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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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進元:《永定門記憶》

(2017-09-07 07:54:51) 下一個

 

 

一:那時候     

永定門內大街東壇根胡同!

     除去我之外,我的兄弟姐妹都出生在那裏;父母含辛茹苦把我們養大成人,然後他們又相繼在那裏去世。那裏雖然不是我的家鄉,但那裏是我記憶中最溫暖的地方。可是在2003年到2004年,她徹底從北京消失了……

我出生在長白山深處、鴨綠江畔的一個小縣城,兩歲時,為了躲避朝鮮戰爭的戰火,跟著父母來到北京,住進了東壇根。對於出生地的兩年生活,我曾經搜遍了記憶,一點點印象都沒有找到。我的記憶是從東壇根這條胡同裏開始的。

 

北京人管城門裏麵的那條街叫“門臉兒”。永定門內大街就是“永定門臉兒”,這一帶人把它簡稱為“門臉兒”。永定門北麵正對著正陽門,也就是前門。前門裏麵是內城,建成於明朝永樂年間;前門外麵是外城,建成於明朝嘉靖年間,前後差著一百多年。兩座城門都在北京的南北中軸線上,一個是內城的主城門,一個是外城的主城門。老年間,如果有人問你住城裏還是城外,十有八九,他不是問你住北京的城裏還是城外,而是問你住以前門為標誌的內城以裏還是以外。因為,在嘉靖年沒有修外城以前,後來的永定門一帶確實是城外,是北京的郊區。重要的標誌就是天壇,這座世界最大規模的“壇”就在這裏。中國自周朝以來,凡大型祭祀活動,諸如祭天、祭地、祭日月等,都在都城的郊區舉行,即所謂郊祭。嘉靖年修了北京的外城,把天壇圈到了城牆裏麵,弄得住在前門以外,永定門以裏的人跟別人說起自己的“身份”很是尷尬,不知道是說城裏人好呢,還是說城外人好。

 

老北京講究的是東富西貴,南貧北賤。永定門在南城,窮人居多,因此,住在永定門一帶的人,身份自然就比不上住在內城的人。永內大街東西各有一片居民區。西邊的居民區挨著先農壇,叫西壇根;東邊居民區挨著天壇,叫東壇根。因此,住在這一帶的人也管先農壇叫西壇,管天壇叫東壇。如果到前門以裏,要是跟別人說起東壇西壇,大概聽者會不知所雲。
      然而,東壇根這條胡同並不古老,我查過光緒年間刊印的《京師坊巷誌稿》,上麵沒有它的名字。這說明它的曆史隻能從民國算起。小時候模模糊糊聽人說過,這片房子的最初房產權,是吳佩孚的一位親戚兼副官的。

東壇根也好,西壇根也好,居住的窮人居多,胡同勾連,各有六七十個院落,住有幾百戶人家。然而,這一百多個院子當中,隻有在也屬於東壇根這一片兒的三益裏這條胡同裏,有一座黑漆蠻子門的像模像樣四合院,可它還不是獨門獨院。這個院兒是三家合夥開買賣的人合住的。正房和耳房住著大股東,姓侯;東西廂房住著小股東,也姓侯,和大股東是鄉親;倒座兒南房住著另一個小股東,姓李。他們的兒子和我是小學同學,一塊兒邊上學邊玩兒著長大的。其他那些院子都是不規整的大雜院,住著各色人等。

 

   先說永定門內大街。
 
我小的時候,老北京還古貎猶存,雖然年久失修,可永定門城門樓還在(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甕城和箭樓的模樣了),兩側的城牆也還在。城門樓三層飛簷,淩空翹起,樓頂綠琉璃瓦剪邊,畫棟雕梁,油漆剝落。它是那樣高大,像一個莊嚴的老爺子注視著在它周圍生活著的人們,以致我後來在想起它的時候,都要抬起頭來。城門洞裏兩扇大門永遠貼著牆,好像從來也沒有關上過。夏天的時候,門洞裏總是有許多人或站或坐,享受著颼颼的涼風。

站在城門向北看去,一條筆直的馬路經過天橋、珠市口、大柵欄,通向前門。馬路中間鋪設著四根鐵軌,過一會兒就有一輛電車響著當當的腳鈴,轟轟隆隆地從這裏駛過。永定門是電車的終點站。城外,護城河上從西北向東南斜架著一座鋪著鐵軌的木橋,不遠就是電車廠。小孩子們過河,如果沒有大人跟著,往往不走對著城門的大橋,而走這座供進出廠電車通行的窄橋,因為它沒有護欄,沒有整塊的橋板,隻有支撐鐵軌的枕木,能夠看到橋下麵流淌的河水——哪怕隻有一點點危險,對孩子們的吸引力也是巨大的。一個比我大的孩子曾在這座橋上摔倒,正好這時有電車通過,他的一條胳膊被軋斷了,成了殘疾人。

 

大街兩邊有住戶也有店鋪,以店鋪居多。油鹽店、香店、紙店、糧店、鮮果店、菜籽店、豬肉鋪、羊肉床子、皮子鋪、成衣鋪、修車鋪、黑白鐵鋪、鐵工廠、小銀行、小飯館、早點鋪,一應俱全。還有一家小醫院,叫劉達仁診所。永定門小學在馬路東,是這一帶最具規模的“單位”,我剛上小學的1956年,隻有兩進院子,十個教室。兩年以後,大躍進年代,又征用了鄰居的兩個小院兒,增加了四個教室。又過一年,馬路斜對麵的寺廟的正殿偏殿也被征用,成了學校的一部分。這座廟有一個大門,但看不出是寺廟山門的樣子,院裏的前一半的南邊放著許多醃鹹菜的大缸,歸副食店管;北邊是居民住房,裏麵的一半有一座正殿和兩座偏殿,殿前有一棵大槐樹。老師和學生們管佛殿的教室叫“大廟”,究竟是什麽廟,好像沒有人知道。直到2004年秋天,被拆的永定門修複,我到那裏去懷舊,看到本來正在拆除的“大廟”佛殿被保護下來了,殿前立著一塊清鹹豐十年重修觀音寺的石碑。碑文上說,因為寺廟年久失修,殿堂頹敗,信士王均瑞等人出資重修了觀音寺。我這才知道“大廟”原來叫觀音寺。觀音寺初建於何時,碑文上並沒有說明。我想,既然鹹豐年間因年久失修而重修,這說明觀音寺的曆史可以追溯到更遠,也許能到清中期或者早期,甚至到明朝。不過,沒有文獻記載,不好妄斷。鹹豐十年是1860年。就是在這一年,英法聯軍攻打北京,熊熊的兵火燒了圓明園。之後不久,英國人從離永定門不遠的南苑掠走了“美麗的動物”——麋鹿。

 

剛解放沒幾年的永定門一帶,陳舊,規矩,緩慢。除去有軌電車之外,很少有汽車通過。偶爾有一兩輛長鼻子的汽車,還不是燒汽油的,它的背後背著一個爐子,裏麵燒著通紅的木炭。倒是經常有馬車在大街上行走,每匹馬的屁股後麵都帶著一個糞兜子。那時,大街上還能見到拉駱駝的。駱駝們昂首闊步,氣勢非凡。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拉駱駝一般不會隻拉一兩頭,而是七頭駱駝前後穿在一起,這是“一把兒”。西壇根有幾家大車店,我有時會一個人過馬路來這裏,站在大車店門口,看那些高傲的駱駝閉著眼睛倒嚼,一看就是好長時間,就跟逛了一趟動物園一樣。
      1957年春天,正是鮮花盛開的時候,永定門迎來了也許是它曆史上最盛大的一個場麵。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伏羅希洛夫元帥訪華,毛澤東、朱德、劉少奇、周恩來等中國領導人到南苑機場迎接。由南苑機場進城,永定門是必經之路。歡迎的人們早已經擠滿了街道兩旁。我剛剛八歲,少不更事,這幾天卻把“伏羅希洛夫”這個繞口的名字說得滾瓜爛熟。我和小夥伴們在人堆前後跑來跑去,自己也不知道忙些什麽。終於,有人喊:來啦!來啦!人們開始歡呼: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一隊摩托車開道,黑色的敞篷汽車出現在城門樓前,後麵緊跟著長長的車隊。汽車開得很慢,人群開始湧動,我的個子小,怕看不清,於是跑到了一堆拆下來的電車鐵軌前,爬了上去。剛站好,敞篷車就開了過來,我看到毛澤東和一個白頭發的外國人站在汽車上,微笑著向道路兩旁的人群招手。歡呼聲更加熱烈了,汽車從我麵前開過去,我趕緊跳下鐵軌堆,鑽過人群,和其他孩子一起追著汽車跑了起來。我一邊跑,一邊跳,一邊嘴裏還“噢噢”地叫著,一直追到先農壇體育場大門那裏,跑不動了,才停了下來。街坊光啟興奮地對我說:“毛主席穿的是紅皮鞋!陳毅坐在汽車裏,還戴著墨鏡哪!”這些我都沒有看到。後來,我為沒有看到毛主席穿紅皮鞋和陳毅戴墨鏡而遺憾不已。

