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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在不健全的中國,如何不墮落

(2015-07-19 20:21:51) 下一個
 

 

導讀
看看胡適先生80多年前寫的文章,似乎是昨天寫的!

這一兩個星期裏,各地的大學都有畢業的班次,都有得多的畢業生離開學校去開始他們的成人事業。

學生的生活是一種享有特殊優待的生活,不劣稚一點,不臉吵鬧鬧,社會都能縱容他們,不肯嚴格的要他們負行為的責任。現在他們要撐起自己的肩膀來挑他們自己的擔子了。在這個國難最緊急的年頭,他們的擔子真不輕!我們祝他們的成功,同時也不忍不依據自己的經驗,贈他們幾句送行的贈言,--雖未必是救命毫毛,也許做個防身的錦囊罷!

你們畢業之後,可走的路不出這幾條:絕少數的人還可以在國內或國外的研究院繼續做學術研究;少數的人可以尋著相當的職業;此外還有做官,辦黨,革命三條路;此外就是在家享福或者失業親居了。

走其餘幾條路的人,都不能沒有墮落的危險。墮落的方式很多,總括起來,約有這兩大類:

第一是容易拋棄學生時代求知識的欲望。你們到了實際社會裏,往往學非所用,往往所學全無用處,往往可認完全用不著學問,而一樣可認胡亂混飯吃,混官吃。在這種環境裏即使向來抱有求知識學問的人,也不免心灰意懶,把求知的欲望漸漸冷淡下去。況且學問是要有相當的設備的;書籍,實驗室,師友的切磋指導,閑暇的工夫,都不是一個平常要糊口養家的人的能容易辦到的。沒有做學問的環境,又誰能怪我們拋棄學問呢?

第二是容易拋棄學生時代理想的人生的追求。少年人初次和冷酷的社會接觸,容易感覺理想與事實相去太遠,容易發生悲觀和失望。多年懷抱的人生理想,改造的熱誠,奮鬥的勇氣,到此時候,好像全不是那麽一回事了。渺小的個人在那強烈的社會爐火裏,往往經不起長時期的烤煉就熔化了,一點高尚的理想不久就幻滅了。抱著改造社會的夢想而來,往往是棄甲拋兵而走,或者做了惡勢的俘虜。你在那牢獄裏,回想那少年氣壯時代的種種理想主義,好像都成了自誤誤人的迷夢!從此以後,你就甘心放棄理想人生的追求,甘心做現在社會的順民了。要防禦這兩方麵的墮落,一麵要保持我們求知識的欲望,一麵要保持我們對人生的追求。

有什麽好方法子呢?依我個人的觀察和經驗,有三種防身的藥方是值得一試的。

第一個方子隻有一句話:“總得時時尋一兩個值得研究的問題!”問題是知識學問的老祖宗;古往今來一切知識的產生與積聚,都是因為要解答問題,--要解答實用上的困難和理論上的疑難。所謂“為知識而求知識”,其實也隻是一種好奇心追求某種問題的解答,不過因為那種問題的性質不必是直接應用的,人們就覺得這是無所謂的求知識了。

我們出學校之後,離開了做學問的環境,如果沒有一二個值得解答的問題在腦子裏盤旋,就很難保持求學問的熱心。可是,如果你有了一個真有趣的問題逗你去想他,天天引誘你去解決他,天天對你挑釁你無可奈何他,--這時候,你就會同戀愛一個女子發了瘋一樣,坐也坐不下,睡也睡不安,沒工夫也得偷出工夫去陪她,沒錢也得縮衣節食去巴結她。沒有書,你自會變賣家私去買書;沒有儀器,你自會典押衣物去置辦儀器;沒有師友,你自會不遠千裏去尋師訪友。你隻要有疑難問題來逼你時時用腦子,你自然會保持發展你對學問的興趣,即使在最貧乏的知識中,你也會慢慢的聚起一個小圖書館來,或者設置起一所小試驗室來。所以我說,第一要尋問題。腦子裏沒有問題之日,就是你知識生活壽終正寢之時!古人說,“待文王而興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試想伽利略 (GALIEO)和牛頓(NEWTON)有多少藏書?有多少儀器?他們不過是有問題而己。有了問題而後他們自會造出儀器來解決他們的問題。沒有問題的人們,關在圖書館裏也不會用書,鎖在試驗室裏也不會有什麽發現。

