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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曉鬆:我年輕的時候,人們最崇拜“流氓”

(2019-05-07 08:18:21) 下一個

看了《老炮兒》這部電影之後,我跟今天的年輕人討論了一番,當然主要是知識階層的年輕人,我問他們,為什麽一個國家曾經出現過這樣的事情,為什麽整個時代的年輕人都崇拜老炮兒這樣的人?

在我年輕的時代,沒有人崇拜當官的,也沒有人崇拜有錢人,更沒有人崇拜知識分子,人們就崇拜這些流氓。那個年代的年輕人每天出門的時候,都覺得自己的軍挎包裏應該有一塊板磚,胳膊上也應該綁一把刀。

這其實非常像美國的大蕭條時代,大家可以去看美國大蕭條時代的電影,比如《美國往事》,在那種清貧的年代,年輕人確實就崇拜那些草莽英雄,崇拜那些能打能殺、仗義、講義氣的人。

在經濟蕭條的年代,窮人沒有什麽向上爬的社會階梯,底層的人們沒有途徑往上爬,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贏得別人的尊重,隻有成為這樣的“戰士”和英雄,才能受人尊重,這也就是窮人階層的希望所在。我想,這大概就是那個時代的人都崇拜老炮兒,崇拜流氓的最重要原因。

即便是我們這些生長在知識分子大院兒裏的孩子,也避免不了這樣的風氣,因為我們總得去上學啊,在學校裏到處都充斥著這樣的氣氛。所以我小時候也跟千百萬的北京年輕人一樣,每天都在做夢,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像一個“戰士”一樣衝鋒陷陣,打完架以後往老莫餐廳或是哪個小餐館一坐,弄幾紮啤酒,跟兄弟們喝酒聊天,大家都敬佩我,混到老了,就成了老炮兒,一生受人尊敬。

電影《老炮兒》劇照

後來我到美國,無意中發現了一本教美國人學中文的書,書裏的第一篇對話叫《在公共汽車上》,一方先開口說:“你丫看我幹嗎?”太搞笑了,居然連北京話裏的“丫”字都出現了,然後對方回:“我看你怎麽著?”一方再說:“你丫再看我,咱倆下車比畫比畫!”然後兩個人就下車碼架去了。

我猜這本書的編寫者,說不定就是個北京老炮兒,因為這對話內容根本不符合美國國情。如果在美國的公交車上,你問一個美國人:“你丫看我幹嗎?”估計對方十有八九回答:“我覺得你長得特別漂亮。”接下去兩個人就化幹戈為玉帛,非常友好地聊起天來。

由此可見,北京老炮兒如果來了美國,肯定水土不服。

總而言之,我上高中的時候,就天天預謀著能有一個機會,讓我也能跟誰瞪瞪眼睛,碼上一架。終於有一天,這個機會來了。

那是元旦前夕,每個班都要排一出元旦晚會節目,都需要錄音機,但是學校裏隻有一台錄音機,我和班上的一個同學去借,於是就跟另一個班的同學發生了矛盾。一開始大家都沒動手,隻是用言語互相挑釁。

在打架這件事兒上,北京人和東北人還不太一樣,東北人是一言不合上來就直接開打,北京人則不然。北京人在打架之前,一般都是先用語言“盤道”。這個“盤道”的意思,就是大家先口頭上商量好打架的地點和規矩等。

就這樣,為了一台錄音機,我們倆就跟另一個班的同學盤起道了,對方問,咱們碼哪兒啊?(咱們在哪兒打架呀?)我們倆說,咱們碼後海(咱們在後海打)。

我估計對方的心情一定也跟我們倆一樣,既害怕又興奮,因為我讀書的學校是北京四中,那是當時北京城裏排名第一的中學,在北京四中讀書的孩子都是好學生,用現在的話講都是學霸,根本都沒有打架經驗。但就是我們這群學霸,心裏的夢想也不是當什麽教授和科學家,而是當老炮兒,當流氓。

於是我們倆和另一個班的學生商量好,雙方各帶二十個人,在後海碼架。

回到家之後,我心裏無比激動,夜裏根本睡不著,整個人都被一種豪邁的英雄主義情緒所籠罩。但激動歸激動,該做的準備也得做起來,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我們倆上哪兒去找二十個人來幫我們碼架啊?我們班上的男生肯定不行,那都是書呆子,哪兒能上戰場啊?

