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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在進入老年後開始練習寫字和畫水墨,以此修身養性,這種例子很多,以至成為時髦。但著名女作家張潔偏偏選擇了西洋油畫,這種更需要體力和挑戰性的工作。劉恒評論張潔的油畫:“斑駁的海岸和遙遠的地平線,使人產生對生命、生存和時間的感悟。”
始終對自己的這些作品無法達成諒解
張潔是個神。這是一位年輕女作家在我微信中的留言。我當然知道這種說法的誇張,張潔自己也不會同意,甚至留言者也明白自己在說什麽。但是,我知道,這是晚輩作家對張潔先生表達的一份尊敬和愛戴。
張潔一直是我最敬重的作家之一,早在大學時代我就讀了她的短篇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她的另一篇《誰生活的更美好》是我在收音機裏聽的廣播小說,當時曾深深地打動了我。但是,這兩篇小說,還有幾篇獲得過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小說,比如《條件尚未成熟》等,都被她排除在她新近出版的十一卷本的《張潔文集》之外,毅然決然地與它們斷絕了作者與作品的關係。
她在文集的序中寫道:“不記得我寫過多少文字,卻記得寫過的那些不值得留存的文字。文集的出版,給了我一個清理的機會。如果將來還有人讀我的文字,請幫助我完成這個心願——再不要讀已然被我清理的那些不值得留存的文字,更不要將它們收入任何選本。”就這個問題,我曾與她爭論過多次,她卻始終對這些作品無法達成諒解,她甚至說它們不是小說,藝術質量不過關。
我或許認可把《誰生活的更美好》排除在外,但《愛,是不能忘記的》應該保留,這篇小說已經是新時期乃至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無法回避的重要作品,它對80年代的思想解放,尤其是女性的婚姻愛情觀念的變化與進步起到了很大的影響。當然,文學史也肯定不會因此而忽略這篇小說,因為一部作品一旦公開發表,它就屬於全社會。但是,作為一個作家能夠在她活著的時候,反省自己,將自己認為不好的作品與自己切割,用現在時髦的詞叫“斷舍離”,這恐怕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極為罕見。
我隻知道卡夫卡曾經試圖將自己所有的作品付之一炬;斯蒂芬·金的第一部小說《魔女嘉莉》曾被他扔進紙簍。但這就是張潔,寫了一輩子小說,幾乎獲得了國內所有的重要文學獎項,卻在70歲的時候開始懷疑文學,質疑自己的寫作,這確實令我輩凡夫俗子難以理解。與此同時,她又開始迎接新的挑戰,在從來沒有繪畫基礎訓練的情況下,學習油畫創作。
她的第一幅畫就讓我大吃了一驚
作家在進入老年後開始練習寫字和畫水墨,以此修身養性,這種例子很多,以至成為時髦。但張潔偏偏選擇了西洋油畫,這種更需要體力和挑戰性的工作。敬澤說:“很難想象一個提著毛筆畫幾根竹子塗幾筆山水的張潔,畫油畫的張潔才是張潔,……油畫至少讓她不用跟這個世界再費口舌解釋或者爭辯。”這就是張潔——孤傲、自信,絕不妥協,更不隨波逐流。
聽說我少年時期學習過油畫,並知道我對西洋繪畫有所偏愛,張潔常邀我去家裏聊天,並對她的畫提出意見。她的第一幅畫(她不願意給自己的畫標題,隻注上日期,這幅畫完成於2006年3月。是我看到的她最早的一張畫。)就讓我大吃了一驚。
畫麵大約是一個暗紅色的山體,黑色的岩石隱沒其間,山的頂部覆蓋著白色的積雪,水流順勢交織而下。這當然是我個人對這幅畫的印象。畫麵的色彩對比強烈,富有表現主義的風格,我們可以把它想象成是一個火山遺跡,內裏卻依然岩漿奔湧,畜勢待發。也可以想象成是火星的表麵,經過漫長的時間的積澱和進化,凝聚著人類無數的想象與渴望。