第二個方子也隻有一句話:“總得多發展一點非職業的興趣,”離開學校之後,大家總是尋個吃飯的職業。可是你尋得的職業未必就是你所學的,未必是你所心喜的,或者是你所學的而和你性情不相近的。在這種情況之下,工作往往成了苦工,就感覺不到興趣了。為糊口而做那種非“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的工作,就很難保持求知的興趣和生活的理想主義。最好的救濟方法隻有多多發展職業以外的正當興趣與活動。

一個人應該有他的職業,也應該有他非職業的玩藝兒,可以叫做業餘活動。往往他的業餘活動比他的職業還更重要,因為一個人成就怎樣,往往靠他怎樣利用他的閑暇時間。他用他的閑暇來打麻將,他就成了個賭徒;你用你的閑暇來做社會服務,你也許成個社會改革者;或者你用你的閑暇去研究曆史,你也許成個史學家。你的閑暇往往定你的終身。英國十九世紀的兩個哲人,彌兒(J.S.MILL)終身做東印度公司的秘書,然而他的業餘工作使他在哲學上,經濟學上,政治思想史上都占一個很高的位置; 斯賓塞(SPENCER)是一個測量工程師,然而他的業餘工作使他成為前世紀晚期世界思想界的一個重鎮。古來成大學問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善用他的閑暇時間的。特別在這個組織不健全的中國社會,職業不容易適合我們的性情,我們要想生活不苦痛不墮落,隻有多方發展。

有了這種心愛的玩藝,你就做六個鍾頭抹桌子工作也不會感覺煩悶了,因為你知道,抹了六個鍾的桌子之後,你可以回家做你的化學研究,或畫完你的大幅山水,或寫你的小說戲曲,或繼續你的曆史考據,或做你的社會改革事業。你有了這種稱心如意的活動,生活就不枯寂了,精神也就不會煩悶了。

第三個方也隻有一句話:“你得有一點信心。”我們生當這個不幸的時代,眼中所見,耳中所聞,無非是叫我們悲觀失望的。特別是在這個年頭畢業的你們,眼見自己的國家民族沉淪到這步田地,眼看世界隻是強權的世界,望極天邊好像看不見一線的光明--在這個年頭不發狂自殺,已算是萬幸了,怎麽還能夠保持一點內心的鎮定和理想的信任呢?我要對你們說:這時候正是我們要培養我們的信心的時候!隻要我們有信心,我們還有救。

古人說:“信心(FAITH)可以移山。” 又說:“隻要工夫深,生鐵磨成繡花針。”你不信嗎?當拿破侖的軍隊征服普魯士,占據柏林的時候,有一位教授叫做費希特(FICHTE)的,天天在講堂勸他的國人要有信心,要信仰他們的民族是有世界的特殊使命的,是必定要複興的。費希特死的時候,誰也不能預料德意誌統一帝國何時可以實現。然而不滿五十年,新的統一的德意誌帝國居然實現了。

一個國家的強弱盛衰,都不是偶然的,都不能逃出因果的鐵律的。我們今日所受的苦痛和恥辱,都隻是過去種種惡因種下的惡果。我們要收獲將來的善果,必須努力種現在新因。一粒一粒的種,必有滿倉滿屋的收,這是我們今日應有的信心。我們要深信:今日的失敗,都由於過去的不努力。我們要深信:今日的努力,必定有將來的大收成。

佛典裏有一句話:“福不唐捐。”唐捐就是白白的丟了。我們也應該說:“功不唐捐!”沒有一點努力是會白白的丟了的。在我們看不見想不到的時候,在我們看不見的方向,你瞧!你下的種子早已生根發葉開花結果了!你不信嗎? 法國被普魯士打敗之後,割了兩省地,賠了五十萬萬法朗的賠款。這時候有一位刻苦的科學家巴斯德(PASTEUR)終日埋頭在他的化學試驗室裏做他的化學試驗和微菌學研究。他是一個最愛國的人然而他深信隻有科學可以救國。他用一生的精力證明了三個科學問題:(1)每一種發酵作用都是由於一種微菌的發展; (2)每一種傳染病都是一種微菌在生物體內的發展;(3)傳染病的微菌,在特殊的培養之下可以減輕毒力,使他們從病菌變成防病的藥苗。

