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諾雷·德·巴爾紮克(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十九世紀法國最偉大的小說家。如果說他是法國最偉大的作家有爭議的話,大概唯有雨果能與之並肩。雨果寫小說,也寫詩歌、劇本、政論,還作畫。而巴爾紮克則一門心思寫小說,其多產遠非多活了三十多年的雨果可比,世界上從古至今的小說家除大仲馬之外也都基本上隻能望其項背。他所創作的《人間喜劇》(Comédie Humaine)共九十一部小說,寫了兩千四百多個人物,是人類文學史上罕見的文學豐碑,被稱為法國社會的“百科全書”。
作家木心曾這樣評論巴爾紮克:“法國小說家要論偉大,首推巴爾紮克。他的整個人為文學所占有,被作品吸幹。人類再也不會有巴爾紮克了。所幸我們已經有他。”
巴爾紮克的創作的高潮始於1830年代初期,從此文思如滔滔洪水,澎湃恣肆。以目不暇接的速度年年發表新作,年年引來文壇的陣陣轟動,讀者年年都期待他的新作問世。
在不到二十年的時間裏,直至他去世,巴爾紮克的激情、靈感、素材都與一位女子不無關係。他自己也承認,無論在他的感官世界裏、現實生活裏,還是在他的小說天地裏,這位女子如風隨影。下麵我們就來講講巴爾紮克和他的女人的傳奇故事。
雲中誰寄錦書來
一切始於一封匿名的讀者來信。1832年2月,巴爾紮克收到一封署名為“L'Étrangère”的來信。這個法文字既可以譯為“陌生人”也可以譯為“外國人"。而這兩種含義恰恰符合來信人的雙重身份。來信沒有回郵地址,僅從郵戳上可以看出是寄自烏克蘭黑海之濱的敖德薩。顯然來信人並不想讓巴爾紮克知道自己是誰,也不想讓他回信。而就是這樣一封遮遮掩掩的信,卻引發了巴爾紮克畢生的守候。經過長達十七年的風風雨雨、焦灼的期盼、痛苦的等待,1850年,巴爾紮克最終抱得美人歸,”陌生人“成為巴爾紮克夫人。然而巴爾紮克還沒有來得及享受一下家庭的甜蜜,新婚五個月之後就離開人世。他用自己的筆寫了一輩子的《人間喜劇》,卻用自己的生命寫了一出人間悲劇。
由於原信不複存在,信中的具體文字已無法知悉。但從二人此後的書信往來以及巴爾紮克對此事的各種反應來判斷,我們可以大致揣摩到信中的核心內容。來信人一直是巴爾紮克的忠實讀者,當時她正在閱讀作者的新作《驢皮記》(La Peau de Chagrin)。她感到這部新作有點玩世不恭,書中的女主人公弗多拉(Foedora)描繪粗糙,沒有靈魂,缺乏光彩,這與她印象中巴爾紮克書中對女性的尊重大不相同。她懷疑作者是否在現實生活中受到了某個女人的傷害,因此心存惡意,才會在書中不再把女性形象描繪如往日美好。
《驢皮記》插圖。
於是她提筆給作者寫了這封信,表達一位女性讀者對自己所崇拜的作家的關心,希望他一切均好。同時善意地責備作者不該偏離以往的風格,希望他能夠恢複她心目中的他。
巴爾紮克無疑見過形形色色的文學評論,也收到過眾多的讀者來信。而這封來自遠方的匿名信卻讓目光敏銳的他尤為感動。信中的知音般的直率誠懇以及女人入微的關懷,如此地與眾不同。由於來信沒有回執地址,巴爾紮克苦於無法回信表達謝意。但他一定要讓來信人知道他是何等地在意,於是想出一個辦法:在一家能在東歐地區買到的法國報紙的分類廣告欄裏貼了一條廣告,表示某月某日收到了來自敖德薩的“陌生人”的來信,特此致謝。
巴爾紮克的用心何此良苦,赤心可鑒。但收信人是否發現了某天在某法國報紙某版的某欄裏的這樣一條小廣告,很值得懷疑。來信人也從未在書信中提到她見到了這則廣告。
也許巴爾紮克無需擔心,有緣人終有緣。不久,“陌生人”的第二封信又到了。
顯然“陌生人”不同於一般的讀者,巴爾紮克看重她的來信也是因為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機。第一封信是在試試自己的膽量,而第二封信在娟秀的字跡間愛慕之情已經溢於言表。
巴爾紮克把如獲至寶第二封信保存下來,使我們今天能夠讀到這樣的內容:
“您的心靈好像是位睿智的老人,親愛的先生,但我聽說您還很年輕。我希望認識您,但又覺得沒有必要這樣做。因為我早已用我內心的直覺認識了您。我在心裏想象著您的形象,覺得哪天如果真的能見到您,我會驚呼:“就是他!”從您的外表可能看不出您大腦中豐富的想象力。但如果您需要向世人展示您真實的自我,您就是我心中想象的樣子 - 一個熟知人類心靈的絕頂男人。......當我捧起您的著作,我的心在顫抖。您知道一個女人的美德。愛情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就是天賜的禮物。我羨慕您具有觀察一切細節的眼光,這使您能夠讀懂一個女人的內心。”
但她堅持不會與巴爾紮克見麵,也不會讓他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對您來說,我就是那個陌生人,而且會永遠如此。(Pour vous, je suis “L'Étrangère, et je le reserverai toute ma vie.)”
讀這樣的信,巴爾紮克已經不滿足於在報紙上登個小廣告表示謝意。他一定要找到她,因為他的直覺告訴自己:這個知性女人屬於他!
第三封信又來了。這次“陌生人”居然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誓言,不再遮遮掩掩,她把自己的真實姓名秉承相告。並且她希望得到他的回信,不是他直接寄給她,而是請他人代轉。因為,她是一位有夫之婦。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伊娃琳·漢斯卡(Eveline Hańska)出生於一個波蘭貴族家庭。巴爾紮克喜歡跟著她的家族習慣稱呼她“Eve”。很顯然,如果她是夏娃,他就自詡為“亞當”。為了行文方便,下麵我們就簡稱“漢斯卡”。
漢斯卡伯爵夫人1835年時的肖像。
漢斯卡出生的月份和日子比較確定,但其年份在眾多巴爾紮克傳記以及漢斯卡傳記中有不同的說法。比較肯定的是在1801至1806年間。漢斯卡的侄女和其他親屬說她出生於1801年,而巴爾紮克則說是1806年。兩者似乎都存疑。1846年漢斯卡曾為巴爾紮克懷孕流產。如果她出生於1801年,當時她已經45歲,懷孕似乎已不大可能。巴爾紮克1806年的說法雖有人支持,但如果如此,漢斯卡1819年第一次結婚時年僅十三歲,未免太小了一點。《波蘭人物誌》與《維基百科》的說法是出生於1805年,算是比較官方的意見。這樣她比巴爾紮克小六歲。
