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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解讀《悲慘世界》:一個人的苦行苦修

(2018-03-14 09:42:49) 下一個
 王安憶 收獲

編者按:“一部好作品,情節不能鋪得很開,要拎起來就隻有一句話。複雜,但決不龐雜、雜蕪,是有秩序的,這種秩序是可以提綱挈領的。”

作為名著,《悲慘世界》是那樣複雜,但情節又異常簡單,王安憶說,可以用一句話概括它的故事:“一個人也就是冉·阿讓的苦行、苦修”。修行不是在宗教場所,而是在世俗人間,這個“俗世”就用“悲慘世界”來命名。

對於冉·阿讓,苦役場是地獄,蒙特伊城是天堂,巴黎是人間。冉·阿讓的苦行一定在人間進行。因為地獄會把他變成魔鬼,天堂又太不真實,所以必須來到巴黎,巴黎才是真正的修煉場。

小說的末尾,冉·阿讓快死了,馬呂斯帶著珂賽特來了。最後時刻,冉·阿讓告訴珂賽特:“你的母親叫芳汀,為了你吃了很多的苦!你是那麽幸福!她是那麽不幸!”每個人包括珂賽特都是這個悲慘世界的種子,都要種植下去,然後生長、開花。

冉·阿讓以他的真身完成了修煉,也要讓珂賽特獲有她的真身,完成她的修煉,這個責任誰也代替不了,誰也避免不了!芳汀就是珂賽特的真身。別看你現在多麽的幸福,可是我要告訴你,你的母親多麽苦!

他要把這個任務交下去,繼續悲慘世界裏的修行。

王安憶

我為什麽要談《悲慘世界》呢?在我閱讀的世界裏有兩座大山,一座是《悲慘世界》,一座是《戰爭與和平》,我一直很想去攀登。這兩部作品太重大了,規模非常宏大!現在有個很奇怪的現象,對當代作品進行過度解釋,很小很小的細節被賦予很多很多的意義。而對於古典的東西,或許因為它們結構複雜,於是我們便不談,這樣其實我們損失了很多重要的東西,所以我覺得我必須來麵對這兩部巨作。當然在這兩大工程之外,我還有個餘興節目,將來有時間我也要去分析的,就是阿加莎·克裏斯蒂的全部偵探小說,她的小說我已經讀了70%,統統讀完可能也是一件蠻艱巨的事情!這就是我的閱讀世界裏的三件任務!

2012年10月份,當我把我手裏的東西寫完的時候,我決定給自己放假,一個“讀書假”。幾年來,特別是在那兩三年裏,我一直不停地寫,幾乎每天都在寫,哪怕是在旅行的途中、飛機上、旅館裏,我都在寫,好像有一種慣性,寫到9月份,我就覺得應該暫時收尾了。這樣不停地用著已有的東西,好像快用光了,應該去讀些書!真要去讀書的時候,我就非常興奮,仿佛自己將麵對一個很盛大的節日,非常愉悅!我覺得自己要開始過一段“好”日子了。從台灣海運回來的兩箱書也到上海了。我覺得好有福氣,可以生活在文字這麽充盈的世界,可以有這麽多書讓我去讀!當我一本一本地去讀,基本是兩天一本、一天一本,我覺得這近乎是一種“奢靡”!一個人怎麽可以如此沉迷在這樣的快感裏麵?我忽然感到應該讓這種快感抑製一下了,於是我搬出了《悲慘世界》。

其實,對於《悲慘世界》我做過很多的筆記,但當我決定真正要攻克這座堡壘的時候,我還是感到害怕。因為它是那樣複雜,它的複雜絕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複雜!因為它的情節又是異常簡單,它就可以簡單到這樣的程度,我可以用一句話概括它的故事。所以我特別強調一部好的作品,它的情節不能鋪得很開很開,拎起來就隻有一句話。這樣的作品雖然複雜,但它絕不是龐雜、雜蕪的,它是有秩序的,這種秩序是可以提綱挈領的。那麽《悲慘世界》對我來說,它可以概括為這樣的一句話:“一個人也就是冉·阿讓的苦行、苦修。”這個人的修行不是在宗教場所,而是在世俗的人間,這個“俗世”就是用“悲慘世界”來命名的。

這是非常簡單的一個故事,但當我真正麵對它,我卻看到有那麽多的材料、那麽多的事件,我應該如何去鋪排它?我如何去想象這樣一位幾百年前的作家,他是如何來安排他的故事、他的人物和這些不同的場景?

這裏順便說一下我對“現實”的理解,雨果最後完成這部作品的時間應該是1862年,而他所寫的故事主要發生在1831、1832這兩年,與他寫作的時間已經相差了三十年,但我們從來沒有懷疑雨果是個不關心現實的作家。因此,我們應該將反映“現實”的尺度放寬,不要以為反映“現實”就必須是反映當下的、今天的現實,我覺得這應該有一個寬度,對“現實”最起碼寬容到100年間。像雨果這樣積極的、非常接近世俗的作家,所創作的《悲慘世界》,是寫三十年前的,發生在1831、1832年的故事,背景則是法國大革命,1793年。這就是作家考量現實的耐心和定力。

還有一點,我想作一個解釋。1994年我在複旦大學開了一門課,整個課程都用來說明我對小說的看法,我坦白我的觀點至今未變,所以今天我解釋《悲慘世界》,仍舊是以我當時的觀念,這個觀念就是: 小說不是直接反映現實的,它不是為我們的現實畫像,它是要創造一個主觀的世界。這個“世界”是不真實的,於是造成它的兩難處境,因它所使用的材料卻是現實的。這是因為小說世俗的性質,和詩歌、繪畫都不一樣,它在外部上與我們生活的世界是相仿的。如我這樣的寫實主義者看小說的方法和閱讀的角度,一定有著自己非常主觀的立場,因而我今天對於雨果這樣一位浪漫派作家的解釋可能完全是不對的,完全背離了他的初衷的,但今天我仍然要把我的閱讀經驗告訴給大家,或許能讓大家多少受些啟發。

