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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談《局部》

(2018-05-08 08:25:55) 下一個
 

燈下,一個光頭素衣、帶著圓框眼鏡的男子在看一本書。他身後的房間很大,家具有點陳設得毫無章法。

男人翻了幾頁書,大概在門的位置,燈光亮起來了。然後是沙發,然後是書桌,然後是壁龕。這時你再看,那些無章法的家具,呈現出一種漫不經心的精心。整個畫麵,就像是一幅厚重精致的油畫。

這是視頻網站優酷與出版品牌“理想國”聯合出品的美術類視頻節目《局部》第一季的開頭。男人是藝術家陳丹青。

藝術家陳丹青(於楚眾 攝)

2018年4月,《局部》第二季開講,地點轉到了美國紐約的大都會美術館。陳丹青說,他沒有上過高中、大學,大都會美術館就是他的大學。上世紀80年代,他“漂在紐約”,像最窮然而最勤奮的學生那樣,帶點麵包和水,在大都會美術館一待就是一整天。

35年後,通過網絡與視頻,他帶領觀眾,共同欣賞那些當年讓他欲罷不能的美。

陳丹青說,《局部》是他和觀眾的一次談天。如同當年他和老師木心,十幾個人,小範圍。在談天說地間,滲透對人、事、物的見解。

話雖如此,《局部》依然做得非常認真。每一集的文稿都事先寫好,每一集的文稿都大約要寫10天。

陳丹青說,他不是史家,也不是論家,因此《局部》完全不按照美術史家習慣的敘述邏輯進行。第一集講《千裏江山圖》,從王希孟講到委拉士開茲;第二集就從14世紀歐洲畫家勃魯蓋爾的《死亡的勝利》講到了我國的北魏壁畫。古今中外,縱橫捭闔,貌似無序,其實將觀眾帶入了他內心的珍寶庫,給觀眾看藝術中最動人的部分。

以時下最流行的“流量”標準,《局部》算不上一個“爆款”。但正因如此,尤顯珍貴。除了《局部》,優酷與“理想國”的合作還包括梁文道主持的閱讀節目《一千零一夜》、音樂人馬世芳的《聽說》。這些節目有一個共同的名字“看理想”。

“理想”可以看嗎?依托網絡與視頻,文化傳播是否能走得更遠?在一個眾聲喧嘩的熱鬧時代,或許沒有人能給出確切答案。但陳丹青說:“問題是你願不願意看。你要看,什麽都能看到。”

2017年10月14日,2017年度由大英圖書館與木心美術館聯合舉辦的大展“木心的講述:大英圖書館珍寶展”(視覺中國 供圖)

三聯生活周刊:最近幾年,您在公共媒體出現得比較少。您在忙些什麽?

陳丹青:兩件事,一是木心美術館,二是《局部》視頻,其他都不做了。原因很簡單:學乖。

三聯生活周刊:您為什麽會同意錄製《局部》這個節目?

陳丹青:“理想國”十多年前就要我寫“世界名畫解讀”。那時正鬧辭職,一聽美術教育就煩,不肯做。80年代出過《世界名畫百圖》,一張圖、一頁文字,算普及讀物。當時哪有微信和視頻?30多年後,2014年底,“理想國”委托梁文道成立“看理想”公司。就那張桌子一幫人圍著我說:做吧,做吧。我從未做過,隻好支支吾吾,怎麽辦呢,我們這代人記得毛主席的話:“幹,就是學習。”我就開始“學習”了。

三聯生活周刊:好像之前看到您的一個觀點,您希望能夠從傳播學史的角度來看美術史。

陳丹青:哪裏是我的觀點。《世界傳播史》是大部頭專書,上來就講2萬多年前西班牙洞穴壁畫,說那是人類最早的傳播——原來人家這麽看待問題——1982年我剛到紐約,發現電視上居然在談世界藝術,希臘的、印度的、中國的,什麽都有,總是個老頭子在那裏神乎其神地講。後來才知道是BBC係列。紐約電視的文藝頻道13台,也專門有人講兩河流域藝術怎樣,埃及藝術怎樣,中國漢唐藝術怎樣——啊呀,原來藝術可以在電視上講,我開了眼了。

三聯生活周刊:回國之後,有沒有在國內發現類似的、您也比較喜歡的藝術類節目?

