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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耄耋拾憶(第一部分)

(2008-09-25 08:37:41) 下一個

 

作為在北京土生土長,又渡過日本侵華、國民黨統治與解放後曆次政治運動全過程的老人,我恐怕已是最後的一代人了。為了推遲失憶、活動腦筋,從一個普通百姓視角,將所遇、所聞、所見的瑣憶記錄下來,或許對後輩與社會研究者有一些可參閱的地方吧。

 

     

1933年出生在妞妞房胡同3

妞妞房在老北平東城較中心地帶,與西鄰的北池子大街平行,是一條南北走向的胡同。北口接騎河樓胡同,南口接孔德西巷,是離紫禁城較近又較典型的平民百姓居民區。胡同內沒有高屋建瓴的富殊四合院,沒有商戶,隻有一個搖煤球的場院。

當年北口的騎河樓是一條集中各個一間小門臉商鋪的東西行的長胡同。有小本經營的肉杠、糧櫃、菜案、裁縫鋪、緔鞋(揎鞋)鋪、剃頭挑子和為活人糊頂棚、為死人出殯糊紙人紙馬的妝裹鋪。主要為周邊十多條胡同平民百姓的平日吃、穿、用服務。

妞妞房3號在胡同中部,座西朝東。門外南五步遠有一棵朽木電杆,正對著東去的第三個丁字形出口,東通禦河沿(俗稱北河沿)。當年禦河寬十多米,水很髒。我和同學特別喜歡這丁字口邊豎著的半人高的“泰山石敢當”(其時北平許多胡同有“泰山石敢當”),這是避鬼邪的石獸頭鎮物。由於孩子們可攀爬上去,站起來能觀察全胡同的動靜,坐下時石敢當的獸頭光滑涼爽,自然成了全胡同孩子們聚會的最佳玩地。

如果要西去北池子大街,除了北走騎河樓外,妞妞房南口與孔德西巷交匯處還有北池子三條及不遠的二條。這兩條胡同很短,沒有甚麽門戶,小孩一口氣從這頭就能衝到那頭。

老北平胡同的天地承載了人際的安寧與溫馨,承載了我的童年。那些老街坊、老同學的音容笑貌可以說一生難忘。

 

我家供奉著佛徒舍粒

我父母信佛,父親是北平市有法號的居士,較通曉佛經。解放後全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先生還請他幫北長街北口路西佛學研究所為梵文佛學文獻斷句、翻譯、校改二、三年。

解放前他在西單舊刑部街萬安寺作佛事最多。我小時也曾隨他參加過法會,得見幾十位和尚、居士在大殿前院履圈頌經,放生魚、鳥等牲靈,或在院中舉火抄度亡魂。

他曾虔誠、莊重地請回家一座2寸高的水晶小塔,內用藏紅花埋藏著四粒座禪圓寂高僧的骨舍粒。大的一個,約黃豆大,呈銀白色,移動時微顯出有藍、橙色雲光。父親說佛徒修練的道行越大,其舍粒才會越顯色彩。其它三粒和小米大小差不多,無光澤純白色。

我家租住的四合院是寡居陶太太的房產,分內外院。我家住內院,中隔垂花門,外院另住兩家。內院北房三間正房有前廊,兩側各帶一間進身小的臥房,父母住西臥大炕,孩子們住東臥大炕;東廂房兩間大炕留外來親友或褓母及倉儲用,隔斷南頭專是一間廚房;西廂房兩間雖有大炕,但一直作書房迎客,隔斷北頭一間則專作佛堂。

記得佛堂條案正中三尺檀香木佛龕供著非常精致的細瓷釋迦牟尼立像。水晶舍粒塔就供在龕內佛祖腳下。

佛堂內還供有銅大肚彌樂佛、銅觀世音菩薩與一手持柳、一手持露水碗的彩瓷觀世音菩薩,以及相當多的佛經。

供案不僅有銅香爐、銅臘燭台、大小木魚、大禮佛跪墊,還有點檀香細碎木的熏爐。整日點燃的佛香與檀香煙嫋嫋使人入靜。我最喜歡用小勺把檀香粉末崴進熏爐助燃,父親也常會摸著我的頭一笑,透著鼓勵與欣慰。

我父母信佛的原因很多,主要是民國、日偽時期國不國、家不家,一度每日吸鴉片麻醉都無以自拔。

聽說1931年九一八事變時父親在通縣縣政府當職員,日本鬼子從東北進攻把官員嚇得四散魂飛。當宋哲元抗日軍隊需要籌糧籌款時,該衙門隻剩下他與另一位同仁倆個東奔西跑尷尬不堪酬撮軍需。加上因給朋友關靜堤作保,不幸連帶傾家蕩產。

1937年蘆溝橋事變發生,他與老舍(本名舒舍予,他們是京師高等師範學校的同班同學)一撥兒拋家舍業向南逃難,但隻走到了開封市附近,便跑不過日本鬼子大舉進攻的速度。上有飛機轟炸,下為烏合大眾逃難洪流,又遇上“梟捋”(劫盜),不得不狼狽地轉回北平。

接著長子病故;難產得活的幼子馮大赫僅一歲多即患急性腦膜炎夭折;他最喜歡的女兒——我姐姐馮小美得了癆病(肺結核)。

小美有兩支水靈靈的大眼睛、兩個深酒窩,皮膚白皙,7歲能賦詩填詞,並會一手好丹青、好刺繡,功課門門第一,是孔德全校拔尖的優等生,人見人愛。可惜那年頭北平普通百姓沒有緊缺的“雷米封”特效藥,父親在廟內給她捐了個法號,起名慧安居士。一次我扶她出北屋下台階,沒注意怎麽回事,她就摔下去了。為這我挨了母親一耳刮,也是我有生唯一挨的耳刮。她11歲死時從頭到腳和尚妝束,萬安寺方丈到床前唸經超度,用院內夾竹桃枝葉沾露水碗點灑周身,然後在我家就地架柴火化。夕陽西下,父親叫我仰看西方火燒雲,說你看姐姐正在步上西天。

姐姐的骨灰最後埋葬在西郊植物園東邊的萬安公墓,墳前立有漢白玉小長方形墓碑,這也是我家包括父母在內別無僅有的唯一的有形墳墓。

 