波蘭的漢斯卡家族與俄國有很深的淵源,連俄國沙皇都知道他們。漢斯卡和她的三個姐妹都相貌出眾,尤其是她大姐卡羅莉娜從小就是遠近聞名的美女,才貌雙全。然而當時波蘭女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嫁人,而嫁人的唯一標準就是看哪家更有錢。因此卡羅莉娜就嫁給了一個比她大34歲的地主。不出兩年婚姻就宣告破裂。隨後她又變成眾多男人瘋搶的對象,追求者包括一位俄國將軍、波蘭大浪漫主義詩人密茨凱維奇,甚至還有大名鼎鼎的俄國詩人普希金,以致連沙皇對這位風流女人頗有微詞,下令當漢斯卡的姐妹們來聖彼得堡時要予以監視。
1819年,漢斯卡步大姐卡羅莉娜的後塵,十幾歲時就嫁給了比她大二十多歲的波蘭大地主漢斯基。漢斯基家擁有兩萬一千公頃土地、三千名農奴、三百多傭人,可謂富甲一方。漢斯卡在婚後五年時間裏一連生了五個孩子,但隻有小女兒安娜存活下來。漢斯基有抑鬱症,巴爾紮克說他是“diable bleu”(藍色魔鬼)附體。他整天陰著臉,隻想著如何剝削農民和巴結俄國沙皇。漢斯卡的生活孤獨乏味,遠近連說話的人都沒有,隻有把大量無聊的時間投入閱讀作為精神寄托。東歐的女人以能夠直接閱讀法語原著作為有教養有格調的標誌。漢斯卡通讀了巴爾紮克所有的作品。在那些現實主義的小說中,漢斯卡看到了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她因書中人物的快樂而快樂,為他們的悲傷而悲傷。她迷戀上這樣一個偉大的作家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但她無意背叛自己的丈夫,從未向巴爾紮克抱怨過生活的不幸,從未說過丈夫一句壞話。她隻希望獲得心靈的交流。
可巴爾紮克並不這樣想。他從小的夢想就是:“être célèbre et être aimé" (to be famous and to be loved)。成名的目標已經唾手可得,得到真愛是他目前未竟的追求。而他夢寐以求的是“une femme de classe supérieure”(一位上等的女人)。他覺得名門貴族的漢斯卡是送上門來的天賜禮物。他完全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想全部占有這個女人,他不肯放棄等待這一刻的出現。這一等,就是十幾年的光陰荏苒。
一個從未謀麵、遠在異國他鄉的有夫之婦,讓大名鼎鼎的文豪神魂顛倒,有點不可思議。為了能更好地理解箇中緣由,我們有必要先說說他生命中的其他女人。
眾裏尋她千百度
巴爾紮克出生在一個並不和諧的家庭。父親是個農民,母親是巴黎小商販的女兒,二人相差三十二歲。巴爾紮克在嬰兒時期就被送出去撫養。二十幾歲時父親去世,母親雖然一直活到白發人送黑發人,但母子的關係曆來不很融洽。因此巴爾紮克在與女人接觸時,有一種對母性的本能追求。他最初發生的兩次情愫,對方一個比他大二十二歲,一個大十五歲。這二位都是貴族出身。
巴爾紮克向來對歐洲貴族心馳神往,與他的農民老爸心態一脈相承。巴爾紮克家族原姓Balssa,他父親改為Balzac,覺得這樣聽起來較有貴族味道。給兒子起的名字Honoré也有些與眾不同。巴爾紮克成人之後感到自己的名字Honoré Balzac的貴族氣息還不夠濃,於是在中間加了加了一個de:Honoré de Balzac。法語中這個de是英語中of的意思,有些中世紀分封時代的貴族痕跡,意指某某地方的誰誰誰。巴爾紮克真希望自己是個貴族,至少要攀上個貴族來改變命運。他的每部小說裏都是公侯伯子男一大堆。
巴爾紮克與居諾夫人(Laure Junot)結識於朋友的沙龍。居諾夫人雖說比巴爾紮克大了十五歲,與他初次見麵時已經年屆四旬,但她風韻依然,優雅猶在。居諾夫人的先夫曾是拿破侖麾下的一名軍官。巴爾紮克有英雄情結,尤為崇拜拿破侖。在自己的寫字台上還擺著拿破侖的塑像。他說過:“拿破侖用劍未竟的事業,我要用筆來完成。” 他自信將成為“Napoleon littéraire” (文壇拿破侖)。居諾夫人講述起先夫的軍旅生涯和拿破侖的生平,聽得巴爾紮克津津有味。巴爾紮克曾這樣寫道:“這個女人曾見過拿破侖還是孩子時的模樣。她見過他如何成長起來,如何發跡,如何揚名世界。她曾在天堂與上帝一起生活,我坐在她旁邊如同見到一位聖人。” 巴爾紮克對拿破侖的崇拜以及對上流社會的向往可想而知。
居諾夫人肖像。
居諾夫人在丈夫去世之後,帶著四個孩子,生活有些窘迫。於是她想寫一些東西賺些稿費。她不但寫小說,寫回憶錄,還翻譯葡萄牙文、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這使隻會說故事的巴爾紮克羨慕不已,二人成為文友。巴爾紮克在自辦印刷生意時還為居諾夫人出版過回憶錄。他還常為她修改作品,並用自己的寫作習慣在居諾夫人的文本上不斷加以修改。這讓居諾夫人的出版商大為光火,給他寫了封措辭嚴厲的信,叫他少管別人的閑事。
巴爾紮克與居諾夫人惺惺相惜,二人有不少共同之處,除了文學的誌向,還有工作的勤奮、交友的熱情、旅行的愛好、收藏的興趣、生活細節的奢華品味等等。連經濟的窘迫都同病相憐。在貴族遺孀居諾夫人的身上,巴爾紮克追尋到往日法蘭西的金戈鐵馬,體味到今日巴黎的衣香鬢影。他喜歡聽她講述過去,汲取很多寫作素材,在眾多作品中都有居諾夫人的影子。她所描述的科西嘉島的蔚藍風情尤其令他神往,後來還親自到島上親身體驗一番。
但巴爾紮克自己也不知道他與居諾夫人看不到結局的情緣能維持多久,與她幽會時總有些偷偷摸摸,連他最親近的妹妹都不讓知道。
而居諾夫人對巴爾紮克則更多了一番依賴感。她與小情人在一起,彷佛抓住了青春的尾巴。他的風流倜儻、他的才華橫溢、他的熱情開朗,樣樣都使她心動不已。她覺得邂逅巴爾紮克是上天對她一生向善的最好報答。他是她對這個世界最後希望。所以當巴爾紮克逐漸冷落她後,她滿含心酸地在給他的信中寫道:“上天向我保證你說的都是真話。千真萬確,我會永遠是你真正的朋友。......我親愛的奧諾雷,每個人都在說你不再管我了,我說他們都是騙人。......你不僅是我的朋友,而我最真誠最好的朋友。我在心底為你保持一份真愛,而這份真愛像大自然一樣永恒不變。......隨信附上《凱瑟琳》,我的處女作。我把它給你送去,也帶給你一個朋友的一份真心。但願接受它的也是一份真心!.....想到此我的心頭就倍感壓抑。也許我多慮了,但願如此!”