陳丹青:見過,比方《藝術人生》,它的功德是把嘉賓弄哭。你喜歡嗎?你覺得那是人生和藝術嗎?也有若幹美術電視專集,有前輩,有我輩,弄得很浪漫,詞語、配樂,誇張得要命。介紹世界範圍藝術的電視片,有一個規模蠻大,叫作《紫禁城與盧浮宮》。

這些節目神話藝術,抬高權威,嚇唬社會。一講起藝術家,不得了的樣子。不少我的同學輩,一官半職,在節目裏忽然變成偉人,坐那兒假裝沉思。

克勞德·莫奈《花園中的女子》,1866

三聯生活周刊:您給自己的節目怎麽定位?

陳丹青:娛樂。就是娛樂。我可不會說《局部》是人文節目、教育節目。

三聯生活周刊:從其他媒體上看到,您對這個節目其實是特別認真的。一期20分鍾的節目,文案您要準備10到15天。

陳丹青:答應做了,就得認真。但《局部》不是講知識、講道理。視頻節目其實是語言節目。語言勾不住人,一點擊就滅了。

三聯生活周刊:《局部》這個節目,表麵上看起來很散,好像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但是實際上有一個精氣神在貫穿。作為主講人,每一集之間您“內在的邏輯”在哪裏?您希望為觀眾提供一種怎樣的角度走近這些畫作?

陳丹青:我不是史家,不是論家,我隻是喜歡看畫的人,區別是,碰巧我也畫畫,僅此而已。有沒有內在邏輯呢?有的:我看畫,不是懂了才去看畫,而是看、看、看,看多了,慢慢懂了,懂了什麽呢?沒止境的——那才有趣啊。我試圖讓觀眾知道這回事。

我從未果真弄懂任何事。重要的是,人聽你聊天,第一要有趣,吸引人;第二,短短一集,得找個點,不然美術史沒法下嘴。譬如《千裏江山圖》,你一張口,所有史論要求都來了。我得找個點:王希孟一生隻留這張畫,18歲時畫的。所以你要我招供的“內在邏輯”是:我沒在說《千裏江山圖》,而說另一件事:偉大畫家不是白胡子老頭。我才不會隻盯住這件作品說,那是史論家的事。

三聯生活周刊:如果用您文章中一句話來總結,我覺得您保留了所謂的“天真之眼”。

陳丹青:不。我可不天真,到這歲數,我已老成。“老成”指什麽——不碰硬問題,要碰,軟辦法碰,但不入史論,不考證。我從未忘記這是視頻,手機是玩具。但我把觀眾想得很高,假定他也看過畫,有悟性。也許你沒我懂,沒閱曆,但我相信哪句話悄悄說到坎兒上,你會一激靈。要緊的話,深藏的觀點,不必大聲喊叫。

三聯生活周刊:第一季中您自己最滿意的,有哪幾集?

陳丹青:《乾隆下江南》。文人畫吹得牛氣太多了,工筆畫說得少,宮廷畫說得更少。最近重讀中國美術史,中國會畫畫的皇帝豈止宋徽宗,從漢代開始,至少10個以上的皇帝喜歡畫畫,親自動手。全世界沒這回事,太奢侈了。但我的講述點不是宮廷畫,而是大型手卷畫和古代傳播的關係。

為什麽喜歡這集呢?因為夢茜導演做得好。他說陳老師用什麽音樂?我說用鼓,她立馬給六七個錄音版,我選了譚盾。我又說,這集在烏鎮講,能不能把《乾隆下江南》和烏鎮景觀穿插?她做好發給我,我一看就咧嘴哭了。

俄羅斯那集也動了感情。西方太傲慢,至今不願承認俄羅斯19世紀繪畫。列賓、蘇裏科夫不是一流畫家,但我輩是他們哺育的。我得超越過去,但也懷念過去。普京對俄羅斯民眾說:“懷念過去,是沒有頭腦;忘記過去,是沒有良心。”我有頭腦,我也有點良心。

“80後”不會對俄羅斯繪畫有感覺。曆史翻篇了,可是我曾活在上一頁,俄羅斯繪畫是上頁的某一行字。

2015年11月15,烏鎮木心美術館舉行開館典禮(李劍銘 攝 / 視覺中國供圖) 

三聯生活周刊:如果要說透這個問題,要有一個更大的視野。

陳丹青:中國目前的展覽活動,我年輕時不能想象。文藝複興來過了,印象派來過了,現代主義更多。19世紀俄羅斯經典去年還在上海博物館展出——起碼的眼界呀,該吃的早飯,半夜端上來。而年輕人的胃口早轉到798當代藝術了。好不好呢?非常好。可是歐美隨便哪個小孩都在美術館古往今來地看,我們呢,從來沒有從開胃菜一直吃到最後,從來沒有過。任何一道菜端上來,都認為這就是西餐,其實不是的。——《局部》至少給你想象那份龐大的菜單。

