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5,聽到請回答!0195,聽到請回答!”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筧橋機場塔台,航管員急促地呼叫著。
空八師22大隊2中隊機長李顯斌駕駛的伊留申二八型轟炸機從雷達上消失已經兩個多小時了,沒有任何回音。這麽長時間失去聯係,情況已經非常嚴重了。
就在這時,一位首長怒氣衝衝地摔門進來,大罵道:“喊什麽喊,台灣的廣播已經報道了!叛逃!叛逃!”
事隔51年後,原空軍司令部軍務部副部長孫培新回憶起當時的場景,依然驚心動魄。
沒於荒草中的“反共義士”墓地。
這段陳年往事被再一次提起,是在2016年6月,我看到一份尋人啟事,發帖的是兩位台灣人,一位是退役空軍少校李剛,一位是台灣空軍子弟高興華,他們說,台灣將興建桃園航空城,桃園公墓被列入拆遷範圍,“反共義士”廉保生的墓是無主孤墳,希望緊急尋找廉保生的家人,讓他葉落歸根。
我在網絡上發布了幫助廉保生尋親的消息,經過誌願者的多方接力,我們找到了廉保生的侄子廉成。廉成確認,廉保生的原名應該是廉寶生,猜測是台灣方麵的筆誤。而在民政部的網站上查詢,廉寶生被認定為革命烈士。
一方“反共義士”,一方革命烈士。真相,就像愚人節裏的一個玩笑!
解放軍的轟炸機降落台北桃園機場那天,高興華還是桃園空軍子弟小學的一年級學生,那是1965年11月11日下午,正在上課的高興華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
放學後,高興華看到校園的布告欄裏貼出一張紅紙,說有“匪空軍”一轟炸機投誠來台。他從大人的講述中知道了更多的細節:
飛機降至地麵僅剩20公分時,突然機頭猛地拉起,然後失速下墜,機尾直接著陸,火花四濺,飛機尾巴被跑道生生擦掉一截。
飛機降落時,台方官兵一擁而上。
飛機上的三個人,隻有機長李顯斌安然無恙,他下了飛機,向台灣軍方交出佩槍;領航員李才旺被變形的艙門卡住一隻腳,經台方人員割開軍靴才得以脫困;坐在尾艙的通信射擊員廉寶生滿身是血,送醫院搶救無效死亡。
緊貼地麵高仰度拉升,這是飛行大忌。很多人不明白,叛逃台灣的李顯斌為什麽要這麽做?
李顯斌向台灣軍方的解釋是 “太緊張了”,但似乎讓人難以信服。
2016年7月,我在北京見到了廉寶生的侄子廉成,談起51年前的這段往事,唯有歎息。那年11月的一天,有兩位解放軍軍官一臉嚴肅地來到家裏,告訴他們,廉寶生叛逃台灣,飛機落地時觸地而亡!
這個意外的消息讓全家目瞪口呆。
整個家庭的命運也由此轉折。在海軍服役的三弟、在陸軍服役的四弟被陸續遣送回鄉,在政府工作的大哥也失去了提拔的機會。廉寶生的大哥廉寶忠,1947年參加的革命,是一位老革命。
廉寶生新婚才半個多月的妻子,被迫與這個叛徒家庭劃清界線,改嫁他鄉。
原本海陸空俱全的廉家,瞬間成了眾矢之的。村子裏開始貼滿大字報,稱廉寶生“背叛祖國”。
在台灣,廉寶生被以“反共義士”的名義厚葬,時任“國防部長”蔣經國頒發八尺挽幛,上書“尚義成仁”,空軍總司令徐煥升上將親率600多名官兵參加他的追悼會,極盡哀榮。
機長李顯斌和領航員李才旺分別獲得2000兩、1000兩黃金獎勵。還有1000兩,先暫存“國庫”,待反攻成功後,獎給廉寶生的家屬。
李才旺(前)和李顯斌(後)在台灣接受采訪。
通過台灣的一個朋友,我獲得了李顯斌叛逃台灣三個月後,公開發表的近兩萬字的文章《衝出鐵幕》,這篇文章,用大篇幅批判中國大陸的各種政治運動,還講述了叛逃經過:
飛過南麂山後,我先把所帶的三顆水泥練習彈投到海裏。在進入海峽上空,我用機內的通訊係統探問李才旺:“現在在什麽地方?”他以急促而興奮的語氣回答我:“快了!快了!”果然不出所料,這太使我振奮。
剩下的還有廉寶生,正在我稍稍猶豫了一下的當口,他倒是先問過來了:“航向不對吧?”
