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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錚錚漢字 玉樹臨風

(2008-10-21 09:42:58) 下一個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花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年已惘然。”



唐代詩人李商隱的《錦瑟》,字字珠璣,堪稱千古絕唱。當代作家王蒙居然在太歲頭上動土,搞了一次顛覆。他把原詩的五十六個字拆解,重新組合,完成“顛倒錦瑟”三種,一種仍然是七言體,一種是長短句,第三種是對聯體。以下便是王蒙的傑作:

“錦瑟蝴蝶已惘然,無端珠玉成華弦。莊生追憶春心淚,望帝迷托曉夢煙。日有一弦生一柱,當時滄海五十年。月明可待藍田暖,隻是此情思杜鵑。”

“杜鵑、明月、蝴蝶,成無端惘然追憶。日暖藍田曉夢,春心迷。滄海生煙玉。托此情,思錦瑟,可待莊生望帝。此時一弦一柱,隻是有珠淚,花年已。”

“此情無端,隻是曉夢莊生望帝。月明日暖,生成玉煙珠淚,思一弦一柱已。

春心惘然,追憶當時蝴蝶錦瑟。滄海藍田,可待有五十弦,托花年杜鵑迷。”

搞什麽搞?當然有人認為王蒙先生的把戲是文化蹂躪。但王蒙畢竟是王蒙。而在這裏,王蒙的創意姑且不論,令我們更感興趣的是,無論怎樣重新組合,原詩中那種悵惋幽怨的基調卻未改變。

與西文的字母不同,每一個漢字就是一個實體( entity )、一個元素 (element) 。選擇了某些元素,就基本認定了由此會產生的“化學效果”。照王蒙自己的話說:“一批字詞的選用,已經決定了此詩的基本情調的統一性、連結性、相互間的吸引力。”退一步講,象《錦瑟》這樣鬼斧神工般天衣無縫的作品,仍有推敲重組的餘地,每一個漢字本身特有的顯性或隱性的化學特性,不可小看。

漢語中的詞語,尤其是形容詞,大多是一加一的雙字組合。前者與後者的關係不是中和或再生,而是並存或互補。無論是 A + B 、 A + C 或是 A + D , A 的作用均不會改變,隻是搭檔不同,由此產生詞語之間微妙的區別。譬如“威嚴”、“威猛”、“威武”各有不同,但“威”字的“威風”絲毫不減。無論“偷竊”、“偷盜”、“偷嘴”、“偷懶”、“偷閑”、“偷生”、“偷巧”、“偷情”、“偷偷摸摸”、“偷雞摸狗”、“偷工減料”、“偷梁換柱”、“偷天換日”、或是“沒事偷著樂”,歸根結底,都是一個“偷”,總不免有點鬼鬼祟祟。

也許有人會認為“顛倒錦瑟”僅為巧合。但中國詩歌中特有的徊文詩則是又一證據。蘇東波曾寫:“潮隨暗浪雪山傾。”反過來可讀成“傾山雪浪暗隨潮。”再如:“風送香花紅滿地,雨滋春樹碧連天。”反讀則是“天連碧樹春滋雨,地滿紅花香送風。”這些正反皆通的句子,不但意境相同,含意也無大區別。世上恐怕再沒有另一種語言有此本領。英文中有“ palindrome ”一說,但“ Madam, I’m Adam ” 之類是不能與中國的徊文詩同日而語的。

如果說“顛倒錦瑟”是使用不同的烹調方法對同樣的原料進行加工而產生同樣的味道,讓我們反過來做個試驗:把原有的語言元素抽換,隻保留原詩的結構和一小部分原有元素。那會是什麽結果呢?請看這首仿李清照的《新如夢令》:“昨夜飲酒過度,頭暈不知歸路。迷亂中錯步,誤入泥塘深處。嘔吐,嘔吐,驚起睡鴨無數。”

漫畫家方成也曾改編《春眠不覺曉》:“春眠不覺曉,鼾聲驚飛鳥。人間鬼太多,鍾馗累壞了。”

還有一首流傳的白話《念奴嬌》對彩票迷屢戰屢敗的鬥誌有諧謔的描寫:“大獎東去,人散盡,運氣依舊忒差。把酒臨風,悵凝思,怎又重大失誤。精心選號,外加靈感,美夢又破滅。餡餅如畫,英雄差點氣絕。遙想那次開獎,月薪全買了,躊躇滿誌,雄姿英發,不留神,中了一百元錢。今回失算,諸君莫笑我。如此財迷,收拾心情,再買最後一回。”