三舅餓死了

不知母親是否行大,從小我隻見過二舅和三舅。

母親與父親同是1900年生人,她的老家在河北遷安縣,姥姥家務農。她小時裹腳(用白布把夾好白礬的四個腳趾折於腳心纏緊,隻留大趾)那年頭女人以腳小為美。當民國時期流行放腳後,其腳趾基本已斷無法前直,形成了“解放腳”(又叫“白薯腳”)。長大後與人傭工到了東北,經人介紹嫁給了當時在哈爾濱市投親的父親。

她原叫劉氏,沒有名字,婚後父親給起了個大名,叫劉碧珩,字紫蕭。由於慢慢在家自修了小學文化,所以北京解放後能好幾年在街道當識字掃盲老師。

日本鬼子時期我家比姥姥家生活有富餘,但沒聽說負擔過他們甚麽,他們也很少來北平。隻記得二舅來過一次,他個矮,布衣短打扮,腰係褡包(用大方布包袱皮,卷成緊身的腰帶,係於衣外;急用包袱皮時可隨時打開使用),肩上還搭著布搭奩(帆布兩頭縫製兩個大口袋,肩前與肩後各一)。後再未見過,據說已故。

三舅相對來得次數較多,他個兒偏高,膀大腰圓,光頭,愛講話,講話時邊走邊比畫,語速快得吐沫星四濺。他見過世麵稍多,出門總要穿件粗綢(當時俗稱“麻線”)長袍,逢人絕不拿家鄉的長杆煙袋抽旱煙,害怕露怯。

抗日勝利後,三舅把女兒送來我家長住,為了尋個好婆家。我這位表姐酷似其父,個高臀大,兩片嘴唇很厚,用現在的眼光看很性感。日子一久,不知何時她與我父親的愛徒杜英海偷偷通奸,生米作成了熟飯。母親發現後大發脾氣,認為違犯禮教,丟人顯眼,於是被驅出了家門。對表姐而言,她千裏迢迢終有了一個幸福歸屬。聽說婚後生子女三個,生活緊張,無力照顧老家。

解放後姥姥家的成分劃為中農。可憐老家的三舅在19601962年“三年困難時期”孤零一人,餓得未服從農村公社分派的糠菜稀粥慢加糧的規矩,先把口糧吞咽,因此眾人啐棄,活生生餓死在自家炕上。

 

命背的五姑

我爺爺輩分兄弟三人,祖籍天津,落戶直隸(河北)諑州,在涿州蓋房置地。在城內丁字口大街有多進院落,是族居於一處的大家庭。

爺爺馮文清、二爺馮文瀾、三爺馮文田。三爺馮文田字問田,他曾在天津作鹽商,並辦有詩社,在天津一帶小有名氣。“文化大革命”後,落實紅衛兵查抄我家的文物中仍有不少是名人題跋贈馮問田的書畫。其中竟有北洋軍閥、光緒進士、大總統徐世昌(雅號?邨山人)書法。顯然是我父親當年留存的。但是他們去世早,我一個也未見過。

這個大家庭三支共生五男五女,按家譜子女輩兒的名字按“承”字排,後墜名要含“木”。如大伯名馮承樸,我父馮承棣行二(字公悌、躬悌,北京解放參加民主黨派“九三學社”派到南方土改時更名馮逖),他倆乃為親兄弟;三叔馮承棨。小時聽母親講先前叔祖父無子,將我父過繼,後來叔祖父家又生了四叔馮承植(即馮至)。正因有此過節,在四叔遠在他鄉而老人家亡故時,由我父全全負責了“發送”(披麻戴孝、打幡扶棺安葬)。五叔名馮承楙。

姑姑中大姑早亡;二姑身高馬大,留著和男人一樣的背頭,話不多,自有威嚴,終身未嫁。為諑州老家有權威的掌家總管。她曾來北平我家小住。

三姑腳拐、手揣、身體有殘,見過一麵已無印象;沒聽說過四姑如何;下來排行是五姑馮承榮。她個子中等,眼大、眼白也大,嘴角寬,大腳叉,幹起活來動作幅度也大。人不太機敏,識字不多。可惜偏偏由我父親作媒,嫁給了北平城內的旗人(清朝“八旗”滿族後裔)。本來到了民國,在旗的人們早已破落,但其繁禮習俗並沒有完全拋棄,這就成為五姑一生悲劇的起點。

因五姑從諑州老家所謂外省乍進大城市,我媽害怕被婆家小看,自己當時雖懷有身孕,也挺著大肚子盡全力給五姑準備嫁妝。婆家的大小人每個都送有她親自繡的喜慶圖案荷包,內裝大洋;送親的四抬八擔浩浩蕩蕩走在小轎子前麵。媽媽說忙得雙腳腫得穿不進鞋,把後鞋綁剪開踏拉著忙。

不成想這位五姑父吃喝嫖抽(鴉片)懶散成性,有事由(正式職業)不好好幹,終於在當時外國租界地東交民巷的一個飯店嫖娼時,與妓女雙雙中煤氣身亡。

本來五姑在他家就不得寵,這下竟成為命背克夫的眼中刺。旗人家媳婦每天清晨起床要到上屋給公婆請安(兩手扶於膝蓋,下蹲禮),有時五姑頭髮沒梳順溜兒,被認為存心不敬;常又因在公婆前站沒站像兒(旗人媳婦在長輩麵前沒有座兒,公婆賜坐時才能坐;站要畢恭畢敬),嫌你沒規距;公公端起水煙袋(雕花銀銅合金立管煙槍,吸燃煙絲時經過下麵一個水盒過濾),不懂得立馬趨前遞過紙媒子和打火鏈(紙媒子係用黃色火龍紙撚成細管狀,隻要上端有火邊,吹之即起火。不用則一捏紙頭,火苗就滅,而仍存火邊。故可連續使用點燃許多袋煙;火鏈:打火絨、啟動紙媒子的火源。鐵合金製、小斧鐮狀,上有漂亮雕花,外加半截絨繡套或皮套,是滿族成年男人外出必在腰間配帶的漂亮飾物)被罵沒起色。總之當了全家的苦勞力——燒火作飯、擔水挑煤,連往桌上盛飯遞飯都要一件件作好,等全家吃罷該撤桌時才叫她和孩子一起吃剩的。不記得哪年索性叫她自己向外攬女工活(漿、洗、拆、做)掙錢,不許白吃家中飯。