 

東壇根像一條屈成九十度的胳膊,南高北低,南邊緊靠城牆,一溜兒漫坡向北,到第四根電線杆子,拐向西,通到永定門大街。拐向西的這一段胡同,人們習慣上叫它“大口兒”。這條胡同不算窄,可以順順當當地過一輛卡車。為了便於人們通行,東壇根有四條小胡同和大街相連,從北到南,分別叫頭條、二條、三條和稅局子(文革之後改叫四條)。顧名思義,稅局子這條小胡同裏,一定曾經有過一個稅務機關,隻不過年代久遠,我這一輩人裏沒有人知道它究竟在哪裏存在過。胡同南北兩頭兒各有一個自來水管子,除去三條當中一個住著幾十戶人家叫“鐵門兒”的大雜院,另有自己院中的水管子之外,幾乎所有人家都到這兩個水管子來挑水。公共廁所也是南北各有一個。因此,吃南邊水,上南邊廁所的人叫“南頭兒的”,吃北邊水,上北邊廁所的人叫“北頭兒的”。孩子們也以南北劃分,各成一個小集團,一般來說,玩兒不到一起去。
          胡同南頭兒有好幾家的院兒裏拴著馬車,做運輸的營生,因此,他們為人行事便更豪放粗獷,或者說帶有一些野氣。北頭兒雖也有兩戶拴著馬車,但以買賣人和手藝人為主,還有幾戶是讀書人,因此,為人行事就文雅細膩一些。這種區別外人是看不出來的,隻有在這條胡同裏住時間長了,才能體會出來。

 

我家住在胡同中間,可是離北邊的水管子近一點兒,屬於“北頭兒的”,不過,我也有時和“南頭兒的”孩子一起玩耍。

那時的胡同裏人不多,一天到晚多數時間是靜靜的,隻有在傍晚時分,大人下班了,孩子放學了,各院兒都升起了炊煙,胡同裏的人才多起來。北頭兒的人們集中在律家門口,那兒有一個兩間房那麽大的平台,兩邊砌著可供人坐的大石塊兒;大家聊著天兒,喝著茶,有些吃飯早的人則端著一碗麵條,一邊聽著別人說話,一邊呼嚕呼嚕地吃得滿頭是汗。律家老爺子拄著拐棍,靠在牆上,身邊總是圍著一群孩子,聽他說那些誰也沒見過的事:“前清的時候,城根兒底下紮著兵營,那些吃兵糧的,一個個的那叫精神!留著這麽粗的辨子,跟胳膊似的,往城門那兒一戳,嘿,筆管條直……”南頭兒的人們則集中在城牆馬道旁的大槐樹底下,那兒有一個空場,可以擺開架勢說話;這些多是家裏拴馬車的主兒,說起話來嗓門兒高,還連說帶比劃。他們的孩子大都上了城牆,單等家裏叫,然後飛奔下來,回家吃飯。

 

胡同裏一年四季都有串街作買賣的,不時會傳來嘹亮悠長的叫賣聲。賣花兒的:“茉莉花兒哎,把兒蘭花兒——”把兒蘭花大約就是白蘭花。買花兒的多是沒有孩子或者孩子少的主婦,她們買幾朵花兒,回到家中,過一會兒出來,頭上或衣襟上就插上了剛買的花兒,走到哪兒都帶著一股隱約能聞到的清香。賣金魚的:“大小——小金魚兒來——”很少有人買金魚,倒是有不少年輕的母親從院兒裏出來買“蛤蟆骨朵兒”,也就是蝌蚪。買蛤蟆骨朵兒並不是為了養,好讓孩子知道它們是如何變成蛤蟆的,而給孩子喝。據說,蛤蟆骨朵兒能清涼敗火。我喝過這東西。從家裏端一碗涼水,給了錢,賣主兒用抄子給碗裏抄上十幾二十個蛤蟆骨朵兒,然後,我就一仰脖喝了下去。不能嚼,蛤蟆骨朵兒一破皮兒,有一股苦味兒。磨剪子磨刀的有”響器”,他們或者是抖動手裏前後穿成一串的鐵片,嘩啷嘩啷作響,或者吹號,隻有兩個音:嘟,嘟——,前短後長,前低後高,他們同時也吆喝:“磨剪子來——戧菜刀——”打鼓兒喝揉的,也就是收舊貨的不吆喝,背著一個包袱,一隻手拿著一個銀元大小的皮麵小鼓,擎在肩頭上,另一隻手拿著一根細竹子做的鼓鍵子,不停地敲打,小鼓發出“梆梆梆”的清脆響聲。收破爛兒的總大聲地叫嚷:“有破爛兒的我買——”胡同裏還常有算卦的,一般都是盲人,他們不吆喝。有的胳肢窩底下夾著馬杆,一手各執一塊硬木板兒,一下一下地敲打著發出響聲;有的右手拄著馬杆探路,左手橫著一根竹笛放在唇邊,反複吹著一個曲子:“咪哆—來咪哆,咪咪來咪多—”隻吹這幾個音,用一隻手摁笛眼兒就夠了。淘氣的孩子們愛給盲人起哄,把算卦的惹急了,他便翻著白眼珠原地轉圏兒掄起手中的馬杆,孩子們嚇得跑回自家的院兒裏。胡同裏的生意更多的是賣菜的,賣零食的,賣冰核兒的,賣時令鮮果的,賣針頭線腦兒的,還有剃頭的,打竹簾子的,彈棉花的……
      
在靜靜的胡同裏,叫賣聲一響起,就像奏起了動聽的音樂。

 

 

二:天壇是我的後花園     

     那時,我在永定門小學讀書。

 學校小,學生多,高年級上整天課,一到四年級隻上半天課,另外的半天參加家庭學習小組。學習小組的主要內容就是寫作業。那時的學生可不像現在的學生,哪兒有那麽多作業呀,最多兩個鍾頭就可以完成,其他時間就是玩兒了。

        我玩兒的地方主要是以下幾個地點:天壇,東壇(也就是天壇的外壇),天壇醫院,護城河邊,城牆上,後街,還有西壇(先農壇體育場)。

         我總覺得,現在的天壇不好玩兒了。這並不是年齡問題。的的確確,現在的天壇沒有我小的時候好玩兒。

 

 

 天壇是我的鄰居。

        那時我們進天壇,從來也沒有買過票,孩子們進天壇各有各的招兒。歸結起來,其徑有二:一是飛簷走壁,二是土遁隱形。天壇的南牆外與城牆之間是天壇的外壇,我們叫作東壇,一片巨大的空地,野草連綿,雜樹叢生,常能見到野兔和黃鼠狼出沒其間。壇牆邊長著許多樹,我們這幫孩子便在外邊順樹攀援而上,踩著四五百年前燒製的琉璃瓦,虎步龍行,在牆內再找一棵樹,順勢而下。這是飛簷走壁。不知是何人所為,壇牆內外有一些曲曲彎彎的地道,是水泥構築的,想必不是明朝建壇時的遺跡。空中來去膩了,我們便找一個隱匿在野草中的洞口,潛入地道,時而匍匐,時而彎腰疾走,常會產生一種當“特務”的神秘快感。

 

   

