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

木心是孤獨的。讀他的作品，聽他喃喃自語，空靈，低沉，晦澀，把柔軟而孤獨的內心敞開給其他柔軟而孤獨的內心。因孤獨，才寫。因孤獨，才讀。他才不管你讀得懂讀不懂，隻是在角落裏自彈自唱。正如他在《雲雀叫了一整天》中所說：“我書固劣劣，不願作人枕邊書”。

木心就是他喜愛的卡夫卡。

木心說：“我有十二年不說話的黃金記錄。” 他是把自己的生命含在自己的嘴裏度過人生的各個難關的。在標題為《我》的詩中，通篇隻有一句話。而在臨終前他在病床上也是叨嘮這句：“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這一句被印在他的詩歌集《雲雀叫了一整天》的封麵上，可見他對它的喜愛。

我喜歡讀木心。在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時，曾寫過一篇博文，講述我為何喜歡木心。(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38115/201112/22990.html)

這兩天閑來無事，又拿起《雲雀叫了一整天》重讀了一遍。木心的作品零散，散漫。這本集子尤為甚。而沒有這零散與散漫就不是木心了。正是在這零散與散漫中，我們會突然眼前靈光一閃，發現拍案叫絕的句子。讀木心就像品一杯清茶，需要心智與心情去細細地品味。