“好像不對。”我說。
“那就對了!”
多妙的試探和回答啊!於是我確切地知道我們機上的三個人,此時正是同心協力地飛向自由祖國了。
在此之前,李顯斌已經做過周全的準備,他研究台灣地理,默記航向、高度,並設想一旦領航員關掉變流器,所有的電機係統以及儀表機件都失去作用時,他應當如何使用半儀表保持航行。
鐵證如山!但對於廉家來說,他們怎麽也不相信廉寶生是“叛徒”。廉寶生的大哥廉寶忠開始四處申訴,得到的答複是:台灣都確認了,難道還冤枉你們了嗎?
2016年8月,我訪問了解放軍原空軍司令部軍務部副部長孫培新。
據他介紹,事發後,軍方立即檢查了0195機組的宿舍,在李顯斌的個人物品中,發現了私藏的收音機。軍方為了防止大家偷聽敵台,堅決不允許個人擁有收音機。
更為蹊蹺的是,在李顯斌的床下,發現一個手槍彈簧。他為什麽卸掉彈簧?
根據訓練記錄,李顯斌有一次曾私自改變航線,向著深海方向飛行了幾分鍾,後來他解釋誤以為飛機故障,才偏離了航線。
“也曾經有老同誌提出疑問,說廉寶生合謀叛逃不可能,他才結婚十幾天,夫妻還在蜜月期,他還是黨小組長,家裏的成份又很好,大哥是老革命,從小就接受忠於黨的教育,兄弟五個有四個就是軍人,他怎麽可能叛逃。”孫培新回憶說。廉寶生的家族被調查了個底朝天,沒有發現任何叛逃的動機。
廉寶生和戰友。
孫培新還向一位軍方的機械專家請教,對方認為,從伊留申二八轟炸機的結構來分析,尾艙位於機背,飛機落地時,即使是尾部著地,也不會傷到坐在尾艙的通信射擊員,怎麽可能死掉?
唯一的疑點是,飛機改變航線,廉寶生肯定是知道的,塔台一直在呼叫,他是通信員,為什麽沒有做出回應?
來自四川的李才旺,在叛逃前一個月,未婚妻還去部隊和他商量婚禮的事。他的未婚妻被稱為羅江一枝花,是長途汽車站的售票員。事發後,當地好事者專程去汽車站看他的未婚妻,絡繹不絕。他的母親,也被列為“四類分子”,家裏的光榮匾被取下。
身為領航員的李才旺,就坐在機長李顯斌的隔壁,為什麽沒有反抗?
