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集才華、美貌與熱情於一身的女人。心比天高的她,芳齡二十出頭就驚豔巴黎,卻在藝術競爭與情感搏鬥中被擊垮,如同一顆奪目的流星稍縱即逝。在去世前很久她就早已被世界淡忘,不曾記得世界上還曾有過這樣一個可以媲美任何藝術大師的天才少女。生命的後三十年,她都被關在精神病院裏,最後在那裏孤獨地死去,連確切的葬身之地都無人知曉。
她所處的年代是一個女人難以出頭的年代。與之相對照,同一時代的一位男性藝術家,奧古斯汀·羅丹(Auguste Rodin,1840-1917),卻在生前身後盡享所有名譽榮耀,曾幾何時被人們捧為當時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家。
然而,今天每當人們說起羅丹,都不可避免地要提到那位女人的名字。因為她是羅丹的情人、繆斯、學生、助手、模特、捉刀人、靈感來源,乃至競爭對手。很難想象如果沒有這個女人的存在,馳名世界的羅丹藝術如今是個什麽樣子。有評論家認為,羅丹與這個女人之間不算太長久的一段關係,給現代藝術世界所帶來的影響難以估量。
因此,我們有必要認識一下這個女人:卡蜜兒·克羅黛爾(Camille Claudel)。
1864年,卡蜜兒出生於一個法國北部的鄉紳家庭。她是這家的大女兒,後麵還有一個小兩歲的妹妹和一個小四歲的弟弟。父親是位不大不小的公務員,多次被派到法國不同的鄉鎮出任公職,但為了子女的教育,他堅持把兒女留在巴黎,而自己在外地奔波。卡密兒從小就顯露出藝術才華,十三歲時就立誌要當一位雕塑家。因為當時幾家出名的藝術學校都不招收女生,她隻好自學,四處求教,她的父親、弟弟和妹妹都是她最早的模特。最先發現小姑娘藝術天分的是法國雕塑家布歇(Alfred Boucher,1850 – 1934)。他於1879年卡蜜兒十五歲時開始任她的私人教師,一直到卡蜜兒二十歲。
上麵這張照片是卡蜜兒十九歲時的留影。當時攝影技術還剛剛問世,這張珍貴的曆史照片堪稱早期人像攝影的經典。對於這張照片,卡蜜兒有這樣的評論:“你看我在工作。很抱歉我工作服上盡是塵土。我在刻我的大理石呢。”隻見卡蜜兒把蓬亂的頭發隨便地紮起,以免遮住眼睛。在雕塑工作服外麵特意搭了一條圍巾,並用別針別好。女孩並未在鏡頭前搔首弄姿,隻有自然隨性的眼神。這是一位隨心所欲的天真少女還是一位對未來感到茫然而心事重重的姑娘?在那雙純淨美麗的眸子下麵所掩藏的那顆青春驛動的心,準備好去麵對未來的風起雲湧了麽?
《老海倫》(La Vieille Hélène),卡蜜兒作,1882年。
《年輕羅馬人 - 我的兄弟》(Jeune Romain - Mon frère),卡蜜兒作,1884年。
上麵這兩件銅像是卡蜜兒最早期的作品。由於沒錢請模特,她便用家人來當模特。老海倫是她家裏的傭人。創作這件作品時卡蜜兒隻有十八歲。後一件作品盡管問世晚兩年,但開始創作的時間應該更早。因為塑造這位“年輕羅馬人”形象的正是她的十三歲的弟弟保羅。當時她十七歲。
這兩件作品風格迥異,前者是寫實的自然主義風格,老奶奶的嘴角、抬頭紋等細節都十分逼真。而後者則是重在表現貴族氣質的新古典主義,像文藝複興時期的雕像。所以她把弟弟稱作“羅馬人”。兩件作品都絲毫未顯現初學者的青澀稚嫩,已經完全可以與當時任何一流藝術家的作品媲美了。
1882年,卡蜜兒十八歲時,布歇把她引見給他的老師杜博阿(Paul Dubois,1829–1905)。這位巴黎藝術名校的校長看完卡蜜兒帶來的作品之後,開口便問道:“你一定上過羅丹先生的課吧?” 其實卡蜜兒此刻不但尚未見過羅丹,連名字都未曾聽說。羅丹雖然當時已經四十歲出頭,但仍默默無聞,還在藝海中苦苦掙紮。我們無法斷定杜博阿當時的口氣是對羅丹尊敬還是嘲諷。從卡蜜兒的上兩件作品來看,表麵上與羅丹並無共同之處(羅丹對自然主義與古典主義都提不起興趣)。然而,明眼人一看便知冥冥之中兩個人的藝術眼光相通,足以令他們日後惺惺相惜。
