史鐵生及妻子陳希米。1991年,王文瀾攝
生命的色彩
——紀念知青作家史鐵生
視頻:生命的色彩
陳希米致史鐵生:讓“死”活下去
作者:羅嶼
除你以外,在天上,我還有誰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無愛慕。
——《舊約·詩篇》
陳希米曾是《希望》雜誌的一名編輯。1979年,史鐵生的一篇小說發表在這本雜誌上,兩個相似的靈魂,由此遇見
按陳希米的話講,一切都像安排好的。
丈夫史鐵生在世時每年都要對她說,等他死了,她再去德國參加書展。
2010年12月31日,“死”這件事,在史鐵生這個幾乎與疾病相伴一生的身體上真真切切發生了。
陳希米說,“你死了,我終於去德國參加書展。我想,一定要與你一起上路。”
那是陳希米第一次看到骨灰。
她打開丈夫的骨灰盒。她還記得,當初他走,朋友們為選骨灰盒建議很多。她不認真聽,扭頭找他,想問該選什麽。那一刻,她才知道,與他已經無關了。
如今這個骨灰盒,是她選的,她想,該是他喜歡的。那是真正好木頭做的,很沉;線條簡潔、樸素,沒有雕花。她拿出一小片骨灰,放進王安憶當初送給他們夫婦的一個優雅的小木盒裏。
沒有眼淚。
或許陳希米覺得,這是她不用孤身獨行的唯一方式。小木盒每時每刻陪在身邊,丈夫便在身邊了。
史鐵生的確在。
其實他和她相差十歲,這一張是電腦時代的功勞,讓他們青梅竹馬。(史鐵生、陳希米製作)
德國小鎮羅騰堡,在碎石子鋪的路麵上,在石砌的尖頂房子旁,陳希米長久駐足。漸漸地,她眼前多了他,他還是穿著那件藍色的衝鋒服,坐在他的電動輪椅上……
她說,他一定是發現她喜歡這兒,於是來了。他知道她多想他也能跟她一起來看看,於是來了。
之後,她和“他”買了黑森林布穀鳥咕咕鍾。那是他喜歡,她也喜歡的。
她把它掛在北京的家裏。時間一到,掛鍾上的布穀鳥就叫,水車開始工作,音樂響起來,男孩和女孩開始親吻……水車、小木屋、門前的柵欄、小樹、草地、木凳、漂亮的窗簾……她覺得,那就是他們未來的家,自由平安。
陳希米每天都會給掛鍾上弦,這個機械掛鍾不準,和標準的時間不一致。但在陳希米看來,這卻正好。她就是要它的時間和這個世界的時間不同,它是另一種時間,意味著另一種存在,單屬於他和她。
有時,她會讓掛鍾隨便走,完全與這世界不相幹。因為他說“沒有時間,隻有轉動”——她記著呢。
有時,她會讓它夜裏不工作,因為他睡覺怕吵啊。
有時,她會讓它隨著人間的時辰,跟著她一起過完白天,再進入黑夜。就好像他來訪。這對她而言——時間才是又開始了。
那是屬於史鐵生與陳希米的時間。他們的獨處時刻。
陳希米渴望那樣的時刻——在家裏,和“他”在一起,長久地坐著,可以讀書、寫字——那是他期望她做的事兒。而在她內心深處,史鐵生也是一直在的——是她獨自吟誦時的傾聽者和應答者。
2012年12月31日,是史鐵生去世兩周年的日子,而陳希米也完成了她的懷念散文集《讓“死”活下去》。
“寫給你”成為陳希米想念史鐵生的方式。因為在她看來,“寫出來,才跟什麽真正的東西貼近了,沒有空隙了,心才是實心的。”“寫出來的,就像保障,想念落成了想念,悲傷驅走了悲傷。”
“到處都是你,到處都沒有你”
丈夫去世後,陳希米試圖讓自己接受史鐵生“死”這樣一個事實。
或許,她有過挫敗感。
就像《讓“死”活下去》所描述的:“我每天都回家,你每天都不在!”“每一樣東西,每一個時辰,每一點每一滴都在說你不在!到處都是你,到處都沒有你!”
甚至,陳希米在雜誌上看到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夫婦墓照片後,也會推想自己。她算出韋伯活了56歲,韋伯妻子瑪麗安妮活了84歲,而韋伯死後,她又活了34年。陳希米說,她不知道上帝還要她活多久,還要她做什麽,“34年,超過了我們在一起度過的年頭!34年!分別的日子未免太漫長!”
