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
一九八三年,一顆新發現的星星被命名為“卡夫卡”,浩淼天宇間,留下一個永恒的名字。
來到布拉格,怎能不細細尋訪卡夫卡的蹤跡?從誕生的故居,到安葬的墓地……
一,變形的卡夫卡雕像
我們住在老城區廣場旁的一個賓館。第一天出門,走出賓館,沿小巷漫步不到五分鍾,即見路旁有一雕像。雕像約四米高,下方為一巨大的軀體,邁開大步,胸口洞開,沒有心髒,兩臂前伸,沒有雙手,也沒有腦袋。但腦袋位置托起的是一個完整的人物全身。他神態憂鬱,右手抬起,指向前方。走近一看,底座上寫著——FRANZ KAFKA。
後來買來一張《卡夫卡的布拉格》地圖,上麵標有布拉格與卡夫卡有關的三十四處地點,這座雕像為最後一處。雕像2003年落成,位置即在猶太人區的中心——卡夫卡成長與生活、工作的區域。雕像出自捷克雕塑家Jaroslav Rona之手。
雕塑家說,他的創意得自卡夫卡的小說《一次戰鬥紀實》。小說曾有這樣的描寫:“我異常熟練地跳到我朋友的肩上,用兩隻拳頭擊他的背部,使他小跑起來。可是他還是有點兒不情願地用腳踩地,有時甚至停了下來,於是我多次用靴子戳他的肚子,以使他更加振作起來。我成功了……”
與卡夫卡雕像不期而遇。於是,我的相機裏有了布拉格之行的第一張留影。
卡夫卡雕像
二,世俗化的布拉格,終於接納了他
卡夫卡已是布拉格的驕傲,在世俗化之後走進人們視野,為曾經排斥他的這座城市聰明地接納。
各式各樣的體恤衫上;大大小小的搪瓷杯上;商店琳琅滿目的招貼……精明的布拉格人,巧妙地將卡夫卡納入到通暢的商業軌道,滿足不同遊客的好奇與需要。這一點,當我參觀完卡夫卡出生地紀念館之後印象尤為深刻。
老城區廣場是布拉格的心髒。從老城區廣場西北角走出去,不到百米,另有一個小小的空曠處,名為“卡夫卡廣場”——一八八三年七月三日,卡夫卡就在旁邊一幢大樓的寓所裏出生。如今,大樓一層有一房間被辟為“卡夫卡誕生地紀念館”供遊客參觀,每位五十捷克克郎(約合人民幣二十多元)。
卡夫卡故居
走進去,大跌眼鏡。所謂紀念館,見方不過二十平方米,除卡夫卡作品的幾種初版本和牆上懸掛的生平圖片外,空空如也。這該是我看到過最簡單、最沒有曆史感的名人故居了。
我曾感慨過鳳凰古城沈從文故居裏缺少實物,但相比而言,卻比這裏好得許多。畢竟有完整的庭院,有老井,有雕梁畫棟,有沈從文晚年寫作的書桌……看來,布拉格人太能琢磨遊客的心理了,以他們的方式與滿懷期待走進來的人,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在旅遊開發上,卡夫卡無處不在。不過,讓人疑惑的是,充分商業化、世俗化之後的卡夫卡,還是那個孤獨、憂鬱甚至畏懼婚姻生活的卡夫卡嗎?