這三個問題在表麵上似乎都和救國大事業沒有多大關係。然而從第一個問題的證明,巴斯德定出做醋釀酒的新法,使全國的酒醋業每年減除極大的損失。從第二個問題的證明巴斯德教全國的蠶絲業怎樣選種防病,教全國的畜牧農家怎樣防止牛羊瘟疫,又教全世界怎樣注重消毒以減少外科手術的死亡率。從第三個問題的證明,巴斯德發明了牲畜的脾熱瘟的療治藥苗,每年替法國農家減除了二千萬法朗的大損失;又發明了瘋狗咬毒的治療法,救濟了無數的生命。所以英國的科學家赫胥黎 (HUXLEY)在皇家學會裏稱頌巴斯德的功績道:“法國給了德國五十萬萬法朗的賠款,巴斯德先生一個人研究科學的成就足夠還清這一筆賠款了。” 巴斯德對於科學有絕大的信心,所以他在國家蒙奇辱大難的時候,終不肯拋棄他的顯微鏡與試驗室。他絕不想他有顯微鏡底下能償還五十萬萬法朗的賠款,然而在他看不見想不到的時候,他已收獲了科學救國的奇跡了。

朋友們,在你最悲觀失望的時候,那正是你必須鼓起堅強的信心的時候。你要深信:天下沒有白費的努力。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

胡適:贈與今年的大學畢業生


兩年前的六月底,我在《獨立評論》(第七號)上發表了一篇《贈與今年的大學畢業生》在那篇文字裏我曾說,我要根據我個人的經驗,贈與三個防身的藥方給那些大學畢業生:

第一個方子是:【"總得時時尋一個兩個值得研究的問題。"】一個青年人離開了做學問的環境,若沒有一個兩個值得解答的疑難問題在腦子裏打旋,就很難保持學生時代的追求知識的熱心。"可是,如果你有了一個真有趣的問題天天逗你去想他,天天引誘你去解決他,天天對你挑釁笑,你無可奈何他——這時候,你就會同戀愛一個女子發了瘋一樣,沒有書,你自會變賣家私去買書;沒有儀器,你自會典押衣服去置辦儀器;沒有師友,你自會不遠千裏去尋師訪友"沒有問題可以研究的人,關在圖書館裏也不會用書,鎖在試驗室裏也不會研究。

第二個方子是:【"總得多發展一點業餘的興趣。"】畢業生尋得的職業未必適合他所學的;或者是他所學的,而未必真是他所心喜的。最好的救濟是多發展他的職業以外的正當興趣和活動。一個人的前程往往全看他怎樣用他的閑暇時間。他在業餘時間做的事業往往比他的職業還更重要。英國哲人彌兒(J.S.Mill)的職業是東印度公司的秘書,但他的業餘工作使他在哲學上,經濟學上,政治思想上都有很重要的貢獻。乾隆年間杭州魏之琇在一個當鋪了做了二十幾年的夥計,"晝營所職,至夜篝燈讀書"。後來成為一個有名的詩人與畫家(有柳州遺稿,嶺雲集)。

第三個方子是:【"總得有一點信心。"】我們應該信仰:今日國家民族的失敗都由於過去的不努力;我們今日的努力必定有將來的大收成。一粒一粒的種,必有滿倉滿屋的收。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然不會白費。

這是我對兩年前的大學畢業生說的話,今年又到各大學辦畢業的時候了。前兩天我在北平參加了兩個大學的畢業典禮,我心裏要說的話,想來想去,還隻是這三句話:要尋問題,要培養興趣,要有信心。

但是,我記得兩年前,我發表了那篇文字之後,就有一個大學畢業生寫信來說:"胡先生,你錯了。我們畢業之後,就失業了!吃飯的問題不能解決,那能談到研究的問題?職業找不到,那能談到業餘?求了十幾年的學,到頭來不能糊自己一張嘴,如何能有信心?所以你的三個藥方都沒有用處!"