正因漫長,陳希米才需要某種世俗的方式想念丈夫。她甚至開始理解解金玲,也就是劇作家陳白塵的妻子。理解她在丈夫去世之後十四年間,每天為其靈位點香泡茶;理解她在丈夫去世後竟不顧兒女企圖自殺,當兒女問她為什麽要生下他們時,居然回答:“你爸喜歡孩子,我是為他生的……”
但陳希米知道,史鐵生一定不同意她“效仿”。因為他在時,從來都鼓勵妻子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他甚至到處托孤,希望她能再“嫁出去”。
無論史鐵生還是陳希米,誰也沒有預感到2010年12月30日,一個本是再尋常不過的周四,卻成了他們相處的最後一天。她甚至記得之前的某天,他還開玩笑說,看來自己一時是死不了了,沒有得任何要死的病,可能真要活到七十歲去了。而在救護車上,史鐵生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沒事。”
陳希米還記得,12月30日當天她在下班路上接到史鐵生給她的最後一個電話。五點半他們還在家,他說:“今天全賴我。”史鐵生指的,是上午透析前他們曾為護腰粘鉤設計是否合理的爭執。而救護車到了後,她仍然沒有對噩運有所感覺,甚至猶豫去不去醫院。她想,這麽冷的天,別得不償失給他弄出感冒來。
到醫院,得知是顱內大麵積出血,陳希米決定不做開顱手術。
再之後,史鐵生進了手術室等待做器官移植。“那時,已經意味著永遠沒有了你,”陳希米回憶說,“你做得滴水不漏……嘎巴死;順利捐獻器官……之後第四天是你的六十歲生日,我們跟你聚會,試圖使你‘卷土重來’。”
史鐵生在時,朋友們曾開玩笑說,他和陳希米沒有過婚禮,應當在他六十歲過個隆重的生日,請好多人,像現在人家結婚收份子錢一樣,那得收多少?隻是,他的六十歲生日,那個在陳希米口中試圖使他“卷土重來”的聚會,竟是葬禮。
莫言與史鐵生、陳希米夫婦
史鐵生不喜歡遺體告別,陳希米就堅決不搞。葬禮也沒有哀樂,因為陳希米覺得,丈夫一定願意如此。告別會的工作人員認為隻有白色的蓋布“才像樣子”,但陳希米執意要給史鐵生蓋上被他稱作“巨能蓋”的暖色花被,因為在她看來,那是他喜歡的,被裏“藏”著他二十多年的生活。當有朋友抱怨有官員來告別會,說長長的官話,並半途離開時,陳希米則認為,若史鐵生在,也是不會拒絕“官員”的。因為他是一個“老好人”,不是原則問題,不會拒絕,更何況對方是真心。
那一天,陳希米以“聚會”為名,說出了對丈夫深深的思念。
她說,史鐵生一輩子最大的福氣是朋友多,和朋友,他們有過無數次難忘的聚會,可是,特別是到了透析多年之後,他卻成了朋友們的聚會上最煞風景的那一個,養精蓄銳地等待聚會,剛在興頭上,他就累了,要撤……幾乎每次都是意猶未盡。如今不會了,“今天,我們不用再時時看表,怕他累,怕耽誤他寶貴的、少得可憐的用來寫作的時間。今天,他有的是時間,有的是力氣,和我們一起盡興,再盡興。”
陳希米還說,死,曾是他們兩個人幾乎隨時調侃的話題。1997年,他們在普林斯頓大學,草坪上,一個孩子在捉螢火蟲,陳希米記得,他向往地看著那個孩子,對她說,“你記著,有一天我死了,那個孩子,你肯定認得出,就是我。”
史鐵生和陳希米在家中
“我愛你,以我童年的信仰”
陳希米在史鐵生追思會上的發言,平靜卻撼動人心。
而史鐵生對陳希米最美的情話,被外界所熟知的,恐怕就是那首《希米,希米》:
希米,希米
你這順水飄來的孩子
你這隨風傳來的欣喜
聽那天地之極
大水渾然、靈行其上
你我就曾在那兒分離……
希米,希米
你來了黑夜才聽懂期待
你來了白晝才看破樊籬
聽那光陰恒久
在也無終、行也無極
陌路之魂皆可以愛相期?
曾經,陳希米怎麽也不會想到,史鐵生會把寫給她的情詩拿來發表。這“多麽不像他。”更何況,陳希米之前曾說過多次,將來要把他們倆的情書都燒掉。
見到情詩發表,陳希米有點吃驚,但她當時忙得沒有多想,隻是想,“他老了,就讓他臉皮厚吧。”史鐵生離開後,她才懂得他的良苦用心——“他是在為死做準備,他要人家知道,他的老婆是他的幫手,也是他的知己。他要感激她,要彰顯她,要給她榮耀。”
在外人看來,史鐵生與陳希米愛得如同神仙眷侶。
友人趙為民曾撰文回憶,陳希米會為丈夫隨時遞上藥片,捏腿,繳費,蓋章,接電話……處理一切他做不到的煩心瑣事,又隨時笑盈盈地與史鐵生哲學對答。用陳村的話說:“那是天使的笑,是那種忘憂的笑,忘我的笑,來去自由的笑,讓看到的人也喜悅的笑。沒人比她笑得更美好。”被朋友們戲稱是“史辦主任”的陳希米讓“凝重的史鐵生再沒有裝扮殉道者的理由和必要了。”
和史鐵生做了近20年鄰居的王耀平則記得,他的“鐵哥”和他講過“沒有陳希米,自己就活不到今天。”史鐵生還說:過去逛書店,他需要帶個望遠鏡,對著櫃台書架觀望,選書買書都很費勁。有了陳希米,她買什麽書,自己就看什麽書;她喜歡的書,也是他喜歡的。在王耀平看來,陳希米影響了史鐵生。她的光輝把他照亮。
史鐵生和陳希米在家中
