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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洱:賈寶玉長大之後怎麽辦?

(2018-09-07 14:13:18) 下一個

作者:李洱

熟悉我的小說的朋友都知道,我喜歡在小說中設置多種對話關係。在我看來,現代小說與古典小說的一個很大的差異,就是現代小說是一個“對話主義”的“場域”,就像布爾迪厄所說,各種要素之間相互對話,相互生成。現代小說一個重要標誌就是,它是作者與作品中人物的對話,是作品中各種人物之間的對話,當然它也是作品與讀者的對話,是作品中各種人物與讀者的對話。現代小說是民主的,不是獨裁的。這是小說在中國語境中存在的一個特殊意義。晚清以來,小說對中國人來說,比對西方人要重要得多。這是另外的話題,這裏隔過不講。我想說的是,現代小說,如果僅僅是作者在絮絮叨叨地說自己的話,小說的意義喪失了大半。所以,我期待接下來的對話。

緣起

劉劍梅老師在電話裏問我要談什麽,我當時隨口說了一句,就聊賈寶玉長大之後怎麽辦吧。它確實我關心的一個問題。當然也不是現在才關心的。比如,我的長篇小說《花腔》就觸及了這個主題。《花腔》的主人公葛任,不妨看成是生活在二十世紀革命年代的賈寶玉。事實上,為了提醒讀者注意到這一點,我苦心孤詣,設置葛任生於青埂峰,死於大荒山。可惜啊,現在關於《花腔》的評論有一二百篇,但隻有極少數的幾位批評家注意到了這一點。如果作者和讀者的對話關係沒有能夠充分建立起來,不僅作品的意義要大打折扣,嚴格說來作品都沒有完成。因為作者、作品和讀者彼此之間是一種交叉的、雙向建構的關係。所以,我的遺憾是難免的。不過,最近有一篇關於《花腔》論文,是上海的青年批評家黃平寫的。他是80後批評家,讓人刮目相看。他最近有一篇論文叫《先鋒文學的終結和“最後的人”——重讀<花腔>》,發表在內地的《南方文壇》。他認為葛任身上疊加著賈寶玉的原型。黃平提到,這個問題其實是中國先鋒文學的元問題之一,即個人與世界的遭遇。先鋒文學真實地討論這個問題了嗎?我不知道。如果把這個問題放在二十世紀的革命年代,那麽問題就變得非常棘手:對於一代中國最先進的知識分子來說,他們陷入了一個空前的兩難:要成就革命和解放,革命者必須否定個人的自由,將自已異化為曆史和群眾運動的工具,然而革命者參與革命的最終目的,卻是實現自由。為此,主人公陷入了永久的煎熬。其實我很想提醒黃平一句,真正的自我就誕生於這種兩難之中。如果沒有這種煎熬,自我如何確立?我的朋友耿占春在一首詩裏麵說,有一個人照鏡子,到了老年,在越來越濃重的白內障的霧裏,他會發現自己隻是一個膺品,他的自我尚未誕生。

雖然由我來分析自己小說的主人公不大合適,但我今天是在香港,是在和朋友們進行一場真誠的對話,所以不妨多說兩句。說得幹脆一點:賈寶玉長大之後,如果他活在二十世紀,進入了革命的年代,那麽他很可能就是葛任。換句話說,葛任就是革命者賈寶玉。看過《花腔》的人都知道,葛任的故事部分地化用了瞿秋白的經曆。不過瞿秋白是1934年死的,而《花腔》的主幹故事是從1934年講起的。或許可以說,這部小說是個假設:如果瞿秋白沒死,經過長征到達了延安,那麽會發生什麽故事?我的意思是說,葛任,包括瞿秋白,也都可以看成寶玉長大之後的一種可能的形象。事實上,我正在寫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也跟這個主題有某種關係,隻是它更為複雜,以致我常常懷疑我是不是有能力完成它。

還得聲明一點。我不是紅學家,也不是曹學家,紅學和曹學已經成了專門的學問。在內地,曹學和紅學,據說啊,也隻能是據說啊,差不多都已經是某種帶有原教旨主義氣息的學問了,外人是不能隨便談的。其實,這差不多是對《紅樓夢》精神的背叛。《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中最講究對話關係的小說。《紅樓夢》召喚著人們參與對話。唐代詩人楊炯說:江山若有靈,千載伸自己。我覺得,曹公若有靈,千載尋知己。他會歡迎人們來對話的。如果我說得不對,我想曹公會諒解。你們也會諒解?對不對?我不會談到關於《紅樓夢》的很多知識。那些知識還是交給紅學家和曹學家來談。他們對《紅樓夢》的細枝末節,真的是如數家珍。書中哪一頓飯吃了什麽,他們都知道。我兩輩子也趕不上他們。好在魯迅說過,重要的是“史識”。魯迅是強調“史識”的。魯迅說話是比較重的,談到鄭振鐸的《中國文學史》,那已經是不得了的著作了,可魯迅還是說那是資料匯編,缺少“史識”。好在我今天不是專門要談《紅樓夢》和賈寶玉的,所以我可以自由一點。如果出現了知識錯誤,請你們理解。如果沒有什麽“史識”,那也很正常。我隻是要借賈寶玉,借這位寶二哥、寶二爺,說出我對小說的一些理解。

寶玉的年齡問題

奇怪得很,關於賈寶玉的年齡至今都沒有一個標準答案。這是發生在《紅樓夢》身上的眾多迷團之一。我上大學的時候,教我們《紅樓夢》的是個老太太,她拍著自己的臉,說,賈寶玉啊,粉嘟嘟的。好像說的是自己的親外孫。那個愛啊,真是濃得化不開。可她也沒有告訴我們寶玉多大。小說家當然可以不明確地去寫主人公的年齡。當代小說中,甚至人物的麵貌我們也常常弄不清楚。待會兒我可能會談到卡夫卡的《城堡》。在《城堡》當中,在卡夫卡的幾乎所有作品當中,我們能看到主人公的一係列動作,能了解主人公的氣質,但我們往往既不知道主人公的年齡,也不知道他的具體相貌,不知道他的出身,他就像個幽靈。

