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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父親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有個叫王玉珍的農村姑娘,因家庭糾紛從保定到北京打官司,眼見那官司曠日持久,她到我家落腳當保姆。我們住東交民巷外交部街1號,到司法部街的法院沒幾步路。王玉珍身強力壯,嗓門洪亮,帶孩子洗衣服買菜做飯全包了,根本不當回事。據父親說,每天下班,都看見她坐在家門口,一手抱我,一手抱我弟弟輪流喂飯。父母白天上班,無人替換,估摸每回開庭,我們都跟著對簿公堂。兩年後,王玉珍打完官司回保定,我們哥兒倆已滿地跑了。
1
1957年年底,我們家來了個新保姆,叫錢家珍,江蘇揚州人。她丈夫是個小商人,另有新歡,一氣之下她跑到北京,先住後母家,鬧翻了,下決心自食其力,經父母的同事介紹來到我家。錢阿姨和我互為歲月的見證——我從八歲起直到長大成人,當上建築工人;而錢阿姨從風韻猶存的少婦,變成皺巴巴的老太婆。
改革開放前,父母的工資幾乎從未動過,每月總共二百三十九元人民幣(對一個五口之家算得上小康生活),扣除各自零花錢全部交給錢阿姨,由她管家。
錢阿姨不識字,除了父母,我算是家中文化水平最高的,記賬的任務自然而然落到我頭上。每天吃完晚飯,收拾停當,我和錢阿姨麵對麵坐在飯桌前,大眼瞪小眼,開始家庭經濟建設中的日成本核算。那是個十六開橫格練習本,封皮油漬斑斑,卷邊折角,每頁用尺子畫出幾道豎線,按日期、商品、數量、金額分類。錢阿姨掰著指頭一筆筆報賬,並從兜裏掏出毛票鋼鏰兒,還有畫著圈兒記著數的小紙條,那些圈兒,依形狀大小代表不同商品,讓人想到原始符號。
對我來說,這活兒實在令人厭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從未間斷,如果間斷那麽一兩天,得花上更多的時間精力找補才行。我貪玩,心不在焉,準備隨時溜號兒。錢阿姨先板臉,繼而拍桌子瞪眼,幾乎每天都不歡而散。其實這賬本父母從未查看過,錢阿姨也知道,但這代表了她的一世清名。
還有一個不可能的任務,就是代寫家書。關於錢阿姨的身世,我所知甚少。她總嘮叨自己是大戶人家出身。說來她素有潔癖,衣著與床單一塵不染;再有她每回擇菜,扔掉的比留下的多。這倒都是富貴的毛病。
錢阿姨有個異母同父的妹妹,每回揚州來信都是頭等大事。為確保郵路暢通,她張羅著給郵遞員小趙介紹對象。小趙長得幹淨利索,生性靦腆。而為他準備的候選人,要不農村戶口,要不缺心眼兒。每次相親我都在場,真替小趙捏把汗,可哪有我插嘴的份兒?說來還是錢阿姨的社交圈有限,那年月,社會等級被表麵上的平等掩蓋了。小趙變老趙,單身依舊。
錢阿姨幹完活,摘下圍裙套袖,從枕下抽出剛抵達的信。我展開信紙,磕磕巴巴念著,遇生字就跳過去。錢阿姨聽罷滿臉狐疑,讓我再念一遍。接下來是寫回信。上小學二年級時,我最多會寫兩三百個字,實在不行就畫圈兒,跟錢阿姨學的。好在家書有一套模式,開頭總是如此:“來信收到,知道你們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
時間久了,才知道錢阿姨的妹妹也有“槍手”,是她女兒,跟我年齡相仿,後來去江西插隊。有一陣,我們同病相憐,通信中會插入畫外音,弄得錢阿姨直納悶兒。
2