史鐵生夫婦靈魂層麵的相知相依,被無數友人稱頌豔羨。皮皮說,“鐵生和希米在平凡的日常細節中建立起的精神世界,以及那裏所發生的一切交流,像陽光透過濾鏡,點燃了生活中的細節瑣事。他們在一起讀尼采和一起吃飯;他們在一起交流《理智設計論》和他們一同去醫院透析……一切都像繩子一樣編織起來。”
這種心靈相依,直到史鐵生生命的最後一刻。曾有報道,史鐵生去世前,陳希米去旁邊病房辦理捐獻器官手續,她剛走,史鐵生就“全身掙紮,心電圖立刻亂了”。她回來,史鐵生便好,再去,又不行。最後,陳希米隻好把手續拿到病床旁邊辦,史鐵生便“安安靜靜了”。
史鐵生二十多年的老友章德寧曾對媒體說,在陳希米之前,不止一個身體健康的女性喜歡史鐵生,他有過情感掙紮,但最終還是拒絕了。“因為他拒絕同情,厭惡憐憫。”
關於史鐵生的“曾經”,陳希米最清楚不過。
她記得,某年某月的一天,他和她講自己過往的故事。他抽著煙,慢慢說,她卻哭得停不了。因為她知道他心裏的苦。因為她和他一樣,信仰愛情。
“一個癱瘓的男人,對他心愛的女人並且愛慕他的女人說,如果你確定不是愛情,就請離開,再痛苦也是我自己的事;如果確定是愛情,就必須留下和我在一起(決不要跟那些俗人一樣)。”陳希米寫下的這些,剛好證明她懂得她所愛的男人,懂他的自信,他的執著,他的瘋狂,他的自尊,他的驕傲,他的誠實,他的信仰,他的絕望……陳希米更懂,“即使他(她)高位截癱,你也可能對他(她)有對一個健康的男人或女人一樣的欲望,反過來,高位截癱者,對男人或女人也一樣有性欲,有親吻和撫摸的欲望,有性交的欲望……”
陳希米說,誠實,是史鐵生留給她的最大財富,是對付人生最有效的方法。
因為誠實,陳希米並不諱言那個曾經與史鐵生有過長久肌膚之親的女人,她稱她為H,她甚至認為,H是她可以毫無保留的人。
陳希米在《讓“死”活下去》一書中對H寫道:無論怎樣,你給過他這麽多的愛,這麽多的安慰,用他自己的話,他曾經對我說過的,他說你是救過他的人,他一輩子都不能忘。你一定還記得十年前我給你的信:“我經常想,要是沒有你,說不定史鐵生會走不過那段艱難的日子的。”
陳希米回憶,史鐵生生前,曾一再讓她給H寄書。陳希米說:太貴了,寄國際郵件。史鐵生笑:你敢不寄?地址變動,書被退回來。史鐵生又托老同學輾轉打聽新地址。陳希米感慨“當著老婆,做這些事心裏真有底。”但陳希米知道,史鐵生做得堅定、從容,因為那是他“想過無數次的事情”,那是他“心裏最寬厚的地方”。他“懷著最大的善意”,更像是“對命運最大的感激”。
至於自己與史鐵生的愛情,陳希米說,他們最初便堅信要愛得“不同凡響”。
大學時,陳希米在小說《公開的情書》讀到一句話“我愛你,以我童年的信仰。”書中主人公一個叫真真,一個叫老久,真真、老久,特別符合她對愛情的想象和期待。後來,她說給史鐵生聽,再後來,她發現他把這句話寫進了文章。她一點也不意外,因為“情種都是這個樣子。情種,就是打小就信仰愛情。”
陳希米記得,曾經她問史鐵生:她棒還是他棒?“當然是我!”史鐵生說。陳希米不服:“可人家都說男人是女人塑造的。”“說得沒錯!”史鐵生答。——陳希米說,這個時刻,是她最滿足的時刻,她以為那是她人生最大的成功。
“我們不論怎樣都在一起”
2013年1月4日,如果史鐵生仍在,這是他62歲生日。這一天,史鐵生網絡紀念館刊發文字,追問:“靈魂安在天堂,骨灰安葬何地?
史鐵生去世兩年,他的骨灰並未如萬千讀者所願安葬在北京地壇公園。陳希米則認為,骨灰隨緣。
但其實,作為史鐵生的妻子,陳希米何嚐不懂地壇對於史鐵生的意義。丈夫去世後,她說自己曾模仿激情的青年,去了地壇。“我沒有別的方式”,陳希米說,她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才能與他相關。
陳希米也想過把史鐵生的骨灰埋在地壇。沒有碑,也沒有墓誌銘,沒有痕跡,也不要什麽人知道。隻有那些大樹,一直安靜坦然,“他們隻是默默地和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你肯定喜歡這樣的方式,真正的朋友的方式。”
但有時,陳希米也會“自我矛盾”,她會向往和史鐵生有一座共同的墓,她會精心設計,刻上他的墓誌銘: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以及我的:下一世我還將順水漂來。
而擁有一座墓的原因,在陳希米看來,卻又是那麽“簡單”——隻是“還可能會有情侶來看我們倆。因為他們相信古老的愛情,因為他們如此相愛……”
但,墓,隻是形式。史鐵生說過,“不管那形式,我們不論怎樣都在一起,在天在地,永不相忘”。
陳希米還記得,史鐵生說,下輩子要做風。而那風,當然會經過地壇,也經過普林斯頓……經過每一處她去的地方。
她堅信:那風比得過火車,比得過飛機,不論她到哪裏,都緊緊相隨。
她堅信:那風裏,必帶著他的味道,他的聲音,他的牽掛,他的力量。
本文部分內容引自陳希米《讓“死”活下去》
延伸閱讀
與史鐵生最後的聚會
——陳希米2010年1月4日的講話
朋友們好!