這種直白的傾訴和近於哀求的語調,與漢斯卡的信形成強烈對比。漢斯卡無疑更有心機,更自信。她時而挑逗,時而嗔怪,時而關切,半推半就,欲擒故縱,欲說還休。這才是讓巴爾紮克抓狂的女人。
居諾夫人在憂傷與貧病中於1838年去世的前幾年,巴爾紮克把自己的小說《被拋棄的女人》(La Femme abandonnée)獻給她,算是對自己一段重要感情的一個交代。也許巴爾紮克並無意,而這本小說的名字恰好對居諾夫人形成諷刺。
巴爾紮克的生命中另一個重要的女人是比他大二十二歲的伯爾尼夫人(Laure de Berny)。
伯爾尼夫人肖像。
伯爾尼夫人的德裔父親是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禦用樂師,母親是王後的宮廷女侍。國王和王後是她的教祖父和教祖母。她從小就是在凡爾賽宮裏長大的。可以說她是比居諾夫人更有淵源的貴族。十五歲時嫁給比他大二十歲的丈夫,婚後一直不幸福。她家與巴爾紮克一家住得很近,他曾為她兒子做家教,在她家裏親眼見到她在脾氣古怪的丈夫麵前的忍耐和克製,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同時伯爾尼夫人也很喜歡這個很有頭腦的年輕人。
1823年,巴爾紮克在信中第一次提到伯爾尼夫人,說她已經做祖母了,還要把她的女兒許給他。但他對一舉一動都散發出貴族氣息的伯爾尼夫人更著迷。那年他二十四歲,伯爾尼夫人四十六歲。
比起居諾夫人帶著依賴感的熱情,具有德國血統的伯爾尼夫人更多是給予巴爾紮克冷靜周到的關懷,使他感到和煦陽光般的溫暖,那是從未在他生母那裏得到的。巴爾紮克對女性的觀念與他在青春時期伯爾尼夫人給他的印象有很大關係。在他的小說裏有眾多雍容華貴的成熟女人,這使得他贏得了一大批女性讀者,包括漢斯卡。
巴爾紮克後來在給漢斯卡的信中這樣描述他與伯爾尼夫人的關係: “如果我不這樣說,我就是忘恩負義之人。從1823年到1833年,一位天使陪伴我度過最嚴酷的掙紮時期。伯爾尼夫人雖然早已名花有主,就像天使般對待我。她是位母親、甜心、家庭成員、朋友和心靈伴侶。她塑造我這樣的作家,她安慰了我這樣的男人,她培養了我的情趣。她像姐姐一樣與我一起哭,一起笑。她每天都來看我,她每天都消解我的憂愁,每天給我好夢。而且她還做得更多,因為,盡管她的金錢掌握在她丈夫手裏,她想出辦法借給我四萬五千法郎之多。我在1836把最後六千法郎還上了,當然還包括百分之五的利息。但她隻是直到最後幾年她沒有過去那麽富有了,才向我提起欠債的事。如果沒有她我就死定了。她總是關心我是否又好幾天沒有東西吃,然後以天使般的善心給我所有生活必需品。”
有傳記作者說這是巴爾紮克向漢斯卡吹牛,或者他全無數字概念,實際上他根本就沒有付清欠債。他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有一次伯爾尼夫人的老公來到巴爾紮克的住處,說先生你該還錢了。巴爾紮克兩手一攤,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但他又說:“您看我屋裏有什麽您喜歡的,就拿去抵債吧。” 於是伯爾尼先生就四處巡視一番,拿走了一座鍾和一尊花仙子半身雕像。巴爾紮克有收藏愛好,尤其對那尊雕像愛不釋手,是一位朋友看他喜歡又沒錢買就送給他的。如今隻好眼睜睜地看著人家抱走心愛之物。後來伯爾尼先生向他人吹噓,說他家裏的這件藝術品值一千五百法郎。因此可以推斷巴爾紮克用它抵掉了一千五百法郎債務。
伯爾尼夫人看巴爾紮克寫作太辛苦,就鼓勵他去做生意,一次次借錢給他。他對伯爾尼夫人的欠債就是這樣積累起來的。巴爾紮克全無經濟頭腦,每一次的生意都賠個精光。每次失敗後伯爾尼夫人就繼續鼓勵他,告訴他不要灰心,錢不是問題。最後他開了一家印刷店,印了一些通俗小說,還為居諾夫人出了一本回憶錄。但最後一屋子書賣不出去,隻好當廢紙處理掉。按巴爾紮克自己的話說:"Oui, j'ai été gâté par cet ange.(是的,我被那個天使慣壞了。)“
如果說伯爾尼夫人對巴爾紮克感情完全是無私的母愛,也不符合事實。她還是有私情的,她嫉妒他與其他女人交往,尤其嫉妒那位居諾夫人。她知道他們二人背著她暗通款曲。當然,居諾夫人對伯爾尼夫人的妒意更勝一籌,因為她知道伯爾尼夫人有的是錢來拉攏巴爾紮克。
1832年,伯爾尼夫人給巴爾紮克寫了一封信,要求中止他們的親密的關係,以後隻做一般朋友。說再不明不白地繼續下去隻能對雙方都造成傷害。巴爾紮克的家庭對他與伯爾尼夫人的交往一向非常反感,要求他趕快找個富家女結婚。
巴爾紮克是伯爾尼夫人唯一推心置腹的朋友,常向他毫無保留地傾訴衷腸。1934年巴爾紮克在給漢斯卡的信中說到伯爾尼夫人遭遇重大不幸,最大的痛苦隻對他一個人說。他說他不想在信中講述她的不幸,因為他很難以文字表達,而且這樣使他的心情更壞。等到以後見麵時再口頭告訴她。至於伯爾尼夫人遭遇了何種不幸,已無證可考。巴爾紮克在此後信中再未提起。巴爾紮克下次見到漢斯卡時,是否向她提起伯爾尼夫人的遭遇,也不得而知,那已經是七年以後的事了。
1836年伯爾尼夫人去世時巴爾紮克正在意大利,未能看她最後一眼。隻能在匆匆返回之後,在伯爾尼夫人的墓前獻上一束花。
伯爾尼夫人去世前正在讀巴爾紮克1835年出版的小說《幽穀百合》(Le Lys dans la Vallée)。巴爾紮克自己承認,該小說中的女主人公莫索夫夫人(Henriette de Mortsauf)就是以伯爾尼夫人為原型,丈夫老朽又猥瑣。但很多人漢斯卡的親屬都認為女主角身上有漢斯卡的影子。其實全天下女人的不幸都有相似性。巴爾紮克在這部作品的扉頁上獻給漢斯卡或許別有用意。
《幽穀百合》的插圖。
巴爾紮克對伯爾尼夫人念念不忘,每次提到她都不吝讚美之詞,使漢斯卡非常嫉妒,頗有怨言。1835年巴爾紮克在信中勸說漢斯卡:“為何要對一位五十八歲的女人耿耿於懷?她如同我的母親,把我放在她心上保護我。不要嫉妒她吧。她會為我們的幸福感到欣慰的。她是個天使,最崇高的那種。有地上的天使和天上的天使,她是屬於天上的。”
1833年,巴爾紮克在給妹妹的信中說到他與一位叫瑪麗(Marie Du Fresnay)的二十四歲有夫之婦有過一夜情,結果把人家肚子搞大了,不知如何收場,向他最親近的妹妹求救。妹妹也沒有什麽好辦法,隻好等孩子生下來。於是1834年巴爾紮克有了一位私生女,瑪麗-卡羅琳(Marie-Caroline Du Fresnay)。這個巴爾紮克唯一的孩子活了九十六歲,一直到下個世紀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才去世。
巴爾紮克對瑪麗很歉疚,於是在1839年《歐也妮·葛朗台》發行第二版時,把這部他最重要的代表作題贈給她。但又不敢直接用她的名字,隻好在扉頁上簡單地寫道:“To Maria”。
巴爾紮克還有求愛被拒的經曆。他有個朋友是炮兵軍官,喜愛文學,對巴爾紮克很是欣賞,常邀巴爾紮克到家中來。他對巴爾紮克說:“我有三個女兒,隨你挑。”結果巴爾紮克挑了最漂亮的二女兒。巴爾紮克過去所有的女友全部是有夫之婦,弄得他好像總在偷雞摸狗。而這回炮兵軍官的女兒是豆蔻年華的黃花閨女,巴爾紮克準備堂堂正正談一回戀愛。於是向她求婚。沒想到小美女有眼不識泰山,一口回絕。這也難怪。人家要的是顯貴的白馬王子,而巴爾紮克當時就是一個窮得叮當響的文學青年。這是巴爾紮克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主動求婚,也是唯一一次被人回絕。
當漢斯卡飄然而至走進巴爾紮克的世界,來得恰是時候,正是巴爾紮克感情的空窗期。居諾夫人已經冷卻,伯爾尼夫人關上了心扉,私生女不知如何善後,向少女求婚又碰壁。這時他最需要有愛情的雨露來滋潤他幹旱的心田。從此一心一意地愛著漢斯卡,再未與其他女人有任何瓜葛(至少巴爾紮克自己宣稱如此)。有傳記作者這樣評論巴爾紮克:“閱讀他的作品的人,知道他有怎樣的一個大腦;閱讀他的生命的人,知道他有怎樣的一顆心。”他用對漢斯卡十七年不滅的愛情火焰,證實了此言不虛。
1850年,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三天前,我迎娶了我一生中唯一愛過的女人。” 就這樣一句話,將他往日全部的風流韻事都一筆勾銷。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在找到真愛之後的第二年,巴爾紮克就迎來了創作的第一次高峰,1833年代表作之一《歐也妮·葛朗台》(Eugénie Grandet)出版。在小說付印之前,巴爾紮克要漢斯卡成為第一位讀者,冒著手稿丟失的風險把整部作品寄給遠在烏克蘭的她。他在給她的信中說:"我的夏娃,我親愛的,任何人都會喜歡講述歐也妮·葛朗台的愛情,一段純粹的、強烈的、自豪的愛情!"