三聯生活周刊:國內的觀眾隻能從局部,片麵、片段地來理解“西餐”。

陳丹青:《局部》第一季從王希孟聊到杜尚,東拉西扯。但16集看下來,我試圖讓你知道,全景觀比你想的大得多。但要在我的偏愛和全景觀之間做出平衡。靠什麽平衡呢,講述的趣味。全景觀永遠看不齊全,窗戶得盡可能打開,風吹進來。

再一個,我說了多次,就是次要的、被忽略的作品。經典名頭被過度談論了,我從未滿意那些談論,因為史家並不親手畫畫,撓不到癢處。將來也許我會試。

《局部》第二季第10集帶到一句:《蒙娜麗薩》是一幅“過度刻畫”的作品。為什麽呢?別著急。我的講述藏滿話頭,不留神就過去了。不少觀眾說,他們看到第三第四遍,會發現第一遍完全沒注意的觀點。這是我的機心。

木心欣賞人類學家李維·斯特勞斯的話:“我在哲學領域偷打幾槍。”如不涉嫌說大話,我是在美學領域外,偷打幾槍——打誰?打中了嗎?我不說。

史論家影響大眾很厲害。所謂美術史都被他們篩選過了。你看到這個大師,背後20個大師被滅了。史家給出的是他們的選擇,我要告訴大家,情況不是這樣,還有很多人,包括被選中的,譬如凡·高,他還有別的東西。

貝爾特·莫裏索 《鋼琴邊的露茜·列昂》, 1892

三聯生活周刊:和第一季相比,第二季在哪些方麵更加提升了?想法是否能夠表達得更充分一些?

陳丹青:招法其實一樣,隻是每集短了5分鍾,一播出,觀眾急了,都嫌太短。我事先打過招呼,很可能不如第一季,為什麽?第一季就在這裏(畫室)亂講,東一下西一下,蠻自由。第二季受製於大都會博物館,不能離開藏品範圍講。

其實不是長短問題,是心理問題:你頭一道菜被認可,第二道上桌,客戶就要挑剔了。現在我認慫,拱手:看下去吧,別著急,會慢慢好玩起來。

第三季講意大利文藝複興濕壁畫,不能那麽短了,爭取每集講20分鍾到半小時。影像會更有意思。一個小城、一組壁畫,一集集講,時段在14到15世紀。

三聯生活周刊:去年您參加了“如琢如磨”畫展。您在展品標簽上寫道:“我再也想不出畫什麽。”您目前在創作上最大的困惑是什麽?為什麽會覺得“想不出畫什麽”?

陳丹青:這是真的。年輕畫家起來了,我想畫的他們都畫了,而且非常好。我畫不過,別使勁了。另一麵,所有畫家麵臨這個問題:語境很重要。文藝複興畫家不考慮“畫什麽”,題材都規定好了,就是《聖經》;中國古人也一樣,好比考試,個個命題作文,比的是文采和觀點,別的不操心。

我年輕時經曆過這種語境,70年代畫家根本不考慮畫什麽,題材全定好了:領袖、革命、工農兵。畫出來後,革命畫家私下比的是色彩啊,筆觸啊,氣質啊……所以畢加索說:“古希臘、拜占庭、文藝複興,都不必擔心畫什麽,從凡·高開始,每個人必須是自己的太陽。”對啊,這是大解放,也是大困境:沒別的光源,你怎麽變成“自己的太陽”?自己的燈?太難啦——法則、主題、素材、方法,全自己來,行嗎?——也隻遇到凡·高一個。

你想說什麽?你果真有話要說嗎?現代畫家永遠麵臨這個問題,但我不以為這是困境,而是妙局:為照亮自己,你得找,你的“找”法,會在畫上留下來。

讓·弗雷德裏克·巴齊耶《靜物與蒼鷺》,1876

三聯生活周刊:和當下國內的環境有關嗎?我能不能理解成,“無從畫起”,也是因為您不太喜歡當下國內的環境?