我想,寫實主義者有這樣一個特征,他們生性對生活的外部有種迷戀,他們比較喜歡生活外部的細節、麵貌,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們覺得生活特別好看,生活的好看是因為合理,總是從人的需要出發的,出於人的需要的存在,會給人一種非常有秩序的感覺。對我來講要做的事情就非常簡單,我要把好看的東西都獵取過來作我的材料,創造我的主觀世界,這些材料非常精美,當然不是所有而是指其中的精華。所以我這樣的寫實主義者是很難脫離生活的現實去談小說的,因為我們不能創造一個神怪的、離奇的故事,也不會塑造一個仙人、超人、俠客,我們的理想就是要寫一個與你、我、他有著相似的表麵卻有著和你、我、他完全不相同的內容的人。

以上是我所作的解釋,現在可切入正題了。

《悲慘世界》,雨果著,李玉民譯

時間和空間

我剛才所提到的概括《悲慘世界》的一句話是: 一個人即冉·阿讓的修煉過程,他修煉的場所就是在悲慘的人間。我將他苦修過程的時間和空間作一個介紹。

時間上是1831年和1832年,這是故事集中發生的時間,小說用整整一個章節談這兩年。在這之前的時間階段有兩個需要重視,其中一個是拿破侖的“百日政變”,我們熟悉的說法是“滑鐵盧敗北”,發生於1815年。雨果用了一個非常優美的倒敘的方式: 1816年有個行客來到了烏古蒙,他在非常優美、寧靜的農村田園風光裏,走過一個農家院落,看見一個姑娘在幹農活,姑娘邊上放了一些農具,周圍很安靜,太陽非常好。他看到門上有坑坑窪窪的地方,村姑就告訴他,那是去年滑鐵盧戰爭所留下的。這就像我們中國的一句古話,“要問朝廷事,請問砍柴人”,一個轟轟烈烈的事件在一年以後就歸於了平靜。然後他再回述當年戰爭的很多細節,從幾個方麵來說明當時戰爭的神奇性。當時拿破侖打的這場戰爭,到了雨果筆下當然不會是真實和客觀的,可以肯定有很多從他自己需要出發的虛構的地方。他描述這場戰爭的時候,特別強調細節,比如天氣,下了一夜的雨,地比較泥濘,炮隊就沒有準時到達地點,這是一個很偶然的因素,但這些很小很小的變數在拿破侖絕對優勢的戰役裏成了決定性的轉折因素。他寫得非常仔細,很有趣,他一節一節地寫,又比如碰到了一個不成熟的向導,指錯了路,還比如沒有好好看地形,再是軍情刺探得不夠準確。總之都是非常小的並不足以影響整場戰爭的過失,結果卻使戰爭失敗了而且敗得很慘。當雨果敘述完這場戰爭的時候,他說了這麽幾段話作結束: 這場戰爭即使沒有這些變數的話,拿破侖他也要輸的!他為什麽要輸?是上帝要他輸,上帝是絕對不能讓他贏的!為什麽呢?因為出英雄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曆史再也不是英雄的曆史!因此,拿破侖的覆滅實際上是意味了一個民主的時代的崛起。好,拿破侖戰敗了,到滑鐵盧為止,這個時代沒有英雄了。

再次說明,我完全是以我的閱讀方式敘述,不是按照作者寫作小說的方式敘述。作者雨果的想法,已經無從推測了。

大作家就是這樣,當他在敘述大的事件的時候,好像漫不經心地用了幾筆,但這幾筆就為後來的故事埋下了伏筆。什麽伏筆呢?當戰爭打完、遍地橫屍的時候,從遠方走來了一個人,這個人顯然是個無賴,這個無賴在戰場上東看看、西看看,看屍體上有沒有什麽值錢的佩帶,這是一個趁火打劫的人。忽然,他看到在屍骨堆裏有一隻手,手上戴著一塊金表。於是,他為了得到金表,就把這隻手從屍堆裏拖出來,拿走了這隻金表。而他把這隻手拖出來,倒在無意中辦了一件好事。那個人本來是被屍體死死地壓在底下的,被拖出來之後,呼吸了新鮮的空氣,忽然清醒過來。軍官很感激這個人,就問:“你是誰?我將來一定要報答你!”那個盜表的無賴說他叫“德納第”。從此,軍官就牢牢地記住了這個名字。在這個戰役中這件事情是非常微小的,它不是一個顯筆。可事實上,這裏已經有兩個人物出場了。一個是德納第,他在芳汀的女兒珂賽特和冉·阿讓的生活命運當中起著很大的作用,他是一個小旅館的店主;還有一個人是彭邁西——珂賽特的戀人,馬呂斯的父親。在介紹大背景中,不經意間出場了兩個人物,我覺得這就是一個大手筆。當我們寫小說的時候,或者是完全撇開我們的故事寫背景,盡管寫得波瀾壯闊,但我們的人物是介入不進去的;或者就是讓我們的人物孤立地擔任角色,然後你就很難把他們與重要背景調和了,而雨果就是能夠這樣漫不經心地讓人物從容顯現於背景中。

雨果寫滑鐵盧敗北是為寫1831年和1832年作準備,我覺得他是為了寫一個巴黎民眾的狂歡節,這個狂歡節需要一個基礎,這個基礎就是沒有英雄了,民眾起來了,這是走向1831年和1832年的重要一節。

插入一下,雨果對民眾有一種特別強烈的矛盾心情,在他的小說中,民眾都是一個歌舞的背景,都擔任了一種大型歌舞的群眾角色,非常歡騰、非常鮮活,可是同時民眾身上又有非常糟糕的弱點,最後都要有一個神出現,把民眾給領導起來,這就是雨果浪漫主義的體現。

拿破侖滑鐵盧敗北

第二個需要重視的時間階段是拿破侖的政變失敗,然後路易十八登位。這段日子他寫得非常有趣。這是在法國大革命失敗的日子裏,已經基本上看不到一點革命的可能性因素,在這段時間裏的法國巴黎,有一種奢靡的氣氛,非常享樂主義,街上出現很多新時尚,知識分子開始為民眾寫作文藝作品,就像流行音樂和肥皂劇。讓人覺得經過革命以後,整個法蘭西很疲勞,需要好好休息來喘口氣。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故: 四個大學生在巴黎讀書,他們勾搭了四個女工,其中一個人就是芳汀。這些女工很快樂,她們沒有道德觀念,和大學生們及時行樂,郊遊啊、做愛啊,但是這四個大學生當然不會真正屬意於這些女工的。時間在一天一天地過去,終於有一天,四個大學生在一起商量了一個遊戲: 就是帶著這四個姑娘到郊外去野遊,縱情快樂一場,然後不告而別。對於這樣的結果,其他三個女孩子都無所謂,他們走就走了,可對芳汀來說這件事情很糟糕,因為她已經有了和大學生的一個孩子。芳汀是個很本分知足的人,她一點沒有想到要用孩子去要挾那個大學生,這樣,她就成了一個單身母親。在這個時間階段裏邊,故事不經意地開頭了。