這三首打油詩有意保留了原詩的結構,但抽空了原有的語言符號,意境就截然不同了。它們的妙處就在於將讀者對原有結構的記憶加以利用,因此對於沒有讀過原詩的人,其中的幽默便失去大半。

再說王蒙在“顛倒錦瑟”之後,頗為自得,因為不少人都誇他“絕了”。然而幾年之後的一件事,卻讓王蒙改變了看法。那年他路過紹興蘭亭。那是碑刻書法薈萃的地方。在眾多照抄名篇的碑刻中,王蒙發現了清代石韞玉所撰的《顛倒蘭亭序文》。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萬人傳誦,石氏居然別出心裁地用原文的二百三十四個字,不無勉強但又煞有介事地重組新篇,然後堂而皇之地將它碑刻於蘭亭。如夢初醒的王蒙驚呼:“現在才知道,早在大清朝就有人‘玩’過了。”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以及石韞玉的仿作的全文因篇幅的緣故,在此按下不表。但值得一提的是,盡管文史家們先入為主,對大都對《顛倒蘭亭序文》不屑一顧(施蟄存就說過此文“不知所雲”),其實也算大致成篇。王蒙也認為石韞玉的“顛覆”幹的還算不賴。其中“一取一舍,故視宇宙之為;一感一興,亦極文情之至”尚屬工穩;“引清泉,攬虛竹,右長者,左故知”也朗朗上口。而且,更重要的是,一如“顛倒錦瑟”,原文的基調並未改變。王老先生挑選了上好材料,後生石氏跟著照貓畫虎便是。這還不是借了漢字的神通?
 

王羲之《蘭亭集序》

中唐詩人戴叔倫《除夜宿石頭驛》一詩中的“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曆來被認為是“客中改歲之絕唱”(明代胡震亨《唐音揆簽》)。其實,它一字不易地取自梁武帝的《子夜冬歌》。梁詩的原句是:“一年夜將盡,萬裏人未歸。”戴叔倫隻是將詞序變動了一下,結果比原詩更膾炙人口,而它的出處反而幾乎被人遺忘了。

曾有人用五個字寫了首五言絕句:“月亮故鄉好,故鄉好月亮。月好亮故鄉,故鄉月好亮。”說來說去,還是誇故鄉的月亮圓。

再看一個有意思的:“ 在我床上的不知道是誰媳婦 ”這句話居然可以一字不添一字不刪改成:“ 我媳婦不知道是在誰的床上 ”。世界上再沒有另外一種語言可以玩同樣的文字遊戲。

我常向美國朋友介紹漢字。僅漢字能左讀右讀上下讀這一點就令洋人匪夷所思,簡直神了,因為從老祖宗那兒開始,他們就隻會笨笨地從左往右一個方向讀。

漢字的獨立性賦予其自身極大的主動性。而漢字的主動性又賦予其極大的自由性。中文沒有西文中那麽多文法上的羈絆,什麽時態、語態、語格、詞性、人稱、性別、複數、前綴、後綴、冠詞,統統不認。一個詞往往具有多種功能。台灣的餘光中教授曾舉一例:

“例如一個簡單的‘喜’字,至少可以派四種不同的用場:(一)名詞:喜怒哀樂( cheer );(二)形容詞:麵有喜色( cheerful );(三)動詞:問何物令公喜( cheer up) ;(四)副詞:王大喜曰( cheerfully) 。”

曾有一學中文的美國學生很認真地問我:“藏書”是不是指偷來的書?不然為什麽要“藏”?這是中國人問不到的問題,也是外國人學漢字常常感到困惑的地方。

漢字的獨立、主動、自由以及多能,給詩人的遣詞煉句帶來極高的效力和效率,同時賦予讀者的解讀與聯想極為廣闊的空間。這也是其他語言無法比擬的。請看下麵杜甫的兩句詩: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係故園心。”

我們先看兩種英譯:

1 ) The myriad chrysanthemums have bloomed twice; days to come – tears.

The solitary little boat is moored; but my heart is in the old-time garden.

-- Amy Lowell

2 ) The sight of chrysanthemums again loosens the tears of past memories;

To a lonely detained boat I vainly attach my hope of going home.

