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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的今生,村上春樹的前世 | 楊莎妮

(2019-05-13 09:09:03) 下一個

文 | 楊莎妮

不敢相信居然一口氣看完了一本《魯迅自選集》,好好看好感染,這樣讓人心髒隱隱作痛的感覺,好久沒有經曆了。上一次看到讓我如此有反應的書是什麽時候?嗯,那還是村上春樹的時候,怎麽會這樣相似呢?那麽孤獨、靈敏、不爭和執著。好奇怪,為什麽還陷在他們縈繞的憂傷中,不行不行,一定得寫下來,不把這樣的感覺從身體裏抽出來,他們會膨脹會斷裂,會把自己弄得恨不得像韓劇一樣,隨時發生極其悲劇的人生災難才行。

1

戀愛的歲月漸漸遠去……

    “我已經記不清那時怎樣地將我的純真熱烈的愛表示給她。豈但現在,那時的事後便已模胡,夜間回想,早隻剩了一些斷片了;同居以後一兩月,便連這些斷片也化作無可追蹤的夢影。我隻記得那時以前的十幾天,曾經很仔細地研究過表示的態度,排列過措辭的先後,以及倘或遭了拒絕以後的情形。可是臨時似乎都無用,在慌張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電影上見過的方法了。後來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記憶上卻偏隻有這一點永遠留遺,至今還如暗室的孤燈一般,照見我含淚握著她的手,一條腿跪了下去……。”(魯迅《傷逝》)

 “盡管如此,記憶到底還是一步步遠離開去了。我忘卻的東西委實太多了。在如此追蹤者記憶的軌跡寫這篇東西的時間裏,我不時感到惴惴不安,甚至不由懷疑自己是不是連最關鍵的記憶都喪失了。說不定我體內有個叫記憶堆的昏暗場所,所有的寶貴記憶統統堆在那裏,化為一灘爛泥。”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上海譯文2001年版P9,林少華譯。)

村上春樹

2

同居的小屋……

“尋住所實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辭拒絕,小半是我們以為不相宜。起先我們選擇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們的安身之所;後來,便隻要他們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處,這才得到可以暫且敷衍的處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裏的兩間南屋;主人是一個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著正屋和廂房。他隻有夫人和一個不到周歲的女孩子,雇一個鄉下的女工,隻要孩子不啼哭,是極其安閑幽靜的。

我們的家具很簡單,但已經用去了我的籌來的款子的大半……子君也逐日活潑起來。但她並不愛花,我在廟會時買來的兩盆小草花,四天不澆,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沒有照顧一切的閑暇。然而她愛動物,也許是從官太太那裏傳染的罷,不一月,我們的眷屬便驟然加得很多,四隻小油雞,在小院子裏和房主人的十多隻在一同走。但她們卻認識雞的相貌,各知道那一隻是自家的。還有一隻花白的叭兒狗,從廟會買來,記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卻給它另起了一個,叫作阿隨。”魯迅《傷逝》)

“考試告一段落後,我開始認真物色住處。花了一周時間,總算在郊外吉祥寺那裏找到了合適房間。交通雖有些不便,但難道的是單獨一座房子,可謂撿來的便宜。一塊莫大的地皮的一角,孤零零立著一座類似耳房或崗樓的小房,同正房之間隔著一片相當荒蕪的寬闊庭園。房東走正門,我走後門,隱私也可得到保護。……

搬家是永澤幫的忙。他不知從哪裏借來一輛輕型卡車,並且履行諾言,把電冰箱、電視機和暖水瓶送給了我。這對我確實是寶貴的禮物。……

……

一隻半歲左右的白毛母貓已和我混熟,開始在我這兒吃飯,我給這貓取了個名字,叫‘海鷗’。”(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上海譯文2001年版P285—288,林少華譯。)

3

可惡的“無”……

“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許多戰士都在此滅亡,正如炮彈一般,使猛士無所用其力。

那些頭上有各種旗幟,繡出各樣好名稱:慈善家,學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頭下有各樣外套,繡出各式好花樣:學問,道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在無物之陣中大踏步走,再見一式的點頭,各種的旗幟,各樣的外套……”(魯迅《這樣的戰士》)

“‘為什麽那麽累?’

