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翼明(左)、唐浩明兄弟
唐翼明,1942年生於湖南衡陽,文革結束後第一批碩士學位獲得者,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享譽海內外的魏晉文化史專家、書法家,曾任台灣政治大學中文係教授。現任華中師範大學國學院名譽院長。
唐浩明,1946年生,著名作家、湖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 ,畢業於河海大學、華中師範大學,獲碩士學位,後入嶽麓書社工作;任編輯室主任、總編輯等職;著有長篇曆史小說《曾國藩》《彭玉麟》《楊度》《張之洞》等,整理出版《曾國藩全集》等。
站在衣櫃前尋找什麽的中年男子轉過身來,五短身材,四肢粗壯,赤著的腳上滿是泥巴,褲腳卷到膝蓋。一雙嚴厲的眼睛發出的冷光落在7歲的唐翼明身上,眼睛上麵是緊皺的眉毛,再上麵是光頭。他不吭一聲,仿佛見到了什麽不情願的東西。過了幾秒鍾,又轉過頭去繼續做自己的事。他是伯父。即使六十多年後,唐翼明也常想起這讓自己滿身冒寒氣的一刹那,“它預示了我未來的某種命運。”
這是1949年春天,國共兩黨局勢越來越緊張,唐振楚——蔣介石在大陸最後一任機要秘書——把3個孩子塞進湖南衡陽鄉下老家來的兩頂轎子裏,搖晃一百多裏送到了金溪廟哥哥家。7歲的小少爺唐翼明帶著6歲多的妹妹、兩歲多的弟弟唐浩明,開始了一生顛沛。
在台灣,唐振楚官位高升,擔任過總統府副秘書長、考選部部長、台灣聯合國勞工局局長等,卻三十多年不得見骨肉。而唐翼明幾經沉浮,成為新中國第一位研究生、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台灣政治大學教授。唐浩明成為寫出《曾國藩》的著名作家、湖南省作家協會主席。曾經同樣聰慧的妹妹,卻在8歲時跌落馬桶,死於痢疾。
好像是我把她叫死的
“那裏還有什麽好回去呢?”年屆古稀的唐翼明已經58年沒有踏上金溪廟的土地。他記得那條蜿蜒的小河金溪,開啟了他對河流最初的喜愛,這種喜愛以後陪伴他走過了許多地方。他還記得,在那裏他失去妹妹,遠離弟弟,寄人籬下,被伯父的無數耳光打掉了右耳聽力。
被父母留在大陸是一場賭博。“父母覺得到了台灣,跟蔣介石關係很近的這一批人很可能要跟著跳海,要是我們3個小孩子也跟著跳海就太可憐了。如果國民黨還有可能反攻大陸,最多幾年。抗日戰爭也才8年,總不至於比抗戰還長。伯父主動說,兵荒馬亂的,他可以幫帶孩子。正好兩頂轎子從鄉下來城裏送人,會空著回去,就載著我們走了。”唐翼明說。
這一百多裏的距離讓唐振楚和妻子王德蕙後悔一生。
1948年,母子合影,王德蕙和孩子們。
離開大陸時,唐振楚擔任蔣介石機要秘書已兩年多。王德蕙曾是國民黨湖南省黨部委員。之前的1945年,唐振楚從南京中央政治大學研究生部獲得碩士學位,赴湖南省藍山縣任縣長,年僅31歲,正年富力時,開始了大刀闊斧的縣政整頓。裁撤冗餘機關、修水利、重教育,親自騎馬走路行遍全縣七鄉一鎮。在他的治理下,南山縣以“無盜竊、無牌賭、無攤派”聞名全省。因政績斐然,邊遠地區的縣長唐振楚,連越幾級成為蔣介石機要秘書。
