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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道炫:抗日戰爭決定了中國革命的走向

(2015-09-18 10:56:41) 下一個

     

       黃道炫

        嘉賓簡介:黃道炫,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員,主要從事民國史、中國革命史研究。主要作品有《蔣介石與中國文化》、《張力與限界:中央蘇區的革命(1933-1934)》等。

  日本誤判了中國人的忍耐限度

  蔣保信:我最近看了一個學者的文章,他說侵略中國是日本當時的基本國策。西安事變之後,蔣介石簽了國共合作協議,日本為了不讓中國有足夠的時間增強實力,就迫不及待地發起了全麵侵華戰爭。您怎麽看這個觀點?

  黃道炫:這不是我擅長的領域,雖然也關注,但不是我的研究重點,也許中日關係的研究者會談得更加深入。對於抗日戰爭,我們的視角不宜僅僅停留在中日兩個國家之間,如果這樣,很多問題恐怕就會被放大。當時,中日國力不對等,中國人覺得日本很重要,但日本未必會覺得中國有那麽重要。就像1930年代,共產黨覺得蔣介石的國民黨很重要,但蔣介石未必會覺得共產黨有那麽重要。考察中日關係時,我們通常會覺得日本也把中國看得很重要,否則它為什麽要侵略我們呢?實際上,日本未必真的把中國當做一個首要對手。從1880年代以來,俄國是他們的首要敵人,英國和美國也是日本很重要的假想敵,中國和印度隻能排在第三層次,是日本所謂需要去改變的對象。這種地位的排序,直接就體現在日本的國策和國防計劃裏。

  1930年代中期尤其是西安事變後,隨著中國政治統一的加強,以及蔣介石備戰舉措的展開,日本很可能會對中國蓬勃發展的民族主義和國家走向統一、實力壯大的趨勢保持警惕,但這種警惕會不會導致日本改變他們的戰略計劃,很難做明確的判斷,因為這方麵的研究資料我看得不是很多。但就對相關研究的了解而言,我覺得在下這個判斷時,還是要有所保留。日本確實是中日戰爭的挑起者,它想不斷地從中國獲取利益和資源,這是毫無疑問的。隨著中國的退讓,日本的野心會膨脹得越來越大,這也是毫無疑問的。但問題是,日本有沒有一個計劃,從"七七事變"開始,對中國發起全麵的侵略戰爭?就我看到的材料而言,還不一定能坐實這樣的判斷。

  蔣保信:在我們中學的曆史書上,都是把"七七事變"當做抗日戰爭全麵爆發的標誌。

  黃道炫:這是中日兩國互動的結果。為什麽呢?日本誤判了中國人的忍耐限度,以及蔣介石的抵抗情緒,它以為還能通過壓迫的方式在中國獲取利益。"西安事變"這一個突發性事件,造成了國共關係的解凍,在某種程度上給蔣介石施加了一種承諾上的壓力。諸多因素使得中國在"七七事變"的時候,已經難以忍讓了。其實,蔣介石當時仍然有想退的意思,但日本誤判了局勢,沒給他退路。在這種形勢下,蔣介石隻好跟日本開戰。

  很多曆史事件都是雙方不斷磨合,有時甚至是誤打誤撞的結果,戰爭因為是雙盲的互動,尤其容易出現這樣的狀況,我覺得中日戰爭應該是其中的典型案例。

  蔣保信:假如日本侵略的動作不那麽大,再給蔣介石一些空間,他可能還是會繼續打壓共產黨。

  黃道炫:他很可能還會退讓。但退讓後,采取什麽手段對待共產黨,倒很難說。從"九一八事件"以後,我對蔣介石的概括是,"一以貫之的抵抗和一以貫之的妥協的相反相成"。至於到底選擇抵抗還是妥協,要看日本侵華的強度。因為當時的中國是一個弱小的國家,選擇權不在蔣介石手裏。

  抗日戰爭期間,中國全方位落後於日本

  蔣保信:我們現在一提到抗戰,就都認為它指的是1937-1945這8年,是從"七七事變"開始的。但另一說,認為抗戰從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開始的。

  黃道炫:我不太願意去討論這樣的話題。因為分期的事很難說清,常常是自然形成的。在使用抗戰這個名詞時,我想95%的中國人所想到的開端,大概都是1937年。70年來,我們的曆史教育就是這樣,所有的教科書都是這樣寫的。

  有一點很重要,我們既然用戰爭去界定一個時期,那戰爭在這個時期當然應該是壓倒性的主導事件。在1931-37年之間,主導性的事件是國共的內戰,並非抗日戰爭,所以我們一般把它界定為十年內戰時期。當然,即使說十年內戰也未必準確,但是起碼比抗日戰爭準確。

  對於曆史分期,我覺得還是應該由曆史學科來界定,不應過於強調其他的考慮。我們不能為了現實的要求,就把曆史的基本判斷給拋棄掉,如果這樣的話,要我們做曆史研究的人幹嗎?