‘為什麽呢……原因嗎,肯定沒任何原因。’

……

‘所以對那些興高采烈朝‘無’奔跑的家夥,我是半點好感都沒有,沒辦法有……包括對這個城市。’”(村上春樹《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上海譯文2001年版P111—112,林少華譯。)

4

必須離開……

翁——你總不願意休息麽?

客——我願意休息。

翁——那麽,你就休息一會罷。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總還是覺得走好麽?

客——是的。還是走好。

翁——那麽,你還是走好罷。

客——〔將腰一伸,〕好,我告別了。我很感激你們。〔向著女孩,〕姑娘,這還你,請你收回去。

〔女孩驚懼,斂手,要躲進土屋裏去。〕

翁——你帶去罷。要是太重了,可以隨時拋在墳地裏麵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麽,你掛在野百合野薔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翁——哦哦……”

夜色跟在他後麵。(魯迅《過客》)

“‘定了,離開這座城市。’鼠對傑說。

……

‘離開?……去哪裏?’

‘沒目標。去陌生的城市,不太大的為好。’

……

‘去那裏幹什麽?’

‘幹活。’

‘這裏就不成?’

‘不成。’鼠說……

……

‘什麽時候動身?’

‘明天、後天,說不準,大致這三四天裏吧。準備妥當了。’

‘風風火火的。’

‘唔……盡給你添麻煩,這個那個的。’

‘啊,事情是夠多的了。’傑一邊用抹布擦壁櫥上排列的酒杯,一邊頻頻點頭,‘一旦過去,就像做夢。’

‘也許是的。可我好像花了好長時間才正直這麽認識到。’

傑停了一會,笑道:‘是啊,我時常忘記和你相差二十歲。’

鼠把瓶裏剩的啤酒往杯裏倒,慢慢喝著。啤酒喝這麽慢還是頭一遭。

‘再來一瓶?’

鼠搖一下頭:‘不,可以了。我是作為最後一瓶喝的,在這裏喝的最後一瓶。’

‘再不來了?’

‘打算是的。怕不好受。’

……

風如在黑暗中的透明斷層上滑行一般悄無聲息地流過。”(村上春樹《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上海譯文2001年版P133—135,林少華譯。)

5

向我傾訴後……

“我們一同走出店門,他所住的旅館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門口分別了。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見天色已是黃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裏。”(魯迅《在酒樓上》)

“‘晚安’我說。

‘晚安’。

出門一看,雨已經停了。夏天的雨,下不很久。抬頭望去,星星少見地閃閃眨眼。副食品店早已關門,貓避過雨的輕型卡車也不知去了哪裏。我沿著雨後的路走到表參道。肚子也餓了,便進鰻魚餐館吃鰻魚。”(村上春樹《旋轉木馬鏖戰記》,上海譯文2002年版P83—84,林少華譯。)

6

與影告別……

  “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說出那些話——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裏,我不願去;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裏,我不願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願住。

  我不願意!

  嗚呼嗚呼,我不願意,我不如彷徨於無地。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裏了。然而黑暗又會吞並我,然而光明又

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願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裏沉沒。

  然而我終於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

作喝幹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

  嗚呼嗚呼,倘是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是

黎明。

  朋友,時候近了。

  我將向黑暗裏彷徨於無地。

  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麽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

願意隻是黑暗,或者會消失於你的白天;我願意隻是虛空,決不占你的心地。

  我願意這樣,朋友——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裏。隻有我被黑暗沉沒,

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魯迅《影的告別》)

