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鼓樓
2016年,詩人翟永明在《收獲》雜誌開設專欄:《遠水無痕》。下文刊載於2016年第3期《收獲》。
2016-3《收獲》
川菜小記
翟永明
鼓樓北三街56號,是一個很深的公館。據說過去是一個大軍閥的宅院,分為七個院子,住著軍閥的一家老小,三妻四妾。解放後,成了大雜院,裏麵已住上了幾十來號人家。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我就住在公館最深的院子——5號院裏,離街麵,得走三分鍾,買東西常覺不便。於是,常常有小販挑夫,深入腹地,進得院來,推銷和售賣貨品。
每早七點鍾左右,必然地,就有一對母子來賣牛奶。男孩肩擔,母親肘提。一根扁擔正中,懸著一個大號鋁製牛奶桶。母親身穿玄藍布衣,圍一條灰白圍腰;男孩也穿同色布衣,也圍一條小號圍腰。母親麵容灰白,男孩手背龜裂,長滿凍瘡。大號鋁製桶沿,懸掛兩個鋁製牛奶提,大提一斤,小提半斤。這種提壺,是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計量器。打醬油打醋,也用這樣的提壺來計量。除了鋁製之外,也有木製的。有些人家,是按月訂牛奶,有些則現買。牛奶稀薄,沒有現在常喝到的牛奶表麵的奶衣。有人說:那位中年婦女往牛奶裏灌了許多水,稀釋牛奶,以充斤兩。但口說無憑,母子均衣衫單薄,麵容老實。時值冬天,男孩凍得兩手腫似饅頭,嗬氣取暖。疑心的人,也隻能嘀咕兩句,卻也爭先恐後地購買。那年月,本就沒有什麽營養品,牛奶算是最價廉物美的食品了。過了七點,還就沒有了呢。賣牛奶的,走了;賣豆花的,來了。也挑一個擔子,扁擔兩端,各掛一個屜桶。一麵是無格木桶,裏麵裝著有時熱氣騰騰,有時則溫突突的豆花。豆花表麵,也稀薄無衣。另一麵的屜桶裏,裝著小碟小碟的調料。買了豆花後,這些調料就會依次淋在白生生的豆花上,青蔥粒、紅椒油、黃豆末、白芝麻、黑米醋,色彩分明,煞是好看。下層,則又裝了些炸出來不久的油條,有時是熱包子。院子裏的住戶,在大的貧困年代中,卻也有貧有富。工人階級,家養七八個孩子的相對赤貧。那七八個孩子坐在院子裏,圍坐一堆吃早飯;看一眼豆花油條,吞一下口水,再埋頭喝自己的紅苕稀飯。紅苕稀飯,現在是養生食品,當時卻是廉價早餐。六七十年代,紅苕稀飯,是普通家庭的主打早餐。一大堆紅苕,一小把米,十五分鍾大火,四十分鍾小火,就著一小碟泡豇豆,早餐吃得稀裏嘩啦。紅苕刮油,那時的人,哪有油可刮?吃得再多,也是癆腸寡肚。近年來,通過各種養生包裝,紅苕升級換代,與土豆、花生、山藥一並,合成健康拚盤,成為高檔食品。而油條,則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打入另冊,不再受待見。
院子裏也有有產階級,也有家庭成員少的人,他們是豆花油條包子的主顧。“文革”還沒來到,暫時還可以過一下相對富裕的“解放前”的日子。我家,在院子裏算中等,偶爾也會光顧豆花油條,但大多數時候,早餐,還是紅苕稀飯,或煮涼粉。
煮涼粉,在九十年代之後,也升級換代為成都小吃名品了。用料精致了許多,各大旅遊點,都有其蹤影。我小時候,卻是充饑之食。煮涼粉與川北涼粉不同,川北涼粉是用澱粉做的;煮涼粉又叫米涼粉,顧名思義,是用米做的。後來,上山下鄉,餓慌了的時節,這兩樣涼粉原料,我都親自動手製作過。在城裏,都無需自己動手,菜市上,有新鮮米涼粉賣。成都人幾乎也人人會做煮涼粉,簡單易學。開水焯過後,用芹菜末、豆豉、豆瓣醬、白糖、鹽、蒜泥、花椒麵合拌,味道好極了!
