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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味雜陳的收獲》的後續故事

(2014-07-27 14:55:22) 下一個
前些日子我在個人博客上貼出《五味雜陳的收獲》一文(blog.wenxuecity.com/myblog/38115/201404/6003.html),不久又在北美《世界日報》的《世界周刊》上刊出,講述有關我外祖父八十年前一封信箋的故事。隨後我弟弟在國內用重金從收藏者手中買下墨寶,終於在近一個世紀之後把先人的文物請回家中。

我對外祖父的毛筆字沒有印象,他似乎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書法家看。不記得家裏曾掛他寫的字符或為別人提筆留墨什麽的。這幾張墨跡的難得之處是,它們並不是旨在展示藝術才能的書法作品,而僅是一封私信,一揮而就,渾然天成。

收信人叫徐幼宗,是河北省涿縣顯赫的文人,其書法在曆史上也有一定的名氣。在當地辦學教書四十餘載,解放前夕啟任涿縣副縣長。這封信寫於一九三四年。當時三十四歲的外祖父任察哈爾省宣化縣縣長。外祖父的老家在涿縣,所以信中有感謝徐先生幫忙處理母親的喪事的內容。因此可以看出二人有很深的私交。徐幼宗托外祖父為一位叫壽齡的親友在宣化找一個差事。作為一縣之長,雖說是個芝麻官,幫這個忙如果不說不費吹灰之力,也總能想出個辦法來的。然而外祖父頗卻婉言拒絕了。這就是這封信劄的由來。

我的姑姑是一位書法家,我們請她對這封信的內容進行了注釋和解釋。通過了解信中的內容,使我在讚歎外祖父的書法造詣和國學功力的同時,又多了另一份感慨。

我們先來讀信。


這是信封。

(第一頁)

幼公老師函丈(注1)敬肅者:拜奉賜箋敬悉徳躬康適。道祉清嘉引領鱣堂(注2),式符遠祝。今春先慈(注3)棄養,辱承讚襄(注4),俾克(注5)成禮,光增泉壤(注6),沒齒難忘。隻以迫於期程,未及踵(注7)府叩謝。伏冀

注1 函丈:師。
注2 鱣(音氈)堂:講習之所,指徐先生的學校。從信封上的收件地址就是學校。
注3 先慈:已去世的母親。
注4 讚: 讚助。襄:幫助。
注5 俾(音比):使。 克:能。現代人常說“不克前往”,就是不能去的意思。
注6 泉壤:人死後埋葬之處。
注7 踵:腳後跟,意指親自前來。

(第二頁)

鑒原承囑代壽齢兄謀事一節,時刻在心。實緣此間瘠苦,尚與河北不同,府內員司固屬有限,而手下四局已並其三,即自治區公所亦已取銷。以故縣府之附屬機關可謂絕無僅有。至教育機關則多係就地取材,公安機關則又由上峰任命。(此處小字:保衛局亦解散)棣(注8 )忝綰(注9)縣符(注10),勢等(注11)支身匏繫(注12),得罪親故,數見非鮮。遲遲久未報

注8 棣:外祖父的名字,本字也同“弟”。兩者都可指自己,但我覺得前一種解釋的可能性更大。
注9 綰 (音晚):貫通。
注10 縣符:縣衙發出的文書。
注11 “支”前的“孤”字旁邊加點,表示刪除。
注12 匏(音袍)繫:葫蘆不被人食,遭冷落。比喻久任微職不得遷升。

(第三頁)

命,尚乞諒恕。不過位置雖萬分多艱,機緣亦或有湊拍,容當隨時留意。倘有相當事體,自當即時稟達,俾得稍奏棉薄,克申銜(注13)結之私(注14)也。下鄉查災,往返四百餘裏,昨始上回,匆匆上複,維恕不莊專肅。敬請道安並叩譚福。
(一行小字):察省各縣約似恢複政務局因故用人苦少也。

注13 銜:含。引申為藏在心裏。
注14 私:私衷。

下麵是全篇的白話文:

