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處可逃:你的天堂我的地獄

(2011-06-23 07:37:24) 下一個
  第 1 章 題記
  你看見了痛。
  而我,看見了你。
  低矮破舊的居民樓,狹窄肮髒的街道,隨處可見的小攤販——文昌路算是翡海這座大都市中的貧民區了。隻是今天,這裏卻來了一場排場極大的迎親,左鄰右舍們磕著瓜子,拖著孩子,站在馬路兩邊看得津津有味。
  街口太過狹窄了,尤其是放過了一輪爆竹鞭炮之後,青煙繚繞,空氣中彌散著濃濃的硫磺味道,迎親車隊開得更慢了。為首的是一輛線條流暢的黑色跑車,白色玫瑰組成一個不大的心形,點綴在車上,昭示著這是一輛主婚車。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裝飾,簡單,卻高貴。
  “啥車?”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大聲說,“不是大奔,也不是寶馬啊?”
  “啥牌子啊?沒見過……”
  “你們懂個屁,這車抵得上十輛大奔寶馬。”一個滿臉豔羨的年輕人說,又踮起腳尖望向對街那戶貼了喜字的人家,“是誰出嫁啊?嘖嘖,一溜兒瑪莎拉蒂啊!”
  “還能有誰啊?就對麵賣水果的老舒家女兒!”有個中年女人穿著睡褲,拍了拍自己小女兒的頭,唾沫橫飛的說,“你看看,人家讀到博士,學問有了,又嫁得這麽好!讓你考試再不及格!讓你再偷懶!”
  “快看快看!新郎出來了!”
  隔著青煙嫋嫋,其實看不清新郎真正的麵目,隻能模糊的認出那是個修長挺俊的年輕男人,黑色西服合身的勾勒出完美的線條,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貴氣。
  年輕男人站在老舒家的水果攤前,氣質顯得那樣格格不入,可他似乎並不在意,敲響了那扇鐵皮包著的老舊防盜門。
  此刻那群拚命墊著腳尖,想要看看新郎長啥樣的男人女人們,並不知道自己看到的這場迎親,會在第二天的報紙、網絡甚至電台新聞裏,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
  誰說這世上沒有灰姑娘?
  誰說現實生活中,隻有冷冰冰的門當戶對?
  誰說白馬王子隻是小女生冒著粉紅泡泡的可笑幻想?
  是誰曾經說過這些話的,那個人一定是因為沒有見到這一幕。
  許佳南隔著車窗玻璃,忍不住嘲諷的勾起了唇角。
  新娘是灰姑娘,那自己是什麽?王子在認識灰姑娘前,或許隻和貴族小姐們交往過。她們或許美麗,卻又矯情……於是王子最後的選擇依然是善良而無辜的平民女孩。這樣……王子也會有滿足感吧?
  陳綏寧竟然真的帶著車隊,捧著花球,按著良辰吉時的說法,放完一百零八枚炮仗,準點在上午十點零八分趕到了這裏。
  據說那是因為新娘的父親——那個賣水果的老頭迷信這個。於是這個常春藤名校商學院畢業的年輕男人——哪怕他是個徹底的唯物論者——也一絲不苟的照做了。
  許佳南的眼睛一眨不眨,她要這樣看著,看著他還要做出多麽可笑又荒謬的事來。
  等了半個多小時,那扇鐵門重新打開了。
  新郎牽著新娘的手走了出來。新娘不高,身材很嬌小,Vera Wang露肩白色婚紗的後擺長長的拖曳在身後,甚至給人錯覺,那豐盈的紗裙就足以將那扇窄小的門填充起來。新郎體貼的站在她身前半步的地方,溫柔款款的望著她,或許是因為見她行動不便,他索性將她打橫抱起來,穩穩的走向婚車。
  這樣柔情蜜意,圍觀的群眾自發的為這對新人鼓起掌來。
  許佳南的手心全是冷汗,她一雙眼睛緊緊的盯著那對新人,慢慢的踩下了油門。她開的不過是輛沒人注意的黑色本田,離那輛婚車還有幾十米的距離,加速……再加速……此刻許佳南發熱的頭腦裏,隻有四個字:同歸於盡。
  二十米,十五米……她甚至能看清陳綏寧唇角溫柔至極的微笑,許佳南用力的抿緊了唇,義無反顧的將油門踩了下去。
  斜裏忽然開進一輛黑色路虎,不偏不倚的攔在路口,許佳南下意識的踩了刹車。
  支
  刺耳的刹車聲,本田在離那輛路虎不到一人距離的地方停住了。
  許佳南沒有絲毫的防備,巨大的慣性讓她狠狠的撞在了方向盤上,胸腔、小腹因為巨大的衝擊力,痛得她說不出話來。
  路虎的身軀巨大,擋住了這一幕混亂,而迎親的車隊轉了方向,絲毫不亂的往濱海山莊駛去了。
  許佳南趴在方向盤上,強忍著劇痛,沒有呻吟出聲,額頭上的冷汗一滴滴的落下來。她到底還是失敗了……是啊,陳綏寧怎麽會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發瘋呢?!他……一定早早的就派了人跟著自己,直到她吃盡苦頭。
  路虎果然上下來幾個人,敲了敲她的車窗。她緩緩的將玻璃降了下來,那年輕人冰冷的伸手進來,將車門打開,一把將她拖出來:“許小姐,陳先生吩咐了,今天一整天,你最好什麽事都不要做。”
  許佳南用力掙了掙,卻發現自己使不出多大力氣,因為小腹內一陣陣的劇痛,她的聲音也變得微弱:“你們……放開我。”
  “婚宴是十二點整,在濱海山莊。陳先生說,希望你能代替你父親參加儀式。”那個年輕男人並未放開她,隻是麵無表情的將這話說完。
  “我去不去,你們管得著麽!放開我!你再這樣,小心我爸知道了……他……”
  她愈發的腹痛難忍,連話都說不完全。雖被人拽著手臂,卻還是忍不住蹲下來,在地上蜷成了一團。年輕男人雙臂一橫,將她抱了起來,徑直塞進了車子後座,車子打了個彎,向著婚車車隊的方向駛去。
  車子開進熟悉的濱海山莊,許佳南蜷縮在後座上,小腹像是有千萬把刀在狠狠的剮著。她一直祈禱著車子有人能來看她一眼,於是車門被拉開時,她甚至不介意對方看到自己滿臉眼淚的狼狽樣子,嘶啞著聲音說:“送我去醫院……”
  那人逆光立著,叫人看不清表情,聲音確實低沉悅耳的:“把她送進房間,休息一會兒。”
  這樣熟悉……許佳南生理上的傷痛倏然消失了,她有些茫然的睜開眼睛,看著身前的那個男人。
  他穿著黑色西服,衣冠楚楚,神情閑然之至,聲音卻帶著微諷:“佳南,有勇氣開車來同歸於盡,就沒勇氣來觀禮麽?”
  許佳南臉上最後一絲血色都消退了,她有些神經質的笑了笑,低聲說:“你為什麽這樣對我?”
  “佳南,你要相信我。那個時候,我是真心喜歡你……床上的你。”陳綏寧淡淡笑了笑,俯身抬起她的下頜,又補充說,“可我真正愛的,是舒淩。”
  他提起舒淩這個名字,眼神都驀然柔軟下來。可那種柔軟,卻仿佛是一把刀,刺得許佳南幾乎昏厥過去,她用盡全身力氣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陳綏寧低頭看了一眼,纖細的手指已經沒有絲毫的血色了,卻執著的蜷曲著,不肯放開。
  那一刹那,這個年輕人眼神中掠起幾分錯綜之意,卻也隻是一閃而逝,他微微蹙眉,像是撣開灰塵一樣,甩開了她的手,轉身離開。
  “許小姐昏過去了。”
  陳綏寧並未停下腳步,隻抿了抿唇,冷笑了一聲:“送去醫院吧。她出了事,許彥海那邊麵子上過不去。”
  
  第 2 章
  許佳南醒來的時候,病房裏隻有她一個人。一切都是靜悄悄的。藥水正緩慢而流暢的滴落,陽光蒼白的透過半拉著的紗窗透進來,透過那個小小的塑膠管,在牆上落下一個個小小的光斑。耳朵裏傳來一陣嗡嗡的鳴響,她有些茫然的四顧,過了一會兒,門把被人轉開了。
  佳南怔怔的看著床邊那個高大的男人,一句“爸爸”沒有出口,臉上卻狠狠挨了一下巴掌,她下意識的拿手去擋了一下,手上插著的針卻被碰歪了,頓時手背上腫起了一大片。
  “爸爸……”臉頰上火辣辣的痛,嘴角甚至還帶著血腥味,許佳南知道父親這一下是真的用了力,或許是因為恨鐵不成鋼吧——從她的視線望出去,已經看不清他的臉或者表情了,其實她也並不願看得很清晰,於是轉開目光,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望著天花板。
  許彥海鐵青著臉按下了呼叫器,護士膽戰心驚的走進來,替她拔下了針頭,又小心的說:“許小姐,我替你換一隻手插上吧?”
  “你先出去。”許彥海在沙發上坐下,年過五十的他看起來依舊健壯,他的指尖夾了一支雪茄,卻沒點燃,看了枯槁蒼白的女兒一眼,又放下了。
  “爸爸……對不起……”許佳南聲音嘶啞,低低的說,“我錯了……可我真的控製不住自己……”
  這樣的回憶對她來說是極為痛苦的,她不得不翻了個身,將臉埋在厚實的枕頭中,無聲的讓眼淚肆虐。
  “醫生說你體內有炎症,還不能做手術。”許彥海深深呼吸了一口,“你再休息幾天,做完手術之後,我送你出國。”
  “爸爸……你知道了?”
  許彥海眯了眯眼睛,不置可否的重重哼了一聲。
  佳南無意識的撫著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用力抿了抿唇,整個人分明脆弱得一擊即碎,卻又倔強得可怕:“不,我要生下來。”
  此刻躺在床上,仿佛能靜靜地感知到一個小小的生命在自己身體裏成長,那種由衷地骨肉相連的感覺……讓許佳南覺得詫異,之前她為什麽這樣衝動,竟要去和陳綏寧同歸於盡?
  不——她不會這樣傻了,這個世界上,畢竟還有那個小小的胎兒是屬於自己的……
  啪的一聲,茶幾上的水晶花瓶砸碎了。
  許彥海站起來,震怒:“那個畜生的孽種,你要生下來?你是嫌我這次丟的臉還不夠大?”
  “可這也是你的外孫啊……爸爸……”佳南閉了閉眼睛,“是我的孩子,我要生下來。”
  良久,許彥海重新坐回了沙發上,他苦笑了一聲,慢慢說:“佳南,你想過沒有?這個孩子生出來,算什麽?陳綏寧已經結婚了,我了解他的脾氣個性,他不會認這個孩子的。你這樣……何苦呢?”
  “就算他不認,那也是我的孩子。”
  許彥海一言不發的看著自己的女兒。她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看上去還那麽小,怎麽……怎麽就偏偏弄成這幅局麵呢?
  他重重的歎了口氣:“南南,我隻有你一個孩子,那時給你取名叫許勝男,你知道爸爸對你的期望有多大——可你說說不喜歡這個名字,好,我隨你。你愛做什麽就做什麽,你要改名,我也同意。爸爸從不強求你什麽。可現在,你把自己弄成這樣一幅模樣,還不肯聽爸爸的話麽?爸爸……真的是為了你好啊。”
  “爸爸,他不會這麽對我的。”許佳南不敢再看著父親的臉,卻倔強的堅持。
  “他不會這麽對你?”許彥海居高臨下的看著蜷縮成一團的女兒,似是憤怒,又似是不忍,“你自己看看這些。”
  他扔下了一堆報紙雜誌,頭也不回的離開的了病房。
  佳南有些艱難的坐起來,拿起最上邊的一份報紙,標題大的讓她覺得炫目:“翡海驚現年度最豪華婚禮!”
  “灰姑娘傳奇的複製!”
  “平民女踏入豪門之路。”
  而最後一本,無疑,製作是最精良的。這本時尚雜誌詳細的分解了這場婚禮的各個部分——婚車,婚紗,鑽戒,酒宴……甚至提到婚禮上的表演嘉賓,出場費用都高達七位數。
  然而這些和新郎相比,卻又無足重輕了。
  照片上的男人襯衣袖口卷到肘側,雙手插在黑色西褲口袋中,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半側著身子,側臉清雋,是他慣常的表情:漠然,慵懶,又或者是漫不經心——陳綏寧,OME集團最新一任接班人……無論用什麽樣的華麗字眼去形容,都不為過。
  許佳南無意識的伸出手指,似乎是想去觸摸他的眉骨,又或者極薄的唇,似乎隻是一個星期前,他還帶她去泡溫泉。這一池中隻有他們兩個人,她被熱氣熏得昏昏欲睡,而他悄悄的從後邊潛過來,攬住她的腰,熱氣噴在她的頸側,喃喃的說:“小囡,喜歡和我在一起麽?”
  她點頭。
  他的手已經不懷好意的慢慢向上,呼吸似乎更加灼熱了:“你想過結婚麽?”
  “嗯……”她心跳微微漏了一拍,“什麽?”