這位大眼睛的瘦削官員長得更像書生,也被下屬說過像時尚青年。常西裝革履,手持文明棍。身高約一米七,明顯高於他的兩個兒子——這也是那個年代的營養不良刻在唐翼明、唐浩明兄弟身上的印跡。
赴台灣時,王德蕙已年近四旬,很難再生孩子,後來在台灣領養了一個女兒。因牽念3個兒女,大陸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扯動著他們的神經。唐翼明說:“父母後來虔誠地信仰基督教,很大原因是要減輕精神壓力。一切都交給主來擔當。”
天性頑劣的唐翼明,幼時洗澡都會從盆裏跳出來三四次,蹭一身泥灰,害得保姆次次上演追趕戲。到了伯父家,7歲的孩子自覺地收起頑劣,低眉順眼。
伯父是農民,非常勤勞,農忙種地,農閑讀書,還會請來老師,和自己輪換著教家裏的孩子們讀古文。唐翼明最早的古文教育就從這裏開始,至今感激。家裏糊窗戶的紙有時還是父親唐振楚小時候臨帖留下的字紙,張黑女碑,從容疏雅。
睡懶覺會挨打,背書不好會挨打……唐翼明感覺得到“伯父對我們的待遇跟對自己孩子是有明顯區別的”。但如果不是後來的土改,日子也不算那麽糟糕。
1951年,土改工作隊入村,唱歌、喊口號、舞紅旗……9歲的唐翼明覺得好玩,拉著皮尺幫他們量土地。
深秋的一天,唐翼明抬水回家,驚慌發現大門上斜貼了白紙條,廚房開著,屋裏沒人。原來,伯父被劃成地主,關押起來打,聽說十指都釘進竹釘,還自殺未遂。伯父的田地被分掉,8間房隻剩下兩間。
唐翼明兄妹3人被劃出去獨立成一戶,算作貧農,每人分到9分土地,住進伯父家被分出去的最破一間房裏。9歲的唐翼明,就此成為一戶之主。長大一些他才明白其中原因:按當地標準,平均每人有20畝以上土地才算地主。伯父家有八十多畝土地,一家7口,平均下來隻算中農。可有人眼饞伯父的土地和財產,就想出辦法,把唐翼明兄妹3人獨立劃出來。伯父的土地除以4,剛夠地主標準。
3歲多的唐浩明被介紹去衡陽城裏給一家理發匠作養子,改名鄧雲生。唐翼明和妹妹住在透光透風的土磚房裏,睡在潮乎乎的稻草床上。一口鍋,沒有灶,煮飯的時候兄妹要輪流把臉貼在地上吹火,滿屋都是濃煙,嗆得人喘不過氣,煮出的飯還是半生不熟。沒有菜,就撒上點鹽囫圇吞下去。
常和唐翼明考試爭第一的妹妹開始拉肚子,從一天兩三次到四五次、十幾次、三十幾次。沒有錢買痢疾藥,唐翼明隻有每天扶妹妹去坐馬桶。一天,妹妹把屎拉到地上,砍柴回來的唐翼明依鄉下習慣,隨口罵了句:“死鬼,你怎麽還不死!”
第二天,唐翼明砍柴回來,妹妹已經從馬桶筋疲力盡地倒在地上,死了。
“好像是我把她叫死的。”這成了唐翼明心頭永遠的傷。
落榜的全省第二名
1954年,唐翼明考上初中,是全村惟一的一個。
他根本沒想過會有錢去上學。失去弟弟妹妹後,他再去伯父家,更被嫌棄。此時,父母給伯父的贍養費又寄不進來了。
一天,鄉長把唐翼明叫去,問他:“你想去念書嗎?你媽媽在香港,你可以讓她寄錢來,我們政府允許這個。你現在相當於是個孤兒,你媽媽寄錢還可以減輕我們國家負擔。”
唐翼明從不知道媽媽在香港。7歲前的記憶許多都模糊了,隻剩下些許片斷:父親抱著一堆金黃的芝麻燒餅從樓梯走下來,圓形的是甜的,橢圓形的是鹹的,特別好吃;坐在漂亮的小汽車裏去一位曹伯伯家做客,上車時唐翼明扣衣服扣子,下車時還沒有扣完。後來躺在鄉下草地上放牛時,唐翼明回想起來,有點笑自己:怎麽會扣這麽久?是誇張了麽?幾十年後他才從媽媽那兒確認,他沒記錯,曹伯伯家坐車真的隻要兩三分鍾。