一位德國文藝批評家曾這樣談到卡夫卡:“作為猶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為不入幫會的猶太人,他在猶太人中不是自己人;作為說德語的人,他不完全屬於奧地利人;作為勞動保險公司的職員,他不完全屬於資產者;作為資產者的兒子,他又不完全屬於勞動者,因為他把精力花在家庭方麵;而‘在自己的家庭裏,我比陌生人還要陌生’。” 卡夫卡的生命特征與性格悲劇,被如此精辟地概括出來。
是的,卡夫卡生前沒有歸屬感,在孤獨中匆匆走完四十餘年人生,但他卻以文學為自己找到最後歸屬——人類的共同文化遺產。他以文學所表現出的人的孤獨、命運的不可知、歸屬的不確定性,幾乎在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地存在著,不會隨著場景的替換與時間的流逝而改變。就這一點來說,我們都有卡夫卡的影子在心中。
如今,曾讓卡夫卡感到陌生的世俗社會,慷慨而精明地接納了他。他已融入布拉格的日常生活,一個無處不在的旅遊資源。
卡夫卡紀念館
三,寫給菲麗絲的情書
感謝布拉格人的精明與細致。一幅繪製明確而簡潔的《卡夫卡的布拉格》地圖,讓我在追尋“布拉格之春”的曆史遺跡之外,又多了一個可以細細追尋的曆史人物,一個星期的古城漫步,從而更為充實。
布拉格城區不大,完全可以以步行方式暢遊。拿著地圖,走進一條老街,再走進一條老街——幾百年舊貌依舊的城市,想找一條新街也難。不變的街道,不變的廣場,不變的建築,為我們參照地圖尋找卡夫卡一九二四年去世之前生活過的地點,提供了具體的曆史場景。
舊城區廣場是布拉格的中心,也是卡夫卡的活動中心。從他的出生地隻需幾分鍾即走到這裏。廣場四周,與卡夫卡關係密切的老房子,隨處可見。
廣場一角,是著名的鍾樓。在卡夫卡出生後不久,他們一家即搬到與鍾樓相鄰的一幢公寓大樓裏居住,他的三個妹妹均在此出生。年幼的卡夫卡,每天從這裏穿過廣場往東,走進Celetna大街,前往位於火藥塔附近Masna街上的德語男子小學讀書。他所走過的商肆林立的Celetna大街,後來是他上中學和大學時全家居住的地方。他的臥室在一幢大樓的二層,從窗戶裏可以俯瞰熱鬧的街市。
卡夫卡父親開辦的第一家服飾用品商店,同在Celetna大街上,占據著與廣場麵對的最佳位置。作為一名猶太商人,父親的創業從這裏開始。與商店舊址相近,有一家名為Goldhammer的飯店,卡夫卡父母的婚禮,在飯店隔壁的一間房子裏舉行。
父親經商成功,小店主後來成為批發商,而他的批發商店,就在廣場的另一側的一幢大樓。卡夫卡就讀的德國中學,也在同一大樓裏。如今,大樓一層,新開一家書店,名為“卡夫卡書店”,布拉格人以這種形式,展示卡夫卡與廣場的淵源。
卡夫卡書店
老城區廣場一角與Parizska大街交接處的一座公寓,是卡夫卡寫作《饑餓藝術家》等作品的地方。住在三樓的他,可以俯瞰整個廣場。巨大的胡斯雕像,教堂的鍾聲,陪伴他消磨孤獨的生命。
一九二四年去世的他,沒有活到二戰的爆發,看到猶太同胞在廣場遭遇的悲劇。當然,他更看不到一九六八年蘇聯軍隊的坦克駛進這裏,在胡斯雕像前碾碎“布拉格之春”的希望……
就我而言,尋訪的意外收獲其實不在老城區廣場周邊,而是與廣場有段距離的Skorepka街。這條街的拐角處,有一座 Max Brod公寓大樓——一九一二年,卡夫卡正是在這座公寓頂樓的一間寓所裏,與費麗絲一見鍾情。在隨後的日子裏,他們兩度訂婚,均又取消,對婚姻的無名恐懼,始終困繞卡夫卡,直至病逝。