除了旗人奇特的煙槍,在他家還見過民國時代已不再穿的女眷繡花小方底高位“花盆鞋”。

五姑有一兒一女,兒子叫馬爾良,上中學的成績不錯,記得他寫“我”字用一種繁體,我們都學他。由於五姑一生帶他們漂泊,孩子從小接觸社會各色人等,自然比同齡孩子早熟,懂得看人眼色行事以保護自己。

解放後,街道派出所特別照顧五姑在街道賣冰棍、看水站,並介紹到北京市婦聯主任家作過多年保姆。後來馬爾良中學畢業有了工作,接她去了張家口。

 

老四合院的精靈

我在四合院內出生,卻與野生的花、蟲、禽、畜有不少接觸,這恐怕是老年頭四合院一大優點。

記得當年半夜三更黃鼠狼從垂花門房簷上下來偷雞,其叫聲好似小孩嗆著。每年院中能追見黃鼠狼蹤跡的就不隻一、二次。人們隻要從睡夢中驚醒,趕緊敲銅臉盆作響,大呼小叫轟它。它不僅迅跑如飛,而且身體會縮扁,不定從哪個大牆縫逃走就不見了。但門樓上它那毛絨絨肥大的黃尾巴後影卻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裏,印象深深。

我家北房瓦簷下麵年年有小燕子窩,忠於職守的燕子媽媽,叼回小蟲喂小寶寶時,那逐一往寶貝嘴內遞送的動人情景,使我站在梯子上往往忘情地注視不下半日,寧可耽誤吃飯,也要從頭看到尾。

老四合院的屋內頂棚大多是黍節杆作骨架,糊以“麻刀紙”(每100張紙為“一刀”。把紙順隔碼齊,一刷子漿糊就能解決十多張的漿水)。因糊紙總要大量使用麵粉打漿糊,所以招來耗子叢生。每晚躺在炕上,就聽著成了精的耗子東南西北跑得歡,頂棚也被咬得大窟窿小眼睛。時常頂棚上還會漏下小耗子的腿。所以一般每年都要重糊頂棚。正因此家家都養貓,那時的貓也沒有不會抓耗子的。貓不餓時,逮著耗子先在地上耍逗它玩,又拍又打又抓著它尾巴兜圈,自然吸引一大堆孩子圍著看。

我家外院大門道的內房簷西北角另有一景,長住著一窩蝙蚨。每到夏天傍晚魚貫而出,乍飛起來黑壓壓一片,它們的小崽曾摔下來過,可樂壞我們提著死蝙蚨研究個夠。

再說屋內牆上,爬幾個壁虎、蜈蚣、蠍子、錢串子、蚰蜒那是常事,見得多了,沒人害怕。夏天臭蟲、蚊子、跳蚤就更斷不了,僅東廂房用手撚死的臭蟲血跡可牆都是。記得一年我出疹子隔離在東廂房不許見人,躺著無聊,就假想把臭蟲血滯巧連成一幅幅甚麽畫,有時會像發現了新大陸心花怒放。

除了冬天,四合院傍晚大家夥兒習慣在院中坐小板凳聽老人講故事、說古閑聊;到了天黑孩子們總要數星星、認星星;或在夕陽中數天上一撥撥向南或向北飛過排成人字形或一字形的大雁、小燕。

如說當時的環境不文明,現在則文明得唯人類獨往獨來,許多精靈已不複存在。人們以為到城市郊區農村小住一、兩天已接觸到大自然,其實與大自然的大千生機還差著十萬八千裏。

我家內外院除去一條磚走道外全是土地。年年自然生長出草茉莉花、牽牛花、小紅燈籠花、指甲草花和薄荷草、狗尾巴草、車前子,還有專結成當時女孩愛捏揉的赤姑蔫小果與大赤包果以及我們常嚐的由小白花結的小酸茄子。這片土地上也有一般四合院人們都喜歡栽植的美人蕉與玉簪棒。

內院北房前還有房東養得六盆不太高又不太矮的各色盆栽石榴樹、無花果、夾竹桃。

房東陶太太在內院影壁前還放著一個多年養金魚的大瓦缸,並種著美麗的荷花,可惜叫我練新買的二手自行車時撞破,缸沿也紮進我右腿,留下個好大的瘡疤。

外院東南牆角有個小水井天井。不到兩、三米見方的小地塊,石井台周邊長著三棵高大、粗壯的絨花樹、黑棗樹和楮樹,擠得再無空地,樹枝搭滿井院高過院牆。綠色覆蓋下的露天井水來得甘甜清爽,每當我夏天下學回家滿頭是汗,進門先奔井台放水桶提麻繩,打上一桶“井拔涼”,抱著就喝,還要洗把臉,然後把水桶往光著腳的布鞋上一澆,那個自在。遠不是現在任何礦泉水的味道可比。

絨花樹在井東邊。樹下的南牆上有一個供奉龍王爺的浮砌磚龕,下麵是可碼放香爐的石條供台,每年臘月三十全家都要來給龍王磕頭、上香、上供果。有一年我在這兒把玻璃果盤失手打碎,媽媽趕緊打岔說:“歲歲(碎的諧音)平安”!!因過年是求吉祥的日子,不許說晦氣話,我算少挨了一頓申斥。

絨花樹最招人喜歡。開花時香味清新撲鼻,花落時牆內牆外無處不有。這小院也是我們孩子捉迷藏的最佳選地。絨花滿地時,我總愛揀些上好的絨花,縷齊了夾在書中或送給小朋友。

由於內外院四季都有花花草草,冬天殘敗的時日很短,所以各節氣招來的昆蟲不計其數。如蝴蝶、蜜蜂、螞蚱、蛐蛐、蜻蜓、螳螂、瑩火蟲等等。尤其夏天幾十支瑩火蟲飛來飛去,它們本來飛不高,正是孩子們樂此不彼的追逐對象。有時你蹲在院內入神地觀看螞蟻在履履行行往洞內搬家,一粒小米被它們你傳我、我傳他,那麽景景有序、神奇。或者快下雨了,蜻蜓低旋,也會引起我奔跑歡呼一陣。看見土地上有一堆堆小泥球,準是蚯蚓掘洞為土地疏鬆,總不免拿小木棍順勢掘一下,找找是否符合自己予測的洞位。兒時在昆蟲間觀察追尋的樂趣要說誰不響往,準是瞎話。

