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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去世

(2011-12-22 15:37:44) 下一個
 
今天早晨上班在地鐵上讀報,猛然看到了木心去世的消息,心裏一驚,想起了一些久遠的點滴往事。

陳丹青說:“木心是個無解的迷。”



1986年我獨自負笈留學美國,學業和身心都經受著巨大的壓力,囫圇吞棗地完成一天的學業之後,走在紐約黑暗冰冷的街道上返回宿舍。每天都順便在街頭的報亭買一份《中報》。回到家中就如饑似渴地讀起來。當時沒有互聯網,宿舍裏連電視也沒有,打開報紙,就是打開了通向故鄉、通向世界的窗口。當時也有《世界日報》,但是那份台灣報紙上把大陸稱為“匪區”,北京稱為“北平”,令人很不習慣。我喜歡看《中報》的另一個原因是它很好看的文學副刊。主編是台灣美女作家曹又方。我因為後來也在該副刊上登過幾篇稿子,所以和曹大主編有過電話聯係。後來曹又方回台灣了,六四後《中報》也停辦了,再也看不到那麽好的文學副刊了。再過幾年又聽到曹又方去世的消息。

就是在這個文學副刊上,我讀到了木心。

當時我剛才國內出來,所讀到的除了魯迅,就是傷痕文學。木心雖然也是大陸人,但他的語言卻是那麽與眾不同。他很男性化的文字冰冷沉重,但反複咀嚼之後,你會發覺他融化了你內心最柔軟的部分。在孤獨困頓之際,迎麵吹來一股清風,說拍案驚奇也不過分,真讓你驚訝得有些不知所措:語言怎麽還可以會這樣?我雖然才疏學淺,但我一向相信我自己的文學嗅覺。我當時就斷定:木心這個不為人知的名字,不久就將如雷貫耳。果然英雄所見略同,才子陳丹青在回憶他在美國遇到木心時說:“我可以想象不出國,但無法想象出國之後我不曾結識木心先生。”

從此我凡是在副刊上見到木心的文章,都剪貼下來,小心地收藏起來。我承認,我能渡過那幾年最焦慮困頓的時刻,有一部分要感謝木心。後來木心回國了,我也離開了哥大。以後我再見到木心的文字,雖似曾相識,但再也沒有當年的那種心靈震顫了。的確,文學是需要用心去體驗的。當氣場正對,才會有那種“如遭雷擊”(陳村形容木心的原話)的感覺。

剛才我又翻出我收藏的木心的剪報。拿起那些發黃的報紙,又想起了當時拿起它們的那種悸動的感覺。我收藏的主要有:《昆德拉兄弟們》、《從前的上海人》、《永夜角聲》、《木心答客問》等。我相信我是這些作品最早的讀者之一。我知道《昆德拉兄弟們》這一篇後來改名為《昆德拉:精神世界的漂泊者》。下麵是這篇的全文:

有個捷克人,申請移民簽證,官員問:
“你打算到哪裏去?”
“哪兒都行。”
官員給了他一個地球儀:
“自己挑吧!”
他看了看,慢慢轉了轉,對官員道:
“你還有沒有別的地球儀?”(樓主注:globe一字既有地球的意思也可以指地球儀,可惜中文失去了雙關的妙處。)

——Milan Kundera

地形宛如展翅蝙蝠的捷克斯洛伐克,原來是東西黷武君主所覬覦的美妙走廊,走來走去就不走了,把走廊充作曆史實驗室,其味無窮地細細試驗極權主義的大綱小節,一切顯得天長地久。

位處中歐,東北界波蘭,南鄰羅馬尼亞及奧匈二國,西北接壤德意誌。地勢高爽,大洋性大陸性氣候兼而有之,雖無海口,易北、多瑙兩河交通暢洋,農、林、礦、牧的豐饒,皮革和玻璃工業源富技精,俊傑迭出的人文傳統,民情醇如醴風俗燦似花,啤酒泡沫潮湧……昆德拉頭也不回地背離這五萬五千平方英裏的蝙蝠形故土——棄而不顧?唯其欲顧無術,毅然棄之,棄,才能顧,他算是棄而後顧吧,他。

放逐與流亡,想想隻不過是一回事,再想想覺得是兩回事。移民,又是另一回事。入了別的國籍再回出生國,更是但丁、伏爾泰始料未及的現世輪回——“流亡作家”的命運大致如此:浪跡之初,抖擻勁寫,不久或稍久,與身俱來的“主見”、“印象”、“塊壘”、“浩然之氣”消耗殆盡,隻落得不期然而然的“絕筆”。有的還白發飄蓬地歸了根。據說這是極權主義者心機奇深的一項策略,凡是無論如何馴製不了的異端,便索性讓他脫根而去,必將枯死異邦,或萎癟癟地咳嗽著回來……但事不盡然,本世紀上葉固多前述的慘例,下葉,卻不乏後例的雅範:天空海闊,誌足神旺,舊閱曆得到了新印證,主體客體間的明視距離伸縮自若,層次的深化導發向度的擴展。這是一種帶根的流浪人。昆德拉帶根流浪,在法國已近十年,與其說他認法國為祖國,不如說他對任何地理上的曆史上的“國”都不具迂腐的情結。