《歐也妮·葛朗台》的封麵。
《歐也妮·葛朗台》一問世,佳評如潮。與巴爾紮克作品中慣用的結構龐大、人物繁多的風格不同,《歐也妮·葛朗台》線條簡潔流暢,人物集中,故事一氣嗬成。從此全歐洲的讀者都開始關注這位才華橫溢的法國小說家。
又過了一年,1834年,《驢皮記》再版發行。漢斯卡1832年的首次來信就是以《驢皮記》的一位讀者為借口的。根據她的意見,也是為了取悅於她,巴爾紮克很快就對該部小說進行大量修改。比起第一版,第二版中政治色彩相對收斂,女性人物的形象更加豐滿起來。為此巴爾紮克在給漢斯卡的信中寫道:“但願你能知道,《驢皮記》中每一個修改過的句子裏有多少你的因素存在!”
能把心上人的想法和精神寫進自己的作品,巴爾紮克引為快事。他知道漢斯卡十分看重《驢皮記》,它正是他們愛情的一個誘因,因此他自己也為之得意。1843年,當《驢皮記》的第三版行將問世之前,巴爾紮克又在給漢斯卡的信中寫道:“毫無疑問,這是一首精美的詩,一首我過去從未讀過的詩。那激情是何等崇高。我現在明白了為何你特別鍾情於這本書。......簡單說,我非常滿意這部作品。”
漢斯卡的影響不僅限於《驢皮記》。自《驢皮記》開始,巴爾紮克的小說中很少有女性負麵人物。他筆下的女子,有的軟弱,有的單純,有的平庸,有的自私,有的虛榮,有的年華老去,但大都心地善良,在男性社會的夾縫中堅強地活著。這跟漢斯卡在暗地裏為他把關不無關係,她不時用她的纖纖玉指輕戳著巴爾紮克寬大的後腰。
巴爾紮克是位勤奮到近乎自虐的作家。有了漢斯卡的愛情動力,他夜以繼日地連續工作近二十年。他每天的作息時間是:晚上六點鍾上床,半夜十二點起床,披上寬大睡袍,點起四支蠟燭,拿起鵝毛筆,一口氣工作十六個小時,甚至二十個小時。他自己說有一次連續工作四十八小時,中間僅休息了三個小時。一般在早上七點時沐浴,稍作休息。出版商這時會派人過來取稿件。他走筆如龍,落筆如飛,有時同一天同時有幾部作品在趕工。幾十萬字的《高老頭》、《鄉村醫生》都是在三天內一氣嗬成,《賽查·皮羅多》是二十五小時內完成。
由於當時是用鵝毛筆蘸墨水書寫。墨水幹得很慢,巴爾紮克書寫的速度又極快。於是他就把草稿一張張平鋪在地板上,用滑石粉灑在紙上吸幹墨跡。一整夜下來,地上、桌上、巴爾紮克的手上、腳上、臉上到處都是墨跡粉痕,於是他叫道:“Quelle grosse bataille(好一場大戰)!”
巴爾紮克的工作手稿。
他要求出版商在校樣的每一頁留出巨大的邊空,以便他有足夠的空間進行修改。一部書稿往往要改動六七次,大刀闊斧,麵目全非,直到滿意為止。當時沒有如今的電腦作業,修改排版很費時費工。巴爾紮克改來改去的習慣讓出版商不勝其煩,有時甚至已經開始付印了還要求再改。這也就大筆增加了出版商和作者自己開支,雙方為此偶起爭執是難免的。一部兩百頁的書,校樣合計起來往往都在兩千頁之多。
盡管巴爾紮克是位高產作家,但當時的稿費卻少的可憐。再加上他不斷修改樣稿的習慣,又增加了一大筆開支。巴爾紮克是個理財的低能兒,一生生活窘迫,債務纏身,被逼債者圍追堵截,經常被迫外出躲債,使得他有時候連個固定的郵政地址都沒有。他在家裏時就脫個精光,他說這樣可以節省衣服好在外麵多穿幾天。
漢斯卡曾主動提出幫他減輕債務負擔,被巴爾紮克一口拒絕了。慈母般的伯爾尼夫人多次借錢給他,他從不覺得難為情。而在漢斯卡麵前,他要表示一點男人的自尊。《歐也妮·葛朗台》中富婆發善心借錢給窮小子引發的故事寫得十分精彩,與巴爾紮克的親身經曆不無關係。
為保證寫作時清醒,巴爾紮克嗜濃咖啡如命,白天一有空,便到巴黎街頭購買咖啡豆。咖啡裏既不加牛奶,也不加糖,足以苦到讓胃麻痹,他曾說過:“我將死於三萬杯咖啡。” 其實他一生灌進了濃咖啡五萬多杯。巴爾紮克的健康從四十歲之後就每況愈下。
巴爾紮克常在寫作間隙光顧住家附近的一個咖啡館,在那裏要上一杯咖啡,然後嬉皮笑臉地和老板娘寇捏特老媽(Mère Cognette)攀談幾句。臨走時使出他的慣用伎倆,一摸口袋,叫道:“我的天,又忘帶錢包了!記賬!記賬!” 。在巴爾紮克去世之後,寇捏特老媽一說起他,不是為大文豪曾多次光顧她小店而引以自豪,而是憤憤不平罵他為“brigand”(土匪)。顯然他賴賬一直到死。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經過一年的通信之後,巴爾紮克最大的心願就是與心上人見上一麵,一訴衷情。幾番猶豫與掙紮之後,漢斯卡終於鬆口了。她告訴他秋天時她的全家要去瑞士西部的新堡湖(Lake Neuchâtel ),他們可以在那裏會麵。巴爾紮克興奮莫名,提前幾天就到達瑞士。在約定的日子之前每天都繞著漢斯卡下榻的客棧轉,他說看到了漢斯卡在窗前的芳容,頓時“失去了所有肉體的感覺(J'ai perdu toute sensation corporelle)”。在會麵的前一天他寫信給漢斯卡說:我已經等不到明天了!我明天會在下午一點至四點在湖邊等你。在你來之前,我的眼睛會一直盯著湖水。
巴爾紮克與漢斯卡初次見麵的地點:瑞士新堡湖。
1833年9月25日他們的初次相見。巴爾紮克發現漢斯卡居然比他還早到,正在湖邊捧著一本巴爾紮克的書。接下來都發生了什麽,沒有人知道。他們二人也似乎保守了秘密。盡管巴爾紮克具有典型的巴黎男人的浪漫,初次與貴夫人見麵大概也不敢太放肆。漢斯卡的侄女倒是透露了一點內幕,說後來姑姑告訴她:當她第一眼見到巴爾紮克,一陣暈眩,差點一頭栽進湖水裏。漢斯卡的弟弟還回憶她曾對他說,她第一次見到巴爾紮克時,發現“他像你一樣快樂而可愛”。
此後的五天裏,二人又多次見麵。巴爾紮克也很會討漢斯卡的丈夫漢斯基歡心。漢斯基多次邀請他與他們全家聚餐,還告訴他,他們全家要在日內瓦過聖誕節,並要在那裏過冬,請他那時也來。巴爾紮克受寵若驚,欣然應允。
巴爾紮克送給漢斯卡一個盒子,要她以後把他的來信都放在裏麵。同樣的盒子他自己也有一個,準備用來裝她的來信。她要他耐心等待,一直到她獲得自由的那一天。巴爾紮克表示會為她一直等到死。在巴爾紮克離開新堡湖返回巴黎之前,在旅店裏收到漢斯卡送來的紙條:“壞蛋!你沒看到我眼中的欲望之火嗎?但別害怕,我能感覺到一個戀愛中的女人期待被勾引的全部欲望。”
漢斯卡夫人肖像。
巴爾紮克在瑞士新堡湖度過極度亢奮的日子之後,完全拜倒在漢斯卡的石榴裙下。剛回到巴黎,他就開始準備年底去日內瓦與漢斯卡重逢。他要加緊寫作,好賺出足夠的錢來支付下次旅行。他接著不斷地給漢斯卡寫信,三五天就是一封。在信中不再使用“vous”(您),而改用“tu”(你)。在信中她是他的“夏娃”、“唯一的愛”、“唯一的念頭”、“唯一的生命”、“唯一的天使”、“東方玫瑰”、“北方之星”、“幸福之星”、“燈塔”等等。他把落款自己的名字寫成“奧諾雷斯基”(Honoréski),為的是帶上一點波蘭味道。他在作品裏開始大量使用波蘭人名、地名、風土人情。
然而紙裏包不住火,有兩封煽情的信居然落在漢斯卡丈夫的手裏。漢斯基寫信給巴爾紮克嚴辭責問。巴爾紮克趕緊寫信道歉,謊稱那隻不過是遊戲之作,不足為慮。他推說,有一天在新堡湖漢斯卡告訴他沒見過情書是什麽樣子,要他給個樣本看看。於是他就寫了一封。漢斯卡回信曰“已閱,重寫”。他隻好再寫一封。最後漢斯基選擇原諒了法國人的浪漫。其實他自己也是巴爾紮克的忠實讀者,還曾送給巴爾紮克一個孔雀石的墨水盒。不知巴爾紮克是舍不得用還是不情願用,這隻墨水盒一直與他的其他收藏品堆在一起。寒酸的巴爾紮克無以回贈,便就許諾把《人間喜劇》中的某一作品題贈給他。不知因為他口是心非還是別的原因,此事一直拖到漢斯基去世,便不了了之。