有那麽兩三年,我起床後,就走進家門外那間青磚隔出來的一小塊違章建築(那時還沒有這個詞),這是我家廚房。我掀開一小塊石片,捅燃蜂窩煤爐,就燒水焯涼粉。然後拌上各種調料,與我哥一人一大碗,每晨登盤。吃完,就背上書包上學去。煮涼粉其實並沒有太多營養,但對胃,極具欺騙性,吃了還想吃。小升初那幾年,成了我和我哥早餐的主打主食。川北涼粉與煮涼粉,一直並列我的兩大最愛。
文殊院
文武路是一條大路,兩側外掛著數十條小巷,二十六中在文武路上,成都公安局對麵。中學同學,多數是按就近入學的規定入校的,他們都分住在文武路的四周。我就是在這裏讀完了初中和高中。
二十六中背後,是成都遠近聞名的文殊院。文殊院建於南朝,毀於明代。康熙年間重建,改名文殊院。曆任方丈都曾在這裏開壇傳戒,寺裏有佛學院。後來,被國務院確定為佛教全國重點寺院。文殊院定為重點寺院那幾年,香火鼎盛至需要人工降溫的程度。大年三十,吃過團年飯,就有人前去文殊院排隊,要搶頭炷香。頭炷香的價格每年遞增,仍供不應求。有一年春節,燒香騰起的黑煙,劈劈啪啪,直衝天空,半個城都能看見,讓人想到“大漠孤煙直”或“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一進寺廟,真如進到火災現場,滿眼濃煙,煙熏火燎,不但菩薩羅漢看不到,燒香的人影,也看不到。插香時,也隻能眯著眼,靠感覺插下去,一不小心,插到前麵人的頭發上,也是有的。門外,消防車終日停在街邊,與街麵上乞討的人群,與衝天一炬的青煙,構成文殊院“吉祥三寶”。話說在七十年代初,那裏,卻是門前冷落車馬稀。原因嘛,你懂的。
我想要說的重點,是文殊院對麵,拐角處,有一家“洞子口張涼粉”。我就是在那裏,認識川北涼粉、甜水麵和雞絲涼麵的。這三位,成了我中學時代隔三差五就會照麵的老相識,直到現在,還時常惦念。
“洞子口”是一個地名,在北郊之外。據說,張涼粉的美名,就是在洞子口起集時,擺攤練成的。與成都各大名小吃一樣,張涼粉的訣竅,也在於調料的配製上與眾不同。他們用一種甜醬油。普通醬油加上冰糖,還加別的香料,茴香、八角;武火衝開,文火烹熬,熬製出來的。甜水麵,也因這甜醬油,而別有一番味道。當然,與其他名小吃一樣,現在工業化產出的醬油,再也沒有過去的口感了。
涼粉
甜水麵
雞絲涼麵
中學時,我常嫌學校夥食簡陋難吃,就把家裏給的兩角午飯錢,攢起來,光買白飯。然後,與兩位同學,走到文殊院。在“洞子口張涼粉”店裏,要一碗川北涼粉。雞絲涼麵、甜水麵、黃涼粉備後,輪番上陣,下飯。甜水麵號稱“三根麵一碗”,是成都很特殊的小吃。可惜,現在不太有人吃了。究其原因,因為工序繁複,揉麵考究。現在的快餐時代,這類用料和做工都很考究的傳統麵食,跟不上時代潮流了。甜水麵除揉麵考究,用料也複雜,味道集合了麻、辣、香、甜、鮮,是因為除了甜醬油之外,還需要蒜泥、芝麻醬、花椒麵、芝麻、香油等。味道也因此複雜,除了突出甜味,麵條的嚼頭和又辣又麻的滋味相得益彰。“張涼粉”店,主打川北涼粉,以甜水麵和雞絲涼麵為輔,雖都是辣味小吃,辣味卻各有不同,互相補充。因此,成為“洞子口張涼粉”店的吉祥三寶。
成都的名小吃店很多,如“龍抄手”、“鍾水餃”、“陳麻婆”等等。店都不大,設務簡陋。改革開放之後,這些老店,也都更新換代移址了。比如“陳麻婆”店,就開到杜甫草堂,一共三層店麵,裝修也都高大上了。如果有國外朋友來成都,我也會安排“遊杜甫草堂+吃陳麻婆豆腐”的精品旅遊戰略,來招待他們。
2011年,我陪一位美國朋友逛文殊院,逛完後,出得門來,遠遠地看見對麵“洞子口張涼粉”幾個大字,迎麵撲來。我大吃一驚:這小店還沒關門?還沒移址?還沒改裝得高大上?我急忙拉著我的朋友,向對麵走去,邊走邊對她講述了中學時的午飯經曆。她覺得很有趣,立即掏出相機來,左右開弓,立此存照。
店麵仿佛時光駐留,雖有些許改變,但鋪麵位置、大小、裝修,幾乎與記憶中,一模一樣。周圍已拆得麵目全非,包括二十六中,也舊貌換新顏。但“洞子口張涼粉”,巍然不動,猶如社會主義時期遺留下來的活化石。店內服務,也與過去一樣,先點菜買票,然後,自己拿票到廚房窗口,取麵點。這種社會主義服務態度,在成都,已不多見了。持這種態度的商店,早在經濟大潮中,都一一淘汰了。而在這裏,它卻一意孤行而巍然不動。莫非,就因為它是“吉祥三寶”之一?
