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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1908-1966),生於原江蘇省南匯縣下沙鄉(現浦東新區航頭鎮),中國著名的翻譯家、作家、教育家、美術評論家。早年留學法國巴黎大學。他畢生翻譯了三十餘部法文作品,主要有羅曼·羅蘭長篇巨著《約翰·克裏斯朵夫》、傳記《貝多芬傳》、《托爾斯泰傳》、《彌蓋朗琪羅傳》,巴爾紮克名著《高老頭》、《歐也妮·葛朗台》、《貝姨》、《邦斯舅舅》、《亞爾培·薩伐龍》、《夏倍上校》、《攪水女人》、《都爾的本堂神甫》、《幻滅》、《賽查·皮羅多盛衰記》、《於恕爾·彌羅埃》,伏爾泰的《老實人》、《天真漢》、《查第格》,梅裏美的《嘉爾曼》、《高龍巴》,丹納名著《藝術哲學》等,並著有《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專著,以及《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等論文。20世紀60年代初,傅雷因在翻譯巴爾紮克作品方麵的卓越貢獻,被法國巴爾紮克研究會吸收為會員。
獨一無二的藝術家莫紮特
傅 雷
在整部藝術史上,不僅僅在音樂史上,莫紮特是獨一無二的人物。
莫紮特六歲時的肖像,布麵油畫,莫紮特的父親委托畫家作於1763年,現藏於奧地利薩爾茨堡莫紮特博物館
他的早慧是獨一無二的。
四歲學鋼琴,不久就開始作曲;就是說他寫音樂比寫字還早。五歲那年,一天下午,父親雷沃博帶了一個小提琴家和一個吹小號的朋友回來,預備練習六支三重奏。孩子挾著他兒童用的小提琴要求加入。父親嗬斥道:“學都沒學過,怎麽來胡鬧!”孩子哭了,吹小號的朋友過意不去,替他求情,說讓他在自己身邊拉吧,好在他音響不大,聽不見的。父親還咕嚕著說:“要是聽見你的琴聲,就得趕出去。”孩子生坐下來拉了,吹小號的樂師慢慢地停止了吹奏,流著驚訝和讚歎的眼淚;孩子把六支三重奏從頭至尾都很完整地拉完了。
八歲,他寫了第—支交響樂;十歲寫了第一出歌劇。十四至十六歲之間,在歌劇的發源地意大利(別忘了他是奧地利人),寫了三出意大利歌劇在米蘭上演,按照當時的習慣,由他指揮樂隊。十歲以前,他在日耳曼十幾個小邦的首府和維也納、巴黎、倫敦各大都市作巡回演出,轟動全歐。有些聽眾還以為他神妙的演奏有魔術幫忙,要他脫下手上的戒指。
正如他沒有學過小提琴而就能參加三重奏一樣,他寫意大利歌劇也差不多是無師自通的。童年時代常在中歐西歐各地旅行,孩子的觀摩與聽的機會多於正規學習的機會:所以莫紮特的領悟與感受的能力,吸收與消化的迅速,是近乎不可思議的。我們古人有句話,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歐洲人也認為早慧的兒童長大了很少有真正偉大的成就。的確,古今中外,有的是神童;但神童而卓然成家的並不多,而像莫紮特這樣出類拔萃、這樣早熟的天才而終於成為不朽的大師,為藝術界放出萬丈光芒的,至此為止還沒有第二個例子。
他的創作數量的巨大,品種的繁多,質地的卓越,是獨一無二的。
巴哈、韓德爾、海頓,都是多產的作家;但韓德爾與海頓都活到七十以上的高年,巴哈也有六十五歲的壽命;莫紮特卻在三十五年的生涯中完成了大小六二二件作品,還有一三二件未完成的遺作,總數是七五四件。舉其大者而言,歌劇有二十二出,單獨的歌曲、詠歎調與合唱曲六十七支,交響樂四十九支,鋼琴協奏曲二十九支,小提琴協奏曲十三支,其他樂器的協奏曲十二支,鋼琴奏鳴曲及幻想曲二十二支,小提琴奏鳴曲及變體曲四十五支,大風琴曲十七支,三重奏四重奏五重奏四十七支。沒有一種體裁沒有他登峰造極的作品,沒有一種樂器沒有他的經典文獻:在一百七十年後的今天,還像燦爛的明星—般照耀著樂壇。在音樂方麵這樣全能,樂劇與其他器樂的製作都有這樣高的成就,毫無疑問是絕無僅有的。莫紮特的音樂靈感簡直是一個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水源,隨時隨地都有甘泉飛湧,飛湧的方式又那麽自然,安詳,輕快,嫵媚。沒有一個作曲家的音樂比莫紮特的更近於“天籟”了。
