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0)
2021 (539)
2022 (880)
2023 (542)
2024 (159)

布拉格
一九八三年,一顆新發現的星星被命名為“卡夫卡”,浩淼天宇間,留下一個永恒的名字。
來到布拉格,怎能不細細尋訪卡夫卡的蹤跡?從誕生的故居,到安葬的墓地……
一,變形的卡夫卡雕像
我們住在老城區廣場旁的一個賓館。第一天出門,走出賓館,沿小巷漫步不到五分鍾,即見路旁有一雕像。雕像約四米高,下方為一巨大的軀體,邁開大步,胸口洞開,沒有心髒,兩臂前伸,沒有雙手,也沒有腦袋。但腦袋位置托起的是一個完整的人物全身。他神態憂鬱,右手抬起,指向前方。走近一看,底座上寫著——FRANZ KAFKA。
後來買來一張《卡夫卡的布拉格》地圖,上麵標有布拉格與卡夫卡有關的三十四處地點,這座雕像為最後一處。雕像2003年落成,位置即在猶太人區的中心——卡夫卡成長與生活、工作的區域。雕像出自捷克雕塑家Jaroslav Rona之手。
雕塑家說,他的創意得自卡夫卡的小說《一次戰鬥紀實》。小說曾有這樣的描寫:“我異常熟練地跳到我朋友的肩上,用兩隻拳頭擊他的背部,使他小跑起來。可是他還是有點兒不情願地用腳踩地,有時甚至停了下來,於是我多次用靴子戳他的肚子,以使他更加振作起來。我成功了……”
與卡夫卡雕像不期而遇。於是,我的相機裏有了布拉格之行的第一張留影。
卡夫卡雕像
二,世俗化的布拉格,終於接納了他
卡夫卡已是布拉格的驕傲,在世俗化之後走進人們視野,為曾經排斥他的這座城市聰明地接納。
各式各樣的體恤衫上;大大小小的搪瓷杯上;商店琳琅滿目的招貼……精明的布拉格人,巧妙地將卡夫卡納入到通暢的商業軌道,滿足不同遊客的好奇與需要。這一點,當我參觀完卡夫卡出生地紀念館之後印象尤為深刻。
老城區廣場是布拉格的心髒。從老城區廣場西北角走出去,不到百米,另有一個小小的空曠處,名為“卡夫卡廣場”——一八八三年七月三日,卡夫卡就在旁邊一幢大樓的寓所裏出生。如今,大樓一層有一房間被辟為“卡夫卡誕生地紀念館”供遊客參觀,每位五十捷克克郎(約合人民幣二十多元)。

卡夫卡故居
走進去,大跌眼鏡。所謂紀念館,見方不過二十平方米,除卡夫卡作品的幾種初版本和牆上懸掛的生平圖片外,空空如也。這該是我看到過最簡單、最沒有曆史感的名人故居了。
我曾感慨過鳳凰古城沈從文故居裏缺少實物,但相比而言,卻比這裏好得許多。畢竟有完整的庭院,有老井,有雕梁畫棟,有沈從文晚年寫作的書桌……看來,布拉格人太能琢磨遊客的心理了,以他們的方式與滿懷期待走進來的人,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在旅遊開發上,卡夫卡無處不在。不過,讓人疑惑的是,充分商業化、世俗化之後的卡夫卡,還是那個孤獨、憂鬱甚至畏懼婚姻生活的卡夫卡嗎?