我們進到店裏,吃了“吉祥三寶”:川北涼粉、甜水麵、雞絲涼麵。前兩樣,吃得我唏噓不已:這哪是記憶中的老相識嗬,簡直是山寨版,加冒名頂替。味道寡淡得我都替他們難過。雞絲涼麵,嘖嘖嘖……要知道,我的朋友們都認為,我的大廚水平,以涼麵為最。
說起雞絲涼麵,我就想起北京的涼麵。那是1982年,我成年後第一次去北京,照例,要去長城香山天安門。記得在香山,爬山時,路邊,突然看見一個幌子,斜刺裏挑出,上書“涼麵”二字。我爬山正爬得饑腸轆轆,一看大喜,馬上就買了一碗。接過碗來,一看,我以為店家忘了放調料,遂伸過碗去質問;對方雙眼一翻,“放過了。”我低頭一看,碗裏也是三寶:麵條、黃瓜絲、芝麻醬。難道這芝麻醬就是調料?我滿懷狐疑地吃了起來,除了芝麻醬和鹽的味道,無有其它。遂想起雞絲涼麵那十幾種調料,不禁對首都人民,有幾分同情之心。許多年後,我才知道,此同情,純屬多餘。有人就喜歡吃三寶涼麵,西紅柿雞蛋清水麵,樂此不疲。對純屬浪費的十幾種四川調料,嗤之以鼻。
煎蛋麵
有一陣,我住在北京,被迫吃了一段時間西紅柿雞蛋清水麵後,格外懷念成都的“華興煎蛋麵”。說來,都是西紅柿煎蛋,卻有樸實和豪華之分。北方的煎蛋,應稱炒蛋;鍋中放油甚少,符合現在健康標準。蜀中煎蛋,卻一鍋汪油;將雞蛋在油中,翻滾一炸,炸至金黃才起鍋,配料也是七八種,麵煮好了,配料墊底,金色雞蛋鋪在麵上,色香味俱全。“華興煎蛋麵”總店,就在白夜酒吧不遠。酒醉人酣之後,是極好的解酒之物。“華興煎蛋麵”鼎盛時,半夜四五點都座無虛席。成都人愛吃“鬼飲食”。“鬼飲食”,顧名思義,就是在黑暗中出沒的人吃的飲食。成都是一座不夜城,半夜兩三點吃宵夜,是常事。最初的“鬼飲食”,都是小販肩挑手提,走街串巷買賣的。後來,才落地生根,升成小店。人民公園附近有一家“老媽蹄花”,是標準的鬼飲食。因為,這條街,白天是絕對不讓沿街擺放攤位的。但是,到了晚上,就沒人管了。城管自己下班後,都會到這裏來,吃一碗粑和且肥而不膩的蹄花。聞名已久,有一次,我與朋友半夜前去,車剛到街上,好幾個人撲上來搶客,把我們嚇一跳。因為在正店之外,有幾家借勢的店,也都叫什麽什麽蹄花,以掩人耳目,混淆真偽。我們隨便進了一家也稱正店的,一吃,蹄花名不虛傳,果然與眾不同。“老媽蹄花”後來拜艾未未之賜,拍了一個類似張藝謀為成都政府拍的宣傳片;不,比張藝謀拍的更牛,因為這是一個國際性的宣傳片。所以,“老媽蹄花”一夜在全世界成名了。後來,這家店,也更新換代,變身成都名小吃了。
這都是改革開放之後的事了,回到六七十年代,人都不夠吃,哪有鬼的飲食?晚上正餐之後,也都沒有什麽餐飲了。記憶中,成都小吃店頗多。當年,從商業街提督街到春熙路一帶,著名的小吃店,全夥在此。提督街從三十年代開始,就是一個商貿繁榮的地方。解放前,成都有名的“精益醋莊”、“三江鞋店”、“大可樓海式包子”,都在這條街上。三國曆史人物劉、關、張的“三義廟”,最早也在這條街上。再往前,便是有名的總府街,成都最有名的小吃“賴湯元”“龍抄手”,就在這裏。小時,父親常帶我去提督街的勞動人民文化宮,看電影,或看籃球比賽。文化宮左側,是一家有名的小吃店,門口一隻大鍋,裏麵翻炒著三合泥。師傅帶有表演性地翻炒鍋裏的食物,鍋裏主料三寶:炒麵、花生仁、白芝麻,輔料就很多了,我也記不清。