  蔣保信:抗戰初期,中日兩國的國力和軍事實力分別是怎樣的?

  黃道炫:中國全方位落後於日本,在軍事、政治、經濟、社會等各層麵,我們都不如日本。就拿鋼產量來說,日本有一百多萬噸,而中國隻有幾萬噸。在20世紀前半期,流行的詞是船堅炮利,而造這些東西靠的是鋼鐵。鋼產量是衡量國力的一個重要指標,中日的差距至少是十幾倍的。其他方麵的差距,也都一樣。

  從社會層麵來說,明治以後,日本的社會組織就比中國的社會組織要更加嚴密,一旦政治需要,它隨時可以發揮作用。但在中國的傳統社會裏,社會組織是鬆散的。從民國開始,雖然做了一些權力下探的工作,逐漸完善基層鄉村社會的行政組織架構,但很多構想都沒有真正付諸實施,也很難付諸實施。當時中國的社會,特別是鄉村社會,確實跟孫中山說的那樣,一盤散沙。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征兵都沒辦法征。國民政府想把募兵製變成義務兵製,準備了十年,從1928年提議要搞,1930年代開始做,但做到1937年以後,效果都很有限。戶籍製度就沒法建立起來,鄉村的控製基本上要靠代理人,國家權力沒能直接掌控。如果這個鄉村代理人有道德感、為人也清正,這個鄉村的秩序可能就比較好。如果那個鄉村的代理人是一個貪婪的人,那個鄉村可能就很糟糕。這對於建立一個應付現代戰爭的組織,會帶來很大的難題。

  另外,從軍人受的訓練來說,中國也遠遠不如日本。日本經曆了長期的對外戰爭,經過對俄戰爭、對清戰爭、武力征服台灣等戰事的曆練,戰鬥力非常高。在這方麵,中國是沒辦法跟日本比擬的,國民政府也就通過黃埔軍校幾個月的訓練,培養了一些將領。士兵很多是臨時招募的,他們多是為軍餉而來,年齡也不受限製,中國的軍隊裏經常有一些三、四十歲的老兵。

  蔣保信:七七事變之後,日本侵華的兵力是多少?

  黃道炫:常備兵是36萬人。但日本有個強大的征召製度,有大批的後備役,這些後備役也分幾等,第一等的後備役隨時可以集合,變成常備兵。你可以看看日本在“七七事變”後征兵的宣傳畫。它的兵都是以地域單位征召的,很快就可以集合,開赴前線。

  蔣保信:但無論如何,中國的兵力要比日本高很多。

  黃道炫:的確如此。但是,日本的那套體係非常有效率,這種效率不光來自於它的組織,也來自於日本人服從的國民性。換在中國,即使有這樣的組織,也未必能像日本人做得那麽好。在談中日兩國差距時,這話是很傷人的,但你又不得不承認。日本軍隊紀律嚴明,日本軍人的服從精神和奮鬥獻身精神,在戰場上確實能體現出來。

  蔣保信:假如抗戰時期,中國有像曾國藩的湘軍那樣的部隊,戰鬥力應該也不差。

  黃道炫:我不這麽認為。我們並不能說湘軍有多厲害,它對抗太平軍還可以,因為太平軍是烏合之眾。即便如此,其實湘軍一開始是打不過太平軍的,隻是後來慢慢經過曆練,實力才壯大起來。並且,太平軍後來也未必完全是湘軍擊敗的,而是它自己垮掉的。

  必須得承認,日本人身上有很多東西值得中國人學習,到現在為止仍然如此。如果我們不看到這樣的差距,而總是沉浸在自己的民族悲情或者民族自大上麵,對我們國家不是好事。

  蔣保信:特別是中國現在國力看起來很強大了,表現得很自信了。

  黃道炫:但自信應該來自於對自身清醒的認識,不能盲目自信。

  能跟日本打成持久戰,是最好的結果

  蔣保信:抗戰初期,國民黨作為正麵戰場主力軍,屢戰屢敗。國軍為何如此不堪一擊?