關於寶玉的年齡問題,大致分兩派:十三歲派,十六歲派。說他是十三歲的人說,在第二十五回,賈寶玉中了魔法,有個和尚這時候來了一句,大意是說:青埂峰一別,轉眼已經十三載矣。書中還有幾處提到十三歲這個數字,比如,有人誇他的詩好,說十二三歲的公子就寫得這麽好。這是恭維話。寶玉的詩寫得並不好,那幫孩子當中,他寫得最差,他自己也認為是最差的,不過他不生氣,隻要女朋友們寫得好就行。說他是十六歲的人認為,書中提到林黛玉是十五歲。黛玉在第四十五回有一句話,說我長到十五歲了,怎麽怎麽樣。而寶二哥比林妹妹大一歲,所以寶玉是十六歲。大致上有這兩種說法。

更有趣的是,對別人的年齡,包括生日,曹雪芹都交待得非常清楚。比如,元春是正月初一。所以叫元春嘛。寶釵是正月二十一,黛玉是二月十二,探春是三月初三,巧姐是七月初七,老太太賈母是八月初三,鳳姐是九月初二。但曹雪芹偏偏沒有明確地交待第一主人公寶玉的年齡。曹雪芹是不是忘記寫了?好像大大可能。想象一下,阿貓阿狗的年齡都寫了,生日都寫了,偏偏自己最心愛的兒子多大了,哪天生的,忘了。可能嗎?

其實,寶玉具體幾歲零幾個月了,不是非常重要。小說在一開頭,也就是第五回和第六回就告訴我們,他與秦可卿以及丫頭襲人有了男女之事,而且是在二十四小時以內完成了兩次男女之事。這說明,他已經進入了青春期。正是因為與秦可卿有了男女之情,所以秦可卿死的時候,最為悲傷的人就是寶玉啊。在小說的第十三回,曹雪芹寫到,寶玉當時正因黛玉回家了,自己孤恓,也不和人玩耍了,一到晚上就早早睡去,這天從夢中聽說可卿死了,忙著翻身起來,隻覺得心中似戳了一刀!隨後曹雪芹寫到:哇的一聲,直噴出一口血來。我記得有一次,我的朋友畢飛宇先生在北大講課,我晚到了一會兒,一進門正聽到他講這個情景。嚇了我一跳:誰啊,誰噴了一口血啊?聽下去才知道他說的是寶玉。他認為曹雪芹用的這個筆法是反邏輯的,哪能噴出一口血來呢?我覺得他講得很有道理。他也是從小說家的眼光看這個問題的,抓得很準。是啊,可以寫他傷心流淚,可以寫他捶胸頓足,還可以寫他拉著身邊的丫頭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也可以讓他無語獨上高樓,唯獨不能寫他“噴出一口血來”。但這就是偉大的曹雪芹。曹雪芹在具體的細節描寫上,看似非常逼真,非常寫實,其實有很多不合常理的細節描寫,不合邏輯的事。年齡是一例,此處“噴血”又是一例。《紅樓夢》甲戌本關於此事有一個側批,說,寶玉早已看定,可繼家務事者,可卿也。今聞可卿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這個批語真是俗不可耐。人們常說,有所謂的“三俗”。哪“三俗”我不清楚,但我知道肯定有第四大俗。這就是第四大俗。這就相當於北京人說的“茉莉花喂驢”,河南人說的“豬尾巴敬佛”。拿豬尾巴敬佛,豬不高興,佛也不高興。這種側批,寶玉知道了也會不高興,曹雪芹更不高興。那些家務事是寶玉考慮的問題嗎?寶玉這個準哲學家,還要考慮這些家務事?我想說的是,“吐血”一景,真是悲傷之至。此種描寫非大手筆不可為也。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這裏的一口鮮血,也是境界全出。

這是寶玉第一次直麵死亡。對寶玉來說,性和死亡幾乎是同時到來的。這個問題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寶玉雖然養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但他的人生閱曆並不少。對於他這樣年紀的孩子來說,該有的,他都有了。不該有的,他也有了。那麽接下來,他還將經曆更多的死亡,其中最重要的死亡,自然就是黛玉之死。就人生閱曆而言,寶玉的心理年齡比實際年齡要稍大一點。寶玉既是個孩子,又是個成年人。他的年齡處於一個模糊地帶。寶玉的視角既是個少年的視角,又是個成年人的視角。這給曹雪芹的講述提供了方便,給曹雪芹講述生活、思考生活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因為今天是創意寫作課的一部分,所以我不妨就多說一點。世界上有許多名著,寫的都是少年的故事。這個年齡的人,他的故事最微妙,最生動,最有趣。他有那麽多的煩惱,所以歌德寫了《少年維特的煩惱》。他愁腸百結,屁大一點事就能讓他要死要活,一塊小點心的味道,在睡覺前媽媽是不是吻了一下他的額頭,他都要浮想聯翩,所以普魯斯特寫了《追憶逝水年華》。我們當然也不要忘了海明威的《尼克故事集》,那是海明威成為偉大作家的一個重要起點。喬伊斯的《都柏林人》中有一篇傑出的小說《阿拉比》,寫的是一個少年在跨入成人世界的那一刻,發現了成人世界的秘密。當然,我們也不要忘了,前天給你們上課的蘇童老師的香椿樹街的故事。蘇童的香椿樹街上,流淌的全是少年血。香椿樹街的很多故事,都可以看成是中國的《阿拉比》。

