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金馬獎落幕了,在一片爭議聲中。
爭議,是因為一些別的事,但另外一些事沒有爭議,比如好電影的獲獎。
比如《大象席地而坐》,這部電影在本屆電影節上收獲三個獎項——最佳劇情長篇,最佳改編劇本,觀眾票選最佳影片。
當然,這部電影的導演胡波,沒有能來領獎,因為去年十月,他已經死了,自殺,用一根繩子吊死了自己。
他的媽媽在領獎台上說,謝謝頒獎典禮,謝謝評委,謝謝觀眾,然後低頭致謝,眼睛掉下淚水。
在離世401天後,胡波在不知道是天堂還是地獄的地方,靜靜看著這一切,沒有人知道他此刻,會是怎樣的表情。
胡波,又名胡遷,出生在山東省濟南市一個普通的家庭;他出生在初夏的七月,巨蟹座,那個季節的濟南,天氣剛剛從紛擾的晚春平靜下來,還隱藏的一絲不安的變動。星相學裏麵說,出生在這個季節的人,都特別敏感,那麽胡波應該就是其中一個。
他熱愛文學,從小埋頭於書本,但是在念書這件事上麵,胡波並沒有什麽天份;
他兩次高考失利,最後灰心喪意地進入了山東一所專科學習。
如果他沒有在途中迷上電影,並因此改變方向退學,那麽他的人生,就隻是一部頹廢的青春電影而已,連三流的都算不上。但他迷上了,就像剛長出喉結的少年,遇到了讓他怦然心動的女孩子一樣;他不顧父母反對退學,連續參加考試,終於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
那年,他22歲,那時候的他差點以為,自己的人生真的會從此改變。
考入北影的胡波,很快就成了話題人物。他經常做一些諸如為了親身感受樹葉霜降的場景而獨自坐火車到大興安嶺的事;經常因為電影的拍攝手法和細節,和周圍的同學甚至導師鬧得不可開交。
人們在背後悄悄議論他,有人說他是真正的藝術家,有人隻把他當神經病。
但無論他是哪一種,名為中國大學的這種地方,容不下胡波這種離經叛道的怪人,
同學不親近他,老師不喜歡他,他也漸漸發現,自己原來夢牽魂索的高校,就如那個曾經求而不得的女子,僅僅給自己送了一眼秋波,便轉身離去。
他朋友說:“胡波這個人,天生就有一種憂鬱的才氣。”
當一個人去到最想去的地方,發現的事現實和理想之間巨大的壕溝,做不了想做的事,找不到接下來的方向,可能誰都會冒出一身憂鬱的才氣。
不過這時候事情忽然又有了點轉機,他把心一橫,開始寫起了小說。
2016年,胡波以胡遷發布的中篇小說集《大裂》,獲得了台灣第六屆世界華文電影小說獎,他開始有了一點信心,更是一頭撲倒在了文字創作上麵。
盡管如此,天性討厭營銷和高調的胡波不願意配合宣傳,《大裂》最終雖然得以出版,但銷量撲街,出版商也開始嫌棄這個怪人,胡波再一次铩羽而歸。
而後,他開始步入自暴自棄,靠酒精度日的生活。
在那段時間,他身上最大的標簽不是“才子”,是“窮”;出版兩本書,稿不到兩萬;導演過兩短片,無分文收入;他陷入了嚴重的抑鬱症,一邊飲酒,一邊掉頭發,獨居一室,徹夜不眠,頭發永遠亂得像雜草一樣。連女友都無法忍受而離他而去。
幾個月後,胡波放不下,寫信挽留女友的時候,隻收到一句:“你惡不惡心?”