  黃道炫:其實整個戰爭也沒有贏過。至於原因,我想還是剛才我們談到的,中日之間有全方位的差距。過去我們談鴉片戰爭時,總是給中國找一些失敗的理由,什麽戰術使用不當等等。後來茅海建那本《天朝的崩潰》出來,用翔實的資料告訴我們,不管清朝怎麽打,注定是要失敗的。找那麽多失敗的理由,沒有意義。中日戰爭也是這樣的,中國麵對日本在戰場上注定很難取勝,怎麽打都是敗。我們當然也可以找各種各樣的原因,比如國民黨自身有問題,但這隻是隔靴搔癢,並不是問題的核心。

  蔣保信:所以,抗日戰爭注定是一場持久戰,如果中國不能持久抵抗,那可能就是亡國了。

  黃道炫:中國跟日本打,能打成持久戰,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我們現在認為持久戰這個戰略很高明,各種各樣的人還在爭持久戰的發明權。其實那個時候,大家能夠想到持久戰,一點都不稀奇,這是最樂觀的想法,也是一個正常人都會有的思維。所以,所謂持久戰的發明權,並不是一個要害問題,關鍵在於怎麽去打持久戰。毛澤東在《論持久戰》中提出了打持久戰的方針,這才是他的厲害之處。

  蔣保信:這麽說起來,由於中日實力懸殊,假如不是太平洋戰爭爆發,英美介入抗日,中國很可能會被日本滅了。

  黃道炫:這個我倒還真不這麽認為。必須得說,由於蔣介石堅韌而持久的抵抗,以及毛澤東敵後戰場的開辟,確實給日本人造成了巨大的負擔,使得日本想要在中國迅速結束戰爭的目標無法實現。而在當時的國際形勢下,日本也不可能隻停留在全力以赴地消滅中國,因為中國戰場隻是他們的一個戰略方向而已。假如沒有太平洋戰爭,美國不會那麽早地對日作戰,中國的抗日戰爭會怎麽吊詭地延續下去,確實也是個很有趣的話題,但是最後的結果,肯定還會是日本戰敗。因為德國最後一定會完蛋,而德國完蛋以後,即使日本不去打美國,美國也會加入到對日戰爭中來。美國隻要能在歐洲戰場中騰出手來,它一定會對日本開戰。20世紀太平洋的對峙中,日本是美國的一個持久的敵人。我曾經在一次講演當中說,日本人偷襲珍珠港,真是瘋了。但現在回頭一想,日本不瘋也沒辦法,他們大概也是看到了這樣一個結果,與其等著最後被打,不如破釜沉舟先發製人。當然,現在看來,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仍然是很愚蠢的,如果不這樣,也許還有其他可能性。但曆史很難假設,一切就這樣發生了。

  在曆史長河中,國民黨做了他們那一段可以做的事情

  蔣保信:在很長一段時間,西方學界講中國抗戰時,都有一種所謂的"史迪威悲情":由於國民黨政府腐敗無能,以美國為首的盟國對中國的幫助也付諸東流。您怎麽評價這種"史迪威悲情"?

  黃道炫:我覺得美國政府很明智,它從來沒奢望中國在戰場上對日本上形成太大的威脅,這不現實。中國能夠拖住日本,就已經是很不簡單的貢獻了。史迪威是個軍人,他的判斷不一定代表美國政府的判斷,但隨著形勢的發展,他的判斷會影響到美國政府對中國的觀感。

  史迪威的這個判斷肯定是有問題的,盡管他對國民政府的批評,比如說腐敗,比如說有些該做的事情沒做到,這些問題毫無疑問是存在的,但是那是另外一個話題。從中國自身的角度來說,我們首先是為了自己的生存,並不會優先考慮為國際戰爭做什麽事情。如果把當時的國際戰爭比作一盤棋局,每一個國家都是一枚棋子,中國做了它這枚棋子可以做和應該做的事,就已經盡了它的職責和努力,不能給它太多的批評和苛責。史迪威的使命感很強,他看到國民黨政府有很多不足,希望中國做得更好,我完全理解他這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態,一點也不排斥甚至很同情他的想法。如果拿美國政府和中國政府比較,中國政府的表現確實是讓人無法容忍的,但這是我們的現實,沒辦法。我很讚成黃仁宇對國民黨和蔣介石做的一個評判,在曆史的長河中,他們隻能做他們那一段可以做的事,無法對他們提過高的期望。

  國民黨經不起抗日戰爭的消耗

  蔣保信:經過8年抗戰,國民黨似乎被拖垮了。我去年采訪了兩位八十多歲的老同誌,他們說抗日戰爭勝利,國民黨軍隊進入上海,他們的腐敗作為完全不得人心。

  黃道炫:我們不是親曆者,確實沒有像他們那麽明顯的感觸。有時候,親曆者和非親曆者在麵對一個曆史事實時,會有不同感受。

  蔣保信:親曆者有可能因為一件小事情,一個局部的小問題,而做出帶有偏頗的判斷。

  黃道炫:我有一個感觸,我現在快五十歲了,也是一些曆史事件的親曆者,而你才二十多歲,你通過史料去解讀我們當年經曆的事情,你和我的感受肯定不一樣。但我很難說,到底你的感受對,還是我的感受對,很難判斷。

  蔣保信:抗日戰爭對國民黨後來的發展有什麽影響?

