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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吳清源先生,轉貼長篇好文《勇氣與真意》

(2014-12-10 16:52:06) 下一個

前不久絕代奇人吳清源先生仙逝了,享年一百歲。下了幾十年的棋的我,在心目中吳先生就是神。Now god is dead。總應該做點做點什麽。於是決定轉貼戚小存的好文《勇氣與真意》。文字比較長,大家慢慢看。我相信即便是不懂圍棋的人也會讀得津津有味。其中不但有八卦的引人入勝,又有曆史的風雲變幻。特推薦給大家。

《勇氣與真意》

玩掉歐冠的晚上,我看完球開始看吳清源的自傳《中的精神》。

他的文筆很平,情感也很收斂。但是我向來不喜歡男人在碼字上麵玩太多花,碼字也就跟下棋一樣,你執著於某些精彩的段子,就無法搞出大格局。

看他講六合之棋,講什麽是中,什麽是最善一手。觸動極大,突然對整個圍棋史好奇起來。

我爹一直是個非常不入流的圍棋愛好者,生平最好的戰績是街道圍棋比賽季軍,參賽人數為:五人。

據我看,他棋品也一般,下棋的時候咋咋呼呼高聲喧嘩跟菜市場一樣,更別說經常拿這個作為躲避洗碗的借口。

“別慌,等我打完譜。”

一般情況,這一打就是兩三個小時。我外婆或者媽媽就忍不住把碗給洗了。

我爹也企圖教過我,但是我在學了基本的規則、術語以及弄懂了“死活”之後,我爹說你要入門先得背“定式”,所謂定式,就是你在爭奪角部時,麵對不同情況合理的下棋次序和落子點。

我問要背多少個,我爹炫耀一般地答曰:不多,200多個。於是也就歇菜了。

但是,我很喜歡看我爹訂閱的圍棋雜誌,比如《新民圍棋》一類。

除了我不太看得懂棋譜之外,裏麵連載的棋手故事我倒是看得很有趣味。

我現在都能閉著眼睛背出記憶中棋手的名字,聶衛平、馬曉春、曹薰鉉、小林光一、小林覺、大竹英雄、武宮正樹、常昊、羅洗河、藤澤秀行、趙治勳、劉昌赫、林海峰、柳時熏……當然還有,從我初了解這項運動不久就開始自己統治時代的李昌鎬。

再老一輩的名字我還真的就記得住吳清源。

第一是因為升降十番棋實在太有名;

第二是因為其他上古神獸的名字實在太難區分,諸如什麽本因坊算砂、本因坊道策、本因坊秀策、本因坊秀哉、本因坊秀榮……

第三是我牢牢記著當時看雜誌裏刊登的一則關於吳清源在某次十番棋之前的準備工作,沐浴齋戒用粗鹽擦身然後平靜身心,這種武林第一迎接挑戰者的氛圍實在很吸引人。

所以,我擼完吳清源自傳之後,就去再次仔細翻看了一些圍棋曆史的八卦,包括涯叔那個介紹新布局曆史貼,赫然發現這項看似最安靜的運動,一頁頁都灑滿了狗血。

而且,非常意外地,極大地安撫了我因為球隊輸球而略不平靜的小心靈。
 

1、 舊規則

我那一點點微薄如塵埃的圍棋知識,讓我知道了圍棋棋盤基本位置都是有名字的。

橫豎十九道,共361個點。中間那點叫做天元。周圍的八個點叫做星位。

我尚能記得,一來是因為“天元”也是日本棋壇的一項比賽,二來是因為這些名字實在美。

聽起來好像浩瀚的宇宙都鋪陳在361個點中。

天元是一個極富深意的詞:

天元象征著由眾星烘托的“北極星”,又可象征群星競耀中最光彩奪目的第一明星。

天元也通天意。在我國古籍中,“天元”一詞早被引用於《史記曆書》:“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順承厥意”。

天元通帝王的基業。《後漢書陳忠傳》說:“臣願明主嚴天元之尊”;

天元更是超神入化的象征,是萬物的本源和開始。《魏書管輅傳》說:“夫入神者,當步天元,推陰陽,探玄虛,入幽微”。

小時候,我爹教我落子,第一手要落在小目。(星位旁邊一點,棋盤上橫向第三道、縱向第四道的交點。)然後,務必要記住“金角銀邊草肚皮”這個口訣。

這也很好理解,棋盤角和邊緣比較中間當然更容易圍出自己地盤,就像依山紮營總比深入腹地來得簡單。

但是,我從小就是個八卦人士,我看過《新民圍棋》上八卦說曾經有人“第一手落在天元”,雖然不懂,但看似很牛逼。於是就問我爹我可不可以第一手落在天元,我爹說當然不行。

那個時候我隻當是死規則就略過去了。

當我翻閱了棋局的八卦才知道,圍棋曆史長河中,吳清源是第三個第一手落在天元的人,前麵兩個都是慘敗,而吳清源其實也敗給了當時的對手木穀實。

我爹教我的那七個像兒歌一樣的口訣“金角銀邊草肚皮”原來也不是他順口胡謅給我聽,他讓我第一手落在小目也不是瞎逼給我啟蒙。

圍棋是思想的運動,最開始的落子極端重要,決定著你這一局的思路,但也並非一定是決定性的。

我發現無數的八卦圍棋曆史帖,都喜歡拿足球作比喻,非常有趣且契合。

比如起手的布局,譬之足球就是你一開始選擇442還是433還是4231還是343,這個很重要。但是陣型不是死的,是活的,中途應情況變陣調整也是很必要的。

我爹教給我的這個布局的思路,據說是圍棋史上古神獸本因坊算砂最先開始探索的,在本因坊算策的時候基本完成的。傳說織田信長本能寺之變時,還在觀賞這位本因坊算砂下棋,結果貽誤了時機。

一個最初的布局思想居然能穿越那麽久的時空,還能成為人們下棋的準則。真是非常奇妙的一件事兒。

而圍棋的布局思想,也是在鬼子四家爭霸中逐步完善的,這是一段狗血逆流成河的曆史。可以理解為四大門派,其實主要是本因坊、井上和安井家,每一世代總會出一些天才,為爭一個天下第一的“名人”頭銜,拚死一搏。

這還真不是開玩笑,雖然我對於鬼子的文化有諸多不喜的地方,也很不樂見源於我朝的圍棋到了他們那邊反而被發揚,但是鬼子圍棋史上諸多棋手對於這項運動之虔誠認真,還是頗動人的。

那個時候為了爭天下第一,舉行的番棋爭霸賽,有時落敗的一方會遭受降級,不僅段位不保而且名譽受損。

所以,上古神獸們常常是以命相博,不惜吐血擂台。

我有時候頗困惑,究竟是執著於勝負會讓人進步,還是放下勝負會讓人進步。

一項競技運動,沒有輸贏沒有恩怨沒有利益得失,無法進化並進行傳播,但如果執著於輸贏恩怨和利益,是否也無法抵達這項運動所蘊含的真意?

再回到,我說的第一手天元。

能否布局在天元,實際上就是這個問題本身。

布局的探索,從小目走到天元,是一個非常激蕩的過程,是從邊角走到中腹的過程,是一個要求棋手不斷脫離簡單實效的方法去追求美妙布局的過程。

這對棋手的要求極高。

首先就是視野和大局觀,你如何將邊角和中腹進行銜接;

再次是技術,這種拉長的戰線仿佛處處都是空擋,你如何抵禦住對手的攻擊?

從吳清源和木穀實再到我後麵特別想扯的武宮正樹,他們所探索和承繼的新布局,是很難掌控的武器。

玩好了就是能讓每一個真棋手偽棋手真棋迷偽棋迷全部心跳加速的華麗大屠殺。

玩不好就是一次次在注重實地效益的對手麵前敗下陣來。

再用足球來比喻,就是你將自己的攻擊線越提越前的時候,你如何實現防守的穩固?如何實現每一點的策應?

你光有勇氣這樣玩還不行,你得有這樣玩的技術。

很有趣的是,在涯叔上八卦新布局的那位樓主,用了這麽一個比喻來形容當時新布局在棋壇的魅力,說舊布局就如一隻保守但是總能取勝的球隊,先守住自己地盤再徐圖勝利,奉行的是1:0主義。而新布局就如同全攻全守時期的荷蘭,即使尚未加冕,但是粉絲無數。凡是真心愛著棋道的人,突然發現原來下棋可以這麽華麗和有趣,從內心深處都會有一股衝動,一股暫時摒棄勝負來試一試這種玩法的衝動。

這真是一個關於競技真意的永久問題。

要明白新布局對於棋壇的衝擊,得從吳清源抵達日本前夕扯起。

在上古神獸的紛爭中,四個家族中活得最久最堅韌的還是本因坊家。

1923年,吳清源九歲時,一個統一的日本棋壇因為一個慘劇形成了。

本來,本因坊、方圓社、裨聖會三足鼎立,恩怨不斷,紛爭不休。

但是那一年發生了一件大事,日本關東大地震。

東京被摧毀了,三大棋社全部損失慘重。可能在這樣一個情況下,往日的恩怨都顯得非常渺小,三大棋社最終合並成了一個日本棋院。

翻閱圍棋史的時候,你會越來越體會到天意這個詞,有天賦極高英年早逝者,有一生拚盡全力也未能勝一人者,這些都不算什麽,一場地震,一個動蕩的國家,一次戰爭,一枚投下的原子彈,都會影響一個棋手的運命。

本因坊秀哉,是本因坊的繼承者,棋壇最高榮譽“名人”稱謂獲得者,日本棋院領袖性人物。

往日和他爭霸的瀨越憲作、雁金準一、鈴木為次郎等人也都在棋院裏運作,當然爭爭搶搶的恩怨,依舊在融合後的日本棋院裏發生。

此時,圍棋的基本布局理念早已固定,第一手合理的下法在小目,從邊角向中間發展。實用又有效。許多完善的定式也被固定下來,成為大家下棋的準則。同時,一些禁忌也固定下來,比如第一手絕對不允許落在“三三”,這一點被認為與其他位置過於疏遠,稱為“鬼門”。

鬼子是世界上最喜歡把一些儀式性的東西無限神聖化的人,這一點其實頗變態。

那個時候棋壇前後輩的關係是極端嚴謹的,前輩對於後輩在對弈時的要求也是極端嚴苛的,大家都是老老實實背定式,勤勤懇懇下圍棋。

本因坊門下尤其如此,本因坊秀哉這個人在圍棋史上褒貶不一,不是在於棋力,棋力是公認的超一流,而是在於為人,到晚年吳清源某次采訪時還孩子氣地說“秀哉是個壞人”。

這也就不多扯了,說實話,我可算發現了,圍棋真尼瑪是一項折磨人的競技,是要你放下一切過於繁重的欲念抵達非常冷靜的狀態然後……去爭勝負輸贏。

非常動人的追求棋道的一麵,和非常小人的追求勝負的一麵,往往並存,人性就如棋盤,過於複雜。

再扯回本因坊秀哉,這位老先生對於下棋的禮儀和坐姿,有著嚴酷的要求,他甚至認為禮儀和坐姿的提升了,你的棋藝也就有了進一步的提升。

估計我爹這種下棋跟賣菜一樣的姿態,被老先生看到了會直接轟成渣。這,我就覺得有點矯枉過正。

所以,可想而知,這位本因坊秀哉率領下的日本棋院,是多麽嚴守規則和秩序的單位。

非常幸運的是,吳清源去日本的時候,沒有投入到這位本因坊秀哉門下。吳少年當初天馬行空的搞法,估計會被反複逐出師門一萬次。

你可以想象這麽一副場景,在吳清源前往日本之前,如果把日本的棋壇比作一個武林,那就是已經在統一大勢下暗流湧動的江湖。盟主之位既定,武林規則既定。一個來自東方亂世的天才少年被發掘,年方十四歲被送往日本。

吳清源前往日本的這件事兒,有個細節很有意思。

他後來的老師瀨越憲作看了他的對局,覺得儼然上古神獸本因坊秀策轉世,跑去找了當時日本政要犬養毅幫忙。

這位曾經資助過孫中山的政要問瀨越憲作:你把這麽一個天才帶來日本,如果有一天他把你們全部打敗怎麽辦?

瀨越憲作做出了一個著名回答,我看過很多個版本,都無法完全詮釋這句回答的深意和動人

——“那正是,如我宿願。”

於是犬養毅點頭了:那好吧,你把他帶過來,我來保護他。

那時,吳清源還跟著顧水如在段祺瑞門下混吃混喝混錢用,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萬一換一個不那麽喜歡圍棋的總理怎麽辦?所以,中國的輿論對於日本圍棋界接受吳清源去留學還是非常高興的。

北京最排日的報紙《益世報》不惜重篇幅讚美日本棋士的這一舉動,北京《晨報》也動情地說:好吧,讓我們暫時把排日的感情放在一邊,努力去發現日本人的優點。(這尼瑪是……表揚?),而日本的《棋道》雜誌則隆重發表《歡迎少年吳清源》:

“人們早已競相傳說的這位少年的非凡天分,已經得到證實。現在,他就要加入我們日本的棋院。”

在中日媒體交相輝映的頌歌中,吳少年抵達日本。

附一個瀨越憲作邀請尚在北京的吳清源赴日留學寫的信:

謹啟,前幾日,通過山崎氏收到了你的來函,謝謝!我雖未有與你直接見麵的機會,但過去從岩本氏那裏聽說你年紀雖幼,但棋力高強。這次,我又看了你與井上氏對弈的三局棋譜,更加敬服你的非凡器量。若是鄙人的健康與時間允許的話,我真想去拜訪貴地,與你親切磋棋藝。然而事情可能不允許,我深感遺憾。

我急切盼望你身體強健,完成大禮後,到日本留學,從而共同不斷地研究。願你能在不久的將來榮升為名人。我的拙劣之作一、二冊已寄到了山崎氏那裏,在你來日之前,若肯為我研究一下,我將感到十分榮幸。你和劉氏下的二局棋譜,加上我妄下雌黃式的評論,已在《棋道》六月號上登載,同時綜述貴國棋界現狀的文章也冒昧登載於上。因此,務必請你諒解!
擱筆之時,謹拜托你向貴國的棋伯諸賢們轉達我的問候。遙祝你身體健康!
                                     瀨越憲作 謹具 5月16日 

要知道瀨越憲作此時已是日本棋壇的的成名人物,自學成才,天賦異稟,對陣本因坊秀哉也未落下風,而吳清源隻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孩。

瀨越憲作說我希望你能拿走我國名人頭銜,我希望有幸得你研究一下我的棋譜。此中所蘊含的氣量的確令人觸動。

 

2、四個年輕人與三位師傅

吳清源的故事中,比起後來天下無敵的升降十番棋,我更喜歡看他剛入日本棋院這一段,充滿了各種武俠小說感的喜悅段子,

那時,侵華戰爭還沒全麵爆發,鬼子的嘴臉雖已不好看,但是日本棋院對於少年吳清源來說,還算是一個避世之所。

一個功力和心計都很深的小老頭秀哉是掌門,旗下弟子眾多。

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是兩位長老,各自帶著些許弟子。

這些弟子們每年要進行固定的比賽,鍛煉棋藝,決定段位。

在吳清源抵達日本之前,在關西發生了一件事。

日本關西名棋手久保鬆勝喜代門下有三位天賦不錯的弟子:前田陳爾、橋本宇太郎和木穀實。

久保鬆勝喜代覺得關西圍棋環境太差,就把橋本宇太郎送到了日本棋院的瀨越憲作門下,因覺得瀨越憲作寬厚,不會虧待自己弟子。

瀨越憲作一生最喜發掘天才,長期想把橋本宇太郎拐到自己門下,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就忍不住拿著他的棋譜到處炫耀。

鈴木為次郎看著心思也活絡了,給久保鬆勝喜代寫信說希望也能從他那邊擼到一個天才少年。

於是久保鬆勝喜代就問前田陳爾和木穀實——

“東京的鈴木五段要收徒弟,你們誰願意去?”

