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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民國時期學者對王國維先生外形的描述,大致無二:個子不高,麵孔瘦而微須,常穿藏青長袍外罩黑緞馬褂,瓜皮帽下的一根發辮,在清華園裏是他最特別的標記。
王國維
王國維進入清華園,無論在當年還是現在,都被看待為中國20世紀學術史的一件大事。立命於現代教育機構的清華國學研究院,聘了一位被視作遺民學術圈的代表人物為首席導師,且此人是由“五四新文化運動”領袖胡適力薦,在當時不可謂不轟動。
從民國時期取不同立場的學者們的追憶文字來看,外形如遺老的王國維,思想學問上實是舊學的破壞者。民國學術界早就關注他,1917年蔡元培想聘他到北大做教授未成,到20年代,通過馬衡,設法請他做了一段時間北大國學門的通訊導師。王國維的同鄉學者、後來任過台灣“故宮”院長的蔣複璁認為:“要說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傳統就不能不想到靜安先生(注:王國維字靜安)的道德與學問,在‘五四’後講用科學方法整理國故,這條路子是他開創而有光輝的成績。”
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這是在王國維身後,陳寅恪對他學術方法的概括。顧頡剛當年悼王國維先生的文字,也非常值得轉述:“他的學問,恐怕一般人要和別的老先生老古董們相提並論,以為他們都是研究舊學,保存國粹的;這是大錯誤。學問的新舊決不在材料,而在方法上、思想上。”“靜安先生在二十年前治哲學、文學、心理學、法學等,他的研究學問的方法已經上了世界學術界的公路。自從跟了羅氏到日本,始把這些東西一齊丟掉,專注於考古學及史學。他對於商代甲骨、周秦銅器、漢晉簡牘、唐人寫本、古代生活、種族曆史、社會製度,都要研究,他用的方法便是西洋人研究史學的方法,不過這一點他因為和遺老的牌子有些衝突,所以諱莫如深而已。……他對於學術界最大的功績,便是經書不當做經書(聖道)看而當做史料看,聖賢不當做聖賢(超人)看而當做凡人看;他把龜甲文、鍾鼎文、經籍、實物,作打通的研究,說明古代的史跡;他已經把古代的神秘拆穿了許多。”
1925年冬,王國維在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時的合影。前排右起:趙元任、梁啟超、王國維、李濟;後排左起:章昭煌、趙萬裏、梁廷燦。
遷入清華園前,王國維在北京住地安門織染局十號。1924年初,蔣複璁去家中拜望,王國維相送一本白紙鉛印的《靜安文集》,裏麵收有他早年譯的康德、叔本華文章,拜倫詩以及以叔本華學說為出發寫成的《紅樓夢評論》。蔣複璁問先生以後還想用西學做點什麽工作,當時正研究西北地理及元代掌故的王國維說,想用英文譯本重譯《馬可·波羅遊記》並加以考證。可這部書沒有來得及寫,他就自沉於昆明湖了。
為梅蘭芳執筆口述《舞台生活四十年》的許姬傳,回憶古文物學家徐森玉曾同他談論王國維,說他著述的方法有三個字:“博”、“專”、“細”。徐和王私交好,有次去家中拜訪,王國維正在寫《宋元戲曲史》,桌上和架上擺的都是有關這部書的資料,四處攤開,聊天也左右不離這個話題,並將辯難得出的結論都記在筆記裏。過段時間,再去,見他已經完成了《宋元戲曲史》校樣,書桌和書架上全部換成了下一本書的資料,和人談話的題目也全變了。
王國維於學問上的成就,大貢獻都在35歲後。他是浙江海寧人,父親擅書畫但無功名,是當鋪裏的一個朝奉先生,也就是管事人。王國維在鄉裏有少而敏達的名聲,18歲中秀才,後來卻屢試不第,22歲後離家到上海求出路。他先在時務報館謀到書記員的差事,後來轉入講授新學的東文學社半工半讀,跟日本老師學了日文和英文,開始接觸對他一生影響很大的康德和叔本華學說,遇到當時還是維新名士的羅振玉,獲他識拔、資助,從此在生計和治學上一生未能和羅氏分開。
王國維和羅振玉