我之所以對找到這個地點格外有興趣,與自己的一篇文章有關。大約一九八四年,蕭乾先生借我一本英文版的卡夫卡致費麗絲書信集,從中我第一次知道兩人的故事,頗感好奇,還忍不住在筆記本上選譯過幾封,另寫一篇短文《卡夫卡的情書》在《中國青年報》開設的個人專欄“人地書”中發表。這也是我最早寫到卡夫卡。
遙想一百年前,卡夫卡在我麵前的這幢大樓裏,與費麗絲初次見麵。他已二十九歲,卻如同一位情竇初開的少年,顯得格外狂熱與癡迷。他給費麗絲寫信後,焦慮而忐忑不安等待回複。費麗絲終於回信了,他欣喜若狂,當即寫下四頁長信。
在隨後另一封信中,他這樣描述自己回信時的感覺:“十五天前,在上午十點我接到你的第一封信。很快就坐下來給你寫了滿滿四大頁的信。我並不後悔這樣做,因為我從未像那樣帶著極度高興來消磨時間。唯一遺憾的是,我寫完了四頁,才是我所想說的所有話的開頭……”
卡夫卡怕費麗絲寄給他的信丟失,還細心地在信紙上方特地加上一句:“我真有點神經過敏,擔心有些信可能會丟失,大概是你沒有把地址寫準確。應該這樣寫:poric有兩個勾,分別在r和c上麵,另外,你還應該寄掛號。”
在情書裏可以深切體會到卡夫卡的敏感。
我在《卡夫卡的情書》中這樣寫道:“《變形記》、《城堡》中的卡夫卡,是冰冷到極點的憂鬱和孤獨,讀時讓你感到無名的壓抑。情書中的卡夫卡,卻是熱得讓人難以置信的思念和柔情,讀時讓你覺得看到了一顆愛得近乎發狂的心。卡夫卡寫給費麗絲的信,幾百封,厚達五百多頁。
他與費麗絲兩度訂婚,兩度取消,最終費麗絲嫁給他人。生性憂鬱的卡夫卡,在愛情上過於敏感,常常產生難以名狀的自我紛擾。敏感的另一麵,卻產生了情書的細膩,促成了滾燙的宣泄。在許多給費麗絲的情書中,他無須掩飾,即便根子裏仍是憂鬱和孤獨,但與小說中的卡夫卡完全是兩種形態。”
許多年後,有機會佇立在卡夫卡與費麗絲初次見麵的大樓前,布拉格的尋訪,仿佛一下子有了親近的感覺。
卡夫卡與費麗絲
四,拜謁卡夫卡墓地
拜謁卡夫卡,難道還有比走在雨中的冷清與靜謐更好的意境嗎?
細雨紛紛,飄灑在林蔭道的蔥翠樹冠,隻有少許水滴,濺到布滿青苔的沙礫小道。偌大的墓地,冷清而靜謐,隻有我們夫婦兩人打著傘走在小道上。太冷清了,靜得能聽到雨敲打樹冠與傘,聽到腳底發出的被雨水打濕的細微聲。
在布拉格,我先後去了三個墓地。最初尋訪到的兩個,最有名,拜謁者也很多,但是,沒有找到卡夫卡。
在老城區,距卡夫卡雕像不遠處有一舊猶太人墓地。據介紹,在布拉格曆史上,猶太教徒曾經隻被允許在被隔離的一定地區內生活,而且沒有土地的所有權。在一段很長的曆史時期裏,猶太人一直受到差別對待。舊猶太人墓地就在這一猶太人居住區內。
如今,這一墓地裏現存一萬多座墓碑,最古老的一塊墓碑立於一四三九年。但這一墓地早在一七八七年被廢棄。環繞墓地,有著名的教堂,二次大戰期間,布拉格抵抗組織的最後一批成員就躲藏在教堂的地下室,被發現後全部遇難。墓地和教堂曆史悠久,位置便利,吸引遊客紛至遝來。我看到有的人頭戴小白帽,神情凝重,在苔蘚斑斑參差歪斜的墓碑間緩緩走過。相信他們是猶太人,來這裏憑吊先祖與先烈。
另一處捷克文化名人墓地位於布拉格西南近郊的威舍堡。威舍堡是布拉格最為古老的地區之一,斯美塔那的交響樂《我的祖國》的第一樂章,就是以“維舍堡”為題。穿過威舍堡古道,走進一片樹林,再往前,聖彼得聖保羅教堂迎麵矗立,教堂旁即是著名的捷克文化名人墓地。音樂家斯美塔那、德沃夏克,畫家姆夏都安葬在此。前來拜謁的人不少,他們找著各自傾慕的名人,在墓碑前獻一束花,擺幾塊石頭。