接著時間就走到了1831年和1832年,這是雨果要著重描述的階段,重要的故事就發生在這裏: 一個沒有英雄的民主時代、一個世俗享樂風氣造成苦果的時代,慢慢地走到了1831年,苦果開始成熟了,它會釀出什麽樣的故事呢?這是故事的時間條件。

空間上,主要場合是巴黎。雨果非常鍾情於巴黎,他對巴黎的描寫非常美、非常壯闊,寫出了這個城市的性情。當然,走向巴黎也是有準備階段的:第一個是苦役場,文中雖然沒有出現大段的正麵描述,但這個苦役場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空間舞台;第二個是靠海邊的蒙特伊城,在這個城市裏,冉·阿讓成為一市之長,地位升高,得到很多人的尊敬。對於冉·阿讓,苦役場是地獄,蒙特伊城是天堂,巴黎是人間。冉·阿讓的苦行一定是在人間進行的,他是在人間修煉的,因為地獄會把他變成魔鬼,而天堂又太不真實了。所以他必須來到巴黎,巴黎才是他真正的修煉場。

對巴黎這個地方,雨果寫得真是大手筆!為講述方便,我把它分為硬件和軟件。首先,硬件,也就是布景的性質,有這麽幾個場所: 一個就是戈爾博老屋,這是冉·阿讓把珂賽特從鄉下領到巴黎來的第一個藏身之所,是一個非常荒涼的、靠近郊區的一個場所。在戈爾博老屋周圍都是一些悲涼的場所,瘋人院、修女院、救濟所。再一個就是普呂梅街,這是冉·阿讓帶著珂賽特離開修道院後安居樂業的地方。在這個花園裏麵,馬呂斯和珂賽特曾在一起談情說愛。這個場所給人感覺非常奇妙,我們現代人已經沒有想象力去寫一個浪漫的場所,我們的浪漫主義走到了咖啡館裏,真是不知道浪漫是怎麽回事情。

這普呂梅街我們待會兒再講,它是如何為一場浪漫劇構置舞台。還有一個地方場所是科林斯酒館,就是街壘戰的那個地方,指揮所,這也是很有趣的地方!酒店曆史挺長,外表看起來很齷齪,牆上都是油煙汙跡。這就是曆史在物件上留下的印痕——垢。科林斯酒館是個積垢很厚的地方。

以上這些都是地麵的構造,地麵以下的空間是下水道。“下水道”的描述我覺得是非常好的。我向大家坦白,雨果在這個“下水道”裏還寄托了很多的含義,而我現在卻不能夠真正了解。他那麽耐心地去寫那個下水道,呈現出的場景非常恐怖,肮髒黑暗,可你又被它折服,你會覺得它是那麽宏偉、充滿了彪悍的人力,似乎是人文主義的一座紀念碑,在它麵前,善與惡的觀念就變得很渺小。盡管我至今未曾完全理解它的涵義,但不管怎樣,它使我看見了這個城市的立體圖。

地麵以上的空間,可以說是巴黎的光芒,巴黎最輝煌的建築——街壘。這個街壘真是讓我吃驚。雨果寫1831、1832年,大學生,工人搭的街壘,可是他沒有寫得太多,他是這麽寫的,“你們有沒有看見過1848年的街壘”。1848年發生了真正推翻波旁王朝的二月革命,可以說法國大革命到此才最後成就,塵埃落定。他用一章的篇幅寫了兩座街壘,一座是廢墟一樣,以各種物件——大的有半間披廈,小的有白菜根——犬牙交錯堆積起來;另一座卻是精密地用鋪路石砌成,平直,筆陡。前者有著無政府主義的精神,後者則是嚴格的紀律性。我覺得這個街壘砌出了大革命的形狀。

以上是硬件。

維克多·雨果

和這些硬件形成對比,分庭抗禮的就是他筆下的人物,即他的軟件。我覺得雨果的作品特別能夠改編為舞台劇,那麽多的人物,做著不同的姿態、發出不同的聲音,氣勢恢宏。

雨果筆下人物最大的基座是市民,這一階層是最寄托雨果的同情和批判的階層。市民階層中有一個代表人物,叫馬伯夫先生,他是一個教堂財產管理人,一個生性淡泊的老人。他在教堂裏進進出出目睹了很多事情,他注意到,每到禮拜日就有一個中年男人,臉上帶有傷疤,好像有過軍旅生涯,很失意的樣子,總是偷偷地在柱子後麵注視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男孩做彌撒,老人一直目睹著這個場景。這個小男孩就是馬呂斯,長大以後有一天,他又來了,而此時他的父親已經死了。老人就告訴馬呂斯:“以前,他每個禮拜來看你,他非常非常愛你!”這一句話深深地觸動了馬呂斯,促使馬呂斯轉變了世界觀。這位老人最後死得非常壯烈,所以我要說他是市民的一個代表人物,他是在懵懵懂懂的狀態下走到了街壘戰的中心。他非常溫和、安靜、單純,一生隻有兩個愛好——植物和書,他是版本學家。他沒有大的奢望,可是他還是發現世道在越來越走下坡路: 他的兄弟去世,他的公證人侵吞他的一點點財產;七月革命引起圖書業危機,他寫的《植物誌》沒了銷路;他的收入越來越少,心愛的珍本一點一點出手;一次次搬家,越搬越偏遠;他完全不知道生活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完全不知道背後的政治的、曆史的原因。最後,他壯烈地犧牲在了街壘戰中。