在羅振玉所辦的《農學報》和《教育世界》雜誌上,當時大半是王國維的翻譯和撰述。1913年,王國維29歲東渡日本,在東京的物理學校苦讀日文、英文,學習數學、物理和西方哲學,奠定了融通中外思想的基礎。從31歲到36歲,居北京5年,他以叔本華的哲學思想為出發來做中國文學批評,研調詩詞戲曲,他的《人間詞話》和《宋元戲曲史》等傳閱極廣的著述陸續在這一期間出版。作為詩人和文學史家的王國維被學界所重,中國文學史對通俗文學價值的認識也由他開始。在為《國學叢刊》起草的出版宣言中,王國維提出了於中國近代學術之形成有啟發的思想,“學術無新舊之分,無中外之分,無有用無用之分”。
辛亥革命後,王國維跟隨羅振玉,攜家眷再渡日本4年半。從日本開始,36歲後的他進入了中西文化會通時期,專治經史,做大量甲骨文拓片的調查和考釋,將經史與實物新史料合而為一,相互證明。這是他以古史學者在國際學術界獲得聲譽之始。在學界中人看來,他最偉大的成績要算《殷周製度論》,這是他研究甲骨文的大發明,梁啟超讚為“絕學”——“以後研究甲骨文的自然有,而能矯正他的絕少。”
在清華那兩年,王國維每月400元大洋,在全國教授中應是數一數二的高薪——據清華校史資料,1931年梅貽琦任清華校長後,確定教授的薪金標準為300~400元,最高500元;講師為120~200元,助教80~140元,普通校工9~25元。1925年春遷入清華後,王國維和研究院的另一位教授朱自清都住在西院,有說是他不願住好的北院洋房,而西院裏完全是中國式的房子。王國維家租用了16號和18號兩棟。“16號是父親的書房,為研究寫作的地方。書室為三件正房的西間,三麵靠壁全是書架,書籍堆放到接近屋頂,內間小室亦放滿了書。南麵靠窗放大書桌一張,藤椅一隻,書桌兩旁各有木椅一把,備學生來訪時用。”這是王國維的女兒王東明對父親書房的回憶。在她印象中父親生活很有規律,如果沒有預先的約會,每天上午一定步行到公事房辦公,下午在家中書房研讀或撰稿。
王國維
語言學家薑亮夫曾撰文回憶當年考進國學研究院後,第一堂課就是聽王靜安先生講的。先生“上課不大抬頭看學生”,但講課“非常細膩、細致”,講的是《說文》,用的材料許多是甲骨金文,再用三體石經和隸書做比較,“這樣一來對漢字的研究方法細密了,而且還知道許多相關書籍”。校園裏每周六有師生同樂會,王國維雖然像平時一樣寡言笑,但偶爾也會即興表演節目,比如梁啟超背誦《桃花扇》的時候,他就背一篇《兩京賦》。兩人記憶力都很驚人。
他也並不總是極乏趣味。清華每周六晚還有一個學術演講會,王國維曾給學生講“新莽量衡”,不僅詳細考證出王莽篡位後改革的度量衡製度,而且帶來了他根據考證複製的量衡模具,當時是大學部學生的徐鑄成覺得,“我這樣曆史知識貧乏的青年,聽了也覺津津有味,久久不忘”。王國維很少訓斥學生,但也不虛言。他和學生在一起,很少表態。他有兩句口頭禪:學生講得對,他就說一句“那倒很有意思”,如果不對,他就搖頭,或者加上一句“怕不可靠”。有學生在“曆史學會”的茶話會上提議辦刊物,他卻馬上站起來反對,說“刊物不必辦,以你們這樣年齡,應該多讀書,少寫文章,即使寫了,也不必發表”。
王國維生於1877年,小梁啟超4歲,但因為有那根發辮,人都覺得他老古。有一流傳很廣且意味深長的細節,說有次太太為他梳辮子,問他,都到這個時候了,還留著這東西做什麽。他的回答是:“正是到這個時候了,我還剪它做什麽!”
清華大學王國維紀念碑
對王國維最後自沉昆明湖是“殉清”還是“殉文化”等說,一直有持續不斷的爭論,不再贅述。1927年9月21日,在他蹈湖3個多月後,梁啟超在他墓前對清華國學院的學生做長篇悼詞,評其學問道德:“通方知類四字能夠表現他的學問全體。……我們看王先生的《觀堂集林》,幾乎篇篇都有新發明,隻因他能用最科學而合理的方法,所以他的成就極大。此外的著作,亦無不能找出新問題,而得好結果。其辯證最準確而態度最溫和,完全是大學者的氣象。他為學的方法和道德,實在有過人的地方。”
1898年王國維在上海時務報館做一個小書記員的時候,梁啟超已是《時務報》主筆,兩人地位懸殊。而他們同在清華國學院任教後,梁啟超卻堅持尊王國維為首席,自己甘居其後,對其廣而深的學問極為欽敬。從梁啟超、胡適、顧頡剛,到魯迅、郭沫若,民國學界對王國維學問道德的讚佩,一如陳寅恪在王靜安先生紀念碑銘中所寫:“唯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萬祀與天壤而日久,共三光而永光”。
(本文節選自《三聯生活周刊》2011年第16期,原標題為《清華學派和“四大導師”》,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