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記得《情人》的開頭吧?她十五歲半,穿著一件茶褐色的真絲裙衫,舊衣服,磨損得都快透明。腰上紮了一條哥哥的皮帶,但少女的纖細腰肢,任何帶子,都能很好看地勒出來。最讓她出眾的還是頭上那頂平簷男帽,玫瑰木色的,有黑色寬飾帶,戴在一個十五歲半的小姑娘頭上。
《情人》劇照
在這艘渡輪上,她邂逅了她的中國情人。這個她日後作品中最重要的男主角,讓她文字為世界所熟知的男主角。1984年,她寫了一次,那個版本最為出名。1991年她又寫了一次,這個版本比之前那版更厚,細節更多,她說沉浸在一種“寫作的狂喜”。
《情人》劇照
她圍繞著他,和自己的家庭,寫了很多故事,把同樣一個核心,寫了又寫,寫了不止一本。她一直在縱深、橫切、反轉、扭絞地描述著這個故事,仿佛是她生命唯一的重心。
於是我要看看那條河,所有故事最初發生的地方。
霓虹燈閃爍的夜裏,導遊暄騎著摩托車,載我去碼頭。在西貢的夜風中我坐在這個女孩子的身後,搭著她的肩膀。我們橫穿一座大橋,在西貢的摩托車大軍中披荊斬棘。這座燈火通明的橋,她剛剛在52層的酒吧為我指過的,說自己如果回老家——湄公河三角洲區域一座恬靜的小村莊,也是騎著摩托車,橫跨這座大橋,一路往南,四個小時,騎到家。
對我來說,這是很難想象的。一個女孩子,獨自一人騎四小時摩托車,行駛在鄉間公路。我覺得這個舉動非常切·格瓦拉,但她說在越南,這種舉動也蠻常見。
在滾滾的車流中她經常側過頭跟我說著話,有時還用手指旁邊的建築,作解說。我剛開始有點心驚膽戰的,但後來看到她技術實在太嫻熟,也就不再害怕了。
在熱帶,我們變得更了解生命的真諦。
我們上了夜航船。那艘船很大,很靜謐。我上了二層的時候,侍者幫我引到了靠舷窗的一個二人小位,上有“預訂”的牌子。
舒緩的河風吹著皮膚,遠處,是西貢繁華的夜景。這和杜拉斯當年渡河的景致肯定是完全不同了,但我也也不禁想著,這麽多年過去,人們的心緒,尤其是對愛情、人性的感悟,又變了很多嗎?
《情人》劇照
坐在船上,我望著底下奔流的河水。它是完全的黑色,不明所以、一往情深的黑。我的旁邊坐的全是從法國來的老年度假旅行團。我望著鶴發雞皮的他們在享受當下的時光,我望著他們歡樂地交杯換盞、欣賞表演,我看著他們白色的皮膚在熱帶被曬得通紅,他們的衰老在這黑夜中,在這條河上,突然讓人感到一種“走向更真實、更確切的虔誠”(阿蘭·維貢德萊)。
我又想起《昂代斯瑪先生的午後》裏那種衰老。這部小說是一篇非常好的意識流。裏邊婦女角色對衰老的父親說:您太愛她(他的女兒),但您也不能阻止她成長到離開您的年齡。我看那句話的時候突然覺得,更進一步說,其實是無論父親多愛瓦萊麗,他也無法阻止,有朝一日,瓦萊麗也會成長到和他一樣衰老的年齡。
《情人》開頭那種衰老和青春的對比,也是攫住人心靈的一個點。那麽多年後,當她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個公共場合的大廳裏,還是有一個男人走上前來,對她說:“與你那時的麵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顏。”
我的導遊暄,隻有22歲,大學剛剛畢業。她對我說現在住在一間鬧鬼的公寓,室友跟她說晚上床頭站著一個女人。她自己倒是沒看見,但每當隻有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還是戴上耳機,將音量調到最大。
暄是一個長得很可愛的女孩子。她對我說,但至今還沒有收到男生送的花。西貢有flower market,花很便宜。暄說情人節那天,室友勸她自己買一束花到公司,就說是男生送的。暄說:“花很便宜,但是,那樣又有什麽意思呢?”