 祈年殿、皇穹宇、回音壁、圜丘台和齋宮,不用別人講,時間長了,我自然也就領悟到它們那種代表“天”的神秘與莊嚴;因此我也不和它們多做親近。我常去親近的是樹——不是那些四季蒼綠的古柏,它們實在是太粗太大了——而是那些普普通通的榆樹、桑樹和杜梨樹們。春天,榆樹枝上長出了一串串的榆錢兒,鵝黃嫩綠,煞是好看。我們手腳並用,爬上樹去,在樹杈上一騎,開始擼榆錢兒吃。以現在孩子們的標準,這榆錢兒決不是什麽好吃的東西,可是,那股帶著春天氣息和野味兒的清香微甜,也是現在孩子們所享受不到的。

          天剛來,桑葚就熟了。天壇裏幾乎沒有白桑葚,都是紫桑葚。我和我的朋友們等不到桑葚變紫成熟,隻要一紅,早已經一有空兒就“長”到樹上了。紅桑葚是酸甜的,更適合我們的口味;當變紫熟透以後,太甜,吃多了容易膩。當然,我們仍然是騎在樹上吃,吃飽以後,才會再摘一些,帶回家去,獻給母親,以避免因為上樹剮破了衣服而挨打。杜梨熟和不熟都是一樣的,不好吃,又酸又澀,但因為它有“味兒”,可以刺激那時經常寡淡的嘴,我們也會硬是吃兩個,我至今難忘那種難受的滋味。

照片來源:作者

 

 

 樹上還有鳥,各種各樣的鳥:黃雀兒、“老西兒”、紅靛殼兒、藍靛殼兒、喜鵲、烏鴉、貓頭鷹……我和我的朋友們,人手一個彈弓,在樹林裏轉來轉去,見枝頭有鳥,便亂彈齊發。我的弓法不好,從來沒有打下過一隻鳥,因此,現在每逢愛鳥護鳥活動,心裏並不十分忐忑。

我最喜歡的是逮螞蚱。幾個孩子一起逮,那簡直就是一場比機智、比速度、比體力、比勇敢的較量。螞蚱分好幾種,有土螞蚱,有青克楞,有掛搭扁兒,有的會飛,也的隻會蹦,大小懸殊不少。螞蚱逮到手之後,它會從嘴裏吐出一種液體,有些發粘,讓人不好受。在草叢中摸爬滾打一天,迎著五彩斑斕的晚霞,手裏提著幾串用草莖穿起的戰利品,回到家裏,交給母親。油炸螞蚱的味兒,真是天下第一!

照片來源:作者

 

 

稍稍長大一點兒,夏天,我開始跟更大些的孩子學著粘季鳥。季鳥學名叫知了,更“文”一些叫蟬。在這之前,我見到季鳥想抓隻有一個辦法:上樹用手捂。用手抓季鳥的成功率非常低。有時,還正在爬樹呢,季鳥就飛了;還有時,好容易爬到能夠著季鳥的地方了,它突然發現了你,呲啦一聲飛走了不算,還撒下一泡尿來,弄得滿頭滿臉都濕乎乎的。粘季鳥要用膠,到南慶仁堂藥鋪就能買到。在家裏的爐子上熬好膠,裝到小盒裏備用;找一個長竹竿,頂端再綁上一根細細的小竹竿或者木棍兒,再拿一個鐵紗做的小籠子裝戰利品就行了。

 

 

 天壇裏樹多,季鳥就多,一到盛夏,幾乎每棵樹上都有。北京城裏的季鳥分三種:剛入夏就開始叫的,名字就叫“季鳥”,天再熱一些才開始拚命叫、體型比前者大的,名字叫“大麻季”,進入伏天出現的,根據它叫的聲音,名字叫“伏天兒”。西山一帶有一種季鳥叫起來聲音小,而且斷斷續續,城裏麵沒有見過。

          粘季鳥的孩子一般都是三五成群,人手一竿。來到天壇深處,在一片蟬鳴聲中,大家開始抬頭在樹上尋找。發現目標,便打開小盒,在竹竿的頂端處抹上膠,然後小心翼翼地用一隻手舉起竿來,讓竹竿從樹的枝杈中慢慢上升,達到還在鳴叫的季鳥背後。這時,手要快,讓竹竿頭兒迅速地向前輕輕一點,季鳥就被膠粘住了。然後,雙手捯著收回竹竿,被擒的季鳥正在竿頭兒上死命掙紮。把季鳥放到小籠子裏,再在竹頭兒上抹點兒膠,便又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了。
     每次粘季鳥,別人收獲頗豐,可我總是粘不到幾個。後來才知道原因,那時我的眼睛已經近視了,做不到眼疾手快。

 

 

那時天壇管理不善,荒草堆裏到處是古磚古瓦,現在說起來,這些都是文物。我就曾經“盜竊”文物回家。在天壇南門外麵,我發現了一塊四四方方的大磚,上麵有磚文“嘉靖伍年窯戶**造”的字樣。我決定把它背回家裏去,刻成一個棋盤。那時我隻有十歲,幾十斤的大磚壓在背上,像壓著一座山,可我硬是咬著牙把它背到了家中。然而,回到家中,我心裏那股想學下棋的念頭一下沒有了,棋盤便沒有刻成,也因此我至今不會下棋。

        那塊磚被母親派上了用場,用它墊鐵爐子,真是再穩當不過了。現在我想,那塊大方磚不是用來砌牆,而是用來鋪地的,它或許是一塊金磚。要知道,天壇的祈年殿、皇穹宇和齋宮裏的寢殿也是金磚墁地呀。現在我保存著兩塊藍色的琉璃筒瓦,應該就是那時順手拿回家的。一塊的背後有一行陽文款識:“十五年敬造”,另一塊的款識是陰文的“亁隆辛未年製”。辛未年是亁隆十六年,亁隆十七年曾經重修天壇,提前準備好建築材料是必須的。

照片來源:作者

 

 

        放暑假前,天壇是學生們複習功課的好去處。那時的遊人很少,森森古柏像一頂頂巨傘,遮住了如火的驕陽, 學生們或“ This is  a  book”,或“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或“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讀書聲如春蠶咀嚼桑葉。我和我的朋友們不是愛學習的好學生,我們到處扔土塊兒,大呼小叫,給好學生們搗亂。現在我心中有一絲絲懺悔,如果那時用功的學生而沒有成材,我是要負一些責任的。

照片來源:作者
 

 

 

 齋宮是一處獨特的建築,它像一座小城堡,外麵被深深的壕溝圍著。那個時候壕溝裏有很深的水,夏天常常有各種蜻蜓在壕溝的外麵飛來飛去。我們或用網,或用蒿草到處追著撲打,時有所獲。那時,我們管逮蜻蜓叫“捎螞蠊”,“捎”要讀成“勺”,意思是快速地撲打捕捉。我在這種玩耍當中,得到了許多關於蜻蜓的知識。蜻蜓分好多種,黃色的叫老黃兒,紅色的叫紅辣椒,綠色的叫老仔兒,藍色的叫老鋼兒,灰色的叫逼灰,褐白相間的叫膏藥……老仔兒、老鋼兒和膏藥被抓之後,會掙紮著咬人,甚至能把孩子的小手咬破皮,沁出一點兒血來。正在交配的蜻蜓,一前一後平飛的叫“架排(讀第三聲)”,一上一下的叫“推軲轆車”。見到“推軲轆車”的蜻蜓,孩子們邊揮動著手裏的蒿草或網子,邊在嘴中唱著“推軲轆車,呀依呦”,好像這樣就可把那兩個正在“推軲轆車”的蜻蜓招來似的

 

 

在壕溝的裏麵,圍繞著齋宮四麵都有長長的廊子,公園在廊子前麵安裝上窗戶和門,這裏成了少年之家,有閱覽室,科技室,還有娛樂室。我在閱覽室裏看過小人兒書,但更多的時候是在娛樂室裏打康樂棋。

        齋宮裏雖然有皇帝祭天時齋戒期間的寢殿,有侍衛和太監住的值班房,可它們不對我們的口味,我們常去的地方是鍾樓。鍾樓在齋宮的東北角,綠瓦紅牆,四角攢尖的頂子,樓中吊著一口巨大的銅鍾。鍾樓可以隨便出入上下,沒有人管。見周圍沒有人時,我們會拿起一塊磚頭砸向銅鍾,然後十分得意地傾聽悠長的鍾聲。不知是從什麽時候起,鍾樓下搭起了一座舞台,南麵擺放了一片灰色的長椅,這裏成了露天劇場。我在那裏看過無數場電影,印象最深的是法國片子《勇士的奇遇》。片中的幾句話給我少年無色的記憶,增添了些許色彩,男主人公方方指著女主人公半祼的胸部說,兩座小山中間有一條小河,我要到那小河中去遊泳。