  他低頭,吻著她的背,輕笑:“沒什麽。”
  她那時以為他要求婚,卻並不知道,他正在策劃著這場與別人的婚禮。許佳南忽然一陣心悸,她靠在枕頭上,有些痛苦的按壓住胸部,又自虐一般,去看新娘照片。
  穿著實驗室工作服的女生有一種異常聰穎而清爽的氣質,因是素顏,自有一種幹淨的漂亮。與美貌相符,她的履曆同樣利落出眾,國內頂尖實驗室“模式識別與智能係統”專業博士,絕不止是花瓶而已。
  這樣一張照片,唯一和這本高端時尚雜誌搭邊的,大約便是她手上的那枚橢圓形切割戒指了吧——Cartier曾經用於珠寶展的一枚足有8克拉的橢圓形切割鑽戒,價值千萬。設計者以希臘語Αγ?πη命名,寓意為“鍾愛”。
  這枚戒指……她曾經在Cartier的貴賓宴上見過的。那時她是他的女伴,看到的刹那,也不禁動心了,於是陳綏寧不經意的一側身,貼著她的耳朵說:“你喜歡的話……以後就買它當婚戒吧。”
  而它如今戴在舒淩的手上,這樣合適。
  她怔怔的看著那幅照片,並沒有察覺到護士悄悄的進來了。
  “許小姐,我幫你把針重新插上吧。”
  佳南有些機械的抬起手臂,卻嘩啦啦一聲,碰翻了那堆雜誌報紙。
  護士插完針,又蹲下去理了理,準備放在床頭櫃上,許佳南忽然開口說:“最上麵那本,麻煩遞給我看看。”
  護士瞄了一眼,有些不自然的控製住眼神,放在了她的身前。
  “陳綏寧曆任女友調查”——最後一個名字熟悉的可怕。
  “……婚禮在濱海山莊設宴,而濱海山莊隸屬OME元老許彥海的產業之一。而這場婚禮的背後,最尷尬的恐怕是他了。坊間一直傳言,陳綏寧上一任女友正是許彥海的獨生愛女,兩人曾毫不避諱的出現在OME辦公大樓中,也曾親密出遊,甚至一度談婚論嫁。濱海山莊的宴席,是否算是一種示威呢?期間的關係,引人揣測,不可謂不錯綜複雜。另外,據悉婚禮當日,許氏父女均未出席。當記者就此事詢問陳綏寧的發言人時,後者表示,此事純屬子虛烏有。”
  許佳南用力的咳嗽起來,她想大笑,想用力的將這本雜誌扔到很遠的地方,遠到自己再也看不到,可渾身的力氣卻消失了,連抬抬手指都覺得異常艱難,下腹又是一陣劇痛,神智也漸漸模糊起來。
  一旁的護士慌亂的表情,是她的意識陷入黑沉前見到的最後一幕……
  
  第 3 章
  一個月後。
  翡海機場。
  許佳南從車裏下來,這一天天氣很冷,她穿一件黑色亮麵羽絨服,背著一個寶藍色的雙肩包,巴掌大的臉上氣色依然不大好,腳步卻很快。沈容從後備箱中取出了她的行李,沉默的跟在她的身後。
  “你回去吧。”她對他說,“不用等我了。”
  “小姐……”
  許佳南笑了笑,“我沒事的,爸爸都放心讓我一個人去旅行了。”
  說起來,沈容並不是真正的司機。在工作上,這個年輕人幾乎算得上是許彥海的左膀右臂了。有時許彥海甚至半開玩笑,說他更像是自己的兒子。
  他有些擔心的看了她數眼,才放開手,低聲囑咐說:“一個人在外麵,要注意安全。”
  “嗯。”許佳南點了點頭,有些苦澀的笑了笑,“我又不是沒出過國……”
  她似乎看出了對方的擔憂,連忙補充了一句“再見”,急急的轉身離開了。她不是第一次出國……可是以前的每一次,都會有他等著,這一次呢?許佳南笑了笑,明明心裏一抽一抽,痛得不可自抑,卻驚訝的發現自己已經哭不出來了。
  是啊……她有些悵然的想,失去了腹中的孩子之後,她大概連最後的眼淚都流得枯竭了。
  “小囡!”
  身後有人喊她的名字,佳南轉身看見父親高大的身影,逆光站著。他說了今天早上有個極重要的會議,可還是趕來了。
  她丟下了行李箱,一步步的走過去,直到站在父親麵前,才發現這一刻,許彥海似乎蒼老了許多。她的聲音頓時啞了下來,輕輕的喊了一聲“爸爸”。
  許彥海一言不發的將女兒抱在懷裏,隔了很久,才說:“玩夠了就回來……爸爸永遠都在這裏。”
  她用力的點頭,心中酸澀難言——自己真的不是一個好女兒,這麽大了,卻隻會讓父親難堪、難做,讓他操心。她努力的深呼吸,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爸爸,對不起。”
  許彥海隻是笑了笑,替她理了理長發,滿目慈愛:“小囡,好好去玩。”
  坐在寬敞明亮的VIP候機室,許佳南隨手要了杯咖啡,熱氣暖暖的烘烤著下頜,她隨手從書架上拿了本雜誌,卻被封麵人物刺痛了眼睛,像是被燙了手,忙不迭的丟開。玻璃窗外飛機起起落落,她忽然慶幸自己可以逃離這個城市,至少此刻的狼狽,不會被人看見。
  還有半個小時,許佳南低頭喝了口咖啡,忽然覺得一陣輕微的氣流旋過身側,下意識的抬起頭,不偏不倚撞進視線的那道修長身影,讓她腦海一片空白——就連一杯滾燙的咖啡倒在手上,都察覺不到任何痛楚。
  是陳綏寧,和他的新婚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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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佳南不敢回頭,也不敢去打招呼,婚禮那天開車去同歸於盡的勇氣,早已消失殆盡,第一反應,竟然是自欺欺人的轉過了身,隨手拿起扔在包上的一塊絲巾,一下一下,擦著早已泛紅的手背。此刻她就像隻被扒光了渾身硬刺的小獸,血淋淋的蹲在角落,麻木的活著,或者等死。
  身後的動靜頗大,隨行而來的不止是陳綏寧和舒淩,似乎還有幾名記者。或許是因為他向來日理萬機,於是候機的那麽短短一段時間,也被塞進了幾個專訪。
  許佳南打開書包,拚命的去找耳機,可是談笑聲還是難以抗拒的傳入自己的耳中,這讓她絕望。曾經溫柔的叫她“小囡”那個男人,此刻正談起這次的蜜月旅行,語氣中滿是甜蜜。
  “……OME集團的重工企業剛剛上市,陳先生似乎更看重的是陪著太太旅行?”
  陳綏寧含笑看了妻子一眼,心情很好:“蜜月隻有一次。”
  “會去哪裏呢?”
  “這我就不方便說了。現在的狗仔很厲害。我不希望有人破壞兩人世界。而且我太太她……很低調。”
  他異常溫柔的伸出手,握住了舒淩的手,十指交扣。
  “難道是因為太太‘低調’,你才要高調的迎娶嗎?”
  “唔,這麽說吧,我從未接觸過她這樣的女人,聰明,溫和,淡然。你知道的,現在的女孩子,大多膚淺虛榮一點。”陳綏寧似乎有意頓了頓,目光有片刻移掠至候機室的角落,很快又接著說:“所以我想再不下手,將來一定會後悔。”
  記者笑了笑:“雖然陳太太就在這裏,不過還是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一問。”
  陳綏寧的表情很溫和,似是猜出了記者想要問什麽,隨意的說:“問吧,恰好太太在這裏,我就當是澄清。”
  “聽說因為結婚的關係,陳先生現在和許先生有些不和?”
  陳綏寧薄唇輕輕一抿,這讓他本就極為英俊的麵容顯出幾分銳利來,他似笑非笑的沉吟一會兒,緩緩的說:“那是媒體的捕風捉影。”
  “那麽之前的緋聞也是捕風捉影?”記者小心的問。
  “我的緋聞可不少。”陳綏寧半開玩笑,終於緩緩的轉頭,專注的望向候機室的一角。那個坐著的人影已經不見了,他星眸微動,牢牢盯住了那個已經走到門口的背影,不輕不重的開口說:“許小姐就在這裏,你們為什麽不親自問她?”
  他話音未落,舒淩已經皺了皺眉,站起來說:“我累了。”
  陳綏寧伴著她一道站起來,語氣溫柔:“時間也差不多了,到了飛機上再好好睡吧。”
  他摟著她的肩膀,經過許佳南的身邊,雲淡風輕的向她頷首,似是打招呼,又似是道別:“嗨,這麽巧。”然後眼神就這樣自然而順滑的離開她,毫不眷戀。
  許佳南怔怔的看著他們離開,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知道那些記者對待自己,絕不會如同對待他一樣客氣;他要那些傷疤□裸的,再翻開一次。
  許佳南忽然覺得,痛到極致的時候,大約真正的,就麻木了。她努力的回憶起那張報紙上用過的詞。
  是了,是“子虛烏有”。
  說出這個詞的時候,她眼角的餘光能看到那道修長的身影,牽著身邊女人的手,溫柔得不可思議。而她甚至來不及告訴他……他們差一點就會有一個孩子,不論是男是女,她曾經那麽希望……她(他)能繼承父親那雙湛然的眼睛。
  而此刻,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尊嚴,她卻努力說一切都是子虛烏有。
  “……不,當然沒有……對,我和陳先生不熟。”
  “我不是他的女朋友……”
  她一遍遍的重複著這些意義相同的句子,直到工作人員趕來替她解圍,送她上飛機。
  
  第 4 章
  許佳南無力的蜷縮在寬敞的皮椅上,一旁空姐彎下腰,體貼問她還需要什麽服務。她隻覺得冷,於是又要了一床毛毯。
  她將自己裹得緊緊的,努力不去想臨行前的羞辱,三萬英尺的高空讓人覺得平靜。她本以為會失眠,卻很快的、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醒來餓得受不了,飛機餐也變得可以忍受,她甚至要了一杯葡萄酒,一口灌下去,接著再睡。
  什麽夢都沒有,像是一個巨大的黑洞,讓自己陷下去,從前覺得這樣難熬的十多個小時,這一趟旅途,卻宛如一瞬。
  飛機即將降落,空姐溫柔的喚醒她,佳南摘下眼罩,聽到斜後方有人笑了起來:“你可真能睡……”
  此刻她還有些難以適應此刻的光線,回頭看了一眼,那是個年輕男人,穿著一件極休閑的棉布襯衫,眯起眼睛看著自己,又抬起手腕,指了指自己的手表說:“我算過了,百分之八十的時間你都在蒙頭睡覺!”
  他做出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佳南卻沒有笑,隻是靜靜的轉過頭,拉開了遮光板。
  “你去意大利幹什麽?”那個男人很不識相,繼續輕鬆的搭訕,大有她不答話,他便不罷休的架勢,“旅遊?探親?”
  “旅遊。”她終於簡單的回答他,接著繃緊臉,“對不起,飛機降落的時候我不喜歡說話。”
  “哦,這樣啊。”襯衫男悶悶的靠回自己的座位,不再說什麽了。
  飛機急速的下降,耳膜中有奇異的鼓脹感,許佳南緊閉著眼睛,莫名的生出一種安全感來。她……終於到了一個,沒有他無處不在的痕跡,也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了。
  許佳南第一次來到羅馬,這裏的冬季遠比翡海來得暖和,一件大衣,一條圍巾似乎足矣。
  石板鋪成的小路,岩石砌成的建築,遠處教堂哥特式的尖頂高高聳立著,直刺雲霄。而行人們歡笑著彼此搭著肩膀,走向不遠處的廣場,這個城市發生著某種改變……正逐漸變成狂歡的樂土,仿佛千年前的鬥獸場。唯一的區別,大約是現代文明的酒精、香水、奶酪掩蓋起了人獸搏鬥時的血腥和塵土。
  她走在街上,此刻是下午兩點,正是羅馬人用餐的時候。她隨便找了家咖啡店,看了看菜單,要了一份cima。最後菜端上來,其實就是牛肉卷,裏邊胡亂塞了一些蔬菜、雞蛋和幹奶酪之類的東西。她食欲並不見得如何的好,隻吃了幾口就放下了,慢慢啜飲一杯濃縮咖啡。她還是難以適應這裏的咖啡。卡布基諾倒還好,可是Espresso,小小一口下去,心髒就會不受控製的猛跳,像是被灌了一整瓶的興奮劑。
  又這樣漫無目的地過了大半天,她最後招來侍應生,要結賬買單的時候,佳南愣在那裏,半天說不出話來。
  包上被劃了很大的一道口子,手機,錢包,護照……什麽都不見了。她孤身一人,頓時傻了眼。
  侍應生聳了聳肩,有些憐憫的說幾句意大利語。她呆呆的回望他,一臉茫然。
  接下來該怎麽辦。是要去警局嗎?或者去大使館求助?
  她忽然想起以前假期的時候去美國找陳綏寧,自己大大咧咧的,把化妝包護照手機一股腦兒的往他的背包裏一扔,什麽都不用再操心了。
  他不要自己了,而她還是在原地踏步,依舊什麽都不會。
  許佳南臉頰上忽然一涼,難以克製的,眼淚滾落下來。
  “嗨,這麽巧嗎?”
  熟悉的漢語,許佳南仿佛抓住了一個浮木,有些急迫的抬起頭,看見一個高個子的男人站在自己麵前,一臉探究:“你怎麽了?”
  是飛機上的襯衫男。
  她抹了抹眼淚,有些語無倫次:“錢包被偷了。”
  襯衫男同情的看著她,十分大方的先替她將錢給了,然後和那個侍應生交談了幾句,一把拉起她說:“走吧。”
  “去警局嗎?”
  他沒說話,腳步卻很快,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
  她茫然的跟著他,直到在一個垃圾桶前停下來。襯衫男掀開蓋子,挽起袖子,翻了翻,似乎一無所獲;他也不氣餒,直到將這條街上所有的垃圾桶翻遍,終於在最後一個裏撈出了一本護照,和幾張信用卡。
  “你的?”他洋洋得意的翻開,“許佳南?”
  “是我的!”佳南幾乎要跳起來,她感激的看著襯衫男,忽然發現,這個男人長得挺順眼的——讓人覺得很舒服,就像他的打扮,仿佛是一個邊打工邊旅遊的大學生。
  “還你。”襯衫男大方的遞給她,順便伸出手去,“我叫柏林。”
  “德國的柏林?”