1983年,卡蜜兒的老師布歇獲得一筆獎學金,準備去羅馬進修,於是便請羅丹繼續做卡蜜兒的老師。這樣在卡蜜兒十九歲時第一次見到羅丹。後者一見到這位天才少女,便被她的美貌和才華深深吸引,立即感到這個女孩前途不可限量。而卡蜜兒也有一雙慧眼,一進羅丹的工作室就認定眼前的這位相貌平平又不修邊幅、年屆四旬卻像六十開外的男人將來定會置身於世界藝術大師之列,而自己的藝術生涯甚至感情生涯都有了寄托。我們在上麵看到的卡蜜兒的肖像照,拍攝的時間正是這個時候。影像中的少女雖然自然隨性,但中氣十足,未來的遠大理想已經了然於胸。
卡蜜兒的第一位老師布歇教了她四五年時間,老師本本分分做老師,學生老老實實當學生。而與這第二位老師一見麵,立刻火星撞地球,天雷勾地火,上演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師生戀。而這場世紀之戀在百餘年之後仍然被各種傳記、小說、戲劇、電影反複地加以敘說。
《羅丹和他的女人》,伊利比(Paul Iribe,1883 -1935)作。
當時的藝術界常拿羅丹的相貌、作品及耽於女色的秉性開玩笑。漫畫家伊利比於1903年在一本漫畫雜誌上發表一張漫畫,隻見一個長胡子、矮個、禿頂的小老頭和一個高個女人在一起,一幅離開女人就不能活而有女人在身邊就神氣活現的樣子。這張漫畫是在羅丹自己收藏的資料中發現的,可見他對漫畫挖苦自己並不惱火,反而覺得很好玩,很傳神。
《思想者》(The Thinker),羅丹作,構思於1880年。
說來也很神奇,自從卡蜜兒搖身變為羅丹的學生、模特和情人之後,羅丹已經苦熬二十餘年的藝術生涯如火山一樣猛然爆發,名聲鵲起。首先他完成了已經準備數年的《思想者》。這件雕塑如今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複製品,羅丹在有生之年就自己複製過十件。它無疑是羅丹最有世界影響的代表作。
羅丹起初是想為他的巨製《地獄之門》(The Gates of Hell)塑造意大利中世紀詩人但丁的化身,把作品命名為《詩人》。但但丁本人瘦小枯幹,顯然名不副實。後來經別人建議改名為《思想者》,成為獨立的作品。我們感到羅丹所塑造的其實是完美化的自己,是大寫的人,代表著我們每一個普通的人,他可以被稱作“約翰”、“亨利”或任何其他名字。自羅丹開始,雕塑擺脫了中世紀的傳統,不再拘於宗教形象和神話題材,而是表現現實生活中有血有肉的男男女女。
羅丹自己深知《思想者》成功的秘訣。他曾說:“我的思想者用來思想的不僅僅是他的大腦、深鎖的眉頭、張開的鼻孔、緊閉的雙唇,而且還有他的臂膀、後背、雙腿的每一條肌肉, 以及他那緊握的拳頭和緊扒土地的腳趾。(What makes my Thinker think is that he thinks not only with his brain, with his knitted brow, his distended nostrils and compressed lips, but with every muscle of his arms, back, and legs, with his clenched fist and gripping toes.)” 這正是羅丹的偉大之處。從此米開朗基羅後繼有人,他給每件作品中的形象都賦予的強大生命力,使觀眾感到那些肢體內都有熱血在流動。
《青銅時代》(The Age of Bronze),羅丹作,1877年。
《青銅時代》是羅丹的另一件以人為本的名作。起初引起很大爭議,有批評家質疑:以一個手無寸鐵的裸體男人怎麽能體現一個時代?而羅丹堅持自己的藝術主張:我們都是這樣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不靠神仙和上帝,空憑自己的一雙手和一雙腳創造曆史。
《沉思》(La pensée),羅丹作,構思於1895年。