照片來源:作者

 

 

 看露天電影的可不隻是露天劇場一個地方。那時,春夏秋三季,每逢周末,天壇裏都有電影晚會,同時放好幾部片子。這裏的空地多,隨便找兩棵古樹,用繩子一拉,就可以掛起銀幕。晚飯後,人們踩著夕陽的餘暉,花一毛錢進門,找一部自己想看的片子,或坐或站,就可以欣賞電影了。當然,我們這些孩子是不用買票的。雖然公園加強了管理,卻擋不住我們空中地下的進來“看蹭兒”。同時放映的電影一多,多好看的片子也不能把孩子們拴在一個地方,我們這兒看一會兒,那兒看一會兒,結果哪部片子也沒看明白。  

慢慢的,不知不覺中,我知道了天壇的建築為什麽都跟“九”有關,知道了回音壁為什麽可以回音,知道了七星石為什麽是八塊石頭,知道了天壇的建築都是藍琉璃瓦,而為什麽獨獨齋宮是綠琉璃瓦。

三:消失的東壇

就方位而言,相對於叫“西壇”的先農壇,天壇就是“東壇”;對永定門那一帶的人來說,真正的“東壇”是特指天壇的外壇。原因不詳,也許是由於天壇是公園,一般人要買門票才能進去,而外壇(東壇)是一片野地,任由人們自由出入的關係。東壇也有壇牆,也是由幾百年前明朝特製的磚砌成的。雖然殘破,有幾處豁口,但我們這些孩子進入東壇,總是借助從壇牆裏伸延出的一根水管子爬牆而過。

牆內地勢較高,跳下去就可以了。一進壇牆,眼前就是另外一番景色,到處是野樹荒草,一望無際。據說,早年的東壇也像天壇一樣,幾百年樹齡的古柏遮天蔽日,一片森森然。但它遭受了三次刧難。第一次是八國聯軍占領北京期間,為了便於把掠奪到手的東西運走,侵略者把原本到隻到馬家堡的火車線,順著城外的護城河向東,到天壇的東南角又折向東北,修到東便門,再向西,延長到城裏的前門箭樓的東邊,東壇的那些大樹被就地取材伐倒,做了鋪設鐵軌的枕木;第二次是張勳複辟,辮子兵占了這裏,古樹成了燒柴,待那個辮帥逃到外國使館,複辟被粉碎,那些用古樹燃起的篝火也就熄滅了;第三次是日偽時期的1943年,日本侵略者為了應付經濟危機,搞“勤勞俸仕”,強迫中國勞工和學生在這裏開荒種地,把剩餘的古樹幾乎一掃而光,隻剩下幾棵老槐樹和一些榆樹,孤零零地留在空曠野地的邊邊角角。國民黨時期,東壇修了一座臨時飛機場,飛機起起落落,東壇根一帶的民房上落滿了厚厚的黃土。後來,國內戰爭形勢日緊,國民黨守軍把飛機場改到了東單體育場,幾年的工夫,這裏就徹底地荒蕪了。

 

 

東壇也有一個類似齋宮裏的鍾樓,隻不過早已經頹敗不堪,樓下到處是丟棄的琉璃瓦和斷磚,樓梯也沒有了,大鍾從樓頂掉下,歪斜在地上。後來,也許是考慮它隨時會倒塌,怕傷及人,政府組織人在幾天之間把鍾樓徹底拆除,那口大鍾也移走了。

鍾樓的對麵是天壇醫院的太平間。那時的天壇醫院,也許是北京占地最大的醫院,門診部及各科的病房都相距很遠,掩映在一片花草樹木之中,簡直就是一座優雅的園林。它的西南方向是一所護士學校,醫院的太平間就設在護士學校的西南角。人生來對於生死充滿了興趣,而孩子們對於死更是充滿了好奇。我和小夥伴們常常奓著膽兒,順著牆邊的樹爬到太平間的房頂上,靜靜地諦聽腳下有沒有動靜,任何一點兒響聲都會使人心驚肉跳,可我們還假裝若無其事地堅持著,生怕別人說自己膽小。我從來沒有看到有死人被推到太平間裏去,卻好多次看到有死者從太平間裏被抬出來,裝進棺材,然後在親人的哭聲中離去。那時,我的心就被一種強烈的悲哀所包圍,胸中湧起莫名其妙的憂愁,人從哪裏來?死了又到哪裏去?太平間好像陰陽界,連接著人們的生和死。扭頭看著身邊的荒草野樹,我想到了自己和夥伴們……

 

 


     對於少年兒童來說,憂愁畢竟是短暫的,我們有東壇這塊充滿了歡樂的樂土!

我第一次獨自一個人進入東壇,大概是在1953年或者1954年。那時,東壇裏舉辦了一個盛大的交易會,北京人好像都集中到這裏來了。我被來來往往的人群吸引,跟著他們不知不覺地走進了東壇。到處都是賣東西的攤點,到處都是買賣東西的人。在那裏我第一次見到可以伸縮的玩具蛇,對它充滿了好奇。順著草間的路,我一直向東走下去,來到天壇南門前的空場。

那裏人山人海,我從人縫中鑽進去一看,眼前的情景讓我目瞪口呆。空場上塵煙滾滾,有許多人騎著馬,一會兒飛奔,一會兒攪成一團,馬上的人手裏執著一根長木杆,搶著擊打一個在地上滾動的木球。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看到的馬球比賽。我一直看完了比賽,然後才戀戀不舍地走回家去。母親早已經因為我的丟失而急得發瘋,到處喊著我的小名,充滿絕望又漫無目的地找來找去了。真是奇怪,四五歲的我在荒郊野地和人群當中漫遊了半天,竟然沒有走丟,還一個人回到了家裏!

交易會後,荒草萋萋,野樹孤零,東壇一下子又恢複了寂靜。

 

 

突然有一天,一陣陣急促的槍聲打破了東壇的寂靜,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槍聲對於我們來說是陌生的,也是神秘的,除去前兩年在西邊城牆根當臨時法場,槍斃被鎮壓的反革命分子時聽過槍聲之外,我們還沒有如此真切地聽到過槍聲。第二天,東壇裏又傳來了槍聲,然後有人說,那是解放軍在打靶。有人就說,走啊,咱們撿子彈殼去呀!於是,一群孩子翻過壇牆,順著槍聲向東壇的深處走去。快到天壇南門(正式的名字叫昭亨門)時,我們被站崗的戰士攔住,不讓再往前走了。大概等了一個多鍾頭,槍聲停止了,一隊解放軍戰士從城牆底下的草叢中走出。沒有人再阻攔,我們一窩風地衝向剛才響槍的地方。在一排土堆前麵,散落著許多紅黃色的子彈殼,一個個有一根根手指大小。我們拚命地撿著,往自己的衣袋兒裏麵裝。一會兒的工夫,所有的衣裝兒都滿滿登登的了。

 

從那以後,我們幾乎天天都去撿子彈殼,有人還撿到過完整的子彈。終於,解放軍不再來這裏打靶,子彈殼也被我們撿幹淨了,孩子們的心裏充滿了惆悵。不知道是誰那麽聰明,說,東邊壇牆裏有子彈頭!於是,我們又來了精神,衝到壇牆邊,用隨手可得的瓦塊和樹枝在壇牆的黃土裏一陣亂挖,還真挖出許多子彈頭。那些子彈頭被我們拿回家,和子彈殼堆放在一起,成了東壇根的孩子們的玩具。終於有一天,這些子彈頭被一個孩子發現了新的用途,它們可以化成鉛,冷卻之後的鉛塊可以拿到廢品站去賣錢!於是,孩子們用家裏的鐵鍋開始化鉛,一把把的子彈頭被倒進鐵鍋裏,一雙雙眼睛注視著火舌舔著鍋底,注視著子彈頭在鍋裏慢慢地熔化;然後鉛水被倒進已經在地上挖好的小坑兒,待它冷卻之後,孩子們把鉛塊送到了廢品收購站。我想,那時我們這些孩子每個人都賣了有十幾斤鉛吧。幾乎就是眨眼的工夫,換回的錢就變成了各種洋畫兒和零食。

那是我們的一段好日子!