昆德拉在法國不以為是異鄉人,稚氣盎然地認定捷克千載以來本是歐羅巴之一部分,這是自在的,那麽捷克的現狀豈非不自在了。所以他曾覺得在布拉格反而比在巴黎更有失根之感。此話總該由他說,說得兄弟們相視莫逆而笑。然後,他用捷克文寫小說,最熟悉的事物用最熟悉的文字來表現。流亡作家以中年去國者為佳,昆德拉的經驗,想像全淵源於波西米亞、布拉格。

什麽是“布拉格精神”?有直接的或間接的詮釋嗎?

《城堡》,《好兵帥克》,諒必就意味著這種精神。

說是對於現實的“特別感覺”(出奇的敏銳吧)。

說是持“普通人”的觀點,站在下層,縱觀曆史(仰視的,倒過來的鳥瞰)。

說是“挑戰性的純樸”(如果作“純樸的挑戰性”呢,即原生的反彈力)。

又說所謂“布拉格精神”具有一種“善於刻畫荒謬事物”的才華(那是多麽可喜)。

又說還有一種“無限悲觀的幽默”(那就真是可欽可愛之極了)

這些,誰說的?米蘭·昆德拉,他幾乎是在說自己。

算來一百多年了,左,右,左派,右派,左而右之,右而左之,左中右傾,右中左傾……

昆德拉說:“在極權主義裏,沒有左右之分的。”

這是一則不妙而絕妙的常識。

大家可以基於此則常識而作讜論,無奈S形的環繞依舊不知窮盡,昆德拉這樣一句話,就顯得如雷貫耳了。以“無限悲觀的幽默”來對待,那是昆德拉私人的選擇。所幸者“布拉格精神”非昆德拉之獨具,亦非布拉格之特產,任何時代的任何地域,都有少數被逼成的強者,不得不以思索和批評來營構生活。當一代文學終於周納為後世的曆史信讞,遲是遲了,鍾聲不斷,文學家免不了要擔當文學以外的見證。如果災難多得淹沒了文學,那麽文學便是“沉鍾”。極權主義最大的伎倆,最叵測而可測的居心是:製造無人堪作見證的曆史,上帝是坐觀者,也從不親自動手敲幾下鍾。文學家就此被逼而痛兼史學家,否則企待誰呢。

壓迫,會使文藝更嚴肅更富活力——這個羅曼蒂克的論點,促成許多俊彥犧牲到沒有什麽再可犧牲為止,相等於夢中死去。昆德拉知道暗裏傳閱手稿的年代絕不會造成文化昌盛期。一九六六年坦克滾進布拉格,捷克文學全部查禁,聾、啞、盲,捷克隻存在於地圖上,地球儀上,一塊蝙蝠型的斑跡。

政治教條的首功是:強定善惡,立即使兩者絕對化,抹掉中間層次,無處不在的厲虐性構成了。這還隻是一重奇妙,更是另一種奇妙緊接而來:人們在俯首聽令時,甘於殉從最簡明易行的令,宗教早就試驗了這類蔗民的心理取向。貫徹一種酷烈的意誌,以采用幾個字、兩三句烙印鮮明的話最能生效,最富誘惑力。初受政治教條的控製時,嘩囂折騰中,來不及聯想到人的極權乃是神的極權的變相和加劇,等到有所察覺,人的極權的機械器械係統性的完備程度,早已超出神的極權的模式之上了。怎麽樣。

昆德拉看到的曆史實驗室是中歐:一個帝國的覆滅——幾許小國的再生——民主——法西斯——德軍的強占殺戮——蘇軍霸據、持異見者遭放逐——理想社會的一線希望——希望的熄滅——極權主義的恐怖統治——昆德拉熊兄弟們的決然去國……對於人,在這樣的曆史遭遇中活過來,而正在活下去的人,昆德拉看得發證。人可以如此孜孜矻矻苟且營生,文學,比“人”更精煉強韌的“文學”,卻窒息而死。

昆德拉畢竟經曆過來,他看清幼稚無知是青年的宿命特征,黑白分明的道德觀加上羅曼蒂克的情緒爆炸力,正好被極權的恐怖統治者充分利用,一代青年老去,另一代青年上來……極權主義沒有年齡,就這樣,總歸是沒有年齡的東西支配有年齡的東西。