這一篇簡直就像村上春樹《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中“世界盡頭”的構思稿。

“‘我想留在這裏。’我說。

影子怔怔地看著我的臉,眼神似已失去焦點。

‘我已考慮成熟。’我對影子說,‘是對不住你,但我從我的角度仔細考慮過。也完全清楚獨自留下來將是怎樣的下場。如你所說,按理兩人應一道返回原來的世界,這點我也一清二楚。而且也知道這才是我應回歸的現實,而逃離這現實屬於錯誤的選擇。可是我不能離開這裏。’

影子雙手插進衣袋,緩緩地搖了幾次頭:‘為什麽?最近不是講好一齊逃走的嗎?所以我才製定計劃,你才把我背到這裏,不是麽?究竟什麽使你突然變心的?女人?’

‘當然有這個原因。’我說,‘但不完全如此。主要是因為我有了一項發現。所以才決定留下不走。’

影子喟然長歎,再次仰首望天。

……

‘我有我的責任。’我說,‘我不能拋開自己擅自造出的人們和世界而一走了之。我是覺得對不住你,真的對不住你,不忍心同你分手。可是我必須對我所做之事負責到底。這裏是我自身的世界。圍牆是包圍我自身的圍牆,河是我在自身中流淌的河,煙是焚燒我自身的煙。’

影子站起身,定定注視水波不興的潭麵。紋線不動地佇立於聯翩而降的雪花中的影子,給我以仿佛漸漸失去縱深而正在恢複原來扁平形狀的印象。兩人沉默良久。惟見口中呼出的白氣飄往空中,倏忽消失。

‘我知道阻攔也無濟於事。’影子說,‘問題是森林生活遠比你預想的艱難。林中一切都不同於鎮子。為延續生命需從事辛苦的勞作,冬天也漫長難熬。一旦進去,就別想出來。你必須永遠呆在森林裏。’

‘這些仔細考慮過了。’

‘仍不回心轉意?’

‘是的。’我回答,‘我不會忘記你。在森林裏我會一點點記起往日的世界。要記起的大概很多很多:各種人、各種場所、各種光、各種歌曲……’

影子在胸前幾次把雙手攥起又鬆開。他身上落的雪片給他以難以形容的陰影。那陰影仿佛在他身上不斷緩緩伸縮。他一邊對搓雙手,一邊像傾聽其聲音似的將頭微微前傾。
        ‘我該走了。’影子說,‘也真是奇妙,往後竟再也見不到你了。不知道最後說一句什麽好。怎麽也想不起簡潔的字眼。’

我又一次摘下帽子拍雪,重新戴正。

‘祝你幸福。’影子說,‘我喜歡你來著,即使除去是你影子這點。’

‘謝謝。’我說。

在水潭完全吞沒影子之後,我仍然久久地凝視水麵。水麵未留一絲漣漪。水藍得猶如獨角獸的眼睛,且寂無聲息。失去影子,使我覺得自己恍惚獨自留在了宇宙的邊緣。我再也無處可去,亦無處可歸。此處是世界盡頭,而世界盡頭不通往任何地方。世界在這裏終止,悄然止住了腳步。”(村上春樹《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上海譯文2002年版P435—437,林少華譯。) 

舉的例子也算夠多的了,學者對於這樣的現象會分析文化底蘊、曆史背景、社會環境等等一係列相關內容。作家會認為,男人在一生中產生的感受,記錄下來,多多少少可能出現相同或相似,巧合罷了。單單喜歡村上春樹,或者推崇魯迅、不屑於村上的人,大概會說,“牽強附會。大家都有那麽多文字,找出幾句相似的話,說明不了什麽。”可是,他們都能讓我有所反應,這是真真實實的呀。就好像過去交往的男朋友,時常會發覺,初戀那個和現在這個,居然在差不多的位置都有一顆痣;或者,他們看電視時的姿勢簡直一模一樣;再或者,這句話,他竟也說過。