巴爾紮克愛上一個波蘭地主的老婆,這事已在巴黎弄得滿城風雨。巴黎人把法國其他地方的人都蔑稱為“外省人”,更惶論東歐哪個不知名角落裏冒出來的小女子。下麵這幅漫畫見於當時的巴黎刊物,頗能反映當時輿論界的看法。圖中隻見一位與漢斯卡相貌相近的女人正在巴爾紮克耳邊恬噪,而身穿標誌性的大睡袍的巴爾紮克早已被甜言蜜語灌得呈癡呆狀。
最為巴爾紮克感到不值的是大作家雨果。我們知道雨果是為出名的左派作家,在他的作品裏旗幟鮮明地蔑視上等人,同情下等人。雖然他玩女人的經驗讓巴爾紮克相形見絀,但看不慣朋友攀附貴族。多年後巴爾紮克來到漢斯卡的家鄉,以驚喜的口吻說漢斯卡的家“比盧浮宮還大”。雖然這有小說家的誇張,但還是讓雨果相當不屑。對於巴爾紮克與漢斯卡的關係,雨果就用一個字來形容:“aberration”。這個法文字可直譯為“不尋常的變異”。雨果的意思很明顯:這小子的聰明腦瓜一定是被門框夾了,才做得這麽出格。
至少部分因為這個原因,雨果與巴爾紮克僅保持一般朋友關係,不像詩人戈迪埃(Théophile Gautier)和女小說家喬治桑(George Sand)那樣與巴爾紮克十分密切(因為與巴爾紮克走得很近,喬治桑還曾讓漢斯卡頗為嫉妒)。盡管如此,雨果還是在巴爾紮克臨死前到病床前去看望。在葬禮上雨果為巴爾紮克宣讀悼詞,還且親自為他抬棺。
雨果1850年左右的照片。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巴爾紮克的性格使然,把輿論當耳旁風,一心一意地準備為漢斯卡赴湯蹈火。1834年聖誕節,巴爾紮克如約來到日內瓦與漢斯卡重逢。他一到旅店,前台就告訴他有位女子給他留了一枚戒指和一個字條。那是漢斯卡送給他的。她要他再次發誓永遠愛她。而他早已樂此不疲。他又在給漢斯卡的信中寫道:“我用帶著你的戒指的左手拿我的文稿,這樣對你的思念就緊緊把我抓住。”
隨後巴爾紮克與漢斯卡在維也納度過了兩個月的美好時光。此時漢斯基已經垂垂老矣,漢斯卡開始認真考慮在丈夫死後嫁給巴爾紮克的計劃。
在維也納的兩個月巴爾紮克除了談情說愛之外,創作也沒閑著。在巴黎時他基本上是晚上六點就寢,然後半夜起來開始工作。在維也納時為了能每天陪留給斯卡一段時間,他改為每天晚九點就寢。但即便這樣也保證每天有十二個小時的工作時間。在維也納他完成了《德朗熱公爵夫人》(La Duchess de Langeal),後來把這本小說題贈給的好友音樂家李斯特。與此同時,他還基本完成了哲理小說《塞拉菲達》(Séraphîta)。與巴爾紮克眾多現實主義作品不同的是,這本小說中用超現實的幻想來闡述生活哲理。巴爾紮克明確地告訴漢斯卡,該小說的女主角就是以她為原型,並把小說題贈給她。
《塞拉菲達》的插圖。
巴爾紮克回到巴黎不久,有一天接到郵局通知,說有一個從維也納來的包裹,欠資36法郎,先交錢再取物。巴爾紮克沒有那麽多錢。於是趕緊吩咐傭人先到哪裏去取錢,然後是死是活也要把包裹取回來。在傭人出去四個小時的時間裏,巴爾紮克如坐針氈,挖空心思地猜想著究竟漢斯卡給他寄來什麽東西。當傭人一進門,巴爾紮克趕緊打開包裹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小說《高老頭》(Père Goriot)。他曾把這本書送給她,說她可以把它作為禮物送給她最敬佩的人。如今這本書又作為禮物物歸原主,原來她最敬佩的人就是他自己!
《高老頭》的插圖。
1836年,巴黎城裏又有傳聞,說巴爾紮克又跟一個叫塞拉(Sarah)的英國有夫之婦生了一個私生子。漢斯卡聽到傳言,連忙寫信來興師問罪,巴爾紮克一口否認。1839年,漢斯卡的疑心又起,因為在巴爾紮克的新小說《比雅特蕾絲》(Béatrix)的扉頁上,明明印著“To Sarah”。
維也納一別,巴爾紮克與漢斯卡重逢已經是八年之後的事了。在這八年裏,雙方以書信傳情,當中難免有焦慮、誤解、嗔怨、猜疑、口角。巴爾紮克抱怨她寫信太少,不給來信編號,經常忘記寫日期。所以有時接連收到幾封來信,也不知哪在前哪在後。漢斯卡則抱怨他信寫得太短,敷衍她,一定是又和別的女人搞在一起。
二人都對奢侈品有興趣。她給他寄來波蘭水晶,而他給她寄去法國香水。
1841年,巴爾紮克有半年的時間沒有收到漢斯卡的來信。這令他很焦急,完全不知那一邊是什麽情況。是她的來信寄丟了?還是她變了心?他真想立即動身去波蘭去見她,可惜他沒有路上的盤纏。他要趕緊攢錢。
巴爾紮克有些迷信。凡遭遇不順心的事就找算命先生占卜一下。這次也不例外。算命先生對他說,不用擔心,六個星期之內你會收到一封改變你一生的來信。
六個星期過去了,沒有等到來信。四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來信。再過了兩個月,算命先生所說的改變他一生的來信,不是在六個星期後而是六個月後,居然來了!1841年11月10日,巴爾紮克收到了漢斯卡的來信。信中告訴他:她丈夫漢斯基去世了。
巴爾紮克立即回信,信中按耐不住他內心的狂喜,連“請夫人節哀順變”一類的客套話都免了。“ 我大概不會希望從你那裏得到任何其他消息 (Je n'en aurais peut-être pas voulu recevoir d'autre de vous)!”他說他已經等了近十年,“在這十年中我總在想:和她在一起的日子,生活會是何等的輕鬆愉快!......我們一直一起勇敢地麵對一切。那麽,今天難道你不應該高興嗎?”他準備馬上動身去見漢斯卡,並希望兩年之內與她結婚。
然而,抱得美人歸的夢想之途,依然漫長。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屍骨未寒就另結新歡,未免會引人詬病。漢斯卡拒絕了巴爾紮克立即前來的請求。她讓他不要太猴急,再耐心等等。
漢斯卡的族人一向看不起巴爾紮克,嫌他是個窮文人。盡管書寫得再好,也不夠門當戶對的條件。如何說服他們,對漢斯卡是一大挑戰。更糟糕的是,這時漢斯卡先夫的叔叔又對漢斯基的遺囑提出質疑,認為不能由漢斯卡無條件繼承遺產。如果她再嫁給外國人,便無法繼承遺產,這樣她便沒有財產轉移給自己的獨女安娜。
漢斯卡對此驚恐萬分,無奈中她想結束於巴爾紮克的關係。她給他寫信說:“你自由了。” 然後動身去聖彼得堡準備為遺產與叔叔打官司。巴爾紮克回信說他會盡一切所能來幫助她。他願意把兩年內結婚的計劃延遲至三年。他甚至向她建議,他可以申請加入俄國國籍,然後“親自去找沙皇讓他批準我們的婚姻”。
漢斯卡到達聖彼得堡時,正好巴爾紮克的朋友匈牙利大鋼琴家李斯特(Franz Liszt)正在俄國巡回演出。巴爾紮克引薦他們認識,並請李斯特教安娜鋼琴。這事後來讓巴爾紮克後悔得簡直想踢自己的屁股。
李斯特比巴爾紮克年輕一輪,比漢斯卡小六七歲。剛剛三十出頭的他早已如日中天,聲譽不亞於巴爾紮克,從1841年起他在歐洲四處演出,平均每周三場,在全歐洲掀起了一場詩人海涅所形容的“李斯特狂潮”(Lisztomania)。每次演出之後,他會將演出時用過的手帕拋給聽眾,引起女粉絲們瘋搶。她們把手帕撕成細條,每人留一條作紀念。
而此時漢斯卡雖然年屆四旬,但依然光彩照人,風情萬種。李斯特有無數瘋狂的女粉絲,唯獨對漢斯卡一見鍾情,立即開始熱烈的追求。