在香港的其實是媽媽的一個朋友。當時大陸可以寄信到香港,不能寄到台灣。有家屬留在大陸的國民黨官員,大都會想辦法找一個香港朋友,幫忙轉信、轉錢。
媽媽給伯父寄過錢和信,唐翼明並不知道。土改期間,鄉裏扣下了媽媽的信。此時,鄉長從櫃子裏翻出信,讓唐翼明抄下地址。果然很快聯係上了媽媽,也收到了上學的錢。
1958年,父母合影,唐振楚與王德蕙
接下來的難題是如何去110裏以外的新民中學,唐翼明聽說那個叫呆鷹嶺的地方離衡陽城很近,卻沒有人能告訴他怎麽走。12歲的唐翼明天沒亮就守在村子的石板路邊,等待做小生意的挑夫路過,希望跟著他們去城裏。
來了一個挑擔子的漢子。唐翼明邁著小步子跟在後麵,趕不上隻好小跑。8月,太陽似火,他很快流起鼻血,連呼吸都困難起來。那漢子停下來,用井水澆唐翼明止血,請他吃了飯,分開的時候說:“不要怕,你這個奶仔(孩子)有出息,將來中了狀元不要忘了我啊。”一直走到太陽下山,唐翼明終於到了學校,第二天腿腫得很大。
新民中學離衡陽城有10裏路,唐浩明就在那裏。唐翼明已經3年多沒見弟弟了,他很怕真的丟了這個惟一的弟弟。
唐翼明摸索到衡陽二中理發匠鄧家,也不敢說是親哥,隻說是表哥。唐浩明的養父母並不希望捅破這層關係。唐翼明每月去看望一兩次,每次看完,給媽媽寫封信匯報弟弟情況。
唐浩明在鄧家沒有兄弟姐妹。第一次記住這個哥哥,已經是1957年,他11歲。此時,唐翼明以第二名的成績考進了當時公認的湖北最好的中學——武昌實驗中學。
唐翼明常感激生命中那些幸運的節點,此時就是關鍵的一個:“那時候開始反右,我正好在初高中交替的假期。依我的出身,如果早一年讀書已經進了高中,很可能被打成右派。如果遲一年讀書還在初中,很可能不讓我考高中了。那以後讀研究生什麽的,都不可能有了。”
走在布滿夾竹桃的紅石大道上,唐翼明躊躇滿誌。他在任何考試和比賽中都所向披靡,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即使因為出身不好,不能入團,不能當班長,也可以當技術幹部課代表。這讓他幾乎快忘記自己的身份——“外逃的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
高考後,唐翼明信心十足地報了中國科技大學地球物理係,他已經不屑北大、清華,他一心學科學,理想是拿諾貝爾獎。可放榜時,連專科名單上都沒有他。更絕望的是,後來他知道,自己的成績是全湖北省第二名。
他躺在床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一切的努力都失去方向了。
校長何為留下了他,教初中俄文。18歲的唐翼明給十三四歲的學生們上課,開始了中學教師生涯。
學理科比較安全
唐翼明再一次見到弟弟,已是5年後了。
1962年,正是饑餓引發逃港浪潮時。“我媽媽聽到消息說,通香港的口政府會放開一個禮拜,趕緊寫信讓我去廣州。她立刻從台灣趕到香港等我,讓我趁這個機會過去,什麽都不要帶。”
唐翼明向學校申請的理由是媽媽害了重病,在香港開刀,需要親人簽字。學校堅決不肯放行。唐翼明又申請說那讓我到廣州,至少可以和媽媽通電話。那時,廣州有電話可以直接撥通香港,武漢沒有。學校終於批準。
趕到廣州時,“那個口已經關掉了。我不會講廣東話,不可能自己走到邊境,因為很快就會被人識破,隻好先找個旅館,住了半個月。媽媽很著急地想辦法,最後說要弄個假護照。可弄到手時,我已經回武漢了。媽媽氣得暈倒。”