所以,千萬不要認為,寫童年故事、少年故事,寫不出好小說。契訶夫曾經有一篇不朽的經典《草原》。他的主人公還要稍小一點,好像隻有九歲、十歲的樣子。具體多大我記不清了。小主人公離開母親要去求學,他隨著舅舅的商隊來到草原。這個經曆,成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經曆。小主人公對周遭發生的一切都那麽在意,草原的早晨,在露水的滋潤下草尖如何挺立,各種昆蟲是如何鳴叫。他不僅關注大地,他還關注天空呢。其中有一個細節,說的是小主人公看到天空中飛來三隻鷸,鷸蚌相爭的那個鷸,水鳥。過了一會兒,那三隻鷸都飛走了,越飛越遠,看不見了。於是孩子感到非常孤獨。又過了一會兒,那先前的三隻鷸又飛了回來。那孩子為什麽認為,天空中又飛來的三隻鷸就是剛才的那三隻呢?有兩種解釋,一種是孩子眼尖,看得非常清楚,雖然它飛得非常高,但孩子看清了,沒錯,它們就是剛才的那三隻。這說明孩子非常敏感。另外一種解釋,是孩子覺得它應該就是剛才的那三隻。我傾向於後一種說法。孩子很孤單,在短暫的時間內,他已經與那三隻鷸建立起了友誼。他可以在瞬間與大地、人間的一切美好的事物,締結同盟關係。當然,他也最容易受到傷害。

有多少偉大的小說,都是用孩子的視角來完成的。契訶夫通過一部小說寫出了他對遼闊的俄羅斯大地無盡的熱愛。海明威用尼克·亞當斯的故事寫出一個少年在成長過程中必須經過所有磨難,然後他從單純走向成熟,他在死亡的陰影下理解活著的意義,他從對父輩的依附走向獨立,他從自我微小的感受走向對社會的關注,在這個過程中他走大成人,他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我覺得,曹雪芹選用既是少年又是成年的視角寫寶玉,寫得更為複雜。

因為他沒有明確地寫出寶玉的年齡,所以當我們看到寶玉皺著眉頭考慮那些人生問題的時候,我們就不覺得滑稽,我們覺得很真實。我們既覺得那是一個少年的思考,又覺得那是一個差不多算是成人的思考。重複一下,我覺得這給曹雪芹表達他的思考,提供了一個相對便捷的通道。小說中人物的年齡問題如此重要,能不慎乎?

怎麽不寫賈寶玉長大了

 我曾經跟幾個國家的《紅樓夢》譯者有過交流。有趣的是,他們大都不喜歡《紅樓夢》。雖然他們知道《紅樓夢》是中國最有名的小說,上至國家領導人,下至平民百姓,都喜歡談《紅樓夢》,但這些熱愛中國文學的人,對《紅樓夢》喜歡不起來。這很有趣。你和一個女人結了婚,卻不喜歡她。結婚是因為女方有錢,可以吃軟飯。翻譯《紅樓夢》,是因為拿到了我們這邊的翻譯資助。如果沒有這些資助,相信我,他們都不願意摸它。

他們首先就無法接受《紅樓夢》的敘事方式。《紅樓夢》的故事幾乎是不往前走的。這跟西方小說的敘事方式差別很大。西方譯者翻著書,跺著腳說:你走啊,你倒是走啊,怎麽能不走呢?我又是查字典,又是找資料,連猜帶蒙,好不容易翻譯了其中的一回,但怎麽覺得跟沒翻似的。他們覺得,曹雪芹寫的都是些雞毛蒜皮。

在另外幾部古典名著中,故事發展的線素非常明晰。《水滸傳》的故事無非是講一個反叛和招安的故事。《三國演義》講的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古典小說,描述的是一個行動的世界,人們通過行動完成一個事件,小說是對這個事件的描述。有頭有尾。我們會發現,《紅樓夢》中的大部分人物都失去了行動性。《紅樓夢》真的不是一部標準的古典小說。既不是標準的中國古典小說,也不同於西方的古典小說,你不妨拿《紅樓夢》與《傲慢與偏見》比較一下。《紅樓夢》的故事,你根本無法用簡單的幾句話說出它寫的是什麽。當我拎著一個線頭,說它講了賈寶玉成長故事的時候,我自己都感覺這種說法非常粗陋。我拎著這麽一個線頭,不過是為了講起來方便,不然我也無法原諒自己這麽講。

魯迅說,一部《紅樓夢》,道學家看到了淫,經學家看到了《易》,才子佳人看到了纏綿,革命家看到了排滿,流言家看到了宮闈秘事。他說的就是《紅樓夢》的豐富性。它實在是太豐富了,遠看成嶺側成峰,從不同的角度看,都可以自成一體,都別有洞天。魯迅還有一句話,你們是知道的,說《紅樓夢》寫的,雖然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而人物故事則擺脫了舊套,與人情小說大不相同。

這種看似寫人情,又不僅僅是寫人情的小說,真的能把翻譯家給愁死。翻譯家覺得它無法卒讀,永遠也讀不完。今天的故事,仿佛是昨天故事的重複。它的敘事沒有明顯的時間刻度。賈寶玉開始的時候是十六歲,到小說的結尾似乎仍然是十六歲。雖然我們知道,這裏麵曾發生過很多故事,比如大觀園的建立,比如元妃省親,比如黛玉之死,但小說的敘事卻奇怪地好像沒有往前走過。好像有一艘大船,一艘巨大的畫舫,它雖然在慢慢地往前走,但給人的感覺卻沒有走。既然載不動許多愁,咱就幹脆不走了,咱就幹脆拋錨了。

