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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她叫吳北玲

(2019-06-03 13:32:14) 下一個
她叫吳北玲
作者:史鐵生
我真是不信北玲的心魂可以消失。我知道她還有一樁未了的心願:回陝北,再看看那連天的黃土高原,看熱烈的山丹丹花在那塊古老的土地上蓬勃開放。
 

我知道,北玲有一樁未了的心願:回陝北,再看看那片黃土連天的高原。她曾對我說過,當她躺在美國的醫院裏,剛從那次瀕死的大手術中活過來,見窗台上友人們送來很多鮮花,其中一束很像黃土高原上的山丹丹,開得樸素又鮮活。她知道自己患了肝癌。不知過了多少天,別的花慢慢凋謝,惟那束山丹丹一樣的花一直不敗,她相信此非偶然,必是遠方那片黃土地上的精神又帶給她信心和幫助。


 

她說:“等我的病見好一點兒,立哲要帶我回一趟陝北。”                         

在陝北的孫立哲

立哲,北玲的丈夫。就是那個孫立哲——當年的知識青年模範,在窯洞裏為農民做手術的赤腳醫生。立哲當年的事跡頗富傳奇色彩:隻上過初中二年,卻在土窯洞裏做了上千例手術,小至切除闌尾,大至從腹腔裏摘出幾十斤重的腫瘤。我可以作證這絕無誇張。我與立哲是同學,插隊時同住一眼窯洞。10年中,在陝北那座小山村裏,他內外婦兒各科一身兼顧,治好的病人數以萬計。那小山村真名叫關家莊,我曾在一篇小說中叫它作:“清平灣”。

在陝北土地上收割的吳北玲

最早聽說北玲,大約是1974年。聽說陝北知青中有幾個師大女附中的才女正寫一部知青題材的小說,才女中就有吳北玲這名字。那時我也正動了寫小說的念頭,這名字於是記得深刻。第一次見她是在1978年,初秋。下著小雨,一個身材頎長的女子跟在立哲身後走進我家。立哲說,她叫吳北玲,也是陝北插隊的。我說,噢——我知道。立哲說你怎麽知道?我說,早就知道。行麽?立哲笑道:行。北玲脫去粉紅色的雨披。給我的印象是生氣勃勃。其時她已在北大讀中文係.立哲說一句“你們倆有的聊”,就去忙著包餃子(他拌的餃子餡天下一流,這一點,幾年後在芝加哥得到驗證)。我便像模像樣地跟北玲談文學。餃子熟時雨停了。那晚月色極好,我們坐在小院兒裏吃餃子,唱遼闊的陝北民歌,又唱久遠的少年時的歌,直唱到古今中外。北玲唱的一首古曲至今還耳邊,“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立哲說北玲的手風琴也拉得好,北玲說等哪天她要帶琴來為我演奏。我常常不能相信。一個靈魂就會消失,尤其那樣一個生氣勃勃的靈魂。

右起:姚建、臧若華、吳北玲、作家李知(大名李小巴)、北京幹部老盛與孫立哲合影留念,時間是1974年夏天。

此後立哲住在我家養病,陝北10年給了他終生受益的磨練,同時送給他一份肝炎.北玲在北大呆不住,幾乎天天往我家跑,當然是因為立哲.那時我初學寫作,寫了拿給北玲看,不知深淺地占去這癡情人的很多時間;北玲的文學鑒賞力值得信賴。她常常是下午下了課來,很晚才走,每次進得門來,臉上都藏不住一句迫切的話:立哲呢?要是立哲不在,她臉上那句話便不斷地響,然後不管立哲在哪兒她就騎上車去找。立哲正在身體上和政治上經曆著雙重逆境。北玲對他的愛情,惟更深更重。

半年後,立哲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北京第二醫學院的研究生,北玲迂回著表露她的驕傲:“真不知這小子什麽時候念的書,考試前3天還又釣魚又跳舞呢。”他們婚後不久,相繼去美國,一個學醫,一個學比較文學,一去又是10年.他們從美國寄來照片,照片上的北玲依然年輕,朝氣蓬勃;立哲卻胖起來,激素的作用,聽說他又添了糠尿病。信卻少,他們太忙。聽說立哲對實驗動物過敏,幾次因窒息被送進醫院,他的導師惋惜再三,也隻得同意他轉行;之後又聽說他們創建了:“萬國圖文”和“萬通科技”公司,在美國每年注冊的這類公司有上萬家,3年後仍能存在的隻有7%左右。立哲和北玲的公司不僅存在下來,而且還有幾家分公司。從美國回來的朋友向我描述:他們一天隻睡三四個小時覺。立哲四處聯係業務,常是一手抓一個電話,脖子上再夾一個,旁邊另外的電話鈴又響起來。我能看見他令人眼花目眩的匆匆腳步。在我的印象裏,他除了下棋和釣魚,沒有坐下來的時候,看著他,就像看一場兵乓球賽,忽此忽彼弄得你脖子酸疼。北玲呢,穩重、精細、知人善任,把整個公司治理得有條不紊。使產品在激烈的競爭中立於不敗之地.令人敬佩的是,與此同時,北玲獲取了碩士學位,通過了博士資格考試,並在美國西北大學任教,還擔任著比較文學學會副會長和《中國比較文學家》雜誌主編。