三合泥,用當年匱乏的豬油製作,光香氣就勾人餓腸。六十年代末,動蕩年月時,豬油可比豬肉貴;豬肉要肉票,一個星期隻能吃一次,豬油,則可以每天炒菜放一勺。許多人都用豬肉票買大肥肉,熬豬油。所以,那又香又膩的三合泥,真是大受歡迎,每個周末,都有人在店門口排大隊。今天,三合泥已無人問津,在傳統小吃的名單中,也被淘汰了。究其原因,三合泥太油了,不符合當今人們的少油健康觀念,具有“三高”殺手之嫌。隻有在饑餓年代,“癆腸寡肚”時,才會告慰人們的胃口。
紅糖糍粑
這家店裏,很有名的小吃還有紅糖糍粑。紅糖糍粑,是成都過年時,讓人流口水的小吃。記得小時候,每年春節來臨前,全院家家戶戶,抬出一個小石磨,家家泡了糯米,用石磨推糯米。我和小夥伴們總是約好一起磨糯米,這樣就可以邊磨邊聊天。有時,七八台小石磨並列在一起,七八台磨子裏,流出白白的米漿,像一排排的小瀑布,煞是好看,煞是壯觀。磨子出漿的一端,用布口袋紮好,磨好的米漿吊起來,瀝幹水分,最後曬成糯米粉。煮湯圓時拿出來搓成湯圓,包進芝麻心子就可以煮著吃;在火上煎一下便成糍粑,黃豆炒熟後磨成粉,煎好的糍粑,在黃豆粉裏一滾,再蘸白糖或紅糖,就成了又香又甜的紅糖糍粑了。
關於紅糖糍粑,還有一個段子:說農民插秧,餓了就幻想:等我發財了,我就在田兩端,各放一碗糍粑。插秧插到這邊,我蘸一口白糖;插到那邊,再蘸一口紅糖。我蘸了白糖蘸紅糖,蘸了紅糖蘸白糖,巴適慘了。這說的是窮人想象富人的生活,也說明紅糖糍粑,當年也不是便宜的食物。當然,現在窮人富人都不吃紅糖糍粑了,這也是“三高殺手”。
花椒
上高中時,我在一位同學家,吃到一碗地道的鮮花椒素麵。這一吃如醍醐灌頂,讓我瞬間領會了川菜的真髓(我是北方裔,家裏飯菜還是比較溫柔)。初入,沁人口舌;繼而,口舌生香;然後,滑入心脾,一時,如通體透亮,竟有渾身酥麻之感。人們說:川菜,味在麻,不在辣,說的就是這個。從那天以後,我對花椒情有獨鍾。花椒的香味,實在是難以言說,在麻得雙唇顫抖時,體會到的那種精神上的欣快感,隻有四川人,才能理解。
花椒不但香濃,也算食材中最有文化的種類吧。最早在《詩經》中。就出現過花椒的倩影。說明中國人民於二千多至三千年前,已經開始品嚐花椒了。古時,宮廷用花椒滲入塗料,以裝飾牆壁,稱為“椒房’,給宮女後妃居住。後來,就以椒房比喻宮女後妃。也因中國人好以形狀物,花椒樹果實累累,遂成為子孫繁衍之象征。風水上,可治不育。
若幹年後,據說花椒被美國禁止進口,列入毒品之列(聽說),我覺得,從上癮的角度和獲得的欣快感而言,花椒與毒品確實有相似之處。
愛上花椒後,我順理成章地愛上了提督街一家小店賣的牛肉焦餅,後來,也順理成章地愛上了順興老茶館裏的軍屯鍋盔。成都人管燒餅叫鍋盔,牛肉焦餅和軍屯鍋盔的訣竅,都在於將大量的花椒麵,揉進麵團中,再用油煎得酥黃,吃起來,既香又脆。有一年,學者李陀、劉禾來白夜做活動,在我家附近的順興老茶館,吃了一次軍屯鍋盔,吃後大呼上癮。劉禾一口氣將剩下的十四個鍋盔,全買了,帶回北京,放進冰箱,每天早上,拿出來當作披薩餅吃。
軍屯鍋盔
郫縣豆瓣