前田陳爾年紀較長,懂得比較多,希望師傅能把自己推薦去勢力更大名氣更響的坊門。

木穀實才十二歲,就很聽話地去了鈴木為次郎門下。

於是,三位出自關西的天才少年就分別投在了三位棋手門下:

前田陳爾師從本因坊秀哉;

木穀實師從鈴木為次郎;

橋本宇太郎師從瀨越憲作。

這三位老師的區別其實頗有趣。

本因坊秀哉要求最嚴格、最守舊,也是正統的象征。

鈴木為次郎對棋道的追求最執著,認為不是天份而是對“棋道”不懈追求才能對圍棋有所貢獻。他的著名SLOGAN是“下棋的目的不在於爭奪勝負,而在於做一名對圍棋而言有意義的棋手。”

至於瀨越憲作,我說過他一生最大的愛好就是跟人搶天才苗子,跟同輩搶也就罷了,後來跟晚輩的木穀實也搶。因他自己是自學成才,所以格外看重棋手的天分,喜歡讓弟子在實戰中成長,教得少,約束也少。

老師的不同風格,注定了三位弟子不同的道路。

可以先劇透一點的是,這三個人中,當初看似選擇最佳的前田陳爾成就最小。其餘兩位後來分別在關東和關西棋壇各自成為新教父一般的人物。

命運就是這麽愛給你開玩笑,當時看似最風光最上佳的選擇,並不一定會有最好的結果。

而微妙地改變這三位命運的,除了師從,就是來自中國的第四位天才少年吳清源。

1928年,作為瀨越憲作門下弟子,橋本宇太郎前往北京去接吳清源。

兩位都是靦腆內向的少年,彼此語言有不通,你看我我看你還不如下棋。

橋本宇太郎和吳清源下了兩局測試棋,吳清源都取得勝利

與此同時橋本宇太郎也發現了和吳清源溝通的方法,因為中日文很多字的寫法是一樣的,所以橋本師兄和吳師弟就開始通過寫小紙條進行交流。

有一次,橋本宇太郎在吳清源家吃晚餐。吃完飯後,橋本宇太郎寫了個小條子:禦馳走樣。

吳清源一家琢磨來琢磨去,以為橋本約他們晚飯後去散步,於是穿戴整齊來找橋本師兄。

結果那四個字是“謝謝您款待”的標準用語。

此時,橋本宇太郎之於拖家帶口初到日本的吳清源真是大哥一般的存在。

天才少年吳清源到來日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加入日本棋院。加入日本棋院就得先通過棋力的測試,判斷這位天才的段位。

此時的吳少年僅僅十四歲,是一生心態最佳的時候,因為在中國長大,所以對日本圍棋的規則、秩序一概不明白,對於哪位棋手有多牛逼也茫然不知,隻知道吃飯睡覺下棋學日語。

他的第一位測試賽對手叫做筱原正美,是當時日本棋院大手合戰的春季一等。但是吳少年不知道啊,所以就無憂無慮地去迎戰了。

橋本師兄提醒他說這可是牛逼的人,輸了你就進不了日本棋院。吳少年這才緊張起來,對於落子越來越斟酌,下得很慢,好在還是贏了這局

吳少年測試第二戰的對手非常特別,是本因坊秀哉本人。估計當時的秀哉也非常好奇,這位天才的棋力到底如何。

這一局在當時頗為轟動。

因為本因坊秀哉擁有日本棋壇的最高“名人“稱號,極其愛惜羽毛,很少出手,即使是坊門弟子,也少有親自來指導的,他能主動來做吳清源測試賽對手,實在難道。

但是,吳少年依舊一點都不怯場。

一來是吳少年雖然知道秀哉厲害,但是畢竟隻是傳說沒有見過;

二來是因為吳少年的師傅瀨越憲作年輕時對秀哉的戰績非常卓越,長達17年間,全勝的記錄,後麵秀哉為了對付瀨越用了一些有失光彩的手段,所以瀨越憲作打從心裏瞧不起這個人,肯定在吳少年麵前說了秀哉不少壞話。

所以,在此時吳少年的心中,秀哉就沒有了武林第一高手本因坊坊主的威嚴。

所以,吳少年非常愉悅地開始了和秀哉的對局。

對局當天,師從鈴木為次郎的木穀實,來到了對局觀察室,發現裏麵人山人海,幾乎整個日本棋院都在圍觀這場讓二子測試局。

輕鬆愉快的吳少年拿起棋子,歡樂地落在了,星位。

坊門的弟子想弄死他。

鈴木為次郎弟子木穀實覺得很有意思。

而吳少年的老師瀨越憲作,或許是一個“納尼!!!”的表情。

在此後一段布局革命的狂飆期,瀨越憲作將會“納尼!!!!!”無數次。

要是吳少年在秀哉門下,單憑這一手估計就能立馬被逐出師門,但是秀哉並沒有當場翻臉。

這一局,吳少年成功將優勢保持到最後,被秀哉讚為“布武堂堂,未給白棋可乘之隙。此二子局可作為快心之傑作。”

這或許是木穀實第一次看到吳清源布局星位,而這種在坊門看來“頑劣隨意”的下法,未來會深刻影響和改變木穀實的命運。

日本媒體《時事新聞》報社將已經出現的兩局測試賽合起來,取了一個標題,叫做“日支對抗賽”。這個“支”字便是當時日本人對中國的蔑稱“支那”。後來因為吳清源連勝三局,報紙掛不住臉,默默把比賽改為“吳少年出世戰”。鬼子這尿性啊。

而後來,吳清源回憶他和秀哉這次對決時,記住的是另外的事情:他獲取勝利後,橋本宇太郎高興地請他去吃了拉麵。

多年後,吳清源依舊感歎:那是多麽香噴噴熱乎乎的拉麵啊。

媒體為了充分挖掘吳天才的價值,除了“吳少年出世戰”之外還為他舉辦了“越箭對吳才”的係列比賽。有吳粉認為這是鬼子的陰謀,因為吳少年讓二子贏了本因坊秀哉,所以鬼子一定要找盡可能多的人來和他對弈,希望能夠有大挫他的人在。

其實我覺得不盡然,因此鬼子的媒體再陰暗再軍國主義,也是個商業運營機構,吳少年之於他們就是一個無盡的盈利機遇。而且當時的比賽測試性質更多,大家打打商業賽而已,有陰謀,也是鬼子媒體數錢的陰謀。

在1929年6月,吳少年十五歲,出世賽第七場,執黑對二十歲的木穀實。

這是他倆第一次正式見麵。

傳說年輕的木穀實長相俊美,清秀如女子,鑒於對鬼子吹牛逼能力的了解,我特地去翻了一下他年輕的照片,不算瞎吹。

所以兩人一落座,小吳抬頭一看,喲,師兄長得真俊。

於是,小吳就給了清秀俊美的木穀師兄終身難忘的一局。

吳清源一生國籍變來變去,而木穀實一生則是棋風變來變去。此時的木穀實還是一位鋼筋混泥土保守型選手。而吳清源此時畢竟年齡尚小,論棋力對木穀實未必有勝算。

但是小吳此時賊膽包天啊,他拿起棋子,第一手,啪,落在了天元,棋盤最中央被稱為萬物之主那一點。

我估計此刻所有人,從木穀實到圍觀群眾,都“納尼!!!!!!!!”了。

終於,在漫長的圍棋史上,出現了第三個第一手落天元的人。

前兩位落天元的人,都頗有意思。第一位很有詩意,第二位就略扯淡。

第一位的名字我小時候在《新民圍棋》看到過,至今未忘記,看上去很美,叫做涉川春海。

之前我扯過日本圍棋有過四家(其實也就三家)爭霸的時期,本因坊和安井家一直是爭鋒相對的死對頭。這位涉川春海是安井家的傳人,但是他老爹安井算哲不知是不是在和本因坊家的爭霸中,腦子爭的不清楚了,非要把自己兒子的名字取名也叫安井算哲。

後來,小安井為了廣大人民的記憶力,從了母姓,改名叫涉川助左衛門春海。作為安井家的傳人,他也要挑戰本因坊家霸權,但是這位涉川春海同誌,不僅是一個圍棋神童,還是一個天文學家。在他腦海裏棋盤如宇宙,星辰浩瀚,而天元作為中心一點,承載著這個宇宙最大的奧義。

他根據天文學的浪漫哲思,認定,執黑第一手落天元,必勝。

他帶著這樣的思路挑戰了本因坊道策,第一子落天元,以九目大敗。

此後,涉川春海退出棋壇,擔任幕府的天文官,專心研究天文曆法,製定了日本第一部曆法“貞享曆”。

吳清源後來在自己的自傳裏,也認為圍棋在中國古代沒有文字的歲月裏,是用來占卜天文,測定陰陽的東西,他所舉的論證例子,就是這位涉川春海。

第二位,第一子落天元的選手就頗有點賭氣的意思。井上家弟子黑田俊節代表井上家挑戰方圓社社長村瀨秀甫,在番棋爭霸戰中連敗三場,而且還是在秀甫沒有使出全力的情況下。於是在第四局,黑田非常有霸氣地執黑第一手“啪”,拍在了天元,當然,更是慘敗而歸。不過,這個黑田倒是因為這個賭氣的行為被載入史冊。

作為曆史上第三位第一手落天元的選手,吳清源既沒有涉川春海的詩意,也沒有黑田俊節的意氣。

他可能甚至並不知道這兩位是誰,也並不知道第一手落天元,在日本通常會被師傅從東京追打到大阪。

此時十五歲的吳少年,心裏浮現的戰術,是一個非常頑劣的念頭。

木穀實被吳少年第一手棋給嚇了一跳,但是還是得繼續下啊。於是他也就正常按照自己的思路走了,走著走著,他就覺得不對勁了。

在仔細看棋子形狀之後,清秀的木穀師兄就急了,跑去找裁判抗議了。

吳清源每一步都是模仿木穀實的下法,木穀實下哪兒,他就在對應的位置下哪兒。

木穀實每一步棋可都是經過縝密思索來的,但是吳少年隻要模仿著師兄的下法,完全就是不假思索省時省力。

這實在是無賴至極的下法,木穀實跳腳了好幾次,裁判表示無能為力,人家吳清源愛在哪裏落子是人家的自由,這又不違規。

此時的吳少年,腦子裏全無棋壇的規則,有的隻是一種“我這樣下下看似很有趣”“我那樣試試看看行不行”的好奇心。

這下子,木穀實發現吳少年第一子落天元的用意了。

這其實是一道簡單的數學題,圍棋上的棋子是奇數,361個,你可以在任何一點都能找到對稱的點走出模仿棋,但是唯有一點是獨一無二不可模仿的,就是正中央的天元。

占住了天元,就是占了優勢。

涉川春海出於天文學家的浪漫,直覺到天元獨一無二的,但是一直都沒參透天元的獨一無二怎麽運用。結果,吳少年十五歲就用小學數學,用一種很不要臉的下法,給出了一個頗令人吐血的答案:它不就是多出來的一點麽。

我能說,人不能太文藝麽?

但木穀實畢竟也是位天才,他很快就想到了破解這種不要臉下法的方法。其實想到了也就很簡單,你占住了不要緊,我創造一個含天元一子在內的對殺把你提掉不久好了麽?

在木穀師兄進軍中腹之後,吳少年也就改變了戰術,不再模仿,和師兄認真拚殺了起來。

這盤棋最終決定勝負的不是邊角的爭奪,而是中腹的廝殺。

吳清源後來回憶說,他在和木穀實對局之前,跑去問橋本宇太郎,我想下模仿棋怎麽樣?橋本宇太郎說很有意思,你不妨試試。

於是木穀師兄就慘遭調戲了。

這盤棋後來引起了極大的爭議,吳少年被批判了,包括他的老師瀨越憲作也很憂慮說“要是模仿棋流行起來就不好了”。老師的擔心的確是很有道理的,吳少年肯定隻是下著玩,但後來真的有人將模仿棋發展成了一種戰術。有趣的是,在吳清源老年時,藤澤朋齋用模仿棋對付他的弟子林海峰,老吳還指導他弟子如何破模仿棋。

(這個藤澤朋齋原名叫做藤澤庫之助,因為吳清源的原因不得不改名換姓才能有臉麵回到棋壇。)

吳清源回憶說那是他唯一一次輸棋他老師覺得很高興的。除此之外,在今後漫長的歲月裏,無論吳少年和誰對弈,也不管在怎樣艱苦困難甚至威脅人身安全的環境下對弈,瀨越憲作都是堅定地告訴他,無論怎樣,去贏下來。

棋局的結果是木穀實勝,畢竟那時他的棋力的確要高過吳少年。

吳清源後來也說木穀師兄是自己人生第一個真正的對手,有兩到四年的時間他都是在追趕木穀實。

棋局下完之後,因為沒有電車了,兩個年輕棋手就在棋院裏住了一個晚上。

來日本一年,吳清源的日語也熟練了一些,一個晚上之後,兩個人就……一見如故了。

吳清源後來是這麽回憶木穀實——

“也許就因為他也對世俗瑣碎一無所知,酷似於我,所以我們才那麽情投意合。我一直把他作為我的兄長,與他的關係親密無間、誼深似海。”

這真是兩位宅男之間的真愛啊。

不過此時的木穀實並沒有意識到他已經被無知無覺的吳少年不經意地拖向了一條新道路,一條重視外勢,走向中腹的道路。

在未來新布局的革命中,他兩的配合用足球來作比喻,吳少年就是一個天才的前腰,在禁區創造和嚐試了許多匪夷所思的機會,這是他的樂趣所在,而完成臨門一腳的是木穀實。

我有時會想,當初要是木穀實沒有遇到吳清源,還會不會有新布局?

不過,就像吳清源後來回答什麽是天才,說天才就是天命,是上天賜給你的力量。

那麽天才與天才的相遇也許就是傳說中的天意。

在那個棋院一夜中,木穀實對吳清源說了這麽一句話:圍棋不會出現兩局完全相同的形狀,所以每盤棋都應該重視,認真下。

這真是“以追求棋道為己任”的鈴木為次郎門下木穀實,會說出的話,會糾結的事。
 

3、 錯招與新手

那真是吳清源少年人生的好時光啊。

每天隻需下棋比賽吃飯睡覺,他自己後來也回憶說那是他學棋最認真的一段時間,孜孜不倦地研究著傳說上古神獸們本因坊秀策、本因坊秀榮的棋譜。

閑扯一句這位本因坊秀策,同誌們啊,有沒有覺得很眼熟啊,《棋魂》啊,藤原佐為第一個附身的小孩啊。原名虎次郎的那位少年啊。

其實曆史上的本因坊秀策,本身就充滿了武俠小說的傳奇韻味。

傳說井上家傳人井上幻庵挑戰本因坊坊主本因坊秀和。

幻庵在棋局中設下一個圈套,在場高手包括本因坊秀和都沒有發覺,眼看秀和就要落子步入對手的陷阱。

此時突然有一個隨侍小童突然打翻了茶杯,驚擾了棋局。秀和突然停住了落子,重新打量棋局,發現了這個驚天的陰謀,擊退了井上幻庵。

此時幻庵隻當是天意。直到四年後他在雲遊時再次遇到一位少年,那位少年邀他對弈。幻庵一看這正是當年在秀和身邊打翻茶杯的隨侍小童,好奇之下,就答應和他下棋。

結果幻庵連連敗北。

此刻幻庵算是徹底明白了,當年那個打翻的茶杯根本就不是天意也不是巧合,這位少年扼殺了自己一生稀有的一次擊敗本因坊秀和的機會。

這個扼殺有多嚴重?

幻庵的愛徒赤星因徹為了幫助井上家爭“名人”之位,對戰本因坊主本因坊丈和,吐血棋盤而死;

幻庵代表井上家再次提出挑戰,對戰本因坊秀和,第一戰兩度嘔血而輸,被稱為“獻身之名局”;

兩年後幻庵養好身體再戰,力戰三天而敗,棋局步步精彩,被稱為“失棋所之名局”。

幻庵不服,第三次再請戰,這一次他幾乎就成功了,直到眼前這位少年故意打翻茶杯。

三戰三敗,幻庵羞憤之下跳崖自盡未遂,從此歸隱山水。而井上家主井上秀徹長期精神壓抑,終於神經錯亂,砍死了自己的弟子。

所以,此刻幻庵所麵對的本因坊秀策(此時還叫桑原秀策),年紀隻有17歲,在四年前年方14的時候,破壞了幻庵的複仇大計,讓幻庵不得為死去愛徒報仇,差點要了幻庵的命,直接毀了井上家。

這世界上麵對這種情況,或許有一萬種選擇。但井上幻庵的選擇一定是最特別的那個。

他抓住這位未來本因坊主的手,哈哈大笑:

“下得好!下得好!將來執棋壇牛角者,非君莫屬呀!”

幻庵的反應或許有一萬種解釋,但我的理解是,求道者得以切磋道中百年一遇之天才,可含笑瞑目。

一切是非恩怨血債陰謀,都在得見自己所熱愛事業之真意代表時,煙消雲散。

那話怎麽扯來著,朝聞道,夕死可矣,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不過來到日本棋院研習的吳清源研究秀策和秀榮的棋譜,肯定不是為了八卦。而是他和木穀實最近的勝率都下降了。

因為他倆升了段位,拿到白棋的機會增多了。

在下棋時,執黑者先行,而先行是占了極大的便宜的。

所以現代的圍棋規則,執黑先行需要貼目,就是最後計算雙方占地多少時,黑子要自動扣去一定的數目。

而在那時的日本,黑棋是不貼目的,高段棋手和比自己段位低的棋手下時,為了表示高貴冷豔,通常需要讓先,讓低段者執黑,自己執白。

現在規則中,黑子貼目貼多少呢?至少要貼六目半。

想官子無敵的李昌鎬曾經每每以“半目勝”,這六目半其實是很可怕的一個數字。

所以,那個時候,高段讓先執白就相當於什麽呢?