沃爾夫岡·阿曼德斯·莫紮特肖像,布麵油畫,34cm × 45cm,讓-巴蒂斯特·熱魯茲(Jean-Baptiste Greuze)作於1763至1764年,現藏於美國耶魯大學樂器館
融和拉丁精神與日耳曼精神,吸收最優秀的外國傳統而加以豐富與提高,為民族藝術形式開創新路而樹立幾座光輝的紀念碑:在這些方麵,莫紮特又是獨一無二的。
文藝複興以後的兩個世紀中,歐洲除了格魯克為法國歌劇辟出一個途徑以外,隻有意大利歌劇是正宗的歌劇。莫紮特卻作了雙重的貢獻:他既憑著客觀的精神,細膩的寫實手腕,刻劃性格的高度技巧,創造了《費加羅的婚禮》與《唐·璜》,使意大利歌劇達到空前絕後的高峰【瓦格納提到莫紮特時就說過:“意大利歌劇倒是由一個德國人提高到理想的完滿之境的。”——原注】;又以《後宮誘逃》與《魔笛》兩件傑作為德國歌劇奠定了基礎,預告了貝多芬的《斐但麗奧》、韋柏的《自由射手》和瓦格納的《歌唱大師》。
他在一七八三年的書信中說:“我更傾向於德國歌劇:雖然寫德國歌劇需要我費更多力氣,我還是更喜歡它。每個民族有它的歌劇;為什麽我們德國人就沒有呢?難道德文不像法文英文那麽容易唱嗎?”一七八五年他又寫道:“我們德國人應當有德國式的思想,德國式的說話,德國式的演奏,德國式的歌唱。”所謂德國式的歌唱,特別是在音樂方麵的德國式的思想,究竟是指什麽呢?據法國音樂學者加米葉·裴拉格的解釋:“在《後宮誘逃》中【《後宮誘逃》的譯名與內容不符,茲為從俗起見,襲用此名。——原注】,男主角倍爾蒙唱的某些詠歎調,就是第一次充分運用了德國人談情說愛的語言。同一歌劇中奧斯門的唱詞,輕快的節奏與小調(mode mineure)的混合運用,富於幻夢情調而甚至帶點淒涼的柔情,和笑盈盈的天真的詼諧的交錯,不是純粹德國式的音樂思想嗎?”(見裴拉格著:《莫紮特》巴黎一九二七年版)
和意大利人的思想相比,德國人的思想也許沒有那麽多光彩,可是更有深度,還有一些更親切更通俗的意味。在純粹音響的領域內,德國式的旋律不及意大利的流暢,但更複雜更豐富,更需要和聲(以歌唱而言是樂隊)的襯托。以樂思本身而論,德國藝術不求意大利藝術的整齊的美,而是逐漸以思想的自由發展,代替形式的對稱與周期性的重複。這些特征在莫紮特的《魔笛》中都已經有端倪可尋。
交響樂在音樂藝術裏是典型的日耳曼品種。雖然一般人稱海頓為交響樂之父,但海頓晚年的作品深受莫紮特的影響:而莫紮特的降E大調、G小調、C大調(丘比特)交響樂,至今還比海頓的那組《倫敦交響樂》更接近我們。而在交響樂中,莫紮特也同樣完滿地冶拉丁精神(明朗、輕快、典雅)與日耳曼精神(複雜、謹嚴、深思、幻想)於一爐。正因為民族精神的覺醒和對於世界性藝術的領會,在莫紮特心中同時並存,互相攻錯,互相豐富,他才成為音樂史上承前啟後的巨匠。以現代詞藻來說,在音樂領域之內,莫紮特早就結合了國際主義與愛國主義,雖是不自覺的結合,但確是最和諧最美妙的結合。當然,在這一點上,尤其在追求清明恬靜的境界上,我們沒有忘記偉大的歌德;但歌德是經過了六十年的苦思冥索(以《浮士德》的著作年代計算),經過了狂飆運動和騷動的青年時期而後獲得的;莫紮特卻是自然而然的,不需要作任何主觀的努力,就達到了拉斐爾的境界,以及古希臘的雕塑家斐狄阿斯的境界。
莫紮特一家,約翰·克羅齊(Johann Nepomuk della Croce)作於1780年左右。從左向右分別是莫紮特的姐姐瑪利亞·安娜·莫紮特,沃爾夫岡·阿曼德斯·莫紮特本人,母親安娜·瑪利亞(牆上的肖像),父親列奧帕特·莫紮特。
莫紮特的所以成為獨一無二的人物,還由於這種清明高遠、樂天愉快的心情,是在殘酷的命運不斷摧殘之下保留下來的。