 


 東壇裏最好玩兒的莫過於逮蛐蛐兒。東壇很大,而且一片荒涼。它的東西北三麵是壇牆,南麵是城牆,到處是荒草野樹,斷壁殘垣,爛磚破瓦。一到秋天,各種草蟲就開始鳴叫起來。我們也進入了逮蛐蛐兒的季節。一般草蟲的鳴叫聲對於我們並沒有什麽吸引力,孩子們喜歡的是蛐蛐兒的咬架。蛐蛐兒有好多種,區別好像主要是在它們的頭上。有的頭和全身一樣漆黑發亮,有的頭發黃,有的頭發紅;好的蛐蛐兒的頭應該是渾圓的,兩根須子挺拔靈活,兩隻後腿粗壯有力;有一種蛐蛐兒的頭是扁方形的,不會用牙咬架,隻用頭撞來撞去,我們管它叫“棺材板子”;還有一種蛐蛐兒,空長著一對淺白色的大牙,看樣子很凶,卻根本沒有一點兒戰鬥力,我們管它叫“癆眯”。這兩種蛐蛐兒沒有人要。母蛐蛐兒也沒人要,不會咬架,卻有一個威風凜凜的名字:三尾兒大紮槍!蛐蛐兒的好壞還要看個頭兒,所謂“七厘為王,八厘為寶”。但是太大的就不是蛐蛐兒了,那是“油葫蘆”。逮油葫蘆主要是為了聽它的叫聲。夜深人靜,油葫蘆叫起來非常好聽:嘚兒呦呦呦……

東壇胡同老照片(作者提供)
 

 


 

黎明時分,天還沒亮,孩子們就悄悄起床,拿上頭天晚上就準備好的工具:鐵釺子、小鏟兒、手電筒、裝滿水的玻璃瓶子,還有鐵絲編的蛐蛐兒罩子,瞞著大人向東壇出發了。逮蛐蛐兒是禁止喧嘩的,大家都屏住呼吸,高抬腿,輕落腳,趟著露水在草叢中潛行。聽到蛐蛐兒叫了,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更加小心翼翼地向叫聲靠近。蛐蛐兒當然也發現了我們,立刻停止了鳴叫;於是,我們便站住,保持身體不動,生怕弄出一點兒微弱的響聲。蛐蛐兒以為沒有危險了,又開始鳴叫起來,我們便循聲再次靠近。當終於確定它的位置之後,找到洞口,一場緊張的大戰就開始了。這時,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顧忌,掀開磚頭瓦塊,用小鏟和釺子在洞口挖了起來。手電筒打開,一道光柱射出,幾雙眼睛都死死地盯著地麵,蛐蛐兒一露麵,罩子就飛快地罩過去。蛐蛐兒蹦開了,幾雙小手和罩子就一起跟了過去。當蛐蛐兒被逮住之後,抓住它的人就會拿出一張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紙,飛快地卷成一個紙筒兒,把蛐蛐兒放進去,夾到耳朵上。有時,雖然洞口被挖開,但蛐蛐兒卻躲在洞裏不出來,我們就會往洞裏麵灌水,逼著蛐蛐兒出洞。如果帶的水不夠,幾個孩子就會扯開褲腰,一齊往洞裏撒尿,熱尿飛濺,如同瀑布一般,直到嗆得蛐蛐兒出來為止。

東壇胡同老照片(作者提供)
 

 


 東壇裏遍地長著“拉拉秧”和“激靈狗子”——其實應該叫“蒺藜鉤子”,一個早晨的“狩獵”行動,褲子剮破了,衣裳撕開了口子,腿上、手上、胳膊上到處是傷,可孩子們卻興高采烈。大家都有所收獲,回到家裏,把蛐蛐兒放到早已經準備好的澄漿罐裏,放上點兒嫩豆瓣兒,然後背著書包上學去了。這一天的學肯定上不好,心裏老是惦記著家裏的蛐蛐兒呢。好容易盼到放學,回到家中,大家都把“寶貝”拿出來,開始蹲在胡同裏鬥開蛐蛐兒了。

那時,孩子們鬥蛐蛐兒不帶賭博,隻是看著好玩兒。把兩隻蛐蛐兒放到一個罐裏,好鬥的馬上就開始掐起架來,不好鬥的要用“探子”探蛐蛐兒的“尾兒”。正規些的探子是用一根細棍兒綁上馬尾兒做的,孩子們用的探子,則多是把一種草從中間小心地劈開,剔除硬的草莖,留下又細又軟的須毛做的。兩隻蛐蛐兒在罐裏跳閃騰挪,舉著兩雙大牙廝咬拚殺,不分勝負決不罷休,孩子們看得心驚肉跳。終於分出勝負了,一隻蛐蛐兒一掉身敗下陣來,或在罐裏亂跑,或幹脆跳出罐外,勝者剛站在原地不動,抬起頭,振動雙翅,高奏凱歌。敗陣蛐蛐兒的主人如果不服輸,這時就會給自己的蛐蛐兒“打瓜”——把蛐蛐兒放到左手心上,用右手外緣一下一下地切打左手腕部的內關穴位處,把蛐蛐兒不停地在手心裏顛上顛下,以此來激發起敗將的鬥誌,然後再次開始戰鬥。

蛐蛐兒咬架真是舍生忘死,一場惡戰下來,咬得缺須短尾兒者不在少數,甚至有的能被咬下“大夯”(後腿)來。傷者未必就是輸者,勝者則必振翅高唱,那叫聲清脆悅耳,充滿了驕傲。

如今,在北京城裏很難聽到蛐蛐兒叫了。

東壇胡同老照片(作者提供)

 


 突然又有一天,東壇的幾個路口都設了崗,由解放軍戰士把守著。沒幾天,好多坦克開了進來,東壇從早到晚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馬達轟鳴。人們傳說,為了搞好國慶閱兵式,坦克在這裏訓練隊形。慢慢的,崗哨放鬆了,孩子們可以到東壇裏去了。就這麽些日子,坦克已經在東壇裏軋出了一條環形跑道,幾十輛坦克編著隊形在土道上飛奔,揚起了遮天蔽日的煙塵。在天壇南門的對麵還修起了一座檢閱台,我們登到台上,看著在眼前來來往往的坦克,心裏充滿了向往。後來聽說,有一天,彭德懷元帥還在這座檢閱台上檢閱過坦克訓練。

1958年夏秋之際,東壇裏麵到處搭起綠色的帳篷,最後一批誌願軍回國,其中的一部分誌願軍戰士就住在這裏。那一天,我順著水管子爬到壇牆上,剛一露頭,就被一隻大手給抓住了。我嚇了一跳,抬頭一看,一個背卡賓槍的戰士站在我麵前。我嚇壞了,不知道說什麽好。那位戰士卻一把把我抱了起來,用他的硬胡子茬兒蹭我的臉。50多年過去了,我已經記不起當時我們相互說了些什麽話,可我記著他姓溫,是山東人。我們成了好朋友,我每天都爬進東壇去找他,他總是拿一些桃啊葡萄啊給我吃。現在,這位溫叔叔應該有80歲出頭了。

拆掉的東壇胡同(作者提供)
 

 


 再以後,誌願軍走了,坦克也不在這裏訓練了,東壇先是成了果品公司倉庫,後來又被當成苗圃,種上了樹苗,再以後,把剛長成的小樹刨掉,那裏蓋起了一片樓房。

東壇就此消失了……

四:城牆往事

以永定門城門樓為界,西邊的城牆叫西城牆,東邊的城牆叫東城牆。我幾乎沒到西城牆上去過。原因有二。一是西城牆根當過鎮壓“反革命”的法場,在那裏槍斃過不少人,想起來就陰森可怖。在一次行刑之後,我就看到過城牆上殘留的鮮血和白花花的腦漿子。二是西城牆下不遠就是先農壇體育場,外麵有一道完整的圍牆,裏麵又沒有什麽野趣,不合我的口味。而家旁邊的東城牆卻是我每天必要去流連的地方。

 