那就等於,突然頒發了一個新規則,請各位歐冠球隊按照曆史積分排序,積分高的踢積分低的,一律從0:1落後踢起。

而之前我們扯過,木穀實此時的棋風是鋼筋混泥土保守型,執黑的時候倒還無所謂。一執白,就等於是一支專善防守反擊的球隊,還從先落後一球開踢。攻也不是,守也不是。

吳少年研究秀策和秀榮,就是希望能從中找到提速白子的方法。

在吳清源和木穀實之前,圍棋的布局演進是這樣的

圍棋自中國始,一開始需要放“座子”——開局前在4個星位交錯放置黑白各2子。

“座子”是一種很有趣的思路,可以限製模仿棋,但是卻讓整盤棋從一開始就陷入激烈的拚殺,失去了整體布局的變化。

本因坊算砂,就是那個下棋耽誤掉了織田信誠小命的上古神獸,本身是僧侶出身,認為這種下法太過於殘酷激烈,不符合這項運動應有的修身養性本質,而且限製了圍棋的變化,提出廢除座子。(傳說我國棋手在宣統年間也是探討了廢除座子的必要性。但我覺得鬼子還是沒有參透,即使廢除座子之後,這項運動照樣有不少人吐血戰場,殘酷激烈還是因為人的欲望本身,和棋沒有幹係。)

本因坊道策,漸漸完善了布局體係,找到了“小目”這一較為理想的布局點,完成了布局的基本理論;

本因坊丈和時代出現了“大斜”定式;

本因坊秀策時代出現了“秀策流布局”;

本因坊秀甫、本因坊秀榮時代出現了“星位布局“,尤其在晚期,秀榮執白,屢屢占星位展開布局;

還記得剛才我扯過吳清源和本因坊秀哉下測試棋,第一手落星位,坊門弟子都想剁了他。

這也是坊門的悲哀。

看看上麵的布局演進史,坊門之所以能熬過那麽血腥的爭棋時代,一直位居四大家族之首,長期霸占“名人“稱謂。不僅在勝率,還在能出現敢於探索布局,不斷求變的人才。

圍棋的布局史是一個追求大局觀的曆史,追求最大程度聯動棋子的曆史。

但是到了本因坊秀哉的時代,坊門門規森嚴,本因坊秀哉認為汝等小兒,好好按祖宗留下的規矩,練好基本功才是,不許在定式之外胡亂落子,你以為你是秀策秀榮前輩麽?人家是天才是大師,你是普通材質。

再加上本因坊秀哉訓弟子極嚴格,動不動就是雷霆萬鈞的大聲嗬斥,又喜歡把人逐出師門,弟子們自然戰戰兢兢。

難怪,金庸會把吳清源當做他心中風清揚的化身啊。當時的日本棋院多像一個華山派,重視內力修煉的坊門是氣宗正統代表,占據絕對優勢。而略自由一點點的鈴木為次郎和更加自由放任的瀨越憲作,給了門下弟子木穀實和吳清源以空間,去打破定式,探討新的布局,將劍宗天馬行空自由無拘束的風範帶回棋局。

我一直覺得木穀實和吳清源能夠搞出新布局,天賦之外,還是吃定了自己的師傅們不會因為自己亂下棋就逐自己出師門。尤其是吳清源,他父親早逝,瀨越憲作對他簡直就是又當師傅又當爹。

吳清源回憶說,因為自己那個時候執白的機會多了,開始研究執白取勝之道——

“我十分尊敬的本因坊秀榮名人的時局譜中,就屢屢見他執白於投於星位.我之所以形成一種捷足先登、盡快展開的棋風,理由就在於我對於小目布局的棋深感急不可待。當時我打出的三三或星的布局,是以“一手占據角地、盡快向邊展開”的想法為根據的,這種想法時我來講已是理所當然的思路,可是,人們當時把由角上小目開始締角看作是絕對正確的,所以我的新下法惹起了巨大的回響。 “

話所我曾看到有人是這麽評價秀策和秀榮,說秀策是“化亂戰成平和“,牢牢控製局麵,把棋控在自己手裏,贏得不多,但對手也沒機會;而秀榮是在控製中不斷轉換,讓對手不斷處在頻繁的判斷中,以此彌補白棋在速度上的不足,說看古棋譜通常是混戰一片,看秀榮的棋譜,往往會有”這麽大的空擋真的沒問題麽?“這樣的感慨。(我寫道這段的時候,不知道為啥腦袋裏直接浮現的就是西班牙和巴薩的區別。)

此時吳清源的探索,是有意識為了贏棋,但無意識想要開創什麽新流派、新布局。

他敢於試來試去,完全出自一種非常天真的天才之心,你可以理解為這是一種極端的自負和自信,無所謂啊,試試搞搞,反正不行老子再想辦法找補回來。

這就是他和木穀實的不同。

吳清源關於木穀實的回憶都是充滿了朝氣和少年趣味的:

“我看木穀實的樣子總想笑,他每擊一球(台球)都要用四、五分鍾。擊球杆往往在他的手裏上下持七到八次才能定下往哪兒打。誰知剛要打,又縮回手來,正一正眼鏡,然後再摸幾下杆。就這樣,欲打又罷,反複斟酌。總之,擊一球要摸三、四十下球杆才真的下手。難怪對手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打麻將也是如此。一手、一手地苦思冥想,半天舍不得出牌。由於木穀實的長考,經常急得牌友們坐立不安。不過,因對手大都是他的師弟或晚輩,不得已,隻好耐著性子陪他玩。“

木穀實要是在我家鄉打牌,估計會被逐出牌桌一萬次的。

吳清源曾經問過木穀實,你為什麽這麽喜歡“長考“。

木穀實回答,他首先在作為直感而浮現於眼前的四、五手中,從最不可能成立的一手開始,一手一手地往下計算。這樣看來,因沒有漏算的地方,失誤自然就少。

吳清源認為,人非聖賢,棋局之變是算不盡也計不清的,如果對方不按你的計算走呢?在你計算範圍外下了一手,你是不是還得重新開始算?

所以吳清源下棋,喜歡從最可能的一手想起,覺得太迷信計算,就會忽視大局。

這種性格上的差異,真是太有趣了。

從競技的角度來說,木穀實的思維縝密嚴謹,追求完美的正確,非常值得稱道。

但是從圍棋的角度來說,吳清源這種“且待我試了再說,失誤也無妨“的隨意,更接近真意。

他兩後來的人生軌跡也是如此,吳清源探索再探索,木穀實探索加總結;吳清源登頂觸天,木穀實落地生根;吳清源在真意中孑然一人,木穀實在求道中桃李滿天下。

我每每對比木穀實、吳清源和橋本宇太郎三人的人生軌跡,常常會很感慨運命真是一個很詭異的東西,充滿了“求之不得隨遇而得“和”失之東籬收之桑榆“的戲碼。

又扯遠了。扯回到少年吳清源和木穀實所麵臨的現實問題——執白求勝。

那個時候,在棋院裏出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現象。

師兄們在指導師弟們下棋時,懵懂無知的師弟們有時會在定式之外,下出錯著。

錯著一出,師兄卻慌了,你不按規矩來,我就不知道怎麽下了,結果師兄反而輸棋。

很搞笑的事情就出現了,師弟下錯著,然後把師兄給下輸了。

坊門是怎麽處理這件事情的呢?

一旦有師弟下錯著,師兄們就會集結起來研究破這一著的方法,研究出來之後再去訓斥師弟:你以為你是誰,好好按照規矩下!

本因坊秀哉更是非常生氣,把弟子全部攏到一起,咆哮斥責:你們才學幾年棋,就想挑戰上古神獸們一生的心血,圖森破圖耐意誤!

坊門弟子被罵得狗血淋頭,也就不敢再亂來了。

但是可憐的瀨越憲作老師,就木有秀哉這麽有威嚴了。瀨越憲作喜歡收天才,教天才,他先後養了中日韓三國各一個天才:吳清源、橋本宇太郎、曹薰鉉(曹還是從後來木穀實手裏搶來的,這個天才癖啊)。神奇的是這三個人棋風差別極大,可見瀨越老師對於弟子多麽寬鬆自由了。

這個時候,瀨越憲作老師發現,除了來自中國的讓他時不時就要“納尼!!!!“的吳清源,橋本宇太郎也開始不正常了。

橋本宇太郎是他從關西的久保鬆勝喜代那裏擼來的。在橋本宇太郎來東京之前,久保鬆勝喜代臨別贈了他一樣禮物。

一手特別的下法,一步看似錯著的下法。

這也太武俠了,徒弟去闖江湖,師傅說:來,孩兒啊,師傅將從未展示人前的密招贈你,你遇強敵可以此爭勝,這招看似違背常理的敗招,實則威力巨大,你莫要隨便用。

不過橋本宇太郎年輕氣盛,隨隨便便在一次私人聚會的友誼局中,就使出了這招。後來這一棋譜傳到鈴木為次郎那裏,大驚其精妙,加以改進,屢屢用以克敵。被稱為“鈴木新手”。

久保鬆勝喜代很生氣,屢次抗議那是老子的原創,鈴木是山寨。

涯叔八卦貼的樓主是這麽感慨的:一手錯著下法,就能震撼當時的圍棋界,可想而知,當時的棋壇真是守舊已久。

這一新手就是一招棄角爭中腹的“錯著”。是啊,自古“金角銀邊草肚皮”,棄金銀不顧而去吃草不是瘋了麽?

但是在後來的春季手合戰中,橋本宇太郎用這招殺掉了木穀實,並且屢屢克敵製勝。

瀨越憲作老師壓力大了,他一開始覺得橋本這招頂多吃一兩個人,然後發現不靈就回歸正道。但是橋本居然越走越遠,萬一碰到真正的高手是要吃大虧的啊。

瀨越憲作就這點比本因坊秀哉好,他規勸弟子不靠咆哮責罵,他拉著橋本宇太郎好好的下了一局指導棋,將橋本的中腹大陣屠得幹幹淨淨。終於苦口婆心地將橋本拉回正常的下法。

瀨越老師這邊剛剛勸下橋本。吳清源就又開始興風作浪了。

吳清源這個人仗著自己天才就喜歡到處試,他執白次數多了之後,潛心研究本因坊秀榮執白勝的棋局,秀榮晚期搶占星位提升速度的做法,吳清源此時還未能完全掌握徹底,在對戰中運用也沒有取勝的保證。

於是他開始琢磨,秀榮占星位,是為了以一枚棋子護角提速白棋展開進攻,但是以後還是需要再補棋回防,不然防守不穩。有什麽位置比星位更能護角呢?

於是在1931年,吳少年在一次對局中,毫不在意的把棋子落在了“三三”。

三三,顧名思義,就是圍棋棋盤上橫三縱三的交織處。

上古神獸們已經多次論證過,星位太激進,三三太疏遠,小目才是最均衡的點。

三三守角雖然守角牢固,但是被隔離在整個棋局之外,不利於借用外勢。

所以,在坊門,三三是禁手,被稱為“鬼門”。

吳少年這一手等於是直拍鬼門。

又拍出了“ 納尼!!!!!!!!!”一片。

瀨越憲作,快被告狀的人淹沒了。

但是瀨越老師真是好人啊,他找到吳清源各種耐心勸說。不得不說,瀨越憲作一生除了棋藝好,外交口才也是極好。吳清源雖然不太明白不能下這一點的技術原因,但是終於明白了一些不能下這一點的政治原因,也就暫時收手了。

此後,吳清源逐步實踐本因坊秀榮的執白下法,在棋賽中勝率又逐漸提高,在秋季手合戰中奪得第一,並且在《時事新聞》主辦的“時事棋戰”中,連贏十八人,轟動一時。

吳清源消停了,木穀實又開始癲狂了。

在橋本宇太郎掏中腹贏了木穀實之後,木穀實就一直在潛心研究進軍中腹的下法,一支球隊已經成型了防守反擊的打法,現在突然要改全攻全守,實在是很痛苦很難受的事情。所以在吳清源大殺四方的時候,木穀實陷入低迷,一邊陷入低迷一邊實踐瘋狂的進攻。

鈴木為次郎看到木穀實現在這種直取中腹的下法,也快瘋了,千方百計勸說木穀實。但是木穀實不愧為鈴木為次郎門下以“求棋道”為己任的弟子啊,性子倔強固執,怎麽說也不聽。

要怪也隻能怪鈴木為次郎,一直倡導什麽“忽略勝負,要做對圍棋有意義的選手”,這位弟子貫徹得就很好嘛。

於是鈴木為次郎隻好跑去罵瀨越憲作,就是你家橋本宇太郎先胡來,我家木穀實好好一孩子,也跟著胡來。

瀨越憲作回答:事情變成現在這樣呢。是大家都不想的。不然我去給你下碗麵?

於是,事情在老師們無可奈何的放任自由中,越發不可收拾了。

1933年的升段賽,吳清源對木穀實。

對於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來說,這真是小祖宗對小祖宗的一局棋啊。

一開始,吳清源就直接占住了右邊上下兩個星位,一個非常奇怪的二連星布局。木穀實還算很本分,占住兩個小目。

瀨越憲作:我擦,小祖宗你又來了。

鈴木為次郎:嗬嗬。

隨著對局的進展,木穀實本來還在老老實實從角部掏空吳清源,突然,抽風一樣,跑去中間搶地盤。

這下輪到鈴木為次郎叫小祖宗了。

這局棋,由於木穀實強行進攻中腹,吳清源在對攻中大勝。

但是這並沒有打擊到木穀實,他依舊持續在探索中腹進攻之道,屢敗不悔。

與此同時,吳清源在星位上越來越胡來了。

1933年,日本棋院春季大手合戰,吳清源對岩本薰六段。

吳清源首先迅速地占住了右上角的星位。

當然此時日本棋院的諸位在一次次的“納尼!!!!!!”之後,也都適應了,不就是下星位嘛,想想秀榮名人也下過嘛。

不過,吳清源下一手,占住了,左下角的星位,兩個落子形成了一個對角星。

天才就是天才,永遠在你適應之後,給你新的驚喜。

瀨越憲作又看到了浩浩蕩蕩地前來告狀、指責、怒罵的人群。

吳清源的這個下法,酷似中國古代棋局的座子,剛才我們已經扯到了,座子早在N久以前,就因殺伐太重破壞布局,被本因坊算砂給廢了。

棋局迅速被吳清源拖入了亂戰,並在亂戰中屠掉了岩本薰。

但是岩本薰並不寂寞,過了幾天,吳清源又用同樣的對角星,贏了宮本采二。

被本因坊家廢掉的中國座子要在日本棋院裏重生了,可想而知,本因坊秀哉現在的情緒與狀態。

他怒斥即將與吳清源對局的福田正義五段:要是被吳清源的對角星給贏了,那就滾吧。

福田五段倒真沒被對角星給贏了,他礙於天威想出了一個很囧的方法,吳清源一占星位,他就迅速把對角星位給占了。

但是,福田哪裏會從星位下起,迅速還是被吳清源中盤就屠了。

這也算是,完成了本因坊秀哉的命令……吧?

本因坊秀哉跑去大罵瀨越憲作,你怎麽能夠教出這麽無法無天的弟子。

嗬嗬,本因坊秀哉可不比鈴木為次郎,瀨越憲作立馬就給罵回去,本來就討厭你,就算我也覺得吳清源有點胡來,但是你要罵我就陪你對罵,反正我口才好。

真是令人感動的好老師啊。

同在1933年,《時事新聞》報社邀請吳清源和木穀實展開一次十番棋戰,被稱為“下一輩王者之戰。”

這一次對弈,不是他們一生中唯一一次十番棋,但是這一次對弈改變了他們的人生,改變了日本棋壇,也改變了圍棋曆史。

多年後,奠定吳清源“昭和棋聖”地位的升降十番棋,第一個對手,也是木穀實。

兩次對決,兩位好友,卻是完全不同的心情與境遇了

吳清源和木穀實第一次十番棋,吳清源十九歲,木穀實二十四歲。《時事新聞》同步刊登棋局。

我非常喜歡涯叔新布局八卦貼裏那位樓主的描述,說此時的日本棋院,大家都在等這份報紙所刊登的十番棋第一局的布局。

本因坊門的弟子拿起來就罵;

本因坊秀哉看完就發脾氣;

瀨越憲作老師看到了當沒看到,有人問他就裝失憶:熟麽?有人在下十番棋麽?人家不知道呢。

在這一布局裏,吳清源繼續對角星,而木穀實回到了傳統的下法。

鈴木為次郎又安心了一些,還是回到正道了啊。

又,安心早了。

在十番棋比賽的間隙,木穀實繼續參加著棋院的手合戰,對陣筱原正美,就是當初第一位代表日本棋院測試吳清源棋力的棋手。

鈴木為次郎懷著一顆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感恩之心,前來觀戰。

第一手,兩人都很守規矩地放在了小目。第二手筱原正美跑去了星位,吳清源的惡劣影響啊。

鈴木老師還沒有感慨完,木穀實一落子,落到了高目。這是比星位更加接近中腹的一點。高目不是不能下,但是木穀實的第一手小目和第二手高目,是……一個對角。

這,比吳清源的對角星還要惡劣。

鈴木老師,要氣死了。

這局棋,木穀實真的運用高目和小目的對角陣,圍出了中腹的浩瀚星空。

曆史以後會反複證明,木穀實是一個當老師的奇才,因為他善於總結,他不像吳清源那樣為下棋而下棋,他已經在默默思考有沒有可能將這種下法,總結成一種全新的布局方式。

比鈴木老師更可憐的是筱原正美,他剛輸完木穀實,下一輪就對吳清源。

這是一次很奇特的棋局。吳清源照常將第一子放在了星位。

筱原正美想破對角星,但是像福田那樣把吳清源第一子的對角星位給占住,已經證明是行不通的。怎麽辦?