大家都熟知貝多芬的悲劇而寄以極大的同情;關心莫紮特的苦難的,便是音樂界中也為數不多。因為貝多芬的音樂幾乎每頁都是與命運肉搏的曆史,他的英勇與頑強對每個人都是直接的鼓勵;莫紮特卻是不聲不響地忍受鞭撻,隻憑著堅定的信仰,像殉道的使徒一般唱著溫馨甘美的樂句安慰自己,安慰別人。雖然他的書信中常有怨歎,也不比普通人對生活的怨歎有什麽更尖銳更沉痛的口吻。可是他的一生,除了童年時期飽受寵愛,像個美麗的花炮以外,比貝多芬的隻有更艱苦。《費加羅的婚禮》與《唐·璜》在布拉格所博得的榮名,並沒給他任何物質的保障。兩次受雇於薩爾斯堡的兩任大主教,結果受了一頓辱罵,被人連推帶踢地逐出宮廷。從二十五到三十一歲,六年中間沒有固定的收入。他熱愛維也納,維也納隻報以冷淡、輕視、嫉妒;音樂界還用種種卑鄙手段打擊他幾出最優秀的歌劇的演出。一七八七年,奧皇約瑟夫終於任命他為宮廷作曲家,年俸還不夠他付房租和仆役的工資。
為了婚姻,他和最敬愛的父親幾乎決裂,至死沒有完全恢複感情。而婚後的生活又是無窮無盡的煩惱:九年之中搬了十二次家;生了六個孩子,夭殤了四個。公斯當斯·韋柏產前產後老是鬧病,需要名貴的藥品,需要到巴登溫泉去療養。分娩以前要準備迎接嬰兒,接著又往往要準備埋葬。當鋪是莫紮特常去的地方,放高利貸的債主成為他唯一的救星。
在這樣悲慘的生活中,莫紮特還是終身不斷地創作。貧窮、疾病、妒忌、傾軋,日常生活中一切瑣瑣碎碎的困擾都不能使他消沉;樂天的心情一絲一毫都沒受到損害。所以他的作品從來不透露他的痛苦的消息,非但沒有憤怒與反抗的呼號,連掙紮的氣息都找不到。後世的人單聽他的音樂,萬萬想象不出他的遭遇而隻能認識他的心靈——多麽明智、多麽高貴、多麽純潔的心靈!音樂史家都說莫紮特的作品所反映的不是他的生活,而是他的靈魂。是的,他從來不把藝術作為反抗的工具,作為受難的證人,而隻借來表現他的忍耐與天使般的溫柔。他自己得不到撫慰,卻永遠在撫慰別人。但最可欣幸的是他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的幸福,他能在精神上創造出來,甚至可以說他先天就獲得了這幸福,所以他反複不已地傳達給我們。精神的健康,理智與感情的平衡,不是幸福的先決條件嗎?不是每個時代的人都渴望的嗎?以不斷的創造征服不斷的苦難,以永遠樂觀的心情應付殘酷的現實,不就是以光明消滅黑暗的具體實踐嗎?有了視患難如無物,超臨於一切考驗之上的積極的人生觀,就有希望把藝術中美好的天地變為美好的現實。假如貝多芬給我們的是戰鬥的勇氣,那麽莫紮特給我們的是無限的信心。把他清明寧靜的藝術和侘傺一世的生涯對比之下,我們更確信隻有熱愛生命才能克服憂患。莫紮特幾次說過:“人生多美啊!”這句話就是了解他藝術的鑰匙,也是他所以成為這樣偉大的主要因素。
雖然根據史實,莫紮特在言行與作品中並沒表現出法國大革命以前的民主精神(他的反抗薩爾斯堡大主教隻能證明他藝術家的傲骨),也談不到人類大團結的理想,像貝多芬的合唱交響樂所表現的那樣;但一切大藝術家都受時代的限製,同時也有不受時代限製的普遍性——人間性。莫紮特以他樸素天真的語調和溫婉蘊藉的風格,所歌頌的和平、友愛、幸福的境界,正是全人類自始至終向往的最高目標,尤其是生在今日的我們所熱烈爭取、努力奮鬥的目標。
因此,我們紀念莫紮特二百周年誕辰的意義決不止一個:不但他的絕世的才華與崇高的成就使我們景仰不止,他對德國歌劇的貢獻值得我們創造民族音樂的人揣摩學習,他的樸實而又典雅的藝術值得我們深深的體會;而且他的永遠樂觀、始終積極的精神,對我們是個極大的鼓勵;而他追求人類最高理想的人間性,更使我們和以後無數代的人民把他當作一個忠實的、親愛的、永遠給人安慰的朋友。
一九五六年七月十八日
(選自《傅雷藝術隨筆》,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