黛玉還沒死的時候,隻是因為聽到黛玉的《葬花詞》,寶玉什麽反應啊?他不覺慟倒在山坡上,懷裏兜的落花撒了一地。後來的黛玉之死,對了,那已經是高鶚的續本了,說到黛玉快死的時候,寶玉對襲人說,林妹妹活不了幾天了,我也活不了幾天了,幹脆弄兩副棺材,把我們一起埋了算了。襲人立即說,二爺啊,可不能這麽說啊,老太太還等你長大成人呢。太太也就你這麽一個兒子。看到了吧,小說都要結尾了,都已經娶媳婦了,寶玉還沒有長大成人呢。

不過,雖然他還沒有長大成人,但在此之前,他已經看透了人世。李清照在《武陵春》裏說: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舴艋舟,是一種小船,像螞蚱一樣的小船,所以是輕舟。賈寶玉的痛苦可比李清照大多了。哪裏是一隻小船啊,那是一隻大船,大如《聖經》裏的方舟。船上載的豈止是一腔愁緒,那是一堆痛苦的石頭,最沉的石頭。那哪裏是“春尚好”,那是好大一場雪,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幹淨。我覺得,曆史上的另一個寶玉,李煜,詞人李煜,做過皇帝的;以及清代的納蘭性德,中國最後一個偉大的詞人,那也是個寶玉。他們的詞,某種程度上也可看成是寶玉的自傳。不過他們的詞,都沒能表達出這一個寶玉複雜的內心世界。他們的詞,差不多還是類型寫作。

我有時候會想,照曹雪芹這種講述故事的方法,它真的難以講述賈寶玉的一生,難以告訴我們賈寶玉長大之後的情形。他隻能夠通過講述別人的故事,告訴我們賈寶玉長大之後可能會過上什麽樣的生活。也就是說,賈寶玉的人生在他十六七歲的時候,其實已經完成了,以後的日子不過是山重水複。所以,我總感到,或者說我感到曹雪芹感到,似乎已經沒有必要把《紅樓夢》寫完了。我的另一個感受是,曹雪芹本人其實也沒有能力把故事寫完。你們猜一下,如果我碰到曹雪芹,我會問他什麽?我會問他:你到底是覺得沒必要寫完呢,還是你沒有能力把它寫完?這個話題,我們呆會兒再說。我們現在先假設一下,如果賈寶玉長大成人了,那麽他會過上什麽樣的生活。如果他有漫長的人生,那麽在漫長的篇幅中,曹雪芹會以什麽方式來寫寶玉呢?

 賈寶玉長大後的可能性

 我們都知道《紅樓夢》與《金瓶梅》有血緣關係。沒有《金瓶梅》就沒有《紅樓夢》。偉大如《紅樓夢》者,也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它受到了《金瓶梅》的影響。它們當然有很多區別,最大的區別是,《金瓶梅》屬於集體寫作,《紅樓夢》屬於個人寫作。《紅樓夢》是中國小說史上第一部由個人單獨完成的長篇小說。但《紅樓夢》受到《金瓶梅》的影響,應該是有定論的。寫作需要天才,但天才也要讀書,現代小說家尤其如此,以後的小說家更是如此。我這裏想說的是,曹雪芹肯定研究過西門慶。

事實上,如果你以前沒有讀過《紅樓夢》,但你讀過《金瓶梅》,那麽當你剛拿起《紅樓夢》,讀到第五回和第六回的時候,你會覺得西門慶的故事要開始了。一個小西門慶誕生了,而且比西門慶還會玩兒,年紀輕輕的就已經這麽會玩女人了。確實,賈寶玉很容易就寫成了另一個西門慶。寶玉人家有這個條件啊。飽暖思淫欲,他每天可都是吃飽了撐的,而是各種補品撐的,撐得做夢都是春夢。而且,他身邊又是美女如雲,玉腿如林。他要過上西門慶的生活,那簡直比西門慶還容易,是不是?西門慶還需要動用各種手段,絞盡腦汁去勾女人的。寶玉根本不需要。那些女孩子幾乎是排著隊要奉獻貞操的。寶玉跟他們發生關係,那是什麽?那是寵幸。當然我們的寶玉是個有平等觀念的人,他不會覺得那是寵幸,他會覺得那是愛。但那些女孩子們,尤其是下人,卻會覺得那是天大的恩寵,恨不得奔走相告:知道嗎,知道嗎,二爺我把睡了。但我想說的是,即便寫成另一部《金瓶梅》,寫出另一個西門慶,依曹雪芹之能力,也會寫成傑作。但是,那就不會是現在的《紅樓夢》了。順便多說一句,對婚外性關係的描述,是很多文學作品的主題。你去查看一下那些世界名著,除了兒童文學,不寫通奸的還真是難找。不通奸,不成文。在世界文學史上,最著名的通奸作品當然是《包法利夫人》和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渥倫斯基就是跑到俄國去的賈寶玉,安娜差不多就是跑到俄國去的林黛玉。連日瓦戈都通奸啊。日瓦戈也是個賈寶玉。如果將賈寶玉寫成一個西門慶式的人物,或者寫成與安娜通奸的渥倫斯基式的人物,也未嚐不可。筆頭一滑,就順理成章地寫出來了。但曹雪芹沒有這樣寫。朋友們,你得為曹雪芹點個讚。