“台灣的報道鋪天蓋地,說他們三個都是‘反共義士’,而我們這邊沒有任何證據能證實廉寶生是清白的,就隻能定性他們三個都是叛徒。”孫培新說,“毛主席說過,敵人反對的我們就擁護,敵人擁護的我們就反對。敵人把他們樹為英雄,對我們來說,就是叛徒。”
尋找曆史真相,一定要放在時代的大背景下,一點一點抽絲剝繭,並且不被當時充滿意識形態的曆史資料所左右。
關於李顯斌叛逃事件,從事發起,台灣就有持續性的報道,大多是基於政治宣傳需要,而大陸在兩岸實現“三通”之後,正值紀實作品熱潮的到來,出現多篇關於此事的報告文學。
各自的立場,有著不同的表述。
李顯斌1937年出生於山東陽信的一個農村家庭。在一篇1994年發表的題為《逮捕叛逃者——李顯斌叛逃案追訴紀實》的文章中,稱他從小被視為掌上明珠,受到百般溺愛,養成了自私任性、貪圖享受的個性,並且在部隊裏“缺乏自覺磨練的意誌和吃苦耐勞的精神”。
李顯斌與李才旺在台灣出席公開活動。
而在李顯斌的個人自傳《衝出鐵幕》中,他將叛逃歸結為不休止的政治運動:
“在我們受訓的第二個月時,正趕上1955年7月的“肅反”風潮,每個同學都被逼著上台“交待曆史”,每個人都成了待罪的囚犯,大家都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戰慄中。
1961這一年,在我思想轉變的過程中,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從曆代以來的災荒裏,從沒有像那樣餓莩遍野的情形。我從濟南回到陽信,在相距兩百裏的道路兩邊,所有青陽樹的樹皮都被剝光了,剩下赤裸裸的樹幹在淒涼的原野上,好像一排排無肉的白骨。
我的祖母和伯父,在這一年先後離開了人間。
為了防止飛行員發生“思想走私”問題,連收音機也都受到嚴格的管製,除了在公共場所外,在寢室中是不淮個別收聽的。”
“中共空軍官兵弟兄們,你們好,我是播音員×××……”1949年之後,台灣“中央廣播電台”專門成立了大陸廣播部,軍人是廣播的主要對象,除了心理戰,還有黃金的誘惑。
大陸針對台灣的“糖衣炮彈”,往往是家鄉的土特產品。
在那個時期,雙方都有持續的叛逃事件發生。一個要“衝出鐵幕”,一個要返回家鄉。
“天空裏擁簇著密密的雲堆,海上是薄霧騰升,朦朧中不遠的上空,一組機群正快速的向我們接近,憑常識的判斷那是國機,於是,我按照規定的動作,搖搖翅膀。”
“爸爸,爸爸,廣播電台裏提到廉寶生的名字!”1983年12月19日清晨,廉寶生的大哥廉寶忠剛到辦公室準備工作時,他的女婿騎著一輛自行車火急火燎地趕來,告訴他這個消息。
距叛逃事件發生已經18年之久了,在這期間,作為廉家老大的廉寶忠,受母親之托,四處上訪,尋找二弟廉寶生死亡的真相。
一直尋找弟弟死亡真相的廉寶忠。
當天的《人民日報》上,同樣發表了這篇新華社的通稿,標題為《原空軍領航員李才旺從美國抵達上海》,副標題為“在機場發表聲明說:18年前國民黨當局用他的名義發表的反共聲明完全是捏造的”。
報道稱,在前一天晚上,李才旺回四川探親從美國抵達上海,“李顯斌采用預謀的欺騙的方法,讓我和廉寶生都不能及時發現他是叛逃到台灣去,等我發現李顯斌叛變時,飛機已到台灣北部岸邊,我無法與塔台聯絡,座艙與李顯斌隔開不能相通,他在駕駛飛機,已無法製止事件發生。”
這個報道,讓廉寶忠淚流滿麵。他立即聯係外交部,經過安排見到了李才旺。但對方隻告訴他一句話:廉寶生是愛國的,是英勇不屈的!
語焉不詳的話語中,還有什麽被隱藏的秘密?
有了這一份證明,廉寶忠更加堅信弟弟不是叛徒,繼續上訪為弟弟平反。
1988年8月,廉寶忠寫信給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萬裏。兩年後的11月,他收到回複:空軍黨委決定改變對廉寶生的叛徒定性,按遇到無法抗拒的意外事故死亡對待,定為因公犧牲軍人,給你們一次性生活補助費1萬元。
曾參與廉寶生平反的孫培新回憶,調查組認為,作為通信員的廉寶生,在塔台不停呼叫時沒有回應的原因,有可能是機長李顯斌關閉了電台,不僅機上與地麵的通信中斷,前後艙之間也無法聯係。
拿到這份平反材料,廉寶忠在村子裏放了一長串鞭炮。叛徒的帽子摘掉了,但是,他並不滿足!他需要一個真相:弟弟到底是怎麽死的?