回武漢前,唐翼明路過衡陽看望弟弟。客廳裏搭一塊木板床,準備讓唐翼明睡。唐浩明記得清楚,正坐在外麵聊天,突然派出所的人出現,要查證件,以前從來沒見過。“可能校方把我的事情報告給公安局了,他們來核實,我是不是來衡陽了。”唐翼明說。
唐浩明隱約知道了些自己的身世,畢竟父母是衡陽名人,不時有風言風語傳入耳朵,但他並不多問。他從小是聽話的孩子,也像哥哥一樣得演講比賽獎、作文比賽獎,但他拿得最多的獎卻是哥哥從來沒有得過的“三好學生”。
這大概決定了兩人將來研究方向的差異。喜歡飛揚跳脫的唐翼明研究飄逸瀟灑的魏晉文學,傾向沉穩溫和的唐浩明研究最守規矩的曾國藩。
1965年,唐浩明考大學。這也是一個幸運的節點,如果再遲一年,就會再等10年。考前一年,哥哥跑到衡陽,勸這個從小喜歡文史的弟弟考理工科。許多年前,母親就在信裏說,要科學報國,文史太虛,理工更接近國計民生。沒說出來的話是,意識形態很危險,應該遠離,學個一技之長。
唐浩明也知道,考文科的政治條件要求比較高,理工科寬鬆一點。“我很想上大學,學文還是學理是第二位了。”
填滿的二十幾個誌願裏,南京的華東水利學院錄取了他。
1967年寒假,唐浩明從學校回衡陽,在武漢停了一晚,第一次去看望哥哥,談了半夜。兄弟倆把關係幾乎說開了,卻還是沒敢捅破那層紙。“文革”的危險氣息近在眼前,兩人約好不再見麵、寫信、打電話。唐浩明說:“這件事10年以後才能說。”後來再見,果然相隔近十年。
養父親口告訴唐浩明他的身世。針對養父的大字報很快貼了出來,罪名是收養國民黨高級官員的兒子,追查國民黨高官是不是交給養父什麽任務。還好他們連麵都沒見過,調查不出來什麽,也就算過去了。
唐翼明則沒這麽好運。一天,教學大樓、過道、操場牆壁上半個小時內突然貼滿了《揪出現行反革命分子唐翼明》的大字報,唐翼明3個字用紅圈圈起來,再加上一個大紅叉。愛誇獎他的校長換成一張冷臉,平時的好朋友、老師成了喊“打倒”的領頭人。20歲時唐翼明組織的文學詩社此時被打成了“反革命小集團”。他被無數次押上小桌批鬥,學生們的拳腳、石頭、棍棒招呼上來,重重的大牌子掛在脖子上,一點點嵌進肉裏。唐翼明最喜歡的一個學生,把腳踏上他的背,踩了8個小時。
他想起了在伯父家受的冷眼,想起了讀高中時是同學們眼中的外鄉人和鄉下人,想起了高考莫名落榜……他總是熱切地想融入某個團體,卻從不被接納。
美國的博士
唐翼明一生中最重要的轉折發生在1978年。
中央將要招收第一批研究生,但隻限理工科。興奮的唐翼明寫信給弟弟,勸他去考。唐浩明放棄了,他1965年入學至1966年“文革”,隻讀了一年大學,沒學到什麽東西,考研究生肯定不夠。何況他喜歡文科。
不久,教育部補發了通知,說文科也招生。報考最高年限36歲,正是唐翼明的年齡。他仔細讀著鄧小平的兩項指示:一、不計較學曆,有同等學力即可;二、不糾纏考生家庭出身,隻要本人沒有犯過大錯誤。他相信這次機會真的來了。
邊上班邊準備,3個月後,唐翼明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武漢大學中文係研究生,師從胡國瑞,同學六七人,裏麵有後來的知名學者易中天。
唐翼明立刻打電話給弟弟,唐浩明高興得不得了,立即跑到武漢見哥哥,說我明年也要考。
