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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妮:我心裏裝著的東北故鄉

(2017-07-10 08:55:18) 下一個

文 | 王小妮


離開東北30多年,因為家人在,差不多每年都回去,最近的一次,是今年的4月14號。
 

等雨種地

可能客流量不足,從深圳去長春的航班都要轉機。那天再登機後,前後座都變成了講東北話的,稍留意會發現,大家都是回家,沒有誰是來東北公出或談生意或旅遊的。

傍晚,飛機開始下降,能見度不好,幾處燒秸稈的白煙在傾斜的大地上拖出很長的尾巴。

十幾年前,長春籌建新機場,選址在我曾經插隊的縣。我還是知青的時候來過這一帶,有丘陵有水庫,出產玉米水稻,土地足夠肥沃,不遠處有一條飲馬河經過。在剛有記憶的60年代初,父親帶我去過飲馬河邊的農場,見過兩個肩上扛木杠的人,一前一後,杠上栓一條翹著頭的大魚,嘴唇肥肥的,魚尾拖到了地。

所以,我印象裏這個縣比《鬆花江上》歌詞裏唱的“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還要富庶。

北方的春暖花開來得緩慢,從空中向下看,隻有幾棵柳樹恍恍惚惚地發綠,其他灰蒙蒙一片,田野和路上沒見行人和車輛,好像一塊人跡罕至的大地。

不過,有人燒秸稈,說明春天到了,農民快要種地了。

東北鄉下一直都有“貓冬”一說。閑著,什麽也不做,在熱炕上熬過嚴酷漫長的冬天,等待季節轉換,等萬物自己發力,自己恢複生機,農民才下地播種。

可在長春停留的十幾天裏,多次經過城鄉結合部,田地裏始終沒什麽動靜。

過去在鄉下不舍得丟掉秸稈,全年的取暖煮飯全靠它,寶貴著呢。秋收一過,田野被撿得幹幹淨淨,農戶家家堆起高的柴火垛。配給製的年代,隻有城鎮居民才能憑證買到一定額度的煤,農民隻得儲藏各種秸稈,才有燒柴。

現在的田地上大片大片立著去年的玉米稈,能夠燒煤燒煤氣罐以後,秸稈沒人要了。雖然到處塗畫有燒秸稈必重罰的標語口號,照樣有人燒,農民想的是他自己的道理,清理秸稈費時費力,燎一把火就省事多了。

4月20號是農曆的穀雨,農諺說穀雨種大田。那天去了市郊,新開出來的道路筆直,空蕩蕩沒幾輛車,路兩邊都還是農田,有些地塊被房地產廣告板圍起來,連片的田裏,玉米秸幹黃地立著,特別蒼涼。

一星期後再經過郊區,遠遠看見田地裏有一小撮人,終於種地了。

我下鄉插隊時候,春天播種就是這樣的“隊形”,前前後後六、七個人,翻地撒種填埋,分工協作。大地遼闊,把他們顯得特別小,移動得特別慢,沒看見大機械。

不急著種地,農民在等雨。今年春天暖和後一直幹旱,據說幾次人工降雨效果都不理想。

一個農業為主的省份,不下雨就不能種莊稼,這種事兒,原以為隻出現在西北省份寧夏甘肅。

早市上賣烤玉米的說,晚幾天種地沒啥著急的,種地,就是靠天吃飯的營生。他們爐子上的鮮玉米來自山東的塑料大棚。

兩年前的夏天,回了一次下放農村時的村子,那兒現在已經劃進市郊,幾乎每家都有人在城裏工作。留在村子裏的主要是老人女人,都在玩麻將,眼神直直地不舍得離開麻將桌。

問她們:不下地了嗎?

她們說:地裏沒啥活兒,不像早(年),起早貪黑,打仗似的。

還說:左溜兒(反正)種地不掙啥錢,哪天來個種田大戶都給包了(全收購)得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昔日北大荒,今天北大倉”、“勤勞勇敢,吃苦耐勞”,這些口號都過時了。

最近看見有朋友轉發河北詩人呂遊的詩,裏麵寫到“麥子黃了,父親坐立不安”。

這位詩人給一畝麥子算了賬:種子40斤,120元。化肥120元。澆地180元。藥水15元。收割100元,每畝支出共475元,收麥子1000斤,每斤賣1.12元,每畝淨剩640元。

這位詩人所在的河北農村,一人有土地一畝半,如果種麥子,全年收入不到1000塊錢,前提是風調雨順,不遇災害。

他說:“農民的出路在哪裏?我曾經種地15年,深知種地的辛苦,深知道農民仲春盼雨,芒種盼晴的心情!”
 