還有一個群體是流浪兒。雨果筆下的流浪兒會讓你感覺到他們那種非凡的快樂,他覺得他們是巴黎的種子,巴黎的孩子,他們在汙濁的生活裏麵打滾,但由於他們天真、純潔,所以他們居然很健康,他寫流浪兒寫得非常有趣,充滿了熱情和喜悅,他很喜愛這些小孩!他們沒有對生活的要求,隻需要一點點條件就能維持自己的生存,可他們卻那麽開心、快樂,把這個悲慘的世界看成了一場遊戲。在他們裏麵也有一個代表人物——小伽弗洛什,他是德蒙第的兒子。德蒙第家共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很受寵,而他卻很早就被父母一腳踢到街上,是個有家不能回的小孩。這個小孩也很令人驚訝,他最後也是犧牲在街壘戰中,他把街壘戰也看成一場遊戲。這裏也許就包含了雨果對革命的一種看法,雨果認為革命是一場壯麗的遊戲,因為在上帝眼裏人人都是頑童。這個孩子非常熱烈地參加到戰爭中去,後來因為跑出街壘掩護,拾撿武器槍彈,被政府軍擊中。

雨果特別強調這在街壘戰中犧牲的一老一小,這一老一小都是他心目中巴黎最好的人物,可以說是巴黎的世俗精英。

那麽還有一隊人他認為是光芒,是整個法蘭西的光芒,就是大學生。大學生是街壘站的領導者,他們在流浪兒的純潔之上增添了理性,在市民的生命力之上增添了理想,他們是法國大革命孕育的胎兒。他這是一級級往上走,底下是市民,上麵是流浪兒,再上麵是大學生。沉在“市民”這個地平線之下還有兩層,一層是警察,這是國家機器,其中的典型形象,就是沙威。沙威是這個人群的一個代表,關於他,大家了解得可能比較多。再底一層是黑幫,黑幫是以德納第為代表的,德納第的筆墨非常多,他在冉·阿讓命運中擔任了較多的任務。這是故事整個發生的時間和空間。

電影《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

情節

然後我按照我理解的方式來敘說一下情節。我將冉·阿讓的苦修分成了五個階段,一個結果。

第一個階段是苦役場。冉·阿讓身世可憐,降生於一個農民的家庭裏,父親、母親都在很偶然的倒黴事故中相繼去世,隻剩下他和他孀居的姐姐,還有姐姐的七個孩子,他從此就成了這七個孩子的養育人,過著蒙昧貧窮的生活。他是一個修剪樹枝的工人,在一個找不到活幹的冬天,他來到城裏,砸碎一個麵包店的玻璃窗,手伸進去拿麵包,結果被判偷竊罪,進了監獄。在他被押往苦役場的途中,他還什麽都不懂,完全是像動物一樣的頭腦,哀哀地哭,想那幾個孩子沒飯吃了,他以為他的哀哭會使別人動情,可卻毫無這回事,他依然被押送到苦役場,進入那樣一個非常悲慘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他們有自己的黑話、黑名字、綽號,他們有自己的紀律,他們輪流地合力幫助某一個苦役犯越獄,輪到他的時候,他就“出來”了,結果是,再被抓回來加刑,進來出去很多次,刑期加起來已經是十幾年了。就是這麽一個人,他在苦役場中訓練了自己的肉體的生存能力,我把這作為他的苦修的第一個階段。在這裏,他首先完成他的器質,他結實、很經受得住,身體特別好,外號叫做“千斤頂”,意思是可以把很大的重量給頂起來;他同時學到了很多的化險為夷的方法,很多別人想不到的在惡劣的環境中生存的方法。雨果說在他逃脫的地方,時常會發現有個大銅錢,沙威追逐他,轉眼人不見了,但卻發現一個大銅錢。沙威看見這個銅錢就覺得眼熟,這是個什麽樣的銅錢呢?一個被非常仔細地切割成兩片的錢幣,四周有鋸齒,旋上,裏麵藏了一張很薄的刀片,這張刀片可以幫助他完成好多事情。沙威認出,這是苦役犯的把戲。後來,教會又到苦役場裏來辦學校,他就在那裏讀書,識了字,學會了計算,受了教育。

他第一個階段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階段,就是冉·阿讓有了身體的力量,有了在最惡劣的環境下的生存能力,也有了一點小小的知識。這知識為什麽必須要有?因為他將來要接受的修行,很快就要上升到一個理性的層麵,沒有這些準備不能達到精神升華的地步,所以雨果必須給他創造這些條件。我們寫小說就是這樣,要給人物製訂任務,就必須給他創造條件,沒有這些條件,他就完不成任務。

第二個階段我覺得是比較戲劇化的,就是他遇到了迪涅城的主教米裏哀先生。米裏哀先生也是個非常有趣的人,他出身貴族,法國貴族中有一派是叫做“法袍”貴族,是教會係統的,曆代他的祖先都是教會的人。所以他是貴族,但他這個貴族非常倒黴,在他少年時遇上了“法國大革命”,財產沒有了,自己被驅逐到意大利,在意大利經曆了很悲慘的事實: 老婆死了,孩子也沒了。當他從意大利回來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了一個非常虔誠的修士,誰都無從猜測他精神上所經曆的過程,但他的虔誠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對苦人非常仁慈、非常友善。從他的身世出發,他的政治觀點肯定是保皇黨,但他從仁慈的上帝的角度出發,他又不得不去關心一個被貶的、受放逐的革命黨,這個革命黨就在他的教區中。這個革命黨為什麽沒被就地斬首?因為在表決處死路易十六的時候,他沒有投票,他的比較溫和的態度總算留給他一條命,讓他離開巴黎到郊外去生活。很不幸他犯上了重病,知道這個消息後,米裏哀主教就去為他禱告,做臨死前的祈福。在當時的內地,保皇黨的勢力很強,很多人就很不能理解: 為什麽要為這個叛黨祈禱?在這裏,雨果就寫了一長段米裏哀主教和這個人的對話,從對話中我們可以看出主教的政治信仰,如何一步一步地屈服於他對上帝的信仰,這是比政治更為宏觀的信仰。從這裏我們就可以看出米裏哀主教是怎樣虔誠的人。