2006年,我參加美國舊金山的詩歌節,轉道去美國加州,看望我的老朋友林星雅,她守著自己近百歲的婆婆,哪兒都不去。她的婆婆抗日期間,在成都住過,對成都記憶猶深,聽說我是成都人,她饒有興趣地問起成都的近況。老人家尤其提到麻婆豆腐,據她說,抗戰期間,她住在成都時,就住在陳麻婆豆腐店旁邊,常常去光顧這家老店。她記憶力超強,陳麻婆臉上的麻子,以及麻婆豆腐的做法,她都記得清清楚楚,說得明明白白。正是從她那兒,我知道了麻婆豆腐裏的蒜苗,是要切碎的,而不是像我以前一樣,橫切成斜入式。而郫縣豆瓣醬,也是要先用滾油煸炒的。
我特別喜歡麻婆豆腐,理論上,則認為麻婆豆腐三樣東西不可缺:花椒、蒜苗、郫縣豆瓣。關於後者,成都作家顏歌,在她的獲獎小說《我們家》中,有過精彩描述:“橫豎一壩子的土陶缸子,大半人高,兩人合抱,裏麵汩汩地泡著四月裏才發了毛的蠶豆和五月剛剛打碎的紅海椒,以及八角、香葉那些香料和大把大把的鹽巴,那辣椒味道一天變兩天地,慢慢在太陽下蒸得出了花發了亮,剛剛聞著也是香,後來也無非一股酸臭。”
顏歌老家在郫縣郫筒鎮,是正宗郫縣豆瓣原產地。所以,她知道那些細微的製作過程。“有時候太陽大,曬得缸子裏磚紅的豆瓣醬都翻滾起來,冒著大水泡。這個時候,爸爸就要拿根一人高一握粗的攪棍,踩著板凳一缸一缸地去攪——攪豆瓣,是一件極其要緊的事。”
下鄉那兩年,我住在生產隊的保管室。兩間房,一間吃,一間睡,都大而不當。一個食堂用的大鍋,我卻隻有一人的量。半瓢清水,兩把柴禾;一斤米下去,得半斤鍋巴。很多時候,沒菜。我就用郫縣豆瓣拌鍋巴飯,尤其是飯剛出鍋,熱氣騰騰,郫縣豆瓣一和(音:huo,攪拌的意思),當得起韓國石鍋拌飯。成都話:飽懶餓新鮮!人一饑,便使力。我下鄉時,出工之外,學會很多廚房小技,推豆花、釀醪糟、點黃豆、磨米粉。隻要有了郫縣豆瓣,這些小食便化腐朽為神奇:味道好極了!那時,糧油匱缺,郫縣豆瓣管飽!隻要有它,不怕無菜下飯。
郫縣豆瓣和花椒,是川菜之底色。缺了這兩樣,川菜是要大打折扣的。1991年,我在紐約居住時,台灣菜和廣東菜,為紐約中餐館的主要風格,川菜幾乎沒有。但我十分想念麻婆豆腐,隻得親自動手,采買原料自做。但這要命的三樣原料,缺了兩樣,單有中間一樣,還是北方式的“大粗老”蒜苗。郫縣豆瓣和花椒,根本入不了美國海關。但是,巧婦也得為“中國胃”,做無米之炊。我去中國城,買來了早已不新鮮的辣椒麵,薑蔥下鍋,蒜苗煸炒,我做了一道平生最難吃的“麻婆豆腐”。但那是1991年的紐約嗬,來我家吃飯的一個美國人,卻大讚:這是她這輩子吃到的最好吃的東西。這讓我不思悔改地,又同情起她來。從那以後,我也染上一個壞毛病:一到國外,就想方設法,自己動手,做火鍋,炒川菜。一回成都,便遊手好閑,由小餐館伺候。
從美國回來後,總有人問我為什麽要回國,我總是笑言:“因為美國沒有花椒!”這話,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2000年,我去德國柏林,駐留一年。在一個淒風苦雨的周六下午,一個德國人到機場接我。一路上,他說著一些諸如德國人周末從不上班的話(暗指我不懂事,選擇周六的飛機),到了住處,把鑰匙一交,廚房爐灶和熱水器一交待,關上房門,就拜拜了。弄得一個從好客之鄉成都來的人,丈二金剛,完全摸不著頭腦。正在我一籌莫展,焦慮不安時,一位本地的中國朋友,打來電話:她不能馬上來見我,隻告訴我,就在我住處往前走一條街,有一家“天府飯店”,是柏林最好的川菜館。放下電話,我行李都沒打開,就出門了,因為在那三間大屋子裏,我覺得快窒息了。