  黃道炫:抗日戰爭對國民黨來說,到底是利還是不利,也很難說。但我們起碼可以說,抗戰使得國民黨政府的權威呈現上升態勢,而這正是它從1930年代就一直追求的。

  蔣保信:就是說抗日戰爭幫助了國民政府實現中央集權。

  黃道炫:這是國民政府追求的一個目標,我也不認為這個目標就一定是錯的。因為在此之前,從滿清以後,地方勢力坐大所帶來的後果,到北伐戰爭勝利後都沒有消除掉。地方割據對於國家的發展有阻礙,經濟、社會、政治等各方麵的發展,在當時確實需要一個有效率、有權威的中央政府。國民政府當時追求權威和效率,這是一個有擔當的政府必須要做的。因為在當時,你很難想象麵對財政、外交、經濟獨立的地方政府,中央能夠放手做一些事情。

  抗戰還促進了中華民族的凝聚。如果之前的中國是一盤散沙,那抗戰確實把中國各民族空前的凝聚起來了,民族主義情緒高漲,然後逐步擴散到民間。在之前,民族國家這個概念很難滲入到民眾中去,但抗戰是一個催化劑,當然也不能過高估計它的作用。

  在抗日戰爭中,國民黨和蔣介石的地位是有所提升的,它既表現了極權的一麵,又表現了開放的一麵,對其他政治力量,甚至異己的政治力量,也表現出了包容的態度,建立了國民參政會。抗戰使得中央政府和蔣介石的權威都空前高漲,政令軍令空前統一,民族空前凝聚,中國政治也空前開放,這對國民黨來說是有利的一麵。

  問題是,國民黨本身經不起戰爭的消耗。在戰爭這種非常態狀態下,權力缺乏製約,腐敗很容易滋生。比如軍隊,最高長官說了算,你無法想象不會發生克扣軍餉的情況,人性的複雜一定會導致這樣一個結果。我看過一些材料,不僅僅中國軍隊有走私活動,日本軍隊也一樣有走私,隻是日本軍隊在走私的同時,一旦戰爭需要,他們可以馬上就集合起來打仗,但中國軍隊走私就散掉了,這是區別。隨著時間的推移,政治的腐化、軍隊的腐化,使人們看不到希望,民心逐漸衰退,這是執政黨不得不承擔的後果。

  蔣保信:但這也有可能是國民黨自身的問題,即便沒有抗戰,它也可能會衰朽。

  黃道炫:但戰爭會加劇它自身的問題,使問題凸顯。如果沒有戰爭,它也許可以用另外一種方式去控製。如果一些問題能得到控製,也許就會走上另外一個發展方向,我們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的存在。英國在二戰中通貨膨脹不會比中國低,經濟困難可能也不亞於中國,但是它的政治穩定,政治權威被民眾接受的程度是中國無法比擬的。當然,即便如此,戰爭一結束,丘吉爾也馬上被趕下台。也許戰爭結束後,蔣介石馬上下台就是最好的結果。當然,在中國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

  隻有共產黨才能打成持久戰

  蔣保信:最近《人民日報》發文章說,共產黨在抗戰中是中流砥柱。那在您看來,共產黨都有哪些貢獻?

  黃道炫:現在很多人一談共產黨的抗戰,就談它打了什麽仗,在戰場上做了些什麽事。其實,共產黨的敵後戰場跟國民黨的正麵戰場承擔的功能就不一樣,敵後戰場承擔的是牽製、消耗日軍的作用,正麵戰場承擔的是正麵抵抗日軍的作用。既然分出了敵後戰場和正麵戰場,我們就要知道它們的性質是什麽,要從這個角度去談。

  蔣保信:從這個角度來說,不管殲敵多少,共產黨隻要完成了它該做的事情,就是對抗戰最大的貢獻?