再簡單回顧一下,書中寫到的第一個與寶玉有過性關係的是秦可卿,然後就是襲人。我說了,這兩起豔照門是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發生的。可是,書中關於賈寶玉性生活的描寫,竟然也就到此為止了,後麵竟然沒了。道學家要想從寶玉身上看到“淫”,還真得長一雙火眼金睛。因為看不到,所以他們就說看到了“意淫”。寶玉和黛玉雖然愛得如此纏綿,但他們沒有性關係。當然關於寶玉的性生活問題,書中確實有很多暗示,那是借別人之口提到賈寶玉可能與丫頭們發生這種事情,比如寶玉想跟晴雯一起洗澡,晴雯說,哈,當初你和丫頭碧痕洗澡,一洗就是兩三個時辰,等你們洗完了,進去一看,地下的水都淹了床腿了,席子上也是水汪汪的,鬼知道你們幹什麽了?這是正常的。有了初試雲雨情,那就有二試雲雨情,就有N試雲雨情。但曹雪芹竟然再不寫了。換成另外一個人,那肯定是大寫特寫的。你們知道賈平凹嗎?跟賈寶玉一家的,都姓賈嘛。賈平凹先生的《廢都》就就很有耐心地寫了一試、二試、N試。《廢都》對了解中國的九十年代有某種啟示的。作為他們老賈家的後人,賈平凹筆下的莊子蝶上來就是一試,二試、N試。哦不,不是試,是刺刀見紅,一搞、二搞、N搞。據批評家們說,那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

但是對《紅樓夢》來說,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這裏,曹雪芹偉大的地方也在這裏,他竟然再也沒有在這方麵浪費筆墨。他在極力避免將寶玉寫成西門慶式的人物,他甚至不給你一點機會,讓你往那方麵去想。而與此同時,曹雪芹則一不做二不休,寫了一大群淫棍,比如賈珍,賈璉,薛蟠,賈蓉,賈薔,賈瑞。那幫人全是西門慶。他們與西門慶的區別隻是不會舞槍弄棒罷了。也就是說,曹雪芹非常明確地把賈寶玉與那幫淫棍,與那幫臭男人,區分開來了。曹雪芹堅決杜絕了讓賈寶玉成為西門慶的可能。

他把賈寶玉寫成了一個情種。於是,賈寶玉溫柔的目光撫摸著每個女孩子的臉龐。賈寶玉過上了一種無欲的生活,他對女孩子隻是欣賞。性的內容,色的內容,在寶玉這裏似乎被抽空了。他與他最喜歡的女孩子林妹妹的愛,完全沒有肉欲的意味。我們知道,寶玉的前世,與黛玉的前世,分別是絳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神瑛侍者用甘露之水澆灌仙草,所以寶玉和黛玉的關係,隱含著一個報恩的故事。你用甘露澆灌我,我用一世的眼淚來報答你。這當中隻有情,沒有性,這是一個感情淨化的故事,比礦泉水還幹淨,就像蒸溜水。所以,我們可以理解,好多女孩子喜歡寶玉,喜歡寶玉和黛玉的愛情故事,並此為撒下熱淚,就像有些人動不動就喜歡打點滴。蒸溜水確實可以打點滴。

寶玉的最高理想就是與女孩子廝混。在色鬼們眼裏,那肯定是白混,是不及物動詞。他竟然覺得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就是女孩子嘴唇上的胭脂。在他眼中,女孩子不分貴賤,隻要是女的就是好的。他的名言是,能夠跟姐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麽後事不後事的。當他被他父親揍了一頓之後,女孩子們哭哭啼啼來看他的時候,他是怎麽說的?姐妹們啊,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你們就這麽憐惜我。我就是死了,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也無足歎惜了。情種啊。他被曹雪芹寫成了無欲的情種。寶玉嘴裏竟然提到了“事業”?不過這個“事業”,不是“革命事業”的“事業”。《易經》中說,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做了自己喜歡的事,又幫了他人,叫“事業”。寶玉的“革命事業”,就是舔女孩子們嘴唇上的胭脂。這是我們現在所知道的世界上最愉快的“事業”。在這個特殊的國家事業單位裏,隻有一個人,就是賈寶玉。

好了,我們要問的是,曹雪芹為什麽要這麽寫?當然可以有各種解釋。比如,你可以認為這裏麵有一個大的絕望:就是對中國傳統文化中強調的多子多福、傳宗接代的拒絕。賈寶玉成了一個反傳統文化的英雄人物。他拒絕物質生產,所以他不事勞作。他拒絕知識生產,所以他不愛讀書。他拒絕人口生產,所以他不做愛。他拒絕成為文化傳承中的一個鏈條。他有愛而無欲。他遺世獨立。

賈寶玉的另一種可能

 曹雪芹在寫賈寶玉的時候,還有一種可以選擇:讓他子承父業,過上父親的生活,也就是所謂的“入仕”。這是儒教中國的一個傳統。在這個傳統中,我們有自己的價值係統。這個價值係統是孔孟幫我們建立起來的。中國儒學,自孔子以降,儒分八派。但不管它分成多少派,它的核心觀念是不變的。說得簡單一點,就是“仁義禮智信”,就是“修齊治平”。這是中國曆代士大夫、曆代知識分子所崇尚的一個價值觀。孔夫子當年周遊列國,坐著一個大軲轆車,在中原,也就是在我的老家河南一帶,不停地兜圈子。不過,說是周遊列國,其實向北,他沒過黃河。向南,隻到了楚國。向西,隻去過洛陽。向東,沒下過大洋。但還是很辛苦。不像現在儒學家,坐的是噴氣式飛機,有空姐侍候,一會兒北美,一會西歐。孔子周遊列國就是為了向天下傳播他的這套價值觀,同時告訴告訴天下讀書人,學而優則仕。《論語》裏說,仕而優而學,學而優則仕。