自城門往東,一直到現在的玉蜓橋那裏,那一段城牆是我一生當中美好的記憶。再往東,為了便於火車通行,城牆扒了一個豁口,下麵是龍潭湖的葦塘,孩子們過不去了。城牆在一個孩子的眼裏非常高大,用雄偉來形容一點兒也不過分。我沒見過箭樓和甕城,它們早已經拆除,在城門的旁邊的城牆上扒開一個豁口,便地車輛通行,高聳的門樓孤傲地挺立在北京中軸線的南端。豁口旁有一條馬道,人可以毫不費力地登上城牆。可是,我很少使用馬道,總是摳著磚縫往上爬。盡管磚縫不寬,但經過不知多少代孩子們的攀爬,不但可以容下手腳,甚至還有可以讓你喘口氣的地方。爬城牆時千萬不能低頭朝下看,一看,那麽高,眼一暈,心裏一含糊,就會不由自主地掉下去。針灸大夫胡六的小兒子,就曾經在爬城牆的時候從半腰掉了下去,昏迷了好長時間。那以後他的腦子有點兒慢,大概和那一摔很有些關係。前車之鑒和父母的叮囑,並沒有引起孩子們的注意,我們還是不斷地爬城牆。

 

城牆上是另外一個世界。由於年久失修,城牆上坑坑窪窪,鋪設的地磚被掀得七零八落。在一片荒草野花叢中,到處長著不高的小樹,最多的是酸棗樹。我們就在這些荒草野花當中尋覓,奔跑,逮蟈蟈蛐蛐,抓蜻蜓蝴蝶。酸棗熟了的時候,城牆上成了孩子們的天堂,我們興奮得顧不上酸棗刺兒紮手,一人把著一棵樹,把那些紅的和半紅的酸棗摘下來,一邊往嘴裏送,一邊往兜裏裝。那一段時間,我的手總是流著血,衣裳褲子總是被剮得這一個口子,那一個口子,回到家裏老是被母親罵一頓,可酸棗的魔力實在是太大了,我還是沒事就到城牆上去摘酸棗!不用多長時間,城牆上的酸棗被我們摘光了,那些長在城牆半腰磚縫裏的酸棗樹,又成了膽兒大的孩子們的熱戀對象。我們從堞口爬出,順著城牆,摳著磚縫,一點兒一點兒地往下,終於來到掛滿小紅燈的酸棗樹旁,腳踩著支點,一隻手拽著樹枝,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掠奪。

 

 

城牆上還有另外一些可吃的東西。有一種寬葉子的草,不知道學名叫什麽,我們管它叫“酸巴溜丟”,它的葉子多汁,吃到嘴裏有一股帶著清香的酸味兒。我還吃過刀螂(螳螂)蛋。刀螂生活在高一些的野草或者小灌木上,它的卵就排在草梗和樹枝上。有一天,比我大一些的小夥伴光啟說,刀螂蛋能治尿炕,這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那時候,我都八九歲了,可還經常尿炕,幾乎每個星期都有兩三天的早上感到抬不起頭來。於是,我趁沒人注意,偷偷地從樹枝上摳下幾個刀螂蛋,塞進嘴裏,嚼了嚼,咽下肚去。那股味兒可真讓人難受,騷了巴唧,還有點兒酸,我差點兒吐了。盡管如此,為了自己能堂堂正正地做人,我還是堅持每天吃幾個刀螂蛋,一直吃了十來天。然而,尿炕的毛病並沒有治好,我還是時常處於難堪之中。可一直到現在我還認為,那並不是刀螂蛋沒有作用,而是我吃的量還不夠!

 

在城牆上捅馬蜂窩讓我終生難忘。本來,天壇和東壇裏都有馬蜂窩,我也都捅過,但在城牆捅馬蜂窩卻另是一番景象。馬蜂就是野黃蜂,比蜜蜂大一倍,細腰豐腹,喜在小樹上築巢。平時,人蜂兩不相犯,但我們這些孩子一見到馬蜂窩,就非要把它捅下來不可!馬蜂窩小的像拳頭,大的似人臉,倒懸在樹上。發現馬蜂窩了,我們就脫下外衣把腦袋和脖子包起來,隻露一雙眼睛,然後找一根木棍兒或者樹枝,來到樹下,向馬蜂窩一頓亂捅亂打。蜂窩掉到地上,成群的馬蜂也開始了對侵略者的攻擊。我們在城牆上抱頭鼠竄,馬蜂們在後麵窮追不舍。據說,馬蜂的眼睛是直的,不會拐彎抹角,我們便曲線奔跑,然後突然趴到地上,馬蜂就嗡的一下從頭上飛過去了。但每次捅馬蜂窩總有人被蜇,或者腦門兒,或者手背,或者脖子,我就不知道被蜇過多少次。傷處又疼又癢,迅速紅腫,沒有十天八天的好不了。據說,被蜇之後,敷以熱尿,能夠減輕痛楚。現在回想起來,我們這些淘氣包兒都用自己的尿“洗”過手和臉!

 

 

有一次,我們發現在城牆的半腰有一個大似臉盆的馬蜂窩,用樹枝夠不著,便幾個人一起搬起一塊大城磚,站在堞口向蜂窩砸去。蜂窩被砸掉了,幾個人也都同時成了傷號。

天壇的外壇牆由北向南,到城牆為止。順著壇根兒有一條土路,到城根兒底下拐向西,通到大街。這是一條馬車走的路,進出城的馬車便在這條道上來來往往。我們玩兒累了,常常趴在城牆裏沿的矮牆上,看著馬車犯壞。那時的馬車還有不少是木製車軲轆,所謂九輞十八輻——馬車走在路麵上,軲轆吱吱吜吜、咕咕嚕嚕地響著由北麵來了,就在它剛要向西拐彎時,我們突然大聲喊道:“誰是我兒子?”趕車的把式應聲而吆喝牲口:“我!我!我——”我們樂得哈哈大笑,車把式暴跳如雷:“小兔崽子,我用鞭子抽死你們!”雖然知道他不會真的拋下馬車,爬上城牆來追我們,可我們還是四散逃走,笑聲把城牆震得渾身亂顫。

 

 

城牆上空曠,地勢高,風大,是放風箏的好地方。可孩子們很少有錢能買正經的風箏,不要說孫悟空、蜈蚣,就是哪個孩子有一隻最簡單的沙燕兒,也會讓別的孩子羨慕得要死。我們的風箏都自己動手製作的,人小,手藝不行,做不了複雜的,就都做“屁簾兒”,反正能放飛起來就行。“屁簾兒”的做法簡單至極,四棍細竹皮綁成一個四方框,再用兩根交叉作為支撐,上麵的那根竹皮窩成一定弧度,用小線拴緊固定;然後在方框上糊上白紙,下麵再粘上三根用紙做成的長紙條,“屁簾兒”就做成了。拿著自己的作品上了城牆,順著風勢一點兒一點兒地放線,慢慢地把“屁簾兒”放上了高空。“屁簾兒”在天上移來移去,三根長紙條做成的尾巴順風飄揚,顯得婀娜多姿。

 

 

在城牆上,我們也有安靜的時候。每到傍晚,依在城牆堞口,向西眺望,落日如同一顆碩大的紅色瑪瑙,正在墜向水墨似的群山;成千上萬隻雨燕圍著飛簷鬥拱的城門樓,上下翻飛,在斑斕的天幕上畫著層出不窮的美妙圖案;城牆外的護城河水清清淺淺,鴨鳧水麵,魚翔淺底;城裏,灰色的房脊連著灰色的房脊,一直延伸到我可以想象的遠方;這時,腳下的胡同中,大小不一的門洞裏人進人出;四合院大雜院,窗明戶淨,樹綠花紅;吃完晚飯,天黑下來,我們又來到城牆上,聽著護城河邊傳來的一片嘹亮的蛙鼓,抬頭望著幽藍的夜空,星鬥滿天,銀河瀉遠,不由得讓人思索起,我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廣闊的宇宙和渺小的人生渾然成為一體,讓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孩子變得“哲學”起來。

 

 

1957年,永定門城門樓被拆了。那些天,我站在遠處看著拆除現場,常常想起幾年前的兩件事。一次是我剛剛記事的時候,有一天早上,我跟幾個大一點兒的孩子玩兒,不知道怎麽就到了城門旁的豁口,看到那裏圍著一群人。湊到近前一看,見到在木製的崗亭裏有一個人在那裏上吊了。這可能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死人。另一次是有一天,有人發現從來也沒人登上過的城樓上有一個人,他站在欄杆後麵,向下麵的看熱鬧的人揮著手,蹦著高,大聲地喊叫。人們叫他下來,他連理也不理。後來,來了幾個警察,上了城門樓,把他抓了下來。原來,他是個失了心的瘋子

 

 

無獨有偶,2004年秋天,永定門修複後沒幾天,我從報紙上看到一條新聞。1011日,有一個人爬上了城門下的城牆,在距地麵七八米,離上沿兒兩米多的地方,上不去,下不來地呆了二十多分鍾。人們想辦法營救他,有人打120急救電話,兩位婦女還拿來了床墊。最後,施工隊搬來了長梯,此人才得以獲救。據說,這個人可能有精神上的毛病!