  黃道炫:對,這其實是常識。但常識常常不被大家接受,常識常常不能成為常識。

  共產黨最大的貢獻,是開辟了敵後戰場,並使它長久地存在,堅持打擊敵人。前麵說了,問題的關鍵不在於誰提出了持久戰,而在於怎麽去打持久戰,這確確實實隻有共產黨這樣一個政黨才能做得到。有人說共產黨在敵後其實就是混日子,如果是混日子,日本人就願意讓你在他的眼皮底下待著?什麽都不幹,就可以在日本人底下生存下去了嗎?有那麽容易嗎?日本有這麽膿包嗎?這樣的看法,其實是另一種"抗日神劇",事實不是那麽簡單。所謂的"混日子"是怎樣的狀況呢?是在共產黨展現出它的力量以後,日本受到了其他戰場的牽製,在華北的力量越來越小,所以日本後來很忌憚共產黨,它也知道沒辦法對付共產黨,對共產黨的策略是你不來惹我,我也未必非得去惹你。戰爭雙方在這樣的狀態下,常常會有一種奇妙的對峙。毛澤東經常在報告裏講"有理有利有節",就是說要有節製,對日鬥爭也要有節製,這是一個戰略。

  共產黨打持久戰的“三駕馬車”

  我最近寫了一篇文章,講共產黨打持久戰的“三駕馬車”——遊擊戰、根據地、正規軍。這三點是共產黨能夠在敵後持久抗戰的要害,帶有一點總體戰的味道。其中,平原遊擊戰這個節點非常關鍵。我大概考察了一下平原遊擊戰是怎麽發展過來的。毛澤東知己知彼,他知道以中共的力量,正麵對抗日本未必有利,也不能真正發揮作用,中共的長處是有組織、有紀律、有訓練,能夠發動群眾。所以,一開始毛澤東就希望中共向這方麵走,組織打遊擊戰。他最早主張跟國民黨正規軍配合,當時的國民黨在山西還有正規軍,共產黨在側翼配合國民黨正規軍作戰。後來太原失陷,毛就提出在山西進行山地遊擊戰,堅持要留在山地,而且一定要給八路軍留後路,萬一山西被日軍占領,八路軍要能夠回到陝甘寧。從1937年一直到1938年3月底,毛給彭德懷、朱德他們的電報中都在反複強調後路問題,要留住回老家的路,否則就被人家給包餃子包掉了。當然,毛很靈活,盡管堅持山地遊擊,卻又試探性地向平原發展,既窺察形勢,也給山地根據地建立前哨陣地。令人意外的是,這種試探性的出擊取得了驚人的效果,冀南派了陳再道500人部隊過去,幾個月後,這五百個人就發展到了三四萬人。在華北,1938年4月,彭德懷報告說已經有12萬人了。這讓毛澤東看到了希望,以前沒想到會有這種可能性,這時才發現原來在敵後的平原地區,還有那麽大的空間。1938年4月21日,毛澤東就發出了開展平原遊擊戰的指示,5月份開始拿出《論持久戰》和《抗日遊擊戰爭的戰略問題》兩個文本,這兩個文本基本上奠定了中共敵後遊擊戰的思路。

  中共就是用遊擊戰的方式,發動民眾,發展正規軍,打總體戰。我們現在可能會認為總體戰是個很現代的事物,其實不是,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它在德國已經成型了。1930年代初,魯登道夫寫了《總體戰》,1937年1月張君勱把它翻譯成中文,12月份毛澤東就指示郭化若購買這本書。總體戰在30年代,已經成為一個世界性的潮流,毛在中國比較早地利用了這樣一個現代戰爭的戰術,持久戰、遊擊戰就是總體戰的樣板。

  共產黨有一批願意為革命獻身的“三八式”幹部

  蔣保信:共產黨在抗戰初期是三萬多人,到抗戰結束之後有多少兵力?

  黃道炫:號稱120萬,實際上應該也差不多。

  蔣保信:怎麽壯大的?

  黃道炫:1938年4月,已經有12萬人了,到了1938年底,其實已經有二三十萬人。再經過兩年的繼續發展,1940年,大概有四五十萬人。後來有個回落時期,日軍在1940-1942年間加強了對共產黨的掃蕩,這是敵後根據地最艱難的時期,人員大幅度萎縮,根據地也大幅度萎縮。那時候真是苦熬。從1943年下半年開始,日本準備發動"一號作戰",大批兵源被抽調。稍晚一點,滇緬戰場也開辟了,這對日本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影響。這兩個變化使得日軍在後方的兵源大幅度減少,幾乎減少一半以上,所以這又給共產黨留下了一個很大的發展空間。當然,國軍也有著同樣的機會,但國民黨的敵後戰場就沒有發展起來,而且兵力一直在萎縮。

  蔣保信:共產黨為什麽能夠抓住機會壯大自己?