在賈府,上上下下的人,包括侍候他、為他提供全方位服務的丫鬟們,都勸他讀書,都反複地給他講“學而優則仕”。如果你能考到哈佛,到牛津,到香港科大,那當然更好。如果不能,那麽你讀北大也行啊。你要成才啊,成名啊,你要光宗耀祖啊。事實上,中國曆代知識分子都是這麽做的。這也沒什麽不對。我現在談的是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對懷著成名成家的人沒有貶意。《論語》裏有一句話,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你到死了,你的名聲還不被人家提起,你要引以為恨的。所以國人講,一定要留名青史啊。你是小說家,你一定要進入文學史,不然你就白忙了。你當官,你就得從科級到處級到廳級到部級,一級一級往上爬。皇上是天子,不是靠本事、靠努力就能當上去的,跟個人努力不努力沒有關係。但天子之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就努力地往那兒爬吧。這也沒什麽不好。這是積極入世。司馬遷在《報任少卿書》裏說,立名者,行之極也。連陸遊都說,自許封在萬裏,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杜甫稱頌初唐四傑的時候,說的也是名的問題: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初唐四傑自己也是比來比去的,比的也是名。楊炯不是有句名言嗎,我呢,愧在盧前,恥居王後。好玩得很。“名利”二字,是知識分子的一向追求。很多時候,知識分子可以不要“利”,但一定要“名”。寶玉是例外。對於利,賈寶玉可以不要,這可以理解,但寶玉連“名”也不要啊。也就是說,儒家那一套價值觀,對賈寶玉有誘惑嗎?沒有。

這裏順便說一點,多年前我曾經在《讀書》雜誌上看到過劍梅老師的父親劉再複先生有一組文章,分別從儒道釋文化的角度論述賈寶玉的文章,當時就很受啟發。這次我又找來看了一下。對《紅樓夢》理解得最透徹的人,肯定不是紅學家。因為你必須能夠跳出來,你必須能夠入乎其內、出乎其外。我這次再看,這種感覺更強烈了。劉再複先生就入乎其內,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我本人不做學問,但我知道,做學問必須如此。研究晚清,必須跳出晚清。研究晚明,你必須跳出晚明。跳不出來,“晚”字何來。研究紅樓一夢,你必須紅樓夢醒。我必須承認,他談得比我深刻得多。關於賈寶玉和儒家的關係,劉先生認為,寶玉是拒絕“表層儒”(君臣秩序),而服膺“深層儒”(親情)。劉先生是借用是李澤厚先生的觀點來談的,李澤厚先生的書,我也能看都看了,包括他這些年的一些對話錄。你一個寫小說的,看這些書幹什麽?我覺得沒壞處。李澤厚論敵的書我也看。若有私敵,你可以了解一個人的性情。若沒有私敵,你可以了解一個人的高致。劉先生認為,寶玉是“反儒”和“擁儒”的“二合一”。他對“文死諫”,“武死戰”那一套看不慣。他對親情看得很重。他反對等級秩序,他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在他眼裏,是一個個人,不分階級,不分貴踐。在我看來,這超越了儒家的價值觀。明擺著的,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這句話寶玉就不會同意。

不管怎麽說,走入仕途這一套,對寶玉行不通。

對於士大夫來說,對於中國貴族子弟來講,你不當官,又能幹什麽呢?寶玉長大之後要是不當官,但他能幹什麽呢,我不知道。歸隱嗎?歸隱是什麽意思?你得先當官,才能隱。大隱隱於朝,小隱隱於野。還有中隱,現在的中隱隱在哪啊?我聽內地很多學院中人的自述,好像他們就屬於中隱。原來,中隱就是隱於高等學府。我心想,你們過得比我好多了。拿著國家那麽項目經費,每次報銷出租車票,一天四十八小時坐出租車也沒有那麽多車票。這怎麽叫隱?你要跟他們開玩笑,說學問做得好像也不怎麽樣啊。他們會說,哥兒們,這你就不懂了,急著花錢,怎麽有時間做學問?急著花錢的人,不叫隱。歸隱這條路,是不受重用之後的選擇。寶玉壓根兒就沒有要受重用的想法,他怎麽隱?先入世,後出世,才叫隱。不過,所謂的歸隱也大都不可靠。你去看看陶淵明,翻翻他的集子,看看他是怎麽隱的。不要光看到什麽“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的心情從來不平靜的,弄一個無弦琴,拔拉來拔拉去的,差不多相當於搖滾中年了。他看的是南山,其實是北山,是北山之北。他一天都沒有平靜過。當然這也很好,不平靜才能寫詩嘛。南山之下,他每天差不多都是醉醺醺的,牢騷滿腹,腸子都要斷了。他是很想當官的,很想弄塊骨頭啃啃的。

除了當官,寶玉其實還有一條路,那就是當和尚啊。時間關係,我簡單講一下。關於當和尚,後來高鶚的續本裏就是這樣處理的。在小說的最後一回,第一百二十回,高鶚寫到,賈政一日坐船到了個渡口,那天乍寒下雪,船停在一個清靜去處。船中有小廝伺候,他在船中寫家書。寫到寶玉,便停下了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裏麵有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件大紅的鬥篷,這個人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沒有看清楚,急忙出船,扶住了那個人,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賈政正要還揖禮,迎麵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寶玉。賈政大吃一驚,問道:可是寶玉嗎?那人不言語,臉上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裏?寶玉未及回話,隻見又來了兩個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急忙來趕。那三人在前,消失在茫茫大雪中,哪裏還能趕得上?

我也是做了父親的人。看到這裏,將心比心,都忍不住要流淚。可這是曹雪芹的原意嗎?我也有點懷疑啊。我們不要忘了,在小說的第三十六回,寶玉曾在夢中喊道:和尚道士的話如何能信?什麽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我們也不要忘了,在小說的開頭,作者多次提到一僧一道,對他們的描述是: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這一僧一道,一直是那兩個人嗎?應該是。我們應該像契訶夫筆下的小主人公,認為天空中飛來的還是原來的那三隻鷸,還是那一僧一道。這一僧一道,其實貫穿全文。在敘事上,亦實亦虛。他們出場多次,第一次和甄士隱和英蓮的故事有關,後來給賈瑞送來了風月寶鑒,再後來就是一僧一道夾著寶玉消失在白茫茫大雪之中。世界上最尊貴的寶玉,最幹淨的人,被兩個最髒的人夾著走了。這其中有多少萬千情愁啊,豈是一個“恨”字了得?賈政哭了嗎?高鶚哭了嗎?我承認,這是非常偉大的一筆。但是,這是曹雪芹的原意嗎?

