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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憶魯迅先生》近結尾處,蕭紅講到魯迅和一幅畫的故事:
“在病中,魯迅先生不看報,不看書,隻是安靜地躺著。但有一張小畫是魯迅先生放在床邊上不斷看著的。
“那張畫,魯迅先生未生病時,和許多畫一道拿給大家看過的,小得和紙煙包裏抽出來的那畫片差不多。那上邊畫著一個穿大長裙子飛散著頭發的女人在大風裏邊跑,在她旁邊的地麵上還有小小的紅玫瑰花的花朵。
“記得是一張蘇聯某畫家著色的木刻。
“魯迅先生有很多畫,為什麽隻選了這張放在枕邊。
“許先生告訴我的,她也不知道魯迅先生為什麽常常看這小畫。”
在蕭紅筆下,這幅魯迅病重時愛不釋手的木刻畫,如此的唯美和浪漫,讀者聯想到愛情,是很自然的。
和世上所有人一樣,在魯迅的內心世界,也有隱秘的角落,不那麽“猛士”氣,存了他的希望,延伸著他的幻夢,那些因為不曾萌發而不曾幻滅的,又因為小而不易為世人所知的夢。蕭紅則注意到這些方麵,盡管隻是一點一滴。
關於魯迅的婚姻和愛情,朱安和許廣平的故事,眾人皆知。關於魯迅的“婚外戀”或“暗戀”或“準戀愛”,也有一些傳說,然卻無事實根據,隻能說是索隱派慣常的臆測。其中涉及的人物,包括蕭紅,許欽文的妹妹許羨蘇,甚至連號稱北大校花的魯迅老友馬裕藻的女兒馬玨也扯進來了,可見多麽離譜。
蕭紅和魯迅親密無間,是亦師亦友的關係,還有近似父女的感情。惟有在魯迅麵前,她是快樂和無拘束的。由於親近,加上小說家的觀察力,在回憶魯迅的文字中,少有人像蕭紅那樣,寫魯迅的音容笑貌那麽傳神,這隻要和許壽裳、鬱達夫、孫伏園以及曹聚仁等一比,就看出來了。說來不可思議,就連和魯迅共同生活了近十年的許廣平,寫魯迅也不及蕭紅親切。
蕭紅的長文,以《世說新語》一般的簡淡,把一個個親切的片斷連綴在一起,初看都是家常小事,反複讀過才明白,那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從記憶中挑選出來的,對一位敬愛的長輩最珍貴的紀念。
在蕭紅的追敘裏,魯迅有三次談到女人的服飾。第一次,他說蕭紅的新衣裳顏色搭配不當,大紅的寬袖上衣,配了一條咖啡色的帶格子的裙子,“顏色渾濁得很”,“把紅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第二次,蕭紅要許廣平幫忙找布條結束頭發,她們選了米色的,卻故意拿一條桃紅色的比劃給魯迅看,魯迅不滿意,說:“不要那樣裝她——”第三次,是在茶店,遇到一位摩登女子,穿紫裙黃裳,頭戴大花帽,魯迅對這樣的裝扮印象很不好,“瞪著她,很怪異的看了她半天。而後說,‘是做什麽的呢?’”
對衣服的顏色搭配,魯迅有自己的道理:“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混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後穿一件白上衣的。”(紅裙白衣的搭配現在很多了)說得如此詳細和專業,使蕭紅頗覺訝異:
“周先生怎麽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情呢?”
“看過書的,關於美學的。”
“什麽時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
“買的書嗎?”
“不一定是買的,也許是從什麽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嗎?”
“隨便看看……”
“周先生看這書做什麽?”