今天我們在這裏聚會,給史鐵生過60周歲生日。
上個星期,朋友們提起要給他過生日,他很感慨,說,我真夠本啊,也活到60了!30歲的時候,大夫們以為我最多能活10年,就是活到40,現在是整整賺了20年!
史鐵生一輩子最大的福氣是朋友多,和朋友,我們有過無數次難忘的聚會,可是,特別是到了透析多年之後,他卻成了朋友們的聚會上最煞風景的那一個,養精蓄銳地等待聚會,剛在興頭上,他就累了,要撤……幾乎每次都是意猶未盡。
今天不會了,今天,我們不用再時時看表,怕他累,怕耽誤他寶貴的、少得可憐的用來寫作的時間。今天,他有的是時間,有的是力氣,和我們一起盡興,再盡興。
幫助史鐵生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渡過危機和災難的是他一幫又一幫老友新朋,是你們給他的幫助,給他的愛,保佑了他,來自你們的愛是他對這個世界最大的留戀。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死,是我們兩個人幾乎隨時調侃的話題。記得1997年,我們在普林斯頓大學,草坪上,一個孩子在捉螢火蟲,他向往地看著那個孩子,對我說,你記著,有一天我死了,那個孩子,你肯定認得出,就是我。
他寫過: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夠坦然赴死,
你能夠坦然送我離開
我想,這一次,
是他認為時候到了。
他做到坦然了,我也做到了。
他還寫過: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夠曆數前生,
你能夠與我一同笑看
所以我們不再悲傷,我們的會場上到處都是燦爛的鮮花和溫暖的回憶。
在另一首詩裏,他說:
誰說我沒有死過?
出生以前,
太陽已無數次起落
悠久的時光被悠久的虛無吞並,
又以我生日的名義
卷土重來
今天,他肯定來了,他就在我們中間……
讓“死”活下去
(第一部分)
作者:陳希米
誰也不知道那一天會是最後一天。那個星期四,直到最後我也沒有任何預感,你會離開我。在救護車上,你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沒事。”
我在下班路上接到你給我的最後一個電話。五點半我們還在家,你說:“今天全賴我。”我知道,你是指上午透析前我們為護腰粘鉤設計是否合理的爭執,你的壞脾氣又上來了。或許是因為這個導致了出血。都叫了救護車,我仍然沒有感覺,還在猶豫去不去,我想這麽冷的天去醫院,別得不償失給你弄出感冒。
在醫院,知道了是顱內大麵積出血,我沒有聽立哲的話做開顱手術,很快就決定放棄。我冷靜得出奇,史嵐也沒有絲毫的不理解,我們非常一致。
在你進了手術室等待做器官移植之後——事實上,已經意味著永遠沒有了你。我居然還可以跟別人大聲說話——幾個月之後,我很難做到,就是必須,之後生理上非常難受。
那一天是最後一天,是2010年的最後一天。你不再管我,自己走了。
你做得滴水不漏:最後一天離開;嘎巴死;順利捐獻器官—幾乎不可思議,淩鋒大夫誇讚的角膜和心髒不能用,卻用上了肝髒(多虧任老師治好了你的肝髒!)。之後第四天是你的六十歲生日,我們跟你聚會,試圖使你“卷土重來”。
我不知道什麽是死,一丁點都不知道,忙碌了幾天,不睡覺也不困,甚至也不那麽痛苦。
下雪了,今天是周四,透析的日子,這麽多年我們都是一、三、五,剛改成二、四、六,還不習慣呢。老田會來接你,想到老田接你,我心裏踏實。真的,多虧有了老田,真是幫了我們大忙,對,還有老蔡、律師,就是你說的那“三座大山”,可以依靠的大山,真的,我有時真想依賴他們。雪很好看,你一定又想到院子裏去拍照。我的車改三輪之後安全多了,不怕下雪,還是你說得對,這車是真該買。我會當心,一到社裏就會給你短信。
你在哪兒?
我們說過無數次的死,終於來了?我終於走進了你死了的日子?
別人都說,你死了。
上帝忙完,創造了世界,就到了第七天。
到第七天,我第一次有夢,並且夢見了你。
你說你沒生病,是騙他們的,你說,咱倆把他們都騙了。
你是說你沒死?你騙他們的,我也知道你沒死?咱倆一起騙的他們?