但是,貧窮,也恰恰是她的土壤。這塊土壤像她母親買的鹽堿地那般艱辛、硬、貧瘠,但這種經曆與杜拉斯獨特的靈魂和才華的結合,卻為她提供了一生的素材。
她的作品中,“錢”提到很多。無論是中國情人試圖“買”她的鑽戒,還是中國情人送給她的昂貴留聲機,還是中國情人請他們一家人在西貢最貴的餐廳吃最貴的菜。她一生都在執迷於自己和他是不是為了錢,她在作品裏寫,她在作品裏說,她在作品裏將很多合盤托出。她把那種出賣身體的“悲戚”和“倦極無力”,寫了出來,但真的是出賣?久而久之,我們讀者不知道答案,或許她自己,也是不那麽清楚了。
這種朦朧的觀感讓你傾心,最後有種“聽不到聲音的感覺”。
如今這個國家仍能讓你觸摸到貧窮。我在唐人街一個矮凳子上坐著喝咖啡,一個穿褐色夏衣的老婦人走過來,持續將她的小拇指給我看,並說著我不懂的越南語。我看著坐在旁邊的導遊,他對我說,老婦人說她小拇指破了,問能不能給些零錢。
關鍵是她的乞討方式——其實是根本不像在乞討的,就像是一個熟人在跟你閑聊天,想讓你為她受傷的手指所惋惜。導遊給了她一張麵值最小的紙幣,她看了訕笑一下,又說了幾個排比句,以一種看破人生的態度走了。
我打出租車,那個時候我還沒有下Grab。出租車司機有種非常猥瑣的熱情。開著開著我覺得不對勁,點開地圖發現他在不用繞圈的地方,繞著圈。付車費的時候我正在分辨紙幣,他就突然把我的錢包搶了去。他說:我不會搶你錢的!然後從錢包裏抽出紙幣。最後確認雖然金額是對的,他真的沒有多拿,但總覺得他搶錢包這個舉動,也太粗魯了吧。我將地圖截屏給他看,說:我知道你繞路了,但是錢你就拿去吧。
下車以後我和導遊對了對,繞路的費用大概相當於人民幣7塊錢。那一刻,我深刻地感覺到了這個國家的貧窮。這種唐突的宰人和需要錢,也是這次旅行的一個特色。
但當然,在越南還是遇到了很多美好的人和事。人性的溫暖和善意,是超越了語言和文化的。
市聲,是杜拉斯筆下的西貢,獨具的特色之一。她當時和中國情人幽會的小屋子,就是在一片鬧市之中,“這個房間正好沉浸在城市之中”。“房間四周被城市那種持續不斷的噪音包圍著,城市如同一列火車,這個房間就像是在火車上”。
《情人》劇照
我和暄望著當時美國興建、簡單用做出租用途的房屋,石膏粉刷的簡樸牆麵,簡單線腳裝飾,有排列整齊的窗子。我覺得杜拉斯的中國情人不可能住在這樣的地方,但這樣的地方確實是很西貢的。如果住在這附近的一間房子,剛好聽見這片社區發出的市聲,我覺得,就又像了,像她的書。
我坐在邊青市場對麵的咖啡館喝“雞蛋咖啡”。我覺得如果住在邊青市場附近,也能聽見她所形容的市聲。我在這個咖啡館喝一種越南特有的咖啡“雞蛋咖啡”。法國殖民時期,離不開咖啡的法國人,在當地找不到新鮮奶源。沒有鮮奶,於是法國人用煉奶衝調咖啡,再加上熱帶炎熱,於是便加入冰塊,這就誕生了“傳統越南咖啡”。可是,煉奶無法像鮮奶那樣打出奶泡,享受拿鐵式綿密的質地。於是,聰慧的越南人,使用蛋黃加入砂糖打泡,以蛋黃泡沫代替鮮奶奶泡,一層層倒在黑咖啡上,這就誕生了“雞蛋咖啡”。
我在這樣的炎熱空氣中,不緊不慢地喝著雞蛋咖啡,突然看見一個五短身材的本地人,拎著一堆木偶模特的頭,走進來。他拽著“她們”的頭發,一個人拎了七八個頭,走進咖啡館。這個咖啡館連著一家酒店,我不知道酒店要一堆木偶頭幹什麽。
一瞬間,我有種很魔幻現實主義的感覺,覺得這個酒店樓上會發生《美國眾神》第二季第一集裏的那種故事。
我從酒店搬出來後,租的民宿在一個老式居民樓的二樓,有陽台,有能坐著望向對麵樓的長沙發,裝飾用的自行車。早上坐在這樣的陽台裏喝一杯咖啡,清晨的西貢,是美麗的,杜拉斯說的那種“鐵灰色的朝陽”,在我麵前徐徐升起。
我訂了。
到達的那一刻也是被它的優雅所折服。棗紅色的樓梯上鋪著那種經年的華麗地毯,走上去寂靜無聲。你如果有一天去住,一定要走一下它的樓梯,它們能立刻滿足你對舊時繁華酒店的一切想象。
我的房間是正對歌劇院的。它的這個建築特色你也能看出有很明顯的法式建築的影響,因為陽台是那種通體陽台。所以,隻要你想,你是可以翻到隔壁房間的陽台的,隻不過這間酒店一般住客素質較高,是不會發生這種事的。
它古典到連衣櫃裏的衣架都是雕花、古老的,寫字板是全木質的小架子,看上去也很有年頭。白色蕾絲窗簾微微泛黃所以你可以看出它的年代感。站在這樣的窗簾後我總有種很強烈的包法利夫人和娜娜的感覺。
房間的挑高非常高,麵積也很寬敞,進門的一瞬間很想在裏邊跳芭蕾。
晚上,我拉開窗簾,打開通往露台的門。熱帶的風,炎熱、貧窮、一種特有的食品和水果腐爛的酸臭味,飄了進來。風同時吹揚頭發,覺得很迷離。但這才是熱帶,這才是西貢,這麽多年了,它的這種氣質卻還是保存了下來。
走的那天晚上,我在酒店的bar消磨最後的時光。回程航班是紅眼航班,夜晚十二點才起飛。我坐在這間杜拉斯推薦的酒店,喝一杯海明威推薦的雞尾酒,Daiquiri。他在《海流中的島嶼》這樣說:“端起一杯結滿冰霜的Daiquiri,清澈透亮,仿佛行至淺海時船頭切開的白浪。”
她在《中國北方的情人》中說消失在一種陌生的幸福感。我覺得在大陸酒店喝Daiquiri的那一刻,達到了。
我們的人生,或許一直在按著“規劃”做一些事情,但有的時候你會發現自己,或許根本不是一種規劃性的靈魂。你一直在自身的不快樂下做很多事情,你一直覺得,或許沒有其他出路。但你折損自己所換來的,究竟值不值得?不要變得跟一根釘子那樣無聊。
她作品裏時常出現的那個女瘋子,有一天,朝著大山從斜裏插過去,穿過大森林,順著暹羅山脈山脊小道,越過叢山,在森林裏輾轉穿行。她然後到了河流入海的三角洲,終於,有一天,大海出現在她眼前。
她最終在吉大港找到願意與她結伴橫渡孟加拉灣的漁民。
作者:張月寒
選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