 

 

1969年開始,城牆也被拆了,拆下的城磚被砌到了正在同時挖的防空洞裏。1970年,我從北大荒回北京探親,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城牆,它殘破不堪,隻剩下一堆堆爛磚和黃土。那天,母親聽街坊說我回來了,匆匆從防空洞的工事裏麵出來,一見我就說:“我正在防空裏用城磚發劵呢。”五十歲的母親,用四十斤的城磚發劵砌防空洞,這是一種怎樣折磨人的勞動呀!十幾天後,我離開北京,返回北大荒,就在火車開動的同時,母親在家突發腦血栓,自那以後就半身不遂了。

 

城牆拆了以後,在原來城牆的地方修了一條柏油路,旁邊種上了一些花草樹木。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期,我每天傍晚常在那條路上散步,總是碰到一位背著雙手,挺胸抬頭走路的老人。他花白的頭發,老是有些桀驁不馴,不是這裏翹起,就是那裏翹起。我瞧他有些麵熟,後來終於想起,他是釋放的戰犯國民黨將軍黃維。碰到的次數多了,漸漸開始點頭,後來就說起話來,無非是關於天氣好壞之類。有一次,忘記是什麽機緣,我跟著他到他家去。那是新蓋的預製板樓房,就在原來的東壇。進門一看,是個兩居室,沒有什麽像樣的家具。我跟他聊了一會兒,現在還記得他說:“國民黨所以兵敗如山倒,一是太腐敗,二是派係林立,三是讓日本人消耗了太多的兵力。”說起蔣介台,他一口一個蔣先生,顯得非常尊敬。
 

 

現在想起城牆和城門樓,我常常聯想起另外兩件事。一件是建築大師梁思成先生改造利用北京城牆的設計規劃。他設想把城牆徹底加以修繕維護,種上花草,安置上長椅,使它成為北京人休閑遊玩的場所。另一件是聽說的,不知準確與否——毛澤東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對身邊的人說:什麽時候,站在這裏向遠處看去,眼前要是一片煙囪就好了。歲月推移,現實無情。梁思成擰不過長官意誌,他的夢想沒有實現,毛澤東的工業化理想也由於不符合時代要求而被淘汰了

五:護城河雖然依舊流淌




護城河雖然依舊流淌,但它早已不是當年的護城河了。

護城河也叫城濠,在古代是防禦工事。到了現代,在飛機大炮火箭導彈麵前,它在軍事上的作用幾乎等於零。北京是一個缺水的城市,凡是有水流動或者聚集的地方,一概都是人力所為。因此,環繞著北京的護城河的作用,越是到現在越是顯示出它的美學價值。它就好像是老北京城的一圏美麗的項鏈。隻不過由於北京城區的無限製擴大和城牆的消失,護城河的位置有些尷尬和突兀。

老北京的護城河不像現在似的,又有護欄,又有水泥的石頭砌成、種上草的河床,它雖然是人工開挖的,卻呈現著一派自然的形態。它的河槽很深,陡陡的河床上長滿了各種野草和柳毛子樹叢,在草叢之間,隔不遠就有一條人踩出的小路,斜麽戧地通向河邊;河岸上挺立著高大的樹木,各種樹都有,楊樹、柳樹,槐樹,更多的是榆樹,樹的間距毫無規律可言,一定是自然生長的。河水一年四季流動,隻是在嚴冬,靠近岸邊的水才會凍上一層薄薄的冰。由於隻有生活汙水排入,除非下大雨,上遊來水,河水平時都很淺,很清,沒有一絲波浪,雖然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難聞味道,但那卻不是工業汙染,因為水裏遊動著各種各樣的生物。

 

 

有一種長著淡褐色小身子和長長四肢的小動物,應該是昆蟲類,我們管它叫“賣油郎”,它似乎永遠浮在水麵表層,時而靜止不動,時而劃動長長的四肢快速地遊動,在河麵上刮起淺淺的波紋。

水中總能見到魚兒,這些魚不大,自由自在地在河水裏擺動著尾巴,偶爾也會跳出水麵,打一個水花兒。夏天,孩子們會拿著玻璃罐頭瓶和自製的網兜,順著河床草叢中的小路來到河邊,找一個水流聲大一些的水域,撈幾條小魚帶回家,放到魚缸中養起來。護城河的上遊通著京密引水渠,每當暴雨之後,密雲水庫泄洪放水;這時,護城河水陡漲,有人就會拿著柳條筐下河,站在齊胸沒腰的水裏捕撈順水而下的大魚。

從永定門城樓向東河向東一二百米,河岸上靠城牆有幾戶人家,房子是借城牆建的,幾百年前厚厚的城牆就是這些房子的後牆。他們每一戶都養著不少雞鴨,那些鴨子就和從遠道飛來的野鴨為伴,白天,一起在河裏遊動覓食,晚上,野鴨飛走了,家鴨們扭動著笨拙的身體返回窩裏。在緊靠城門的豁口旁有一處獨立的院子,住著一戶姓李的人家。人們管這戶人叫“海南島”,以形容他們四麵無鄰,孤懸“海外”,真是再恰當不過。

 

 

河岸上,隔不遠就有一個多半人高的圓形水泥雕堡,幽黑的槍眼茫然地注視著四周,它們告訴世人,戰爭年代離現在並不遙遠。

河邊到處是蛤蟆,癩蛤蟆多,青蛙少。天黑以後,北京城一片恬靜,唯有護城河邊蛙鼓齊鳴。我們管癩蛤蟆叫“疥拉蛤子”,常常抓到一隻,把它仰放在地上,用小樹枝敲打它的肚子。一會兒,癩蛤蟆的肚子就脹得老大,像一麵白色的小鼓。因此,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疥鼓兒。有一年,我的叔伯弟弟得了肝炎,有人出了一個藥方,用癩蛤蟆燉雞蛋,熟好以後,吃雞蛋即可。於是,父母讓我的叔伯弟弟從東北來北京,我的兩個弟弟就每天到護城河邊去抓癩蛤蟆。吃了一段時間,他的肝炎果然好了。

城裏的孩子和城外的孩子好像天生就是仇敵,隻要隔著護城河相見,就會立即開仗。先是有一方用語言挑釁,然後開始對罵,接著就開始用隨手可以撿到的石子兒、磚頭、土塊兒,相互投擲起來。這種戰鬥很激烈,但好像從來也沒有傷過人,也沒有一方越過河進行身體接觸。打累了,雙方休戰,各回各的家。

 

 

河對岸是菜地,春夏秋三季一片黢青碧綠。我們在城牆上或者河邊玩兒膩了,就會趁著水淺的時候,趟過河,爬上岸,瞧準了沒人,貓著腰溜進菜地,拔幾個還沒有成熟的蘿卜,或者摘幾個青西紅柿,再趟水回來,爬到城牆上大嚼一頓。有時被看菜地的人發現了,追得我們在河裏弄得渾身透濕。摳著磚縫爬上了城牆以後,我們一邊曬衣裳,一邊嚼著戰利品,一邊聽著菜地主人的叫罵,一邊笑得前仰後合。那時,我們最愛偷吃的是“鬼子薑”。