  “很好記的名字吧?”柏林笑了笑,“很高興認識你。”
  “謝謝。”許佳南真心實意的說,“真的謝謝你。”
  “聖經裏有句話說,‘祈求,就給你們;叩門,門就為你打開;尋找,就能找到’,我就是你的福音。”他說得嚴肅認真。
  “可是你怎麽知道會在垃圾桶裏?”
  “因為……羅馬的賊就是這樣。偷錢偷現金,不過護照信用卡他們用不了,何不還給被偷的人?扔附近的垃圾桶也是慣例了。”柏林咧嘴笑了笑,“我還認識一個朋友,那個賊很好心的把他的包裏自己用不著的證件全都寄還給他了。”
  “真有趣。”她忍不住微微彎起了唇角。
  “還有,背這麽闊氣的包,賊不偷你偷誰?”柏林扯了扯那個已經裂開大嘴的雙C包,“出門在外,不要露富,懂不?”
  於是他們順理成章的一起結伴逛起了羅馬城,柏林似乎對這裏的一切都熟門熟路,他帶她去帕賽大街的帕斯酒吧。這個酒吧享譽當地,許佳南也曾聽同學提起,可從沒進去過。他帶她到一個窗口位置坐下,侍應生有著妖嬈的褐色長發,眸子是灰色的,異常熱情的送上菜單,親熱的和他打招呼:“e stai!”
  他笑著向許佳南解釋:“每次來羅馬都會來這裏吃飯,小牛肉很不錯。”
  菜很快的上來了。鮮嫩嫩的小牛肉,佐著微醺的清酒,黃油融成了汁,澆在最上邊。種種香味錯綜在一起,鼻尖輕輕一嗅,就覺得美妙無比。第二道菜是蔬菜沙拉,羅馬洋薊和蘆筍的味道很清爽,又被特製的醬料一中和,無比的妥帖。許佳南吃了幾口,聽見柏林在問自己:“下一站去哪裏?”
  許佳南頓了頓,有些茫然,她是真的不知道。
  柏林早就放下了餐具,隻是撥了撥大杯的啤酒杯把兒,閑閑的往後一靠:“你去西西裏嗎?”
  “如果不去西西裏,根本不能真正的認識意大利。因為西西裏是一切事物的線索。”他望著窗外,微笑著說,“這是歌德說過的一句話。”
  “你一定是學文學的。”
  “猜錯!這頓飯你請——你的卡還能刷吧?”柏林懶懶的說,“我是不折不扣的工科生。”
  
  第 5 章
  因為本就是毫無目的的瞎逛,許佳南便同意了柏林的建議,翌日,兩人一道出發去西西裏。
  坐在出租車上,浮光掠影的看著這座城市,羅馬的清晨十分靜謐。此刻沒有喧囂,沒有人聲——確切的來說,除了冷清,什麽都沒有。因為攏著淡淡一層薄霧,像是一位尚在淺眠的美女。
  車子沿著河流開過,嘎嘎的老鴉被驚起,柏林忽然說:“這是台伯河。”
  這條河流寧靜和緩,在半明半暗的天氣中,仿佛是翡翠瀑流。台伯河或許沒有塞納河一樣聞名,可這條河流,在中世紀的時候,無疑曾經灌溉起輝煌的基督教文明,也蕩滌清掃了所有對教皇不利的異端信徒們,他們的屍體從上遊飄蕩下來,作為威懾,警示著還活著的人們。
  他說完又抓了抓頭發,半是認真的對她說:“你有沒有覺得,免費得了我這樣優秀的導遊,你該知足的笑笑,而不該擺出這樣我欠你五百萬的表情?”
  佳南啞然失笑:“好,我會努力。”
  他半是認真的端詳她,讚許說:“你笑起來比較好看。”
  飛機降落在上西西裏島。
  車子在首府巴勒莫的道路上奔馳,一路晃過去的,有巴洛克風格紀念碑,晾滿男人女人衣服的貧民窟,巨大石塊壘堆而成的或華麗或樸素的教堂。建築物的空隙之間,有大片的叢林和植物。檸檬樹,棕櫚樹,不知名的野花鋪滿山丘。城市隨處可見的是廢棄的工廠和住房。若是在別處,難免讓人生出美景破裂的惋惜。可這裏是西西裏,頹喪倒塌的鍾樓,寞落獨立的教堂,這一切就變無比的自然起來。
  柏林穿著棉布襯衣,帶淺色背帶的煙灰色便褲,隨意自然的套了件厚夾克。風從出租車的縫隙間落進來,把許佳南的長發被風吹得有些肆無忌憚的張揚。她轉頭看著窗外,於是有幾縷就落在他的臉上,微癢。
  他忽然有些衝動,想要伸出手去,用指尖輕輕的纏繞上一束。
  這個念頭像是一陣輕風,一掠而過,柏林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些:“看過《教父》沒有?”
  她沉默,不知想起了什麽,微微低下頭,卻答非所問:“西西裏島上還會有黑手黨麽?”
  “教父的第三集,發生在美國。”柏林不以為然,“早沒了。”
  許佳南笑了笑,側頭看見大街小巷中的光影錯落,碎滿一地。她慢慢的說:“是這樣啊。”
  盡管早就知道黑手黨組織在這個地方早已狡猾的銷聲匿跡,西西裏展示給世人的也是一派寧和的景象,可許佳南怎麽會忘記那些場景呢?
  畫麵裏,男人們的臉頰繃得微緊。上一秒在熱烈的舞會中擁著女伴,身姿旋轉;下一秒彈夾裏已經填滿了彈藥,蓄勢待發。
  畫麵外,他抱著她,一起坐在柔軟的沙發裏;她說馬龍白蘭度好帥,他卻將她的臉掰過來,很深的吻下去,然後微微離開她,帶著笑意說:“那我呢?”
  佳南有些黯然的轉開眼神,她隻是頹然的發現……直到此刻,自己竟然還做不到——恨他。
  車子一路往西,直到在一條大道邊停下。
  柏林指著一家餐館:“你會喜歡這裏的甜食。”
  西西裏的美食風格就像整座島的氣質一樣,混合著各種特質,卻又是獨特的,叫人難以忘懷。魚子醬十分鮮美,金槍魚和扇貝的拚盤口感也鮮滑,而最後的冰淇淋餡餅——想必沒有一個女孩能抵擋這樣的誘惑。
  從西西裏島另一端的埃特納山運來的雪,檸檬汁和咖啡,調製在一起,酥軟清涼,有一種甜潤如蜜汁的口感從舌尖滑開。柏林看著她吃完滿滿的一份,嚴肅的說:“你確定你消化了麽?”
  “呃?”
  “因為我們要去一個奇特的地方。”
  卡布奇諾女修道院。
  外邊熱烈歡快的陽光,絲毫無法將溫暖滲透到這裏。這個女修道院聞名於世的,是它的墓穴。柏林走在她身前,對這裏的曆史似乎了如指掌,侃侃而談,還不忘回頭安慰她:“其實不可怕。”
  兩側全是木乃伊,有男有女。穿著生前各式各樣的衣物,綢緞有些碎裂,禮帽也斜斜垂掛著,他們靠著牆壁,擺出姿態各異的動作。有些滑稽,也有些恐怖。
  他的聲音順著長長的走廊往後邊傳來,像是有回音似的:“走在這裏,會覺得其實生和死的界限,基本就是這麽一點兒。我們在看他們,誰知到他們是不是在看我們呢?”
  許佳南忽然在一個小小的透明棺木前停下,低頭,若有所思的看著裏邊那個才兩歲的幼童。
  孩子小小的身體蜷縮起來,依然是最安全的姿勢,一隻手枕在頭下,仿佛沉浸在美麗的夢境中。大多數的時間裏,他都在沉睡,大概偶爾會被遊人的腳步聲打擾。或許他的靈魂已經漂浮在半空之中,依舊帶著純真的幸福俯瞰這個世界。
  她的孩子呢……甚至還沒有來得及看這世界一眼,就已經化成一灘血肉了。
  她忽然難以抑製的顫抖起來,加快了腳步,頭也不回的衝出了長長的甬道。
  全身都沐浴在西西裏下午的陽光之下,許佳南才慢慢克製住了顫抖,她想起柏林的話,“生和死的界限,基本就是這麽一點兒……”
  是啊,她品嚐過了,生和死的界限,以及陳綏寧給她的,生不如死。
  “喂,你沒事吧?”
  “你殺過人嗎?”許佳南有些突兀的說,她拿手遮了遮刺眼的陽光,臉頰上是一層不正常的紅暈。
  “呃,難道你殺過?還是說我一直在和一個殺人凶手結伴同遊?”柏林有些不相信的眨了眨眼睛。
  佳南嘴角的微笑加深了,她學著他的樣子,將雙手插在口袋裏:“我隨便問問。”
  柏林漸漸收斂起唇邊的笑,隻是探究的看她幾眼,最後移開目光,伸了伸懶腰,答非所問說:“真想就這麽一直度假……”
  “你要走了麽?”佳南側頭看著他,心中莫名的產生一絲依戀。
  柏林卻不答:“你呢?”
  “我不急著回去。想去北歐看看。”許佳南有些悵然。
  “去看看極光吧!”柏林並不因為即將到來的離別而難過,依舊興致勃勃的說,“至於我們,回國還是能見麵的吧?”
  “當然!”她笑眯眯的說。
  生命中有很多這樣的旅人,他們出現了一瞬,繼而離去,然後會有新的人出現,沒什麽好難過的。
  許佳南獨自踏上行程的時候,她這樣勉勵自己。
  她並沒有刻意的去計算自己旅行的時間,可當自己風塵仆仆的趕到荷蘭時,已經不像是初來的時候了。那時候她蒼白、脆弱,而現在,膚色比之前黑了許多,看起來卻健康了。她可以熟練的用不太純熟的英語在小鎮上的集市買香檳玫瑰,也能麵不改色的吃下原本極討厭的法國羊奶酪。
  而這一切,她很感激在意大利認識的那位新朋友。
  荷蘭是梵高的故鄉,風車和鬱金香之國。佳南從荷蘭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出來,接到了國內的電話,算算時間,那邊是深夜,這讓她覺得有一絲不安。
  打來的是沈容,他的語氣倒是很冷靜,先問了問她在哪裏,接著說:“小姐,先生他住院了。如果可以,你還是早些回來吧。”
  許佳南隻覺得自己的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
  她太了解自己的父親,家裏是有保健醫生的,他這麽好強,如果不是因為實在撐不下去,絕對不會放下工作住院。更何況這個電話是沈容親自打來的。
  她有些語無倫次的問是什麽病,嚴不嚴重,沈容隻說是輕微的中風,她也不必太過擔心。
  “我馬上就去訂機票回來。”
  機票是在酒店幫訂的,是明天一早的航班,佳南這一晚睡得很不安,翻來覆去的一直失眠。翌日起來,天氣忽然變得糟糕,連太陽都不再露麵,她坐出租車直奔阿姆斯特丹機場,這個港口城市灰沉沉的,像是有一場風暴即將襲來。
  趕到機場,才發現候機廳擠滿了人。
  電子屏幕上滾動著航線消息,因為冰島火山的爆發,數條航線暫時關閉。
  佳南心裏咯噔了一聲,擠進問訊處,疲倦的工作人員正一遍遍的重複著“抱歉”,她又從人群中出來,看到機場的一角,工作人員正在大批大批的運進行軍床,她甚至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坐下的位置,於是隻能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打開了電腦。
  就連國內的門戶網站,也都不遺餘力的報道著這條新聞:歐洲空中交通癱瘓,遊客被困在機場,而航線恢複遙遙無期。
  大使館的電話永遠是占線,網上的消息雜亂無章,有人說三天之內航班開始恢複,也有人說起碼半個月,她甚至一條條的查了各國機場的航班,無一不是停飛。
  許佳南焦躁的站起來,想去衛生間洗臉清醒了一下,眼光卻忽然掠到了一條小小的滾動新聞上。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還是控製不住的點開了。
  他也在歐洲麽?
  許佳南怔了怔,記憶有片刻的混亂,是蜜月?
  “OME首席執行官陳綏寧先生於前日抵達歐洲,將與數家科技公司簽訂技術轉讓協議……也有消息稱,陳先生對於購買剛剛掛牌的某歐洲老牌勁旅十分感興趣……”
  那種陌生而遙遠的依賴感倏然間又泛了上來,盡管這讓她沮喪,也讓她覺得羞恥,可是此刻,她無比的想念很久之前……那個叫自己覺得無所不能的男人。
  在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之前,她已經點開一個郵箱,輸入用戶名和密碼,然後,意想不到的,頁麵轉跳成功。
  有數秒的時間,佳南覺得暈眩,旋即,她告訴自己不要再去細想了——或許是他忘了更改密碼,又或許他完全不在乎。
  殘存的理智與驕傲讓她迅速的關掉了頁麵,她深呼吸,又一次去撥大使館的電話,一遍遍的告訴自己,許佳南,你必須做到。
  就在阿姆斯特丹港口附近,太陽隱在雲層之後,逐漸的落進海的盡頭,撩人的煙霧亦漸漸的轉為深沉的煙灰色。陳綏寧站在落地窗的後麵,眯起眼睛看著這一切。
  剛剛簽完合同回來,他似乎隻休息了片刻,助手的電話就打進來了。
  “陳先生,有人進去了存檔您行程的郵箱。”
  這個世界上,知道這個密碼的人,隻有兩個人。那時她很黏人,無時無刻的想知道他在何處,於是他毫不保留的與她分享行程。
  “嗯。”他將水杯放下,眸色有些陰沉。
  “要更改密碼麽?”