  黃道炫:我想這是因為共產黨是一個高度有效率的組織,黨政軍民一體化。共產黨有一個發展模式,它到任何一個地方,首先追求的是量的發展,先膨脹起來,先把區塊做大,再做精簡追求質。並且,共產黨培養的中層幹部,具有很高的忠誠度,我看中共文件的時候,對這點感受很深。在國民黨,很難找到這樣一批為了革命事業,真的可以在相當程度上犧牲自己利益的人,但共產黨卻有一大批。一個強大的政黨離不開這樣的人,否則再好的主張也不會有人去貫徹和實施。所以,共產黨的這批人太重要了,抗戰時期最典型的就是"三八式"幹部。他們大多是城市知識分子,是在抗戰大潮裏麵投身到民族革命中來的。他們加入中共的體係裏,是要為民族生存而獻身的,毛把這批人培養成了民族革命幹部。中共當時辦了很多學校,抗大、延安公學、魯迅藝術學院等等,延安就辦了十幾個學校,各個根據地也都辦有軍政大學分校。光是1937-38年之間,軍政大學就培養了一萬多人。

  蔣保信:當時共產黨為什麽能夠吸收到這樣優質的幹部呢?

  黃道炫:兩個條件讓它容易吸收到。第一,共產黨是在華北地區活動,而這些人很多都來自平津地區,離得很近。很多人剛開始是沒有目標的,走到哪兒算哪兒,有些走到了西安,有些到了武漢。當時國共的統一戰線也很重要,因為它允許共產黨公開活動,在西安和武漢招學生。當然,戰前共產黨在平津地區的活動也培養了一批支持者。第二,國民政府當時還是正規辦學,上學不是那麽容易的,要到開學季才能進學校。而共產黨的學校,可以隨時來隨時進,這比國民黨靈活得多。很多人在大後方沒有學校上,而共產黨又正好提供了這樣一個條件,大批人就通過各種渠道湧到延安去了。一個小小的延安,辦了十幾個學校,吸納了幾萬知識分子。這幾萬知識分子對於整個共產黨素質的提高非常大,他們接受了馬克思主義革命理念的初步熏陶,再加上民族主義的基礎,在共產黨潛移默化的教育中,很多人就在轉化成了共產黨的忠誠幹部。而共產黨是很強調獻身的,很多人把對共產黨事業的忠誠和國家的存亡聯係在一起,工作動力比較強。當然,共產黨還有一整套的考核、清洗、淘汰、改造措施,保證黨的精神由外在強製內化為自覺接受。

  "三八式"幹部是到目前為止,中共幹部裏最具貫徹力和行動力的一批人。他們的作用一直延續到改革開放初期,因為他們普遍出生在1920年代前後,改革開放初期正好退休。1949年以後,中共很多中層幹部都是這批人,有技術官僚的特征。

  蔣保信:毛澤東在1944年時寫的文章中說"戰爭愈持久,我們愈豐富、愈強盛。數年之後,我們將出現為中國最強有力的政治力量,由我們來決定中國命運。"其實在整個抗戰過程中,毛澤東一直特別注意壯大自身的實力。

  黃道炫:非常注意,包括對這些幹部的培訓,他很強調政治優先的。因為對於毛澤東這些人來說,首先是共產黨自身的生存,這很重要;其次他們也對自己很自信,認為隻有他們才能救國。自信和自利是結合在一起的。

  蔣保信:您剛才說到的這些"三八式"幹部這麽厲害,我們現在的黨建能從中吸取一些什麽經驗嗎?

  黃道炫:時移世易,時代不同了。那個時代是理想主義的時代,不光中國如此,全球洋溢著理想主義的氣息。大家都有信仰,信仰才能發揮作用。但在六七十年代之後,全球都經曆了一個信仰崩解的過程,中國後來也一樣。

  蔣保信:現在可能隻有少數人會受到信仰感召而去做些事情,多數人都是世俗的和功利的。

  黃道炫:很多事情一旦消解掉,就很難再恢複了,這也是人類思想流變的過程,起碼,我們還在這個過程之中。

  抗戰勝利後,國共之局已定

  蔣保信:抗日戰爭雖然是一場對日本的戰爭,但它對抗戰勝利後中國革命的走向,應該有著決定性的影響。

  黃道炫:我認為是。抗戰前夕,共產黨一度奄奄一息,但國民黨未必就能消滅共產黨,共產黨還是很有生命力的。到抗戰結束後,共產黨已經有了那麽軍隊和地盤,還有那麽多裝備,我們這時可以明確地判斷,國民黨已經無法消滅共產黨了。在抗戰初期,我們說國民黨未必能消滅共產黨,那是從共產黨的生命力角度去說,那時國民黨實力上具有絕對的優勢。但抗戰勝利後,國民黨已經不具備絕對優勢了,想消滅共產黨基本上是癡人說夢。