-- William Hung

可見兩位譯者是煞費苦心的。兩種譯文都沒錯,從字麵上來看並無不妥。然而兩者的意思卻相去甚遠,選用的字也不盡相同。英文中對詞語嚴謹的語法要求,使譯者隻能在眾多的解讀中選擇其一。而在原文中,時與空、虛與實、情與景、內與外都絞在一起。

是菊花還是淚花?是詩人的淚還是花上的露水?是在他日流淚還是為他日流淚?他日是指昨天還是明天?被係住的是船還是詩人的心?是孤舟使詩人想起了故園還是詩人期盼孤舟早日啟航帶他回家?讀者自便。

這使我想起有一次在美國看電視轉播賽馬比賽。當時滿天大霧,能見度很差,起初解說員還講得滔滔不絕,不一會兒馬匹就鑽進霧氣之中,什麽也看不見了。那位滿嘴跑舌頭的老兄立時沒了詞兒,於是說:“ Well, you are on your own. ”

霧中花,花中霧。這就是詩中字,字中詩。曾有一位英國詩人寫了一首非常晦澀的詩,別人就詩中的一個難點跑去問他。詩人看了半天也想不起來自己的原意了。於是便說:“從前隻有上帝和我知道是什麽意思,而現在隻有上帝知道了。”如果我們今天有可能就“叢菊”二句請教老杜,不知他會給我們怎樣的回答。

下麵的例子還是老杜的,看上去比“叢菊”簡單許多,但同樣可以有不同的解讀:

月 湧  大 江 流
    A            B

我們權且將五個字分成 A 和 B 兩個部分。由於詩人沒有提供 A 與 B 之間的句法聯係,翻譯家們在譯成外文時必須硬著頭皮在多種可能性中做出一種的選擇,譬如:

1. 月亮升起來,大江在奔流。( A 與 B 全無關聯)

2. 月亮在奔流的大江之上升起來。( A 與 B 部分關聯)

3. 月亮在江水中湧出,銀輝隨波濤蕩漾。( A 與 B 完全關聯)

4. 在跳出江麵的月光下,大江好像奔流加快。(因 A 而 B )

5. 奔湧的大江托起一片皎潔的月光。(因 B 而 A )

老杜當年作詩時恐怕沒有想這麽多,讀者也不會一時想這麽多,那無異於作繭自縛。簡單說來,讀詩就是聽個音兒,想個畫兒。詩人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將一個個獨立的畫麵有音樂性地排列起來,使它們能在令人愉悅的形式中產生某種蒙太奇式的動畫作用。至於最後的美學效果以及畫麵之間的化學作用,全憑讀者各自的心智和興趣。因此,美國的葉維廉教授認為,杜審言的“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應如此翻譯才夠原汁原味:

Clouds and mists
Out to sea:
Dawn.
Plums and willow
Cross the river:
Spring.

這樣的譯文將詞語之間的連結物一概棄之不用,僅留下一根根錚錚的軀幹,雖然更接近原詩,但畢竟不是英文的習慣,也不是所有中國詩都可以被如法炮製。當年美國詩人龐德在翻譯李白的“驚沙亂海日”一句時,大概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索性來了個白骨裸露的硬譯:

“ Surprised. Desert Turmoil. Sea sun. ”

這類的句子在龐德的譯詩中屢屢出現,的確使西方讀者大大地“ surprised ”。當時就有評論家在《泰晤士報》上寫道:“我們不明白,難道漢語真象龐德先生的語言那麽奇怪?”不過他還是承認:“從奇異但優美的原詩直譯,能使我們的語言受到震動而獲得新的美感。”

龐德的直譯大都不夠準確(比如“驚沙亂海日”中的“海”指的是翰海,即戈壁沙漠,並非“ sea ”),但那種“向前敲瘦骨,尤自帶銅聲”(李賀語)般的語言和意象,的確給龐德時代的西方讀者帶來不小的“震動”:原來世界上居然還有人這樣說話和寫詩的!龐德無可奈何的硬譯反倒成為西方詩壇上一股清新的風。

盡管龐德對於漢字的知識近於文盲,他還是以詩人的敏銳眼光意識到漢字與詩的天然聯係。他的一本介紹漢字的小冊子就題名為《作為詩歌媒介的漢字》。由獨立、自由、多能的漢字構成的洗練、遒勁、豐富的中國詩正對上了二十世紀初一群英美意象派詩人的胃口。這些年輕詩人不滿歐洲文學傳統臃重的負擔,求新思變,龐德的那口中國仙氣吹得正是時候。龐德時代的詩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中國詩的影響,其中包括 T.S. 艾略特、 W.B. 葉慈、 W.C. 史蒂文生及 W.C. 威廉斯等人。而二十世紀英美最重要的詩人及詩歌運動大都出現在龐德時代。從這點意義來說,英美現代詩歌是帶有中國基因的。