“田徑之王”劉易斯為史鐵生簽名
咱們倆,怎麽會分開?當然不會是真的。你老研究死,你不過是想看看死究竟是怎麽回事,所以你就開了個玩笑?不管怎麽樣,我總是知道的,你騙人,我肯定會發現,我不發現你也會告訴我。所以,是我們倆一起騙了大夥。
這個夢什麽意思?或許,真是一場騙局,我是在夢裏做夢?隻要醒來,就沒事了?
我們一見麵,就迅速地去了外婆橋,那橋很高,好像從來沒有這麽高。真的去了。你是想要告訴我,我們今後就在外婆橋上見?
我怎麽知道你到底想怎樣?我就天天盼著去外婆橋,天天盼著再醒來。在夢裏,沒有時間,千年也是瞬間,對嗎?
可是,瞬間也是千年啊。
邢儀記得你的話:我們等著吧,等我們走到那兒,就會知道那邊是什麽,反正不是無,放心吧,沒有“沒有”的地方。我一聽就知道她一個字也沒記錯,是你說的。
陳雷拿來好多好多紙,燒了好久好久,一定要把它們燒“沒”。讓它們“沒有”,才能去“沒有”的地方。他迷信。你不回來,我隻能跟著他們燒,我什麽感覺也沒有。你有嗎?
選骨灰盒,他們七嘴八舌的。他們有很多建議。
我不認真聽,扭頭就要問你,才知道,與你已經無關。
你死了,是真的。
樊建川在熱烈地說著死,他說他死了就把博物館捐了,他說他怕不知道哪天就出事,就死了,所以要抓緊幹事,把想幹的事情盡量地去做,他說他不怕死,他死了之後什麽都不要……—就是說,確實有死這種事,樊建川也會死,一汽車的人,對他說的都沒有疑義,這充分說明死的確鑿。在這世上,確實有死。你現在,就是被人們認為死了,我正在經曆你跟我說過無數次的你的死?什麽意思?到底是什麽意思?我會突然醒來嗎?醒來就是我也死了嗎?死究竟是什麽?
看不見,摸不著,這些太淺薄。
看不見!摸不著!永遠!沒有什麽比這更殘酷。但是仍然淺薄。
什麽是你呢?看見是你?摸著是你?聽見是你?
你的意誌,你的思緒,你的願望,你的態度,你的目光,都在。你不在?
但不能跟你說話!這是可怕的,這是死!
要是我確鑿地知道你對每一件事情的看法呢?幾乎確鑿。
要是我想問你,問你怎麽辦,問你對又一件事情的看法,你不理我,仿佛沒有聽見,這就是死?
你在哪兒?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你與我們之間隔著無限?你即便在,在無限的那邊,對我又有什麽意義?!
一切都是騙人,死,就是絕望。
街上幾乎沒有人,隻有凜冽的風。
我一個人在街上,不知道過了多久……
史鐵生和母親
是啊,不知道過了多久,你自己一個人,搖著那輛手搖輪椅不知道走了多遠,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天都快黑了,撞見了下班回家的劉瑞虎,他驚異地向你喊:鐵生你知道你跑到什麽地方了嗎?!
什麽地方有什麽重要,我知道你心裏想的是:搖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這個世界……
那一年,那個時候,是你失戀的日子。你抽著煙,慢慢地跟我講著過去的事。我卻哭得停不下來。我知道,你心裏的苦,不能用眼淚,也不能在屋子裏;也許這世界是有盡頭的,不管是用腳走,還是用破車搖。我問你,你那時自己哭嗎?你說,是絕望。絕望不是一種哭的感覺。我也懂過的,我忘記了。
劉瑞虎什麽都沒問,推著你進了小飯館。你們不說什麽。你們心裏都明白。你們是男人。
我現在一個人在外麵,是不是也想要走出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多空曠,冷得讓人受不了,不管你做什麽,世界都巋然不動。你為什麽也這麽冷漠,不管過多久,過多久你也不會回來,不會停下來等我。
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是不應該活的。因為人是通過“對象”而存在的,通過“你”才會有“我”!
你說,沒有“我死了”這回事,也沒有“你死了”這回事,隻有“他死了”存在。對你來說,沒有死,隻有史鐵生會死,你的“我”永在。對我來說,你的“我”不死,不一定與我有關。但史鐵生不死—因為我還在,因為史鐵生是我的“你”—沒有“你死了”這回事。
知青時期的史鐵生
沒有“你”,就沒有“我”,“我”因為有“你”才能命名,否則“我”是誰?魯濱孫島上不需要“我”這個詞。我的存在和顯現要靠你,反過來對你也一樣。一個人漫長的生命裏,“你”也許不是一個人,不止一個人。但同一時刻,隻有一個人。而我們—我與你,幾乎活成了穩定和唯一的一對,在我的生命裏,隻要還以你為坐標,隻要還以史鐵生作為我的“你”,史鐵生就還在,飽滿地在。
當稱呼史鐵生為“他”的時候,他就死了。他會變成另一個人嗎?按你的說法,應該是,那我想念的是史鐵生,不是他,他還在走他自己的“我”的路,他不再關心他自己曾經的“史鐵生之路”,所以,他死了—他死了,史鐵生說過,隻有“他死了”這回事,此外沒有別的死。對我們—這個世界的人,作為每個人的“他”,對每個人毫無意義。但當他一旦變成我的“你”,意義就產生了,因此,你是“我”永遠的史鐵生,“我”也在同一時刻“生成”、存在—這就是“我與你”。什麽時候你變成了我的“他”,你就死了。
這樣的理論你我早就懂,但此刻對我一無用處。
死,談也談不出,想也想不出。想念死人,是世界上最最殘忍的。
何東說,走在街上,看見一個人,仿佛是你,就追上去……
我也走在街上,對自己說,不會的,真的不會,他哪兒都不在,他不可能出現,再像他的人也不會是他。他死了,世界上確實有死這回事,這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不懷疑,我知道。但我還是想,他在哪兒,我活在的這個世界,是哪兒。我不理解這件事。每天,我都要反複告訴自己,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在這個世界上無比正常。特別是聽到別人的死,證明了確實有死這樣的事。既然這樣,他也會遭遇這樣的事。這符合邏輯。
我在經曆你的死,是真的,可一點都沒法理解。它到底是什麽?明明你在,我天天都和你說話,每時每刻都知道你隻是不在,不在身邊,不在家,不在街上。但是你在的!要不然什麽是我呢?我的整個身心都充滿了你,你不可能不在。但是你在哪兒?!