  “不,暫時不用。”修長的手指將領帶鬆開,他的唇角露出一絲近乎冷酷的笑意。
  “好的。”助手並沒有多問,匆匆記下來,又問,“和您確認一下,明天的行程是去芬蘭……”
  “哦,這個推遲到……”陳綏寧思索了一下,慢慢的說,“先推後吧,我還要在這裏呆上兩天。”
  放下電話,陳綏寧回到書房,打開電腦,漫不經心的瀏覽著郵件。隔了片刻,他饒有興趣的打開了郵箱,十分耐心的敲下一行地址,然後發送。
  闔上電腦,陳綏寧唇邊的笑帶著淡淡的薄涼:“我很期待在這裏見到你……許佳南。”
  
  第 6 章
  淩晨,國內一個“病情加重”的電話終於讓許佳南徹底陷入了絕望之中。她被困在這個該死的機場,哪怕扯光了每一根頭發,還是回不去。如果此刻……爸爸出了什麽事,她簡直不敢想象自己的未來會是什麽樣子。
  落水的人總是會毫無意識的去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哪怕它毫無用處。許佳南紅著眼睛,手指顫抖著一個個輸入密碼,又一次打開了郵箱,查看到最上邊一條郵件,那個地址……離自己並不遠。
  是老天在幫自己……還是在作弄自己呢?
  他能幫上忙麽?或者……假如他可以,他願不願意幫忙?
  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深思了,筆跡潦草的抄下了那條地址,然後拖著行李,艱難的在人群中穿梭,直到出了機場。深厚的雲層遮住了天明前的光亮,他住的地方並不算好找,許佳南最終趕到的時候,哪怕是火山灰都無法遮住天明時分的光亮了。
  在機場擠了整整一天一夜,她連吃東西的胃口都沒有,從出租車上下來,腳步都有些虛浮。佳南微微仰頭,唇上沾到了一絲濕潤的涼意。她裹緊了風衣,低著頭,一步步的走到緊閉著的黑色鐵門邊,摁響了可視門鈴。
  很快有人回應她,彬彬有禮的:“請問您找誰?”
  許佳南簡單說了自己的身份與來意,對方頓了頓,依然極有禮貌的說:“陳先生在休息,抱歉,他休息的時候是不允許有人打擾的。或者您下午再過來吧。”
  此刻的許佳南很難分辨出自己的心情。或許是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真的在這裏;又或許……還是很深很深的屈辱。
  她提醒自己,她來求他幫忙……她可以等。自尊和驕傲……和父親比起來,算不上什麽。
  “那我就等一等吧。”她低低的說。
  而對方甚至沒有提到讓她進去,便中斷了通訊。
  “陳先生,外麵在下雨。”
  管家這樣提醒的時候,陳綏寧懶懶的抬起眉眼,看了看窗外的天氣,“嗯”了一聲。
  “新聞中說,火山灰和雨水溶在一起,對健康很有害處。”
  他抬頭,不輕不重的掃了一眼滿頭花白、卻將頭發梳理得幹幹淨淨的管家。
  “我是說……外麵的那位,好像並沒有帶傘。”
  陳綏寧放下了手中的報紙,慢慢走到窗邊,從二樓的這處視角望出去,黑色的大門邊,倚著一道單薄的身影。她沒帶傘,便隻能貼著牆壁,或許是因為冷,雙手緊緊的攏在胸前。
  “她等了多久了?”
  “三個半小時了。”
  室內的溫度十分適宜,他的淺色襯衣外隻穿了一件黑色菱形背心,於是又淡淡看了眼窗外,那道單薄的人影靠著牆,正慢慢的往下滑。
  陳綏寧依舊麵無表情的看著,身旁的管家冷靜的說:“先生,她似乎撐不住了。”
  “讓她進來吧。”他蹙了蹙眉,轉身離開。
  許佳南被扶進客廳的時候,盡管虛弱,神智卻很清醒。她還認得林管家——陳綏寧無論去哪裏,都會將他帶在身邊——驀然見到熟人,讓她覺得鬆了一口氣。
  客廳裏鋪著柔軟潔白的地毯,而她還沾著泥漿的鞋子踩上去,便落下一串串醜陋的痕跡。佳南頭一次覺得局促起來,低聲問:“他起來了麽?”
  管家彬彬有禮的說:“許小姐先坐一下,陳先生正在和夫人通電話,很快就下來。”
  胃裏有灼燒般的痛楚,許佳南點了點頭,在沙發上坐下來,目光隻盯著腳邊巴掌般的一塊地方上。
  不知坐了多久,腳步聲由近及遠,她的手指痙攣般的握緊了濕噠噠的風衣衣角,鼓起勇氣抬起了頭。
  陳綏寧就站在離自己一臂遠的地方,雙臂攏在胸前,居高臨下的望著自己,淡淡的問:“許小姐怎麽會來這裏?”
  她深呼吸,努力的將自己想象成一具隻會說話、沒有感情、不會思考的木偶,然後用微顫的聲音艱難地說:“請你幫我……我想盡快回國。”
  陳綏寧挑眉,看著她血色盡失的臉,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果然還是不問世事的大小姐。你不會還是沒看新聞吧?”
  “我知道。”佳南仰頭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露出一絲祈求,“所以……才請你幫我。”
  “怎麽?這麽急著回國,是死了人?”他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出這樣刻毒的話,難得薄唇邊還帶著一絲笑意。
  佳南閉了閉眼睛,有些麻木的說:“不,是我爸爸病了。”
  陳綏寧一雙黑眸深處,滑過一絲叫人捉摸不透的亮意,卻隻是淡淡的說:“是不是出租車司機騙了你,說這裏是大使館?”
  “我是來求你的,幫幫我。”佳南站起來,直直的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我求求你……”
  她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他們剛剛認識,她就是這樣拉住他的。
  他毫無反應的看著她,仿佛置身事外。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突然這樣對我……如果我做錯了什麽,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語無倫次的說,隻覺得自己卑賤得可憐,“可是你幫我這一次,好不好?你討厭我,恨我的話,我發誓……以後絕對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了。”
  陳綏寧忽然伸手,生硬用力的掰起了她的下頜,冷淡的說:“許佳南,跟著我的女人多得是,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幫你?”
  觸到她肌膚的刹那,異常滾燙的體溫讓他的動作頓了頓,隨即他似是有些嫌惡的甩開,譏諷說:“你多久沒有洗澡了?”
  許佳南踉蹌著後退一步,恰好管家拿了電話進來,目不斜視的遞給陳綏寧:“夫人的電話。”
  他再也不看她一眼,徑直走到窗邊,語氣輕柔:“是我,什麽事?”
  這個電話不知說了有多久,許佳南的一顆心漸漸的沉下去,她悄無聲息繞過茶幾,一步步的走向門口,有些可笑自己做的一切——早知如此,還不如一直在機場等著。
  走到門口的時候,陳綏寧恰好掛上電話,他眉梢輕輕一挑,一手插進口袋,幾步就走至她的身後,用很慢的語速說:“這樣就走了麽?要我幫你,也不是不行。”
  許佳南停下腳步。
  “你知道女人取悅男人的方法的。”他勾了勾唇角,眼神深處卻是冷的。
  “你結婚了。”她怔了許久,才麵無表情的說。
  “可是寶貝……有時候我也會想起你。”他的眼神輕挑,□裸的□,無關情感。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佳南從牙縫逼出了這個字:“好。”
  “不過我不喜歡髒女人。”陳綏寧吐出最後一句,卻是對一旁的管家說的,“帶她去客房。”
  花灑下熱水的衝擊力隻讓許佳南覺得站立不穩,肌膚被燙得有些灼熱,她卻並沒有再去調試溫度,匆匆的將身體、頭發洗淨,又拿浴巾擦了擦身子,這才換上了一套嶄新的睡衣。
  絲綢的質感這樣膩滑,佳南推開浴室的門,默然注視著那張大而軟的床,慢慢的走過去。
  坐著,還是躺著?
  她有些艱難的思考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躺了下去。
  屋子這樣寂靜,她不知道陳綏寧什麽時候會進來,而縮進被褥的深處讓她覺得有安全感。可她還是覺得冷,哪怕裹了一層又一層的被子,她依舊開始發抖,並且呼吸滾燙。每一寸肌膚都像是被針刺過般的疼痛,她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隻覺得一隻冰涼的手不輕不重的按在了自己的額上。她渾身一激靈,想到那個屈辱的“取悅”,努力的要睜開眼睛。
  可是她真的太累太累了……佳南隻覺得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再也睜不開,就這樣吧,她喃喃的告訴自己,會不會醒來的時候……這一切,都變了呢?
  此刻俯身下來的那個男人,專注的看著佳南蒼白消瘦的臉,他的手探在她的額上,微微一動,仿佛是要順延著柔美的線條往下。可他很快的控製住自己,將手收了回來。即便是在光線昏暗的臥室內,這個男人依然有著簡潔明晰的線條,他站直了身子,沒有泄露絲毫的情緒,離開了房間。
  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依然是在這個房間。床頭櫃上放著一大杯開水,一盒藥,以及一支體溫計。佳南卻手忙腳亂的爬起來,然後去找自己的手機。
  有數個未接來電,她回撥過去,是沈容接的。
  “……手術已經做好了,很成功。小姐,不用太擔心。要是買不到機票的話,也不要著急。”
  她鬆了一大口氣,那種焦灼的感覺舒緩了許多。
  電話剛剛掛斷,林管家就敲門進來,禮貌的問:“許小姐,吃藥了麽?”
  她低著頭坐在床邊,長發糾結成一團一團的,形容狼狽之至,卻答非所問:“陳先生呢?”
  “陳先生在屋外。”林管家彬彬有禮的說,“你可以將藥吃了,然後出去找他。”
  這個屋子的後麵是緩緩凸起的山丘,山丘上還留下的一些建築物。此刻雨早就止了,日落前的光線灑在殘存的羅馬柱上,一根根的直立仿佛衛兵,將漫長的光影幾乎拖到了遠處。火山灰帶來的厚厚雲層,像是鉛塊一樣壓下來,陳綏寧站在這至高點上,俯瞰這孔雀石般的湖景,忽然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還有一陣淡淡的、類似橘樹的清香。
  他並不回頭,隻是專注在眼前的景致上,直到有一具柔軟的身體,悄悄的上前,環住了自己的腰。
  那個擁抱帶著刻意的討好,和不自知的顫抖。
  他並不推開她,隻是短促的笑了一聲:“小囡,想把我從這裏推下去麽?”
  佳南搖頭,她不敢說話,怕一說話,勇氣便如指間的沙,全部溜走了……也怕無處不在的羞恥感,重新的將自己充盈起來。
  “那麽你不必這麽做了。”他平靜的說,“我現在並不想要你。”
  
  第 7 章
  眼前隻有兩種顏色,深灰,海藍,重疊交錯在視線中,像是走到了世界的盡頭。她後退一步,呆呆的望著他,仿佛手中僅有的一張牌被抽走了,措手不及。
  他依舊毫無表情的看著她,淡淡的說:“你一定在想,我為什麽這樣對你。”
  她點頭,又搖頭,神情慌亂而迷惘。
  而陳綏寧帶著一絲憐憫,卻又混雜著厭惡,神情複雜的看著她,最後隻是笑了笑:“像你這樣傻也不錯。”
  佳南看著他,有那麽一瞬間,覺得他似乎變了……有些像很久以前的陳綏寧,總是用這樣無奈而寵溺的語氣對自己說話。
  “你爸爸暫時沒事。”他走過她身邊說,“歐洲所有機場都關閉了,但是隻要有第一架飛機回國,我會送你上去。”
  她低低的說:“謝謝。”
  “不,不要謝我。”陳綏寧懶懶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你父親沒事,我也鬆了口氣。”
  佳南一句話都不敢說,默默跟著他回到屋內。
  林管家已經將一切收拾整齊,又將風衣遞給他:“車子已經等在外麵了。”
  他點了點頭,走至門口,又想起了什麽,回頭看見佳南呆呆的站著,嘴角輕輕動了動:“傻站著幹什麽?”
  “你……你去哪裏?”
  他眸色一沉:“你不需要知道這麽多。”他頓了頓,不帶任何感情的說,“倒是有一點——我隨時會改變主意。”
  佳南咬緊了唇,林管家低聲說:“許小姐,你的行李也都已經收拾好了。”
  她匆忙點了點頭,跟著已經不耐煩走出門外的陳綏寧坐進了車子的後座。她小心的擠在角落,目光落在窗外,有行人正舉著相機,試圖拍下火山灰雲層過境這樣難得景象。她輕輕咳嗽一聲,忽然覺得那些人笑容,讓人羨慕。
  “你是很冷麽?”