一位德國文藝批評家曾這樣談到卡夫卡:“作為猶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為不入幫會的猶太人,他在猶太人中不是自己人;作為說德語的人,他不完全屬於奧地利人;作為勞動保險公司的職員,他不完全屬於資產者;作為資產者的兒子,他又不完全屬於勞動者,因為他把精力花在家庭方麵;而‘在自己的家庭裏,我比陌生人還要陌生’。” 卡夫卡的生命特征與性格悲劇,被如此精辟地概括出來。
是的,卡夫卡生前沒有歸屬感,在孤獨中匆匆走完四十餘年人生,但他卻以文學為自己找到最後歸屬——人類的共同文化遺產。他以文學所表現出的人的孤獨、命運的不可知、歸屬的不確定性,幾乎在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地存在著,不會隨著場景的替換與時間的流逝而改變。就這一點來說,我們都有卡夫卡的影子在心中。
如今,曾讓卡夫卡感到陌生的世俗社會,慷慨而精明地接納了他。他已融入布拉格的日常生活,一個無處不在的旅遊資源。

卡夫卡紀念館
三,寫給菲麗絲的情書
感謝布拉格人的精明與細致。一幅繪製明確而簡潔的《卡夫卡的布拉格》地圖,讓我在追尋“布拉格之春”的曆史遺跡之外,又多了一個可以細細追尋的曆史人物,一個星期的古城漫步,從而更為充實。
布拉格城區不大,完全可以以步行方式暢遊。拿著地圖,走進一條老街,再走進一條老街——幾百年舊貌依舊的城市,想找一條新街也難。不變的街道,不變的廣場,不變的建築,為我們參照地圖尋找卡夫卡一九二四年去世之前生活過的地點,提供了具體的曆史場景。
舊城區廣場是布拉格的中心,也是卡夫卡的活動中心。從他的出生地隻需幾分鍾即走到這裏。廣場四周,與卡夫卡關係密切的老房子,隨處可見。
廣場一角,是著名的鍾樓。在卡夫卡出生後不久,他們一家即搬到與鍾樓相鄰的一幢公寓大樓裏居住,他的三個妹妹均在此出生。年幼的卡夫卡,每天從這裏穿過廣場往東,走進Celetna大街,前往位於火藥塔附近Masna街上的德語男子小學讀書。他所走過的商肆林立的Celetna大街,後來是他上中學和大學時全家居住的地方。他的臥室在一幢大樓的二層,從窗戶裏可以俯瞰熱鬧的街市。
卡夫卡父親開辦的第一家服飾用品商店,同在Celetna大街上,占據著與廣場麵對的最佳位置。作為一名猶太商人,父親的創業從這裏開始。與商店舊址相近,有一家名為Goldhammer的飯店,卡夫卡父母的婚禮,在飯店隔壁的一間房子裏舉行。
父親經商成功,小店主後來成為批發商,而他的批發商店,就在廣場的另一側的一幢大樓。卡夫卡就讀的德國中學,也在同一大樓裏。如今,大樓一層,新開一家書店,名為“卡夫卡書店”,布拉格人以這種形式,展示卡夫卡與廣場的淵源。
卡夫卡書店
老城區廣場一角與Parizska大街交接處的一座公寓,是卡夫卡寫作《饑餓藝術家》等作品的地方。住在三樓的他,可以俯瞰整個廣場。巨大的胡斯雕像,教堂的鍾聲,陪伴他消磨孤獨的生命。
一九二四年去世的他,沒有活到二戰的爆發,看到猶太同胞在廣場遭遇的悲劇。當然,他更看不到一九六八年蘇聯軍隊的坦克駛進這裏,在胡斯雕像前碾碎“布拉格之春”的希望……
就我而言,尋訪的意外收獲其實不在老城區廣場周邊,而是與廣場有段距離的Skorepka街。這條街的拐角處,有一座 Max Brod公寓大樓——一九一二年,卡夫卡正是在這座公寓頂樓的一間寓所裏,與費麗絲一見鍾情。在隨後的日子裏,他們兩度訂婚,均又取消,對婚姻的無名恐懼,始終困繞卡夫卡,直至病逝。