此時的唐浩明,連念書帶工作,在水利部門已經待了14年。作技術幹部,經常去鄉下查勘水庫、渠道、渡槽、涵洞。他並不喜歡這些,更願意閑了去單位圖書館翻文史書,看看市麵上罕有的《二十四史》。除了唐浩明,沒人借這個,每本都是嶄新的。
第二年,唐浩明考上華中師範大學古典文學專業的研究生。兄弟倆終於團聚。
唐翼明第一次有了被接納的感覺。武大的櫻花、桂子、荷葉、梧桐,在他麵前展開了兩年半最有歸屬感的生活。這甚至吸引著他三十多年後決定回國定居,留在武漢。
1979年1月,中美建交。但文科生尤其是中文係學生赴美留學還是不可能。唐翼明向武漢大學保衛部提出申請,要去美國探望父母。半年後,保衛部才傲慢地回複:“不要想去什麽美國,公安廳不批準。”唐翼明的倔脾氣一下子上來,大聲說:“告訴你的上級,我唐翼明不接受這個決定!”砰地摔門走人。
此時,唐振楚是台灣考選部部長。初中後一直跟媽媽通信的唐翼明從來沒有跟爸爸通過信。媽媽說他們離婚了,唐翼明的心裏有了恨意。其實,那是媽媽說的謊言,他們怕仍在國民黨裏做官的爸爸會給大陸的兄弟倆帶來災難。
唐翼明決定給中央寫一封信,把不讓探親的事捅到最高層。托朋友找武漢“文革”前老市長劉惠農的女婿幫忙代轉。現在劉惠農和許多在北京的老戰友一樣,官複原職了。不久,保衛部通知唐翼明去北京,公安部副部長要親自接見。
正是冬天,北京下著鵝毛雪,唐翼明裹著厚棉衣,跨進這輩子從未見過的最森嚴的衙門,隻覺得有股熱烘烘的暖氣撲來。真熱,唐翼明的汗沿著脖子往下流,卻不敢脫了棉衣。副部長開口了,語氣竟十分和藹:“唐翼明,公安部決定批準你去美國,你們一家人都去。希望你去了美國以後,不要罵共產黨,為祖國統一多做貢獻……”然後當麵拿起電話就打給湖北省公安廳,轉頭跟唐翼明說:“你明天回武漢就可以拿到全家人的護照。”果然,唐翼明回武漢就拿到了全家人的護照,不過去美國領事館申請簽證時,隻批了他一個人,怕有移民嫌疑。
為了趕在簽證1981年3月過期前到美國,唐翼明申請了提前畢業。作為新中國第一個拿到文憑的碩士研究生,答辯規模幾乎空前絕後,考一個碩士,請來9位教授(實到8位)。學校大禮堂裏擠滿三百多人,太多人想看看研究生答辯該怎麽進行。此後的讀書和教書生涯裏,唐翼明再未見過這樣規模的答辯。
1981年,唐翼明進入父親就讀過的哥倫比亞大學,後來師從著名學者夏誌清。10年後,他拿到了博士學位。同班的近三十個人裏,隻有5人通過了博士資格考試,包括作家查建英,但她後來沒寫論文,放棄了博士學位。最終隻有3人拿到學位,唐翼明又是第一個。
鑽研曾國藩
哥哥花10年時間讀博士時,弟弟也用10年時間做了一件事:研究和書寫曾國藩。
1982年,唐浩明畢業後進入嶽麓書社做編輯,一年多後開始擔當《曾國藩全集》的責任編輯。曾國藩生前留下的大量批牘、奏稿、家書、公文等,一直封存在當時的湖南中山圖書館裏,滿屋厚厚灰塵。年代久遠,資料已經紙脆卷黃,甚至被蛀蟲咬得支離破碎,每翻開一頁都得小心。圖書館不同意出借。唐浩明就把社裏惟一的複印機用板車拖到圖書館,一頁頁地複印了近半年。連圖書管理員都感歎:“從來沒有看到有哪個人這樣做死地搞事。”
唐浩明無數次跑向所有可能有相關資料的科研院所,搜羅的資料與後來全集實際成書的1500萬字,比例大約是10:1。《曾國藩全集》1984年推出第一本,到1994年出齊,共30卷。