李才旺回家後,為母親翻修了房子,還為鄉裏捐建了一條馬路,他的母親也由“四類分子”變成美國籍華僑家屬。返回美國後,李才旺再未出現在公眾視野,也再沒敢去台灣。
李才旺的衣錦還鄉,深深地刺激到了李顯斌。
1988年,美國的朋友向廉寶忠寄來一份報紙,報道稱,李顯斌向台灣當局提出申訴,當年駕機投誠事件,完完全全是他一人所為,李才旺和廉寶生,都是被協迫而來,政府獎勵的4000兩黃金,應該由他一人獨得。他還說,當時之所以說是三個人,是台灣當局為了政治宣傳需要,李才旺根本不願意參與宣傳活動,到後來幾乎沒有參與,“為什麽要讓兩個根本不願意投誠的人也分上一杯羹?”
李顯斌說,當年飛機降落在桃園機場時,廉寶生發現局勢已經無法改變,隻好自殺,而李才旺則是被俘虜。
“弟弟是自殺的!”廉寶忠驚呆了!
陳列於台灣空軍展覽館的0195戰機。
根據媒體公開的報道,李顯斌叛逃台灣後,與一位電台主持人結婚,這段有著政治背景的婚姻,加上兩個人的個性差異,最終走到了盡頭,而李顯斌因為投資失敗,血本無歸。
雖是“反共義士”,但台灣當局對他們並沒有信任,台灣方麵覺得,他們能為了黃金而來,也會為了更大的利益離去。這些“反共義士”,從此失去了翱翔天空的機會,言行也受到嚴格監控。
在舊書網上,我買到一本1996年出版的有關李顯斌叛逃事件的書籍《遲到26年的審判》,作者於祖範時為解放軍海軍上校,獲得了很多內部材料。
李才旺曾向大陸方麵供述,他的妻子是當時在醫院幫他療傷的護理員,結婚多年後才向他講明,最初嫁給他的意圖是監視他;而他每次搬家,對麵就會搬來一家人;每次出門,也都有穿著“三接頭”皮鞋的人跟著。
如果再回溯兩岸的曆史,會發現李顯斌的焦慮還有更重要的原因。1988年,台灣開放老兵返鄉的第二個年頭,看著成批成批的老兵回到家鄉,李顯斌的心境可想而知。
在他叛逃台灣後,他在大陸的妻子和他劃清界限,1987年兩岸“三通”時,他輾轉通過書信與家人取得聯係,得知父親已經去世,而母親身體欠佳。
23年前,他在《衝出鐵幕》中稱,出逃那天,“我把三歲的孩子李寧軍的一張照片,放在口袋裏。”
如果弟弟是自殺的,那麽應該評為烈士,而不是因公犧牲,在政府部門工作多年的廉寶忠認為。他繼續不停地上訪,為弟弟討要公道。
1992年初的一天,廉寶忠接到了三弟的一位戰友的電話,這位戰友轉業後分配到了青島中級人民法院,他激動地告訴廉寶忠,李顯斌回大陸時被捕,案子在他們法院審理,根據供述材料,確認廉寶生是在落地之後,被台軍重重包圍的情況下,舉槍自盡。
廉寶忠終於明白了9年前李才旺回國時告訴他的那句話:廉寶生是愛國的,是英勇不屈的!