筱原正美做出了一個破格的決定,他落在了對角的鬼門:三三。

當年秀哉是怎麽忍下吳清源的啊,簡直就是帶壞了整個棋院。

筱原正美的思路其實很有意思,他想通過步步貼身緊逼,限製吳清源的發揮。

這就像,足球中對戰比你技術高的球隊,采取凶狠的逼搶,希望能破壞對方的傳球,打亂對方的進攻。

不過,天賦和技術這個東西,不能強求。吳清源最後以13目之多贏了筱原正美。

接下來,更駭人的事情出現了,吳清源的下一個對手小野田千代太郎,同樣在對抗吳清源的時候,落子在三三,同樣希望以纏鬥來限製吳清源。這一次,吳清源幹淨利落地,中盤勝。

然後吳清源在春季戰最後一輪對陣向井一男時,布局就是兩個三三。打開兩扇鬼門,以圍大空的方式勝了向井一男五目。之前扯過,“三三”之所以叫鬼門,是它隔離在外,不好借勢。結果吳清源用兩個三三圍出了中腹大空。

怎麽說好呢,這就好比一個球隊用後衛hold住了整個中場。

整個日本棋院都沸騰了。

看到這裏,我真心覺得天才真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存在啊,這簡直就是侮辱人:來來來,讓我來教你們怎麽下三三。

接下來,與吳清源和木穀實十番棋同步的,出現了另外一件大事兒。

日本《讀賣新聞》報社為了紀念“讀賣新聞報第二萬號出版”,決定舉辦一次“日本圍棋選手權戰”。挑戰勝者獲得獎勵是——能夠與本因坊秀哉正式對戰。

挑戰賽的八強是:

吳清源VS林有太郎

木穀實VS瀨越憲作

橋本宇太郎VS前田陳爾

關山利一VS岩本薰

要是注意看前後次序的話,大家會發現這基本是新下法和傳統下法的一次對抗。

吳清源以對角星陣勝林有太郎。

橋本宇太郎同樣采取了非傳統的目外下法,險勝前田陳爾。

而木穀實和瀨越憲作的對決,木穀實打開鬼門,圍出中腹大空,擊敗了吳清源的老師。

也就是說新下法全部獲勝。

與本次挑戰賽同時在運行著的,是木穀實和吳清源的十番棋。

木穀實在十番棋中不斷轉換棋風對戰吳清源,用傳統戰術,用吳清源的星位戰術。

第三局,木穀實執白,用吳清源的星位戰術,擊敗了吳清源的三三布局。

一直在探索求棋道的木穀實,相對於歡脫闖鬼門的吳清源,想到了更多的東西。

吳清源此時的下法,是守住角,然後迅速提升速度向兩翼進攻,但是木穀實由於秉持著鈴木門下“不以勝負為念專求棋道”的精神,一開始就是撲向中腹。所以在中腹絞殺時,木穀實比吳清源來得熟練。

我是這麽理解的,吳清源此時的下法是:守住邊角提速兩翼齊飛。木穀實則已經把目光投向浩瀚的中腹。於是木穀實開始思考,有沒有既能兩翼齊飛又能掌控中腹的搞法呢?

在接下來,吳清源在爭奪本因坊秀哉挑戰權的比賽中,執黑擊敗了木穀實,這一局棋雙方新手頻出,吳清源闖了兩個鬼門,而木穀實走出了星位加高目的布局。布局的四手,沒有一手是按規矩來的。

大概,此時,日本棋院的諸位已經徹底,習慣了。

這一局,雖然吳清源贏了三目,但是按照現在的貼目規則看來,木穀實並不算輸。

本因坊秀哉先是在弟子中大罵特罵這種歪風邪氣,還不夠解氣,又跑到報紙上去大加斥責。

我覺得,此時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本來就已經管不住徒弟了,再加上秀哉這麽破口大罵,逆反心理一起,幹脆,就徹底不管了。

接著,曆史走到了當年夏天,吳清源和木穀實十番棋的第四局。

吳清源後來是這麽回憶的,木穀實這個人喜歡長考,一想就想很久,天氣熱,吳清源落子完就跑去旁邊吹電扇,默默等著木穀實想完。

木穀實想了良久,突然毫無征兆地說:吳君,我們打掛吧。

打掛,就是圍棋中的暫停。

木穀實此時已經結婚,娶得是一個溫泉旅館老板的女兒,傳說木穀夫人甚美,令木穀實一見鍾情。我當然也秉持著嚴謹的態度去翻了照片,好吧,也不算特別瞎吹。

1933年夏天,木穀實邀請吳清源去他夫人家,那個叫做地獄穀的溫泉,進行避暑散心。

“地獄穀距湯田中很近,沿長野鐵道到上林站下車,再走三十分鍾左右就進入穀地。那裏有許多三寶鳥和猴子,是一個幽靜的山林溫泉勝地。我原打算舒適安閑地讀讀書。靜養一下,所以出門時帶上了《易經》和《中庸》兩冊書。 ”

帶著中國的典籍,吳清源帶著度假的心情到了地獄穀,卻發現不止木穀實一個人,還有一位叫做鴻原正廣的作家。木穀實正在和他商量寫一本書,叫做《布局與定式的統一》。

然後吳清源就聽到木穀實講出了一個全新的布局理論。

木穀實認為上古神獸們的思路其實一直就是希望大家能夠從某一塊地區的纏鬥中解脫出來,考慮大局。但是現在大家都太注重邊角,死背定式,反而割裂了整個棋盤,忽略了中腹。其實根本就是和上古神獸們背道而馳。

而木穀認為,要重新找到圍棋大局觀真義,需要的是在高位投子,盡快進入中腹,掌控全局。

譬之以足球,也就是說一隻球隊需要最快地將戰線推前,通過強有力的掌控,贏下全局。

接著木穀實提出了一種全新的布局方式,即是著名的“三連星”。在同一邊的三個星位落子,形成一條直線,整齊排列在離中腹較近的第四條線上,更利於爭取中央的浩瀚星空。

三連星的要義在於,你始終要以大局來看自己的棋子,不能執著於一角一地的得失,否則就失去了三連星的意義。

從此,外勢成為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每一個棋子都必須活躍起來,看向四周,我的同伴在哪裏?我們能夠有什麽美妙的聯係。

每一個棋子都是大局中的一員,都不是孤零零隻為搶占一塊地盤的存在,隻要能找到將每一個棋子與整個棋局聯係起來的方式,每一個棋子都既是進攻點又是防守點。

吳清源和木穀實在地獄穀反複試驗這種下法,感到非常的興奮。

三連星最大的好處就是,它讓定式變得沒有那麽重要了,因為定式是針對“爭角時周圍沒有其他棋子的情況”,以前大家都習慣先從角做起,定式當然重要,現在有人在兩個角中間放上了一子,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我記得有人這麽說過定式:初學者必須好好背定式;等到了你略牛逼的時候就可以選擇運用定式;等到你很牛逼的時候就可以舍棄定式學會舍邊角取全局;等到你super牛逼的時候,你下得就是定式。

那麽三連星這種下法,在當時的情況下,的確需要很牛逼的功力。

回到東京,吳清源迫不及待地把這事兒告訴了橋本師兄,橋本師兄被,嚇壞了,趕快去告訴瀨越憲作老師,老師也被嚇壞了,趕快去告訴鈴木為次郎,你家木穀實和我家吳清源搞出了不得了的東西,但是已經晚了。

我說過,木穀實這個人有一項天賦曠古爍今,甚至超越了他的圍棋天賦,就是當老師的天賦。他回東京之後,一邊興奮地和吳清源繼續研究三連星,一邊歡快地將這個布局方法以出色的授業天賦,展示給了師兄弟。

很多棋院的年輕人已經被這個布局給搞激動了,用得好就不用背定式了啊。多麽感人。

棋盤上的青春期真正到來了。

那個時候吳清源和木穀實一起常去西園寺公毅府邸。

出於狹隘的民族心理,我一直不太喜歡看鬼子的曆史,所以對於他們曆史人物知之甚少。但是西園寺這個姓,還真不用讀日本近代史,多看看日本少女漫就會知道這是一個很牛逼的姓。

即使日本近代史和日本少女漫都不看,看看我朝黨史也會發現這個名字。

他們這個姓近代出過很多神人,包括被稱為“守護最後的民主”的西園寺公望首相。

這位西園寺公毅一心追求的目標,據說是中日友好。所以他非常喜歡吳清源,常常讓木穀實帶他來府裏下棋。

這個西園寺公毅一如家族傳統,非常神叨。在評棋之前,他要先跳大神,請傳說中的棋聖本因坊秀策上身,然後才開始評論。西園寺公毅信仰日蓮宗,讀法華經,吳清源身體不舒服,他就用氣功聚集精神力為其治療,吳清源居然也能說治療之後,疼痛感就沒有了。

司馬南老濕啊,快去救救他們吧。

西園寺公毅在去世前,對鐵道大臣三土忠造說:來了一個擔任將來中日友好使命的人。

如果這是西園寺的真心話,那麽我認為,吳清源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讓他失望了。

後來,吳清源回憶這段歲月的文字,真是有一種天才與天才蜜月期的感覺。

“可以說,我們(吳清源和木穀實)是在信仰的世界裏密為知己的。別人也許不知,與其說我把他當作棋逢對手的宿敵,倒不如說他對我親密得勝似兄長。在我倆經常出入西園寺公毅先生的府第期間,我們開始嚐試新布局的打法。

為了將用新布局下的棋複盤推敲,我倆廢寢忘食,不知在西園寺先生家裏流了多少汗水。雖說當年的汗水猶如釀造玉液瓊漿的酒曲,散發著一些憨癡的黴味,但隨著光陰的流逝,汗水已成為新布局浪潮的源頭了。在那難忘的年月,我倆年輕力壯,風華正茂。木穀實雖然正值新婚燕爾、蜜月纏綿,但在信仰和棋藝的兩條路上他仍然與我結下了和愛情一樣深厚的友情。“(吳清源每次回憶起木穀實都寫得頗情深意重遭不住啊。)

耐人尋味的是,吳清源在接來下和同門橋本宇太郎師兄爭奪最終挑戰本因坊秀哉資格時,並沒有用新布局,而使用了非常傳統星小目布局。

天涯新布局樓主用了一個很浪漫的解釋說因為他覺得吳清源在用最後一局棋,祭奠舊布局。

但我覺得不是,我覺得吳清源根本就沒有“新布局會帶來一個新時代”的自覺,他在棋藝上是很自我的人。

木穀實可能會想到“這種富有美感的下法真是棋道的精髓啊。”

可是吳清源估計想的是“這種方法可以有ABCDEF……種下法,啊,不知道,還沒有別的方式?”

驅動一代宗師的是求道之美,驅動不世天才的是求道之趣。

此刻,吳清源用傳統布局對付橋本宇太郎,我覺得他更多想的是“用這種方式對付橋本師兄應該挺有意思的。”因為雖然用傳統布局,吳清源依舊留了新意。

在棋局中,吳清源用了中國古棋譜的一種手法,叫做“九三分拆“。

我看了這招的解釋之後,覺得頗迷人。那時的日本棋壇,很注重實地利益,要求迅速定型。而中國圍棋的有一種別致的思想,就是“求可能“,處處做空。我既可以往這邊,又可以往那邊,我既可以這麽下,又可以那麽下,跟打太極一樣,充滿未知的可能性。就像每一個棋子都是複合型球員,既是進攻點又是防守點。

天才討人厭吧,別以為我不會防守反擊,防守反擊我也能玩出花來。

同時我又隱隱有點驕傲,雖然我知道在這段歲月過後吳少年會頗令我糾結和失望。但是後來連鬼子們都不得不承認他這麽厲害,很大程度是因為中國文化對他的熏陶,讓他對於棋局的理解和當時的日本棋壇不一樣。

我一直傲嬌地覺得鬼子學我們的東西,往往最後是把形式發展到極致,然後固定下來。但是文化應該是流淌不息的水,在流動中才有真意

主辦這次挑戰賽的《讀賣新聞》傳奇社長正力鬆太郎,高興死了,新布局先鋒來自中國的吳清源,對戰舊布局第一高手日本的本因坊秀哉,還有比這個更有煽動性的事件麽?

高興之下,正力鬆太郎甚至跑去握住人家橋本宇太郎的手說:您輸得好啊。

1933年10月,吳清源將對陣本因坊秀哉,走到他青春期的巔峰之戰。


4、新浪潮和最後的青春期

1933年,在秋季手合戰中,木穀實對陣前田陳爾,吳清源對陣筱原正美。

木穀實下出三連星,吳清源又開始玩看似沒有實利的下法,一負一和。

新布局就像脾氣不好的神獸,很難掌控。

但是這個世界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什麽?是你堂堂正正地贏了,大家卻都在議論和讚美輸給你的人。

新布局雖然連木穀實和吳清源一時間都難以掌控,但是每個人都被它華麗的可能性所鼓動了,日本棋院乃至整個日本棋壇,從注重邊角實地,突然抬頭,看向中腹星空,無數棋手躍躍欲試。

在新浪潮中,吳清源和本因坊門小杉丁甚至下出了名為“十六六指對局”的棋局。

這是沒有近身肉搏,純粹比拚天才構思的名局。也就是說雙方完全從某一地的爭鬥中解放出來,像一個夢想家一樣,在棋盤上構建可能性。

你就想象,有兩支球隊,完全沒有身體接觸,全靠誰配合得更加精妙,大局觀更好,失誤更少,進行比賽。

在此局裏,小杉丁下出了“三三+天元”的布局。

小衫丁,可是坊門弟子啊,遠目。

當然,比拚天才,贏的自然還是吳清源。

接下來,木穀實對陣長穀川章,完全占據中腹取得大勝,對陣高橋重行執白小負。

勝與負,此時對於棋壇和棋迷來說都不太重要了。

高橋重行勝了木穀實,但大家記住了依舊是木穀實三連星的華麗風采。

小杉丁負於吳清源,但這局“十六六指對局”成為他一生名局,作為坊門弟子敢於挑戰三三和天元,敢於釋放構思的勇氣,會被銘記。

在某種程度上說,一項競技的曆史,並不總偏向勝利者。

接下來,就是吳少年整個青春期的巔峰一戰了,挑戰本因坊秀哉。

其實他不隻是挑戰本因坊秀哉,他是在挑戰本因坊門。

這在坊門眼中事關生死榮譽的關鍵一戰,要是一個中國人用新布局贏了本因坊秀哉名人,可謂奇恥大辱。

這也是鬼子媒體極度關注的一戰,當初犬養毅問瀨越憲作的那個著名問題:你把這個天才接到日本,萬一有一天他把我們全部打敗怎麽辦?現在也開始敲打在每一個日本人心裏。

但是,吳少年渾然不覺此戰的重要性。他後來回憶說,覺得不過就是趁著分段賽休息,媒體舉辦的普通比賽,在他心裏還是能夠決定段位的分段賽更加重要。

吳清源倒真不是瞎扯,他幾乎99%的情商和智商都用在圍棋上了,對於棋局之外的事情,判斷力接近為零。

我一直覺得,拋開圍棋,吳在本質上其實一個懦弱的傻子。

他當初敢在棋院闖開那麽多禁忌,不是因為他有勇氣,而是因為他就跟一個小孩一樣無知。

瀨越憲作出色的外交技巧,和對於天才的愛惜之心,把他保護得太好。

不過,正是有了吳少年這種“不就是一局在分段賽間隙的商業賽嗎?”心態,這局棋注定會成為他一生的名局。

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最熱愛這局棋的,不是廣大的棋手棋迷,而是主辦方《讀賣新聞》社長正力鬆太郎。

19歲的吳清源完全沒有讓他失望,麵對本因坊秀哉,第一手,直落鬼門,三三。

其實這個時候大家都有心理準備,這個大不敬的小子肯定要搞出些幺蛾子來。

接下來,吳清源的第二手,放在了對角的星位,三三對星位。

這下子大家都迷茫了,三三是堅於守角,星位是攻守中間,你到底是要攻還是要守?