這張李斯特的照片攝於1843年,正是他追求漢斯卡的時候。
要理清巴爾紮克、李斯特和漢斯卡耐人尋味的三角關係,我們還得從十年前巴爾紮克結識李斯特的時候說起。
李斯特一向是巴爾紮克的熱情讀者。1833年,他主動邀請巴爾紮克出席他的獨奏音樂會。巴爾紮克也覺得這位年輕人蠻討人喜歡的。他雖然對音樂不十分在行,但誇人的本領天下第一。他把李斯特說成是“鋼琴界的帕格尼尼”。這話讓剛過二十歲的李斯特有知音的感覺。李斯特有個小本子,把他所結識的各界的朋友都記在上麵。巴爾紮克當然在列。當巴爾紮克自己辦的刊物隻出了三期就因為資金短缺要停辦時,李斯特還要慷慨捐助。作為對友情的回報,巴爾紮克把小說《德朗熱公爵夫人》題贈給李斯特。
1835年,比李斯特大六歲的女作家達古(Marie d'Agoult)拋棄了自己的家庭與李斯特同居,並很快與他生了三個孩子。達古有個無所不談的閨蜜,是有同性戀情結的女作家喬治桑(George Sand)。她把自己如何愛上李斯特、如何與他私奔等細節都一五一十地講給了喬治桑。而後者本來就有點嫉妒達古,於是把她所聽到的都統統告訴了巴爾紮克。巴爾紮克1838年寫信給漢斯卡說:“這兩個人太有故事了,我要把它寫出來。喬治桑自己與達古關係太近,不便自己寫,把它交給我了。你先替我保守秘密。”
於是巴爾紮克在1939年完成了小說《比雅特蕾絲》(Béatrix)。小說講述的是女作家比雅特蕾絲拋夫棄子與比她年齡小的音樂家私奔的故事。在知情人眼裏,這完全是李斯特和達古的翻版。
《比雅特蕾絲》的插圖。
對於這本書,雖然李斯特曾承認“故事是真實的”,但他並不感到被冒犯,他並不覺得書中的音樂家就是自己。寫小說總要從現實中取材,自己沒必要過於敏感。反倒是達古看了小說後反映很強烈,她向李斯特哭訴,說完全是喬治桑搞的鬼。李斯特勸說她:“書裏有你的名字嗎?有你的地址嗎?有你家房子的門牌號碼嗎?沒有吧。那你還哭什麽?”
漢斯卡當然早從巴爾紮克那裏了解這一切的來龍去脈,很想知道李斯特對《比雅特蕾絲》的真實想法。正好在聖彼得堡李斯特自己找上門來,於是漢斯卡要他好好坦白交代。李斯特回答她:“那些傳言完全是為了破壞我和巴爾紮克先生的友誼。......我沒有在書中看到我自己。所以我不會對號入座。”
對於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李斯特,漢斯卡也很欣賞,多次與他在聖彼得堡的家中幽會。在她日記裏說她“喜歡觀察他容貌。......他的目光並不尖銳,但透著智慧發亮,像拋光後的寶石。......他五官最出色的地方是嘴角甜蜜的曲線,一笑起來,如天堂的夢。”
其實李斯特有些無辜。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乃是人之常情。但李斯特恐怕並不清楚巴爾紮克與漢斯卡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不然他一定會有顧慮。
該受到譴責的是漢斯卡。當巴爾紮克發覺苗頭不對,寫信給漢斯卡要她當心一點,“我現在很後悔當年把我的書題贈給他”。漢斯卡本來完全可以回信給巴爾紮克解釋一下,安慰一下,但她竟然有意無意地選擇沉默,對巴爾紮克日益表現出來的疑慮充耳不聞。
這使巴爾紮克更加妒火中燒。遠在巴黎的他鞭長不及,天知道這對男女遠在聖彼得堡做些什麽鬼名堂。巴爾紮克越想越對李斯特恨得咬牙切齒,給漢斯卡的信中的怒氣越來越強:“聽著,我錯了,不該請李斯特來見你。我怎能想到你沒能把分寸處理好。” “我知道我的嫉妒會讓你覺得有趣並為此自鳴得意,我隻能為自己疑心責怪我自己。” “李斯特!這個不可理喻的家夥!” 他罵李斯特是“猴子”,是“隻有手指的拉拉(Lara qui n'a que les doigts)”。Lara是英國詩人拜倫一首敘事詩中的主人公,離鄉背井在東方四處遊蕩,暗指在歐洲到處巡回演出李斯特,隻有會彈琴的手指卻沒有心靈。
巴爾紮克與李斯特為了一個女人從此交惡。但這兩位世界級的藝術家,拋開個人恩怨不談,僅從各自專業的修養和眼光來看,彼此還是懷有敬佩之情的。1844年,火氣剛消,巴爾紮克就說李斯特的音樂具有“詩人的高度”。1847年,在一篇公開的文章中,巴爾紮克談到他最欣賞的兩位音樂家,一位是柏遼茲(Hector Berlioz),另一位就是李斯特。在他臨死的前一年,巴爾紮克還誇讚李斯特有“鐵一般的手指”。在他的心目中,李斯特永遠是“鋼琴界的帕格尼尼”。
而李斯特對巴爾紮克向來尊敬有加。在巴爾紮克去世三十年之後,李斯特還談及“巴爾紮克絕妙的筆觸”、“巴爾紮克優雅的魅力”。他說他最喜愛的文學作品是巴爾紮克的《幽穀百合》。
經過與李斯特兩年的接觸,漢斯卡終於想明白了:還是死心塌地、老實巴交的巴爾紮克更靠譜一些。比她年輕六七歲的李斯特,女粉絲無數,馬不停蹄地四處演出。剛剛與達古告吹,就開始對漢斯卡展開追求。誰知道哪天她又會成為第二個達古?因此漢斯卡決定逐漸冷卻與李斯特的關係,讓巴爾紮克重新回到自己的懷抱。她終於答應了巴爾紮克等了近兩年的請求,允許他來聖彼得堡看她。漢斯卡擔心他會嫌她變老了。巴爾紮克說即便她變成醜婆子他也要娶他,在他心裏她是永遠美麗的天使。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1843年七月底,巴爾紮克到達聖彼得堡,自從維也納之後八年不見,巴爾紮克驚訝地發現漢斯卡仍然美顏如昔,而他自己不僅麵容衰老許多,健康狀況已經大不如前。他已經對漢斯卡沒有太多肉體上的興趣。盡管如此,二人還是重發愛情誓言,並計劃一旦打贏與漢斯卡叔叔的官司就盡快結婚。
現代畫家Mela Yerka繪製的漢斯卡畫像。
兩個多月之後,巴爾紮克返回巴黎。漢斯卡寫信告訴他,她有心以自己給巴爾紮克寫第一份信的經曆寫一篇故事,但寫得很不滿意,於是一把火把草稿燒了。巴爾紮克鼓勵她重新寫,然後寄給他,由他來幫助修改。為了便於發表並爭取更多的讀者,他說可以以他名義出版。“這樣你就可以暗地裏得意地看到字裏行間我為你保留了多少你自己的細膩優美的文字。” 於是1844年巴爾紮克推出了新作品《莫黛絲特·米尼翁》(Modeste Mignon)。這本小說基本上是出自漢斯卡的手筆,講述一位年輕女子偷偷寫信給自己暗戀的詩人的故事。但在巴爾紮克修改的情節中有一處令漢斯卡不滿意。書中女主角的父親責備她不該偷偷給詩人寫情書。漢斯卡因此懷疑巴爾紮克是否對她當年給他寫匿名信持不讚成的態度。
《莫黛絲特·米尼翁》的插圖。
同在1844年,漢斯卡贏得了官司,先夫的遺產由女兒安娜繼承。安娜與一波蘭伯爵訂婚,計劃在1846年舉辦婚禮。在他們結婚之後,漢斯卡才可以順利地將遺產移交給安娜。因此她與巴爾紮克的結婚的日期還要等到安娜結婚之後。這一年巴爾紮克還開始寫小說《小有產者》(Les Petits Bourgeois),並把它題贈給漢斯卡。但他在生前沒有寫完這部作品,是漢斯卡在他去世後幫助完成的。
此時有兩件事對他們的婚姻構成不利。一是巴爾紮克的健康日益變差,心髒的問題一直困擾他很多年。他經常在信中抱怨身體難以名狀的痛苦。第二個是經濟上的。由於體力不支,巴爾紮克已經無法一如往昔一樣辛勤寫作償還債務。這時他的負債已經累積到二十萬法郎。
1845年,漢斯卡帶著女兒和準女婿來到巴黎看望巴爾紮克,然後他們又一起遊曆意大利。在羅馬分手之後,很快漢斯卡寫信給回到巴黎的巴爾紮克:她懷孕了!