電影《悲慘世界》劇照

下麵的細節是眾所周知的,冉·阿讓從苦役場出來了,由於他的履曆上寫有“犯罪記錄”,所以沒有人收留他,哪怕到狗屋裏也被追出來,在這樣一個無路可走的境地裏,他又餓、又渴、又冷、又累,躺在迪涅市市政廳的石凳上,過來一位老太太,問他為什麽躺在這裏,他說他沒有地方可去,老太太就告訴他,“你可以去一個人的家,你可以敲開一扇門”。這扇門就是米裏哀主教家的門。果然他敲開了,進去了,他以非常粗暴的態度來對待這一切,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對不起他,他不必對任何人客氣、禮貌!米裏哀主教確實對他不錯,可也沒什麽了不起的。不過有一件事情讓他覺得非常奇怪,米裏哀一家人口很簡單,主教、主教的妹妹和一個女傭,即兩個老女人和一個老頭。三個人對他的到來都抱很平靜的態度,這種平靜就讓他感到很奇怪了。從來他受到的眼光都是一驚一乍或者極其厭惡,總是帶著強烈的感情,隻有今天這家人對他那樣平靜、那樣自然,並沒有一點於恩賜他的、居高臨下的樣子。接下來的事情就更讓他奇怪了,在他半夜逃走並把主教家的銀餐具也“帶”走了,警察把他抓回來的時候,主教平靜地說:“這些東西是我送給他的,你們放了他。”然後又說:“你怎麽沒有把我送給你的銀燭台拿走?”接著他就把銀燭台給了冉·阿讓。等到警察走了以後,主教對他說了這樣的話:“這些東西都是上帝的,根本不是我該擁有的。”

冉·阿讓拿了東西以後感到茫茫然,他從來沒有受到這樣一種對待,在走出主教家門這一天,他整整一天都在想。古典作家可以很大膽這麽寫,把感悟、覺悟正麵地寫出來,把那種神靈照耀的事情就這麽正麵地、直接地寫出來,寫得非常天真。暫且不談這些,依然跟著情節往下走。冉·阿讓在想發生的這些事情,他本來對這個世界已經長出了一個“殼”,現在這個“殼”好像有了一個裂紋,綻露出柔軟的感情,他惶惑不安。然後他依著惡的慣性,還搶了一個小孩的錢——一個分幣,這是他犯下的最後一個錯,而這個錯誤給他帶來無窮的麻煩。雨果就有那麽一種本領,你覺得他寫得那麽多,可是沒有一處是平白寫的,都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搶了這個分幣以後,忽然就覺得天崩地裂,他的靈魂忽然間爆發一個裂變,這就是雨果和托爾斯泰完全不同的地方。托爾斯泰寫人物的巨變要通過很多的過程和情節來完成,而雨果的浪漫主義氣質讓他真正相信福至心靈,所以他可以這麽正麵地、直接地去寫這個變化。

下麵的故事就很簡單,他下了一個決心: 他要脫胎換骨,他要做一個新人!他幾乎是穿越整個法國到了海邊,來到了那個蒙特伊城。

上天也非常給他機會,他到的時候正好市政廳著火,他把衣服、行囊一扔,跳進大火,救出兩個孩子,恰好是警察隊長的孩子。於是,他的身份證明免去檢查,留在了這個城市。在這個城市裏,他是一個友善可卻不明來曆的人。大家都能接受他,因為他有這麽大的善心,做得這麽好。這個城市有個古老的工業,做黑玻璃裝飾品。由於他在苦役場做過工,手很巧,也有很多的巧思,他做了幾項技術革新: 有一項就是把其中的一種礦物質原料用某種比較廉價的原料代替,從而降低了成本;還有一項是將焊的工藝改成活扣的工藝,也降低了人工。於是,黑玻璃工業便蓬勃發展,給這個城市帶來很多稅收。他開了一家很大的工廠,這個廠就像一個社會主義社會,按勞取酬、大家平等,男工和女工都要是誠實的居民,他們分開居住,非常注意風化的問題。這樣,他的德行就在蒙特伊城得到了大大的頌揚,誰都知道他、尊敬他。他也有了一個新名字,叫馬德蘭老爹,舊名字再沒有人知道,因為他的通行證沒有出示。他給人的印象是一個非常慈祥的老爹的形象,然後他兩次被選民強烈要求選為市長。第一次,被他拒絕了;等到國王給他發了勳章,因為他發明了這麽好的技術,使得整個工業發達起來,稅收保證了,選民又一次強烈要求他做市長,大家都說:“你這麽好的人如果不做市長,就是對我們不負責任。”到了這個地步他隻能做了。至此他的命運完全變了一個樣,他真可說是脫胎換骨,完全變成了新人。在這裏,簡直是天賜的,凡事幫忙,成全他變成了一個新人,誰都不知道冉·阿讓,隻有他自己知道,他也不願意去想。在這第二個階段,冉·阿讓就必須享受一下,用“享受”這個字眼太輕佻了,也許要用“獲得”,他“獲得”了尊嚴。這個人從來沒有得到過尊嚴,在這裏他有了甚至是神的尊嚴。我覺得這對一個人的苦修是非常必要的,一個人如果永遠被人家踩在腳底下,他的靈魂就永遠不能高貴。我覺得在蒙特伊城裏,冉·阿讓他要完成他的高貴氣質,要使他靈魂高貴,然後他才能接受以下的進一步的考驗。

電影《悲慘世界》中的沙威

第三個階段可以用一個事件來為它命名,這個事件叫尚馬秋事件。當他當著馬德蘭老爹正合適的時候,忽然沙威警長告訴他這樣一件事情,以那樣的一種方式告訴他這件事情。他說:“市長,我今天犯了一個很大的罪行,我居然敢懷疑你。”他問:“你懷疑我什麽呢?”然後沙威就告訴他,在另一個城市阿拉斯法庭抓到了一個人,這個人隻是去偷人家的蘋果,罪刑比較輕,可是問題在於有人突然出來指證他,說他是多年以前的苦役犯冉·阿讓,並且說得很肯定。他堅持自己是尚馬秋,可是人家都不相信,並且以很多方法證明“尚馬秋”也可以讀成“冉·阿讓”。這個人現在正受著審判。那麽沙威為什麽要來告訴他呢?沙威說:“我本來懷疑你是冉·阿讓!因為有一次,割風老爹被翻了的馬車壓在底下,馬上就要被壓死了,這個馬車非常沉重,幾個人也抬不起來,而且當時剛下過雨,地又很泥濘,情況非常危急!這時有人出主意說找千斤頂,可一下子又找不到。這時馬德蘭市長您走過去用自己的背把馬車頂起來了。我隻看到過一個人有這樣的力氣的,這個人就是冉·阿讓,所以對你格外注意,甚至做了很多調查。我居然敢懷疑你,現在出來了一個尚馬秋,有很多的苦役犯都指認他就是冉·阿讓,所以,我是犯下了對市長不忠誠的罪行。”在他做了這樣的一個檢討後,冉·阿讓心裏倒是一跳,他知道自己是冉·阿讓,那個尚馬秋是被冤枉的。