尊敬的幼公老師:您的大函收到了,從中敬悉貴體健康,生活安好。我伸頸遙望您的學堂,遠祝一片祥瑞。今春先母逝世棄我而去。承蒙您的讚助,方能完成葬禮,光增黃泉之下,不敢忘記您的大德。隻因迫於預定的行程沒來得及親到府上叩謝。以前您曾囑托替壽齢兄謀職一事,時刻惦記在心。實在是因為此地貧瘠窮苦,與河北不同,府內員工數目原本有限製,而手下四局已並掉三局,就連自治區公所也已取銷。舊政府設立的附屬機關可謂絕無僅有。至於教育機關則多是就地取材,公安機關則又由上級任命。原來的保衛局也解散了。我隻不過做做處理縣衙文書的事而已,勢單力孤,像一隻係在蔓上不被人食的葫蘆久遭冷落,因而得罪親友,屢見不鮮。遲遲久未回複,請您諒解。不過本人地位雖萬分多艱,機緣也可能會有湊巧,容當隨時留意。如果有合適的職位,我定會立刻告知,也好稍盡菲薄之力,使我得以實現深藏於心的私衷。我此次下鄉考查災情,往返四百餘裏,昨天才回來,匆匆回複您的來信,請原諒我不夠端重恭敬。 向您請安並叩首祝深福。
(小字):察哈爾省各縣似乎要恢複政務局,但不知何原因雇用的人少之又少。

這封信寫得畢恭畢敬,誠惶誠恐,辜負老友的那份由衷愧疚可見一斑。收件人讀信的反應如何不得而知。不過徐先生也是知書達理之人,想必不會太怪罪外祖父吧。徐先生能夠如獲至寶地珍藏來信,得以完好無損地流傳至今,除了因為他賞識外祖父的書法之外,可以斷定他也是十分珍惜當時的兩位青年才俊之間的那份君子之交的。

至於外祖父回絕至交的請求,也許他確有難處,也許他一向秉持公私分明的原則,刻意保持不任人唯親的清白。我無意把外祖父標榜為道德典範,但我還是不免與今日的官場相比較。試想今天如果一位有交情加恩情的世交故友托某縣長安排一項人事,後者大概都不必親自過問,隻吩咐手下人安排就是。更何況如今政府官員恣意安插自己的親信,甚至將一票親屬弄到政府花名冊上領幹薪的情況也屢見不鮮。

外祖父一筆行草,瀟灑飄逸。雖然僅是一封私信,筆鋒運墨間足見一絲不苟、謙謹恭敬、淡泊清雅的生活態度。這正是中國老一代文化人留給今人的一種風範吧。漂亮的行草寫在漂亮的信紙上,更覺蘭心可鑒。我記得外祖父曾存有很多這種帶背景圖案的宣紙。有一件事我的記憶特別深刻:文革時一幫紅衛兵來抄家。外祖父為了表示他的“認罪態度”良好,對紅衛兵說:“我有一些很好看的宣紙,可以交出來。”紅衛兵回答:“我們對你那些破紙沒興趣!地契有沒有?”

最後再說幾句徐幼宗先生。

據說他是明朝開國元勳徐達的後裔,一生都在家鄉辦學,很受敬重,解放前夕被推舉為涿縣副縣長。一九四九年,中共中央定都北京。毛澤東一行人從西柏坡北上進京路過涿縣,在城門前哨兵攔住車隊不許進城。當時是副縣長徐幼宗趕來親自打開城門,迎接中共領導人進城,並安排毛澤東一行人當晚下榻於涿縣城裏粉子胡同的第四十二軍軍部。該地現已成為紀念館。徐副縣長的這一善舉使龍顏大悅,大概因此徐作為民主人士留任原職,成為解放後涿縣第一任副縣長。

舊時代的政府官員能在解放後繼任原職的,可以說少之又少。別說是縣長了,就是幹村長保長的一解放大抵都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除非你是傅作義、張治中一類的頂級高官,那是可以用來做統戰對象的。徐縣長居然能兩頭吃得開,很不容易,也驗證了“識時務者為俊傑”的古訓。也許徐縣長當時並沒有想得那麽長遠,作為地方官員秉公辦事,來了都是客,城門總是要開的。

或許是因為他的德高望重,或許是因為他的兢兢業業,一九五六年時政府再次請出他出任縣長。一九六四年去世,享年七十七歲。徐先生走的正是時候,在暴風雨來臨之前就去了另一個世界,不然曾任國民黨縣官的這筆帳遲早是要算的。

我外祖父就沒有那麽幸運了。文革時他被遣送原籍,又回到了闊別的涿縣。但涿州城裏已無任何親人可以投靠,唯一的一位老友也離他而去。

從這封八十年前的信箋可以看出外祖父是很在意這位老友的。而對方也同樣珍重情誼,方能今天完璧歸趙。惺惺相惜,是為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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