我之所以對找到這個地點格外有興趣,與自己的一篇文章有關。大約一九八四年,蕭乾先生借我一本英文版的卡夫卡致費麗絲書信集,從中我第一次知道兩人的故事,頗感好奇,還忍不住在筆記本上選譯過幾封,另寫一篇短文《卡夫卡的情書》在《中國青年報》開設的個人專欄“人地書”中發表。這也是我最早寫到卡夫卡。
遙想一百年前,卡夫卡在我麵前的這幢大樓裏,與費麗絲初次見麵。他已二十九歲,卻如同一位情竇初開的少年,顯得格外狂熱與癡迷。他給費麗絲寫信後,焦慮而忐忑不安等待回複。費麗絲終於回信了,他欣喜若狂,當即寫下四頁長信。
在隨後另一封信中,他這樣描述自己回信時的感覺:“十五天前,在上午十點我接到你的第一封信。很快就坐下來給你寫了滿滿四大頁的信。我並不後悔這樣做,因為我從未像那樣帶著極度高興來消磨時間。唯一遺憾的是,我寫完了四頁,才是我所想說的所有話的開頭……”
卡夫卡怕費麗絲寄給他的信丟失,還細心地在信紙上方特地加上一句:“我真有點神經過敏,擔心有些信可能會丟失,大概是你沒有把地址寫準確。應該這樣寫:poric有兩個勾,分別在r和c上麵,另外,你還應該寄掛號。”
在情書裏可以深切體會到卡夫卡的敏感。
我在《卡夫卡的情書》中這樣寫道:“《變形記》、《城堡》中的卡夫卡,是冰冷到極點的憂鬱和孤獨,讀時讓你感到無名的壓抑。情書中的卡夫卡,卻是熱得讓人難以置信的思念和柔情,讀時讓你覺得看到了一顆愛得近乎發狂的心。卡夫卡寫給費麗絲的信,幾百封,厚達五百多頁。
他與費麗絲兩度訂婚,兩度取消,最終費麗絲嫁給他人。生性憂鬱的卡夫卡,在愛情上過於敏感,常常產生難以名狀的自我紛擾。敏感的另一麵,卻產生了情書的細膩,促成了滾燙的宣泄。在許多給費麗絲的情書中,他無須掩飾,即便根子裏仍是憂鬱和孤獨,但與小說中的卡夫卡完全是兩種形態。”
許多年後,有機會佇立在卡夫卡與費麗絲初次見麵的大樓前,布拉格的尋訪,仿佛一下子有了親近的感覺。

卡夫卡與費麗絲
四,拜謁卡夫卡墓地
拜謁卡夫卡,難道還有比走在雨中的冷清與靜謐更好的意境嗎?
細雨紛紛,飄灑在林蔭道的蔥翠樹冠,隻有少許水滴,濺到布滿青苔的沙礫小道。偌大的墓地,冷清而靜謐,隻有我們夫婦兩人打著傘走在小道上。太冷清了,靜得能聽到雨敲打樹冠與傘,聽到腳底發出的被雨水打濕的細微聲。
在布拉格,我先後去了三個墓地。最初尋訪到的兩個,最有名,拜謁者也很多,但是,沒有找到卡夫卡。
在老城區,距卡夫卡雕像不遠處有一舊猶太人墓地。據介紹,在布拉格曆史上,猶太教徒曾經隻被允許在被隔離的一定地區內生活,而且沒有土地的所有權。在一段很長的曆史時期裏,猶太人一直受到差別對待。舊猶太人墓地就在這一猶太人居住區內。
如今,這一墓地裏現存一萬多座墓碑,最古老的一塊墓碑立於一四三九年。但這一墓地早在一七八七年被廢棄。環繞墓地,有著名的教堂,二次大戰期間,布拉格抵抗組織的最後一批成員就躲藏在教堂的地下室,被發現後全部遇難。墓地和教堂曆史悠久,位置便利,吸引遊客紛至遝來。我看到有的人頭戴小白帽,神情凝重,在苔蘚斑斑參差歪斜的墓碑間緩緩走過。相信他們是猶太人,來這裏憑吊先祖與先烈。
另一處捷克文化名人墓地位於布拉格西南近郊的威舍堡。威舍堡是布拉格最為古老的地區之一,斯美塔那的交響樂《我的祖國》的第一樂章,就是以“維舍堡”為題。穿過威舍堡古道,走進一片樹林,再往前,聖彼得聖保羅教堂迎麵矗立,教堂旁即是著名的捷克文化名人墓地。音樂家斯美塔那、德沃夏克,畫家姆夏都安葬在此。前來拜謁的人不少,他們找著各自傾慕的名人,在墓碑前獻一束花,擺幾塊石頭。