那麽這件事對尚馬秋的影響是什麽呢?如果他曾經是苦役犯,並且在出獄後還犯過罪,不是搶過一個小孩的錢嗎?再加上偷蘋果,那麽就是累犯。他的犯罪性質將很不同,刑期將會很長。冉·阿讓的內心很受震動,他覺得他必須去坦白、去自首,他要把這個身份說明。可是,此時卻出來了芳汀的事情。芳汀的故事是所有的戲劇家們鍾情的故事,這個故事大家都知道,芳汀為了回家鄉謀生掙錢,她把私生子珂賽特寄養在巴黎鄉村的德蒙第的旅店裏,她為什麽要寄養在這戶人家裏呢?她回家鄉的路上看到德蒙第的太太在哄自己的兩個女兒玩,這個女人表現得十分溫柔,使她覺得如果把孩子交給他們,非常令人放心。當她把女兒托付給他們的時候,兩口子漫天要價,問她要了許多錢,她非常慷慨,就是為了把孩子托給一個信得過的人,然後她再往自己的家鄉去。她的家鄉就是蒙特伊城,她在冉·阿讓的工廠裏做了一名女工,每個月的工資維持她的基本開銷和女兒的撫養費,生活還能保持。這樣,她每個月都要寄錢,她不識字,她不得不找人寫信、寄錢,於是就有人對她的行徑感到奇怪,有多事的便去打聽,打聽來她有一個私生女,就報告給廠裏,廠裏管女工的也就非常呆板地執行馬德蘭老爹的指示:“我的男工、女工都必須誠實!”於是她被開除了。以後她的命運非常悲慘,淪落到做娼妓,有一次,她被辱弄到忍無可忍的地步的時候,和嫖客打了起來,之後被沙威帶到了警察局,然後她就看到了馬德蘭市長。這時芳汀已經不顧一切,她把她所有的冤屈都衝他喊出來,馬德蘭老爹對她非常憐憫,他決定要幫助她。他把她帶到醫院裏為她治病,可是她的病已經無法可治,她最後的願望就是希望見到她的女兒,冉·阿讓就對她發了誓,說一定去把珂賽特帶來。

而現在,他要去承認自己是冉·阿讓,他如何去帶芳汀的女兒呢?所以他就在不停地衡量: 到底是哪件事情更加重要?都很重要!都是在挽救苦人!尚馬秋是一個人,芳汀這裏是母女兩個,他用很多的理由說服自己為芳汀完成心願。如果幫助尚馬秋,就必須承認自己是冉·阿讓;幫助芳汀卻需要是馬德蘭市長。這兩個身份對於他來講,哪一個更能多做善事呢?想到最後,無法抉擇,還是聽從天命吧!他打聽了去阿拉斯法庭的路程,並租好了馬車。在他上路的時候卻遇上了壞天氣,然後車又壞了,遇到每一次的阻礙他都在想,是上天讓我去救芳汀、讓我繼續做馬德蘭市長,他每一次都這麽對自己說。可是不巧的是每一次都能化險為夷,他又覺得上帝的旨意是要他去解脫尚馬秋,最後他終於隻能趕到法庭,證明自己才是冉·阿讓。

在這裏麵包含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比救尚馬秋還是救芳汀都重要的是: 你繼續做馬德蘭沒有問題,連沙威都放了你,但你隻是在進行一個非常輕鬆的苦行,因為你是用一個“新人”在苦行,這個“新人”其實是一個假人!你必須回到你的真身,以你的真身在這個悲慘世界中將如何來完成你的修煉?怎麽做、做什麽呢?修煉將更加艱難困苦。這是冉·阿讓修行的一個關鍵。我把這些都看成是主要情節的準備。故事在此真正開始,他恢複了他的身份,真正開始了苦行。在這之前,是一條輕鬆的旁門別道。

電影《悲慘世界》中的芳汀

他承認了他是冉·阿讓,但他又不能放棄他對芳汀的立誓。他該怎麽去做呢?雨果給冉·阿讓派定了一個非常艱巨的任務: 他要他用冉·阿讓的真身拯救珂賽特,撫養她長大,最後再將珂賽特獻給幸福,這且是後話了。現在必須給他解決具體的問題: 如何脫身,如何去救珂賽特,又如何能和珂賽特生存下去。這個過程寫得十分簡練,冉·阿讓去法庭承認,然後他迅速回城,見了芳汀,向她保證救她的孩子,芳汀雖然沒有見到孩子,但有了他的允諾也就安詳地去世了,這時沙威進來抓住了他,於是又有一次逃脫。這次逃脫非常重要,為了取他的錢,他在蒙特伊城掙得的60萬法郎,他把這個錢埋藏好,沒有它以後他和珂賽特在巴黎的生活就無從解釋。有時我們就必須為了一個細節創造一些情節,從這些情節看我認為雨果還是一個比較現實的浪漫主義作家,他必須把這些現實的問題解決掉。他的埋錢則寫得非常浪漫。在這個地方流傳著一種迷信說法,認為從遠古時代起,魔鬼就選擇森林作為藏寶之地,倘若天黑時候在森林僻靜的地方有“黑衣人”出沒,這個“黑衣人”就是魔鬼,如果你把魔鬼藏的財寶找出來的話,必死無疑!所以在那裏沒有人會去挖冉·阿讓的財寶。

再被逮捕後,他便被送去服苦役了。有一日,一艘戰艦到港口檢修,一位水手突然在桅杆上失去平衡,情況十分危險!這時就有一個苦役犯跳出來,說:“我能不能去救他?”這時沒有人能說不能,都說:“你能你就去!”於是這個苦役犯非常迅速地解脫了他的腳鏈,爬上桅杆把水手救下來,然後忽然一轉身跳下了大海,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是失足,葬身海底,喂了魚蝦。這個苦役犯就是冉·阿讓,他去救珂賽特了。

