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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陶洛誦
接到國內二弟的email,說有位叫嚴欣久的女士找我,說她那兒有替我保存了三十多年的一本詩集,想還給我。
我激動萬分地撥通了欣久的電話,“欣久,我是陶洛誦,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那頭傳來了欣久的聲音,“我們現在都是七十歲的人了,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事情,所以想把詩集還給你。”
欣久詳細地給我講述了她大費周章聯係上我的過程。
“我是在一個微信視頻上,得知你仍在澳洲。我們都已七十歲了,詩集已到了物歸原主的時候。我感覺這次我能找到你,但我仍沒有你的聯絡方式。於是我給另一位在澳洲的朋友牛曉謙發微信,讓他試試在華人圈中尋找你,但我不知你在澳洲的哪座城市,更不知你的手機或座機。那篇文章中有你與北島的一張合影,曉謙也是作家,估計他能找到北島,我很信任他的能力,並知道他是個非常講義氣的人。在我沒給他任何線索的情況下,他答應了我,而且很快與他在國內的朋友聯係上,朋友們也都熱心幫忙,還給了一個你的郵箱地址,但不保證是否這個信箱你還在繼續使用。我突然想起你是女附中的校友,於是又托我的朋友鄔楓,從女附中的校友錄上另辟蹊徑。她也是個能幹之人,在她的一個群裏呼籲幫助找你。這個群裏恰巧有與你同在白洋澱插隊的潘婧,她說與你弟弟陶江有聯係,在取得陶江的許可後,給了陶江的聯係方式。這樣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在眾人的熱心幫助下,我終於有了與你聯係的方式。”
一本手寫的詩集
思緒一下子回到三十多年前,即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葉,我準備出國留學。當時我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我和趙京興剛剛離婚,我帶著七八歲的兒子住在娘家一間八點八平方米的小房子裏。實際上除了插隊白洋澱六年和蹲班房兩年半多的時間,我從未離開過娘家。文化大革命開始,獨門獨院的房產被迫交公,九間房被人占去一大半。活動空間非常擁擠。
我手裏最珍貴的東西是我手寫的一本詩集,裏麵記錄著我三十多歲的人生,我的多災多難的感情世界,我的迷茫,我的憤怒,我的追求,我短暫而美好的愛情,我對人生失敗的不屈以及我的希望。那些記錄我生命的詩歌本來零零碎碎地寫在紙上,或者記錄在腦海裏。
屆時,我的師大女附中學妹,也是我的獄中難友邢泓遠在香港《爭鳴》雜誌當記者,受她之邀,我在她們雜誌上發表一些作品,她把稿酬買成漂亮的衣服回國時帶給我。我則請求她給我買幾個寫東西的本子。如我所願,她給我買了幾個精美的大筆記本,我愛不釋手。
我挑選了一個封麵是個可愛小女孩,裏麵是五彩斑斕頁麵的筆記本,並把我的詩作工工整整一一謄寫在上麵。
詩歌牽扯到我許多不為人知的隱私,看到過的人很少,其中之一是北島,當時大家都還稱他的本名趙振開,他的作品出版在油印刊物、他自己是主辦人的《今天》上。後來他當上官方雜誌《新觀察》的編輯。他對我說:“遇羅錦出名,是因為我們雜誌討論了她的離婚案。”
在張自忠路東口,他給我看了他的兩首新作,其中一首便是他贏得了邵飛愛情時的歡樂之作。為了報答他,我告訴他我也寫詩,他迫不及待地要求我給他看看。接下來,他一口氣當著我的麵看完詩集後,鬆了一口氣說道:“太白了!”
