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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是韓國華僑,中文程度自然及不上父親,於是我看到,每封母親寫的信上,都會有一個一個紅筆圈著的錯別字,那是父親幫她挑出來的,然後又把信寄回給我母親。我母親收到後都會在被訂正的字旁寫上一整行對的字,就像小學生被罰寫生字。
因此每封母親的信,都要這樣兩度易手,家書除了講講家中事,也是國文教材,父母倆人如此不厭其煩,大約也是相互依靠的情意。及至想到他們的離異,讓我不禁鼻酸。
據說他們從未吵架。我也好奇,每個人都好奇,他們從沒吵過架,為何離婚?到了我自己談戀愛,才有體會,不吵架的伴侶才是要命。
父親是一個過分幽默浪漫的人,天塌下來的事,他都可以一笑置之,以為有比他高的人先頂著。與錯了一個字便會自行補寫一行的母親非常不一樣。母親不能說杞人憂天,但卻事事要求盡善盡美。
據大阿姨形容,母親私底下對父親,還是那麽一絲不苟的周到。當時父親的辦公室離家隻需要走路五分鍾,他中午都會回家稍事休息。如果母親下午需要幫我們洗澡,她會把毛巾先墊在浴缸裏,再用毛巾把水龍頭包起來,這樣,放水的聲音就不會吵到睡午覺的父親。
但午間無聊的小孩終究會吵,母親就隻好帶姐妹倆去台灣療養院旁的公園玩一個小時,這樣父親才能完全清靜。但這種周到發揮到極致,就是兩人的壓力了。父親回家進門不願意脫鞋。對有潔癖的母親是很大的威脅,但是她又不忍心改變丈夫的習慣,於是下班時間一到,她會沿著父親從門口到房間的路線鋪上毛巾,以防弄髒地板。
父親的不羈性格,讓他在還很年輕時,就放下一片大好前程的海軍不做,拿了十萬元退役金,開了間“作家咖啡屋”。“作家咖啡屋”,顧名思義,來的不是作家就是文學愛好者,父親遇見了,都轉身跟母親說“不能收錢”。
這樣的生意自然是不得善終的。但可能賠了家咖啡廳還不夠快意,他接著開了家電影公司。母親懷著我的時候,就挺著大肚子在電影街穿梭,大概自動化身為“製片”之類的。父親自己寫了劇本,投資了幾部據說很前衛的電影,叫《不敢跟你講》,女主角是歸亞蕾。
1970年的金馬獎,片中的小孩(俞健生)還因此片得了最佳童星獎。但片子上演前,因為內容涉及師生戀而被禁演,可見當時的電影檢查對良善風俗的標準定得很嚴格。拍了部不能上映的電影,自然就不是投資,而是相當於把錢丟進水裏。這些點滴小事不見得直接關係到他們的離異,但畢竟一步步考驗著兩人不同的價值觀。
不知是生性樂觀,或者因為祖父祖母還是給了我一個正常的家庭教養,我對於父母的分離,不能說太過在意。
離開對方之後,他們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婚姻,這也合理,那麽年輕、那麽時髦的兩個人,自然應該再追求幸福。隻是遺憾,他們其後的姻緣也無法甜美收場。個中的微妙處不是做晚輩的我可以了解的。
但這麽多年來,我倒是沒有在我父母口裏聽到他們對對方有任何惡言,甚至每一年父親的生日到了,都是母親提醒我們的。
老家房子被國防部收回後,爸爸隻得獨自搬出去住。公寓我找到了,也靠近老家,環境是父親熟悉的。但對一個老男人來說,生活上的瑣碎事打理起來較費周折。
我打了求救電話給母親,二十分鍾內,她穿著短褲,帶著一堆工具,出現在父親的新家。她戴上老花眼鏡,沒什麽台詞,動手幫父親洗冰箱、刷地板……
父親站在旁邊,福至心靈,突然說了一句:“樹蘭,謝謝你。”母親頭也沒抬:“都是為了我女兒啊!”母親的矜持是容易理解的,但那堅持“周到”的底下,也許還有點兒“曾經同船渡”的情分。
那一天的傍晚我姐姐也出現了,一家四口就這麽碰在一起。在我有生的記憶當中,這樣的畫麵從來沒有過。雖然來得晚了,空間也不相宜,但我還是激動的。
過後有次我爸打電話給我,問我平常送去的蔬菜色拉在哪裏買的?他找遍了各個超級市場都找不到。我有點得意地說,那買不到,因為那是我媽做的愛心色拉,但我媽出國了,暫不供應!我把此事轉告了媽媽,從此她做色拉都做兩份。
就這樣他們開始有了些交往,母親不在台灣時,父親會輪著搜集我的剪報。我若是出現在電視裏。兩人會互相通電話提醒對方收看。我出國時,我家裏的除濕機要倒水,母親會叫我父親去。
回來後,我會在茶幾上看到即將出國的母親留給父親的字條,寫著要他記得幫我開開窗,買點兒雜物什麽的,也會看著同一張字條上父親的字跡。記載著他何時來何時走,完成了什麽……當然,母親依然偶有錯字,父親不訂正了,隻是私底下跟我偷偷笑。
有天,我在路上突然看見他們兩個,我停下車說:“哦,約會被我抓到!”他們急忙澄清說是要找新的公車路線,方便去我家……我遠遠地看著他們兩個,有種時光倒錯之感。
兩個人因熱戀而結合,生了一對女兒,然後了解多了,不得不分手,他們沒有太多怨恨,孩子也沒有怨恨,他們各自試著去愛別人,但始終愛著孩子,孩子也愛他們。如果不是太貪心,這樣的人生應該是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