秀哉名人還是穩健地以兩個小目的布局對應,還沒等大家迷茫夠,吳清源抬手落下了第三子。

天元。

這就是吳清源流芳百世的“三三—星—天元”布局。

這已經不是“納尼!!!!!!!!!!”的問題了,這等於投了原子彈在日本棋壇。

本因坊弟子每個人都要化作噴發的富士山。

瀨越憲作也傻了,平時口才奇佳的他,麵對本因坊弟子的咆哮譴責,說不出話來。

正力鬆太郎高興死了,在吳清源的每一步裏,看到的都是蹭蹭蹭的報紙銷量。

吳清源執黑,卻不先急於搶占實地,他讓出了速度的優勢,勾勒了一個龐大的布局與思路。

本因坊秀哉長考之後,宣布打掛。

僅僅五手棋就打掛。

但是這個開局足夠在日本引起地震。不僅僅是棋壇。

本因坊秀哉多年來一直被軍國主義分子樹立為大和民族優秀的象征,是業界吹捧的神話。要是輸在一個使用怪陣的中國少年手裏,無疑為民族之恥。

鬼子媒體整個就本性畢露了,開始鼓吹吳清源如何對本因坊秀哉不敬,不敬本因坊秀哉就是不敬我大和民族。

被軍國主義洗腦的傻逼鬼子憤青們算是徹底爆發了,不斷寫信給《讀賣新聞》,言語非常激烈,要求停止這次比賽。

對此,吳清源完全不理解,在他眼裏,圍棋就是圍棋,跟這些沒有半毛錢關係。

這真是瀨越憲作的錯啊,一來是他把吳清源保護得太好,二來是他本人對本因坊秀哉就沒有半毛錢的尊重。

本因坊秀哉這個人呢,的確名利心很重,多年來千方百計阻止別的棋手升段,不是以棋力而是以詭計。這一點上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都非常討厭他。所以,少年吳清源心裏也許不覺得自己在對一個大師大不敬,而是覺得我在對戰一個日本的壞老頭。

而且,如果對於曆史日期稍微敏感一點,1933年,九一八事變已經發生,日本占領東三省,建立偽滿洲國,並在這一年侵占山海關,在這一年,更加重要的事情是,希特勒出任德國總理,通過國會縱火案,建立了絕對的獨裁權力。

對於吳清源來說,他對這些接近一無所知,在瀨越憲作的保護下,他甚至有一段時間並不知道東北淪陷的事情,隻以為中日之間有一點糾紛。

但是他一生的糾結、分裂與悲劇,都已經在這一年,在他青春的巔峰期,埋下伏筆。

由於本因坊秀哉打掛了棋局,吳清源和木穀實他們一起又開始了例行的手合戰,對於吳清源來說,這個比賽要重視很多,因為涉及他的升段。

在這一次的手合戰中,吳清源執白用二連星加天元的布局,木穀實執黑用三連星布局,全部取得大勝,以浩瀚的氣勢將整個星空鋪陳到了中腹。

他們的棋局再次引起了極大的轟動,棋手們紛紛傳閱研究。這種波瀾壯闊極富美感的下法,非常迷人,極難掌控,就像一把自己有靈氣的上古神兵利器,用得不好就傷及自身。除了木穀實和吳清源之外,當時的棋手們雖然紛紛開始研究和效仿新布局,始終不得要領,但這並不阻礙大家對於新布局的熱情。

一種主宰時代的競技思想,通常有兩種表現,一種是大家都紛紛開始學你,一種是大家都紛紛開始研究怎麽克製你。

但是,一種主宰時代並能體現競技真正奧義的思想,隻有一種形容,就是歌德在《浮士德》裏喊出的那句著名詩句:

太美了,請停一下吧。

接下來,就是新布局的狂飆期了。

新布局的兩位主將,吳清源和木穀實,在手合戰上遭遇了,同時之前的十番棋在報社的督促下也不得不繼續。

他兩的這兩次對決非常有意思。

在手合戰中,吳清源執白,和木穀實下成和棋。關於這局棋,或許可以這麽形容,那就是你看了一場10:10的華麗平局。

而在十番棋中,吳清源執黑贏了木穀實,兩人此時已經不是為了分勝負,而是為了探索更多布局的可能性。

三三、星位、目外、高目、天元……還有什麽地方時可以布局的?

在木穀實迎戰同門關山利一的手合戰中,木穀實給出了更加瘋狂的答案,他落在了五五。(顧名思義就是橫五豎五的那個點)

完全就是一開始就直插中腹。

這步棋有多詭異?詭異到,木穀實是曆史上第一個布局落五五的人。

關山利一此時的心情很有趣。比如你是一個教練,球賽一開始,突然發現,我艸,對麵那個神經病隊怎麽感覺跟沒有後衛一樣,簡直就是10個前鋒壓上來了。

你會怎麽辦?

當然前提是鑒於這場比賽的對手是你哥們隊伍,而且比賽性質不是特別重要。

關山利一心情是:太好了,這麽瘋狂的比賽,就讓我和它一起流傳千古吧。

於是關山利一同樣直接將進攻線提前,落在高目。

木穀實進一步落在了對角五五,兩個五五的瘋狂布局。

在雙方華麗的進攻表演之後,木穀實中盤勝。這局棋將棋迷們的情緒推到了極致。木穀實成為新布局星空中最明亮的主星。

棋手們紛紛開始嚐試新下法,星位、三三、五五、高目、天元……各種神奇的布局層出不窮。

吳清源、木穀實、加藤信、關山利一,岩本薰,小杉丁,小野田千代郎……從瀨越憲作門下到鈴木為次郎門下到中立棋手甚至到本因坊門下,都開始嚐試新布局。

在手合戰中,排名前三的全是新布局的戰將,第一吳清源,第二木穀實,第三小野田千代郎。

這項古老的運動又迎來了全新的青春期。

而其中,最為特別和瘋狂的一個人,是我們的老熟人,久保鬆勝喜代。

木穀實、橋本宇太郎和前田陳爾的前老師。

那個時候,久保鬆老師為了升段位,不得不千裏迢迢風塵仆仆地趕到東京來參加手合戰。

久保鬆老師從六段升到七段整整花了十三年,那個時候的段位真是太值錢了啊。

所以,本次久保鬆老師在手合戰的表現就尤為感人。

不遠千裏來參加事關升段的手合戰,他卻非常大膽地挑戰了新布局中最為巔峰的一點。

久保鬆老師,開始探索天元這一點。他非常具有勇氣地在手合戰中,將第一手落在了天元。

可惜,久保鬆老師在這一年的手合戰上,前三戰依次麵對木穀實、吳清源和橋本宇太郎,第一手天元的布局全部落敗。

從當初涉川春海觀宇宙和棋盤,預言天元是最為特別和玄妙的一點,從而敢於在和本因坊的爭棋中第一手落子天元,到吳清源對於木穀實頑劣的天元加模仿棋下法,再到久保鬆頗具膽略的探索,這種布局過於宏大而難以掌控,已經不是普通人所能參透。

涯叔八卦貼樓主給出了一個頗玄乎的說法,說這是神才能運用的布局啊。

許許多多年之後,當新布局都已經成為一種史話,當所有關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一切都成為傳說。已經淡出比賽專心研究圍棋理論的吳清源,重新走到了這一點麵前,此時的他已經不複當年的棋力,他和當初的久保鬆前輩一樣,開始思索這神奇的一點,並得出一個結論更像是一個預言:

第一手天元將會是未來圍棋的趨勢。

涯叔八卦貼樓主這麽寫道:

“棋的理論是向前發展的,後人的棋力終究會超越前人。總有一天,將會出現一個棋力高強到足以掌控天元一點那獨特威力的人!
那時候的圍棋,又會是什麽樣子呢?“

還是讓我們把時間繼續撥回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日本。

木穀實和吳清源人生的第一次十番棋,由於木穀實的升段而中斷了。而在本次番棋戰中間,木穀實結識了一個叫做安永一的棋手。

這位安永一,比較特殊,不是棋藝特殊,而是這人,挺有文化和膽識的。他從東北帝國大學數學係輟學,拜入本因坊秀哉門下。當年坊門為了阻截瀨越憲作升段,製造了“萬年劫”事件(自行百度吧~),安永一作為坊門弟子卻在媒體上仗義執言,討論圍棋規則中的漏洞問題,並發表《圍棋憲法草案》,日後被稱為“安永憲法”。

就在1933年的某一個夜晚,吳清源前往拜訪木穀實,發現他正在和安永一爭論關於新布局的問題,於是吳少年也加入了進來,和木穀實一起向安永一闡述新布局理念。

此刻,文化的力量完全展現出來的,安永一聽完他們的闡述後,將他們的思想與理論理出體係,落筆成書。

這本書名叫《圍棋的革命——新布局法》。出版後引起了巨大的轟動。新布局不再隻是棋手們作戰時的一種思路,而作為一種係統化的理論留在了圍棋曆史上。

在這些紛紛擾擾的名字和事件中少了一個人,橋本宇太郎。

橋本宇太郎此時卻開始走回了舊布局的道路,並且戰績不佳。

天涯新布局樓主說了這麽一個故事,說吳清源為了備戰橋本的前老師久保鬆勝喜代,跑去找橋本師兄練習,橋本從和吳清源的練習局中再次找到了下棋的樂趣所在,迅速回到了新布局的陣營。

這段故事我沒找到佐證。不過橋本宇太郎的一生,從此往後,一直是求新求變的一生。木穀實後來又走回到鋼筋混凝土的道路,但是橋本卻一直是輕靈明快刻意求新的棋風,一直到老,未曾改變。

其實早在橋本宇太郎年幼時,在一次贏棋之後,他的老師久保鬆勝喜代就曾經寫信非常嚴厲的斥責他:

 “你的棋隻給人一種守、守、守到底的感覺。讓5子的棋,隻要死守,誰都會贏。但這種勝利絕非名符其實的勝利。望你今後不要過份計較勝負,要多多考慮如何攻殺,要積極地斷、吃,勇敢地作戰。否則將不是真正的圍棋!”

“隻要死守,誰都會贏,但這種勝利並非名副其實的勝利。”有時候讀著鬼子圍棋手這樣的言論,心裏會突然覺得鬼子那些熱血少年漫,其實,也並非,沒有曆史積澱和群眾基礎。

而在橋本宇太郎成長道路上,也有另外一位棋手對他說過類似的話“決不許下沒有活力的棋!”

這一些,也許才是他一生堅持創新求變的思想之源吧。

(這位棋手名叫野澤竹朝,也是一位非常有意思的人物。他的故事我會專門留待以後扯一點。)

橋本宇太郎在青春期的時候一直籠罩在吳清源和木穀實的天才光芒下,盡管他也是一位少年天才,卻不得不接受這兩位好友一直以絕對的優勢占據當時棋壇中心的事實。而他也因此,收獲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個感悟。

橋本20歲左右曾在神宮體育場看過一次馬拉鬆賽。當時,早稻田大學有名的繩田尚門跑在最前麵,從中途開始,一個小夥子便脫穎而出,貼在繩田後麵寸步不離。繩田開始緊張了,他不斷地回頭觀望。

橋本宇太郎看著繩田選手的狀態,明白了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真理:

做第一是可憐的,因為你會一直擔心被別人超越。

做天下第一是可憐中的可憐,因為意味著你的餘生隻會用來等待一件事:被人拉下王座。

我不要這樣的生活。

橋本宇太郎是這麽描述他的這種哲學的:

圍棋如同馬拉鬆,始終一路領跑的人無愧為優秀選手,但他總是擔心被後麵的人超過,這無論如何是個吃苦的角色。與其那樣提心吊膽地跑在最前麵,還不如穩穩地跑在第2或第3位,並時刻準備加速超過第1位。我想,這樣前進才會感到輕鬆愉快。

正因為抱著這樣的哲學,橋本宇太郎常常被人詬病為——

“橋本對勝負過於淡泊,缺乏堅韌與執著的精神,這對一個躋身勝負界的人絕非優點。

木穀實是屬於那種即使已經不可挽回依然要力戰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而橋本宇太郎即使是後麵依然有些扳回的機會也能隨意地放棄認輸。

其實我覺得這樣的哲學挺好,至少對自己好。

正因為橋本宇太郎不想下得這麽辛苦,所以,他最後成為所有人中職業生命最長的一個人。

其實我們很難去講,對於這項競技來說,究竟哪種方式才是真意所在。

是木穀實對於每一局棋都認真負責執著到底的態度;

還是橋本對於每一局棋但求新意不拘勝負的態度;

至少,以後的命運會給予他兩不同的哲學以不同的饋贈。

在木穀實瘋狂實踐新布局的同時,吳清源讓本因坊秀哉一次次地宣布打掛再打掛。每次打掛之後,本因坊門的弟子都聚集到了一起,研究對付吳清源的方法,但是吳清源毫無知覺。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根本不是在和秀哉一個人下棋,而是在和整個本因坊門下棋。

本因坊門弟子們商議的肯定是吳清源可能的思路和下法,但他們發現他們永遠也猜不中吳清源的構思,因為在他們心裏“棋,怎麽可能這麽下!”

吳清源在對弈中用兩個邊星一個角星加天元圍出了一個詭異的正方形。

可以想想,之前的圍棋下法都是從邊邊角角肩並肩背靠背的爭奪起,現在突然有個人先不搶實地,先畫出了一個巨大的可能,可能這一大塊都是我的哦,你要搶邊角實地,我就圍這塊,你要不甘心來攻擊我這塊,那我就去把你實地搶了。

實際上,吳清源這種下法是頗鬆散和危險的,稍有不慎就會輸棋。

我會這麽來比喻,A隊拉開一個奇怪的陣型,預備壓上進攻,B隊就得考慮,我是固守還是打他的空檔?普通情況下,B隊是選擇固守同時趁機打空檔。A隊野心這麽大,陣型這麽鬆,很容易出現弱點。

但是,注意,這是普通情況。

如果A隊是這麽一隻隊伍,你打他空檔,萬一沒打成被他打反擊,就能迅速造成巨大威脅。如果A隊是這麽一隻隊伍,你每一次喵到空檔,都能迅速有人補位,同時在每一次的爭奪中你並不能占到便宜。

關鍵是,如果A隊是這麽一隻隊伍,它在推進中極少犯錯,每一個點之間都能形成奇妙的呼應。

這就是吳清源的屬性。

他晚年時,把這種思想描述為“六合之棋“。也就是說你每一枚棋子都是大局中的一員,你的每一步棋都該追求”最善一手“——讓棋盤上所有棋子作用最大化的一手。

看似空檔無數的“三三—星—天元”布局和四方形陣型,並沒有給秀哉太多的機會。這讓整個本因坊門都陷入了危機。

於是,圍棋史上一個著名的懸案即將產生了。

前田陳爾,那位在關西和橋本宇太郎、木穀實一起師從久保鬆勝喜代的少年,義無反顧地選擇投入到本因坊秀哉門下的天才棋手。

他本來投奔的是時代最強者,卻發現自己成為了木穀實、吳清源的背景,也許還不如橋本宇太郎。

這就像一個畢業生求著老師把自己推薦去微軟,臨頭發現自己其餘兩個學弟在次一等的公司混得風生水起,關鍵是兩位學弟身邊還有一個年紀更小的天才,自己的BOSS天天盯著那位天才的工作,一邊罵著“史蒂夫是個混球”,一邊情不自禁地琢磨混球的思路。

此後源於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師承的棋手,如繁星璀璨,而本因坊門下則黯然失色。坊門在統治日本棋壇百年後,最終走向了衰落。

當初本因坊秀哉為了阻礙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升段,費盡心計。到頭來,卻敗在他們弟子手上。

我一直覺得本因坊秀哉臨死前那個震驚日本棋壇的決定,不是因為別的,而是人之將死,真正感受到功名利祿一場空,不如將曆史所得,還於曆史,人生所得,還於人生。

我無從揣測前田陳爾一生的心境,但據說在那一刻,在坊門集體討論對付吳清源的某一個晚上,他站到了棋盤前,對秀哉說:老師,可以考慮下這一手。

回到吳清源和本因坊秀哉的棋局。

在圍棋之外,遲鈍愚笨的吳少年被嚇到了。

不是報紙上憤青那些惡心人的言論,也不是新聞裏故意煽動性的叫罵,而是對局當天,他偶然路過觀察室,看到裏麵坊門弟子的狀態,他們聚集在一起,群情激昂,充滿了對於吳清源的敵視和不滿。

吳清源來到日本之後,也感受過日本社會對於中國的歧視,但是這一次他切切實實被這種真實而龐大的恨意嚇到了。他跑去找瀨越憲作尋求幫助。瀨越老師此刻也很慌張,我覺得他慌張的倒不一定是坊門乃至整個日本社會對於吳清源的敵意。瀨越老師慌張的是一直處於他羽翼保護下的吳清源發現了這一點。

瀨越老師迅速安慰了一下吳清源,然後去找了棋院的大讚助商大倉喜七郎。大倉和其他一些日本的政要向他保證會保護吳清源的安危。這事兒也就暫時過去了。

在打掛結束,即將又要與秀哉對局的前夕。吳清源收到了大倉喜七郎的邀請赴宴,在宴會散場時,大倉先生欲言又止地問吳清源:吳君,如果明天秀哉名人在這裏下一步棋你該如何應付?