錢阿姨雖不識字,但解放腳,不甘落後,有心參加社會活動,可要跟上這多變的時代不那麽容易。保姆身份在新社會變得複雜不定,特別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動蕩中,甚至有政治風險。
1958年夏,“大躍進”宣傳畫出現在毗鄰的航空胡同磚牆上,那色調讓夏天更熱。變形的工人農民形象代表變形的時代,風吹日曬,他們漸漸隱身牆中。對孩子來說,那是激動人心的日子,幾乎每天都在過節。
秋天到了,在我們樓對麵那排居委會的灰色平房辦起公共食堂。錢阿姨響應黨的號召,撂下我們兄妹仨,套上白大褂,一轉身飄飄然進了食堂。她簡直變了個人兒,眉開眼笑,春風得意。曾一度,濃重的揚州口音漂浮在混雜的普通話之上,不絕於耳。錢阿姨仍住在我家,對我們卻愛答不理。到底是她跟父母有約在先,還是單邊決定?那架勢有隨時搬出去的可能。我們仨全都傻了眼,別無選擇,隻能跟她去食堂入夥。我很快就體會到錢阿姨的解放感——獨立、無拘無束,集體的空間和友情。
食堂由於嚴重虧損,沒幾個月就垮了。錢阿姨脫下白大褂,戴上藍套袖,回家生火做飯。她整天哭喪著臉,沉默寡言,時不時站在窗口發愣,背後是炊煙浸染的北京的冬日天空。
七八年後,老天爺又跟她開了個玩笑。1966年夏,“文化大革命”爆發。錢阿姨起初按兵不動,靜觀其變,直到一個“紅八月”的早上,她一躍而起,身穿土黃色軍裝(有別於正統國防綠),胸戴毛主席像章,腰紮皮帶,風風火火,把家門摔得砰砰響。她處於半罷工狀態。所謂半罷工,就是不再按點開飯,填飽自己肚子時順便把我們捎上。那年錢阿姨四十三歲,或許是人生下滑前的最後掙紮,或許是改變命運的最後機會。
在滾滾洪流中,誰又能看見誰呢?每個人都被革命熱情所蒙蔽。據我所知,錢阿姨那一陣忙著跳“忠字舞”,參加居委會的批鬥會。她背語錄有困難——不識字,揚州話拗口。那年頭,我們也處於半瘋狀態,側看半瘋的錢阿姨倒是挺正常。
可沒多久,錢阿姨急流勇退,脫下軍裝,翻出藏青小襖,像更換羽毛的鳥,準備過冬。到底有何難言之隱?不知道,但可以想象:當一個小人物衝向大時代,有多少傷害埋伏左右。
父親的單位裏貼出大字報,指名道姓,聲稱雇保姆是堅持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父母有些慌張,當晚與錢阿姨緊急商量,請她暫避,並承諾養老送終。
錢阿姨若無其事,早上照樣用篦子梳頭,盤好發髻。幾天後,她為我們做好午飯,挎著包裹搬走了。最初還回來看看,久了,從我們的視野淡出。忽然傳來她跟三輪車夫結婚的消息,在那處變不驚的年代,還是讓我一驚。
一個星期天上午,我騎車沿西四北大街向南,終於找到門牌號碼。那是個大雜院,擁擠嘈雜。有孩子引路,錢阿姨一掀門簾,探出頭。小屋僅四五平方米,炕占去大半,新換的吊頂和窗戶紙。錢阿姨把我讓到唯一的椅子上,自己坐在炕沿。我有些慌亂,說話磕磕巴巴的,終於問起她的婚事。
老頭子上班去了,她說。表情木訥。
令人尷尬的沉默。錢阿姨沏茶倒水,還要給我做飯,我推說有事,匆匆告辭,轉身消失在人流中。沒幾天,傳來她離婚的消息,在家裏並未掀起什麽波瀾。據說離婚的理由很簡單:錢阿姨嫌人家髒。
2
1969年年初,錢阿姨又搬回來了,主要是照看房子。人去樓空:母親去河南信陽地區的幹校,弟弟去中蒙邊界的建設兵團,我去河北蔚縣的建築工地,隨後妹妹跟著母親去幹校,父親壓軸,最後去湖北沙洋的幹校。
弟弟去建設兵團那天,父親到德內大街的集合點送行後回家,在樓門口撞見錢阿姨,她氣急敗壞地說:“要是保保(小名)找個蒙古女人回家,那可不得了。這事不能不管,你跟他說了沒有?”“沒跟他說這個。”父親答道,“別追了,他已經走遠了。”錢阿姨仰天長歎:“我的老天爺!”