史鐵生在地壇公園
每天,在路上,在路上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人會插進來,沒有人會打攪我們,我慢慢地開,我不著急去上班,不著急去任何地方,你似乎就在我上麵,一直陪我……
我一個人在街上。
小莊往南,有一條新路,我們倆曾經走過……我看見你穿著那件藍色衝鋒服,開著電動輪椅在前麵,一個藍色的影子,一直在前麵,恍恍惚惚,慢慢悠悠,就是永遠,永遠都不等我,不和我在一起。
你說:“我死了,你還活著。”
我說:“你死了,我還活著。”
你與我,可以混淆。但意義總是,你我分離。一種絕對。那種絕望沒有力量,無論是奮起擊碎,還是墮落潦倒,都不是它的可能(方向)。那種絕望甚至沒有勢能。
小狄肯定地說,人有來世,是輪回。馮老師說,你在那邊很忙。我知道這些都無法考證。但禁不住總是想,你在忙什麽?那邊是哪邊?
也許,死,就是被燒掉了,燒成了灰。就像桌椅板凳。灰,是確鑿的!
然而,毫無疑問人與桌椅板凳不同。但效果一樣,一樣看不見摸不著;一樣可以想象模樣,重現親切。隻是,桌椅板凳以前就不說話,就不表情不呼應。但死、灰,都意味著喪失全部的功能。對桌椅板凳的愛因為是單向的,過去和今天的不同就不可怕。
讀者在地壇遇見史鐵生
而人與桌椅板凳之最大的不同在於,人是生長,是變化、生成,是運動,是互為存在,是過程。死,就是不再生長。不再有新的念頭、動作、表情,也不再重複……(那尼采說的“永恒複返”是什麽?是“我”的延續,是表情、態度和動作的延續,在另一個生命那裏的延續,是屬於人類的?)所以,不是你在,而是我在,你在我之中“在”,你在所有想你的人中“在”,成為他們的在的一部分。成為我的養料,成為想念你的人的一部分生命,你就延續了,你就仍舊在!
死,就是不再生長了,不再有新的念頭,新的表情也不再重複—不,會重複,在我,在我們這裏,在你,在他,不斷地重複、重現—這是永恒複返?
死,隻能遭遇,不能被理解。
死,是永遠。
什麽是永遠?就是絕對?
從此我就將一個人,一個人決定一切,一個人做一切。你即使看見聽見,也決不說一個字。你死了,就是決定永遠袖手旁觀。到底發生了什麽?世界上每個人都會死?死了都是這樣?每個人都必將要離開自己所愛的人?徹底離開,永遠離開?!你們死去的人,會看見我們在世上的身影嗎?會知道我們想念你們嗎?會很著急要聯絡我們嗎?你說過,你要給我發信號的,會盡一切力量去做,讓我感知。可是我沒有收到信息!
也許,我現在一個人待在家裏總是異常安心,總是想一個人待在家裏,是因為你也在?你說,“家就是你和我,沒有別的,就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和地點”。是你在陪著我?我哪兒都不想去,就想在家裏,也不想任何人來,就想一個人。我不明白為什麽人都想活著,要是死意味著與你相聚,為什麽不可以選擇死?死,一定是一件不好的事嗎?死一個人不好,一起死有什麽不好?既然死並不是什麽下地獄,我也不想上天堂。我隻想能跟你在一起安安靜靜地說話,聽你掏心掏肺,也跟你袒露一切。那才是人最好的生活。你說過,我們要愛得不同凡響!你說我們做到了嗎?
我們是不是都已經填平了彼此心上的坑坑窪窪,愛的生命又在我們身上複活;我們是不是對著彼此就像對著上帝,什麽也不隱瞞,又謙卑又虔誠;我們是不是活得又嚴肅又活潑,又努力又生動;我們是不是一直在進步,在爬山—我們的山比別人高嗎?因為我們不斷地爬它,上帝就讓那山越來越高?尼采怎麽說的?尼采說鳥兒飛得越高,就越看不見。跟鳥兒一樣的,是“獵人”,那是我們看到了的境界,雖然孤獨,卻向往。更高的山上、更遠的天空、更深的林子,那兒的風景一定不一般。你說的,我們要像兩個好孩子,永遠赤誠,永遠好奇,永遠疑問,永遠探索。
我們一直都在這樣做,我們終於走到不同凡響了嗎?