吳清源並未將大倉這句話放在心上,簡單分析了一下這步棋的弊端之後就告辭了。

第二天,吳清源對本因坊秀哉名人的棋局,終於走到了一個著名的轉折點。

白160手。

這是一步非常有名的棋。秀哉落子之後,吳清源陷入沉思。

這就是大倉喜七郎告訴他的那步棋。此時吳清源心裏想什麽我們無從得知。

白160手的確是很妙的一步棋,但是吳清源後來並非完全沒有機會。

最終結果是,吳清源惜敗而歸。

這就是前田陳爾告訴秀哉的那一手,挽回了坊門名譽和舉國上下自尊心的一手。

木穀實和橋本宇太郎等都非常生氣,認為秀哉勝之不武,以整個坊門之力欺負吳清源。

但據說後來有人問吳清源你當時並非沒有機會,為何最後還是負於秀哉名人。

吳清源笑著回答:還是輸的好。

金庸作為吳清源的NC飯,非常欣賞吳清源此時的“讓”,認為這是一種人生境界,讓一步棋而得人生天地寬。

我隻認同金庸一點,那就是這步棋的確改變了許多人的人生,至於是寬是窄,是福是禍就無從得知。

沒有輸給來自中國革新圍棋布局的少年,秀哉因此得以保住顏麵,否則很難想象其後棋壇會有怎樣的地震;

吳清源輸了這一局棋,並未影響他的聲名(當然他其後的人生中還將開創更大的聲名)和新布局的推進,同時保住了自己的安全;

橋本宇太郎因這一局棋而更加堅定了自己做跟隨者的心意,他後來回憶說剛輸了挑戰秀哉的資格賽還有點惋惜,畢竟他們都非常渴望能以新世代年青棋手的身份對陣本因坊秀哉。但是在他看了吳君和秀哉名人的對局後,終於明白這個對戰本因坊秀哉名人的,隻能是吳清源。唯有吳君有勇氣與異想能下出“星-三三-天元”的名局,也唯有吳君能夠力戰整個本因坊門不落下風,從而創造能夠流傳千古的棋譜。

前田陳爾也這步棋而被圍棋史記住,這是很尷尬的一件事,我此後在搜索這些圍棋手的八卦時,我能找到許多關於吳清源、木穀實和橋本宇太郎的,包括傳記、訪談、通訊各種,但是前田陳爾的,除了他是一個出名的死活題暢銷書作者外,最著名的就是傳說他曾經幫助本因坊秀哉以一步棋戰勝吳清源。

天才就是這樣招人恨,你勝不過他,你打不倒他,倒頭來你要名垂青史還得靠他。

這也是一個永恒的難題,對於任何一種競技來說,代表真意的天才都是稀缺資源。

你在此位天才的狂飆時代遇到他,親身見證他所展示的巨大可能性,因他所展示的真意所激動和鼓舞。但這也意味著你將永遠活在他遮天蔽日的陰影之下,同為求道者卻隻能跟隨其後,仰望他攀上頂峰。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同遊其道的魚類,有一日突遇北冥之鯤;同飛於天的禽類,有一日突遇鯤化之鵬;大概就是常人得遇天才的感受吧。

你勤勤懇懇翻越一個山頭接一個山頭,他一展翅就千山暮景;

你兢兢業業穿過一條河流接一個河流,他一甩尾就萬頃煙波。

傷感於自身平庸的憤怒、難受與嫉妒,和感受天才帶來的不思議境界與真意,究竟那個會占上風?取決於你有多愛你所求之道。

如你堅信“朝聞道,夕死可矣。”那你對得遇這位天才將永懷感恩之心。

一如當初井上幻庵遇見本因坊秀策。

而這局棋也將在多年後繼續影響著吳清源和瀨越憲作的人生,將瀨越憲作引向生命最為幽微與傷感的結局。

此後,日本政壇軍國主義占據上風,對於中國的侵略步伐逐步加快。

棋盤變得越來越不平靜,這不是吳清源能夠參透的世事,何況他本來就缺乏俗世的常識。

他陷入到極大的不平靜中,開始生一場大病,甚至半夜暈倒在家中。

這一段時間,前田陳爾曾經在棋盤上贏過了吳清源,但是此時的吳清源憔悴多病精神恍惚整個人都處於一種虛弱的狀態中,即使勝過他也顯得索然無味。

此後,吳清源開始了一段暫別棋壇的療養和宗教之旅,他的離開也宣布了華麗浩瀚的新布局狂飆時代的遠去。

川端康成(不用懷疑,就是那個川端康成)作為棋手們的好友,在日本棋院刊物上發表了一篇叫做《新布局青春》的文章。

他寫道:

木穀實、吳清源創造新布局的時代,不僅是二人蓋世天才的青春時代,實際上也是現代圍棋的青春時代。新布局仿佛是一陣春風,她吹燃起青春獨具的創造與冒險的熱情之火,給棋界帶來了絢麗燦爛的春天。

一段屬於圍棋的青春期,結束了。


5、讓天下一先

我其實不太願意繼續八卦吳清源此後的人生。

從此,他踏上一條非常糾結、辛苦、荒誕、充滿爭議而令人唏噓的天下第一之路。

田壯壯拍電影《吳清源》時,專門跑到日本去做資料收集。有一天,他和牛力力、阿城在一個小酒館裏喝酒,有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問他們,你們來日本幹嘛?牛力力說見吳清源。沒想到那老頭“噔“地就站起來了,給牛力力鞠了3個躬,說:“吳清源是神。”

在經曆了支那人、日本人、漢奸賣國賊、支那人、日本人等一係列稱呼之後,吳清源終於走到了“神”這個位置,其實蠻諷刺的。

而我對於他的看法,也是非常糾結的。

他是一個中國人,卻在日本成長,逐步見證軍國主義的上台,天天聽到大東亞共榮圈一類的鬼話,看著這個國家一步步侵略自己的祖國。

我一直認為他精神的一部分在這樣的時代中,已經崩潰和失常了。他後來完全沉迷於宗教,一個人跑回天津去加入紅卐會,信奉世界主義和無國界主義,乃至和邪教性質的教派混在一起,都是因為他無法在身份認同上取得平衡。

那個紅卐會在中國的所作所為一直很富爭議,我的理解這個協會是——“順應鬼子的侵略做了很多救助中國人的工作”(這都什麽跟什麽)。吳清源到了晚年都一直信仰著這個協會,認為協會的宗旨是“大家都要互相幫助,從地球上消滅無益之爭,實現世界和平,讓人類得到解放”。但是恕我直言,一個以什麽“至聖先天老祖”為宇宙之神的宗教,能是什麽正經東西。

當然,比起吳清源後來跟隨的那個邪教,紅卐會又算是正常的東西了。真想空投一萬個方舟子司馬南之流過去。

這些都不算什麽,我最為糾結的始終還是他的國籍問題。

他從天津回日本後,要求加入日本國籍,即使他的老師瀨越憲作都不讚成這件事,他也執意加入。再到後來日本戰敗,他又被一群中國人擺布著退出了日本國籍(也有人說鬼子惱羞成怒銷了他的國籍,不過據吳的自傳裏記載他是被中國人以一種既嫌棄又想拿他來顯擺的心理,拉回中國國籍),再後來他輸了幾局棋中華民國又嫌棄他了,又革了他的中國國籍,他就這樣無國無籍的生存著,終於在晚年為了子女的教育和工作問題,又加入了日本國籍。

他現在終於確立了自己的身份,一個擁有日本國籍的中國人吳清源。

吳清源加入日本國籍後,隨著其他棋手拜訪滿洲國、拜訪汪偽政府,又來到中國。他發現滿洲國不是鬼子吹噓的那個理想國度,鬼子對於皇上(溥儀)的態度非常不好;他發現自己的畫像被貼在上海街頭寫著“殺死漢奸吳清源”。

他對此的反應是繼續躲到紅卐會那種“不語政治,世界無國境”的思想中去。

所以,我一直說,除開圍棋,他真是一個懦弱無常識的人。

我對於他在日本侵華戰爭時加入日本國籍無法釋懷。我可以為他找出一萬個理由去理解他的處境——

他在日本成長;

日本的軍國主義非常洗腦;

那個時候又沒有網絡,媒體極其不發達大東亞共榮圈一類的鬼話很有市場;

他與世隔絕根本不知道日本侵華戰爭的真相;

他那個時候如果回到中國就無法繼續圍棋事業;

他想下棋;

他隻想下棋。

但是這一萬個理由,都未能讓我最終諒解他。

我能理解他不回中國,但是我諒解不了他在一個國家侵略自己出生的祖國時,加入這個國家的國籍,甚至他還一度因為日本國籍被征去參加兵役的體檢,幸好身體條件不夠被退了,不然他一旦真加入了鬼子的侵略軍,估計我這篇八卦可以直接換成批判鬼子吳清源的大字報了。

一個人選擇自己的國籍是自由的權利,要是在今日,吳清源作為一個在日本成長的圍棋手,覺得為了自己的事業和家庭,要選擇日本國籍,我覺得沒什麽好說的,那是人家的權利。

但是,吳清源從小到老都熟讀中國的典籍,孔孟老莊唐宋文章他都很喜歡和熟悉,這些東西和中國的圍棋思想一起融入他的血液,成為他圍棋哲學的一部分,也是他與鬼子棋手們截然不同的地方,是他稱霸棋壇的秘密。

一個一生都依戀故土文化的人,竟然在那麽敏感的時期選擇侵略者的國籍,容我不客氣的說一句,這都不能以愚蠢和漢奸來解釋,隻能解釋為精神失常。

你說你隻愛圍棋,但這個世界的其他領域,也有一些天才,在故土與求道之間,並未舍棄故土,即使選擇故土會影響自己求道與榮譽。

不過,也有一些事情給了我另一個角度。

他會因為一個姑娘的名字叫做“中原和子“而選擇她做妻子,因為“中原”讓他想到故土,“和”是他很喜歡的故土文化中的一個符號。

他會在鬼子軍隊士兵給自己寫仰慕信的時候,非常怯弱地回信說請對中國人好一點。

他在日本國籍中登記的名字是“吳泉”,他在中國的本名。

他會在抵達日本北方的時候,說這裏的空氣冷冽幹燥,像北京。

我在看他訪談的視頻時,他的中國話依舊帶著京味兒,非常流暢。

看到這些事情,總會激發我的另外一種想象,這一個把所有的思想和精神都奉獻給了棋道,而在其他領域極其脆弱、怯懦的人,或許真的,生錯了時代。

要是他能晚生二十年,在相對和平與穩定的中國,在相對繁榮的中國圍棋環境中成長,不用東渡日本求道,不用麵對國籍的糾結,那或許是非常圓滿的一件事。

或許我們就可以看到一個不世出的中國天才,革新布局,橫掃棋壇,將鬼子棒子全部砍落,這是多好的故事。

又或許,他所經曆的一切人生的波折起伏,是他最後一個人孤獨立在懸崖峭壁之頂,俯瞰棋道的必經之路。

還是說一下他此後的人生。

吳清源在下完和秀哉的挑戰棋之後,因病修養一段時間。當他重回棋壇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我直接引用天涯新布局樓主的這段話吧——

“然而,此時眼前的棋界已經讓他感到無比陌生了。

手合賽上,懸空的華麗大戰越來越少見了,第一手棋漸漸從中腹慢慢地退回了小目。新布局的浪潮已經退潮了,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裏,這個時代已經從新布局的影子裏走出來了……
那個吳清源所歎服的天才棋手木穀實,在當年的春季手合賽上八戰全敗,名列日本棋院墊底。而此時正在與秀哉進行引退賽決戰的他,使用的是小目布局……

過不了多久,秀哉也要隱退了。那個長久以來都被師父瀨越憲作掛在嘴邊不斷地挖苦,卻似乎隱隱約約想要和吳清源交個朋友的棋界至尊本因坊秀哉名人,即將永遠從這個棋界消失了……

而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都已經衰老了很多……

一切都變得如此陌生,似乎這是一個新生的棋界。

1938年9月,為了考察吳清源的身體是否已經足以支持他完成棋賽,大阪《朝日新聞》報社找來了在前一年手合賽上大放異彩的年輕四段棋手藤澤庫之助與吳清源進行一場試驗棋。
棋賽一開,曾經瘋狂迷戀新布局的藤澤庫之助靜靜地落子右上角小目。

吳清源按照一年前流行的下法,在下邊布下了二連星,藤澤庫之助則靜靜地在上邊布下了小目加一間締角的陣型。

255手後,藤澤庫之助兩目取勝。

時代真的變了,在人人都認可了新布局之後,大家卻重新拾起了傳統布局。那場風暴的消散竟如此迅速,就像它到來得那樣迅猛一般……”

我看到這段的時候,心情真是激蕩又難過,因為任何競技的真相都是這樣——

一項運動的真意,需要極高的天賦和技藝去展示。

或許在一個時代,上天會派下一個天才,展示這種運動真意,成為時代最亮理想。

讓整個時代沸騰一時,競相模仿。

但是一定且注定,不能成為主流。

吳清源也說過:圍棋是不折不扣的勝負世界,除了要求常勝不敗之外別無他求。說到底,不獲勝就無人承認它的巨大價值。

在追求勝利與利益的過程中,最實用最好實踐最方便去贏的方法,才是永恒的主流。

追求華麗布局的棋風注定是天數也是異數,而追求實利的厚味棋風才是普適之道。

許多年之後,在棒子天才官子大師人稱“半目勝負師”的李昌鎬統治時代,有人這麽感慨——世無吳清源,遂使厚味占上風。

1936年,英國愛德華八世即位;美國出版了一部名叫《飄》的小說;德國和意大利結成軸心國聯盟;中國發生了西安事變,國共兩黨宣布合作抗日。而在日本,本因坊秀哉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告訴棋院讚助者大倉喜七郎,他要讓出本因坊這一榮譽。

從此這一稱號不再是坊門的獨傳,而是天下棋手可以為之爭取的桂冠,這就是如今日本棋壇本因坊戰的由來。

這等於宣布坊門無人,天才在瀨越憲作門下,在鈴木為次郎門下,唯獨不在我本因坊門下。

本因坊秀哉一生為奪本因坊稱號和維護坊門的尊嚴,做了許許多多令人介懷的破事兒,可是此刻他這一舉動,依舊得到了他的對手們乃至整個棋壇的讚揚。

這一舉動,當然也有深受傷害的人,比如坊門弟子們,尤其是坊門弟子中的佼佼者前田陳爾。他剛剛在昭和三星戰中贏了吳清源和木穀實,摘下桂冠,作為坊門的代表,他自然心中一直有一個期望,能繼承代表日本棋壇百年榮譽的本因坊稱號。

但是,這個期望被本因坊秀哉親自掐滅了。

就像一個皇子辛辛苦苦熬到父王要退位了,父王突然說我宣布廢除王位繼承製度,我們要走向共和立憲民選總統了。

這該有多麽憋屈啊。

我一直認為本因坊秀哉這一舉動無疑是有大智慧的。

他看到了未來統治棋壇的那位人選,但可惜這個人不屬於他的師承,與其勉強從坊門中選擇一個繼承人,今後被此人羞辱讓坊門蒙羞,不如讓這一榮譽回歸棋壇,讓最強者得之。

那麽,坊門的百年榮譽止於秀哉,也就完璧於秀哉。

很諷刺的是,秀哉看到的那位統治者,一生也未曾拿到本因坊這一榮譽。規則是,你先獲得本因坊稱號才有資格與他一戰,不,應該說有資格被他打敗。

——不得不說,本因坊秀哉的確有遠見。

在秀哉讓出本因坊頭銜後不久,1937年,他宣布退隱。

退隱前報社再次為他組織了一次名人挑戰賽,此時吳清源已經去療養。

在秀哉的第二次挑戰賽資格賽中,最終脫穎而出的是木穀實。

而此刻的木穀實,卻又變了。所有人都在用新布局,用他所開創的新布局,他卻又走到了舊布局的道路上。

關於他的轉變,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吳清源的看法是他在求道,他開創了新布局,他又想親自破解找到這種布局的弱點。而其他人的看法是木穀實已經為盛名所累。

而我認為這正是競技殘酷的地方,在你年輕的時候,你往往將追求理想放在第一位,漸漸地你發現“最美好的方式去贏下戰鬥”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慢慢地,在勝負之爭中,你逐步失去耐心開始質疑“我為什麽不能單純為了贏而去做,這樣是不是更輕鬆一點?”接著你開始質疑理想本身是不是就是一個存在巨大缺陷的東西,最後你開始否定最初的想法,走上另外一條道路。

我的看法是,木穀實是一個天才,但是沒有天才到吳清源那種程度可以消耗天賦去堅持行雲流水的棋風,而木穀實性格太較真太執著對勝負過於認真,沒有橋本宇太郎那種做“追隨者”的放鬆心態,所以,他漸漸地,否定了青春期的自己。

木穀實贏下挑戰資格賽之後,用舊布局迎戰秀哉。

他一開始還介懷著秀哉當初對吳清源那種集全坊門之力對付的作風,要求封閉對弈,限製觀戰人數。

其實,此刻的本因坊秀哉,對於勝負已經沒有那麽在意了,而且秀哉的身體也漸漸地不濟起來,中途還因病住進了醫院。

木穀實在這盤棋下到一半時,他發現對麵這位曾經統治棋壇的本因坊掌門,這位陷害他師傅的壞老頭,這位軍國主義力捧的大和民族優越論象征,這位他們一直很討厭想拉下王座的棋壇霸主,已經垂垂老矣,健康狀況非常糟糕。

爭名一輩子,最後留給自己的隻是一個多病的軀殼。

木穀實此刻或許體會到當初前田陳爾麵對生病的吳清源時,那種心情——我即使贏了他又能怎樣?

木穀實想退出放棄這局棋,因為他想對弈的是一位不可一世的棋壇第一人,而不是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

那位曾經的棋壇假想敵,突然消失了。

在木穀夫人的勸說下,木穀實最終還是和本因坊秀哉下完了這盤棋,以五目的優勢獲勝。

本因坊秀哉生病時,川端康成前去探望,後來寫出了一篇叫做《名人》的小說,川端康成這人很神奇,他和瀨越憲作是至交好友,和吳清源交情也頗深,但是他又很崇敬本因坊秀哉。因此在這篇小說裏,由於藝術創作需要,秀哉被塑造得像一個深邃的求道者,而挑戰者“大竹七段”被塑造成略不擇手段。

此局棋之後,本因坊秀哉卸下一切榮譽與紛爭,正式退隱。

木穀實的第一位師傅久保鬆勝喜代很擔心他的狀態,因為在這一年中木穀實一直不斷變換棋風,時而新布局時而舊布局,仿佛自己在與自己戰鬥,在手合戰上的成績也不好。

當久保鬆老師提醒木穀實你要認真對待每一局棋時,木穀實回答:隻要能在名人引退賽上擊敗本因坊秀哉,所有人都會忘記我在手合賽上的成績。

大概是吳清源與秀哉那局棋激發了木穀實的鬥誌;

大概是木穀實被一個巨大的榮譽所吸引;

大概是此時的他在新布局浪潮中已經習慣了處在眾人的目光中央;

大概是他認為自己的天賦並不輸給那位從中國來的天才……

但我讀到這裏,總是想起若幹年前,十五歲的吳清源和二十歲的木穀實在日本棋院裏打地鋪徹夜長談,木穀實對吳清源說:要認真對待每一局棋。

當吳清源從休養中回到棋壇時,木穀實對他依舊親切如昔,可此時的木穀實已經是一位步入而立之年的男子。

十年的時間,他們一起創造神話,同時走向岔路。

吳清源剛回棋壇時的戰績並不好,但是大家都紛紛在議論同一個問題,在秀哉隱退後,群龍無首,那麽當今棋壇的第一人究竟是誰,是吳清源還是木穀實?