 

我的母校孔德

孔德學校庭院很大,前門在紫禁城東華門外的東華門大街路北,後門開在北禦河沿中端。這裏曾是清朝的宗人府所在地,專管皇家宗族事務,所以能地處紫禁城鄰近。學校在東華門大街路南還有一大片院落。

我小時一進大禮堂,便見到後牆上掛著一個大大的外國人頭像鏡框。原來他就是法國實證主義哲學家孔德(Auguste Comte 1798-1857)。他於1839年提出了社會學的名稱,並在主編的《實證哲學講義》中作了社會學係統化的嚐試,被世界公認為社會學創始人。

聽父親講:1901年八國聯軍攻占北京而強迫清政府簽訂的《辛醜條約》所引起的“庚子賠款”中,法國用款中一部分在中國興辦了中法大學。19171225日以教育家蔡元培為首,為中法大學、北京大學教職員工的子弟就學,創辦了中法大學附屬的紀念孔德的學校。

孔德學校設有幼稚園、初小、高小、初中、高中,一度還曾設過大學預科兩年。1924年還曾作過北大教育係的實驗學校。

創辦者蔡元培與“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知名人士李石曾、沈尹默、錢玄同、沈兼士、馬叔平、陳大齋、沈士遠等校董,有的本身就在法國學習過,大家均以提倡“五四”的民主和科學精神為己任,以宣傳和介紹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所追求的自由、平等、博愛為辦校宗旨,所以頗有不同反響。我父與李石曾相好,所以非常推崇孔德學校的辦學理念。解放後他也一度擔任了孔德中學的教導主任。

他們實驗的特點:反對注入式教育,廢除體罰;自編教材,推廣白話文和標點符號;在全市率先推廣“國音注音字母”;主張男女平等,實行男女合校、男女合班;注重培養學生科學實驗的動手能力;注重美學教育;校風開明等。

當時北大教授周作人、錢玄同、沈尹默、陳大齋等都參與編寫課本並親自授課,徐悲鴻也曾為孔德小學課本畫過插圖。我還趕上著名油畫家魏天霖長期給初、高中擔任美術教員,篆刻家王青方負責中、小學的手工勞作課。中國共產黨創辦人李大釗曾被邀請到校作《今與古》講演;我曾身臨其境聆聽過錢三強攜夫人何澤慧在校禮堂講述他們在法國約裏奧—居裏的原子核實驗室發現轟動世界的鈾核“三分裂”、“四分裂”的經過。其情其景永遠使人敬仰。 能引以安慰的是:為紀念他們的代表人物蔡元培先生,“文化大革命”後在校內專立了他的雕像。

當年孔德學校就專設有物理、化學、生物實驗室,統稱科學實驗樓。我記憶極深的是初二老師帶我們每三、四人一組在生物室自己動手解剖一隻隻活蹦亂跳的青蛙;自己動手縱剖雞蛋,把氣室、臍帶與蛋黃中最初發生的胚胎當場畫圖;老師帶我們分組到化學室自己動手用試管、試劑作各種實驗更為經常。

我們有兩座音樂教室、有數十個正規畫架的美術繪畫室(室內擁有兩個高大玻璃櫃,上下堆著滿滿的供學生習繪的石膏像、靜物模型)、有手工勞作室、木工室、乒乓球室及藏書6萬多冊的建在高台地的圖書館。當雨雪來臨時,學生上體育課有專門帶頂的“(避)風雨操場”。

在初、高中,由我們各班同學自己辦壁報,全校年年組織講演比賽、歌詠比賽、話劇演出。聽老校友說學校還曾有過小植物園、小動物園。

像李大釗之子李葆華、之女李星華、蔡元培女兒蔡成廉、錢玄同次子錢三強、美籍華人陳香梅、著名劇作家吳祖光、馬彥祥、作曲家吳祖強、話劇表演藝術家於是之等都是出類拔粹的孔德學生。凡談起這些校友,我們都津津樂道引以為豪。何況解放前沈尹墨兒子沈令揚長時間任校長、錢玄同長子錢秉雄任教導主任(後任校長),在日偽與國民黨統治下依然艱難地繼承著前輩的教學理念與開明的校風氛圍。

如此這般的全製式、全新鮮、眾多教育家們的實驗學校,不說絕後,恐怕也是市內前所未有的唯一。

 

過年

解放前過春節叫“年關”。每到年底欠債還錢,索債、還願都擠兌在年前。雇工能否繼續打工也在臘月三十晚上攤排。

我弟弟活著時,母親帶著我從家向東過禦河沿,對麵的胡同叫廼子府,專有老媽店。準備庸工的已婚女子挨個一溜兒盤腿齊坐在大炕上,並不許言語,隻任人提問,憑雇主第一感覺被挑選。弟弟的奶媽姓王,就是在這兒挑的。她二十多歲,很寡淨、麻利,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因剛喪子從河北老家過來。她喂弟弟頂好,奶很充,但不久因年下失手打碎了暖水瓶(那時屬貴重品),被辭退。我母親轉身到老媽店又領來一位。她們就是這麽呼之即來、呼之即去地飄泊聽命。但那年頭正月十五日以前買賣是不開張的,起碼要過了破五(初五)。深夜王媽卷著鋪蓋回老媽店能不能被收留就難說了,或許她將白付半個月的打店錢。