1970年夏,我們工地從蔚縣搬到北京遠郊,每兩周休一次,周六中午乘大轎車離開工地,周一早上集合返回。到了家,錢阿姨圍著我團團轉,噓寒問暖,先下一大碗湯麵,用醬油、醋和蔥花做底料,加上一勺豬油,再煎倆荷包蛋放在上麵。她心滿意足看著我狼吞虎咽的吃相。
她一下子老了,皺紋爬滿臉頰額頭,有照片為證。那是我拍的一張肖像照,為了辦戶口手續。要說這可是我的拿手好戲,苦練了好幾年,不過拍攝對象都是漂亮女孩。先把白床單搭在鐵絲上做背景,再調節三盞大瓦數燈泡做光源,用三腳架支起捷克“愛好者”牌120雙反照相機,用快門線控製,哢嚓,哢嚓——
我得承認,那的確是失敗之作,正如錢阿姨的評價——像鬼一樣。若追究原因:一、曝光過度;二、焦距過於清晰;三、未找到最佳拍攝角度。當然還有後期製作的問題。我去工地上班,把底片交給樓下的一凡,我們共用一台放大機。
一凡後來抱怨說,沒轍,底片曝光過度,即使用四號相紙也是黑的。接著他犯了更大的錯誤,把十幾張廢照片隨手扔進垃圾箱,不知被哪個壞孩子翻出來,貼滿各個樓門口和樓道窗戶上。錢阿姨就像通緝犯。這下把錢阿姨氣瘋了,到處追查,最後發現罪魁禍首是我。
錢阿姨在家閑著無事,心裏不踏實,花了一百二十元給我買了塊東風牌手表。就在這前後腳,我收到父親的信。原來幹校又傳閑話——保姆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明證,而父親正隔離審查,監督勞動,壓力可想而知。盡管措辭婉轉,錢阿姨一聽就明戲,於是告老還鄉。
我們最終未實現養老送終的承諾。
4
1982年春,作為世界語雜誌《中國報道》的記者,為采寫大運河的報道,我從北京出發,沿大運河南下,途經揚州。事先給錢阿姨的妹妹寫信,通報我的行程。那天下午,去市政府采訪後,我來到她妹妹家。錢阿姨顯得焦躁,一見我,小眼睛眨巴眨巴,卻沒有淚水。從她妹妹語氣聲調中,能感到錢阿姨在家中毫無地位可言。我提議到她的住處坐坐。
沿潮濕的青石板路,我們並肩走著。錢阿姨竟然如此瘦小,影子更小,好像隨時會在大地上消失。所謂家,隻是一小間空木屋,除了竹床,幾乎什麽都沒有。我帶來本地買的鐵桶餅幹,一台半導體收音機,這禮物顯得多麽不合時宜。
在她渾濁的眼神中,我看到的是恐慌,對老年對饑餓對死亡的恐慌。她遲疑著囁嚅著,直到我告辭時才說出來:“我需要的是錢!”我傻了,被這赤裸裸的貧困的真理驚呆了。我請她放心,答應回家就把錢匯來(後來母親匯了七十元)。在大門口,夕陽從背後為她鍍上金色。她歪歪嘴,想笑,但沒笑出來。
大街小巷,到處飄蕩著錢阿姨講的那種揚州話。原來這是她的故鄉。
北島 | 守夜
月光小於睡眠
河水穿過我們的房間
家具在哪兒靠岸
不僅是編年史
也包括非法的氣候中
公認的一麵
使我們接近雨林
哦哭泣的防線
玻璃鎮紙讀出
文字敘述中的傷口
多少黑山擋住了
一九九四年
在無名小調的盡頭
花握緊拳頭叫喊
作者
北島
詩人
北島,原名趙振開,1949年生於北京,1978年和朋友在北京創辦文學雜誌《今天》。北島是今天詩派的重要代表,他知名的詩歌如《回答》、《一切》、《宣告》、《結局或開始》等,曾經震撼了無數國人。自1987年起,在歐美及香港多所大學教書或任駐校作家,其作品被譯成30種文字,曾獲瑞典筆會文學獎、美國古根漢獎、馬其頓斯特魯加國際詩歌節最高榮譽金花環獎等,獲選美國藝術文學院終身榮譽院士。2009年創辦全球最具影響力的國際詩歌節——香港國際詩歌之夜,2018年創建香港詩歌節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