所以我們倆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最後決定去外交部大院裏搬救兵。在我們所認識的圈子裏,數外交部大院裏的孩子最能打架,因為這些孩子的父母基本都不在國內,他們的父母都是些駐外大使、駐外一秘和駐外參讚,這幫孩子從小就沒有父母管,一個個無法無天。於是我們倆就到外交部大院找人去了。

結果我們倆到了外交部大院,一進屋還是看傻眼了,當時我們倆都是十七歲,外交部大院的那幫孩子頂多也就十七八歲,最大的也就高中剛畢業,但光從外表上看,我們倆和人家就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外交部大院的孩子舉手投足全都社會氣十足,男生全都抽著煙,姑娘們一個個都打扮得很漂亮。

最讓我們倆震驚的是,有一個外交部大院的孩子,特別自然地對一個姑娘說:“你今天晚上就跟某某某回去吧。”在北京四中,男生和女生之間還是挺有距離的,大家相互之間還處在暗戀和懵懂的階段,雖然總想像老炮兒一樣交個女朋友,但誰也不敢真的去跟女生搭訕,沒想到人家外交部大院的同齡人都直接帶姑娘回家了。

電視劇《與青春有關的日子》劇照

但我們震驚歸震驚,這次來的目的還沒忘,就原原本本地把碼架的事兒跟外交部大院的孩子們說了。對方聽完特別豪爽地說,就二十個人?小菜一碟,哪天碼?到時候我們肯定按時到,你們倆放心回去等著吧。

於是我們倆就帶著震驚的心情回家了,晚上肯定還是睡不著覺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正式開戰的那天,我該怎麽表現啊?我是不是得先衝上去啊?因為架是我碼的,人是我約來的,我不能躲在後麵拖後腿啊,然後就在腦袋裏幻想出了各種英勇拚殺的場景,最後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睡著了。

到了約定碼架的日子,我們二十幾個人,雄赳赳氣昂昂地到了後海。結果在後海等了半天,對方居然沒人來。

外交部大院的孩子們當場就氣壞了,一個個感覺好像被人戲弄了。但其實我心裏是暗暗鬆了一口氣的,隨著事情的不斷發展,我確實是怕了,約了這麽多人來,這一旦打起來,絕對不是小架,萬一捅出什麽婁子,我真承擔不起後果。

雖然我心裏挺竊喜的,但是外交部大院的這幫孩子不答應了,怒氣衝衝地質問:“怎麽回事兒啊?玩兒我們呢?”我趕緊跟他們道歉,安撫他們的情緒,說對方可能是怯場了,不敢來了,這次就算了吧,不打了。

結果外交部大院的孩子不肯罷休,小鋼炮有小鋼炮的規矩,說碼架就一定要碼架,哪有人到了最後不碼的?不行,他們不來,我們就去北京四中找他們!

進了學校,我頓時就威風了,身後跟著一群流氓,雄赳赳氣昂昂,從來也沒那麽厲害過,見到人就問,某某班的某某某在哪兒呢?不是說好了跟我碼後海嗎?結果我們找的那幾個人一看這陣仗,頓時嚇壞了,根本不敢見我們,直接躲到教導主任辦公室去了。

就在我暗自著急的時候,一件令我更加措手不及的事兒發生了。在北京四中,跟我們同屆的學生裏,其實也有一群挺能打架的孩子,這些人每天都蹲在學校牆根底下抽煙,我跟他們沒有什麽來往。我正帶著外交部大院的孩子在學校裏亂轉,偏巧就遇到我們學校的這群痞子了。

大家都是年輕人,血氣方剛,腎上腺素旺盛,看誰都不服,整天想找人打架,結果我們學校的這群痞子一看,外交部大院的孩子手裏都拿著各種家夥,比如自行車鏈子等,顯然是來北京四中鬧事打架的,兩夥兒都不是善碴兒,沒盤幾句道,就叮叮當當打起來了。

我當時就傻了,這是什麽情況啊?我領來的外交部大院的孩子,跟我們學校最能打的一夥人打起來了,雙方都有二十多人,從教學樓的牆根底下一直打到樓頂,又從樓頂踹到樓下,打得滿地亂滾。

整個局麵完全失控了,最後教導主任也來了,學校裏的保安也來了,還報了警。其實沒等警察趕到,仗就已經打完了,外交部大院的學生心滿意足地走了,因為他們覺得今天沒白來,說打架就打了一場,他們也不管打的是誰,最重要的是他們跟我也不是特別熟。

今天的年輕人可能不理解,既然是不熟的人,他們為什麽這麽痛快地就答應來幫我打架?其實那就是老炮兒的一種光榮,大家遇到困難的時候都會想到去找老炮兒幫忙。

就這樣,我稀裏糊塗地在北京四中導演了一場群架,外交部大院兒的孩子打完架一拍屁股就走了,隻剩下我沒地方可走,隻能老老實實地等著接受學校的處分。

但那個時候的年輕人,還有一種特別不可思議的虛榮心,一般情況下,比較大的處分都是在學校的大操場上公開宣布,讓全校的學生都聽到。殊不知那些被處分的孩子心裏並不覺得害臊,反而會特別高興。

因為當廣播喇叭裏高聲公布道,某某某因為打架而受到某某處分,你會感覺到全校女生火辣辣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們都喜歡能打架的男生,那種感覺就像自己是接受人們崇敬和愛慕的英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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