  其實,蔣介石對這種局勢也不是完全沒有了解,但人是很複雜的動物,盡管感覺到了危機,未必就能做出正確的舉動。舉個簡單的例子,前段時間股市漲到5100多點,很多人都感覺到了危機,但同時又想著後麵也許還有機會。即使感覺到危機,但不知道危機會是什麽樣子,更不會料到它會是一個崩潰性的結果。我記得蔣在1945年底的日記裏曾經說,以這樣奄奄一息的經濟狀況,要承擔戰爭,怎麽可能?他在日記裏,大概表達了這個意思。所以,蔣介石也不是不知道國民黨的虛弱,但他完全想象不到這種虛弱,最後會給國民黨帶來那樣的崩潰式的失敗。

  另一方麵,毛澤東可能也不知道共產黨最後的勝利會那麽順利,來得那麽快。但是我覺得毛對自己的力量是相當有把握的,他對最後的結果肯定有一個期許。

  長征給共產黨提供了一個革命成功的可能性

  蔣保信:如果概括一下的話,你覺得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局麵呢?抗日戰爭為什麽會讓共產黨實力上升如此之快?

  黃道炫:我想還是共產黨自身努力的結果。首先是1938年初,在華北抓住了機會。

  蔣保信:抗戰給共產黨一個成長的時間和空間。

  黃道炫:長征使得共產黨從東南地區走到西北地區,意外地使中共在抗戰初期處於特殊的戰略地位。如果沒有長征,共產黨一直待在華南地區,它想到敵後去很困難,會受到很多限製。因為長征,共產黨到了華北,這是國民黨在抗戰時期控製不了的地區。

  蔣保信:華北可以說是國民黨和日軍留下的真空地帶。

  黃道炫:對。山西戰場就有三支力量,中央軍、共軍、晉綏軍。山東和河北,中央軍力量更微弱。所以,共產黨長征進入西北,再麵向華北的時候,意外地出現了一個對共產黨挑戰和機會並存的局麵。曆史的吊詭之處就在這裏。長征雖然使得中共必須直接麵對日本,但是這種麵對,既是挑戰,又是機會,總的來說是機會大於挑戰。黃河是日蘇勢力的分界線,而共產黨的大本營在黃河以西,這又是一個意外。曆史有時候是很奇特的。共產黨用遊擊戰的方式挺進華北,然後獲取了廣闊的生存空間,它抓住了機會,把山地遊擊戰轉變為平原遊擊戰,然後在華北迅速地壯大,建設十幾萬平方公裏的根據地,發展了幾十萬的軍隊。這使得共產黨跟日本人有了對峙的基礎。造就了這樣的事實,然後再來跟日本人對抗,底氣就不一樣了。有件事情很有意思,1938年底,1939年初,周恩來跟蔣介石的代表何應欽談判的時候,周恩來就說得很明確,他說河北是我們共產黨從日本人手裏拿過來的,你現在想我們手中拿回去,不可能了,底氣十足。當然,中共在華北堅持,是艱苦奮鬥的結果。聶榮臻談到敵後遊擊戰時,曾坦率指出:“所謂由整化零等遊擊戰術實並不易(由零可化為無),如甚易,則八路已不值錢了。敵人把我遊擊戰術作研究而謀殲滅我之對策,但是機械的。遊擊戰術實不易把握。”聶榮臻此語,道出了抗戰時期中共敵後遊擊戰的關鍵,遊擊戰並不像看起來那樣輕鬆,需要中共一整套政治、軍事和社會運作機製支撐。

  蔣保信:這麽說起來,是否可以假設,隨著共產黨力量的壯大,即便不爆發太平洋戰爭,美國也不對日作戰,但日本到最後也還是會被中國人打敗的?

  黃道炫:打敗倒也未必。如果沒有太平洋戰爭爆發,1942年的時候,共產黨會遭遇日軍更猛烈的蠶食,堅持也是比較難的。當然,就像我不認為國民黨能夠消滅掉共產黨,我也不認為日本人真的能夠把共產黨消滅掉。但是共產黨要想把日本人趕走,這個希望實現起來也太困難了。所以,還會是更加長久的持久戰。

  中國對二戰的貢獻,是消耗了日本的實力

  蔣保信:從國際上來說,日本侵華戰爭和法西斯戰爭有什麽關係?我們現在都把抗日戰爭視為反法西斯戰爭的一部分,這是後來構建的,還是本來就是它的一部分?