聽到這一消息巴爾紮克激動萬分。他十分確信漢斯卡懷的是男孩,連名字他都給起好了,叫“維克多-奧諾雷”(Victor-Honoré)。因為已經有了一個私生女,他特別希望名正言順地有個兒子。他寫信給漢斯卡:快要有兒子的興奮“攪動著我的心,讓我一頁一頁地奮筆疾書(me remue le cœur et me fait écrire la page sur la page)”。
為了避免流言蜚語,他們必須秘密結婚,以免落下未婚先孕的口實。1845年10月,安娜結婚,作為證婚人的巴爾紮克,也期待著與安娜的母親的洞房花燭夜早日到來。
但漢斯卡還是猶豫不決。她逐漸理清了巴爾紮克的經濟狀況,了解了為什麽他整日哭窮、負債累累的原因。巴爾紮克在財務上全無計劃和約束,這使得她不禁擔心,如果結婚他們恐怕早晚會有坐吃山空的那一天。在1846年8月的一封信中她嚴厲地告誡巴爾紮克,在他清還全部負債之前,“我們應該推遲購買任何房產。” 然而巴爾紮克充耳不聞,一個月之後都就花五萬法郎買下一幢房子,準備作為新房。並開始在全歐洲搜尋他喜歡的家具和用具。除了他過去收集來的物件包括法國亨利四世王室的古典家具之外,他還從希臘買來波斯地毯,從德國買來繡花枕頭。連浴室裏一隻鏈子也要配上波西米亞的水晶手柄。
1846年11月,傳來壞消息,漢斯卡流產了。這時她已經年過四旬,巴爾紮克想與她繁衍後代的夢想算是徹底破滅。他準備去波蘭看她。但安娜回信給他,要他不要來,說如果現在來回更增加母親的精神負擔。巴爾紮克勸漢斯卡來巴黎,說這裏的冬天比波蘭好過一點,有利於她身體的恢複。漢斯卡同意了,但遲遲到1847年春天才動身。
常年以來每天長達十幾個小時的的寫作、過量的咖啡、不足的睡眠、負債的壓力、生活起居的不規律,再加上情感的焦灼,使巴爾紮克的健康每況愈下。他越來越迫切地希望與漢斯卡結婚,他擔心不然就等不到那一天了。1847年他向俄國沙皇提出申請,兩年之後沙皇才準許他們結婚,但條件是漢斯卡必須放棄她的土地。
漢斯卡最終答應了巴爾紮克的求婚。在此時這一決定,是愛情開花結果,但更多的是漢斯卡對病弱的巴爾紮克的同情與憐憫,以及對他恒久不泯的忠心的報答與回饋。
1850年初,巴爾紮克到達聖彼得堡,等待漢斯卡做出婚禮的安排。對俄羅斯的嚴寒巴爾紮克極不適應,使他的心髒更加衰弱不堪。他曾整整二十天躺在床上,什麽也做不了。他說唯一的消遣就是每天傍晚時在床上看著安娜濃妝豔抹,花枝招展地穿著華麗的晚禮服去參加舞會。
1850年3月14日,巴爾紮克與漢斯卡在波蘭小城貝爾迪契夫的小教堂裏舉行婚禮,出席人除了牧師之外隻有漢斯卡的女兒和女婿。
結婚三天之後巴爾紮克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我得讓你知道一出偉大而又美好的心靈戲劇的幸福結尾。這出戲據持續了十六年。三天前,我迎娶了我一生中唯一愛過的女人。我現在比過去更愛她,而且會一直愛到死。”
然而那一年波蘭和俄國的嚴冬給巴爾紮克的健康帶來致命的摧殘,眼睛幾乎看不見自己寫的字,同時漢斯卡患上風濕性關節炎,使他們婚後回家的路倍加艱辛。漢斯卡在途中寫信給女兒說,巴爾紮克“極度虛弱”,“盜汗不止”。他們一路上走走停停,終於在5月20日,巴爾紮克五十一的生日那一天,到達巴黎。
後來巴爾紮克曾在給友人的信中這樣回憶這次旅途:“原本僅需要六天的一段路程,我們走了整整一個月,而且每天都曆經風險。我們經常需要請十五六個人,拿著撬棍,把我們的馬車從早春的泥沼中拉出來。那泥沼深及我們的馬車門。......我們終於到了,還活著,但又病又累。這樣的旅程使人老了十歲。你可以想象當時真有殺了對方的欲望,就像我們深愛著對方一樣強烈。我夫人很感激您問候她。但她患風濕的手無法給您寫信。”
回到巴黎後巴爾紮克就一病不起。醫生坦白地告訴巴爾紮克,他的生命隻剩下最後的一兩個月。巴爾紮克在半昏迷中大叫:“快叫邊崇來!邊崇!快來救我!” 邊崇(Horace Bianchon)是出現在數本巴爾紮克的小說中的人物,一位妙手回春的醫生。此時巴爾紮克已經分不清他的大腦所創造的虛構世界與他身體所在的真實世界。
有輿論說巴爾紮克婚後並不快樂,常要忍受夫人的貴族小姐脾氣。而且說漢斯卡對他漠不關心,隻對首飾感興趣。並指責她在丈夫臥病在床時隻知道給他灌檸檬水。其實這種指責有些不公平。巴爾紮克的心髒病,如果發生在今天,一個心髒支架便可痊愈。但在十八世紀,連醫生都一籌莫展,更惶論毫無醫學訓練的漢斯卡。她給他喝檸檬水,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內心是希望他能好受一些。也可能是巴爾紮克自己想喝檸檬水。
在巴爾紮克去世前一天,雨果來訪,向老友做最後的告別。雨果來時,隻有巴爾紮克孤身一人躺在病床上,漢斯卡不見蹤影。這讓雨果大為光火。離去後他隨即向輿論界披露,指責漢斯卡忘恩負義,見死不救。雨果的言論給漢斯卡的名譽造成無可挽回的傷害。比起在巴黎一呼百應的雨果來,漢斯卡即使能夠發出辯駁的聲音,也是弱小到幾乎聽不見。
從客觀的角度來看,其中可能另有原因。我們知道雨果在文壇中是出名的左派,最看不慣貴族的遺老遺少,因此對巴爾紮克追求漢斯卡這檔子事頗有看法。這一點漢斯卡完全心知肚明,所以她有意不把這位丈夫的朋友當做自己的朋友。另外,雨果當時的文學地位比起巴爾紮克來差了一個數量級。在巴爾紮克去世時,雨果的大部分重要作品還沒有問世,較有影響的作品隻有《巴黎聖母院》一部。至於《悲慘世界》、《九三年》等代表作,那是三十年以後的事。因此,在漢斯卡眼中,你雨果看不起我,你算哪根蔥?我還不買你的帳呢。這樣看來,當她看到雨果來訪,很可能是有意回避了,因此才使雨果產生她對丈夫棄之不顧的印象。
1850年8月18日,巴爾紮克結束了五十一年短暫但多彩的一生,當時結婚隻有五個月。在他去世的那一刻,在場的隻有他的母親,而沒有他的妻子。對於這一事實,大部分傳記作家都給出同情漢斯卡的解釋。有的說“她一定是恰巧去休息了”。有的說她在病床邊已經數周,誰也不知道還能持續多久,而且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做的了。還有的把這歸結於他們之間關係的本質,“從新堡湖見麵的第一天起,他們之間就是一場浪漫的戀愛,她不忍心看到最後不那麽浪漫的結局而悲痛欲絕。”