  陳綏寧的聲音冷冷傳來,驚得她一下子坐直了,搖頭說:“不冷。”
  他唔了一聲,抬起眉眼,露出一絲諷意:“我不會吃了你。”
  佳南勉強自己笑了笑,側頭看他一眼。而他已經收斂起表情,專心致誌的看著手中的文件。這個時候,她才悄悄放鬆起來,車窗外鄉間景致飛馳而過,她小心翼翼的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氣,然後拿指甲尖,劃下一道道含義莫名的痕跡。
  或許隻是無聊的打發時間的方式而已,她卻樂此不疲。直到天色徹底的暗下來,車子鑽入了隧道,兩排照明燈如同細細長長的火龍,在隧道壁上蜿蜒,她剛剛擦淨玻璃,一抬頭,卻看見倒影——年輕男人那雙深邃的眸子正看著自己,若有所思。
  她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回頭,陳綏寧卻靠在座椅上,正閉目養神。他襯衣的領口解開著,表情並不緊繃,也不鋒銳,側臉溫和英俊。
  佳南自嘲般笑了笑,或許是自己眼花了。
  車子開得這樣平穩,連她都忍不住開始有了睡意,朦朧間閉上眼睛,身子便往右側倒了下去,堪堪碰到了一個可以依靠的地方。
  硬硬的,卻很寬闊,她便放心的靠了過去。
  那股淡淡柑橘香靠近的時候,陳綏寧的身子僵直了一下。他似乎在“推開她”與“不動”的選擇間躊躇了片刻,忍不住側頭,望向身邊的女孩。她的臉頰帶著一抹清淺的紅潤,嘴角微微翹起來,像是隨時會流下口水的樣子,十分可愛。
  陳綏寧抿起唇角,卻毫不心軟的伸出手推醒了她。
  佳南從半夢半醒中睜開眼睛,看清楚自己的處境,連忙向旁邊挪了挪,低聲說:“對不起。”
  他隨手扔了自己的風衣給她,並不抬頭:“你最好現在不要發燒。”
  她接過來,一言不發的披上,完全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他不會因為自己的身體原因停下的,到頭來,苦頭還是自己吃。
  所幸這一路過去,倒真的沒有再發燒了。佳南隻是覺得困,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她跟著他下車,甚至沒有問這裏是哪兒,隻看到這是幢鄉間別墅,亮著燈光,而周遭靜悄悄的,一片暗色。
  深夜。
  盡管坐了大半天的車子,陳綏寧站在客廳,與早就等在這裏的助手說話時,依然毫無倦意。他眼角的餘光能看到佳南被領上了二樓的客房內,她的腳步有些踉蹌,似乎是沒有睡好,又或許是感冒加重了。他淡淡轉過頭,雙手依然插在口袋裏,助手還在一項項的轉述:“……都已經到齊了,明天可以準時開始。”
  “舒工沒來,她說是身體原因……”
  說到這裏,助手小心的看了看陳綏寧的臉色。舒工就是陳夫人,這層關係讓他覺得有些為難……
  “嗯,我知道。”陳綏寧皺了皺眉,“那麽明天準時開始吧。”
  佳南喝了一大杯水後,沉沉的睡了下去。
  原本她是會擇床的,換個地方,不折騰上三五天,決不能好好睡。可是這段時間的心力交瘁、舟車勞頓,似乎治好了她很多嬌貴病。她將身體蜷得小小的,側麵向著窗戶方向,很小的時候,佳南曾經聽爸爸說,用這樣的姿勢睡著,美夢就會從星星裏飛過來。現在當然知道是假的,卻也養成了習慣。
  美夢……夢裏似乎有溫暖的懷抱,佳南沒有翻身,一動都不敢動……她怕自己動了動,這場夢就醒了。翌日早上醒來的時候,她有些啼笑皆非的發現,所謂的懷抱,不過是自己的雙臂,把自己摟得很緊。
  拉開窗簾,屋外卻是一大片森林,因為是陰天,綠色便陳黯些。她洗漱完,又換了衣服,走到樓下,發現隻有管家一個人,正一絲不苟的檢查著餐廳是否潔淨。
  “許小姐,早上好。”林管家站直身子,微笑著說,“看新聞了麽?”
  佳南搖搖頭。
  “大部分機場還是沒有開放,但是你放心,已經在聯係了,會讓您第一時間回國的。”
  佳南感激的看著他,雖然大多數時間,這位老人像是機器人一樣,可是在陳綏寧身邊……似乎隻有他,才會對自己微笑。
  “早餐。吃完了你可以去森林裏散散步,不要走得太遠。”
  “他呢……我是說陳先生。”佳南接過果汁,遲疑著問。
  “這幾天有集團會議,先生很早就出門了。”
  佳南用完早餐,又看了看新聞,才打算出門。
  這個小小的山穀中建著數幢小屋,彼此間隔說不上近,遙遙相望。薄薄一層霧靄中,磚紅屋頂,白色牆壁,映著大片大片的叢林,像是童話一樣。
  鄉間的小徑兩側胡亂生長著的灌木們,像是小矮人亂糟糟的胡子。佳南停下腳步,伸手去摘一串紅色的豆子。
  “嗨,那個看著好玩,可是有毒哦。”
  很熟悉的聲音。
  她愕然回頭,襯衫男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煞有介事的說。
  “柏林?”佳南先是驚詫,然後是驚喜,“你怎麽會在這裏?”
  “被巫婆帶進來的。”他一本正經,“你呢?”
  “我……”她看到襯衫男今天沒有像以往那樣隨意休閑的打扮,筆挺的西服,甚至一絲不苟的配著同色係的領帶,而他的身側,跟著兩名助手模樣的人,她忽然就明白了。
  “你是OME的高級工程師?”至少她知道陳綏寧來這裏開會的目的。
  柏林抓抓頭發,這個動作讓他整個人的打扮看起來有些滑稽,他沉吟了一會兒,還沒開口,聽到另一條小徑上有人淡淡的說:“怎麽,你們認識麽?”
  陳綏寧走在人群的最前邊,饒有興趣的看著眼前這一幕。
  “我們是驢友。”柏林愉快的說,甚至拍了拍佳南的肩膀。
  陳綏寧又望向佳南,她今天穿著厚厚毛衣,長裙,一雙滾圓的雪地靴,長發隨意的綁了綁——有些不倫不類的打扮,看起來卻異樣的清新。
  他將目光移開,帶著微笑走上半步,慢慢的說:“應該介紹你們彼此認識一下。許佳南,許彥海許叔叔的千金。柏林,我剛剛為OME研發部找到的CTO。”他最後意味深長的說:“或許將來,你們會在工作上碰麵。”
  “咦,佳南,你也在OME工作?”柏林有些好奇的問。
  “暫時沒有。”佳南低著頭說,心裏很清楚……假如父親身體真的問題,她隻怕不能再逃避了。
  一群人與她擦肩而過,她站在原地,冷不防柏林走過她身邊,小聲而親昵的說:“中午我來找你。”
  她下意識的後退一步,目光卻掠到不遠處,陳綏寧正在和身邊的人說話,微微側著頭,唇角沒有一絲笑容……而她並不確定,他看到了這一幕沒有。
  中午的時候,柏林還真的跑來了。
  他早就脫了西服外套,袖子高高的挽起來,招呼她說:“快來,快來!”
  門口擺放著兩輛腳踏車,他殷勤的邀請:“我隻有兩個小時的時間。”
  佳南實在不好意思拒絕,也來不及和管家說一聲,出門,選了一輛:“去哪裏?”
  “穿出這片森林,有個很漂亮的湖。”柏林習慣性的將自己的頭發抓亂,“很像瓦爾登湖。”
  他這副樣子,哪裏像是OME的高層?佳南跟著他往外騎的時候,有些困惑的想。
  “你為什麽來這裏?”柏林與她並排騎著,隨意的問。
  “家裏出了點事,我急著回國。又碰上火山灰爆發,隻能先跟著陳先生,看他有沒有辦法送我回去。”
  “哦,家裏沒事吧?”
  “暫時沒事了。”
  兩個人聊聊說說,路上也不覺得累。原本預計的兩個小時一來一去足夠了。隻是他們並沒有想到路上出了這麽多狀況。先是是佳南急著出來,長裙並沒有換掉,到了半路上……衣袂飄飄的結果是,裙角被絞了進去。費了半天勁拔出來,米白色的裙子沾滿了機油、泥土,於是再騎的時候,她不敢這麽隨心所欲了。
  路程過半,隱約能瞧見遠處泠泠的一片湖水了,嘎啦一聲,佳南的腳踏車,徹底踩不動了。
  兩人麵麵相覷,柏林蹲下去,搗鼓了半天,大怒:“德國人不是以機械精密著稱的麽?!”
  佳南小聲提醒他:“你得看看……這是不是中國製造。”
  搗鼓半天,他終於垂頭喪氣的放棄了,認命的說:“算了,回去吧,不然下午的會我就遲到了。”
  幸好他的車子能載人……雖然需要坐在前麵。
  佳南身子夠瘦小,柏林雙手握著車把,還能綽綽有餘的落下一大片空擋。
  “嘿,你可以坐得舒服一些。”他招呼她,“你這麽僵著身子,不難受麽?”
  佳南“嗯”了一聲,依然有些不自然的趴在車子前麵。
  已經看得到住處了,柏林將車子騎得飛快,一邊說:“別動別動,馬上到了。”
  恰好下一個高坡,速度快得像是風一樣,佳南勾起了雙腳,嚇得尖叫起來。騎車的那個人卻爽朗的大笑,有種惡作劇得逞的得意。
  最終車子停下來,佳南一臉狼狽的跳了下來,哭笑不得。
  小院的門打開了,林管家難得有些責怪的看了佳南一眼,又對柏林說:“柏先生,您下午的會很快要開始了。”
  柏林哦了一聲,看了看時間,跨上腳踏車,飛快的去了。
  “許小姐,下次要出門的時候,先和我說一聲你去哪裏。”林管家又恢複了一本正經的表情,“不然……”他似乎躊躇了一下,又看了看佳南髒兮兮的、已經被撕裂的裙擺,“您還是先去換一身衣服吧。”
  佳南收斂起了表情,點了點頭。
  她轉身要上樓,卻看見原木樓梯的中央,拐彎的地方,陳綏寧靜靜的站著。
  他的影子那樣修長,一直拖到了最下麵的一個台階,英俊的臉上,真正的麵無表情。
  佳南心裏咯噔一下,她知道……他真正不悅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整個人像是從油畫上拓下來的,不會讓任何人發現情緒,沒有一絲空隙——這個時候,也是他最可怕的時候。
  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哪裏激怒了他。
  他一步步的走下來。佳南想要後退,想要奪門而出,可她不敢,呆呆的站在原地,直到他的氣息驀然逼近。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鐵箍,拖著她便往二樓走去。
  佳南另一隻手條件反射般抓住了樓梯的扶手。
  “放開。”他異常輕柔的說。
  
  第 8 章
  “放開。”他異常輕柔的說。
  時光無限的漫長,她一根一根手指的放開,然後麻木的被拖著往二樓走去。
  臥室的門被砰的甩上了,她被他狠狠的扔在床上。盡管床是鬆軟的,可他的力道那麽大,佳南幾乎有渾身骨頭都被摔碎的感覺。
  陳綏寧微微仰頭,鬆開自己的領帶,他薄削的唇邊帶著一絲笑意,慢慢的走過去:“玩得開心麽?”
  佳南拚命搖頭,雙腿往後縮,緊緊靠著床頭。
  他輕而易舉的抓住她的腳踝,將她拖了過來,皺眉看著那條髒兮兮的長裙,似是意有所指地說:“我說過,我討厭髒女人。”
  他抓住長裙的裂開處,刺啦一聲,將布料撕開了,露出底下一雙白皙修長的腿。佳南依舊在拚命的往後縮,雙手抱在膝蓋的地方,因為害怕和恥辱,身子難以克製的微微顫抖著。
  陳綏寧從容的將襯衣的扣子解開了,居高臨下的站著,仿佛在看著陷入重圍的獵物,慢條斯理的說:“許佳南,現在我想要你了。你知道該怎麽做?”
  許佳南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麵,她拚命搖頭,想要躲避眼前這個男人——她不是沒有想過這樣一幅場麵——可這一切真的發生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真的承受不起。下半身傳來淡淡的涼意,那種□感讓她羞愧得想要死去。她知道自己做不到用這樣的方式去取悅這個男人。
  陳綏寧慢慢的靠過來,他並沒有著急的逼迫她,隻是雙手撐在她的身側,一雙黝黑的眸子盯著她的每一個表情:“怎麽,我記得哪怕是你的第一次,也沒有這麽害羞吧?”
  他冰涼的手指從她衣服的下擺中探進去,撫在平坦而溫熱的小腹上,淡淡的說:“你自己脫,還是我幫你?”
  佳南深呼吸了一口,滿臉淚光間,她顫聲說:“我自己來。”
  陳綏寧慢慢的讓開,看著她坐起來,顫抖著抓住自己的毛衣衣角,然後飛快的跳下床,往門口奔去。她拚命的去轉動門把,卻絕望的發現,門是反鎖起來的。她終於變得歇斯底裏,拚命的去拍門:“開門!”
  陳綏寧好整以暇的從床上坐起來,許佳南身上隻穿著一件寬大的毛衣,底下是□修長的腿,踮著腳尖的緣故,看起來分外的纖長。他輕笑:“你可以試試窗戶。”
  佳南已經紅了眼睛,回身衝向了透明的窗戶。
  然而在她靠近窗台之前,身子已經被人攔腰抱起,又一次扔在床上。
  這一次陳綏寧並沒有再和她說些什麽,徑直將她的手拉到頭頂,毛衣從腰間往上掀起來,恰好當做繩子,纏住了她的手。
  深海藍的床單上,年輕的女孩有著近乎雪緞般的肌膚,纖軟的腰肢,胸口劇烈的起伏,他半壓在她的身上,微微俯身,去親吻她的身體。灼熱的欲望就在她的小腹邊,她能清晰的感受到……大概沒有什麽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了。
  許佳南忽然平靜下來,她張開眼睛,有些茫然的望向往外,綠意在風中輕微的晃動著,她不能反抗……卻有辦法告訴自己,這具身體不是自己的……
  手機鈴聲突兀的響起來,陳綏寧的動作頓了頓,蹙了蹙眉,過了片刻,翻身將手機拿了過來。
  原本是想掛斷的,可是看到名字顯示之後,他改變了主意,一手依然撫在佳南的腰間,他柔和的問:“什麽事?”
  佳南直直的躺著,聽不到電話裏的聲音,卻能聽清身上這個男人的濃情蜜意。
  “嗯,沒事就好。”他淡淡的笑著,“寶貝,真對不起……第一次產檢不能陪在你身邊……”
  這幾句話讓她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從這個角度,她隻能看到他下頜堅毅的線條,此刻卻這麽柔軟。數秒之後,不知哪來的力氣,佳南掙脫了手上纏著的毛衣,又踉蹌著從他身下爬起來,狼狽的摔在了地上。
  這樣衣不蔽體的躲在角落,頭發散亂,真像個瘋子……佳南胡亂的抓起地上他扔下的襯衣,蓋在身上,然後將頭埋在膝蓋上,用背後觸到的涼意來提醒自己,她還活著。
  陳綏寧已經掛了電話,他從床上下來,上身□著,露出結實而精悍的線條。此刻他低頭看著安靜如同塵埃的女孩,出乎意料的,沒有再將她拉起來,扔回床上。
  低頭似是在研究她的表情,良久,他才轉身,打開衣櫃,隨手拿了一件穿上,將自己整理好,重新恢複衣冠楚楚的模樣。
  他又一次走到她麵前,拿腳尖踢了踢她,冷聲說:“起來。”
  她不動,隻是抬頭,原本靈動的眸子,此刻仿佛枯竭了,黯淡得沒有一分光澤。
  他勾了勾唇角:“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本來兩個小時前應該告訴你的——現在你穿好衣服,也許還能趕到機場,晚上有一班航班回國。”
  她悄悄動了動身子,稍稍有了些反應。
  陳綏寧轉身,走到門口的時候,佳南的聲音嘶啞的像是數日沒有喝水的旅人,她出聲喚住他:“你……她懷孕了麽?”