夢不見你!白天,幾乎每時每刻都是你,每一處有過你的風景,每一條你走過的路,每一句你可能說的話,每一樣你愛吃的東西,你厭惡的品格,你會欣喜的消息,你的影子,你的聲音,你生氣,你高興……可是夢不到你!
昨天夢見了,居然是說,你差一點死,其實沒死,我心裏直後怕,想,幸虧沒有火化,要不然太可怕了。我們是在一家醫院裏,但以前沒去過,很陌生。還有小何也在,你沒什麽大病,醫生說兩天後就可以回家了,聽不見或者記不得你說了什麽,但那得意的表情似乎又在抓漏反唇相譏……夢很短。
你死了,這個信息太強烈。在夢裏我都忘不了你死了……
你死了。你死以後發生的事情你會知道嗎?朋友開過玩笑,說是你們倆沒有過婚禮,六十歲上過一個隆重的生日,請好多好多人,要是像現在人家婚禮收份子錢,那得收多少?這種胡說八道,竟然……
你的六十歲生日,竟是葬禮!
你知道嗎?你來了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甚至沒有比別人更痛苦,隻是忙碌,把你擱在一邊。就像你還在一樣,我憑著習慣,許多事也沒有多想,就說了,就做了。現在想來,真是很危險,要是做錯了什麽,真是不可挽回。真要感謝陳雷,要不是他堅持,我快要撐不住了,就要妥協了。是他說,我們要堅決按照你的意願辦,你那麽不喜歡遺體告別,那我們就堅決不搞。
幸好,我們真的沒有搞遺體告別(我們倆多少次在電視裏看見那樣的遺體告別,每看見一次就說一次:我們不要!),沒有哀樂,今後,也將沒有墓地。幸好,應該沒有大錯。是我們自己辦的,是我們倆和朋友們,朋友們一起幫忙辦的。我想你肯定願意這樣。也有朋友抱怨有官員來,說長長的官話,並為此半途離開。我仔細想,若是你在,你也不會拒絕“官員”,你是一個“老好人”,不是原則問題,你不會拒絕,何況他們是真心,我相信,這就足夠了。
你知道嗎?你看見了嗎?好多好多老朋友老同學都來了,友誼醫院、中日友好醫院、朝陽醫院的大夫和護士們也來了,還有好多素不相識的讀者,有比你年老許多的長者,也有年輕的新朋友……還有的遠道而來……我將來慢慢數給你聽。柳青給你訂了一個巨大的蛋糕,鐵凝給你拎來一大筐新鮮櫻桃,曹穀溪還給你帶來了陝北延河的泥土和水……
一個優雅的葬禮,一個不同凡響的生日聚會……你說過,你早已經死過多回,並必將以生日的名義卷土重來!你來了嗎?
我像一個模仿激情的青年,去了地壇。我沒有別的方式,我不知道我做些什麽才能與你相關。雖然地壇不再荒蕪,不再寧靜,可那些大樹還在,那些曾經長久地陪伴過你的大樹還在,在初春的陽光裏,安靜從容。我仿佛看見你的身影,你開著電動輪椅一個人遠遠跑在前麵,悠然得意,一會兒又迅速地轉回來,告訴落在後麵的我們,哪裏又添了籬牆,哪裏又鋪了磚路……
在還沒有搬家的時候,傍晚,我們也還是去地壇。你讓我和一棵又一棵古樹合影,告訴我從前這裏的樣子,我們慢慢地在這院子裏走,心中平安如馨。你看照片上的我們,有初夏的陽光從後麵過來,從西邊,那差不多是夕陽了,你的那輛破車現在也不知去了哪裏,那時候你還能自己上電瓶車呢。照片上的我,簡直年輕極了,有人說我像你女兒,你有這麽老嗎?!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二十一年前吧。那會兒劉瑞虎還沒出國呢。這照片,很可能就是他照的。
一個念頭又一次油然升起:我想把你的骨灰埋在地壇。沒有碑,也沒有墓誌銘,沒有痕跡,也不要什麽人知道。那些大樹,一直就這樣坦然和安靜,這樣從容地走過無數個酷暑和寒冬,目睹人間的慘烈和無知。它們會活很久很久,幾乎會永遠活下去,它們或許不懂得什麽是死,它們不知道你已經死了,它們隻顧自己慢慢地活著;也或許它們什麽都知道,隻是認為什麽都不必說出來。對人間發生的一切,它們從來不動聲色。它們隻是默默地和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你肯定喜歡這樣的方式,真正的朋友的方式。
也或許,我們再去普林斯頓,去那片有螢火蟲的草地,在草叢裏埋一塊方石,刻上你死去和重生的日子。我要你在那兒獲得重生,就像我們曾經看到的那個捉螢火蟲的孩子,你羨慕的孩子。那裏雖然離我們家路途遙遠,我不能常去看你,但我知道那兒空氣清新、陽光充沛,普林斯頓小鎮,多像你夢中的花園,你太應該待在那樣的地方。你說過的,我們下一輩子會降生在那兒。一旦我收拾停當,我就去找你,一分鍾也不會耽擱。
亭亭說她又去了福克納的墓地,過一段時間,她總要去看他,去福克納的墓地看看……她寄來過照片的,福克納的墓,和上麵不知什麽人擺放的鮮花(那樣的鮮花常年有),沒有特別的地方,因為福克納,才會端詳許久。她還說,她最想去的地方是丹麥,因為安徒生在那兒,安徒生的墓在那兒。她曾經一個人打著傘冒著大雨去紐約中央公園看安徒生的雕像。對著雕像,她大聲地告訴他:安徒生你好!我來看你了,我一個人來的!