下麵我摘錄了《雲雀叫了一整天》中一些我喜歡的零散詩句，與大家分享，希望你也能找到一兩句你喜歡的。

唐詩下酒　宋詞伴茶

像火車鐵軌邊的蔓草那樣的一生嗬

故國市街 人都陌生 一陣陣風全是往前的風

夏晚陽台上 美國的風吹給我中國的往事

愛孩子　尤愛孩子氣的成人

女孩攏頭發時斜眼一笑很好看

回中國　故居的房門一開　那個去國前夕的我迎將出來

天使不洗碗

靜的旁邊是靜

能體會到寂寞也是一種戲劇性時　就好

化蝶後　莫作蛹中態

時代容易把人拋　綠了櫻桃　紅了芭蕉

行人匆匆　全不知路上發生過的悲歡離合

走在老街上 我不來 街上是沒有這些往事的

紐約紐約 你也老了 我一住二十四年

橋　遠遠望去便有堅定淡漠的使命感

要有多麽好的心情才能抵禦十一月的陰雨天氣

繁密的雨聲　很有作為似的

第一陣涼意　在說　我不是夏尾　我是秋首

你再不來 我要下雪了

雪飄下來 我是雪呀 我是雪呀

海上的早晨 好大好大的早晨

一夜透雨 寒意沁胸 我秋天了

春夏秋冬　 我不忍說哪個季節更佳

小雪　不佩服

十一月中旬 晴暖如春 明明指的是愛情

門無風而自開的那種夜晚

微風可愛　微風是神的話語

春之神是步行來的

春天應該是晴 你說呢

春雨綿綿 有什麽難言之隱

宇宙無人文 奈何以人文釋之

智者生涯 天天愚人節

對愛情的絕望　還隻是對人性的絕望的悄然一角

愛情是天才行為 早已失傳了

小的羅曼蒂克適宜人性　大的羅曼蒂克要死人的

喜　笑　怒　不罵

我不樹敵 敵自樹

我不好鬥 隻好勝

我的童年 祖輩蒼勁的咳嗽聲

每個人的童年都沒有玩夠

從前的那個我 如果來找現在的我 會得到很好的款待

我怎麽好意思走近那個少年的我呢 他一定受不了我的善意

在“桃園三結義”中你演什麽角色 我演桃花

我習慣於幸災樂禍地看自己

北京話把私生活稱為“小日子” 怪可憐見的

世界是一口鍾 敲在任何地方 都會響的

毫無目標地尋找我心愛的東西

我是一個吃苦耐勞的享樂主義者

人在江湖身由己　曲逢周郎弦不誤

疇昔人情如遠山 淡而見其顛

生活最佳狀態是冷冷清清地風風火火

我回過頭去對十九世紀說 我們不該是二十世紀

二戰烽火中 唱“再會吧巴黎” 真叫人感動

歐羅巴 仍然證見我所思有據有愛不謬

浩劫後 到廣州 夜聞“何日君再來” 時光活活倒流

那種吃苦也像享樂的歲月 便叫青春

公園裏 坐著看月亮的老女人

世界亂 書桌不亂

年輕時候已能耐寂寞 是我僅有的一點過人之處

幸虧我沒生在唐朝宋代 否則五絕七律長調小令如何得了

淡淡地濃 濃濃地淡 人情味是這樣的

鷹滑翔的時候　是它思想的時候

天鵝談飛行術　麻雀說哪有這麽多的講究

世事凡有勝者 皆勝於策略

牧童老了 牛何以堪

春秋佳日　遊客如蝗

風把地上的落葉吹起來　像是補充了一句話

街角的寒風 比野地的寒風尤為悲涼

任何花　含苞欲放時皆具莊嚴相

擇友三試：試之以酒 試之以財 試之以同逛博物館。

知己一已足　情侶百未闌

世上多是無緣之緣

我之於酒 興高於量 陶然而不醉

會當身由己　婉轉入江湖

魏晉人健談　書簡寥寥數行　所以好

魏晉風度 隻在燈火闌珊處

想起杜牧 我微微笑 他會寫詩

全唐詩還是杜甫第一 萬國兵前草木風

古典的好詩都是具有現代性的

下筆如有神 不若下筆如有人

幸虧我是藝術家　可以不顧藝術理論

藝術是從來也不著急的

文學是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　書法是一筆一筆地救出自己

智慧是劍鋒 才華是劍氣 品德是劍柄

藝術沒有抱歉　藝術沒有原諒

思想家一醉而成了詩人 一怒而成舞蹈家

我覺得坐在書桌前一如坐在鋼琴前

玫瑰一願 願與莫紮特的音樂共存亡

豈止是藝術家孤獨 藝術品更孤獨

當海涅與歌德頂撞起來時 我在海涅這一邊

歌德七十四歲猶動情 到底是歌德

人類是包法利　藝術家是包法利夫人

莫紮特如果不知道自己偉大 怎可能如此偉大呢

懂得樹 就懂得貝多芬

有的書 讀了便成文盲

我之為我 隻在異人處

無審美力者必無情

君子憂道亦憂貧

久別重逢　那種漠然的緊張

有些事我樂觀其成 有些事我樂觀其不成

畏為良相 懶為良醫 願為良民與良人共度 良宵

不自由　就是不自然 不自然　就是不自由

成也是海 敗也是海 海是帆船的致命情人

智慧是海水 幽默是浪花

提倡幽默 是最不幽默的事

我差一點點就是無神論　差一點點就是有神論

麻木的人都愛說跟著感覺走

下午總比上午聰明

礦物是宇宙語言　植物是人間語言

木器　鞠躬盡瘁　朽而後已

金屬的亮光　好像是一種不倦的忠誠

新買來的家具 像是客人

換了新浴缸 臨入水 有點不好意思

麻木的人都愛說跟著感覺走

歲月不饒人　我亦未曾饒過歲月

人是在等人的時候老下去的

好事壞事 過後談起來都很羅曼蒂克

且入名人錄　蓋江東父老信度而不信足焉


《從前慢》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說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隻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的樣子
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惠特曼》

五月是鳥的月份
是蜜蜂的月份
是紫丁香的月份
是惠特曼出生的月份


《卡夫卡的舊筆記》

從清晨六點起
連續學習到傍晚
發覺我的左手
憐憫地握了握右手

黃昏時分
由於無聊
我三次走進浴室
洗洗這個洗洗那個

生在任何年代
我都是痛苦的
所以不要怪時代
也不要怪我


《水仙》

“二戰”的連天烽火中
丘吉爾對西西裏的島民說
必須繼續種植水仙
然後運到倫敦去
慶祝勝利


《跟蹤者》

酒店，咖啡店
散步途中
尼采和朋友
總覺得被人盯梢

後來一打聽
是有
是有人
-- 屠格涅夫


《五月》

你這樣吹過
清涼，柔和

再吹過來的
我知道不是你了


《盧梭》

盧梭的詩人氣質
大家看著已經吃不消了
不過最後的一次散步
那是寫得好的，可算是救贖
他自己恐怕沒有這個意思啊


《農家》

農民的家
幾乎不說話

來了客人
忽然鬧盈盈了

大家都講話
同時講同樣的話


《色論》

淡橙紅
大男孩用情
容易消退
新鮮時
裏裏外外羅密歐

淡綠是小女孩
有點兒不著邊際
你索性綠起來算了

粉紅緞匹鋪開
恍惚香氣流溢
那個張愛玲就說了出來

......

灰色是旁觀色
灰色在偷看別的顏色

大紅配大綠
頓起喜感
紅也豁出去了
綠也豁出去了


《荷蘭》

水之國
花之國
牧場之國
條條運河間的綠草地
黑白奶牛
牛犢像貴夫人
老牛像大家長
-- 這就是荷蘭

......


《我》

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
 

"All Night Long"下載：
http://blog.wenxuecity.com/upload/media/da/37/22/fdbd42ac5686Diu6xuaZ.mp3

祝大家新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