在這個修煉的階段中,他回到了他的真身,和珂賽特相遇,進入了巴黎——這個大苦難場,故事走上了正麵的舞台。

他去救珂賽特的時候我覺得雨果寫得非常美!大作家都非常會寫孩子。當他終於跟德納第夫妻談好價錢、把珂賽特領出來的時候,他從背囊裏掏出一套孝服,替孩子穿上,因為她的母親已經去世了。所以那天早上就有人看到在晨霧中一個粗壯的漢子攙著一個孩子,孩子穿著一套黑色孝服,懷裏抱個粉紅色的大娃娃,非常美,非常慈悲!珂賽特穿著孝服走入她的人生。然後他們來到巴黎,住進了戈爾博老屋,這是冉·阿讓事先踩好了的點。

第四個階段我命名為修道院。冉·阿讓在戈爾博老屋可以說是享受了一段天倫之樂,他一輩子沒有體驗過這種親情的感覺,他有過親人,可那時他的心智還未開蒙,根本就理解不了,親情對他講就是吃、穿的生計問題,就是拚命的勞動,哺育這些侄甥。現在他有了珂賽特,盡管他們在這老屋裏生活非常簡單,可他們都非常快樂。好景不長,很快他們的行跡就被沙威發現了。沙威老早就聽說,這個屋子裏住著個吃年金的老人,帶著個小女孩,同時他又收到來自巴黎郊區一家客店的報告,告訴他有個小女孩被一個中年人帶走了,他把這些情況匯總起來,就覺得十分可疑,雖然他也看過報告,說這個苦役犯已經死了,可他更相信這個苦役犯的生存能力,可以說,他總是抱著一種很警惕的態度,總覺得他會在什麽地方冒出來,他老是在那等著,他甚至在老屋裏租了個相鄰的房間來監視冉·阿讓。有一天他終於要采取行動了,但冉·阿讓也非常警覺,好幾次,他覺得街上有一個乞丐長得非常像沙威,所以當他知道鄰屋住進了新房客的時候,他毫不遲疑地帶了珂賽特就走,立刻就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當他被追到一個死胡同、無路可走的時候,不得已翻牆進了一家修道院。於是他開始了他的第四個修行的階段。

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在修道院安身。很巧的是,修道院裏的園丁,正是當年被他從馬車底下救出的割風老爹,他可以請這個園丁幫助他在修道院裏找一個職位。可問題是: 他去謀職,應該是從門裏走進去,而他已經翻牆進去了,總不能再翻牆出來,牆外邊也許還等著沙威,所以,他要進去,就必須先出來。在這個非常嚴格的苦修的地方,隻有一個男人就是割風老爹,他的膝蓋上綁了鈴鐺,聽見鈴鐺聲響,修女就要避開,在修道院裏的寄宿製修女學校,倘有家長來探望,也不能擁抱,更不能親吻,在這裏必須守規矩,不能做一點順從你的人性的事情。很冒險地進入了這個防守嚴密的苦修院,可怎麽出去呢?孩子好辦,放在背簍裏就出去了,可冉·阿讓這麽大的一個人,真是個難題!

結果他們也找到了辦法。在這裏有很多終身苦修的修女,她們都希望死後能埋在石板的底下,和這個修道院永遠在一起。可這是政府不允許、教會也不允許的事情,不過修女們還是經常悄悄地把屍體埋到石板底下。這天,修道院又死了個修女,上層的修女們就在商量: 這個修女從小在這裏,非常虔誠、嚴守教規!我們能不能完成她的心願就把她葬在這裏呢?然而,政府已經送進來一口棺材,一定要把修女運出去埋了。於是,破天荒地,割風老爹被叫去商量:“我們要你去埋一口空棺材,你一定要保守秘密!”而後,冉·阿讓說:“那我躺到這口棺材裏去。”棺材順理成章地運出去了,埋到地下,可是不巧,和割風老爹很好的掘墓工人不在,換了新工人。這個新掘墓工不喜歡喝酒,很嚴肅,特別負責,一定要把這個棺材埋好才肯離開。割風老爹想盡了一切辦法才調開了他,然後開棺放出冉·阿讓,把他領進修道院合理合法地生活了。

我覺得修道院情節的重要就在於它的環境,小說中說到這麽一句話: 修道院就是把米裏哀主教的功業繼續完成。冉·阿讓一生經曆了兩個囚禁人的地方: 一個是苦役場,一個是修道院。他把這兩個地方作了對比: 一個是囚禁男人的地方,一個是囚禁女人的地方;一個地方是人真的犯了罪,一個地方人是沒有罪的;兩個地方都是贖罪的,一邊是為自己贖罪的,一邊是為所有人贖罪的;一邊的人充滿了怨毒,而另外一邊的人卻心甘情願。因此他對這些身體軟弱但精神強大的女人產生了很強烈的敬意,小說中出現有這樣的場景: 冉·阿讓在修女祈禱的廳堂外邊,跪下來對著她們祈禱。雨果的小說中常常會有這樣的戲劇性的動作,在托爾斯泰的作品中不太會,托爾斯泰筆下的環境都是極其現實的,所以人物便不會有誇張的行為,但雨果可以。

電影《悲慘世界》中的珂賽特

第五個階段我命名為“珂賽特”。這時候時間已經到了1831、1832年,他們已經在巴黎了,這個階段可以說是故事的高潮。

這時珂賽特已經成了非常依賴冉·阿讓的“女兒”,冉·阿讓也離不開珂賽特,珂賽特使他體會到溫柔、慈悲的感情,他會覺得自己活著還有價值,這幾乎是上帝給他的賜福了!