挖野菜的樂趣

稍微留心去聽散步的人們閑聊,經常提到有親戚在山東江蘇浙江廣東落腳,也常聽說早年闖關東的人們陸續遷回老家,從80年代末已經開始,叫“回關裏家了”。

剛畢業的大學生,如果不是準備考公務員和教師,首先考慮去外地找機會,一心往南走,不甘心留在本地。

一位老人剛從上海旅遊回來,感慨素質就是不一樣,上海人等公交車自覺排隊,沒有戴紅箍的人監督。

有人離開,當然也有人補充進來,夏天早晨的城鄉結合地帶,毛驢車馬車電動車,拉著最新鮮的農產品,趕去就近的早市。

城市拆掉了無數舊房子,建築風格變了,到處熱鬧到處喧嚷,人們正在用他自己的判斷重新塑造城市,它現在更粗放更直白。

農民帶來新文化,在被城市文明感染的同時,他們也用自己的習慣和思維影響著城市,既不是建立在不斷更替的都市文明上,也不是建立在舊有的農耕文化上,一個怪異的混合體。

過去很少這個季節回去,這次發現很多人喜歡春天挖野菜。即使在遊人和機動車都要買門票進入的景區,也沒擋住對野菜的興趣。不斷有私家車開到剛綠的樹蔭下,穿花衣服的戴遮陽帽的提布袋的,推開車門立刻四散去找野菜。

北方市場的菜檔一般沒南方的新鮮豐富,不過,每天在最顯眼位置擺出來的野菜大約有十種,沒下過水的,帶著東北特有的疏鬆的黑土。超過一半我都不認識,菜販介紹起來頭頭是道。

本地報紙上刊登文章,講解野菜鑒別,哪種放心吃,哪種要小心,哪種有毒不能吃。本地人的朋友圈會轉發野菜烹調大全。

真有那麽多人喜歡吃它?

我認識野菜是在家裏下放農村時候,當時的中學生隻上半天學,另半天經常要挖野菜,回家喂鵝喂豬。雖然出工一天隻能折合幾毛錢,有些地方才幾分錢,種好僅有的自留地,就不會靠野菜充饑,這是1970年代初,不再是我吃驚地看著兩個人扛大魚的60年代初,那時候會忽然有人敲門要吃的,山東口音或者河北口音。

十幾年前去朝鮮旅遊,也是春天,坐火車從新義州去平壤的路上,看見鐵軌旁幹枯的河道裏有匍匐在地的孩子挖野菜,當時還感慨,吃野菜的年代再也不會來了。

現在的人們挖它的樂趣應該大過吃它的樂趣吧。也許這夾帶著某種內在的感應和呼喚,某種還沒被清晰意識到的隱形的記憶鏈,也許有“野菜文化”,或者成為“民俗”,或者屬於“記憶殘存”,從久遠又隱秘的地方頑固地緊隨而來,每到春天,萬物複蘇,人對野菜的情感會被快速勾起。

也許,這是從另一個視角,念及土地對世代流民的慷慨仁厚,不然,怎麽解釋呢。

 

天塌下來有大個兒頂著

北方城市傍晚的5點到6點,住宅小區裏人氣最旺,小吃攤推出來,賣盜版圖書的開始擺四大名著,遊動賣雞蛋的也放下籃子大聲叫賣。我坐在一條便道旁,一小時裏有40幾個人經過,除兩個人空著手外,其餘的都提著各種食物興衝衝趕回家,豆腐小蔥西紅柿饅頭,民以食為天,這是一天裏最溫暖的時段。

再晚一點,唱歌跳舞的出來了,穿紅戴綠,音響開到極限,好像很怕被誰忽略了。

偶爾聽見有人很興奮地聊天,在講去朝鮮旅遊剛回來,隔了一會,聽見這人說“天塌下來有大個兒頂著”。

其實,住宅小區裏常遇見朝鮮姑娘,幾年了,她們在這兒集體租住了房子。有人說最近都搬走了,有人說還在。過去我在路上碰見過,她們不單獨行動,三兩成群,和街頭的東北姑娘稍有區別的是均勻的高個子,眉目清秀,神態裏常帶點孤傲,聽說都經過千挑萬選,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