雖然張潔反對將她的畫具體化,但我確實在這幅畫中看到了時間與空間的交糅,冷寂與熱情的衝撞。她最愛畫的是豹子,一幅是昏黃的落日下,荒野中,一隻孤獨的豹子與你對視;另一幅則是豹子華麗而冷傲的回眸。不止一次聽張潔說她喜歡豹子,機敏、高貴,所以,我相信它是張潔自身的寫照。
在我的說服下,張潔保留了這幅畫的原樣
去年年初,我建議她舉辦一次個人畫展,我代她組織和聯絡。後來鐵凝主席聽說後,專門給我打來電話,希望展覽由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由現代文學館承辦,具體請敬澤主席主抓落實,我則負責展會畫冊的編輯、設計和出版。2014年10月,展覽開幕那天簡直就是文學界的節日。眾多喜愛張潔的朋友從四麵八方匯聚到文學館。鐵凝還專門從家裏帶來了紅酒為大家助興。張潔破例滿足每個人的合影要求。要知道張潔是非常反感拍照和攝像的,已經很多年拒絕拍照了,我曾幾次勸說她為她拍幾張肖像或畫畫時的工作照,她都謝絕。
那天大家暢談文學和藝術,歡聲笑語,觥籌交錯,久久不肯散去。因為大家知道,這一別,張潔將遠赴美國與女兒一起居住,已經年近80的她恐怕很難再獨自回來。
大家對張潔的畫給予了相當高的評價,鐵凝和敬澤專門為她的畫展寫了序言,詩人西川還寫了評論。北京作家協會主席劉恒也非常關注張潔的畫,專門約我陪他看了展覽。劉恒尤其喜歡“2012年4月”那一幅。他說:“這幅畫讓我想起了雅斯貝爾斯的存在主義哲學。斑駁的海岸和遙遠的地平線,使人產生對生命、生存和時間的感悟。”確實,那個隱隱約約的地平線仿佛就是“此在”與“超越存在”的界線,讓人有無限的想象和思考。
她還畫了很多女性的形象,那幅“2014年”的側麵頭像是她最珍視的一幅作品,海藍色的背景襯托一個光頭的女人,高高的額頭,揚起的下顎,給我們一種傲視滄海,跨越世俗的姿態。這一定是張潔的自喻,或者是她渴望的一種境界。
我則喜歡她的另一幅“2011年”的作品。記得這幅作品險些被她廢掉。一天,我去看她,見到了支在畫架上這幅畫,畫麵看似一個簡練的構圖,塗了些淡淡底色。她是一個穿著中式側盤扣上衣的女人,隱約和虛實之間,如一個舊時代的幻影。她的眼神尤其讓我感觸,側眼斜視,有嫵媚、有柔韌、有寬容,有率真。
不知為什麽,在這幅未完成而在我看來已經完成的作品麵前,我恍惚看到了兩個時代的女性,一個是年輕時的母親,一個是長大後的女兒,兩個不同時代的母女在同一個年齡的時間奇妙地重合。這恐怕是天意之作,超越技巧,超越藝術,它是張潔潛意識的一種流露和實現,可能她自己都沒有發覺。這幅畫讓我想起已然遠去卻在張潔心中永遠牽掛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也讓我想起那個“在五十四歲的時候成為孤兒”的張潔自己。終於,在我的說服下,張潔保留了這幅畫的原樣,並在她的畫展上展出。
稿費大部分都花在行走上,從不買奢侈品
2013年,張潔將她目前為止最後一本書交給我出版,書名叫《流浪的老狗》。這是一本遊記性隨筆,配有大量的自己拍攝的圖片,記錄了她獨自一人周遊世界的經曆。所謂周遊世界,其實都是一些國人不大了解也不屑於去的陌生角落。
她在書的前言中寫道:“有人生來似乎就是為了行走,我把這些人稱為行者,他們行走,是為了尋找,尋找什麽,想來他們自己也未必十分清楚,也許是尋找心之所依,也許是尋找魂之所係。行者與趨至巴黎,終於可以坐在拉丁區某個小咖啡館外的椅子上喝杯咖啡,或終於可以在香榭麗舍大街上走一遭,風馬牛不相及。行者與這個世界似乎格格不入,平白地好日子也會覺得心無寧日。隻有在行走中,在用自己的腳步叩擊大地,就像地質隊員用手中的小鐵錘,探聽地下寶藏那樣,去探聽大地的耳語、呼吸、隱秘的時候,或將自己的瞳孔聚焦於天宇,並力圖穿越天宇,去閱讀天宇後麵那本天書的時候,他的心才會安靜下來。……他的收獲就是一腳踏進了許多人看不見的色彩。”這便是張潔寫這本書的主旨。
她曾和我說過,她的稿費大部分都花在行走上了,從不買名牌之類的奢侈品。而一旦決定出發,她就會穿上自己最破舊的“行頭”上路,像一個雲遊四方的流浪者。這樣既是為了安全,也是為了防止小偷的光顧。她自嘲說:“誰會偷一個看上去比自己還窮的窮人呢?”