奧國的Hermanu Broch 對昆德拉說了句悄悄話:“作家唯一的道德是知識。”聽者一驚而笑,他想,然而怎樣的文學作品才有存在的理由和價值?該是彰顯人類的尚未昭露過的生命的那些篇章。“宣揚真理”,“呈示真理”,昆德拉以為文學家的能事是“呈示”不是“宣揚”——他算是冷靜了,再冷靜下去,便見“真理”隻供“呈示”無可“宣揚”,唯有被呈示時是純粹的、一經宣揚便變質的,才可能是真理。文學家在“宣揚真理”這番曆時以千年計的繁浩劇情中幾乎將文學汩沒,而“呈示真理”則已經差不多全是重複重複,徒以呈示的手段為炫耀。所以,再冷靜下去,悄悄話也將寂然無聞,不過這畢竟為時還早,文學家之間還有一驚而笑的機緣在。

要說“自然生活”,就涉嫌“理想主義”,盡管理想主義已含羞帶愧退場了,剩下的掛念仍然是“怎樣才能比較自然地生活”,人類可憐到隻求各留一份彈指欲破的隱私,有隱私,就是自然。

“隱私”,“自然生活”,昆德拉樂談的一而二、二而一的話題,“任何揭人隱私的行為都該受到鞭撻”。誰來鞭撻呢?“隱私”原本不成其為“權利”,當它受到鄰人般的警探和警探般的鄰人晝夜作踐時,“隱私”才反證為神聖。因此,一旦到了爭隱私的時候,必是萬難擁有隱私了。而專以摧殘隱私為能事、樂事者,卻看準被虐者的弱點,久而久之的作踐,使人喪失私生活的界範,再久而久之就泯滅了私生活的意識。

“沒有隱私,愛情和友誼將是不可能。”昆德拉在塞納河畔說這話是有深意的,在坦克的履帶下,三複斯言也等於夢囈,新的野蠻以極權、官僚、武力為特征,步步襲毀“自然生活”,舉凡“嚴酷”,皆“輕率”出之,昆德拉認為“輕率,是莫大的罪過”,到了“自然生活”被破壞得使人失去“私生活”的意識時,一切更其輕率得不覺其輕率,“無限悲觀的幽默”也棘手於架構文學了——中古的“野蠻”在嗜殺“文明”後,會徐徐異化為“文明”,近世的新“野蠻”具有克止異化的特殊功能。至此,信念轉為:輪回即使狀如中斷,實未中止,運行“野蠻“與”文明“的消長的僅是輪回的諸律之一律,此一律始終受諸律的製約。

“輪回觀念“怎會是由尼采啟示的呢,這個古老觀念經尼采重提時濾去了宗教幻想,便赤裸直接得使哲學家們大感困擾——它的無處不在的威脅性,逼使昆德拉作成起生涯,由此聯想到尼采之為尼采,他在文學家身上發生的親和力,往往大於對哲學家的影響。曆曆可指的是:凡在理念上追蹤尼采的那些人,稍後都羼乏而離去,莫知所終,而因緣於品性氣質,與尼采每有冥契者,個個完成了自己的風範。昆德拉是不孤獨的。帶根流浪人,精神世界的漂泊者,在航程中前前後後總有所遇合。一個地球儀也夠了。

木心筆下的昆德拉就是木心自己。願木心這個精神世界的漂泊者能在天國任自己的思緒才情自由地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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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9)
評論
鳥鳴鶯鶯 回複 悄悄話 252627:請點擊下麵當當網的鏈接,木心的書有不少,我以前買過幾本,味道很獨特。可惜他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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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薇 回複 悄悄話 美國一些大學圖書館有他的書。
HWQ 回複 悄悄話 哎 我為啥看不懂內 鬱悶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回複 悄悄話 回複252627的評論:
如果你古狗“木心作品”,應該能找到賣書的地方。比如:http://www.amazon.cn/%E6%9C%A8%E5%BF%83%E4%BD%9C%E5%93%818%E7%A7%8D-%E6%9C%A8%E5%BF%83/dp/B001PTGXWY

祝順利。
252627 回複 悄悄話 我尋求他的書已經很多年了,也托國內朋友幫忙代購,一直沒有如願.博主如果有天知道哪裏可以買到他的書,請幫忙告訴我一下好嗎?先萬謝!
原鳴子 回複 悄悄話 木心怎樣的人?
一點也不知道,鬱悶中。。。。。。。。。。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秦伯的評論:
我了解的是,中報一直接受大陸資助,六四時不願再當喉舌,自己關門了。
秦伯 回複 悄悄話 我記得那時世界日報是台灣的,中報是偏大陸的。 六四時候,《中報》不敢指責大陸被華人罷看, 所以垮台了。
碧薇 回複 悄悄話 他的文字是真好。他也真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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