1989年北玲回國探親,帶著出生僅4個月的小女兒,說是想讓女兒早些看到中國。小女兒長得很漂亮,睜開眼睛東張西望,不知她對故鄉的第一印象如何。我問北玲把女兒留在中國嗎?她說:“不,兒子小時候不得不跟我分開,這回我不能再離開女兒,我得做個像樣的母親了。”天色漸晚,我請北玲吃炸醬麵,一邊聽她講在美國的創業史。他們先是一邊讀書一邊在飯館裏打工,一個人收拾三四十張餐桌的餐具,一秒鍾都不停地跑,可競連其他國家的打工仔都歧視他們,小費不給他們留一文。立哲還在搬家公司幹過,一二百斤的硬木家具扛起來兩腿打顫。有一次電梯壞了,但不能違背合同,就一趟趟扛上幾層樓,錢卻不多掙。後來他們自己辦起:“北方餃子公司”,開始時食客們尚不識“孫太太的餃子”,全靠電話征訂“要餃子嗎?孫太太的餃子物美價廉。”孫先生下了課再去四處采購,回到家熬上排骨湯,掄圓了膀子拌肉餡,配料極有講究不容半點含糊。芝加哥亮起萬家燈火,是孫先生和孫太太開始包餃子的時候了,不夜城歌舞喧喧,他們熬著瞌睡把餃子包得滿屋子沒地方擱。幾百個餃子在淩晨前包好,先生和太太才都睡一會兒。天很快亮了,孫先生開著破汽車一家一戶地送。立哲的汽車破到了全芝加哥第一,底盤鏽爛了,坐在車裏往起一站,身體忽然矮下去,跑旱船似地踩在了路麵上。隨後辦起了“萬國圖文公司”,先做名片。“阿拉伯文,貴公司能做嗎?”立哲泰然答道:“當然。”其時尚不知阿拉伯文有幾個字母呢。但既是:“萬國圖文”就得是:“當然能做”,否則信譽何在?兩口子埋頭一宿,居然把一份阿拉伯文名片做得漂亮。業務範圍逐漸擴大,設備不夠,北玲便於周末在其打工的公司藏下,用人家的設備工作,周六周日晝夜苦幹,睡在地板上,立哲探監似地按時來送飯。就這樣創業。真難,真苦。北玲說:“插隊過的人,什麽苦沒受過?不怕。”可圖的什麽呢?北玲笑笑,半晌不語。很可能這是命,是性格,性格就是命運,不能放棄理想的命運。“其實也簡單,”她說:“中國人不能總讓人瞧不起。”此前立哲和北玲已先後回國一趟,籌備在中國投資辦高技術企業。立哲和北玲都屢屢說起美國先進的科學技術,盼望中國不能再落後。我見北玲的臉上有明顯的疲倦,她說一年前胃上剛剛切除了一個瘤子,“良性的,沒事了。”

可那瘤子半年後竟發展成癌,擴散到肝,已是晚期。立哲痛哭失聲,作了多年醫生他曾治好過多少病人,如今他知道很可能救不了自己的妻子了。北玲卻無比鎮定,把一切向立哲作了囑咐,平靜地上了手術台。肝髒切去3/5,有40分鍾她是處於心跳循環停止的冰凍狀態,非常可能就此不能醒來。但她挺過來了,睜開眼,躺在病房裏,見那束山丹丹一樣的花開得坦然、瀟灑,陽光下和月光裏都仿佛帶著遙遠的那片故土的聲音。

1991年秋天,立哲帶北玲回國治病。到北京的第二天他們來看我。北玲並未顯出多少病容,啃著老玉米棒跟立哲身後走進來, “嘿,鐵生,我吃了一路煮老玉米,還有烤白薯。”坐下,依舊談笑風生。那個細雨的早秋初見她時的情景,恍如昨日,她摘去頭巾,笑說:“瞧瞧我,沒樣兒啦。”放療化療把她的舊發脫光,但又已長出了短短的新發。我不大相信她真的患了絕症,不信她會死,雖然知道誰都會死。那樣一個樂觀瀟灑的靈魂,怎麽可能就消失?