還是在劉再複先生的文章中,劉再複先生多次提到,賈寶玉其實已經超越了一般的僧與道。劉先生認為,寶玉不求道而得道。寶玉對儒道釋三家,都不是全盤接受,都有質疑,某種程度上他超越了儒道釋三家。我建議你們去看一下那組文章。那組文章其實有很沉痛的一麵,開頭就很沉痛,因為是從聶紺弩寫起的,說聶先生想寫《賈寶玉論》,壯誌未酬,所以不願去住院,一定要寫完。估計很多人都不知道聶紺弩是誰了。這個人不得了的。他出生在一個大家族,父輩兄弟四人,隻有他一個男孩。沒錯,他也是個賈寶玉,這個寶玉後來上了黃埔二期。他後來因胡風案而受了很多苦。他的苦真是受不夠啊,晚年喪女。我多說一句,聶紺弩不是要寫《賈寶玉論》,他是要論自己。這本書太重要的,可惜我們看不到了。有一年,我在內地充當一個圖書獎的評委,有一本書是關於聶紺弩的,叫《聶紺弩刑事檔案》。我眼中一熱,想,這還用評嗎?當然是這本書獲獎!雖然聶紺弩死了,獎不獎對他本人都無所謂了,但對讀者有所謂,讀者應該知道聶紺弩。關於《紅樓夢》,聶紺弩先生有一句話,說《紅樓夢》表現的是小乘佛教的境界。我不懂小乘佛教,不敢胡說,不過我大略知道小乘佛教強調自我完善。如果聶先生的這個說法可以成立,那麽賈寶玉跟我們的主流文化的種種緊張關係,確實可以看成是寶玉對自我的確認方式。這是很重要的話題,一個偉大的主題。我想,拙著《花腔》其實也觸及了這個問題。

說到這裏,我還是要問,假設寶玉長大了,曹雪芹會給他選擇一條什麽道路?我想說的是,曹雪芹本人,很可能也不知道。在中國所有的文化係統中,賈寶玉生於斯,長於斯,但又背叛於世。在中國的所有文學作品當中,他是第一個從中國傳統文化中走出來的人。但走向哪裏,當他成人之後,他會怎麽樣?曹雪芹可能真的不知道。他隻知道他不會怎麽做,但他不知道他會怎麽做。這個問題無關曹雪芹的能力。曹雪芹不可能解決這個問題。但是,這卻是我們這些後來者應該思考的問題。

後來的賈寶玉們

 大家都知道張愛玲有句名言,有三大遺憾,所謂“三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未完。順便說一句,我看很多人把張愛玲誇得不得了,說她多麽偉大。我必須說出我的看法,她其實真的是個二流作家。這個二流作家貢獻出來的這句名言,倒是一流的。當然,也有很多人提供很多證據,認為書已經寫完了。但我傾向於認為,它沒有寫完。

關於它的沒有寫完,有一個比較普遍的說法:曹雪芹還沒有來得及寫完呢,就在貧病交加中死去了。上帝啊,事情哪有這麽簡單?沒有這麽簡單。我不是紅學家,也不是比較文學專家,但我願意憑一個小說家的直覺,把《紅樓夢》和卡夫卡的《城堡》做一個簡單的比較,然後在這種比較中試著說出一點看法。

卡夫卡在西方文學史上的地位,差不多可以跟曹雪芹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相比。這種說法準確不準確,我們暫且不管它。我們關心的是《城堡》為什麽沒能寫完。《城堡》寫的是土地測量員K,應邀前往城堡工作,他需要到城堡裏麵與當局見麵。土地測量員的身份與《城堡》的主題,有很大關係,值得寫一篇論文。但是,自從這個土地測量員在下雪的夜晚到了城堡旁邊的一個村子,他就陷入了種種麻煩。一直到最後,他都沒有能夠進入城堡。有一種說法,說K就這樣在村子裏打轉,一直到快死的時候才接到了通知,說你可以進去了。不管怎麽說,這部以“城堡”命名的小說,主人公到最後也沒能進去城堡。小說對城堡本身的描寫也屈指可數。他隻寫到,它的外觀是個形狀寒傖的市鎮,它深深地臥在雪地裏,籠罩在霧靄和夜色當中。因為進不了城堡,K隻能與進過城堡的人接觸,從他們那裏了解一點關於城堡的事情,但是了解得越多他反而越糊塗。每個人對城堡的描述都不一樣。作為一個土地測量員,他必須掌握第一手資料,但他進不去。他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城堡》的編輯者布洛德,我們都知道,他是卡夫卡遺囑的執行人,據他說,卡夫卡從未寫出結尾的章節,但有一次他問卡夫卡,哥兒們,這部小說如何結尾呢?卡夫卡對他說,那個名義上的土地測量員將得到部分滿足。他說,卡夫卡對我說了,K將不懈地進行鬥爭,直至精疲力竭而死。然後,村民們將圍紅繞在他的身邊。這時候,城堡當局傳來了指令,說,雖然K居住在村子裏的要求缺乏合法依據,但是考慮到某些情況,準許他在村子裏生活和工作。布洛德的話,更增加了人們的疑問:就這麽幾句話,就這麽一小段文字,卡夫卡為什麽不把寫下來呢?不把這個尾巴給按上去呢?這也太不可思議了,簡直不可理解嘛。如果卡夫卡隻寫了這麽一部小說,那我們或許還可以說,這是因卡夫卡英年早逝,死前拿不動筆來了,所以沒有把這個結尾按上去。問題是,在《城堡》之後卡夫卡又寫了很多小說。所以,這個該死的布洛德,竟然把很多讀者,很多批評家,給騙了。我大膽猜測,卡夫卡也不知道怎麽把《城堡》寫完。因為他不知道,要不要讓K進入城堡,他不知道K進了城堡之後怎麽辦。