  黃道炫:日本和德意的關係,是在戰爭中逐漸形成的。當時國與國之間,合縱連橫,世界上真正持續的盟友,大概隻有英美。兩百多年來,英美是持續的盟友,沒有互相背叛過。其他國家,像德國、法國、俄國等,陣營不斷變化。二戰之前,英日曾經是長期的盟友,後來主要因為日美矛盾不斷加深,英日才慢慢脫鉤。但是英日之間還是有一個親緣關係,在中國政策上,可以明顯看到英國和美國是有區別的,這跟英日之間長期同盟是有關係的。俄國和日本的關係很複雜,德國和日本的關係也很複雜,日、德、俄曾經有過三國同盟的動議。所以,你很難說,在抗日戰爭剛爆發時,就存在明確對抗的兩大陣營。那是後來隨著蘇德及太平洋戰爭的爆發,蘇聯、美國被迫卷入和德國、日本的戰爭,所謂的法西斯陣營和反法西斯陣營才真正成型。

  蔣保信:很多日本人都不承認說日本是被中國打敗的,隻承認是被美國打敗的。很多中國人也是這樣認為的。您怎麽看這個觀點?

  黃道炫:這是一場國際戰爭,參戰的每一方都為戰爭的勝利付出了努力和犧牲,我想這是一個基本事實。隻不過由於參戰者的能力不同,各自扮演了各自的角色。我認為中國扮演的角色是拖住日本,日本人本來是要在中國獲取戰略資源,但最後反而被消耗了很大的實力,這就是中國在抗日戰爭中做出的最大貢獻。這個貢獻對二戰的意義是,美國可以騰出手來消滅德國,然後再回過頭來打日本。在抗戰中,中國確實沒有發揮一錘定音的作用,這不是當年的中國所能做到的,我想我們現在也沒有必要在這方麵自我吹噓。

  蔣保信:對中國的抗戰而言,哪一場戰爭比較重要、比較關鍵?

  黃道炫:我覺得哪場戰爭都不關鍵。就像我們講共產黨對抗戰的作用時,不能隻說共產黨打死多少日軍,我們在講中國的抗戰時,同樣也不宜以某一場戰爭的勝負來談它的貢獻,而應談從其對整個戰場的貢獻看,從戰略上談。

  中日和解,解鈴仍需係鈴人

  蔣保信:今年是抗戰勝利七十周年,中國要搞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七十周年閱兵,日本那邊安倍也還會發表一個講話。作為一名研究這段曆史的學者,您覺得我們中國人該怎樣麵對抗戰這段曆史?日本方麵應該做出怎麽樣的反省?

  黃道炫:解鈴仍須係鈴人,日本的反省應該是最重要的。日本麵對自己國家曆史上做出的事情,不能保持一個負責任的態度,不能保持一個客觀的態度,這是很糟糕的。一個人如果不反省自己,這個人肯定不會有進步。一個民族國家如果不能對自己民族的曆史做出深切反省,也很難相信這個民族真的就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也許現在可以很樂觀地估計日本難以出現軍國主義的複辟,但因為這個民族沒有對自己的曆史作出必要的反省,我對它還是保持一種靜觀的態度。

  從中國的角度來說,我們應有寬大的胸懷。1980年代,日本社會基本上保持了一個全民族反省的輿論態勢,但這三十多年來,我們不斷地提醒他們要反省,結果反而是顛倒過來了,現在真正反省的人反而少了,這很值得我們去思考。

  蔣保信:安倍內閣今年想通過一個新安保法案,前段時間有一個民意調查,安倍的支持率是百分之三十幾,安倍就急了,趕緊上電視解釋說不是為了發動戰爭。從這民調結果來看,還是主張和平的人多,日本是個民主國家,民意還是能起點作用的。

  黃道炫:但他們內心的潛台詞,還是支持安倍的。人們內心暗藏的東西,在民意調查裏可能是看不到的,但在選舉出來的結果卻能看得到。從理性角度,他們可能覺得應該這樣做,但從感性角度,他們的行動未必遵從理性的判斷。所以,做調查的時候會這樣劃圈,選舉的時候又那樣投票,這中間的變化很有意思。

  我們還是需要思考,中日之間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當然,無論如何,日本要負決定性的責任。

  蔣保信:我們督促日本反省、道歉,可能加劇人家的自尊感,加劇中日民族的對立情緒。但反過來說,如果我們連這個壓力也不給他們,他們可能更加不會反省了。

  黃道炫:對,所以一切都很複雜。

  蔣保信:從我個人的角度來說,我希望看到日本承認侵略,日本國家領導人最好能像德國總理一樣,下跪道歉。如果他們能這麽做,我會對他們有一種敬意。

  黃道炫:如果能夠這樣,中日之間的堅冰大概就化解了。可惜,事情往往難遂人願。

     (注:本文刪節版載於《同舟共進》雜誌2015年第9期,此為原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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