繼《思想者》十多年之後,羅丹又創造了一位截然不同的“思想者”。這件《沉思》以卡蜜兒為模特,羅丹並未表現女性美麗的脖頸和前胸,而是把下顎都深陷在石頭基座中,好像這位”思想者“深深陷入思緒之中難以自拔。兩位思想者之間的十幾年,是羅丹創作多產的高峰期,也是他與卡蜜兒風風雨雨共同走過全部時光。從《思想者》的陽剛,到《沉思》的陰柔,羅丹完成了一段深深影響他藝術生涯的心路曆程。以卡蜜兒作自己的模特和情人,羅丹在這段時間裏熱衷呈現女性柔情的溫暖光輝。除了巨人般的《思想者》之外,更多讓世人記得羅丹的是,他所塑造的那些多少帶些色情成分的女性形象。正因為如此,卡蜜兒功不可沒。
羅丹開始構思《沉思》的時候,麵臨與卡蜜兒最後分手的時刻。沉思者的憂傷全部刻在臉上。
《思想者》在思考哲學的偉大命題,而《沉思》大概是在思考”我的男人明天還會不會愛我“。盡管兩者反差巨大,但都同樣具有動人心魄的道德力量。
《吻》(The Kiss),羅丹作,構思於1882年。
羅丹與卡蜜兒在一起的十幾年中,羅丹一發而不可收地創作了多件男女熱烈擁抱相愛的傑作。《吻》是最早的一件。羅丹選用潔白晶瑩的大理石作材料來打造世紀之吻,見證他與卡蜜兒的愛情,成為最受歡迎的羅丹作品之一。
《永恒的春天》(Eternal Springtime ),羅丹作,1884年。
在《吻》問世兩年之後,羅丹又製作了造型優美的《永恒的春天》。此時他與卡蜜兒的感情正處於穩定的高峰期,羅丹應該進一步感受到一個男人的責任。與《吻》不同的是,《永恒的春天》裏男人處於主導地位,他挽起自己的女人,低頭接吻。而女人小鳥依人,跪在男人身前,把身體的重心完全靠在愛人身上,最大限度躬起腰身來接受愛人的熱吻。這是一個愛情火花四濺的瞬間 - 這樣男人不能不愛上這樣的女人,而這樣的女人又不能不迷上這樣的男人。羅丹有意把男子的巨臂伸展在空中,猶如大鵬展翅,這就是讓愛起飛了。
2016年5月,《永恒的春天》的一件1901年的複製品拍賣出創紀錄的兩千萬美元的天價。
《達娜依德》(Danaïd),羅丹作,1889年。
卡蜜兒究竟在多少羅丹作品中充當模特,如今已無從考據。但有確切的資料證實在《達娜依德》中擔當模特的確為卡蜜兒本人。達娜依德來源於希臘神話故事。埃及王達那俄斯有五十個女兒,統稱“達娜依德”。她們被迫嫁給達那俄斯孿生兄弟的五十個兒子。在新婚之夜達那俄斯命令他的女兒們殺死各自的丈夫。因此達娜依德們被處死,並懲罰她們在地獄裏一刻不停歇地往一個無底的水槽裏注水。與眾多畫家們描繪達娜依德們辛苦地抬水的場景不同,羅丹選擇表現達娜依德倦倒在地上,被打翻在地的水桶打濕的長發散落一地。其實羅丹隻是借題發揮,他更感興趣的是展示卡蜜兒優雅性感的後背輪廓。
這張珍貴的曆史照片攝於1887年,二十三歲的卡蜜兒正在羅丹工作室裏專心致誌地加工羅丹的《地獄之門》的組件。照片右下方的是英國雕塑家傑西·利普斯寇姆(Jessie Lipscomb,1861–1952)。她是卡蜜兒一生中唯一一位不離不棄的朋友。下麵我們還會提到。
與羅丹相識的最初幾年中,卡蜜兒忙於作羅丹的助手、模特,當然還有情人,似乎沒有多少自己個人的作品問世。羅丹的作品中究竟有多少出自卡蜜兒之手,是個永遠的謎。曾有羅丹的一些其他助手抱怨,自己為羅丹辛勤工作,去沒有得到應得榮譽。卡蜜兒無疑是羅丹最得力的助手,也是最具才華和技術的,因此她該得到的榮譽理應更多。雖然沒有聽到卡蜜兒有過怨言,但如何在羅丹的工作與自己的事業之間保持平衡,如何在羅丹的陰影中保持獨立的自我,是卡蜜兒一直麵臨的難題,也是兩人最終分手的原因之一。
左:《背靠一捆麥穗的女孩》(Young Girl with a Sheaf), 卡蜜兒作,1887年。
右:《葛拉蒂婭》(Galatea),羅丹作,1889年。