日偽時期老北平冬天非常寒冷,我小時鼻頭、臉頰、耳輪、手背和腳趾年年有凍瘡。記得每年孔德校慶(1225日、也是西方聖誕節)前後都下大雪。由於民不聊生,食不裹腹,大雪深處凍死的乞丐不計其數。年關歪倒在胡同民宅門道的落魄人也屢見不鮮。現在的年青人想像不到那時窮人衣不遮體的樣子,尤其討飯者用多根草繩上下捆著一塊塊麻袋片、水泥紙袋(有時就是碎紙)及碎布、棉縷權當棉衣的,隨處可見。僅在我上學短短的路上,常有一、兩個“倒臥”(死屍)出現。更可怕的是忽然竄出日本鬼子端著刺刀查良民證,被置疑而死於刺刀之下的血屍,叫人恐怖之極。

19386月——194310月父親在東城大佛寺街什錦花園胡同路北日偽華北統稅總局文書股、總務科上班。後任科長,月薪發三袋白麵。但因父親上班需人力車(那年頭沒公交車、三輪車。天天出胡同到北池子大街叫車、等車不合算,就自家攢錢買了一輛人力車),家中長年雇有一名車夫王士英(小名“小馬”),加上一位奶媽,父母就要托人把白麵倒成高糧米、蕎麥麵(必須摻榆樹皮麵才能製作成形)、棒子麵等,以勻出錢來打發開支。那時每家都必有篩子和籮,因沒有糧麵不摻砂石粒壓秤的,所以買到家中的口糧斤兩從來不足。一度日本鬼子配給混合麵,由雜糧皮、鋸末、黴糧等混磨,吃到嘴內苦幹柴澀,引發瀉肚或便秘。住妞妞房南頭路東我的同學薑文翠,和寡母常常縷榆樹錢兒(這可不是偶而嚐鮮而是日複一日裹腹),摻在混合麵窩頭內加鹽下咽。

父親寫一手好字,真、草、隸、大小篆、甲古文,在當時的知識群和佛教居士群中小有名氣。象解放後成為書法協會會長的啟功,當年稱我父“二哥”,很佩服他的學識,時常來家討教,我聽見父親說過要他臨摩出的《蘭亭序》如何改進。他那時給父親的習畫於1980年叫我送給了郭允玲。畫家於非庵、(愛新覺羅)溥心畬、陳半丁、王雪濤、郭綬珊,居士學者趙樸初、盧鬆庵(解放後中共北京市委書記劉仁夫人甘英的父親)、惠世久等多有往來。一次父親興致來時專給我買了一個檀香木夾的冊頁本,特意挑選比較出名的畫家親手各畫一頁,記得父親對組成這個冊頁很得意,隻是後來何時丟失我已回憶不清了。當年一些學者來家討論、鑒定字帖、文物、字畫之真偽的;逢遇要人壽誕、紅白喜事托人前來求寫賀詞、帳子、以至挽聯的;尤其過年前經人輾轉介紹前來求寫大小對聯、鬥方、眉批的,數日不絕。每年臘月三十前後,北屋三間地上都晾滿發著墨香的、待取走的各種筆體的喜慶紅對聯等。

就是我家較好的家境,仍要一年隻進一次澡堂。每到年關媽媽才會帶我到東城八麵槽大街清華池澡堂。下午五點進去排隊,約晚七、八點能輪到入盆(解放前不興淋浴,女為單個澡盆,男有大池;解放後新街口大街才開了北京第一個女淋浴澡堂)。我的泥垢至少換洗三盆水,留下的第三盆水上仍浮著一圈泥末等工友清理後才能進下麵的客人。

過年吃餃子最受歡迎,平時吃不上,除非偶遇給親友送行。那時盼吃年飯還有個“誘人”期,麵和餡其實早就準備齊,待過了小年(臘月二十三)開包,然後放入院內一人高的大瓦缸中凍著。無論小孩子天天跑到院中掀開石蓋板看,仍讒你沒商量,總要等到大年初一才會真吃到嘴。老理兒有規矩:破五之內不許動刀,所以年前饅頭、兩麵(白麵和棒子麵)花卷、粘糕雖已蒸熟,也放在院內大缸中凍起來,供初一到初五享用。

日偽時期人盼平安與有活路,所以年關大家無不拜奉財神和門神。但分你衣兜內有幾個大子(銅板),胡同裏一過小孩喊“送財神”(十分粗糙32開紙財神像),就要開門接(買),過幾撥接幾撥。不接就意味拒財神於門外,來年生活怎麽                                                                               好得了。保平安的門神要在年前到廟會攤位上去請(買),三十晚上貼在大門臉。我家有兩年三十晚上還買芝麻秸撒遍院內,專由大家到上麵踩跺,一邊跺一麵隨著脆響聲喊:“歲(碎字諧音)歲平安”、“歲歲平安”、“歲歲平安”。那時年畫多喜歡“劉海戲金蟾”圖案,一個穿紅兜兜娃娃手舉一圈金錢踩在三腿蛤蟆身上,寓意天降財源。

 

消失的社會事物

曆史不斷前進,社會映象千差萬別,有些曇花一現,有些仍叫人懷念。

老北平西郊玉泉山是開放的公園,山前無邊的稻田與水塘。這裏的稻米就是出名的“京畿稻”,粒圓青透,出飯多,口感香膩。稻埂水邊均種著荸薺、雞頭米、菱角。如見到不遠處有綠蔥蔥半小腿高成片的細圓管,那就是荸薺地,就可與農戶打招呼,現買現挖。雞頭米吃不了生的,買回一煮,剝開後一粒粒那叫圓。當然“京畿稻”屬大清朝的供品,比後來揚名的天津小站稻品質高多了,我家偶而也嚐到年節作為貴重禮物送來的三、五斤。

菱角以什刹海的最甜。什刹海那時淤積得已沒有大水麵,主要是濕地、爛泥塘,多種藕、蓮蓬和菱角。北方的菱角個小、皮薄、肉嫩,好吃的程度遠非海菱角可比。當年賣菱角的小販稱完分量,用小鉸刀剪去每個菱角的兩尖角,用刀在已禿的兩角中間順橫軋一口,並不剪斷,小孩用他給的荷葉端著,可以邊走邊剝,既不誤吃又衛生。