  陳綏寧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沒有驚喜,什麽都沒有,隻是淡淡的說:“你沒有聽錯。”
  似是欲言又止,幹裂的唇動了動,佳南機械的點了點頭,順從站起來,開始換衣服。
  陳綏寧回頭看了一眼,她的身體依然很美,可是毫無生氣。那一刹那,他有片刻的恍惚——可他很快就不再多想,反手甩上了門。
  佳南穿上衣服,又在床褥淩亂的床邊坐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她沒回頭,也沒開口,過了數秒,敲門聲自動停了下來。
  管家的聲音彬彬有禮:“許小姐,車子準備好了。現在去機場嗎?”
  機場——她終於可以回去了麽?
  佳南被人從那個噩夢裏被人叫醒了,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拿起了自己本就不多的行李,然後隨著管家出門。
  陳綏寧早就不在了。
  即便她是知道陳綏寧不會留在這裏等她,可她走過起居室的時候,還是不由自主的瑟縮了一下。
  管家目不斜視的走在她身前,看似無意的說:“陳先生去開會了。”
  她依然緊抿著唇,沒有答話,鞋跟在原木台階上敲出嗒嗒的聲響。而坐上車之後,司機正要發動,佳南卻忽然說:“等等。”
  她放下車窗,有些艱難的抬頭看著林管家。
  “還有什麽事麽?”
  “我……爸爸不知道我找了他。”她用很輕的聲音說出“爸爸”兩個字的時候,卻不自覺地回想起剛才臥室的那一幕,五髒六腑似乎都糾結在一起了,“林叔叔……”
  她頓了頓,似乎不知道如何啟齒。
  “許小姐放心,隻要先生不說,我不會提起的。”林管家字斟句酌的說。
  她便點了點頭,感激的向他笑了笑。
  而管家看著車子開遠,向來無波無痕的眼神中,竟露出了淺淺的一絲同情。
  而離住處不遠的地方,另一幢別墅內,進行的是一場極為熱烈的頭腦風暴。
  OME集團中數家高科技企業都以活力著稱,這是陳綏寧入主OME至今,親力親為打造的、屬於自己的一塊王國。有人說今後的數十年內,OME集團的傳統優勢將逐漸被這些人帶領的新部門所取代,而這一切,也和陳綏寧不遺餘力的支持密不可分。而此刻,這些精英們就聚在一起,分享著自己天馬行空般、對未來科技的期許。
  隻能說,這間會議室非常的不像會議室。與會的大多是年輕人,或坐,或站,或竊竊私語。助手貓著腰走進來,找到坐在最後邊的陳綏寧,伏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句話。他先是一怔,旋即點了點頭。
  這半天的時間,他似乎聽得並不如如何專心,這讓主持會議的柏林覺得有些不爽。
  等到助手走了,他便靠近了一些,低聲說:“難道今天下午的議題,你都不滿意麽?”
  陳綏寧看他一眼:“不,很有趣。”
  “我在你的眼睛裏看不到熱情。”柏林半是開玩笑,半是惱怒的說。
  陳綏寧手中握著的是一支用得頗舊的派克鋼筆,他似是無意識的那指尖轉了一圈,慢條斯理地說:“柏林,如果我沒記錯,你在普林斯頓大學拿了兩個博士學位?”
  柏林用一種“你提這個幹什麽”的眼神看著老板。
  “我敢說,今天在這個屋子裏的人,不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也一定是最聰明的人之一。”他唇角勾了淡笑出來,“我當然信任你們對於未來科技的預測,因為你們本就是行家。”
  “至於我,要做的和你們不一樣。我不需要對方程式的完美保持敬意,我隻是在想,用什麽樣的方式……才能讓你們這些想法變成商品。”他伸手拍了拍柏林的肩膀,抿了唇說,“譬如,你們要做的是讓照片攝影由實體變成電子儲存。而我要做的是……怎樣讓買的人放棄膠卷和老式相機,直到每個人手裏都拿起一架數碼相機。”
  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才發現整個屋子的人都靜了下來,數秒之後,是熱烈的掌聲和口哨聲。他微微笑了笑,拿手指揉了揉眉心。
  “這是OME一場最經典的案例啊。”有人激動地說,“我在商學院的課本上讀過,如今聽到當事人親口說出來——就像見證曆史。”
  陳綏寧笑著擺了擺手,示意他們繼續,自己卻站起來,推開了門。
  走廊的盡頭,那扇桃木窗子打開著,他指尖的煙燃了一點紅星,彌散在空氣中的是一種清清苦苦的味道。助手又走過來,遞給他電話,他隨口說了幾句,掛掉之前,又想起了什麽:“濱海的事,開始處理了麽?”
  他靜靜地聽完,目光垂落下來,亮光一閃而逝,似是殘忍,又仿佛是,期待。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
  三三兩兩的有年輕人走出來,折了方向去餐廳。陳綏寧轉身,恰好遇到最後出來的柏林。
  “不去吃飯麽?”他出聲叫住他,又忍不住怔了怔……似乎沒有想清楚自己這個動作的含義。
  “不餓。”柏林有些心不在焉的在挽袖口,
  “去找許佳南?”陳綏寧似笑非笑的看出他的心思。
  “是啊。”柏林大咧咧的承認了。
  “第一班回國的飛機,此刻她應該已經上機了。”他不緊不慢的告訴他。
  柏林頗為遺憾的歎了口氣,聳聳肩說:“算了。”隔了片刻,他又隨口問道:“你和佳南很熟麽?”
  這個年輕人隨隨便便的省略了別人的姓氏,又是一臉雀雀欲試的表情,陳綏寧淡淡地將一切看在眼裏,卻不動聲色:“算是很熟。”
  柏林“哦”了一聲。
  陳綏寧隨手將煙掐滅在一旁,笑了笑:“急什麽,以後見麵的機會,多得是。”
  
  第 9 章
  漫長的旅途終於行到了盡頭,重新踏上翡海的土地,許佳南的心情卻並沒有變得像是離開時所期待的那樣,灑脫,或者快樂。此時已經是初春了,天氣微暖,就連柳絮都悄悄地鑽出了幾絲,漂浮在半空之中。佳南摁下了車窗,眯起眼睛望向窗外。
  “小姐,歐洲好玩麽?”沈容坐在副駕駛座上,帶了幾分小心翼翼問她。
  “好玩。”
  “回來的機票不好訂吧?聽說那邊機場都擠滿了人。”
  佳南心裏咯噔了一下,卻若無其事的笑著:“恩,我運氣好。”
  車子很快在醫院的停車場停下來,走進電梯之前,沈容有些躊躇著說:“小姐,先生他這次手術很成功,可是醫生說了,之後他恐怕都不能太操勞。如果之前他有吩咐過你什麽事的話,請你……”他頓了頓,似乎不知道該怎麽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如果我說……我想幫爸爸做些事,你會幫我麽?”佳南低了低頭,心裏卻是極難過的,躊躇著說,“可是我現在什麽都不懂——”
  電梯門打開了,沈容笑了笑,優容的看著她,低聲說:“小姐,你能這樣想,先生也會很高興的。”
  進入了專屬病房,佳南才知道之前為什麽沈容會堅持要自己回來。
  父親身上橫七豎八的插了許多管子,閉著眼睛,靜靜地睡在病床上。而她怔怔的站在床邊,看著他的鬢角,有些驚詫的發現……爸爸竟然有了這麽多白發。
  一直以來,他難道不都是精神飽滿、發絲烏黑,就連說話的聲音都是中氣極足的麽?為什麽自己離開了三個月,卻忽然衰老成這樣了?
  佳南用力抿緊了唇,俯□,握住父親正在打點滴的手,輕聲說:“爸爸,我回來了。”
  許彥海的眼皮動了動,慢慢的睜開眼睛,最初的一瞬間似乎沒有焦點,可旋即發現了一旁的女兒,有些吃力的扯出一絲笑意來。
  “爸爸……”隻喊出了一聲名字,刹那間,佳南卻已經淚如雨下,她想起父親在自己離開前說“小囡,好好玩”,可病床上的他大概並不知道……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女兒,依舊還是辜負了期望。他曾經期待她能接管事業,她卻並不願意;而如今,他隻期待她好好的生活下去,她……卻還是被那個人掌控著喜怒哀樂,就連逃避都變得遙不可及。
  “小囡,玩得……開心嗎?”許彥海用很慢的語速說,手指輕輕動了動。
  佳南拚命地點頭,她甚至來不及將眼淚擦幹淨,就一字一句的說:“爸爸,我以後都不會再貪玩了。你好好養病……我明天就進公司工作,以後你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她一邊說,眼淚又一串串的落下來,滾燙地,像是烙印,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許彥海卻笑了,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用嘶啞的聲音說:“不急,小囡,慢慢來。”
  沈容悄悄地跨上半步,走到佳南身後,輕聲說:“小姐,先生是在術後的恢複期,你這樣哭,先生心裏也不好受。”
  佳南慌忙擦了擦眼淚,還要說話的時候,護士進來了。
  “家屬麽?先出去吧。病人今天還有一個檢查。”
  佳南到底還是出去了,沈容直到將她送回家裏,才慢慢的說:“小姐,你要幫先生的忙……是認真的麽?”
  佳南仿佛剛從回憶中被驚醒,認真的點了點頭。
  沈容微笑起來,這個年輕人其實有著很可愛的笑容,隻是他總是板著臉,便顯得老氣沉沉:“其實先生早就安排好了。如果你不介意,明天我就給你介紹下公司的大體情況。你看你對什麽比較感興趣,我再去安排。”
  佳南自然說好,又頓了頓說:“阿容,我以前的專業是酒店管理——我想,從濱海山莊開始會比較妥當吧?”
  “其實公司現在的情況也很複雜,一時半刻的,恐怕也沒法讓你明白。”沈容沉吟了片刻,“這樣也好,明天我就和濱海山莊那邊聯係。下午我們一起過去看看,可以麽?”
  佳南點了點頭,眉眼間難掩倦意。
  “早點休息吧。”沈容看著她,眼神中帶了一絲關切,“別想那麽多了。”
  佳南洗完澡,阿姨端了新鮮飯菜進來,全是她愛吃的,可她偏偏沒什麽胃口,勉強吞咽了幾口,發現天色已經全黑了。
  她躺在床上,原本是想早些睡,將時差調回來。可是身體越疲倦,大腦卻飛速的旋轉著,了無睡意。
  睡不著的感覺很古怪,她想起了很多事。譬如她曾經的專業,她是在全國最好的管理學院讀的學位,而別人十幾年寒窗苦讀才能考入的門檻,許彥海輕易地就用一筆讚助費幫她實現了——盡管當時佳南喜歡這個酒店這個專業,隻是因為看了某本小說,覺得這個行業很有趣。又譬如畢業之後,她也曾想過開始工作,可那個時候,她和陳綏寧在一起,他無限寵溺的對她說:“小囡,你不要去工作——兩個人之間,有一個人能賺錢就行了。我想要你……時時刻刻都能在我身邊。”她自然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何況……陳綏寧確實很會“賺錢”,而她家境優渥,向來嬌生慣養,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那時以為愛情會天荒地老,可其實還是父親說的對——這個世上,無條件包容自己的,爸爸算一個。再往後,就隻能靠自己了。
  許佳南,公主的美夢早就該醒了。她閉上眼睛,一遍又一遍的對自己說。
  翌日一早,司機先送許佳南去醫院,看完父親之後,沈容便親自開車接她去濱海山莊。
  看到熟悉的大門,佳南強迫自己不要想起上一次來到這裏的情形,她努力地將注意力放在沈容條理分明的介紹上。
  “我已經關照過陸嫣了,你先跟著她熟悉熟悉工作……下次董事會上,你代替先生參加,慢慢來,這些工作都不難。”車子恰好在行政樓前停下來,佳南看見站在門口等候著的陸嫣,後者向她笑了笑,主動伸出手來:“許小姐,歡迎來濱海山莊。”
  濱海山莊是翡海市最高檔的度假村酒店,沒有之一。
  翡海市沿海城市,旅遊業發達,各類酒店之間的競爭激烈程度可想而知。然而當一家高端酒店索性打出“奢華”的標誌時,自然而然的就會吸引特定的族群,削尖了腦袋也要擠進這個金字塔的最頂端,哪怕在這個酒店休息一晚所付出的價格,幾乎是同類酒店的數倍。因此,也不得不說濱海的經營策略是非常成功。
  OME集團在商業天才陳綏寧接班後,他親自主持的幾家高科技公司慢慢的搶過了傳統行業的風頭,奠定了集團的新格局,而在那之後,一眾老人便漸漸引退了,或者不再直接管事,或者轉而經營自己的產業。而許彥海將自己的酒店服務業打造得風生水起——這其中當然也少不了OME的支持。
  此刻許佳南站在總經理辦公室,聽著陸嫣一項項的對自己介紹,忽然覺得父親真是了不起。她翻看著手裏的文件,低聲問:“陸經理,那麽我現在先做什麽呢?”