當然,翻譯是很關鍵的人物。因為迷戀村上,所以我的每一本村上都是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正版書,譯者也都是日文翻譯的高手林少華(要知道村上的盜版書是很多的,在一些以賣舊書為名的“古舊書店”裏,就有大量的村上的盜版書,什麽《村上春樹全集》、《村上春樹自選集》、《村上春樹文集》……讓我十分悲哀)。林少華先生對魯迅的評價是怎樣,受魯迅的影響有無,我根本無從知道。不過他在村上作品前寫的序中,對村上語言給予了不得了的讚歎。“苦澀的幽默,壓抑的調侃,知性的比喻。品讀之間,往往為其新穎別致的幽默感拽出一絲微笑,這微笑隨即沁出淡淡的酸楚、淒苦和悲涼。如‘特殊的饑餓到底是什麽呢?我乘著一艘船,漂浮在平靜的海麵上;往下一看,在水中可以看見海底火山的山頂;雖然海麵和山頂之間看起來好像並沒有多少距離, 但是不知道下確到底有多遠;水因為太透明了,以至於於找不到絲毫的距離感。(《再襲麵包店》)’又如‘二十歲那年春天,堇有生以來第一次墮入戀情。那是一場猶如以排山倒海之勢掠過無邊草原的龍卷風一般的迅猛的戀情。它片甲不留地摧毀路上一切障礙,又將其接二連三卷上高空,不由分說地撕得粉碎,打得體無完膚。’《斯普特尼克戀人》)

我真想告訴林少華,魯迅的比喻也是很妙的,比如“我們總算度過了極難忍受的冬天,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惡作劇的壞孩子的手裏一般,被係著細線,盡情玩弄,虐待,雖然幸而沒有送掉性命,結果也還是躺在地上,隻爭著一個遲早之間。(魯迅《傷逝》)”又如“我正要凝視他們時,驟然一驚,睜開眼,雲錦也已皺蹙,淩亂,仿佛有誰擲一塊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將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魯迅《好的故事》)”

魯迅是死了,村上依然健在。這兩個讓我心動的男人,他們之間是否真有什麽網址可以鏈接?往玄了想,莫非林少華是他們溝通的靈媒?即使不曾相見也在一些時候讓他們有了這樣那樣相似的感覺?或者他們真的相見了。嗬嗬,這樣的想法讓我想到一些曾經流行的奇怪的兒童讀物,像什麽《葫蘆娃大戰變形金剛》、《皮皮魯和忍者神龜》……隻要想法開了,你有什麽看不順眼的,都是這樣,魔幻點兒最好。

“——阿阿,你這樣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麽?是的,我也還記得在還不會開車的高中時代,用250cc的摩托馱著女孩,不知沿河岸坡道往返了多少次。而且總是望著同一街區的燈火同她們抱在一起。但我現在就是這樣子,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時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見我,怕會不認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現在就是這樣。” (魯迅《在酒樓上》)+(村上春樹《《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

真的開始混亂了,我想說的是什麽?文學無國界?人生總有苦難、憂傷?我們並不孤獨,總有與我們相同感受的人存在或存在過?不然就是,你相信輪回嗎?

魯迅對村上說:“這以前麽?”他從衣袋裏掏出一支煙卷來,點了火銜在嘴裏,看著噴出的煙霧,沉思似的說:“無非做了些無聊的事情,等於什麽也沒有做。我一回來,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著煙卷,一隻手扶著酒杯,似笑非笑的說。“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麽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來了。你不能飛得更遠些麽?”(魯迅《在酒樓上》)

郭德綱的一個段子裏說,孫悟空做完關羽的師父後,被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後出來,剛好和唐僧一起去取經了。我也試著算了一下,魯迅(1881~1936),村上春樹(1949——).如果說投胎轉世需要十年,而村上又正好是1946年生的話,那這樣的設想還有成立的可能。可是,46至49這三年,他在幹什麽呢?

他在學習日語。

不可能,魯迅會日語。

那……

魯迅:“籲!鬼神之事,難言之矣,這也隻得姑且置之弗論了。”(魯迅《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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