當年市內種荷花是一門產業、行業,前海、後海、金河、長河、中南海、北海、頤和園等各水麵都繁殖荷花。其根、花、葉、果全身是寶。那時市場對荷葉的需求很大,鮮活物品如魚、肉、蝦等等都是用荷葉一托走人。如買熟肉、熟菜、粘糕等也可用荷葉托,也可用荷葉包成方包,用馬連草把荷葉包一係,既不髒不露又保濕保鮮,純為綠色包裝。用畢仍十分幹淨的荷葉,回家後還可以蒙在粥鍋上作蓋,於是熱氣凝結的荷葉水滴入米粥內形成翠綠的荷葉粥,非常清香。

現在的北京人不會想到當年在城南先農壇有賭馬賽。我的一位幹媽帶我去見識過。進門先到大馬圈看準備參賽的馬,你認為哪個馬健壯能跑得快,就去買那匹馬號碼的彩票,並不限票數,對一匹馬可以多買,亦可以同時買幾匹馬的。這一撥馬賽過,就可以兌獎贏錢或買空。一個半天下來,起跑多少撥,輸贏也可總兌。那賽馬的跑道與田徑跑道相同,隻是寬一些,可場內塵土飛揚,場外馬尿、糞到處都是,騷臭之極。但想碰運氣發財的人很多,賽場看台整天人滿為患。

傳統節日應較如今另有特色。如五月節,家家大門、屋門都插艾草,熏香槁,大掃除。所有兒童衣襟上要掛一串綢布製“防五毒”(蠍子、蜈蚣、蛇、壁虎、蟾蜍)的熏香掛件。以迎接盛夏搞好衛生。七夕節,我印象深刻是家家帶小孩在院中觀天象、看星星長知識,仰天盯著銀河兩邊的牛郎星、織女星甚麽時間從原本分離眼見到相近,再守候一個時辰又眼見牛郎、織女兩星分回到銀河岸邊;再是家有女兒的,淩晨要接一碗露水,當正午太陽直射時,叫姑娘掐笤杵上的細蘼兒,扔進碗中。飄在露水上細蘼兒的影子像棒錘,表示姑娘將來手笨,以後要注意乖巧些;其影子像根針,說明姑娘手巧,以後莫粗心呀。雖說是娛樂,碰上不服輸的,就會屢掐屢看,圍觀者笑聲一片。

巴金在《家》中描寫的封建大家族,早年間北方也有。日本統治時期,北池子路西大黑鐵門七進院落的封宅就是一家。其曾孫輩封芝英、侄曾孫輩封秀蛾都是我同班同學,卻因母命克夫被驅出家門。她倆母女隻好租住在妞妞房南口路西一小院中。但封家老爺子出殯時,她們被叫回重孝送葬並作差役。那出殯的霸氣鬧了北池子整街整七天。結果老太爺一走,封家即散架。足見巴金小說不同反響的典型性。

老四合院當年擺設趨同。正屋均有兩頭翹雲卷圓邊的條案,案中供祖宗排位或孔子或財神像,兩側有相對碩大的放糕點或糖的瓷罐、鏡箴、帽筒、撣瓶與蠅甩等。案前擺四四方方八仙桌,為全家吃飯或會見內客用。左、右一對太師椅(左為上座)。有一年夏天不少親友圍著八仙桌擠擠叉叉地吃午飯,我五嬸端的一鍋熱小米粥,正灑在下座我的大腿上。她急著把我褲叉剪開,粘著大塊肉皮隨之而下,母親忙用香油塗抹,以後改用獾油覆蓋,不能穿褲,不能翻身,苦了我三、四個月燙傷不愈。

當年臥房沒有床,都是死心磚炕,炕邊鑲木條。城裏無柴源,故無火炕。講究的人家炕沿房頂上多個掛帳子的木雕欄。大概七歲時,我進北西臥不叫家人開燈,口說大話:“我知道炕在哪”,隨著張開的笑嘴一下正磕在炕沿上,兩顆門牙跟著滿嘴的血竟全掉了。長換新門牙後,撞擊的牙床上意外多長出一個大米粒大的畸型小牙。

當年各家習慣用儲物長躺櫃,講時髦的人家才打立櫃。躺櫃上開承插蓋,妙在可存衣物,亦可存米麵,大小人均能一覽無餘,也不愁個子矮夠不著。廚房有固定磚灶,比鐵爐子攏火、效率高、悶火時間長省煤。灶上巧砌個盛水缸罐,用火的餘熱煦著,總有熱水供作飯、洗漱使。

老北平胡同多為封閉院落,沒有興旺商業,故而形成了有大量不斷沿街挑擔叫賣的小商販的城市特色。主食嗆麵饅頭、硬麵餑餑、馬蹄燒餅,甑兒糕(用陶甑現場蒸製的各種花米糕)、煮炸豆麵丸子、餛飩、豆腐腦,副食各種鮮菜、豆腐、醬豬頭肉、專當水果吃的水蘿卜(心裏美),以及收廢紙換取燈兒(火柴)的,專賣女人梳頭油、胰子(肥皂)、針線等日用品的,賣山貨炊具、掃杵、簸萁日雜的,賣小孩打糖鑼(零食)吹糖人的,磨剪子磨刀的,總之無一不靠叫賣聲或敲擊響具與牆內居民聯絡,成為當年最主要的市場買賣方式。今日不少藝術家把學舊社會叫賣聲當作民間歌調和非物質文化遺產欣賞歌頌,恐也有懷念那種小商品自然狀態的情懷。

補充沿街叫賣商販經營形式不足的是有固定月內日期的各種“廟會”(集市)。北平出名的“廟會”以隆福寺、白塔寺、護國寺顯赫,覆蓋了東西北三方群眾需求。這些廟宇本已無住廟和尚與香火,憑有大片院落和土地權作商販們露天雲集。“廟會”中有拉一片棚布或圍布支攤的,但大量還是打地攤的。三大“廟會”開集日期交叉不一,又互有照應,使全市的集貿市場總能綿延出現。由於“廟會”內展現商品品種規格更多、更全,例如女人穿自繡花鞋的花樣就要到廟會上挑選自己最可心的紙花樣回來,我就選買過。又如過年與婚嫁女戴的各種絨花也要到“廟會”買,上門小販貨物的可選性總歸少。特別像需花錢多些的鞋、衣物與易損的玻璃及瓷器器皿、泥塑、書畫、糖畫(化糖人在石版上用熱糖流出各種人物、情景,涼起後可吃可欣賞)等必然以到“廟會”挑選為主。由於當年既無電影、電視,又不可能人人有足夠的錢進戲園和曲藝廳,所以除了有條件的人家能聽電匣子(廣播),“廟會”就是廣大平民百姓最好的娛樂場所。除了吃、喝、采購,還能看小戲、看雜耍、看武術、看曲藝、看捏江米人、看拉洋篇以及玩套圈、打彈弓等等,並且約親友相聚、相親保媒皆是好機緣。人來人往中我那時小小年紀看重的倒是“廟會”上才能吃著的冰鎮涼粉、扒糕(蕎麥麵)、油炸悶子(素芡粉餡,外形像大餛飩),總是流著口水在攤前磨著大人掏錢,不然不走。要說“廟會”可比現在的洋超市功能含蓋更全、更活便、更遐逸、更具人情味。