她們都是附近一家朝鮮飯店的員工,飯店開了十幾年,我卻沒去過,這次好奇,提前預訂了房間,聽說吃東西不是重點,主打歌舞表演。

穿朝鮮長裙的姑娘在餐廳大堂中間坐著,目前一架鋼琴,打開的樂譜最上麵有中文寫的歌名“不能沒有你”。

演出一共四段,每段半小時。整場演出更像自娛自樂,表演者沒有男孩,都是年輕姑娘,大紅大綠的打扮了,又唱又跳娛樂大家,唱過跳過,下來照樣收拾桌子寫菜單。

漢語講得有點生硬的姑娘過來先問:吃狗肉?

我們趕緊說不吃。

她馬上說:不好意思。

她的裙子胸前別有紀念章,她說,是國旗。

問她怎麽不是像章?

她說:開會時候才戴像章。

再問她:每天都演出?春節也不放假?

春節?這個漢語詞她沒聽懂,去看旁邊的中國服務員,後者容易分辨,全黑的裙裝,不穿朝鮮裙子,不佩戴紀念章。

中國服務員提醒她:就是過年。

她轉過來笑眯眯地回答:過年放假三天。

演出從鋼琴小提琴合奏《阿裏郎》開始,音樂特別響。看客人們都是專程來看演出的,果然,演奏老歌《中國人民誌願軍軍歌》的最後一句“打敗美帝野心狼”時,圍著大廳的各包間一片叫好。

第二段伽倻琴伴奏的獨唱《沈陽啊沈陽》,這歌太古老了,40多年前的知青歌曲,不到60歲的人很難知道,照樣很多人高聲喝彩。然後唱《天路》,所有中國歌都唱漢語。

換場休息的間歇,一個小女孩應該是受到家長的鼓勵,跑到剛好沒人的鋼琴旁,快速彈了一隻練習曲。

半開放的包間裏有個女客人起身出來,手裏一張紅色一百元卷成了細卷,過去想遞給唱歌的姑娘,立刻,快步過來一黑衣戴像章的女子,嚴厲製止,直到眼看著女客人收了錢退回到包間,黑衣女子才消失在過道裏。

第三段是電子音樂伴奏的歌舞,震耳欲聾的大廳裏飄著高跟鞋紅裙子。

最後的高潮是四人歌舞表演,《紅太陽照邊疆》、《今天是個好日子》。

表演到了高潮,很多客人離開包間,在大廳裏圍著歌舞者拍視頻,小孩子們前後穿插跟著音樂蹦跳。演出結束了,人們還不散去,依依不舍的。

這一天是2017年4月22號,星期六,一場歌舞給這個平淡的周末添加了濃重的色彩,兩小時的抒情,高亢的,紅裙飄舞,廣場舞的升級版。看得出,這場歌舞恰好契合了客人們心中的審美需求。

有人類學家研究在地球寒帶生活的人群和熱帶人群之間的區別之一,是前者相對沉穩理性,適合閱讀沉思寫作,適合處理形而上的問題,而我每次回北方的感覺都相反,這裏的人們感性更多,在直露外向粗枝大葉的外表下,精心維護自己安全空間,哪怕這個空間非常狹小,他們有極強的化解愁苦的,很少憂心忡忡,常愛說“天塌下來有大個兒頂著”,這塊地域特有的幽默感就是這麽滋養出來的?
 


每個人心裏都裝著一個故鄉,並無意間常常會按自己的心理需求去美化它,哪怕不得不借助假托和臆想,而不情願麵對它的更真實的樣子,這往往忽略了它是個日益變化著的活體,不可能靜止停步在哪個人的一廂情願的美好之中。
 

本文原標題:《四月東北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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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美麗的人生 回複 悄悄話 真好。讀過有回味。
Blue-Crab 回複 悄悄話 我心裏也裝著那些癟犢子
微風拂麵來 回複 悄悄話 俺也是東北銀(沈陽的),俺也是4 月12號回去看老媽了。與姐姐有同感!
X723 回複 悄悄話 世外桃源不住往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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