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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都知道我的母親茹誌鵑,而我的父親王嘯平卻極少有人知道,包括我自己,從來對父親是不了解的。小時候,我常常為父親感到難為情,覺得他缺乏常識,且不合時宜。比如有鄰家的男孩送我兩條蝌蚪,我很珍貴地放在一個瓶子裏,父親看見卻驚恐地叫道:髒死了!髒死了!從此,鄰家的孩子看見我,就叫“髒死了”。
他的口音還很古怪,是一種福建音很重的普通話,可一旦要他真正說福建話,他卻又不會說了,他不會說也不會聽上海話,這也使我為他並為我自己感到自卑,覺得因此我們都被排斥於正常人群之外了。父親離休以後,偶爾也寫一些回憶過去的短文,比如當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在南洋與鬱達夫、任光等人的接觸;還有關於他童年的生活與變遷。
我漸漸地知道,祖父本是南洋一家大橡膠廠的經理,因為與廠主意見不合辭職而家道中落,父親便從少爺變成了學徒。我還漸漸地知道,父親是在“五四”養育的一代啟蒙者影響之下覺醒的青年,後來走上了歸國的道路。
父親在這些年裏,先後還寫作有兩部自傳體長篇,前一部叫做《南洋悲歌》,後一部叫做《客自南洋來》。前一部寫的是他在南洋參加救亡運動的故事;後一部寫的則是他來到新四軍根據地參加革命的經曆。在這一部書裏,我又一次領會到我童年時所感覺到的父親的不合時宜。然而,在我已是一個成年人的今天,所感悟到的父親的不合時宜,卻包含有一種沉重的悲喜劇色彩。
我仿佛看見一個純潔積極的青年,如何努力地要與一個陌生的巨大人群融合,這個巨大人群與青年格格不入,猶如銅牆鐵壁。而青年所以要全身心地去做這樣一個痛苦的融合,則是因為這人群負著苦難中國的希望,負著使中國得救於是也使青年得救的力量。這人群在浴血奮戰,他們必須將戰鬥者的思想與情感作一次徹底的簡化,好輕裝上陣;這人群還來自於一個幾千年的陳舊的中國,陰影籠罩在他們的頭頂,在那個萬眾一心向著敵人的炮火的日子裏,若要前進,就隻有加入這人群,築起血肉的長城。這是那一個時代裏,一名熱血青年別無選擇的道路。
我看見父親做一名青年的時候,是如何克服著他的性情,去適應一個人事複雜且紀律嚴格的環境;他的交響曲式的革命圖畫在現實中如何一步一步得到修正;他在中國這一個夢寐以求的回歸之地,是如何真實地開拓他的痛苦與感動的經驗。
小時候,我聽父親的老戰友戲謔地叫他作“馬來哨”,我不明白是什麽意思。父親走到哪裏,總會留下一些笑話與別稱,我從不深究。現在,我從父親的書裏知道了“馬來哨”的來由。原來是他上崗時忘了給槍上子彈,人們便這樣叫他了。我想象年輕的父親扛了一杆沒有子彈的槍,神情莊嚴地在深夜裏站崗的情景,心裏總覺著好笑,卻又有一種感動。
由此我想起父親的許多別樣的笑話,關於這些,父親曾經任職導演的上海人民藝術劇院的調皮的演員們,經過收集加工,載入了人藝的口頭文學大係。我還想起父親另一些不合時宜的言論,“文革”中,他有一天說:開大會時,先唱“國際歌”:“從來沒有什麽救世主”,然後唱“東方紅”:“他是人民大救星”,這是多麽矛盾的事情啊!父親的思路總是與這個社會裏大多數的人群不同,好像天外來客。
我過去從沒有認真地去想,父親走到我們這條道路上來的困難。以前也聽父親說過他到達根據地所目睹的第一個場麵,便是槍斃逃兵。父親非常震驚:一旦投身於革命,除去戰鬥與逃跑,就再沒有第三條路了。我過去沒有認真地想象過這個幾乎類似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的困境。因為我過去也認為:世界上是不存在苟且的第三條道路的。而如今我也會驚異:一個人是如何會逼上不做英雄就做狗熊的選擇麵前,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命運呢?
我想象著父親乘著輪船,越過茫茫太平洋,船離碼頭時,千萬條彩帶紛紛飄落的景象。這是我十六歲那年離家去插隊之前,父親告訴我的,使我增添了豪邁的激情。而我很少知道,父親離家之後經曆了什麽。由於是太熟悉的人,所以很少想到要去了解什麽,交談也常常被鹽鹹茶淡的瑣細淹沒,於是,最近處的人有時倒會成為最隔膜的人。
父親的書,為我找到了一個了解的方式。我生出了好奇心,這是猶如尋根一樣的好奇。就是說,繼“我從哪裏來”的問題之後,我又有了“父親從哪裏來”的問題。“客自南洋來”的這個“客”字,總覺用得不妥。因我父親早已不再是個“客”了,他和中國的知識分子一起,經曆了日本投降,全國解放,反右運動,“文化大革命”。有他年輕調皮的同事開玩笑說:王導,你回來得太早啦,應當晚幾十年回來,行情就走俏了。父親對於這種問題總是認真地回答:那時候不回來不行,政府在抓我。
不過,父親雖是早回來了幾十年,如今倒還有一點點走俏,那就是當他以他那種怪異的樣子走在街上,有些青年會走上前問:“有外匯券嗎?”我父親就嚴肅地回答:“沒有。”
【摘自王安憶《空間在時間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