卡蜜兒與羅丹一個誌趣相投的地方,就是喜歡取材於現實生活中的普通民眾,對宗教題材興趣缺缺。左圖是卡蜜兒二十三歲時創作的鄉村女孩的作品。右圖是羅丹兩年之後的作品,標題改為一位希臘神話人物的名字。兩件作品高度相似,從人物的姿態、肢體的位置,就連轉頭的角度都別無二致,很難是巧合。而卡蜜兒的作品早於羅丹的,誰抄襲了誰的當下立判。但當學生的不敢說老師剽竊了自己的東西,說了也沒人相信,反而隻能引來嘲笑。卡蜜兒不發怨言的啞忍,也許是她的明智,也許是她的無奈,也留下如今無從斷定羅丹藝術中有多少外來成分的遺憾。
《羅丹胸像》,卡蜜兒作,1888年。
卡蜜兒製作的《羅丹胸像》得到羅丹的誇讚,說是所有他的雕像中最出色的,於是推薦到1892年的巴黎沙龍展出。不像以往她的作品不是受冷落就是被嘲諷,卡蜜兒的《羅丹胸像》空前地在沙龍受到好評。但卡蜜兒並不因此十分興奮。她知道,圈內人士都是在逢迎羅丹。羅丹說好的東西,大家就隨聲附和。況且題材本身是羅丹,大家正找機會拍討羅丹的馬屁呢。這件作品可以看出羅丹對卡蜜兒的影響,胡須和皮膚等表現方式都是羅丹風格,與卡蜜兒早期的《老海倫》、《年輕羅馬人》等作品已經大庭相徑。如何早日走出羅丹的陰影,拿出屬於自己的、與羅丹的題材和風格沒有關聯的作品而又能受到公眾的肯定,這才是卡蜜兒熱切期待的。
《卡萊市民》(The Burghers of Calais),羅丹作,1889年。
法國卡萊是邀請羅丹製作雕像來紀念百年戰爭中為換取全城人的性命而獻出自己的生命的幾位卡萊市民。群像中最老的一位與卡蜜兒的《羅丹胸像》非常相似。這可以證明卡蜜兒的作品受到羅丹風格的影響。但也有相反的可能:羅丹喜歡《羅丹胸像》中自己的形象,於是直接搬到群像中了。此外,還有可能在製作群像的過程中羅丹指派卡蜜兒負責弄那個老頭,於是卡蜜兒駕輕就熟地整成羅丹的模樣。
卡蜜兒在普魯斯特問卷上的手跡。
1888年卡蜜兒填寫了一份問卷。這種問卷當時在巴黎非常流行。著有《追憶流逝年華》的普魯斯特法國作家很喜歡這個問卷,曾認真填寫過兩次,因此被稱作“普魯斯特問卷”。對“你最喜愛的藝術家是誰”的問題卡蜜兒的回答是:“我自己(Moi même)” 。當然這個問卷屬遊戲性質,不能完全當真。然而卡蜜兒對其他問題都答得很嚴肅,顯然是經過考慮的。對“你最中意的男人的品質是什麽”的問題,卡蜜兒的回答是:“聽他的女人的話(obiir à sa femme)”。這何嚐不是卡蜜兒的心裏話。她一直為拿不住羅丹而煩惱。她一直希望羅丹能離開老情人,給她明媒正娶的待遇。羅丹雖然愛她年輕貌美,才華橫溢,但無意讓她壟斷自己,更談不上娶她做老婆。這使卡蜜兒一直缺乏安全感,情緒起伏不定。凡是羅丹以卡蜜兒作模特的作品,都無一不帶有憂鬱的眼神。
卡蜜兒的家人除了父親之外都對她十分冷淡,不讚成卡蜜兒不明不白地和一個比她大二十四歲的老家夥混在一起。卡蜜兒尤其的對母親極為疏遠。她為父親、弟弟、妹妹,乃至傭人都做過雕像或肖像,唯獨沒有母親的。不知從未打算做過,還是後來銷毀了。羅丹玩世不恭的態度和自己家人的冷漠,長期困擾卡蜜兒,導致悲劇最後的發生。
《露絲 · 博萊》(Rose Beuret),羅丹作,年代不詳。
這位露絲才是羅丹一生不離不棄的女人,被稱作“大奶”(Senior Madame)的女人。1864年,也就是卡蜜兒出生的那一年,羅丹就結識這位鄉村女孩。兩年之後,他們的兒子出生。在孩子一歲時,從窗戶跌落,摔損了大腦,致使他終身殘疾。露絲不懂藝術,但全力支持羅丹的事業,在他們生活困難時就做裁縫貼補家用。羅丹不想結婚,她毫無怨言。羅丹在外麵搞其他女人,她默默忍受。一個人守著羅丹的空房子,看護著羅丹留在家裏的完成的及未完成的作品,照料羅丹的盲眼老父和生活無法自理的兒子。無論羅丹什麽時候回來,家中都有一盞留給他的燈。
這是羅丹與露絲晚年時的照片。羅丹最後終於良心發現,感到一生愧對露絲,是該給她一個名分的時候了,於是在1917年決定正式娶她為妻。在最終得到了五十多年所奢望的“羅丹夫人”的稱呼之後,沒有幾天露絲就告別人世。幾個月之後,羅丹也去世,享年77歲。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