在她的筆下,你很難看到宏大敘事或者時尚文字,有的都是不出名卻很有特色的小教堂、小咖啡店、小農具博物館,以及老式家具和拴馬環等等。她以她的文學家的敏銳眼光,聚焦城市或鄉村的細部和角落,探尋著人類繁華曆史的另一麵。而擺在門外的南瓜、爬在柱子上的蜥蜴、草叢中的螳螂、路邊的流浪貓、湖畔的飛鳥,還有山間的羊群也會讓她記下自己一瞬間的感動和感悟。
這本書讓她獲得了《北京青年周刊》2013年“紅人榜”的“年度作家”獎,主辦方要我和導演袁鳴為她頒獎。看到銀發熠熠的張潔從一排排的娛樂明星中站起,走上主席台,我恍然有一種時空穿越的感覺。我相信在座的明星,她肯定一個都不知道,那些明星也不會有幾個知道張潔這個名字。他們活在一個世界,卻存在於兩個精神空間。
強烈的聚光燈下,在眾目睽睽中,她笑得漂亮,笑得從容,笑得義無反顧。我不記得她在答謝辭中說了什麽,但我敢肯定她不是為這個獎而來,也不是為文學而來,她是為了一次漫長告別的開場。
“我很多時間都消磨在河堤的林蔭大道上了”
半年後,當張潔在畫展上說出“就此道別”的時候,很多喜歡她的朋友依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張潔真的要走了嗎?我們的傳統不習慣這樣的道別,我們的作家恐怕也沒幾個敢這樣宣布自己從此離開公眾的視野。
前幾天,因為《時代文學》雜誌的“名家側影”欄目準備為張潔做一個專輯,我給張潔寫信,征求她的同意,並詢問她的近況,她給我的回信簡潔而平靜:
興安:
我十分懂得你的情義,不願我被人忘記,盡管我希望人們忘記我,但你的這番情義,還是應該感謝的。
我是越呆越懶了,也畫畫,但自己不滿意,所以現在撕畫成了常態。
因為距離哈德遜河隻有一百多米,河堤上是林蔭大道,雖然烈日炙熱,但樹蔭濃密,樹下是一個接一個的長椅,我很多時間都消磨在河堤的林蔭大道上了。什麽也不想,就是坐看河上的風景。
過去的一切都遠離了我,就像沒有發生過,也毫無遺憾之感,人到了這個地步,也真奇怪了。
祝好!
張潔
她多次說過她不相信任何宗教,但是她卻贏得了比宗教更純粹的心情。在遠離故土的異國的樹下,在不同方向吹來的風中,她忘記了往日的輝煌和仇恨,隻留下了寧靜和愛,她能在路邊的小狗幹淨的眼神注視中,感受洗滌自我靈魂的快慰。她坦然接受生命盡頭的事實,無畏於離開世界的空白和虛無。不以榮辱為羈絆,不以生死而喜悲。這就是張潔,一個完整的張潔,一個神話般的張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