誠然,巴爾紮克的生命沒能給他哪怕再多一兩年時間來享受新婚燕爾的幸福。但他是一個篳路藍縷的旅人,沒有過一絲膽怯,沒有過一絲惶惑,用盡了自己最後一絲氣力,在倒下之前到達了終點。他完成了自己最終的心願,作為勝利者的他死而無憾。巴爾紮克用他的筆所完成的,是近百部現實主義的洋洋大作;而同時用他的心所實踐的,是理想主義的畢生追求。現實主義和理想主義,是他的兩條齊頭並進的生命線。當這兩條線最終的交會,成就了偉大的巴爾紮克。
巴爾紮克死後極盡哀榮,出席葬禮的除了各界名流之外,巴黎所有的作家、藝術家幾乎全員到齊。除了抬棺的雨果和大仲馬(Dumas père),還有小仲馬(Dumas fils)、著名演員勒麥特爾(Frédérick Lemaître)、著名畫家庫爾貝(Gustave Courbet)等。
漢斯卡變成遺孀之後,和巴爾紮克的母親一起生活一些日子,並每月給她一定的生活費,直至老人去世。漢斯卡用自己的積蓄很快付清了巴爾紮克生前留下來的二十萬法郎的債務,然後著手整理先夫留下來的文稿。有很多事情等著她去做,巴爾紮克有好幾部小說沒有完成,出版商要求再版《人間喜劇》,漢斯卡主持了修訂工作,並自己添加了一些內容。
此時漢斯卡風韻猶存,在巴黎城裏引人注目。一位作家這樣形容她:“她美貌迷人高貴。盡管身材略顯富態,但更顯雍容典雅,再帶一點悅耳的外國口音,感性十足。
在整理丈夫留下的文稿時,她把巴爾紮克的好友尚福勒裏(Champfleury)請來幫忙。尚福勒裏是當時巴黎很有影響力的文學藝術評論家。尚福勒裏的另一位好友是畫家庫爾貝。說來有趣,巴爾紮克是文學界的現實主義旗手,而庫爾貝是繪畫界的現實主義旗手。尚福勒裏對二人都推崇備至,不遺餘力地加以宣傳。說明文學與藝術雖然形式不同,但審美趣味可以是相通的。
有一天晚上尚福勒裏和漢斯卡一起整理文稿,尚福勒裏可能有些疲倦,抱怨頭痛。漢斯卡說:“我來幫你治治。”於是就開始按摩尚福勒裏的前額。後來尚福勒裏回憶道:“那撫摸的作用並沒有因動作的停止而停止。”
漢斯卡與比她小近二十歲的尚福勒裏的一段情愫,短暫即逝。但卻是她內心一次釋放。幾十年來,她身邊的男人,第一任丈夫是風燭殘年的老人,第二任丈夫是自顧不暇的病人。和年輕的尚福勒裏,她大概是在懷念與李斯特的那段日子。她開始參與巴黎的社交和夜生活。1851年她在一封信中寫道:“昨天晚上我從來沒有過的開懷大笑。多麽美妙!再也不必認識誰誰,再也不用掛念誰誰,享受一個人的獨立,如同在山頂上自由自在,而且是在巴黎,真好! ”
尚福勒裏對漢斯卡的熱情與妒心有些不知所措,於是決定自己退出。他介紹了另一位作家拉布(Charles Rabou)繼續對巴爾紮克未完成的兩部小說進行整理。拉布比尚福勒裏做了更多的刪改增添。1854年,巴爾紮克的最後的兩本小說《小有產者》(Les Petits Bourgeois)和《阿西斯的副手》(Le Député d'Arcis) 出版。為了避免出版商的疑慮,漢斯卡謊稱拉布是巴爾紮克親自選定的撰稿人。
《小有產者》的插圖。
漢斯卡1851年請畫家吉古(Jean Gigoux )為女兒安娜作畫,此後互生好感,密切的關係持續了很多年,但她從未再婚,最後的三十年和女兒一直靠遺產生活。患上精神病的女婿死後留下很多債務,因此漢斯卡不得不賣掉自己最後的房子。1882年,漢斯卡去世。丈夫巴爾紮克已經在地下等了她三十二年,最後終於一同埋葬在拉雪茲神父公墓。
渺萬裏層雲,千山暮景,隻影為誰去
1891年,巴爾紮克去世四十年之後,雕塑家羅丹(Auguste Rodin)接受了一項神聖使命,要為巴爾紮克在巴黎建立一座永久銅像。雖然在巴爾紮克去世時羅丹隻有十歲,但他像所有巴黎人、法國人一樣,對巴爾紮克的事跡耳熟能詳。一如巴爾紮克,羅丹也是貧窮家庭出身,也是自學成才,也是多產的工作狂,也是在自己的領域中當之無愧的翹首。羅丹為了這一使命激動不已,日夜構思,殫精竭慮,花了整整六年時間才完成最後的創作。
按照羅丹自己的習慣,他先是做一個裸體模型,把身體姿態和麵部表情設計好,然後再逐漸給塑像穿上衣服。而他知道巴爾紮克非常與眾不同,因此這次他創作的這個裸體形象也與他以往的任何作品都很不相同。隻見巴爾紮克敞開雙腿,雙手抱在胸前,臉上從容微笑,不像一位文人,倒像是一位勇敢向命運挑戰的角鬥士。
這座裸體的巴爾紮克一對外展示,立刻讓眾人驚掉了下巴,主辦方馬上予以否決。羅丹隻好根據要求重做一個更年輕的、更瘦一點的巴爾紮克。然而有趣的是,反而這個大肚子肥屁股的巴爾紮克更受後人喜愛。那偉岸的身軀把人間大愛的胸懷和獨往獨來的氣魄表現得栩栩如生,活龍活現。羅丹還沒給巴爾紮克穿上衣服就已經早就了一件驚世駭俗的傑作。
當巴爾紮克雕像的在羅丹精心製作曆時六年之後,終於在1896年問世。立刻引起各方的轟動。大家從未見過這樣的雕塑,羅丹自己也從未有過這樣的作品。主辦方猶豫不決,以致羅丹在有生之年都沒有見到他的這件代表作被鑄成銅像。但經過一百多年的曆史考驗,如今世間公認這件巴爾紮克雕像是羅丹最偉大的作品,十九世紀乃至自米開朗基羅以來最偉大的雕塑作品。
羅丹的巴爾紮克是一個白衣飄飄的大仙,一個孤獨求敗的鬥士,一個天馬行空的哲人,一隻仰天長嘯的雄獅,一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遊魂,暗夜中信步在他自己一個人的藝術天地。習慣深夜創作的他,用寬大的睡袍包裹著巨大的身軀,正在被他的滔滔文思激動著,狂喜著,折磨著。他的精神、他的滄桑、他的自豪、他的痛苦、以及他對這個世界、對女人、對全人類的愛,都寫在這張寬厚的臉上。
巴爾紮克用他的偉大作品告訴世人如何去愛,而他自己就是首先身體力行的實踐者。他的書,千秋永存;他的愛,可歌可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