“天府飯店”看起來,與所有的國外中餐館一樣,不大的空間裏,隻坐了三桌人。老板娘是台灣人,很熱情,大廚卻是四川人,這讓我很安心。我的隔壁,坐了兩個德國老頭。他們一個點了一份麻婆豆腐,另一個點了一份夫妻肺片,就著一碗米飯,各自吃著。作為成都人,我應該奇怪,作為一個在紐約住過的人,我見慣不驚。我也點了麻婆豆腐和夫妻肺片,又點了前菜蒜泥白肉。不是我浪費,而是我希望這三道川菜,能夠喚起我對成都的記憶(雖然我剛離開它不過幾天),也希望喚起我要在柏林住滿一年的勇氣。
菜端上來了,非常地道,除蒜苗不新鮮,別的無可挑剔。我一嚐,就知道這是郫縣豆瓣炒出來的,花椒也還新鮮。大廚來自四川自貢,我們後來成了朋友,半年後,我還推薦他去香港朋友王亥開的餐館“打平夥”,他最後去了沒去,我不知道。但是,那天在地道的成都花椒的作用下,在“吉祥三寶”的安慰下,我終於興奮起來,回到住處,一覺睡到天亮。
接下來的日子裏,“天府飯店”成了我的精神寄托之地。每當我內心沮喪,憂鬱不安的時候,我都會去那兒,尋找一種故鄉的感覺。這種感覺,具體地體現在來自四川的花椒激起的欣快感。它,使我最終認識到:我的“中國胃”,決定了我隻能住在中國。
秋天,長住倫敦,從八十年代出國,就再沒回過國的詩人胡冬,從英國來到柏林。胡冬有一位英國嶽父,最愛吃他做的川菜。他也以一手四川人必備的初級料理水平,揚名倫敦華人圈。胡冬是倫敦第一大閑人,到了柏林亦是。我也無聊,遂陪他四處閑逛。一天,我們路過一家中國超市“太平洋”。我一到國外,就染上一種壞毛病,見中餐館必去用餐;見中國超市必去采買。所以,二位閑人就進去逛逛,突然看到了一大堆用最簡陋包裝(因而也一定最地道)的四川郫縣豆瓣,胡冬興奮地在超市跑來跑去:“郫縣豆瓣,郫縣豆瓣,我出國後再也沒有嚐到過。”我也在一旁念叨:“這是我第一次在國外見到郫縣豆瓣,第一次!”最終,我們二人將貨架上和倉庫裏的郫縣豆瓣,一掃而光。胡冬覺得這是柏林之行的最大收獲。
第二天,他背著二十幾包牛皮紙包裝的郫縣豆瓣,一臉幸福,登上了回倫敦的火車。從車門往外,他對來送行的我和朋友們喊道:“夠我吃好幾年了。”
四川勾魂麵
那一天的收獲,使我又手癢起來。一周後,我操辦了一次火鍋宴。請了長住德國的朱金石夫婦,客居柏林的汪暉,以及藝術家徐坦。那天下午,客人到來之前,我打開郫縣豆瓣紙袋,把鐵鍋燒紅,倒入橄欖油(代替菜籽油)。德國的廚房都沒有抽油煙機,當然,他們的飲食很健康。我隻能把窗戶打開,開始煸炒起郫縣豆瓣,這是火鍋的第一道工序。這時,聽見窗外一片噴嚏聲,猶如一部小小的交響樂,此起彼伏。我伸出頭往外一看,樓下有一家小餐館,四五桌人,圍在高桌旁,吃飯喝酒呢。此時,幾十個人全都抬起頭來,在空中張望。看起來,郫縣豆瓣的辣椒粒,遇上潔淨的德國空氣,仿佛一下擴張成一個個紅氣球,飄浮在空中,剌激著他們的呼吸道。而一輩子沒聞過如此強烈辣味的德國帥哥靚女們,正噴嚏連天,口沫四濺,抬首尋找空氣中的元凶。我嚇得把頭一縮,退了回去。此時若有一部攝像機,倒真是一個不錯的超現實場景。
《川菜小記》全文刊載於2016年第3期《收獲》
詩人翟永明,2010年,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