陳丹青:除了小孩子,今天沒人能“無從畫起”,正相反,“產能過剩”,到處都是藝術及其影響,所以大環境不令人愉快。為什麽?因為跟我年輕時一模一樣。70年代所有人想混進全國美展,現在所有人想混進當代藝術,那種表情、意圖、心思,沒兩樣。但具體到個案,張三、李四,弄得非常好。“70後”“80後”,不斷出人。中國藝術家反應非常快,中國人一點不保守。

三聯生活周刊:表麵上,如果隻聽您的言論,您很容易給大家一種朋克的印象。但是這麽聽下來,我覺得您心裏其實給了自己很多規則,而且非常在意這些規則。

陳丹青:我看過好東西。所有好東西警告我:“小子,你差遠了,放老實點!”麻煩是:不該看太多,不該知道太多。希臘羅馬人看過視頻嗎?漢唐魏晉人去過哪個美術館?不幸,我知道了一點,對外說話,我明白什麽是規則,對我自己,我算在業餘狀態。你看我幾乎不參加展覽。近年不停地畫畫,從沒畫這麽多大尺寸作品,總有七八十件吧。但畫畫是我的事情,這間房間的事情,為什麽要讓人知道?

我已被媒體強行賦予一個定位:我應該對外界表達,為什麽不說話?我得逃。《局部》出來後,觀眾上了語言的當,我上了觀眾的當:喜歡呀,還想聽呀……彼此上當的局麵。

三聯生活周刊:我不知道您還願不願意談美術教育這個話題?您認為目前國內的美術教育還需要在哪些方麵進行改進和提升?

陳丹青:人類出現大學以前,早就有教育。藝術學院出現才250多年,師徒製幾千年。中國也好,西方也好,最偉大的藝術出於師徒製。自從出現藝術學院,繪畫的本能、元氣、天真、想象力,漸漸磨滅。你去看看如今的佛羅倫薩藝術學院、巴黎藝術學院、彼得堡列賓美術學院,I am sorry!所以我做《局部》很矛盾,我試著讓你看到更多,但《局部》的句號是:人類在無知年代,最好的藝術早就在那兒了。你去看看希臘、漢唐,許多藝術家根本不識字。

所以,我試著讓觀眾稍微忘記學院,忘記教條,忘記15分鍾也好——節目一結束,人立即回到教條的天羅地網。世界上有“藝術教育”這件事,但不在課堂。學院還是會出人,不是學院好,是那個家夥真有天性,你滅不了他。

三聯生活周刊:您會采用自己帶徒弟的方式嗎?

陳丹青:不帶!

三聯生活周刊:之前的一些講座上,您提到,在當下的時代,影視才是主流藝術形式,而繪畫已經處在一個邊緣的位置。那麽您認為,在數字時代、新媒體時代,繪畫藝術如何才能突圍?

陳丹青:不是突圍,而是進入。事情早已發生了,紐約十多年前就辦了70年代到新世紀的Digital藝術大展,太多新藝術來自數碼技術。此事方興未艾。我無法告訴大家藝術會怎樣發展。

19世紀前,尤其是文藝複興,繪畫就是中央電視台,那種時代絕對過去了。大衛·霍克尼(David Hockney)在iPad上畫畫隻是老前輩的小遊戲。真正的數碼藝術在年輕人手裏。每代人最有活力的藝術取決於他出生後最重要、最流行的媒介是什麽。現在孩子從幼兒園就玩手機,我已是老人,怎會知道未來藝術會怎樣。

三聯生活周刊:您會像大衛·霍克尼一樣積極地去擁抱新媒介嗎?

陳丹青:不會,我很保守。大衛·霍克尼的某一麵是技術主義者。人類發明新的媒介,一定會有天才撲過去。然後論家趕緊跟著說,這是眼下最重要的新藝術。其實霍克尼玩的根本不算數碼藝術,真正牛的大規模數碼藝術,譬如日本人弄的Teamlab,哪裏是畫麵,而是巨大的數碼聲光影像場域,中國引進過,小孩子年輕人在裏麵玩瘋了。

三聯生活周刊:您剛才也提到了,改革開放以後,已經很少有人再能回頭好好看俄羅斯的繪畫,好好去整理這個傳統。您怎樣看待現實主義繪畫傳統在當下的位置?

陳丹青:非要找現實主義,去看美劇、英劇,看世界上的好電影——現實主義好好活著,而且超越19世紀。20世紀的現實主義美學早就不屬於繪畫,所以蘇裏科夫顯得珍貴,因為再不可能有人畫那種畫。

作為手藝的繪畫,絕對過時。作為賞析、享受,沒有一種繪畫會過時,而且越過時越耐看,因為絕種了。《局部》第一季最後談杜尚,我說這不是繪畫的時代,但可能是談論繪畫最好的時代。為什麽?還是數碼,數碼技術將美術館送到每個手機。藝術家其實不知道他在曆史中做了件什麽事。時間流逝,作品呈現第二效果,你可以用各種方式談論它,它自己美著,還是不知道。

最後告訴你一個不值錢的小秘密:我不想學怎樣上網。就為這,我才能講述《局部》,而且,不看《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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