一字一句啃讀的笨拙讀書方式讓唐浩明看到了太多曆史的細枝末節,這是曆史學家們常常忽視的。他寫起了曾國藩研究論文,曾國藩不是後來所說的漢奸和曆史罪人,也不是先前所說的“一代完人”、“千古楷模”。讀著曾國藩留下的文字,唐浩明感受到了他內心深處的抑鬱悲涼,那種理想和所處時代之間巨大的矛盾。
1986年,唐浩明開始動手寫小說《曾國藩》。為了有更多時間,他辭掉了副總編的職位。白天編全集,晚上寫小說,忘記了休息日和過節。他也不確定能不能出版,更沒指望會有多少稿費,“我有工資的。”
4年後,1990年8月,長篇曆史小說《曾國藩》的第一部先在台灣出版,因為大陸這邊出版社遲遲不定能不能接受這種史觀。3個月後,湖南文藝出版社以《血祭》為名也出版了這本書。隨後兩年,出版了第二、三部。
小說受到的歡迎出乎唐浩明意料,幾乎整個華人世界都在談論它。正版總印量超過一百萬冊。1999年,香港《亞洲周刊》將它列為20世紀華文小說百強之一。2003年,獲得首屆姚雪垠長篇曆史小說獎。2006年,《財經時報》推出的“中國作家富豪榜”上,唐浩明以820萬的收入名列第六。至今哥哥唐翼明還記得:易中天是第七,餘秋雨是第一。
“還是他猾,我們都花10年做一件事。他寫完小說名滿天下,我念完博士沒人知道呀!”唐翼明哈哈大笑說。
特權與清廉
唐翼明第一次見到父親的樣子是1979年,武漢大學圖書館裏。
那個專門的圖書室隻有教師和研究生可以進去,裏麵擺放著香港台灣出版的書籍,鎖在玻璃櫃裏。有充分的理由才可以跟圖書管理員借閱,不能帶出去。
唐翼明看到一本《中*華*民*國*名人錄》,猜想父親應該在裏麵。他向圖書管理員聲稱自己在研究胡適,借出了這本書。
他很快翻到了父親,2寸的小小照片。第一感覺是“很瘦,哪裏像什麽大官”。完全不像反複想象過的樣子。
唐翼明告訴了弟弟,這本書名刻進了唐浩明腦子,他在自己的學校沒有找到。畢業去了出版社後,總算查到了這本書。
博士畢業後,為陪侍父母,唐翼明到台灣中國文化大學任教,成為大陸去台灣的第一個教授,至今也是大陸去的教授中惟一由台灣教育部正式認定的。
“因為其他教授都不可能像我一樣有中華民國戶籍。那時我父親是中央委員,提案希望政府能給我一個公民地位,蔣經國親自特批。”本來按照台灣法律,隻有年滿70歲,或者不滿16歲,有直係親屬在台灣,才可以投靠入籍。唐翼明笑著說:“因為那時候還是國民黨一*專製,現在馬英九都不能批,要不然會被民進黨罵。”
這是唐翼明難得享用的父親特權。謹慎細心的唐振楚一向循規蹈矩。“他比較內向,不喜歡交際,可能因為這種性格,才會做蔣介石秘書。我們兩兄弟有時候想讓他多講點蔣介石的事情,勸他晚年寫回憶錄,他都不寫、不談。”
有時候客人來拜訪父親,父親接待一下,就進去讀書了,留下母親跟客人談話。母親是唐翼明這輩子見過的最能幹女性之一,她可以把二十幾人聚會中的每個人都招呼得很好,讓每個人覺得受到重視,賓至如歸。
“媽媽的性格大多遺傳給了我,爸爸的性格就遺傳給了弟弟。”唐翼明說。
唐翼明從未見過喜歡交際的母親有任何首飾。她的衣服隻有幾件比較好的旗袍,其他大都是在路邊攤兩三百塊台幣買的,不到人民幣一百塊錢。妹妹告訴他,小時候去爸爸的辦公室玩,想拿點紙和鉛筆回來寫字,就被罵一頓,說公家的東西怎麽可以拿。