教堂報時鍾聲敲響,餘音嫋嫋時,又奏起一句斯美塔那的樂句。墓地之美,生者與死者的呼應,盡在其中。
卡夫卡與這裏無關。孤獨者匆匆辭世,生前本不屬於布拉格的主流文化,身後他依然與之疏遠。雖然那位德國評論家說卡夫卡“作為不入幫會的猶太人,他在猶太人中不是自己人”,但卡夫卡在精神與宗教上,在血緣上,依然與猶太人傳統不可分離。他被安葬在布拉格東郊一個猶太人墓地。
乘坐A線地鐵至Zelivskeho站,走出地鐵口,對麵即是猶太人墓地。我猜想,大概在城裏的舊墓地被廢棄後,猶太人在這裏修建了另一個墓地,那麽,距今也有二百多年曆史了。顯然,管理人員知道,來到這裏的遊客,大多是為卡夫卡而來。他們周到地在入口處豎一指示牌,標明卡夫卡墓碑的位置——“21.14.33”——就在圍牆前的第一排。
通往卡夫卡墓地的指示牌
與威舍堡名人墓地相比,這裏多了肅穆,多了樸素,墓碑也以簡單的石碑為主,遠不像威舍堡名人墓地那樣注重墓碑設計,更少有構思巧妙、雕刻細致、風格張揚的雕塑。但這裏有更多的樹,樹幹上長著更多的青苔;有更多的草,厚厚的草把墓碑後麵的地蓋得嚴嚴實實。一切顯得收斂。一切與自然融為一體。
實際上,卡夫卡並沒有自己單獨的墓碑,他與父母安葬在一起,三人為同一個墓碑。墓碑不大,約兩米,灰色花崗岩,被雕刻成不規則的方尖碑狀。卡夫卡一九二四年先於父母去世,父親與母親分別去世於一九三一、一九三四年。
墓碑上,卡夫卡的名字刻在最上麵,下麵依次是父親和母親。卡夫卡是否去世之後就被安葬於此,墓碑立於何時,未見說明。這似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卡夫卡以這種形式永遠與父母在一起,哪怕他生前總是恐懼父親的威嚴與粗暴,但在他孤獨辭世後,仍隻有父母接納他,並以合葬方式永遠同在。
卡夫卡一家墓碑
與他們同在的還有卡夫卡的三個妹妹。卡夫卡墓碑下方,另有一塊薄薄的黑色大理石,上麵刻著三個妹妹的名字。她們分別出生於一八八九、一八九〇、一八九七,去世的時間卻模糊地統一寫為“一九四二——一九四三”——顯然,她們沒有逃脫猶太人遭遇的種族滅絕之災,在這期間死於納粹集中營,遺骨難尋。如今,隻有她們的名字被鐫在石碑上,讓每一個拜謁卡夫卡的人,為她們的悲劇命運而難過。
忽然發現,卡夫卡墓碑對麵的圍牆上,還嵌著一塊又一塊黑色大理石墓碑,如他的妹妹們的墓碑相同。每塊墓碑上不止一個人的名字,而他們去世的時間都是在一九四四年前後——無疑,他們都是種族滅絕災難中的罹難者。仔細一看,有幾塊墓碑上的死者,不是根據家族排列,而是根據他們的職業。
一塊墓碑為“作曲家”而建,有五位;一塊墓碑為“視覺藝術家”而建,有六位。每塊墓碑下方,還用捷克文和英文刻上“還有其他許多人”——許多無法尋找到的布拉格的猶太藝術家……他們的墓碑與卡夫卡相對,布拉格人以這種簡單卻又莊重異常的方式,將苦難時代猶太人藝術家群體匯聚一起,供世人拜謁。
凝望墓碑,隻有歎息。不敢設想,卡夫卡如果活到了二戰爆發。愛因斯坦逃離了德國,茨威格逃離了奧地利,孤獨的卡夫卡有可能逃離布拉格嗎?他能擺脫與妹妹們一樣的、與那些藝術家一樣的結局嗎?命運的幸或不幸,真的難以界定。
雨下著,落在卡夫卡墓碑上。
如今,再看照片,發現雨水已淋濕墓碑上端,正向卡夫卡的名字蔓延。
如果你去布拉格,一定要去拜謁卡夫卡——見到要去布拉格旅行的朋友,我總愛這樣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