  這位大小姐的到來,顯然並沒有讓身經百戰的女強人陸經理慌了手腳,她自如的笑了笑,說:“許小姐,如果你不介意,先跟著我熟悉下酒店的運作。當然,名義上你會是我的助理。另外,你的辦公室就在我的隔壁,我帶你去看看吧。”
  跨入這個所謂的“總經理助理”辦公室,許佳南被嚇了一跳。
  陸嫣自己的辦公室,遠遠沒有這麽豪華。她簡直懷疑陸嫣直接將一間套房改成了給自己專用的房間。
  陸嫣很快察言觀色,小心的問:“怎麽?覺得不好麽?我讓他們再來改改。”
  “不,是太好了。陸經理,一個助理的辦公室,不用這樣豪華吧?”佳南笑了笑,“我在你辦公室外加張桌子就行。有什麽東西,學得也快一些。”
  陸嫣看了沈容一樣,後者向她點點頭,她便爽快的說:“好。”
  她十分懇切的說:“還有……陸經理,對外請不要說明我的身份。”
  “這……”陸嫣終於還是點了點頭,“也好。”她很快的抬腕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說:“今天山莊承接了一個很重要的會議,我要去現場看看。剩下的事,我讓秘書慢慢告訴你。”
  她步履匆匆的離開了,留下秘書給佳南準備製服、工作牌,又將酒店的資料、員工手冊一一交給她。而沈容也有事先離開了,臨走前告訴她:“晚上我來接你。”
  佳南起先想要拒絕,轉念一想,他大約是有很多事要交待自己,便答應了。她跑去更衣室將衣服換了,仔細的盤起長發,別上工作牌,鼓起勇氣,對著鏡子裏的那個人笑了笑——那個人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臉色看上去並不算很好,黑色的套裙襯得臉色有些發白。於是,她便將口紅塗得濃一些。
  腳上的高跟鞋質量似乎也並不好,不像她以往穿的那些,因為是最上等的小羊皮訂製的,從不磨腳。她一步步走回辦公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認真的翻看資料。
  沒有人找她做任何事,她隻是偶爾抬頭看看對座忙得不可開交的秘書,然後翻看著酒店的房間預訂和會議預定。直到其中一條躍入眼簾:時間:周三下午2:00
  地點:G幢一樓白金國際會議廳
  主辦方:H大學物理係
  讚助方:OME
  會議內容:“模式識別與智能係統”研討會
  主講人:舒淩博士
  規格:VIP最高
  佳南怔怔的盯著這個名字,內心不是沒有那麽一絲彷徨,又或是波瀾起伏的。
  可是她很快的強迫自己翻到下一頁。其實在昨天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她就知道今後的工作不可能會繞開OME,隻是她需要堅強一些,再堅強一些。許佳南,你現在……不隻是,為了自己活而已!
  
  第 10 章
  到了晚上,沈容開車來接她,不過五分鍾的車程,帶她去了離山莊不遠的一個高檔社區。
  電梯徑直升到十七層,沈容將密碼、鑰匙一一告訴她,然後將她領進一套精裝公寓裏:“這段時間你就住這裏吧。”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便解釋說:“這裏離你上班的地方近,方便一些。”
  佳南打量著這套公寓,不大也不小,雖然不奢華,卻布置得很溫馨。她推門進臥室,發現床單的款式很熟悉,怔了怔才想起來,這是家裏的那一套,想必沈容知道自己擇床的毛病,讓阿姨過來換了家中的那一套。
  她退出臥室,一言不發。
  沈容便有些緊張:“怎麽?不喜歡麽?那我還是送你回家吧。”
  “不,很好。”她笑了笑,低聲說,“謝謝你。”
  他總是替她想得這樣周到,佳南常常有一種錯覺,沈容仿佛就是自己的哥哥一樣,他沉默,不愛說話,可是隻要有他在,自己就覺得安心。
  “那就好。”沈容站起來,雖然有些局促,卻看得出很高興,“我晚上還有些事。你……今晚就留在這裏,還是……”
  其實這裏已經布置得一應俱全,因為爸爸不在家,她也並不願意回到大房子裏去,於是說:“我就住在這裏吧。”
  房門掩上前,沈容不忘關照了一句:“記得把房門鎖的密碼改了。”
  輕輕哢噠一聲,公寓裏便安靜下來。
  牆麵上銀色的時鍾分分秒秒的走著,她有片刻的時間,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幹什麽,於是走進廚房,打開了冰箱。裏邊塞滿了食物、飲料,也有幾份做好熟食,隻要放在微波爐裏轉一圈就能吃,可她並不覺得餓,於是之拿了一罐咖啡走回臥室。
  冰涼的液體順著喉管慢慢的流向胃部,整個人振作了一些,她便拿了一疊沒讀完的資料繼續看。原本她最討厭的就是看這些數字、報表、資料,現在迫不得已的看,一行行的掃過去,雖然暫時理不出頭緒來,卻也覺得不失為打發時間的好方法。
  一直到深夜,咖啡已經見底,她才上床睡覺。
  翌日上班時間是九點,佳南並不想給陸嫣造成一種自己隻是走走過場的印象,於是早早的起來了,步行去山莊。
  出門走向電梯,想起電子門鎖還沒改密碼,又匆匆折回去,想也不想便按了一串數字。輸入完畢,她才怔了怔,不由苦笑了下。恰好電梯門打開了,她便沒有再去改過來,早餐不再是阿姨精心準備的、她最喜歡的熏魚三明治和三種水果榨成的果汁,濱海山莊的員工食堂裏隻提供豆漿、包子和稀飯,大廳裏大多是準備上早班或者剛下夜班的員工,見了麵就嘰嘰喳喳的聊天。盡管並不認識這些同事們,了佳南坐在其中,忽然覺得這樣熱鬧的場景其實很有趣。慢慢的將早餐吃完,去辦公室的路上,她恰好遇到陸嫣停完車,腳步急快的走向行政樓。
  她不得不加快腳步,才能趕上她。
  “嗨,早上好。”她見到佳南,臉上劃過一絲詫異。
  佳南猜到她在想什麽,或許……她隻是覺得自己隻是來走走過場的吧,她笑了笑:“陸經理,早上好。”
  她們說著無關痛癢的話題,一直到走進辦公室。陸嫣隨手脫□上的風衣,對秘書說:“昨天的報告做好了麽?”
  秘書站起來:“馬上給您送過去。”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佳南終於問秘書:“我能幫忙嗎?”
  “唔,你給陸經理泡杯花茶吧?”秘書頭也不抬的說。
  佳南照做,悄無聲息的走到陸嫣身邊,放下了杯子。
  陸嫣目光在瀏覽電腦屏幕,辦公室裏很安靜,佳南靜靜等了一會兒,說:“陸經理,我能做些什麽嗎?”她補充了一句,“不止是坐在這裏看資料。”
  陸嫣揉了揉眉心,重新審視這個看上去嬌滴滴的女孩,她很早以前就知道她——許彥海的掌上明珠,而山莊的貴客陳綏寧與她……似乎也有些關係。過了很久,她才似笑非笑地說:“許小姐,你……變了很多。”
  佳南不知道這算不算誇獎,或者諷刺,可她直覺地分辨出,這句話並沒有惡意,於是笑笑說:“你叫我佳南吧。”
  秘書敲了敲門,陸嫣幾乎不再思索,簡單的說:“這個星期你去跟進酒店會議。”
  佳南怔了怔。
  “怎麽,有問題麽?”陸嫣低頭,刷刷的往文件上簽字。
  許佳南搖搖頭:“沒有。謝謝。”
  雖說是跟進酒店承接的大小會議,並沒有明確的工作職責,可是工作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份,於是理所當然會攬下一些亂七八糟的跑腿任務。
  好不容易排班到了午餐,佳南剛剛坐下,便一腳踢開了那雙磨腳的高跟鞋,並且暗暗下定決心,她會向後勤部門反應這個問題。
  若是往常,她一定會嫌棄糖醋排骨太油膩,可這一頓著實是餓了,她幾乎是在狼吞虎咽,直到口袋裏的電話響了起來。
  “許佳南嗎?G幢白金廳下午有會,現在缺人手,可以立刻過來麽?”
  不得不說,履曆如同一張白紙般的大小姐許佳南,還沒有學會拒絕和討價還價,她隻是匆匆的站起來,然後忍著後腳跟上一陣陣擦破皮的痛意,很快的趕到了G幢。
  下午一點半。
  白金廳是整個山莊麵積最大、規格最高的會議室。
  佳南調試著投影儀,又對著話筒試音,並沒有在意側門走進來的幾個人。
  “小姐,這邊可以使用了嗎?”有個年輕人的聲音彬彬有禮的問。
  佳南連忙退開了半步:“可以了。”
  “師姐。”那個年輕人伸出手去拿U盤,“我來試試。”
  佳南下意識的回頭,看到一個年輕女人站在自己身側。她穿著款式簡單的白襯衣和銀灰色西褲,腰間細細的束著酒紅色的腰帶,而肩上披著一件千鳥格的黑白羊絨圍巾——十分舒服知性的打扮。
  舒淩。
  太陽穴猛的跳了跳,佳南不知不覺的側了身,想要悄無聲息的離開——原本她是打算在會議開始之前就離開這裏的。她並不想見到這個女人——盡管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不是還記得自己。
  可在佳南對於舒淩,心底的滋味……複雜得無法描述。
  她曾經一廂情願的以為舒淩是第三者,甚至想要同歸於盡;可是就在不久之前,陳綏寧脅迫自己的時候……她又不止一次的想,真正的第三者難道不是自己麽?她被迫在床上迎合這個男人,而他的妻子,剛剛懷了身孕,對這一切毫不知情……
  羞恥感沒頂而來,伴隨其中的,還有隱隱的……極為堅決的一種悔恨,許佳南臉上倏然沒了血色,腳步匆匆想要離開。
  “小姐,小姐,你的手機。”
  身後有人叫她,她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頭看著那個靜靜將手機遞給自己的女人。
  “是你。”舒淩微微勾起唇角,似乎有些意外見到許佳南,對於這個丈夫曾經的緋聞女友,舒淩並沒有露出特別的情緒,隻笑了笑:“許小姐,你好。”
  她有些難堪地報以一笑,接了過來,心底覺得自己這樣狼狽。
  下午兩點的時候,本應該離開去另一個會場的許佳南,有些難以控製地,悄悄踏進了白金廳。
  她站在偏門的一側,看到可以容納百人的會議室裏坐滿了人,而台前的那個女人,正在從容不迫地講解著什麽——那些名詞佳南甚至從未聽說過,她便眯起眼睛,望向巨大的熒幕。
  舒淩脫下了披肩,她口齒清晰,條理分明,娓娓道來的時候,哪怕是對機械電子智能一竅不通的佳南,也覺得這個女人充滿了魅力。
  佳南像是魔障了一般,聽了許久,才慢慢的退了出來。
  這一刻,她隻覺得天空都陰暗下來,前所未有的……自卑。
  她不得不承認,陳綏寧挑選妻子的眼光,如他自己所言,非常出眾。
  佳南依靠在牆上,忽然覺得自己,經曆了以往的總總,真像一個巨大的笑話,隻是期望著時間,又或是工作,能慢慢的將這一切改變。
  傍晚,佳南拖著異常疲憊的身軀準備下班,剛剛整理完東西,手邊電話卻響了。
  她接起來,是陸嫣。
  “佳南,下班了嗎?”
  “還沒。”
  “很好,你在辦公室等我。晚上一起吃飯。”
  陸嫣從來都是一個說話簡潔利落的人,佳南一頭霧水的坐在辦公室,等了十幾分鍾,總經理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陸嫣身後還跟著幾個人,她正語速極快的交待著公事,隻用餘光看了佳南一眼,示意她稍稍等一會。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陸嫣才抽空對佳南說:“你先去員工餐廳吃點東西,晚上有幾個飯局,我帶你去招呼一下。”
  “……好。”
  員工餐廳也不過剩下些殘羹冷炙,佳南勉強吃了些填填肚子,便跟著陸嫣去H樓。
  陸嫣一邊走,一邊問她:“怎麽樣,辛苦麽?”
  她搖頭,說了句還好。
  “其實工作並不是最辛苦的。”陸嫣忽然低低感歎了一聲,佳南借著路邊的燈光,有些意外的發現……這個人前容光煥發、做事風風火火的女強人,其實眼角處,也悄悄爬出了一絲皺紋。
  “那什麽才是最累的?”她下意識的脫口而出。
  陸嫣淡淡一笑:“馬上你就知道了。”
  餐飲是在後花園邊的H樓。
  陸嫣帶著佳南走進H樓,值班經理便將一份名單遞給她,她掃了一眼,簡單的說:“去二樓吧。”
  “用餐的時候,一般來說,如果有貴客的話,就需要去打個招呼,敬杯酒。”陸嫣邊走邊說,“晚餐時候居多。所以以後每天下班,你不要急著走。做酒店,應酬是必不可少的。”
  佳南默默點頭。
  她們穿過酒店大廳的時候,值班經理忽然追上來,在陸嫣耳邊低低說了句話。陸嫣皺了皺眉,腳步卻停了下來:“怎麽不早說?”腳下卻已經折了方向,走向後門。
  後門連接著花園中的一個池塘,星光浮在水麵上,襯得浮萍點點,異常好看。她們穿過一條木質走廊,走到山莊最上等的一間包廂門口。
  佳南其實在這裏吃過幾次飯,不過那個時候,她不知道這個包廂並不是輕易能預定到的。除非是VIP客戶,否則便是捏著大把的鈔票,也沒法在這裏用餐。
  而這一次,她踏進去的身份,卻不再是客人了。
  陸嫣接過服務生遞來的高腳酒杯,裏邊晃動著深紫色的液體,她看了佳南一眼:“能喝酒麽?”
  說起來,佳南還真的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怎麽樣,便遲疑了一下,說:“還好。”
  “應酬的時候要聰明些,能喝一口絕不喝半杯,當然,有些客人喜歡你一飲而盡的,也不要端著架子。”她低低的囑咐她,“好了,和我一起進去吧。”
  包廂的門悄無聲息的拉開了。
  陸嫣第一眼望向的是主人位,目光精準的找到了那個年輕男人,笑著打招呼說:“陳先生,剛剛知道你在這裏吃飯,現在過來敬酒,不晚吧?”