對於這樣失望的畢業生,我要貢獻第四個方子:【"你得先自己反省:不可專責備別人,更不必責備社會。"】你應該想想:為什麽同樣一張文憑,別人拿了有效,你拿了就無效呢?還是僅僅因為別人有門路有援助而你沒有呢?還是因為別人學到了本事而你沒學到呢?為什麽同叫做"大學",他校的文憑有價值,而你母校的文憑不值錢呢?還是僅僅因為社會隻問虛名而不問實際呢?還是因為你的學校本來不夠格呢?還是因為你的母校的名譽被你和你的同學鬧得毀壞了,所以社會厭惡輕視你的學堂呢?——我們平心觀察,不能不說今日中國的社會事業已有逐漸上軌道的趨勢,公私機關的用人已漸漸變嚴格了。凡功課太鬆,管理太寬,教員不高明,學風不良的學校,每年盡管送出整百的畢業生,他們在社會上休想得著很好的位置。偶然有了位置,他們也不會長久保持的。反過來看那些認真辦理而確能給學生一種良好訓練的大學——尤其是新興的清華大學與南開大學——他們的畢業生很少尋不著好位置的。

我知道一兩個月之前,幾家大銀行早就有人來北方物色經濟學係的畢業人才了。前天我在清華大學,聽說清華今年工科畢業的四十多人早已全被各種工業預聘去了。現在國內有許多機關的主辦人真肯留心選用各大學的人才。兩三年前,社會調查所的陶孟和先生對我說:"今年北大的經濟係畢業生遠不如清華畢業的,所以這兩年我們沒有用一個北大經濟係畢業生。"剛巧那時我在火車上借得兩本雜誌,讀了一篇研究,引起了我的注意;後來我偶然發現那篇文字的作者是一個北大未畢業的經濟係學生,我叫他把他做的幾篇研究送給陶孟和先生看看。陶先生看了大高興,叫他去談,後來那個學生畢業後就在社會調查所工作到如今,總算替他的母校在陶孟和先生的心目中恢複了一點已失的信用。這一件事應該使我們明白社會上已漸漸有了嚴格的用人標準了;在一個北大老教員主持的學術機關裏,若沒有一點可靠的成績,北大的老招牌也不能幫誰尋著工作。在蔡元培先生主持的中央研究院裏,去年我看見傅斯年先生在暑假前幾個月就聘定了一個北大國文係將畢業的高材生。今年我又看見他在暑假前幾個月就要和清華大學搶一個清華史學係將畢業的高材生。

這些事都應該使我們明白,今日的中國社會已不是一張大學文憑就能騙得飯吃的了。拿了文憑而找不著工作的人們,應該要自己反省:【社會需要的是人才,是本事,是學問,而我自己究竟是不是人才,有沒有本領?】【從前在學校挑容易的功課,擁護敷衍的教員,打倒嚴格的教員,曠課,鬧考,帶夾帶,種種躲懶取巧的手段到此全失了作用。躲懶取巧混來的文憑,在這新興的嚴格用人的標準下,原來隻是一張廢紙。】即使這張文憑能夠暫時混得一支飯碗,分得幾個鍾點,終究是靠不住保不牢的,終究要被後起的優秀人才擠掉的。【打不破"鐵飯碗"不是父兄的勢力,不是闊校長的薦書,也不是同學黨派的援引,隻是真實的學問與訓練。能夠如此,才是反省。能夠如此反省,方才有救援自己的希望。】

“畢了業就失業"的人們怎樣才可以救援自己呢?沒有別的法子,隻有格外努力,自己多學一點可靠的本事。【二十多歲的青年,若能自己勉力,沒有不能長進的。這個社會是最缺乏人才又是需要人才的。】一點點的努力往往就有十倍百倍的獎勵,一分的成績往往可以得著十分百分的虛聲,社會上的獎掖隻有遠超過我們所應得的,決沒有真正的努力而不能得著社會的承認的。沒有工作機會的人,隻有格外努力訓練自己可以希望得著工作,有工作機會的人而嫌待遇太薄地位太低的人,也隻有格外努力工作可以靠成績來抬高他的地位。【隻有責己是生路,因為隻有自己的努力最靠得住。】

來源:1932年7月3日《獨立評論》第7號

作者:胡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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