可這時上天又開始對他進行新的考驗了。珂賽特長成美麗的少女,情竇初開,愛上了馬呂斯。

馬呂斯這個人物很有趣!他跟著保皇黨的爺爺長大,自小出入保皇黨遺老遺少的沙龍。但他的父親是革命黨,就是當年德納第從屍堆裏麵拖出來的那個人,是拿破侖的部下,並且是立了戰功的。因此在他的思想裏麵就經曆了一個激烈的動蕩,他有著保皇黨外公的思想,而當他知道他的父親很愛他的時候,又一下子變成了革命黨。他與外公決裂,離開了家,自己艱苦地生活,甚至拒絕了外公給他的一點點周濟。這時候,他碰到了一幫大學生,和他們在一起,聽他們說話,他又覺得自己不對了,這些大學生既不是保皇黨也不是革命黨,他們隻崇尚自由,他們腦子裏就是一個法蘭西,不是皇帝的,也不是拿破侖的,而是人民大眾的,所以他又有了新的思想。當他經曆這些思想變化的時候,他遇到了珂賽特,這時愛情壓倒了一切!他覺得愛情對於他來說是最真實的,所以馬呂斯走向街壘戰的時候,並不是受到思想的推動,隻是愛情上的失意,而愛情,則是燃自於青春。我以為這也是對法國大革命精神的一種描摹。

那段時間他已經和珂賽特很要好,他們總是在那個花園裏幽會。他們幽會的花園是普呂梅街花園,是冉·阿讓將珂賽特從修女院帶出時居住的地方,冉·阿讓認為他無權決定珂賽特的生活,她應該享受俗世的人生,然後由自己作抉擇。普呂梅街花園原來是一個大法官金屋藏嬌的地方,所以地理位置很隱秘幽閉,房子和花園的裝飾則非常矯情雕琢,有維納斯的石像、葡萄架、搖椅、秋千,用雨果的話,就是“恰恰符合法官的豔遇”。可是在一百年後,這個花園已經荒廢了,雜草叢生,沒有人修複,也沒有人願意入住,但雨果說反而是繁生蔓延的野花野藤把原來的這種矯情給掩蓋了,大自然的生命力是那麽旺盛,“打亂人為的狗苟蠅營”,這個花園就從“偷情”的格調上升為純情了。

我覺得這一段寫得非常好!雨果非常耐心地為兩個戀人搭建了一個優美的舞台。

他們在這裏幽會時碰到了很多危險,其中有一次是德蒙第從監獄裏被黑幫救出來,跟蹤冉·阿讓到普呂梅街花園,準備對冉·阿讓進行敲詐。但是他的二女兒愛波妮非常愛馬呂斯,雖然看到馬呂斯與珂賽特幽會非常痛苦,可她卻因愛馬呂斯而不能讓珂賽特受傷害,所以挺身而出阻攔了他們的行為,並且警示冉·阿讓,讓他防範。於是冉·阿讓決定帶著珂賽特離開法國,在此時此刻,馬呂斯決定回到外公家,向外公請求允許娶珂賽特,但受到了驕傲的老人的嘲弄,失意的馬呂斯於是走向了巷戰。

冉·阿讓如何來對待珂賽特和馬呂斯的幸福呢?這是個重大的考驗,上天給他的賜福,此時又要收回去了。他光身來到這個世界,最後還要光身離開,他要把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獲得獻出去,而他最後非常成功地完成了這一個人生的答卷: 他把珂賽特完好地送出去了。

這麽多年裏,由於精打細算,他存下來的60萬法郎隻用掉2萬法郎,加上利息共有58萬4000法郎,珂賽特就有了豐厚的陪嫁;他還為珂賽特製造了一個身世,把珂賽特算作割風老爹的女兒,當時他入修女院做雜役,就是以割風老爹兄弟的身份,所以,割風老爹的姓早已作了珂賽特的姓。這樣做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不“幹淨”,他不能用他苦役犯的身份玷汙了珂賽特。珂賽特結婚那天,為了不在他們的結婚證書上簽名,他把自己的手砍傷,而把簽名的神聖機會轉交給了馬呂斯的外公,一個老貴族。他完美地把珂賽特交給了她的愛人,而自己則一無所有、慢慢地衰老下去。

這中間還有一些情節值得關注!在珂賽特新婚第二天一早,冉·阿讓就跑到馬呂斯家裏,向他坦陳自己的身世,馬呂斯的態度是,希望冉·阿讓與珂賽特斷絕往來,並且逐步實施疏離他們的計劃。然後,終於有一天,馬呂斯發現了救他性命的恩人就是冉·阿讓,這時他才帶著珂賽特上門對冉·阿讓表示感激,並且要把他接回去,當然,一切已經晚了,冉·阿讓馬上就要去世了。可是,冉·阿讓終於以他的真身顯現於世人麵前,並且獲得尊敬。

冉·阿讓終於以冉·阿讓的真身顯現在世人麵前,善行於人世,一無所有地來,一無所有地去,這便是那五個階段之後的結果!

我還要強調一個場景,就是珂賽特結婚那天正好是狂歡節的最後一日,當她的婚車從街上駛過,街上有很多很多的人,他們非常歡樂,而冉·阿讓坐在婚車上,一隻手上綁著繃帶,神情非常嚴峻!我覺得很感動,我覺得冉·阿讓就像一尊神降臨人間。雨果總是把大眾處理成一種歡樂的歌舞場麵,讓他的神孤獨地行走,就像《巴黎聖母院》中,卡西摩多被眾人選為醜王,抬舉著遊行。就在這麽一個具有形而上含義的場景裏,雨果依然沒有放棄情節上的具體需要: 在一個“假麵車隊”裏麵坐著德納第,他由於是非法越獄不敢貿然出入公共場所,隻能在狂歡節裏,戴了假麵具來到光天化日之下。他認出了冉·阿讓,然後去向馬呂斯告密,無意中反倒說出了冉·阿讓救馬呂斯的真情。

這些看似漫不經心的環節其實扣得很牢很牢!雨果給我的感覺是他非常瀟灑!像這麽一種大的場麵,我們往往連場麵都來不及細細描繪,而他卻還能把情節放進去發展,同時表現得很有趣!

在這個結果裏麵,還有一個場景,冉·阿讓快要死了,馬呂斯帶著珂賽特來了,說:“我們接你回去,我們是一家人,我們不能分開!”但是他已經快要死了。在這最後的時刻,冉·阿讓告訴珂賽特:“你的母親的名字叫芳汀,她為了你吃了很多的苦!你是那麽幸福!她是那麽不幸!”每個人包括珂賽特都是這個悲慘世界的種子,都要種植下去,然後生長、開花。冉·阿讓以他的真身完成了他的修煉,他也要讓珂賽特獲得她的真身,完成她的修煉,這個責任誰也代替不了,誰也避免不了!芳汀就是珂賽特的真身。別看你現在多麽幸福,可是我要告訴你,你的母親是多麽苦!他要把這個修行的任務交下去,繼續悲慘世界裏的修行。

以上是我對這部小說閱讀的一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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