“……”沒有回答。好像很難以回答。
許先生在旁說:“周先生什麽書都看的。”
此處的描寫非常生動。蕭紅小女孩一樣笑眯眯地故意窮追不舍,魯迅則咕咕噥噥,含糊其辭,似乎很不好意思:一個德高望重的大作家,一個嚴肅的老夫子,怎麽對女人的衣裳這麽有興趣啊?所以到最後,魯迅糊弄不下去了,還是許廣平出來解了圍。
孫鬱先生在《魯迅藏畫錄》裏有一些介紹,可以和蕭紅的記敘相參照:
“魯迅的藏品中關於女性的繪畫很多,有一些是別致的。他在上海的故居裏就掛著一幅女子入浴圖。許多看到此畫的人,都認為魯迅是有現代主義色彩和灰色情調的人。”
孫鬱說,有位美國學者,第一次看到這幅畫,“大為驚異,遂著文說先生內在的頹廢感是存在的。其實他還未讀到魯迅藏的大量裸體美術品,對先生而言不過休閑時的養目。”魯迅藏有一套《日本裸體美術全集》,六冊,精裝,得自內山書店,“為預約限定版,非賣品。”孫鬱說,“日本的裸體畫,固然有色情的東西在,有的也不乏純情的美意。日本文人大膽地勾勒這些,似乎沒有過於淫蕩的衝動,好似安於對社會生活的再現,意在揭出人生的本真。”不僅如此,孫鬱進一步推論:“日本人的日常也許緊張有序,但私生活中卻悠閑從容。”
孫鬱指出,魯迅以裸體美術為“閑時的養目”,“在精神的深部,是有一種生命的衝動的。文學也好,繪畫也罷,大概都不能沒有這樣的衝動。魯迅瀟灑的時候,也真夠厲害。”
《魯迅藏畫錄》的插圖裏,有一幅德國版畫《蘇珊娜入浴》,不知前麵所說的,是否就是這一幅。蘇珊娜的故事在西方大名鼎鼎(《一千零一夜》裏也有),以此為題材的畫作無數。蘇珊娜是巴比倫富商約吉姆的妻子,在自家花園沐浴的時候,被兩個好色的長老窺視。長老貪於她的美色,企圖引誘和施暴不成,反控她不貞。官司打到法老那裏,蘇珊娜被判死刑。幸虧先知出麵,為她辯白,洗刷了冤屈。
Susanna and the Elders,Jacopo Bassano
為什麽說魯迅喜歡這幅畫便是現代主義,便是頹廢呢?因為這幅畫的主題是肉體的誘惑,長老便是經不起誘惑而犯罪的。華萊士·史蒂文斯在《彼得·昆斯彈琴》一詩中,以優美的語句描寫了這種升華為神秘美感經驗的誘惑:
想著你藍色陰影的絲綢衣服,
是音樂。就像那長者心中
被蘇珊娜喚醒的曲調;
綠色的黃昏,清澈而溫暖,
她在靜寂的花園沐浴,而眼珠
血紅的長者正在窺看,感到他們
生命的低音在巫魅的和弦中
悸動,稀薄的血液
搏動“和撒那”的彈撥曲。
史蒂文斯詩中的神秘體驗,奇異的色彩感,“激情”,“唯美”,“頹廢”,以及“愛欲湧動”(孫鬱語),和魯迅的某些作品不謀而合,比如孫鬱引以為例的《補天》,以及《故事新編》和《野草》中的其他篇章。
孫鬱在《唯美乎?》一文中寫道:“唯美主義的歌舞自然也有自己的道理。魯迅強調過反抗的意義,但也沒有忘記藝術就是藝術,精致的愛和衝動的色彩,也未嚐不可在反映現實的筆墨中保留。”“魯迅一生就這樣在快感的刺激中存活著。憤世的東西他要,自娛的東西也要。”
魯迅的藏畫,很多都是這樣美而帶著強烈頹廢色彩的作品,比如英國畫家奧博利·比亞茲萊的畫。比亞茲萊的《莎樂美》,令人一見難忘。畫中截然分明的黑白對比,空際的細線和像是水泡形狀的東西,畫麵右下角的鬱金香似的花朵,都使人想起《野草》中為人熟悉的句子: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上下四旁無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卻有紅影無數,糾結如珊瑚網。”
“地獄原已廢棄得很久了:劍樹消卻光芒;沸油的邊緣早不騰湧;大火聚有時不過冒些青煙;遠處還萌生曼陀羅花,花極細小,慘白而可憐。”
另一個受到魯迅特別關注的是年輕的日本畫家蕗穀虹兒,孫鬱形容他“大約是個唯美的青年,染有感傷的情調,於其畫麵裏,點綴的是性靈的纖細之美”。他的自白裏說:“我所引的描線,必需小蛇似的敏捷和白魚似的銳敏。於悲涼,則畫彷徨湖畔的孤星的水妖,於歡樂,則畫在春林深處,和地祇相謔的月光的水妖罷。描女性,則選多夢的處女,且備以女王之格,注以星姬之愛罷。”
和研究者談論更多的麥綏萊勒、珂勒惠支,以及蘇聯的版畫,尤其是《十二個》和《城與年》的插圖不同,這些畫作揭示了魯迅精神世界的另一麵,更細膩,更個人,但同樣深邃的一麵。