大概胡波那時候也在想同樣的東西吧;
“這人生,真惡心。”
造化總是弄人的,尤其是對胡波這種偏執的人;世界因為他的奇特而討厭他,偶然卻又發現,有些事情隻有這種人做得來。
他的劇本《大象席地而坐》,被行業內一位大鱷看中,盡管得到的投資不多,他已經非常開心。
似乎多年煎熬的回報要來了,他終於能夠按自己創作的劇本拍電影。
然而事情當然沒這麽簡單;投資影片的行業大鱷,不是慈善家,當看到胡波捧著一個長達240分鍾的初片到他麵前的時候,他隻對胡波說了一個字:
“刪。”
一部主題晦暗,拍攝手法奇特,居然還長達240分鍾的文藝片,簡直是對觀眾智商的侮辱,投資方表示這樣的電影一定會在票房上暴死,逼著胡波把影片剪掉一半以上。
身無分文,拿著別人的錢,胡波多麽不願意,也隻能照做。
最後,《大象席地而坐》,成了一部不屬於他的影片;而最諷刺的是,當他想去買回這部自己一手一腳自己打磨出來的電影的版權時,發現版權回購居然需要幾百萬,夠買兩輛法拉利。
胡波的第二本書,《牛蛙》中有這樣一段話:
“虛無就是站在路口,這個路口有很多條通向各個方向的路,但每條都看不到盡頭。”
看不到希望的胡波,最後的選擇是一頭撞在虛無上麵;他找了一跟白色的繩子,把自己吊死在公寓的裏那個狹窄的樓道裏,他的朋友後來在微博上寫道:“在那樣的地方,他可以隨時收手,隻要他想,手和腳都能找到支撐的地方。”
但胡波沒有這樣做,他在一個隨時可以活過來的地方,抵抗著生命的本能,毫不猶豫地吊死了自己,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回頭。
四個月後,《大象席地而起》的原版——那個240分鍾的版本,帶著超長的鏡頭和隱晦壓抑的表達手法,去到了柏林電影節,提名最佳處女作獎。
一年後,這部電影獲得金像獎提名,並在最後斬獲三項大獎。
有人說,他隻要再撐四個月就可以了,他可能就不會死。
但四個月,對於已經和世界抗爭到麻木的胡波來說,太長了。
朋友說,胡波死於偏執。如果他再圓滑一點,找到更好的溝通方法,說不定一切都不至於走向無法挽回的方向。說不定他在學校就受到教授的欣賞,得到電影投資的推薦;說不定能找到足夠的道理,說服《大象》的投資人去做一個新的嚐試;說不能不至於消極得讓女友都無法忍受離開;但他在追求夢想的時候,忘記自己身在凡間;忘記人縱胸懷千般詩意,也不可能靠吸收日月精華維生;他忍受不了世俗,也無法接受迎合世俗的自己;於是他的人生就像一個飛速旋轉的陀螺,越轉越快,最後飛離地麵,砸得粉身碎骨。
胡波導演思考劇本
神奇的是,當胡波離世的消息傳出後,一堆人忽然就冒出來了,感歎他拍的電影是多麽深刻,寫的文字是多麽纖細;甚至有人覺得,是因為胡波的升華了他的作品,讓《大象》斬獲無數獎項;他至死都拒絕被商業化,被資本綁架,萬萬沒想到,在自己死了以後,依然逃不開被消費;在胡波離開後,有幾個朋友看了下媒體的報道後,說:這個世界不配擁有胡波這樣的人。
就像梵高生前貧困潦倒,患上嚴重精神病,死後作品卻被拍賣出天價,被爭相收藏;就像舒伯特年少時三餐不繼,最窮的時候隻能喝友人共穿一條褲子,死後卻被譽為“18世紀最偉大作曲家”之一。
當發現一些人,一些事無法挽回之後, 人們才知道“珍惜”二字;才會蜂擁而來,歌頌死者的名字;這樣的世界,或許真的不配。
胡波導演工作照
《大象席地而坐》裏麵,有一個青年目睹朋友因自己自殺後,跑到了另一個城市,遇到了一群同樣生活失意的人;他們像遊魂野鬼地遊蕩在灰蒙蒙的街上,呼吸著工業廢氣與粉塵;他們心中唯一的火種,是要到滿洲,看一頭永遠靜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大象;沒人知道它在哪裏,甚至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存在,他們隻知道,要去看。
在小說版裏,青年最後找到了那頭大象,擁抱著它,流下了眼淚;然後青年就被大象踩死了。
看到這個結局,人們才驚然發覺,原來這個男人,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小說;
他千幸萬苦終於找到他的“大象”——拍電影,擁抱了他的”大象“,卻發現“大象”一點都不喜歡他;讓他窮,讓他苦,讓他失去尊嚴,把他的夢想踩在地上,發出骨頭破裂的聲音;讓他因“大象”而死。
他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小說,遺憾的是,那是本悲劇小說。
在影片斬獲金馬獎後,有人惋惜胡波的英年早逝;“30歲已經能做到這個程度,如果活下去,前途不可限量。”“都熬到這個份上了,為什麽不多等幾個月呢?”
“明明隻差一點,前麵就是光明了。”他們都說得對,對於世上很多人來說,壓力和痛苦,不過一個“熬“字,過去了就好;但胡波不同,壓在胡波身上的,是那頭“大象”;電影裏,那片荒蕪的天空和淩亂的大地,讓人想起作者那張蒼白的臉;隱約中,我仿佛聽到他很遠的地方喃喃自語:“那是頭大象,很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