這三個字成了對我詩作的蓋棺定論。
我還把詩集給對古典詩詞造詣很高也寫白話詩的大弟弟湘誦看,他認為不夠凝練,沒有能夠留芳萬古的經典句子。
盡管如此,我依然敝帚自珍,自視甚高。
第一次見到嚴欣久
欣久,當你姍姍向我走來時,我覺得你像是童話裏的白雪公主。那是個嚴寒的冬日,你出現在我眼前,高貴,典雅,莊重,優美。海藍色大衣穿在你身上被我看成公主的裾裙,大波浪烏黑的卷發,眉清目秀。最重要的是那雙眼睛和臉上的表情深深吸引了我,讓我瞬間對你產生信任與好感。
清澈的眼睛,善良坦誠的目光,禮貌而又不失幽默的交談流露出你良好的教養。我猜想你肯定生於一個充滿愛的成長環境。當知道你的父親是著名作家嚴文井時,我的直覺得到了印證。
我至今記得你開玩笑地談到自己那句:“反正到現在還沒有離婚啦。”
記得是遇羅錦介紹我和你們《婦女指南》雜誌認識的。我在你們雜誌上發表過《我和英國朋友徐麗婭》、《長江漂流記》和幾首散文詩。你回京探親的時候順便給我送雜誌,可當時我馬上就要走了,離開祖國,離開兒子和親人,到遙遠的南半球去闖蕩,不知道前方等著我的是什麽?詩集好像是個燙手山芋,我不知道怎麽安頓它。此時安靜沉穩的欣久出現,為詩集提供了一個可靠的保存之處。我和欣久隻有一麵之交,我對她來說隻是一個普通的作者,一個陌生人,我對她說了自己的處境,說了詩集對我人生之不尋常,請她代為保存。欣久沒有絲毫嫌棄,慨然應允。望著欣久手握詩集越走越遠的背影,心有戚戚焉。
這一別就是三十多年,我以一個自費留學生的身份在澳洲打天下,學習,打工,變身份,為了生存浪跡天涯,也漸漸和欣久斷了聯係。二十多年後的一天,忽然想起詩集,想起當年的浪漫情懷,查了一下Google,居然看到欣久的電話。欲打又止,心想,這麽多年,那微不足道的詩集沒準兒早被欣久給扔了,豈不讓人尷尬。
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二弟陶江在電話裏告訴我欣久費盡周折找我還我詩集一事,感慨道:“嚴欣久真是個守信用的人!”這句話讓我悟出,欣久的事跡的意義遠遠重大於詩集本身。
三十多年在國外的流徙生涯,丟失了很多隨身而帶的曆史資料。我初到澳洲第一站落腳在阿德萊德。我的擔保人二冬介紹我認識了一位大學講師,後來去悉尼,我把許多張珍貴的照片和一些書寄存到他那兒。我在悉尼定居後,請他還給我,他說因為搬家找不到了!我絲毫不怪罪他,人家沒有義務替我保存。
從阿德萊德轉戰悉尼,一度住在幹爹幹媽家。幹爹是位駝背的瘦小的酒杯不離手患有哮喘病的羅馬尼亞老人,幹媽是位能歌善舞的漂亮的韓國老人。
這要感謝柳芭阿姨,我在北京的朋友托她照顧我,她寫信給我讓我來悉尼闖闖。我先住她家,她介紹我認識了這兩位善良的老人,幹爹幹媽家成為我後來一係列的故事的發原地,不過我有一本記錄白洋澱插隊生活的日記丟失在那裏。
丟失的日記本
一九六九年一月份,我毅然注銷了北京戶口,追隨我的師大女附中學妹夏柳燕(她後來成為我二弟陶江的妻子),潘青萍(即大陸茅盾文學獎得主潘婧),戎雪蘭(現為美國北卡羅萊納大學教授)到河北省安新縣水鄉白洋澱插隊。後來陶江和趙京興的同班同學楊友真也跟著我來了。
我們插隊的邸莊是白洋澱中四麵環水的一個麵積大約一平方裏的小島。距離最近的陸地端村乘船走八裏水路。從端村到安新縣城是十八裏旱路。
一九七零年二月十四日,我回北京探親,在趙京興家裏吃飯,四中的軍代表和一夥學生衝進來,軍代表宣布:“林副統帥號召的一打三反運動開始了!”因為趙京興在四中貼大字報反對上山下鄉,是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是反革命。他們先帶走了趙京興。看守著我,不讓我走,一會兒來了輛警車,下來一胖一瘦兩個警察,給我銬上背銬,抓進西城公安分局。
警察說我也是反革命,因為幫遇羅克送過信。我拒不認罪,他們就給我上刑。這一呆,就是二十八個半月。一九七二年,副帥垮台,一打三反運動被否定。我和趙京興前後被放出來。
日記是我一九七二年七月重歸白洋澱開始寫的。
在日記裏,我記錄了重獲自由的歡快心情,趙京興獲釋後來白洋澱與我重逢。史寶嘉和趙振開來小島探望我們,東澱頭的薑世偉(芒克),栗世征(多多),周舵等朋友陸陸續續來訪。記錄了我種地打魚100天後,我們一隊隊長老紋叔為我爭取邸莊學校的一個教師名額的事和大隊幹部辯論鬥爭取得勝利的過程。記錄了我的日常生活,趕集,做飯,和鄉親們的互動,也描述了白洋澱的旖旎風光,碧綠的澱水,湛藍的天空,突然而至的烏雲雷暴,長堤白楊,落日鎔金在蘆葦蕩......
比較詳細地看過這部日記的是保保,即北島的弟弟趙振先。一九七五年,保保想從他插隊的內蒙古兵團轉到白洋澱,到我們這兒小住了一陣兒,他熱愛曆史和文學,我們倆很有的談,我給他看了我的日記,他隻對裏麵一首想念趙京興的詩歌做了評價:“有些酸!”
這麽一部我隨身攜帶舍不得分開且記錄了我前後八年白洋澱插隊生涯的日記就這麽不明不白的丟了。早知道這樣,真應該和詩集一起交給嚴欣久,日記就會有不同的命運!