正力鬆太郎,這位讀賣新聞社的傳奇社長,堪稱我們營銷界的偶像。他企劃了一場“十番棋爭棋大戰”。

吳清源對木穀實,這就是著名的鐮倉十番棋。

注意,這是爭棋,而不是普通的商業賽。

我之前扯過鬼子圍棋史中上古神獸們爭棋的慘烈,常常會嘔血數升,甚至死在棋盤上。

因為十番棋爭棋,是有升降棋份規定的——多勝對手四局就可以將對手降格,也就是從此將對手踩在了腳下。

再來解釋一下,所謂降格。

我扯過那個時候執黑先行是不貼目的,是占大便宜的,但是執黑並不一定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

因為有時這意味著你的對手比你高貴一些,你棋力不如他,他讓你,所以你是他的下手,你們並非對等的關係。你就要履行行禮、擦棋盤等義務。

番棋爭霸,一開始大家是平等的,實行“分先“,輪流執黑先行。

但是一旦你輸得超過四局,就意味著你棋力上不如對方,你就降為“先相先“,三局裏兩局執黑。

要是你不幸又輸了四局,那就降為“定先“,對不起,你就隻能永久執黑。

依此類推,“定先“後是”先二“,定先一局,再讓兩子一局。

這實在是殘酷。

普通的圍棋對局是切磋,而爭棋是貨真價實的——決鬥。

多年後,吳清源這麽描述被萬人稱頌的升降十番棋——懸崖上的決鬥。

“我的處境若稱為懸崖上的決鬥可謂名副其實。這並非有任何言過之處,因為那時我早已失去了日本棋院的支持,隻得獨闖天下,因此,一旦被別人擊敗,吳清源的身價將一落千丈,他的棋迷們也會大夫所望。毫無疑問,這意味著我的棋士生命將就此結束。”

我看到有棋迷這麽描述吳清源的處境:日本鬼子就等著他輸,等到這個支那人一輸,好的,你就可以去死了。吳清源要是輸了能幹什麽?以他的自理能力估計能餓死在日本。

所以,對於吳清源來說,這是一次都不能輸的比賽。

這個從佛學名城鐮倉開啟的戰場,是一個屬於天下第一的煉獄。

吳清源在此遇見的第一個敵人,第一個在懸崖上拔刀相向的就是他一生的好友,被他稱為“藝兄”的木穀實。

吳清源人生的第一次正式番棋戰,和第一次正式十番棋爭棋,對手都是木穀實。

但此刻,他們已不複當日下棋的寧靜。

木穀實在答應和吳清源的爭棋之後,受到了來自日本軍國主義勢力的威脅,命令他無論如何不能輸給吳清源。

這一次爭棋,從一開始就帶著時代的炮火開戰。而《讀賣新聞》為這次十番爭棋請來了一位特殊的解說——已經退隱的本因坊秀哉。

此時木穀實已經逐漸舍棄了璀璨星河一般的新布局下法,回到了舊布局上麵來。

而吳清源依舊守在星位這裏,堅持著當年的革新。

十番棋的第一局出現了意外。

木穀實由於精神與身體無法承受負荷,中途流鼻血幾近昏闕,被人扶到一旁休息,而此時吳清源依舊沉浸在棋盤中思考,絲毫沒有察覺周圍已經亂作一團。

因為吳清源首局執白,擁有打掛的權利,所以裁判問他是否要打掛,他回答時間不早了,還是快點下完吧,不用打掛。

此時,他才發現木穀實已經早不在對麵。

吳清源的這次拒絕打掛被鬼子媒體大肆渲染,成為“支那人”人品低劣的象征(我艸呢),吳清源受到了不斷的辱罵、威脅與攻擊,竟然發展到連恐嚇信都投進家中。

吳清源將那些恐嚇信拿到瀨越先生那裏,此時瀨越憲作得到的消息是—— “吳先生若是勝了這十盤棋,恐怕有喪命的危險。”

於是對這個十盤棋是否應該中止,瀨越老師一時進退維穀,大傷腦筋。

最後,瀨越還是毅然決定對局繼續進行,並對吳清源說:“即使喪失了寶貴的生命,身為棋手,死於盤上,也應心甘情願、在所不辭。振作起來繼續打下去吧!”

吳清源一生對於“辯解”這項工作一直不是很擅長。在他的自傳裏,提到非常尷尬的國籍問題,他既不會說我是多麽身不由己加入日本國籍,也不會說我是多麽向往加入日本國籍。他隻是很平靜地說我在某年某月加入了日本國籍,就跟這一年自己讀了一本書吃了一道茶一樣稀鬆平常。

但是,在回憶起這次富有爭議的棋局風波時,他非常努力地為自己辯解了,大意是說:

你們這些偽非,你們既不是棋局的裁判,也不是將圍棋視為生命的棋士,你們懂個屁,你們既不是我,也不是木穀實,瞎逼逼什麽,職業棋士不會認為我的行為有什麽不妥,木穀實也沒有認為我的行為有什麽不妥,連他都被你們這群傻逼囧到了。你們還說中國人是殘酷的民族,我艸,你們一邊殘殺中國人一邊說我們殘忍,真不要臉。

當然,原文沒有這麽激烈。

其實,真實情況是,吳清源發現木穀實身體抱恙,落子之後他宣布打掛,讓木穀實充分休息。

要知道此刻木穀實的時限快要用完,隻剩下幾分鍾的時間,此刻吳清源如果鐵石心腸地下下去,不給木穀實留時間喘息,那就是勝利。

但是他沒有。

再怎麽生死攸關的勝負,再怎麽扭曲人性的時局,在此刻也敗給了年少時的友情。

所以,的確,旁人瞎逼逼什麽。

這一局棋,最終吳清源執白兩目勝。

這一局棋的官子階段,兩個人由於疲倦而失誤頻出,但是擔任解說的秀哉卻一反往日的嚴厲,對兩人的天才極力讚美,對於失誤也表現得格外寬厚。

這是1939年,鬼子的飛機已經轟炸到了重慶。

吳清源在宗教裏越躲越深,盡管他後來加入的教派完全就是一邪教,但是很諷刺的是,宗教給了他寧靜,每當他想要逃避世事的時候,他就逃到宗教裏去。

他的邏輯其實很天真,不管這個世界怎麽變,也不管我的國籍怎麽變,我隻要不作惡一心一意下棋行善不就好了麽?

其實他也的確除了下棋之外沒做什麽。其他正經的漢奸們還是為鬼子效了不少力,撈到不少現實的好處,他呢,用十多年的時間把鬼子棋壇所有超一流的棋手全部打倒,然後戰戰兢兢地活在惡意與仇視中。

所以有時候,我對於他的邏輯也是感受非常複雜,一言難盡。

而在與木穀實的十番爭棋中,吳清源也在思索與改變。

木穀實已經偏離了新布局,這個時代也逐步走回了追求實利的道路上。

新布局是不是已經被這個時代給拋棄和淘汰了?究竟新布局還有沒有存在的意義?

如果說兩人年少時的十番棋,催生了木穀實新布局的構思。

而此時生死相搏的十番爭棋,讓已經略曆經世事的吳清源開始了新的思考。

新舊布局是不是真是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題?

鐮倉十番棋,吳清源對木穀實,第五局,木穀實執黑先行,之前四局吳清源三勝一負,這一局還是木穀實有執黑先行的有失,完全不容有失的一局棋。

吳清源開局落子在了小目。

連木穀實都覺得略驚訝,難道連吳清源都放棄了新布局?

但隨著棋局的進行,木穀實發現了不對。

雖然布局是舊布局,但吳清源的思路完全是新布局的思路,不拘於邊角,構築中腹大勢。

最後,吳清源以恢弘的氣勢幾乎鯨吞掉了木穀實的黑棋。

鐮倉十番棋前五局,吳清源四勝一負,再勝一局就能將木穀實降級。

木穀實在即將登上天下第一王座的時候,被療養歸來的吳清源一把拉下。

同樣都是在參透新布局的弊端,同樣都是在追尋更好的棋道,但是或許這是人生第一次,木穀實感受到了自己與好友吳清源殘酷的差距。

棋類競技的確很殘忍,因為它不像團隊運動那樣,你的缺陷可能會被隊友彌補,並通過團體協作發揮你的優勢。圍棋是兩個人的藝術,圍棋更是一人之戰,別說天才和庸才之間的差距,即使是天才和天才之間的差距也是非常刺目。

而新舊布局的這種融合,仿佛是442和433找到了一個和諧的切換點。陣型其實不再重要,關鍵是這隻隊伍秉承的價值觀和大局觀。

我很喜歡天涯新布局樓主對於新舊融合的一個比喻,他用了一個圍棋術語,叫做“雙活”。這在棋盤上是一個很玄妙的概念。

簡單說來,就是黑白棋同享一塊地盤,誰也無法提走誰。

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共存。

鐮倉十番棋,吳清源對木穀實,第六局,木穀實剃光頭以明誌。

吳清源執黑用星位新布局,木穀實用舊布局,開戰。

木穀實在此局展現了頑強的天才,處處緊逼咬緊吳清源。

但吳清源在抵抗住木穀實的緊逼之後,在中腹圍出了大空,一如當初他兩年輕時共同推行的那種星空璀璨的下法。

盡管之後木穀實依舊拚命血戰力圖翻盤,但最終還是中盤告負。

至此,鐮倉十番棋,吳清源對木穀實,吳清源五勝一負,將日本棋壇第一的木穀實打至降格,降為先相先。

之前紛紛攘攘地天下第一之爭,已經完全塵埃落定。吳清源以壓倒性的優勢登頂。

傻逼日本憤青的書信湮沒了讀賣新聞社,正力鬆太郎也非常驚訝他所策劃的這個天下第一之爭,竟然是如此一邊倒的局麵。

激進的傻逼棋迷湧進日本棋院,辱罵吳清源,認為他第一局沒有讓木穀實休息,人品低劣勝之不武。瀨越憲作老師不得不耗費精力用盡方法抵擋這些辱罵。

說到底,鬼子是不能接受,在本因坊秀哉退隱之後,在他們侵略中國之際,一個中國人(即使他是日本籍)居然登頂了棋壇的王座。

瀨越憲作的那個心願:把那個中國的天才帶來,打敗我們所有人,成為第一。

真的逐步實現了。

第二個與吳清源下十番棋的是雁金準一。

這個人的名字我之前沒怎麽提過,但是其實這個人其實輩分高、分量重,非常特別。

他是棋壇元老級人物,是坊門弟子,是秀哉一生正經八百的最大敵人,是與其爭奪本因坊之名的絕頂高手。

他被吳清源在前五局同樣下至四勝一負,隻需再一局,這位棋壇元老就會被降格。

這是他之前與恩師本因坊秀榮對戰都未曾有過的慘敗。

為了不讓元老受辱,十番棋就此終止。吳清源四勝一負獲勝。

第三次十番棋其實算不得是正式比賽,開始的時候,世界已經大亂。

1941年,日本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年輕的棋手們紛紛被征兵,日本棋院艱難經營。不僅是棋院,正力鬆太郎的讀賣新聞也經營得很艱苦。

此時日本棋院的天才青年藤澤庫之助,以22歲的年齡飆升到六段,執黑無敵,這在段位比黃金還珍貴的年代,完全就是一個奇跡。

於是藤澤庫之助與吳清源的十番棋也提上了日程。

直到1942年底,他們的對局才真正開始,正力鬆太郎勒緊褲腰帶辦了這次對局。

必須說明的是,此時吳清源是八段,藤澤是六段,這就意味著吳清源必須一直執白後行。因為此時與吳清源段位相當的選手中,已經無人可以和他爭霸。所以隻好推出藤澤和他下“定先”棋,也希望傳說中“執黑無敵”的藤澤能夠擊敗吳清源。

前麵七局兩人激戰得不分伯仲,吳清源4:3領先。藤澤執黑不敗的神話完全被打敗。

此時吳清源遭遇了遠比輸棋可怕的人生危機。他收到了征兵通知,但終因身體條件不好被退回。而藤澤庫之助也收到了征兵通知。

吳清源本以為這次番棋就此結束,因為藤澤庫之助年輕力壯,怎麽都不可能會被退回。

結果,藤澤準時出現在了番棋對決現場,準確地說他逃了兵役,隻為和吳清源下棋。

這在當時的日本,簡直就是大逆不道的行為。

有時候,你真沒法說這些下棋的人是個什麽思路。你說吳清源對於中國的死活缺乏關心,我看藤澤庫之助對日本的死活也很缺乏關心。

最後三局棋,都是藤澤庫之助執黑勝。

當中國人吳清源提心挑膽地怕被征兵時,日本人藤澤卻非常灑脫地逃了兵役。

此時,與其說棋力上的輸贏,不如說是心態上的勝負。

在此後兩年間,吳清源遁入邪教,在宗教中麻醉自己。

1945年,日本戰敗。

1946年,在戰爭中顛沛流離的日本圍棋界,再次重聚。

戰爭結束了,讓我們繼續下棋。手合戰恢複了,本因坊戰再次受到關注。

但此時圍棋界已沒有吳清源。我說了,丫此刻遠離棋盤,遁入空門,不,遁入邪教璽宇教。

就是那個跟著教主流浪群居,把所有財產上繳的邪教。

應該說,此時的日本圍棋界,尤其是木穀實與橋本宇太郎非常希望他們這位小兄弟回頭是岸。

但是該怎麽辦呢?

1946年,讀賣新聞社再次找到了正在邪教修行的吳清源,希望他繼續出戰十番棋。

此時的日本,再找一個能夠和吳清源下分先十番棋的段位相當的棋手,難於登天。

但偏偏還真的就剩下這麽一位,隻此一位,還沒有和他在十番棋上交過手,並且段位相當的選手。

這個人叫做橋本宇太郎。

將吳清源從中國接到日本,並且待之如弟的師兄。

邪教教主璽光尊非常高興,希望借自己教徒吳清源之手將本教發揚光大,於是命令已經對圍棋乃至整個世界心灰意冷的吳清源必須出戰。

吳清源已經有整整兩年沒有碰過棋盤,但橋本宇太郎不一樣,他即使在戰火漫天的情況下也從未舍棄過棋盤,這其實不僅是他,許多日本棋手都是在炮彈和硝煙中堅持下棋。

兩年的空白,立馬在十番棋中顯示出來。

第一局,橋本宇太郎執白五目勝。所有人大失所望,這哪裏還是當初無敵的吳清源。

第二局,是非常耐人尋味的一局棋。

吳清源的棋感在兩年間漸漸鈍去。很快他的白子被殺得四零八落。中盤的時候,橋本黑棋的勝利已成定局。

但是,一個無法解釋的情況出現了。

橋本自中盤之後,錯誤頻出,一步接一步下出了許多不可思議的臭手。

擔任解說的瀨越憲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對這幾步棋破口大罵起來,對於瀨越老師來說,都是自己弟子誰贏都沒關係,但是橋本居然這樣胡來,不認真對待圍棋,簡直不可原諒。

最後,吳清源不可思議地贏下了這一局。

瀨越憲作賽後的評價是:橋本完全就是精神失常了,這樣的棋居然也能輸掉,氣得我想把他逐出師門,唔,下一次吧,下一次再這麽下我就收拾他。

對於瀨越老師,這已經算是狠話了吧。

關於橋本的失誤,他自己說是中盤之後心煩意亂,所以精神失常了。

邪教教徒趁機大肆宣傳說這是他們教主做法幫助了吳清源。

此後第三局,吳清源執黑速勝,棋感完全回歸。

十番棋結束,吳清源大勝橋本宇太郎,將其降格,降為先相先。

此戰之後,吳清源逐步脫離了邪教,重新回到了棋盤前。

天涯新布局的樓主得出了一個非常溫情的推測,橋本這一局是故意輸棋的,隻是為了幫助吳清源找回在棋盤上的感覺。因為當初在他困於新舊布局之間時,也是吳清源幫助了他。

他的依據是橋本是一個對於勝負比較恬淡的人,他信奉的是跟隨者的哲學。他為什麽會向吳清源發出十番棋挑戰?就是希望通過圍棋的魅力,將吳師弟從邪教中拉回來。

而且他也的確達到了目的。

我其實還是挺希望這個推測是真的,因為確實橋本的失誤怎麽都解釋不通,我才不相信邪教的那些鬼扯。

雖然故意輸棋有悖棋道和競技精神,但是我始終希望,有那麽一些溫情的東西能夠在爭棋的殘酷背後,給人以撫慰。

比如吳清源在木穀實身體抱恙時,選擇了打掛。

比如藤澤庫之助為了和吳清源下棋,頂著違法的風險逃兵役。

比如橋本宇太郎為了讓自己的師弟,為了讓圍棋史上不世出的天才,重新感知圍棋的魅力和樂趣,而故意放棄勝利。

常人看到的隻是一段可以用來吹牛逼的曆史,吳清源多麽多麽天才,搞廢了多少多少鬼子。但是在其背後流淌的,應該還有棋士的精神、求道的虔誠以及友人之間的相助。

立在棋壇之巔的吳清源下一個對手,是岩本薰。

岩本薰先後擊敗了橋本宇太郎,木穀實,拿到了本因坊頭銜,升至八段,成為新的王者。

準確說,是新的挑戰者,有了向吳清源挑戰的資格。

說起來,當吳清源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岩本薰和小杉丁(就是和吳清源下出構思大戰的那一位坊門弟子)跑到中國去,偶然和吳清源對弈,才把這個少年神童的名字帶回日本。

此時,奮鬥多年的岩本薰,終於獲得了和這位當初的中國神童決戰的機會。

而與此同時,瀨越憲作和吳清源都被日本棋院除名了。

原因就是當初吳清源與本因坊秀哉的對局,瀨越老師一直認為白160手是前田陳爾想出來的,不是秀哉的智慧,並對外公開講了自己的觀點。坊門弟子認為這是對師門極大的侮辱,兩派弟子展開了對罵。

額,順便說一句,前田陳爾那個時候因為不滿日本棋院恢複緩慢,聯合一批有實力的年輕棋手反出日本棋院,成立棋新社。當然,兩年後,又都回來了。這是後話。

在這場紛爭中,鬼子媒體的尿性又再次展現了,吳清源當初的許多舊賬,又被翻出來攻擊。

瀨越憲作由於這場紛爭對於日本棋院心灰意冷,遞了自己和吳清源的辭呈,專心經營自己的道場去了。

鬼子暗戳戳地認為罵架、攻擊和被除名,會讓吳清源心神煩亂,從而輸掉和岩本薰的十番棋,這樣支那人吳清源的神話就破滅了。

令人哭笑不得是,吳清源其實對這些一概不知,他大約在二十年後要報名比賽時,才發現:啊,原來我被日本棋院除名了?才跑去問自己老師:為什麽你要幫我遞辭呈啊?