還有更多疑團被一一解開:李顯斌架機降落台灣時用機尾著地,目的是除掉廉寶生;而在他床下發現的手槍彈簧,是他偷偷從李才旺的手槍上卸下來的。事發時李才旺曾試圖反抗,才發現手槍不能擊發。
1993年2月13日,空軍第十軍政治部批複,追認廉寶生同誌為革命烈士。這一天,離廉寶生犧牲已經28年了。
曾是坦克兵的廉寶生,因表現出色被選為空軍。
思鄉心切的李顯斌,希望模仿李才旺回國的方式。退役後,他經由加拿大,於1991年12月16日回到山東老家,與80多歲的老母親抱頭痛哭,也與原配妻子以及在大陸的孩子相見。
十多天的探親結束後,李顯斌準備搭乘飛機離開時,當地警方出現在他的麵前。
在李顯斌入境的那一天,他已經被警方監控。警方決定,留給他時間與親人團聚。
1992年6月,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宣判,以投敵叛變罪判處李顯斌有期徒刑15年。不久後,他的母親在屈辱中離世。2002年,李顯斌因患胃癌獲假釋出獄,被限製居住在上海,同年12月去世。他的兩個兒子將其骨灰帶回台北,安葬在軍人公墓,上書“英雄義舉,足堪垂遠永誌”。
廉家用電腦製作的全家福。
1998年,廉寶生的母親病危,彌留之際,他告訴大兒子廉寶忠,“把老二接回家,這個家就完整了,如果你們完不成,就交給你們的兒子。”
兩年前,我去廈門出差,順道去了趟海邊,隔海可以看見金門大擔島上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標語,與廈門的“一國兩製統一中國”遙望,已成為遊客必看的景點。
當地的陪同人員講了一個段子:
有一天,金門台軍接到電話:“你們反攻大陸的標語掉色了,麻煩重新刷一下。”
“你們是哪裏?“台軍問。
“我們是廈門市旅遊局。”
曆史已成為笑談。
這段曆史又何嚐不是一個玩笑呢?
1988年9月11日,新華社授權發布軍方通告,從即日起,停止執行1962年頒布的對駕機、駕艇起義的國民黨官兵給予獎勵的政策。
兩年多後的1991年5月1日,台灣宣布,從即日起,停止實施始於1958年的《共軍官兵起義來歸優待規定》,“所有共軍官兵起義來歸,‘國防部’都不再發給獎金。”
時至今日,兩岸的廣播依然相互發射無線電波,隻是內容已無關痛癢。
隻是廉家,依然在為母親的遺願而努力。大哥廉寶忠已經年邁,他把任務交給了兒子廉成。
廉家的設想是,廉寶生已經被確定為烈士,接他回家時,就應該有國家儀式。這不僅是對烈士的尊重,也是在洗清家族的屈辱。
就在廉家積極推進此事的同時,台灣的民間人士也行動起來。身為空軍第二代的高興華和台灣退役空軍軍官李剛,開始發貼尋找廉寶生的親人。
“雖然他是我的敵人,但是他能夠為了他的信仰、他的理念而選擇壯烈成仁,讓人尊重。”在我通過帖子上的電話聯係上李剛時,他告訴我。
而此時,廉寶生的墓地因長年無人維護,已經塌陷,荒草叢生。“反共義士”的輝煌時代,早已落幕。唯有親情,依然沒有斷連。
李剛說,廉寶生被台灣軍方安葬在桃園機場附近的普通公墓,沒有下葬於空軍公墓,是因為軍方知道他是自殺的;而蔣經國先生的題字“尚義成仁”,也是用一個沒有政治立場的詞語向他表示敬重。
探訪首位叛逃台灣的飛行員楊德才的墓地。30多年來,陸續有12架大陸軍機叛逃台灣。蓉蓉攝
不巧的是,2016年5月20日,蔡英文上任,兩岸關係再一次緊張,官方往來渠道關閉。
這年8月,我和廉成一起拜訪空軍,這個既恥辱又光榮的事件,讓軍方有些猶豫。經過層層匯報,最終決定,由民間將廉寶生的骨灰帶到大陸,軍方將會在北京機場派出禮兵迎接,並將抵達北京的時間定為9月30日,烈士紀念日。
一個荒誕的事情是,當天晚上我乘坐飛機離開北京時,給負責對接此事的同事打電話安排工作,我說,台灣的事,要和空軍多溝通,短時間內解決問題,不能有任何失誤。因為忙著關機,我的語速很快。下飛機時,坐在我旁邊的乘客終於忍不住問了我一句話:真的要打台灣了?