依我之愚見,《紅樓夢》和《城堡》的未完成,意義非凡。剛才有朋友問到,怎麽從學理上來分析它的未完成性?我隻提一點。巴赫金的複調小說理論中,專門提到了小說的未完成性。當然他用的概念跟這裏的“未完成性”還有點差異,但你不妨借用一下他的說法,來看看這兩部真正未完成的小說的“未完成性”的意義。順便說一下,在中國古典小說中,真正可以用複調小說的理論來分析的小說,首選《紅樓夢》。

它的未成完成性,是一個重要的隱喻。它敞開著,它召喚闃後人,起碼在召喚後世作家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你如何寫出後世的賈寶玉?你如何安排K進入城堡,以及K進了城堡之後怎麽辦?我覺得,這是曹雪芹和卡夫卡留給後世作家的任務。

《紅樓夢》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影響是非常深遠的。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很多名著中,你都可以看到《紅樓夢》的影子。當然,到目前為止,這種影響主要體現為對家族敘事手法的繼承。巴金的《家》、老舍的《四世同堂》、林語堂的《京華煙雲》,都可以看到這種影響。在當代,陳忠實的《白鹿原》、鐵凝的《笨花》、蘇童的《河岸》、格非的《人麵桃花》、畢飛宇的《三姐妹》,也都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紅樓夢》的影子。其中運用得非常成熟的,是借用父子衝突,借用家族故事,來講述百年中國的故事。在這些故事中,我們當然也經常能夠看到賈寶玉的身影。雖然很多作家在處理相關問題的時候可能不夠自覺,但鑒於《紅樓夢》的影響已經深入到作家的無意識,那麽,我們仍然可以認定,他們的寫作與賈寶玉有關。

一方麵是《紅樓夢》的影響,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在革命年代裏,在後來的日子裏,確實有很多賈寶玉式的人物要給作家們提供豐富的素材。當年投奔延安的那些學生,其實大都是賈寶玉。我爺爺和他的兩個哥哥,當初就投奔了延安。他們都是讀書人,他們是河南一所師範院校的學生,背著家人跑去了延安。到了延安之後,他們有的讀了延安自然科學院,有的進了抗大。到了延安還得讀書?他們也覺得沒意思。事實上,我們知道,國共雙方的高級將領,除了個別拎著菜刀鬧革命的人,有很多都是賈寶玉,有些賈寶玉是先讀私孰,後又出國,後又回國,然後在戰場上兵戎相見,捉對廝殺。前麵提到的聶紺弩,就是黃埔軍校畢業的。黃埔軍校裏的那些人,大都是賈寶玉。

如果把賈寶玉放到現在,換句話說,如何在當代複雜的語境中,看待賈寶玉的形象?當代的賈寶玉都會遇到什麽問題?又如何去表達這些問題?我想,這其實是一個比較嚴峻的問題。它涉及到一係列主題,比如如何在個人與社會之間建立起一個有效的建設性的對話關係?如果我們把賈寶玉看成是個性解放的象征,那麽個性解放的限度在哪裏?個人性的邊界在哪裏?賈寶玉往前走一步,是不是會墮入虛無主義?虛無主義的正麵價值和負麵價值該如何分析?什麽是真正的個人性?這個問題,是小問題嗎?我知道這兩天很多人都在談論發生在巴黎的恐怖襲擊事件。其實劇場裏那些吃著搖頭丸的演員和觀眾,以及向他們射擊的人,有很多都是賈寶玉。我想人們可能已經知道了,投奔IS國並且成了頭目的人,都不是窮人,都是富二代富三代。有些甚至是在五大聯賽踢球的職業球員,錢多得不得了。《紅樓夢》裏說的“富貴閑人”指的就是他們。

事到如今,我不妨再拋出與上麵那些問題相關的一個看法:我們或許會看到,賈寶玉的所有行動,嚴格說來並不是來自個人的選擇。事實上,他的行動,帶有相當大的被動性。他的行動與當代所說的人的主體性的建立,還有相當的距離。但這不是曹雪芹的錯。這不是曹雪芹能夠解決的問題。這或許也不是我們這代人,以後的幾代人,能夠說清楚的問題。但這是我們應該麵對的問題。

那就讓我們和賈寶玉一起成長。誰說寫作的各種可能性已經窮盡?至少,這個時代的真正意義上的成長小說,至今可能還沒有幾個人想著要動筆呢。

話題有點嚴肅了。現在說個段子。幾個月前,音樂劇《紅樓夢》在北京第二次上演之前,編導找到我,望我能為《紅樓夢》寫一首片尾曲。我套用《紅樓夢》中的句子,改寫了部分字詞,謅了一支曲子。在我的想象中,要借用薑白石的古譜來譜曲。但後來,正式上演的時候,人家隻用了其中幾句。現在我把它獻給大家,獻給那些不倦地探索自我意義的朋友。我把他們當中很多傑出人物,看成是最美好意義上的賈寶玉: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豈隻為風月情濃。

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怎經得,春流到夏,秋流到冬?

 

望家鄉,一帆風雨路三千,離合皆有前定?

有誰辜負了,紅樓春色,到頭來隻是古殿青燈。

連天衰草,天上夭桃,好一派霽月光風。

   

一場歡喜勿悲辛,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畫梁春盡,鏡裏恩情,更哪堪夢裏功名?

別輕言食盡鳥投林,別輕言落了個大地白茫茫真幹淨。

   

石頭記,記金陵十二釵;風月寶鑒,鑒照紅樓一夢。

字字看來皆是血,增刪五次,西山下寶玉大夢初醒。

十年辛苦不尋常,都雲雪芹癡心,誰解雪芹深情?

 

【來源;《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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