父親的老司機告訴唐翼明一個笑話。有一天老司機有事過不來,父親坐計程車去上班。父親記得清楚,在離總統府還有一兩百米的地方停下,計程車會少跳一次表,少幾塊錢。到地方父親讓司機停,司機不明白什麽意思,還是把他拉到門口,結果跳了表,父親帶的錢不夠了。父親怪他不停,司機把他說了一頓:你這麽大個官還差這幾塊錢,沒錢就不要坐。弄得父親很不好意思,還得從同事那裏借錢付款。
“我父親相當清廉,比較起來我浪費太多。在我看來,國民黨那批老的大官普遍還好的。我父親做部長的時候有秘書和專車,後來做總統府的國策顧問時,也還拿工資的,就沒有秘書和專車了。不會當一次部長,一輩子都有這些。”唐翼明說。
1999年7月,父親突然去世,享年85歲。2003年10月,母親突發腦溢血去世,享年96歲。
年過花甲的唐翼明憂鬱症複發。一切看似照舊,卻像有一張無形的膜把他和世間隔開了,他對膜外的事情一件件失去了興趣,常常想到死。
藥物治療漸漸控製住了病情。唐翼明想到回家,回武漢。2007年,飛機在香港落地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我突然感到一陣輕鬆,一陣狂喜,說起來很難相信,我一下子覺得憂鬱症沒有了。”
永遠的邊緣人
8月,上海,新書《唐翼明解讀〈顏氏家訓〉》在書展舉行發布會。唐浩明從長沙飛來助陣,兄弟倆一年能這樣見上兩三麵。同來捧場的還有唐翼明的同學易中天。
眉飛色舞說話的總是唐翼明,唐浩明靜靜坐在旁邊,聽哥哥講到記不清的年代或專有名詞時,會斬釘截鐵地插話。唐翼明就會點點頭:“對,還是你記得清楚。”
又寫出兩部長篇小說《楊度》和《張之洞》後,唐浩明封筆不再創作小說。他又回到曾國藩研究,開始點評曾國藩家書、奏折等。近三十年研究同一人,唐浩明說這是古話“一經通”:“如果你真正弄懂一部經書,其他的都會融會貫通。曾國藩是中國文化集大成者,你弄通這段曆史,也會弄懂中國的學問。”
唐翼明住在了武漢。四十多平方米的大陽台麵朝他最喜歡的長江,唐翼明親切地稱它閱江樓。
他常覺得自己是邊緣人。童年少年不必說,在美國時,即使拿了護照,也處處感到不融和。“我的老師夏誌清在中國文學研究領域地位那麽高,基本是頭號人物,但在美國還是邊緣。搞人文的就是這樣,餘英時那麽厲害,學術成就還是需要本民族確認。如果這個國家整個社會國際地位低,你在外邊就被邊緣化。”有時在街上看到夏誌清戴著帽子,提著塑料袋走在雪中趕回家,唐翼明就覺得看到兩個字——寂寞。“我不要過這樣的生活。”
到了台灣,唐翼明仍然是外人。他是台灣學界眼中的大陸學者,而大陸學界又早已把他稱為台灣學者。他的《魏晉清談》入選台灣出版物金鼎獎時,一位評選委員輕輕說:“作者是剛從大陸來的。”就立馬落選了。
回到家鄉,尷尬的事情還是會來。在百家講壇講解《顏氏家訓》,錄到10講中的5講,突然被支吾著告知不能再錄了。原來換了新領導,顧慮到唐翼明的台灣背景,暫時停錄。同時停錄的,還有另一個台灣的教授。
“這就是你的宿命。”他在自傳散文集《寧作我》裏引《世說新語》裏的話:“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2012年元旦,正逢唐翼明70歲生日,兒女和妻子都在美國。唐浩明怕他孤單,專門從長沙趕來陪伴,聊天、吃飯,包了個一萬元的大紅包。
那個覺得自己“永遠在家裏,又永遠寄人籬下”的唐翼明,知道自己正享受此刻,也就足夠了。
本文來源:《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