人心的不安,是因為真正的和解,還遠遠沒有到來。
2016年9月27日,梅姬台風來襲。在一片風雨之中,廉寶生的墓地開始起掘,在他的頭骨上,可以看到一個明顯的彈洞。
為幫助廉寶生回家,台灣軍方開具了死亡證書,並提供了諸多便利。台灣軍方希望,能以此開啟兩岸互還烈士遺骸行動。冷戰時期,有多架台灣“黑貓中隊”戰機墜毀大陸。
三天後,在8名身著藍色空軍軍裝的禮兵護送下,廉寶生終於回到了家鄉,在熄燈號中,長眠於薊運河畔的天津寧河烈士陵園。
埋骨他鄉51年後,廉寶生在軍方護送下回家。
這一天,年過八旬的廉寶忠來到母親的墓前,他哭著說:媽媽,我把老二帶回來了。
所有人都歎息,如果沒有這起事件的牽連,這個在上個世紀60年代有著四名軍人的家族,其顯赫可想而知,而這一切都在無奈中戛然而止。
一架飛機上的三個人,一個是台灣的義士,一個是大陸的烈士,一個移居他國。
就在廉寶生的遺骨運回大陸的那天,看到報道的一位台灣朋友講述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每年清明節,都會有一位女士拿著百合花,前往廉寶生的墓地祭拜。
她是誰?
根據朋友提供的線索,去年12月,我借出差台灣的機會,專程前往台灣桃園機場附近的大華村尋找這位名叫王雲貴的女士,未果,之後輾轉通過網絡聯係上了這位女士。
王女士的回答令人吃驚:1965年事發時,她的丈夫劉達祥正是守衛桃園機場的士官長,是整個事件的親曆者。她的丈夫曾經囑托她,要好好照顧這位犧牲的解放軍士兵,“他是一名真正的軍人。”
王雲貴遵照丈夫遺囑,為廉寶生掃墓。
事發後,被上級要求統一口徑的劉達祥還是偷偷告訴了妻子事情的真相:
台灣軍方發現解放軍的轟炸機飛過台灣海峽,立馬出動兩架戰鬥機逼近,結果發現對方搖了搖翅膀,這是投誠的暗號。
飛機落地後,荷槍實彈的官兵們立即衝上前去。李顯斌很淡定地走下飛機,交出佩槍,然後告訴劉達祥:要注意尾艙的士兵。
警惕的劉達祥雙手握緊槍,帶著大隊士兵包圍了尾艙的位置。隔著玻璃,他看到一張年輕的麵孔,正在向外張望。兩個身著不同軍裝的軍人,突然四目相對,雙方的眼睛裏,都充滿了驚恐。
1949年,10歲的劉達祥跟隨黃埔軍校四期畢業的父親劉雄章敗退台灣,長大後加入部隊,成為一名軍人,激勵他的,不僅有“反攻大陸”的教育,還有家仇,是共產黨讓他們全家背井離鄉。
這是他成為軍人以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麵對自己的敵人,他扣著扳機的手指已經有些出汗。他甚至能感覺到,對方也是第一次麵對自己的敵人。
事後,劉達祥向妻子講述這個場麵時說,“如果他先開槍,我就死定了。”
而在對峙一兩秒之後,他看到那個年輕的士兵,將槍口掉轉,對準自己的頭扣動了扳機。
跨越兩岸的紛爭,在家鄉的土地上,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