 

難以磨滅的記憶

從我懂事時起,睜眼已是日本人的天下,已生活在日本帝國主義的“大東亞共榮圈”中。

孔德學校作為中法大學附屬,從小學5年級起設有法文課,但日本統治北平後全市各校必須從34年級起開設日語課。當時孔德校方為了抵製日偽當局派日本教官進校,搶先從北大日語係請教員,開了半開半停的日語課。

記得我們少年兒童上學時左胸必須用別針佩帶一個有顏色的“第?次強化治安運動”的小綢條,印象第567次聲勢尤其大,各次小條的顏色不同。街上有各種各色標語,學校朝會上校長要唸半個多時辰強化治安宣傳材料。我們上學路上不僅要配帶這個小條,在街上遇到上著刺刀的日本兵隨時攔截你後,還要迅速大聲回答上麵的詞,並全身立正表示對這個運動肅然起敬。我就被攔過一次,嚇得不輕。如今想來足見社會上抗日的活動綿延不斷。

鬼子時期北平發生“虎痢拉”疫情(可能是急性傳染性痢疾),患者成窩成家的高燒、上吐下瀉而逝。當時人人恐怖,似乎無藥治,也來不及治。在北池子三條有一家發病,就被日本兵兩頭站崗架刺刀、架鐵蒺籬隔欄斷絕交通,過後整個胡同遍灑石灰,該家已死與半死的已一律就地火焚,慘叫惡嚎聲使妞妞房整胡同的住戶半個多月坐臥不寧。

當時社會上流傳著日本罵中國人是“東亞病夫”、“有劣根性民族”等毀譽語。

鬼子為鑄槍彈火炮,一次二次地掀起“獻銅獻鐵”運動,白白硬搜刮清了家家的銅臉盆、銅水舀、銅水壺、各種銅飾物、銅用具。小到門環、小勺、筆架、腰帶別子,大到各檔次佛器、佛像。每個街道沒收的銅器都堆成小山,用大卡車幾次拉走。大布告印著凡不繳出者要按謀逆罪法辦。我家的銅香爐、銅臘台、銅菩薩,連念經時敲的銅鍾鈴也被一掃而空。老百姓也看出小日本戰績吃緊,可人們也被統治得越發難挨了,家家大門隻剩下沒撬下來的禿禿的掛門環的鐵鼻子。

當時鬼子有令家家要買日本國旗,通知懸掛時,滿胡同已失去中國的形象。通知你掛,如不掛、漏掛,日本憲兵馬上以反日罪名抓你進監獄,極嚴酷。記得日偽南京政府主席是汪精衛,標準像上西服革履;華北委員長叫王揖唐、王克敏,前者胸前飄長胡須、著中式大卦。他們用的“國旗”是黑紅黃五條旗。因全市一直處於戰時狀態,所以各家各戶所有的門窗玻璃都用高麗紙條貼成米字狀固定,以防飛機轟炸粉碎傷人。遭空襲拉警報、百姓伴著不明底裏的轟炸聲躲跑,我也經曆了。但誰的飛機、來沒來到,都被蒙在鼓裏,反正社會長時間的緊張動蕩與不安定卻是常態。

1943年戰事吃緊,山西一帶已與我八路軍占地犬牙交錯,日偽稅收上不來。11月我父被派苦差去太原當一任統稅局長。那時正是我姐姐病故不久,我又得了“痄腮”(可能就是腮腺炎),脖子兩側起硬包,然後中間破頭流膿,在八麵槽大街哈大夫寓所看過多次,好得很慢,父母怕已剩下這唯一女兒的我也要夭折,心情極壞。加上親友說你家孩子們上學早,累身子,就毅然決定給我休學一年,孤身盯護帶我赴任。火車過石家莊後,即因我八路軍扒斷鐵路而時走時停,約四、五天總算熬到了太原。19446月,共計六個月後他又回北平華北稅物委員會作了秘書。父母為了使我能健康存活,到北平後一下給我認了八個幹媽(所謂媽多好養活)其中有愛我的小學老師、有他們的好友;當我複學後,並把原名馮小先給改名馮若男,以示喪失生育後,寄托拿女頂男的無奈。

1945815日抗日勝利,全北平沸騰了。街坊帶我上街,那個人山人海,物價嘩得大驟落。並不熟識的人們笑臉相祝,瘋狂擁抱、奔跑。景山後街到地安門、鼓樓大街人來人往水泄不通。滿大街兩側擺攤甩日本新、舊日用品大賤賣。我有三天都不知疲倦地瞎逛,整個北平不說人人都在街上跑,要把八年作亡國奴的壓抑、悲痛散發出來,反正七、八天到處總是擦肩磨背、嘻嘻嚷嚷,沒走幾步就踩人後腳跟。其狂歡的鼎盛局麵我一生再未見到。

日本人倉惶回國前,其房產也是大賤賣,我家高興地買到了景山後街東黃花門內臘庫胡同27號坐南朝北的215間房。這房恐原是中式四合院,被日本人把內院南屋精心改成洋房,起了三間樓,鋪上趿趿米,橫向拉門。父親有計劃想改造它,但優先的是終於能有充足地方擺放心儀已久的大本線裝《古今圖書集成》。所以他最先投錢購入了22000卷《古今圖書集成》全集,使兩間北客廳為此豎起了頂天立地的書架圍四牆轉齊大半圈。在新院夏日的藤蘿架下,父親教我背《木蘭詞》、講解《詩經》及《伊索寓言》那難忘的安祥夜晚成為我最甜蜜的記憶。