教堂報時鍾聲敲響,餘音嫋嫋時,又奏起一句斯美塔那的樂句。墓地之美,生者與死者的呼應,盡在其中。
卡夫卡與這裏無關。孤獨者匆匆辭世,生前本不屬於布拉格的主流文化,身後他依然與之疏遠。雖然那位德國評論家說卡夫卡“作為不入幫會的猶太人,他在猶太人中不是自己人”,但卡夫卡在精神與宗教上,在血緣上,依然與猶太人傳統不可分離。他被安葬在布拉格東郊一個猶太人墓地。
乘坐A線地鐵至Zelivskeho站,走出地鐵口,對麵即是猶太人墓地。我猜想,大概在城裏的舊墓地被廢棄後,猶太人在這裏修建了另一個墓地,那麽,距今也有二百多年曆史了。顯然,管理人員知道,來到這裏的遊客,大多是為卡夫卡而來。他們周到地在入口處豎一指示牌,標明卡夫卡墓碑的位置——“21.14.33”——就在圍牆前的第一排。

通往卡夫卡墓地的指示牌
與威舍堡名人墓地相比,這裏多了肅穆,多了樸素,墓碑也以簡單的石碑為主,遠不像威舍堡名人墓地那樣注重墓碑設計,更少有構思巧妙、雕刻細致、風格張揚的雕塑。但這裏有更多的樹,樹幹上長著更多的青苔;有更多的草,厚厚的草把墓碑後麵的地蓋得嚴嚴實實。一切顯得收斂。一切與自然融為一體。
實際上,卡夫卡並沒有自己單獨的墓碑,他與父母安葬在一起,三人為同一個墓碑。墓碑不大,約兩米,灰色花崗岩,被雕刻成不規則的方尖碑狀。卡夫卡一九二四年先於父母去世,父親與母親分別去世於一九三一、一九三四年。
墓碑上,卡夫卡的名字刻在最上麵,下麵依次是父親和母親。卡夫卡是否去世之後就被安葬於此,墓碑立於何時,未見說明。這似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卡夫卡以這種形式永遠與父母在一起,哪怕他生前總是恐懼父親的威嚴與粗暴,但在他孤獨辭世後,仍隻有父母接納他,並以合葬方式永遠同在。

卡夫卡一家墓碑
與他們同在的還有卡夫卡的三個妹妹。卡夫卡墓碑下方,另有一塊薄薄的黑色大理石,上麵刻著三個妹妹的名字。她們分別出生於一八八九、一八九〇、一八九七,去世的時間卻模糊地統一寫為“一九四二——一九四三”——顯然,她們沒有逃脫猶太人遭遇的種族滅絕之災,在這期間死於納粹集中營,遺骨難尋。如今,隻有她們的名字被鐫在石碑上,讓每一個拜謁卡夫卡的人,為她們的悲劇命運而難過。
忽然發現,卡夫卡墓碑對麵的圍牆上,還嵌著一塊又一塊黑色大理石墓碑,如他的妹妹們的墓碑相同。每塊墓碑上不止一個人的名字,而他們去世的時間都是在一九四四年前後——無疑,他們都是種族滅絕災難中的罹難者。仔細一看,有幾塊墓碑上的死者,不是根據家族排列,而是根據他們的職業。
一塊墓碑為“作曲家”而建,有五位;一塊墓碑為“視覺藝術家”而建,有六位。每塊墓碑下方,還用捷克文和英文刻上“還有其他許多人”——許多無法尋找到的布拉格的猶太藝術家……他們的墓碑與卡夫卡相對,布拉格人以這種簡單卻又莊重異常的方式,將苦難時代猶太人藝術家群體匯聚一起,供世人拜謁。
凝望墓碑,隻有歎息。不敢設想,卡夫卡如果活到了二戰爆發。愛因斯坦逃離了德國,茨威格逃離了奧地利,孤獨的卡夫卡有可能逃離布拉格嗎?他能擺脫與妹妹們一樣的、與那些藝術家一樣的結局嗎?命運的幸或不幸,真的難以界定。
雨下著,落在卡夫卡墓碑上。
如今,再看照片,發現雨水已淋濕墓碑上端,正向卡夫卡的名字蔓延。
如果你去布拉格,一定要去拜謁卡夫卡——見到要去布拉格旅行的朋友,我總愛這樣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