他在自己自傳裏說老師表示有苦衷,說他自己很迷茫不知道發生何事。我覺得我要是他老師,真是要一口鮮血吐出來。

說到底,他這種性格也完全是老師給慣出來的。瀨越老師也算是,咎由自取。

不過,那時吳清源的確在心煩意亂,因為脫離邪教的一些事情心煩意亂。和岩本薰下棋的時候,他已經兩天沒有睡覺,對局時一直晃來晃去,幾次差點睡著,從棋盤邊栽下去。

天涯新布局貼樓主忍不住說,這哥們也太老實了,假裝長時間思考,把今天時間耗過去,睡一覺明天再來下不行麽。

由於吳清源實在太困了,這局棋下得非常激烈,雙方在一個地方形成了一個消不掉的劫爭。吳清源實在不想無休止的“打劫”下去,就叫自己老師幫忙做終局判斷,然後跑去睡覺了。

最終裁定,吳清源執白一目勝。

兩天沒有睡覺,執白後行,然後在劫爭大戰中打敗了岩本薰。

吳清源再次被封神了。

十番棋結束時,吳清源七勝一和兩負,將岩本薰降格,即使在降格後的先相先局中,吳清源執白依舊戰績領先。

日本的八段高手,木穀實,橋本宇太郎和岩本薰,全部被吳清源降格。唯一沒有被降格的雁金準一,還是因為尊敬元老的考慮,停了棋局才保住顏麵。

無人可質疑的天下第一。

這一局棋後,年過五十的岩本薰也告別自己的黃金時代,逐步走向幕後。

天涯新布局樓主給岩本薰的結語是這樣的:

也許,在岩本薰看來,以輸給吳清源作為自己黃金年代的終結是一件再合適不過的事情了——他可以驕傲地對所有人宣布,世界上最終擊敗我的人是那個無人能戰勝的神!

(岩本薰在此前後幹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他跑到歐美去推廣圍棋,促進了這一古老運動在西方的落地生根,為圍棋的世界化做出了卓越貢獻,成為洋鬼子非常親近的一位圍棋大師。)

吳清源站在棋壇之巔等待的下一位挑戰者,很快出現了。

是一位老熟人,當初為了和他下棋不惜逃兵役的藤澤庫之助。

藤澤庫之助在升段戰中所向無敵,年方三十歲就升到了九段。和上古神獸本因坊道策並列為最年輕的九段。這不異於一個奇跡。

鬼子造神吹牛逼的尿性碰到這樣的事情哪能放過。當然一波一波地吹。

但是藤澤當不當得起這榮譽,不在於媒體吹捧,在於他是否能過吳清源這一關。

想當天下第一,不與吳清源下十番爭棋怎麽說得過去。

別忘了,藤澤曾經與吳清源下過十番棋,盡管是定先棋,也就是吳清源讓先於他,盡管那時吳的精神狀態不是很好,但藤澤是贏過吳清源的。

不過,一開始,日本棋院和藤澤對於和吳清源下十番棋,還是心有餘悸的。這可是能把木穀實、橋本宇太郎、岩本薰全部下降格的人啊。

萬一藤澤也遭此下場該怎麽辦?那真是啪啪啪打臉的事兒啊。

讀賣新聞社當然想要促成這一比賽。於是正力鬆太郎想了一個辦法,先舉辦吳清源和橋本宇太郎的三番棋和先相先十番棋。

注意是先相先十番棋,因為橋本宇太郎在上一次十番棋的時候已經被吳清源降格了。

吳清源取得了三番棋連勝,十番棋五勝二和三負的好成績。

其實,此時吳清源和橋本宇太郎下這十三盤棋的目的,不是為了爭榮譽,而是為了幫助橋本宇太郎的事業打響名聲。

橋本宇太郎此時因為瀨越憲作老師被棋院逼走已經不滿日本棋院多時,加上他本身就是關西人,是從關西起步的棋手。於是他脫離日本棋院,創立關西棋院。

生性恬淡的橋本宇太郎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肩負關西棋院的榮辱,以一人之力振興整個關西圍棋。這個留待以後再扯。

總之,吳清源和橋本宇太郎的這次番棋戰,加上讀賣新聞借此的一些指桑罵槐的宣傳,刺激到了藤澤庫之助的自尊心。

他答應了與吳清源的十番棋爭棋戰,不僅答應了,他還提出一個條件,如果他在第一次爭棋中輸了,讀賣新聞社必須馬上舉辦第二次十番棋戰,給他贏回來的機會。

正力鬆太郎真是一個洞察人心的天才商人啊。

一個年方三十歲的九段,被認為代表日本圍棋未來的天才,來挑戰棋壇統治者吳清源,多麽刺激銷量的事兒啊。

但此時,要達成這次番棋戰,還必須得解決一個很尷尬的問題。那就是吳清源的段位問題,藤澤是九段,吳清源是八段。日本棋院出於種種考慮摳摳嗖嗖地沒給吳清源升段。

現在這事兒就好玩了,按照規矩,吳清源段位低,藤澤就得讓先給他。且不說吳清源願不願接受讓先,給藤澤和日本棋院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和吳清源下定先棋啊。

而橋本宇太郎等也在呼籲,藤澤庫之助是九段,吳清源也該是九段啊。

於是讀賣新聞社絞盡腦汁和日本棋院多方交涉,決定了一個辦法,就是從關東關西選出十名六段、七段最傑出棋手,來和吳清源下棋,決定他的段位。

吳清源是很不高興的,我為什麽還要通過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的段位,難道不能走正常途徑啊。他直到此時,都還不知道自己被日本棋院除名了,能有這樣的方式,已經很不錯了。

吳清源的觀點是自古以來測試段位都是高段位考驗低段位,哪有低段位來考驗高段位的。這話是沒錯,但是他老人家也不想想僅有的幾個八段都被他下降格,日本棋壇還有誰敢來測試他段位啊。

其實吧。吳清源不太瞧得起選出來和他對決的十位六段、七段棋手(其實爬到六段七段棋力已經非常不俗了。)那也是他老人家有真本事。

在後來他勉勉強強同意段位測試後,他將八位日本棋院派來的少年英傑與成名棋手(包括後麵相當牛逼的阪田榮男、高川格)全部擊敗。但對關西棋院過來的兩位不那麽知名的棋手卻是一和一負。八勝一和一負,非常輕鬆。

很多人都說他對關西棋院明顯放水了,因為那是他橋本師兄的弟子,前田陳爾甚至忍不住當麵去質問他:關西那兩位棋手尼瑪棋力有那麽強麽?你摸摸良心說。

當然,吳清源是不會承認的。

說到底,就是放水給橋本師兄麵子,就是故意不給你日本棋院麵子,又怎樣呢?誰讓你不給升段。

終於吳清源升到了九段,和日本棋院力捧,日本媒體力吹的藤澤庫之助九段開始了升降十番棋。

在吳清源升降十番棋曆史上,這是一個神話的高潮。

前四局,藤澤庫之助還以兩勝一負一平占據優勢。

從第五局開始,吳清源連續四局全部中盤拿下藤澤庫之助,打得他毫無還手之力。

第六局吳清源執白三目勝,藤澤被降格,降為先相先。

剩下四局先相先局中,吳清源也全部獲勝。

十番棋戰績,吳清源七勝一平兩負,最後六局更是連勝,以壓倒性的優勢擊倒了最年輕的九段藤澤庫之助。

按照藤澤庫之助與讀賣新聞社的約定,他還有一次複仇的機會。

第二次十番棋,由於他已經被降格,隻能與吳清源下先相先十番棋,就是三局中吳清源至少讓他兩局執黑。

忍著被降格的恥辱,藤澤庫之助再戰吳清源,先相先十番棋。

前五局,吳清源僅有一盤執黑,但成績為四勝一負。還差一局就能將藤澤降為定先。

在第六局棋中,藤澤在懷裏揣上了給日本棋院的辭呈,以此明誌。

可惜,在勝負的世界裏,不存在破釜沉舟就一定能逃出生天的定律。

第六局,吳清源執白勝,藤澤庫之助被降為定先,在先相先十番棋中被再次降格,真是太恥辱了。

橫掃棋壇,戰勝過橋本宇太郎、木穀實、岩本薰的最年輕九段、日本媒體力捧的新神話,在巔峰時期的吳清源麵前,被徹底擊潰。

此局後,藤澤庫之助正式向日本棋院提出辭呈。

吳清源下一個挑戰者,叫做阪田榮男。

這也是一位年輕的天才,外號剃刀男,棋風犀利。

他在代表日本棋院與橋本宇太郎爭奪本因坊的戰鬥中,表現出眾,並很快在升段賽中升到了八段。

當然,迅速被日本棋壇看中,成為挑戰吳清源的新希望。

那個時候,日本棋壇有實力的八段全部被吳清源下降格,藤澤九段還被降了兩次,其中好幾位被他下得退隱得退隱,辭職得辭職,哪裏還找得出段位相當的人來和他比賽?

一個能把九段下得降格兩次降到定先的人,那根本就是十段都不夠,該是十一段。

岩本薰被吳清源擊敗後,曾經說過:我輸了不要緊,後麵還有阪田。

這個阪田的確非常了不得,他的一生有64個比賽冠軍,創造本因阪七連霸,獲得14次日本棋院選手權戰冠軍,11次NHK杯冠軍,實現了兩次一年七冠的偉業,也就是說日本棋壇一年有八項比賽,他拿下其中七個冠軍。

阪田先和吳清源下了一次先相先六番棋,雖然是先相先,但是阪田贏了吳清源四局。

都不用想,鬼子媒體的尿性又爆發了,開始一波一波地吹阪田是新時代的王者,新的英雄。

真是不長記性啊。

順其自然地,吳清源和阪田真正的升降先相先十番棋開始了。

第一句,阪田執黑贏了。鬼子開始準備開香檳慶祝吳清源神話的結束。

結果,吳清源接下來七局,直下六局,好幾局都是執白中盤大勝,阪田被降為定先。

此時的吳清源,已經感到了疲憊。

這是武俠小說中才有的場景,一個天下第一高手,孤獨地坐在峰頂,等待武林中決出新的第一,然後送來被自己擊敗。

就像我之前所扯的,那個被橋本宇太郎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就悟出的真理,作為天下第一是可憐中的可憐,意味著你餘生隻在等待一件事——被拉下王座。

在這樣的心境中,吳清源迎來了他十番棋的最後一位對手,高川格。

此時他已經將日本這一代所有超一流選手降到無人可與他下分先棋。

高川格外號叫做“流水不爭先”,擅長後發製人,同時他是新布局思想的忠實信徒,下棋注重大勢,氣勢磅礴,棋風儒雅,同時很善於抓住對方的空隙進行攻擊。

此時高川先後擊敗了橋本宇太郎、木穀實等知名棋手,獲得了本因坊四連霸,超越了橋本宇太郎的記錄,成為本因坊史上最強選手。

此時,高川也算是登上了日本圍棋的一個頂峰。

但是,當讀賣新聞社開始鼓吹他和吳清源的分先十番棋時,並力捧他是新時代的霸主時,真是嚇得他兩腿一軟。

尼瑪,這是坑爹啊。

因為高川在第一次取得本因坊頭銜的時候,和吳清源下過三番棋,三連敗。

在實現四連霸之前,也和吳清源下過三番棋,還是三連敗。

高川氣勢恢宏同時擅長抓對方空隙的棋風,遇到吳清源鬆散看似處處是空隙的棋風,反而從來占不到便宜,因為吳清源棋子與棋子之間的配合極其精妙,同時推進效率極高,失誤很少。

這就是我以前扯的,如果一個球隊能做到點與點之間各種無縫對接,配合精妙,在推進過程中壓低失誤到最小,那麽你一眼看過去他處處是空擋,其實在他看來處處皆是機會。

所以,你讓高川這時和吳清源下分先十番棋,要是直接曆史性被降兩次格,那就丟人大發了。

而且高川是八段,的確沒這個資格和吳清源下分先十番棋。

這,也許是吳清源的悲哀,他已經把這個武林打得這種地步,不要說選一個人來贏他,連選一個能夠和他對等比賽的人都找不到了。

不過,高川最後還是鼓起勇氣來和吳清源對局了。

前三局接連敗退。這下連一直努力造勢的讀賣新聞社也覺得索然無味了。

好在第四局,高川贏回一局。真是太太太不容易了,他甚至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

這就是追趕者的幸福,隻要能贏一局都會有滿足感。

這是天下第一的不幸,贏是習以為常,輸一次都是地獄。

此時,或許是吳清源該羨慕高川格。

在十番棋中間,高川格抽空實現了本因坊五連霸,由於這一偉業,他正式被本因坊門記入史冊,成為繼本因坊秀哉之後,第二十二世本因坊,號本因坊秀格。

非常不湊巧的,這位本因坊五連霸霸主,第二十二世本因坊秀格同學一回到十番棋,立馬被吳清源下降格了。

隻有再次讚歎當初本因坊秀哉將本因坊榮譽讓給社會的英明。

至此,從雁金準一到木穀實、橋本宇太郎、岩本薰再到藤澤庫之助、阪田榮男、高川格,日本棋壇前後三代頂尖高手,全部在升降十番棋中被吳清源下到降格。

讀賣新聞社的十番棋戰辦不下去了,因為再也找不到可以與吳清源一戰的對手。

吳清源橫掃整個昭和棋壇,再無敵手。

1957年,《讀賣新聞》主辦了“日本最強決定戰”,參賽選手:吳清源、木穀實、橋本宇太郎、藤澤庫之助、阪田榮男以及高川格,以循環賽、分先對弈形式決出最終冠軍。

吳清源一開始不是很願意參加,除了他的五位,都是被他下到降級的。現在再來和他搞分先賽,這的確略囧。

天涯新布局樓主認為吳清源此時心態不好,即使人家被你下到降級,你也不要這麽瞧不起人嘛,其中兩位還是你的摯友。

我倒是覺得吳清源此刻或許是對這場遊戲有些倦怠了。

你們每年選出第一人被我打降級,然後選不出人了,又讓我和降級的人來比賽,我實在有點厭煩了。

這場“日本最強決定戰”最後還是如期舉行了,結局是吳清源第一,木穀實第二。

吳清源被封為昭和棋聖,在這個天才輩出的時代,成為唯一的封神者。

當後人翻閱這段曆史時,看到的是這麽一段記錄:

華裔棋士吳清源在日本本土上孤軍奮戰,僅憑個人之力,在震古鑠今、空前絕後的十次十番棋(1939-1955)中戰勝了全日本最頂尖的七位超級棋士:木穀實、雁金準一、藤澤庫之助(先後共三次)、橋本宇太郎(共兩次)、岩本薰和、阪田榮男、高川秀格;並把所有的對手打到降級──吳清源讓他們“先相先”或“定先”。

這就是傳說中的:昭和棋聖吳清源,讓天下一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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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fengdaming 回複 悄悄話 紀念吳清源先生!
何仙姑 回複 悄悄話 精彩!
戚小存的故事講述精彩,表達的很到位
武勝 回複 悄悄話 寫得不錯,謝謝轉貼。

雖然現在日本圍棋打不過中韓,但現代圍棋和吳清源都是在日本成就的。
咋就五毛 回複 悄悄話 吳先生的棋如行雲流水,絲絲入扣,確是不世奇才。
他由棋入道,對道的追求晚年也不曾停止。但正如很多奇才一樣,他對政治一竅不通,以至於白玉有瑕。不過我認為他對日本還是比對中國有感情。對此我還是能過理解和接受的。
HUDIEMI 回複 悄悄話 日本圍棋在韓中戰鬥圍棋的新戰法下潰不成軍,都快不敢出來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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