龐德把漢字現象稱作“ juxtaposition ”(意象疊加),其實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中國詩中的“意象疊加”並非任意的堆砌,而是存在於完美的結構中的。對仗便是其一。對仗將漢字在漢詩中的功能表現至極致,是中國詩人特有的遊戲。那嚴格的遊戲規則就是梁實秋所說的“文學的紀律”和魯迅所說的“帶著腳鐐跳舞”的本領。這一遊戲玩得最好的還要數杜甫。

信手拈來,我們就選大家最熟悉的兩句做分析:

國 破 山 河 在 
  -         +
a    b    c   d   e

城 春 草 木 深
   +        -
a'   b'  c'   d'   e'

“國破”對“山河在”,一負一正;“城春”對“草木深”,一正一負。兩句中的正極與負極又以對角線遙相呼應。壯麗山河依存,又值大好春光,然而國敗家亡,遊人無蹤,唯有荒草遍地,滿目淒然。這裏沒有多餘的啟承轉合,隻有一黑一白,一白一黑對比強烈的圖像觸目驚心地呈現在讀者眼前。而我們同時又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景一幕都籠罩在詩人悲天憫人的目光之下。

如果在譯成外文時,我們不得不加上聯接詞,就會把原詩的震撼力完全破壞,比如譯成:

Though a country be sundered, hills and rivers endure. ” (Witter Byner)

為了使譯文顯得華麗,譯者賓納煞費苦心地選用了“ sunder ” 和“ endure ”等偏離原文的詞,並且用“ hills ”取代更接近原文的 mountain 來控製節奏,然而還是讓當頭一棒的“ though ”一字大煞風景,無可挽回地使杜甫的名句流於平庸。使英文讀者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胡震亨對原文的評價:“對偶未嚐不精,而縱橫變幻,盡越陳規,濃淡淺深,動奪天巧。”

在如《春望》這樣的對偶句中,一組意象構成的語境與另一組意象構成的語境在詞性上、音樂上、具體畫麵上以及抽象含意上都遙遙相對,緊緊相連,互相作用。我們不但需要橫向讀(由 a 、b 、c 、d 、e 字組成的上聯再接由 a' 、b' 、c' 、d' 、e' 字組成的下聯),還需縱向讀( a 、a' 、b 、b' 、c 、c'… ),方可體會詩句的完整。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上聯的完成緊接著下聯的開始,是一個連續的、節奏均勻的流程。但下聯的流動方向卻與上聯相反,它不是上聯的延續或補充,而是從另一端對上聯進行照應、確認。下聯的結束又回歸到上聯,完成象陰陽太極圖一樣 8 字循環。這一循環使上下兩聯頭尾呼應,構成一個自成一體的完美空間。所謂“完美”也就是說某一個環節有缺陷、某一個字的對仗不夠精確,整個結構就不複存在。

詩歌是語言最純粹的表達形式,因為語言的效能和潛力可以在詩歌中得到最充分的發揮。豐富的漢字使中國詩歌光焰萬丈,而多彩的中國詩歌又賦予漢字強大的活力。兩者的結合正是薪火相傳的中國傳統文化最具特征的部分。今天的華人作家及讀者,包括那些最叛逆、最新潮者,很少能否認自己身上帶有這一傳統的胎記。

記得前幾年有首流行歌曲是這樣唱的:“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兒在風雨之後。迷人的笑容你有沒有?大雁過後菊花插滿頭 … ”乍一聽,真不知道歌手在哼哼些什麽。仔細一回味,這歌詞還頗具古風呢。天上過往的大雁和田野裏頭插菊花的少女並無邏輯的關聯,但一上一下一遠一近卻構成一幅極精致的畫麵,那無言的空靈令人想起溫庭筠的“雞聲茅店夜,人跡板橋霜”。

字字珠璣的漢字,就象窗前的一串串風鈴,不同方向的風徐徐吹來,每一次都奏出不同的動聽旋律,時刻在你我心中叮咚作響。


文徵明《騰王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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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群思 回複 悄悄話 學了一課,感謝。文的字一看就知,您放在這一段,想也是您所鍾吧?
古人寫詩時,真的要“橫向讀(由 a 、b 、c 、d 、e 字組成的上聯再接由 a' 、b' 、c' 、d' 、e' 字組成的下聯),還需縱向讀( a 、a' 、b 、b' 、c 、c'… )“ 地啄磨嗎?
紅袖添香老板娘 回複 悄悄話 美不勝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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