什麽都丟了!唯有詩集毫發無損
目前旅居法國巴黎殿堂級藝術家馬德升86年離開中國之前為我做過一副木刻畫,題目是“母與子”。一個長發披肩的母親懷抱嬰兒,母親高昂地抬頭仰視蒼穹,天真無邪的嬰兒信任地望著母親。德升說:“你的苦難像大海一樣深,可你的心仍充滿慈悲愛與憐憫,充滿了奮鬥精神與信心。”
這幅感人至深的版畫而今收藏在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裏。德升告訴我,版畫一般隻印五、六張,然後就毀版了。這麽價值連城的畫他送給我一張,我鑲在鏡框裏掛在牆上,是我的聖經。
幾個月前,德升告訴我,他的一副三十米的長卷“裸體女人”係列被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收藏,世界上的藝術家都是爭先恐後想得到這一殊榮,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兒。德升的作品在拍賣行越發水漲船高。我打電話問二弟:“那幅《母與子》還安好嗎?”二弟回答:“哎喲,早就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更別提北島送給我的民主牆時期他搞地下文學時油印的小說《波動》以及芒克送給我的曲磊磊為他手繪封麵的詩集了!
什麽都丟了!唯有放在嚴欣久處的我的詩集毫發無損,附帶還有一個趙京興《哲學批判》的副本。
少女麵前站著十八歲的哲學家
我和趙京興的關係是我人生經曆的最為痛苦的事件。我指的是離婚的過程。我和他有八年幸福的時光,包括在獄中,因為我們相愛。後八年,就是在精神的地獄裏了。他想走,我舍不得他離開。更重要的考量是不願意兒子在沒有父親的家庭裏成長。我竭盡全力挽留他,他執意要走,他最後說:“你要不和我離婚的話,我就把你整到監獄裏去,你罵XXX還罵得少啊?”我心裏不由自主長長地“嗬”了一聲,覺得兩人的關係變味到如此無聊的地步,沒撐下去的必要,當即拍板離婚。
離婚在當時是很費時費事的,我所在的銀行,有對夫婦申請離婚,十年了領導都不批準,並一直給他們做說合的工作。我把趙京興說的那句話當成離婚的理由。沒想到從單位到街道辦事處一路綠燈,單位領導二話不說,開了同意的證明。街道辦事處工作人員聽了,哼都沒哼一聲,低頭就發了離婚證。
當聽到小偉告訴我從嚴阿姨處取到了給我保存三十餘年的詩集,還有一個趙京興寫的《哲學批判》手抄副本。我很奇怪欣久是從哪兒得到的?我百思不得其解,模模糊糊地想到這樣一個鏡頭,當時,我鄭重地把詩集托付給欣久時,順手把趙京興的那個《哲學批判》副本也交給了她:“這個你也拿去吧!”
而這個《哲學批判》是我們最相愛時期的見證,是我們在追求真理路上如影相隨的產物。遇羅克的被捕,讓我從文革伊始存於心中的疑問達到了頂點。父母,老師,同學,朋友,警察,軍代表......沒有一個人能幫助我,沒有一個人的理由讓人信服,沒有一個人的理論能夠自圓其說。本來是羅克哥哥,有什麽問題是可以和他討論,向他請教的,他沒有了!我猛然想到趙京興。羅克哥哥誇獎過他。我也親眼見過他在辯論會上心無旁騖旁征博引的身影。也許他能解答我心頭的疑問,我去找他!
“少女麵前站著十八歲的哲學家”,我給趙京興信中的這句話被北島在他的作品中多次引用。他談到當時四中批鬥趙京興時,批鬥者讀到我這句時引起下麵一片騷動。在師大女附中批鬥我的全校大會上,說我在給趙京興的信中吹捧他:“像拿破侖一樣,每天工作十六小時,在三個月中寫出十萬字的書。”
趙京興為了給我解疑,覺得需要從哲學上入手對我幼稚無知的頭腦啟蒙。他整天給我談德謨克利特,蘇格拉底,休謨......聽得我雲裏霧裏,但是我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覺得自己找到了解救中國的普羅米修斯。我知道自己沒有救中國的能力,但我可以養活他,讓這匹天才的汗血寶馬不去拉鹽車。為此,我選擇去經濟作物區白洋澱插隊,因為那兒分紅好。
欣久保存的手抄副本是我師大女附中同學錢萍的手跡。聽說她在山西插隊表現好,火線入黨,後來考進中科院當研究生,再後來去了美國。一九七二年,我和趙京興從西城分局放出來後,她和劉曉虹一起來我家看我們時,帶還給我們這個手抄本。正本當時還在西城公安分局。西城分局後來把正本還給了趙京興,從goolge上看到趙京興的文章,他的正本被四中的一個同學借走,這同學去了美國,正本下落不明。
欣久還給我的副本無論對我個人還是對那段曆史的研究都是無比可貴的。趙京興現在是中國著名經濟學家,博士生導師,北京市參事,國務院特殊津貼享用者。
寫在最後
往事曆曆在目,感謝欣久,替我這隻一無所有的喪家之犬保留了兩本生命的記錄。從欣久的身上,我看到的是中華民族最優秀的文化傳統----誠信品質!詩經裏記載著情人相約不見不散,抱著柱子被洪水沒頂的故事。欣久為我這個一麵之交的陌生人保存詩集三十餘年的故事與抱信柱一脈相承,一樣代代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