蕭紅的回憶使“風中女人”這幅“蘇聯木刻”成為許多文章探討的題目。蕭紅的疑問是:魯迅有那麽多畫,為什麽選了這一張放在枕邊,以便時時觀看?這也是今天很多讀者的疑問。許廣平說她也不知道,大概這種虛無縹緲的問題確實很難回答。有人說,這是魯迅最喜歡的一幅畫。喜歡是肯定的,說“最”則誇張了。一個人喜歡很多東西,很難說哪一件是他“最”喜歡的,就是他本人也難以說清楚。然而為何喜歡?喜歡什麽?仍然不得而知。病榻之上,一幅畫放在手邊不斷把看,要麽是喜愛這幅畫,要麽是這畫有畫外的特別意義,比如得自某個場合,屬於某人所贈,是一段生活的紀念,等等。關於後者,如果沒有資料,不宜妄加猜測。那麽,我們姑且就畫論事。
討論這幅畫的文章,我能讀到的有限,但就所見而言,雖然議論痛快,卻都沒有稍稍費心去查證一下,魯迅看的,究竟是什麽畫?他們可能覺得,蕭紅的描寫夠詳細,也太精彩了,足以說明問題,於是徑自引申發揮。其實,事情不一定是這樣的。心細如蕭紅,記憶也未必可靠,何況那時她掛懷的,是魯迅先生的病情,一幅畫引起的好奇畢竟隻是小插曲。
對這幅畫,蕭紅的描述並不完全,也可以說,並不準確。
畫出自前蘇聯版畫家畢珂夫(M. Pikov)之手,是他為波斯詩人哈菲茲《抒情詩集》首頁作的插圖,寬11.3厘米,高15.4厘米,現藏北京魯迅博物館。在這幅彩色木刻上,畫的左半部,是詩人哈菲茲著長袍的全身像,右手持書,左手撫胸,低頭作深思狀。畫的右邊,又分為上下兩部分。下邊,是蕭紅看到的那叢玫瑰。上邊,就是蕭紅說的 “飛散著頭發在風中奔跑的女人”。
哈菲茲是畫的主體,但在蕭紅的描述中,哈菲茲被忽略了。蕭紅記下了她關注的細節,她覺得對於魯迅有意義的部分。也許魯迅看畫時的神情,以及過去的某一次言談,使她有理由認為,魯迅著眼的,是畫中的女子。誰知道呢?也許哈菲茲,哈菲茲的某一首詩,他詩中的波斯風情,才是魯迅所惦念的。
錢理群教授在一次演講中談到這個故事,他說,這反映了魯迅“對‘美’的特殊的敏感,對美的沉湎,美的沉醉,美的趣味,美的鑒賞力。這表現了魯迅作為真正的藝術家的本質”。他進一步指出:
“那個披著長頭發的,穿著長裙子的在風中奔跑的女孩,是美的象征,愛的象征,健全的活的生命的象征。魯迅生命最深處是這個東西,這是魯迅的‘反抗’的底蘊所在。”
事實上,在畢珂夫的畫中,女人隻占四分之一的篇幅,她麵向圖右,亦即畫麵之外,雙手向後攏起濃密的黑色長發,向前行走。可能是步履匆忙的緣故吧,女人不僅頭發揚起,上衣也蕩向身後。腰間所係,初看似是印花帶綴邊的長裙,但實際上是阿拉伯人寬大的裙褲,因為看得出膝下的分叉。她不是在奔跑,而是趕路,像是急不可待地奔赴花園,與情人見麵,所以一邊走還一邊理順頭發。
女孩象征象征青春,象征生命的活力,一個長發長裙的女孩在風中奔跑,自然表現了“美”和“愛”和“健全的活的生命”,有了堅強和抗爭的意味。現在我們知道這畫中人既非“女孩”,也沒有“大長裙子”,更不曾 “在風中奔跑”,這裏隻是一個有著“美麗的身段,烏黑的媚眼,和明月一般的笑意”,“烏黑的發波讓人心碎”的年輕女人,在奔赴情郎的召喚。花園,玫瑰,夜鶯,美酒,這些都是哈菲茲詩中的常見詞,畢珂夫的插圖如實地把這些都表現出來了:
清晨我來到花園,為采那一束薔薇;
夜鶯聲聲啼囀,不時傳送到耳邊。
在草地上,花園裏,我時常漫步徘徊;
眼睛觀賞著薔薇,盼望著夜鶯飛來。
那麽,錢理群先生的話,用於解讀魯迅的內心世界,說得非常好,具體到病榻看畫這件事,卻是不準確的。魯迅為什麽喜歡這幅畫,我們不得而知。
話說回來,即使魯迅夢想著一個美麗而又飄逸的女人在自己的世界,那也是人之常情。但你不能因此說,一定和愛情或婚姻有關。假如魯迅喜歡牡丹,又癡迷於李商隱的詩,那麽,我們能否更進一步,引申到用李商隱的“垂手亂翻雕玉佩,折腰爭舞鬱金裙”,或“水亭暮雨寒猶在,羅薦春香暖不知”來解釋呢?當然不能。喜歡牡丹,可能隻是他覺得牡丹漂亮,喜歡李商隱,可能隻是因為李商隱詩裏也有楚辭的影子。歌德說,一切都是象征。經常由一個美麗女子來象征的美和愛以及自由,本身也是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