 

“刮民黨”飛來接管北平

在民眾狂歡抗日勝利熱潮中,以神聖抗戰英雄出現的國民黨軍政大員已坐飛機迅速抵平。天空掛起了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叫人們司空見慣的接收大員其典型形象是:坐著美國吉普車(當時臥車極少),身穿美國軍服,挎著漂亮女郎(人稱“吉普女郎”),嘴上叼著雪茄,招遙過市,狂妄之極。老百姓見吉普車躲閃不及,壓死壓傷活該。

前後幌惚沒有幾個月,物價又漲得和以前一樣高了,人們期望的祥和安定成為泡影。東華門大街兩側便道上布滿了賣美國剩餘物資的小攤,有不鏽鋼鍋、碗、刀、勺,各種手套、燈籠褲、手電棒、懷表,半新半舊軍用書包、軍用毛衣、皮夾克、皮靴以及軍用奶粉、砂糖等,無其不有。人猜這是國民黨軍官們倒賣軍需找外塊。

官方為攏絡學生,19451010日國民黨雙十節“國慶”日,我校按年級不同,每人頒給半磅美國奶粉。

194512月我家大難臨頭。國民黨提出臘庫胡同27號是日賊逆產,要我家三日內用30條(一條為10小兩)黃金贖。醉翁之意就在酒,明知你家一時不可能繳出,軍警當夜就來封門奪產並把父親帶走,後來公布“漢奸罪”判刑三年。直至194812月北京解放前一個月被放出獄。不日,大門雖然逆產封條未摘,但可獨立使用的後院已住進了國民黨軍官一家人。

我母女無地可去,看來他們似已達到要產權及小洋樓的目的,就一時未轟出我們。經母親和一度舉目無親的杜英海(小時給人作雜役,偶被父親發現此青年好學,教會他一手好墨筆小楷,遂成愛徒,成為我家一員)清點家財,發現夥房尚存十幾袋白麵,吃飯暫時不愁,最有價值的除了母親身上的手飾、一小皮箱女衣料和父親的自用文物外,僅有在西單佟(?)懋祥文具店寄存的百十令“玉版軒”宣紙(現家中我仍存留五十多年前的“玉版軒”數張作為紀念)。從這天起,杜英海就陸陸續續千方百計趕個好價錢幾令幾令地賣出,以維持家中生計。

不成想越渴越吃鹽。五姑的公公、旗人老爺子突然自行搬進我家,他以孤兒寡母需有人拿主意作主為由,一來減少他家末落的困難,二來又有挖掘我家財寶的意圖,儼然成為要吃要喝的太上皇。還有一位褓母郎媽以欠她多少工錢為由,賴著不走,與她相好的表弟兩次來家企圖找我的便宜。真是愁壞了母親,狠心給她拿走那一小皮箱衣料了結。

在物價飛漲下,杜英海不得不在出賣令紙時索要銀元大洋,不敢收天天貶值的金圓劵,其時市場已失掉人心。為了不收到假銀元,杜學會了聽其聲、咬其邊的辯別技巧,有時不放心我出事,也帶我去西單跟他辦事。有一回我在學校跳跳箱,落地時腳窩蹩在踏板縫內,是他雇小毛驢馱我到德勝門外關廂找整骨大夫正的骨,才沒落下殘疾。他對得起我父親,對得起我家。後來不幸因他與在我家閑住的表姐有奸,被媽媽認為大逆不道,本屬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媽媽應給明媒正娶,反認為這節骨眼兒還添亂,一狠心把他倆驅出了家門。

馬老爺子此時已看出沒甚麽念想,亦卷鋪蓋回家了。其時宣紙已賣沒了,斷了吃飯的資本,我媽還頂有骨氣的,自己每天到地安門與黃城根大街擺小攤,前後三年多,千方百計想法混碗飯吃。她就鋪一塊包皮布,擺賣父親的筆筒、硯台、圖章、扇子、各文物小擺件,也躉賣過雞蛋、蔬菜等。過一日盼一日,我家已破落成名符其實的城市貧民。記得吃得最多的菜是豆渣,因為我家左隔壁就住著個小本經營的磨豆腐和剝生花生皮的商販,我下學後去幫搏搏花生笸蘿、挑挑壞豆嘴,玩熟了,就便尋些剩豆渣和半空(花生),其實也是他對我們孤兒寡母的同情和照顧。在長年清貧中,一次媽媽午後收攤帶回一支難得見的熏雞,唯恐有人看見被分食,叫我躲在被窩裏一點一點地掰拆細嚼慢咽,吃得太香太香。

大概14歲以後,每周二、五已由我騎自行車到宣武門外白紙坊街自新路監獄給父親送飯。全數不清自行車軲轤卡入有軌電車軌道摔傷過多少次;至今隻記得在大雪中隔著鐵窗給父親唸我考試成績單各科第一,沒有辜負他們期盼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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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群思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感謝老人家給俺們展現了老北京的生活。有些事俺小時候還依稀見過,聽過。“由於內外院四季都有花花草草,冬天殘敗的時日很短,所以各節氣招來的昆蟲不計其數。如蝴蝶、蜜蜂、螞蚱、蛐蛐、蜻蜓、螳螂、瑩火蟲等等。尤其夏天幾十支瑩火蟲飛來飛去,它們本來飛不高,正是孩子們樂此不彼的追逐對象。有時你蹲在院內入神地觀看螞蟻在履履行行往洞內。。。。“ 這情景俺小時候還有過。
beichizi 回複 悄悄話 太近了,我們家住在北池子頭條,住了六十年,90年代搬走的.您提到的地方我都知道,太熟悉了.隻是前幾年回去看一下,老街坊絕大部分都搬走了,我們家的院子也變樣兒了.
群思 回複 悄悄話 急等下文
wo-8 回複 悄悄話 老人家寫得真好....謝謝 !
娓娓 回複 悄悄話 感謝老人家,她寫得真好。老北平的人文市井胡同風俗樣樣真切,曆史大背景也曆曆在目。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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