北玲住進醫院。立哲一麵照顧她,四處尋醫問藥,一麵著手在中國創辦公司。立哲心裏苦,解憂之法是和老同學們聊聊,他有時喟歎人這一生真是短暫,多少事想做還都未做及。他的喟歎不導致頹喪,而是推出這樣的結論:幹吧,得趕緊幹。一輩子其實沒多少時間。他說:為自己的祖國幹事,感覺到底是不一樣,心裏有了根。他說:這l0年是洋累也受了洋福也享了,可是根這東西,離了它心裏總是沒著落。他說:幹得好,最終我還要把關家莊的醫院重新建起來,建成真正的現代化醫院:談話問,立哲掀開衣襟給自己打一針,是胰島素,糖尿病還在作怪。我偷問立哲:“北玲的病應該還有辦法吧?”立哲歎氣搖頭:“除非奇跡.我現在是求簽燒香的事都幹過了,隻要她能好。”

解憂的另一個辦法是工作。立哲先後建立起“北京萬國電腦圖文有限公司”等三四家公司,投資幾百萬美元。那是他和北玲在美國10年拚命掙來的錢呀,真正的血汗錢!立哲說:要錢幹嘛使,不就是為了幹事的嗎?讓立哲苦惱的是,大鍋飯意識已經在很多國人身上生了根,處處辦事效率慢得讓人不能忍受。

今年春節我們一起過的。爆竹聲中,北玲興致很高,堅持也要動手包餃子。那時她必定想著就在北京的父母。她不能回家,父親有心髒病,她患癌症的事還一直沒敢告訴父親。回國後隻跟父親通過一兩次電話,說自己還在美國,一切都好。父親出差離京時,她回去住過兩天,看看想念已久的家。她希望自己好起來,那時再去看父親。她當然又會想起遠在大洋彼岸的一雙小兒女。北玲的病床前貼著他們的照片,想他們,天天看。癌變已擴散到全身,最後那段時光她整日整夜地呻吟不止,疼級了,有時真覺得熬不住了,但想起孩子,她“是不想死呀”。把孩子接到身邊來吧?她又說:“不!”怕給兒女幼小的心靈留下創傷。最後的時刻怕不久了,立哲把孩子接來。女兒3歲,北玲見了她幾次就不讓她再來,但要經常從電話裏聽聽她的聲音。北玲說:“婕妮還不大懂事,別讓她對我有太多的印象吧。”兒子捷聲8歲,不讓他來他會疑心的,他來時北玲戴上假發強作歡顏,問他的琴彈得怎樣了,懵懂的8歲的男孩兒便像往日那樣彈電子琴給母親聽,請母親指導.琴聲響起來,北玲靜靜地聽,一個多小時她竟一次也沒呻吟,是強忍著?還是兒子的琴聲一時驅走了病魔?後來我獻給北玲的挽聯,上句是:盼見兒女,怕見兒女,捷聲婕妮當解慈母意。還有丈夫,北玲知道自己一旦離開,立哲在事業上生活上都會碰到更多的艱難,我幾次見她躺在病床上還在提醒立哲按時吃藥、打針。聽說立哲在國內投資遇到的諸多困難,看著立哲累死累活地工作,她真有心勸立哲不要幹了,好好把兒女帶大就得了.但幾個公司是她與立哲多年的心血,為吾國吾民做一份貢獻是他們一生的共同理想,因此她又不再說什麽,很可能是想自己離去時把一切困苦也都帶走。北玲的父親告訴我,北玲在病危時刻,還在詢問“金華快印公司”的情況;那是她和父親的最後的談話,此後她便昏迷過去,再未醒來。我那挽聯的下句是“彼岸創業,此岸創業,萬國萬通凝聚愛國情。”說起死,她說在那次大手術的40分鍾冰凍狀態時已經死過一回了。她說那時她感到自己飄飄然飛進宇宙,“自由自在地飛呀飛呀,”飛過很多很多星球,心神清朗宏闊極了,並且看見了她曾住過的這顆星球……

我真的不相信一顆如此博大的愛心會化為烏有,我真是不信北玲的心魂可以消失。我知道她還有一樁未了的心願:回陝北,再看看那連天的黃土高原,看熱烈的山丹丹花在那塊古老的土地上蓬勃開放。

 

立哲和我們幾個一起在陝北插隊的同學屢次說起,要一塊兒回陝北一趟,坐汽車去,慢慢走,把那青天黃土都看遍.那時北玲的心魄一定會和我們在一起,在我們左右,在我們頭頂上,給我們指點,給我們鼓舞,給我們拉著琴唱那深情豪放的民歌…… 

原載於《延安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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