因為她喜歡福克納,她喜歡安徒生。
我去了法蘭克福,卻沒有去海德堡大學,沒有去海德堡山頂墓園中的馬克斯·韋伯夫婦墓。看到《三聯生活周刊》上有一幅照片:海德堡山頂墓園中的馬克斯·韋伯夫婦墓。文中描述:山林間寂靜似太古,明媚的陽光披灑下來,一座座曆經歲月侵蝕但卻潔淨得不沾半點塵埃的墓碑上搖動著柔美婆娑的樹影。看韋伯的生卒:1864—1920,做一下減法,他才活了56歲!我又拿來與你相比(現在,任何人的死,我都會注意歲數,並與你比較)。再看瑪麗安妮,1870—1954,再做減法,84歲,特別是,在韋伯死後又活了34年!去掉人成長的階段,一個人一生真正自主、清醒的年頭,34年,幾乎又是一生!我不知道上帝還要我活多久,還要我做什麽,34年,超過了我們在一起度過的年頭!34年!分別的日子未免太漫長!
陳希米懷念史鐵生
約翰·伯格寫的《日內瓦》,他和妹妹拜訪博爾赫斯之墓。墓碑上寫著:他死於1986年6月14日(恰好在他死去整整3年,是我們結婚證上的日子,那個絕不因為我們結婚而難忘的初夏)。墓碑正麵刻著:切勿恐懼;背麵刻著:他拿過格蘭特神劍,把出鞘的劍擱在他們之間。(這裏麵有他們相愛相知的故事。)
教堂後麵的墓園,我第一次看見就喜歡上了,那是我們心目中的墓地—神聖的墓地。在那裏,那些逝去的人的故事,又遠又慢,融在靜謐與安寧裏,被一直傳下去。
還有在電影裏看到的陽光下一望無際的將士墓園,是最晴朗美麗的,給人一種豪邁的欣慰。
那樣的墓園會使人產生想象,與塵俗生活無關的想象。
忽然有一點向往,向往我和你也會有一座墓,我會精心設計,讓她簡樸又寓意深刻。不要高,要低;不要大,要小。但要刻上你的墓誌銘: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以及我的:下一世我還將順水漂來。
向往一座墓,是為了不朽?
是為了看見有一天(就像亭亭會冒雨趕赴安徒生的雕像前,會常常去給福克納的墓獻上一束花),有一個熱愛和理解你的人,不管這個人在未來哪一世出生,與你隔著多少年月,不管他是老還是年輕,他因為能在你的墓前待一會兒而感到安慰,因為讀你的書,而跟你隔著世紀對話;有一個人,從遙遠的地方來,隻為了來看看你……那樣的墓地必是像我今世在異國他鄉看到的,在鮮綠的草地上,有鮮花點點,一定有明媚的陽光,有情侶在親吻,有老人在散步,聽得見教堂的鍾聲……
還可能會有情侶來看我們倆。因為他們相信古老的愛情,因為他們如此相愛,也想要我們的見證;或者,他們遭遇了不幸,就像我現在失去了你,他或她,想在我們這兒待一待,要是我們能給他們安慰,要是我們能陪一陪他們……
我們沒有那麽偉大。你不是韋伯,也不是福克納。可我真的願意想象那景象,綠草叢中,或者樹林裏,一座一座墓碑莊嚴、安寧,充沛的陽光給墓地滿滿的生氣,一幅人間美景,一幅畫,那畫麵裏有我們。想象我們倆的墓,樸素得找不見,又典雅得難忘。那是我們永遠在一起的象征。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你肯定也想。
但你說過的,我們不管那形式,我們不論怎樣都在一起,“在天在地,永不相忘”。
我知道,我不會真的去做。
但是,你還寫過複雜的必要。你懂得要有一種形式,否則哀思無以寄托。可你又說我們不必,我們都明白,我們來世還會相互找到……你對我的要求太高了。現在我被思念籠罩,失去了理智。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麽,又到哪裏去找你?!我到了地壇,卻分明感到你不在!我打車到了飛機場,卻不能去普林斯頓!我要有一個意味。我要有一個形式。我要“想”你。我必須自己走完這
一世剩下的路,我得有一個坐標,有一種語言,否則我會迷路。
不,我們說好的,我們不要墓地。你說過的,你說,隻要想到你,無論在何處,就都是你的墓地,你就在那兒,在每一處,在我們想你的地方。
北京798時代空間畫廊,幾百人給史鐵生過“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