越過菜地,有一大片青灰色的房子,這是鐵路宿舍。院裏有一棵高大無比的白果樹,粗粗的樹徑,幾個人也摟不過來。人們說,這是一棵神樹,如果有人用刀斧傷它,樹的傷口就會流出紅色的血來。我們對這個說法篤信不疑,相信這棵白果樹神聖不可侵犯。每當來到樹下,仰視它接天近日的巨大樹冠,看著樹身上掛著的人們奉獻的紅布條,我的心裏對這棵大白果樹,對大自然充滿了敬畏。如今,大樹已經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沒有了,每當路過這一帶,我都會朝那個方向看上一眼,希望再能看到它的巨大身影,同時心裏問:當有人用斧鋸伐倒它的時候,那傷口流出紅色的血來了嗎?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以前,護城河邊曾是臨時的炮仗市。每年一進臘月,河邊就有零星的賣炮仗的攤點了;過了小年兒,河北岸的炮仗市像一字長蛇陣,從門臉兒一直擺到東邊左安門的火車橋。各式各樣的鞕炮擺在地上,有一掛一掛的小鞕和鐵擊鞕,有一盤一盤的麻雷子和二踢腳,也有一把一把的起花,還有鑽天猴、耗子屎、摔炮……炮仗市人潮湧動,人們挑選著自己喜歡的炮仗。不時有攤主為證明自己的貨好,而點燃一頭炮仗,讓買主聽聽效果,爆炸聲此起彼伏。小孩子們都集中到這裏來了,在一個個攤位間轉來轉去,雖然沒有錢,很少買,卻在臉上洋溢著要過年了的喜悅。我曾經跟祖父逛過一次炮仗市,他給我買了兩掛紅色的小鞕。我不滿意,非要買大的。他隻好又給我買了一掛黃褐色的鐵擊鞕。我還不幹,要威力更大的二踢腳和麻雷子。祖父堅持原則,說我太小,不能放那麽大的炮仗。我心裏有氣,就偷偷拆下一隻鐵擊鞕,趁他不注意時在他的煙頭上點著了,塞進他皮襖的兜裏,把那件皮襖崩了一個洞!

可能是第二年,炮仗市搬到了河對岸。年三十那天,突然鞕炮聲大作,像開了戰一樣。有人喊:“炮仗市著火啦!”我連忙跑出胡同,跑過河,來到橋頭,向東一看,嚇!河岸邊一片火光煙霧,各種鞕炮在地上亂滾,在空中橫飛,爆炸聲震耳欲聾,人們嚇得到處亂竄。為了怕火勢繼續蔓延,造成更大危害,不少人把還沒有著的各種鞕炮順著河床往河裏扔。著火時,我們這些孩子不敢靠前,隻是遠遠地看著。待火熄滅以後,爆炸聲停止了,我們呼叫著跑到炮仗市裏,開始到處撿沒有爆炸的鞭炮。那個春節,永定門一帶的孩子放了不少不花錢得來的炮仗!

正對著永定門,護城河上架著一座不寬的橋。1957年,在拆除城門樓的同時,老橋被拆,在原址上建了一座寬大許多的橋。這樣,原來橋頭擁堵的交通變得順暢了。橋剛修好,我上小學三年級,學校組織勤工儉學,發給每個學生十條肥皂,限令半天賣完,第二天把所得的錢交給老師。我和十幾個同學站在永定門橋上,每人麵前擺著十條肥皂,不會吆喝,也不敢吆喝,等著人來買。從中午一直站到天黑,一塊肥皂也沒賣出去。大家四散,我也抱著十條肥皂回家了。不用說,最後母親買下了那十條肥皂,第二天,我把錢交給了老師。後來,同學間說起此事,原來大家把肥皂都賣給家裏了!

 

 

護城河邊還是死人“接三”時燒紙的好地方。

胡同裏總是要死人的。不定哪一天,哪個院門旁用竹竿兒斜挑出一個紙穗紮成的幡,門口兒扔著一個剪破口,把蕎麥皮燒著了的枕頭,孩子們就知道這院兒有人死了。不須召喚,我們很快就集中到這個院門口兒,踮著腳朝院兒裏看。門板上貼著兩張白紙,一張上寫著“當大事”,另一張上寫著“恕告不周”。死了人要念經,還要請文場吹鼓手奏樂吹打三天。普通老百姓家的喪事要量力而行,於是,念經吹奏都在晚上進行。解放後出家人不多了,就請一些曾經是和尚,現在已經還俗,正在蹬三輪、拉排子車、賣菜的來頂替。吹鼓手也是業餘的,白天都有自己的另一份工作。我喜歡看他們吹奏,晚上一吃完飯就站在旁邊看。一架雲鑼,笙管笛簫,嗩呐,幾個吹鼓手旁若無人,一曲接一曲,隻管吹下去。至於吹奏些什麽,事主家是不管的,我就聽他們吹奏過《社會主義好》、《誌願軍軍歌》。

“接三”最熱鬧,都是在晚上天黑透了以後舉行。一聲號令,事主家花錢紮的紙人紙馬紙房子紙車雪柳全都抬到胡同裏,這時,孩子們就紛紛上前幫忙,人手一件“燒活”。樂聲一起,哭聲一片,隊伍開拔了。吹鼓手開路,身穿孝服的孝子賢孫們互相攙扶,孩子們舉起“燒活”,再加上看熱鬧的,真是浩浩蕩蕩。隊伍出胡同,在大街上轉一圈,最後來到護城河邊的空地上。在一片奏樂和哭嚎的喧鬧中,有人點著了燒紙,孩子們興奮異常,上前把自己手中的“燒活”扔到火堆裏。烈火衝天,熊熊燃燒,照亮了孩子們的臉,照亮了靜靜流淌的護城河水。

前些年,每逢清明或父親母親的忌日,我也在護城河邊燒些紙。選擇在河邊燒紙是因為離水近,安全。

 

 

過橋往南是一塊空空蕩蕩的三角地,再往南就是進京火車必經的鐵路橋。火車對於我們來說是神秘的,在孩子們的印象當中,它通向很遠很遠的外麵世界。我常常和小夥伴來鐵路橋下看火車,我特別愛看客車,總是一邊用手指點著飛快駛過的車廂,一邊在嘴裏數著數:一,二,三,四,五……大約是四五歲時,我來到橋下看火車,突然火車汽笛一聲尖叫,我被嚇得張著大嘴,不會說話,不會哭,連眼珠都不會動了。同伴兒把我領回家,母親急得不知所措。同院的傅嬸說:“不要緊,這孩子被嚇丟了魂兒,叫叫就好了,走,咱們哪兒丟的還上哪兒找去!”母親和大義凜然的傅嬸領著我又來到鐵路橋下,傅嬸用手沾著帶來的涼水,拍著我的腦門兒,不斷地叫道:“元子,別害怕,回來吧,回來吧……”片刻之後,我覺得腦袋裏一陣清亮,哇的一下哭出聲——嘿,我的魂兒回來了!

後來,我上山下鄉去了北大荒。每當探親回京,火車過了豐台車站之後,我就會一動不動地趴在車窗前,等待著那令我激動的一刻;當火車通過這座橋時,我會盡力向北張望,想看到家所在的那條胡同。而火車速度太快,我根本看不到東壇根,可我總會在心裏麵大聲喊:到家啦!我到家啦!探親假期滿,我坐上火車又離開北京。火車從北京站出發後,我就一直守著車窗,然後在通過這座橋時,向家,向北京,向親人作一次默默的告別,心裏五味雜陳,一片茫然。

如今,我有時還會來到護城河邊,河水變得很幹淨,但卻不見有魚或者其他生物,它已經不是原來的護城河了。
 

作者介紹

劉進元,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家文摘報原社長,編審。1949年出生於吉林省鴨綠江邊的一個小縣城。兩歲到北京,十六歲上山下鄉到北大荒,務農十年後返城,做三十年編輯工作。北京和北大荒是文學創作的精神家園,接觸的生活基本上是底層的,因此可算作低端人員。寫過中篇小說《沒有風浪的護城河》、《沉重的城牆》、《白毛》、《五色融合的大地》、《愚魯之輩》、《荒涼友情》和多部短篇小說,散文集《碎片流影》以及報告文學等近二百萬字。主要影視劇作品有:話劇《全是北京人》(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演出)、《我的西南聯大》(雲南省話劇團演出,合作)、《牌坊》(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演出)電視劇《四合院》(20集,合作)、《香格裏拉》(30,合作)等。希望在近兩年寫完長篇小說《一片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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