  
  第 11 章
  陳綏寧頗有興味的勾起眼角,雙目顯得異樣的狹長明秀,他閑閑往座椅上依靠,笑著說:“臨時過來的。陸經理,不知者不罪。”
  陸嫣笑了笑,舉杯說:“陳先生過來這裏的次數,是越來越少了——稀客,怎麽說也要我先幹為盡了。”
  她一仰頭,幹脆利落的將酒飲盡了,服務生又斟上。
  “今天是陪太太來的麽?”她又含笑望向一旁坐著的舒淩,“這杯是敬陳太太的。”
  陳綏寧看著她麵不改色的喝下兩杯,微微笑著,對身邊坐著的人說:“早就聽說陸經理海量了,巾幗英雄。”他淺淺抿了口酒,又極溫柔地看了舒淩一眼,“她現在不能喝酒,這杯我就代飲了。”
  在座還有些OME的高層、以及H大的領導,有些陸嫣認識,有些不認識,也一一寒暄。忽然有人說:“今天陸經理還帶了助手過來,是幫忙擋酒麽?”
  眾人的目光投向了陸嫣身後,許佳南一直僵直著站著,目光垂落在地上,仿佛一尊木雕。
  陸嫣忙笑了笑:“是,我的助手,以後工作上還要各位幫忙照看的。”
  似乎沒有人知道她是誰,於是有人說:“小姑娘,那第一杯酒一定要敬敬老板了。”
  佳南用力咬著唇,進入這個包廂到現在,她第一次被迫,直視陳綏寧,這也是她回國之後……第一次麵對麵的見到他,在這樣……尷尬的場麵裏。
  陳綏寧穿著白色襯衣,領口挺括,卻鬆鬆解開了兩粒紐扣,這讓他看起來隨意低調,帶了幾分慵懶的英俊。他的目光不輕不重的看著她,指尖卻在輕輕撥弄著厚重的桌布,雲淡風輕地等著。而他的身旁,舒淩長睫微閃,看不出什麽表情,隻是仰著頭,饒有興趣的看著這一幕。
  “等等,敬陳先生的話……白酒才有誠意。”
  服務生適時地倒了一盅茅台特供,遞到佳南手裏,又退開去。
  佳南的手指撫到冰涼的瓷杯壁上,一咬牙,大聲說:“陳先生,我敬你一杯。”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陳綏寧麵無表情地臉上終於劃過微小至極的一道波痕,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說什麽,卻終究沒有開口,一瞬不瞬的看著她仰頭將一大口烈酒都喝了下去。
  火辣辣的液體直灌進胃部,那一瞬間,嗆得佳南連呼吸都停滯了。她想掉眼淚,又忍住了,聽到有人在拍手叫好,而陳綏寧淡淡的說了句:“好。”接著隨意的拿杯子沾了沾唇,顯然對於她……他連敷衍都沒有必要。
  幸好後邊的酒,陸嫣替她擋了,昏昏沉沉的出了包廂,陸嫣看看時間,又看了她一眼,說:“你下班吧。”
  夜風吹了吹,佳南覺得自己清醒了很多,她伸手扶住欄杆,有些迷惘的喊住陸嫣:“陸經理……你每天,都要這樣嗎?”
  陸嫣停下腳步,回頭看她一眼,不知為什麽,目光裏竟隱含著淺淺的同情。
  “是啊。”她一字一句的說,“佳南,這就是你以後的工作。你要適應。”
  而湖心亭的包廂內,氣氛也並不曾冷淡下來。
  舒淩喝了一口橙汁,忽然淡淡的開口說:“我累了。”
  陳綏寧便從善如流地舉了舉酒杯,先幹為盡,隻說妻子懷孕,身體不適,便牽著她的手離開了。
  剛剛走出來,司機的車卻還沒開到門口,陳綏寧看見她用披肩將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忍不住說:“你很冷麽?”他順手將自己的西服披在她的肩上,輕聲說:“我自己開車來的,你等等,我去把車子開過來。”
  “那正好。”遠處明晃晃的一束燈光,舒淩眯了眯眼睛,“我還要去趟實驗室,你不用送我。”
  “為什麽現在還要這樣辛苦?”他歎了口氣,卻不阻止他,隻替她將車門後座打開,看著她坐進去,柔聲說,“早些回家。”
  聽到“家”的時候,舒淩莞爾,似乎心情極好的樣子,忍不住說:“你知道我今天遇到誰了?”
  “還能有誰能讓你這麽興奮?”陳綏寧站在春夜微寒的風中,雙手插著口袋,像是縱容著什麽,因為淺淺的微笑著,長眉幾乎斜飛入鬢,“一說起那個人,你就變了。”
  舒淩心滿意足的“恩”了一聲,在車子發動之前,又側頭看他一眼,仿佛不甘心,輕輕笑了一聲:“許小姐……你不是一樣麽。”
  他卻揚起了頭,沒有再看她,仿佛什麽也不曾聽見。
  陳綏寧又等了數分鍾,門童取了他的車過來,他慢慢的踩下油門。
  開到山莊門口的那條馬路上,他緩緩地踩下了刹車。
  林蔭道上草木葳蕤,人影稀落,他一眼就看到有人蹲在路燈下,一動不動。那個身影縮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團,像是路邊的流浪貓,正瑟瑟發抖。
  陳綏寧一手扶著方向盤,眸色深邃,黑得像墨一樣,隔了許久,才推開車門,向那個人走去。
  許佳南蹲在地上,昏天暗地的一陣嘔吐之後,卻並沒有舒緩不適。她隻覺得自己又濕又冷的出了一身的汗,想要打電話給沈容,指尖卻在微微的顫抖,連手機都握不住。
  有人靜靜地站在她身後,她卻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
  那人俯□,一言不發的將她抱起來。
  淡薄的薄荷香氣,混合著煙味——曾經讓她魂牽夢縈的味道。驀然躺進這個熟悉的懷抱,佳南卻不由自主的瑟縮了一下,直覺地反應,卻是懼怕。
  陳綏寧的動作很生硬,他抱著她,大步的走向車子,拉開後座,幾乎是重重的將她扔了進去,然後自己坐進駕駛座,踩下了油門。
  開了幾分鍾之後,車子停了下來,他徑直下了車,丟下她一個人在後座躺著。
  車子一停一頓,佳南隻覺得胃裏又是翻天覆地的一陣攪動。
  她強撐著坐起來,拉開車門,隻來得及將車門打開,就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最後一滴酸臭的汙穢物濺上了一雙深棕色的皮鞋,她有些倉惶的抬頭,看到一張英俊而麵無表情地臉——陳綏寧將一瓶水和一盒藥仍在她身上,毫不掩飾的帶著嘲諷和厭惡說:“許佳南,你真令我驚訝。怎麽,這點酒量還想當交際花?”
  佳南隻覺得難堪,她的雙手顫抖著,想要去擰開礦泉水瓶,卻怎麽也用不上力。而陳綏寧隻是淡漠地看著,並沒有要伸手幫忙的意思。
  或許是解酒的藥吧……佳南有些絕望的想,於是扔開了水瓶,胡亂拿了兩粒,扔進嘴裏,努力地吞咽下去。喉嚨間沒有絲毫潤滑,想事在灼燒一樣,藥片便卡在那裏,上不上,下不下,苦味泛開來,佳南嗆得說不出話來。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狼狽的樣子,一言不發,嘴角卻始終帶了一絲冷笑,直到重新發動汽車。
  “你住哪裏?”他淡淡的問她。
  佳南報了地址。
  很近,眨眼就到了。
  她顫顫巍巍的去拉開車門,而陳綏寧比她快了一步,看著她下車,然後伸出手拉住她的胳膊。
  與其說是拉,不如說是拖著吧。直到踉踉蹌蹌的進了電梯,他才放開她,任她慢慢蹲下去,問:“幾樓?”
  “17。”
  公寓門口的電子鎖讓陳綏寧頓了頓,他退開了半步,望向她,等著她摁下密碼。
  佳南的手指剛伸出去,卻頓住了,她有些焦灼不安的望向陳綏寧,低聲說:“送我到這裏就行了——”
  陳綏寧微微揚起眉梢,那雙狹長的眸子裏看不出任何波瀾,他也沒有糾正她的話,隻是洞察一切般笑了笑,然後撥開了她的手,徑直摁下一串密碼。
  滴的一聲,門打開了。
  他笑得愈發諷刺,那種目光刺得佳南羞愧得想要死去,她很快的低下頭,走了進去。
  陳綏寧站在門口,既不說要進去,卻也沒有離開,隻是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身後的目光刺得人無處遁形,佳南逃一般地衝進了廚房,打開冰箱,找到了冰水壺。
  倒水時,幾乎灑了一大半出來。佳南一口氣將整被喝完,放下杯子,一轉身,陳綏寧已經站在她身後。他們的距離這樣近,她幾乎能察覺到自己的氣息……噴在他的臉上。
  陳綏寧服侍著她,忽然伸手,牢牢地扣住她的下頜,固定住,不讓她往後退縮,薄唇輕柔至極地在她眉間一觸——那仿佛是個吻,又或許什麽都不是。
  “有件事忘記提醒你——你酒精過敏。”
  她有酒精過敏……她怎麽不知道?佳南忽然想起以前,他們一起去吃飯,難道那時候自己喝的不是葡萄酒麽?
  她怔怔地表情讓陳綏寧忍不住一笑:“不想早死的話,以後出來應酬,少碰酒杯。”
  “我知道了。”她艱難地說,又悄悄地將身子往流理台處挪了挪,躊躇著要不要說一句謝謝。
  他將她的動作盡收在眼底,卻不動聲色的笑了笑:“不用謝我——我說過了,許佳南,我隻是不想你死。”
  她依舊看著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還是帶著迷惘。
  “密碼沒改,寶貝……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一直忘不了我?”他伸手,輕輕的撫著她的臉頰,似笑非笑:“那正好,我也……還沒玩膩你。”
  身後的冷水玻璃壺被碰到了,哐啷一聲,碎成了幾片。她嘴唇煞白地看著他,像是雕塑一樣,一動不動。
  他總是有辦法,說出這樣令她覺得羞辱到極致的話。
  可那個密碼……她無法反駁。
  “早些休息吧。”他拍拍她的臉頰,淺淺笑了笑,“從荷蘭到現在,你欠我不少了——來日方長。”
  
  第 12 章
  第二天依舊是鬧鍾聲將自己吵醒的。
  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到底還是起來了。
  似乎臉有微微地腫起來了,佳南苦笑了下,匆匆忙忙化了淡妝出門上班。她顯然對昨晚的應酬有些心有餘悸,到了傍晚的時候,開始坐立不安起來。
  幸好沈容順道來接她去醫院,陸嫣沒說什麽,便讓她走了。
  沈容一邊開車,一邊自後視鏡看了她一眼,慢慢的說:“小姐,聽說昨晚陳總也來吃飯了?”
  佳南依舊看著車窗外,有些心不在焉,卻隨口說:“是啊。”
  “那你……”
  “哦,沒什麽。”她轉過頭笑了笑,“喝了杯酒,寒暄了幾句。”
  沈容見她神色如常,便微微鬆了口氣,岔開話題說:“我怎麽從不記得你喝酒?”
  佳南怔了怔,隔了一會兒才說:“是啊,我好像很少喝酒。”
  許彥海的身體恢複了許多,摘下了吸氧管,正躺著休息。
  護士輕輕叫醒他,佳南便坐在他身邊,說了說這些天都在做些什麽。他仔細的聽著,慢慢伸出手,拍了拍女兒的手背,低聲說:“小囡,不要勉強自己。”
  佳南反手握住爸爸的手背,笑得很燦爛:“爸爸,我也是直到現在,才發現工作其實很有樂趣。”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愉快,並且真心的祈求父親……相信了自己的這句話,沈容送她回家,她有些無意識地問:“你跟著爸爸,每天都要應酬麽?”
  他側頭,深深看她一眼,似是察覺出了什麽:“是不是陸嫣讓你跟著應酬?”
  她不說話。
  沈容就輕描淡寫著說:“我去關照她一聲。”
  佳南笑了笑,打斷他:“不用,我必須快點適應起來。”
  還沒到家,她讓沈容在家門口的大賣場將自己放下了,獨自推了車,隨便買些東西。
  這個時候恰好是晚飯後,來逛超市的大多是年輕小夫妻,或者情侶,熙熙攘攘的人群間,佳南忽然在一個飲料促銷櫃前停下了。
  年輕的促銷小姐熱情的端了小小的紙杯給她,笑著說:“小姐,試試我們剛上市的果汁吧,葡萄味的。”
  她看到那些深紫色的液體,下意識的接過來,然後喝下去了。
  有些酸,有些甜。
  “是葡萄酒麽?”她皺著眉問。
  “當然不是啦。這是新上市的葡萄味果汁,喜歡的話,我們還有優惠活動……”
  佳南拿了兩瓶,扔進了車裏,然後心思不寧地結賬回家。到了家門口,隨手按下了密碼,滴滴兩聲,密碼錯誤。佳南回過神,才記得自己早上已經換過密碼了。
  新密碼比想象中的難記,她甚至費力的思索了兩秒,才摁了下去——仿佛是與過往的習慣在抗衡,10232015……這串數字流水般在腦海中滑過,不用多想,刻骨銘心。
  1023,是他們認識的日子。
  那年他20歲,她15歲。
  佳南坐在沙發上,手裏是那瓶新買的飲料,擰開來喝了一口,葡萄果飲——可笑的是她,竟一直以為,這就是葡萄酒的味道。
  茶幾上還扔著那盒藥,佳南伸出手去,翻來覆去的在燈光下看。
  果然是抗過敏的藥。
  她回想起昨晚蹲在馬路上,渾身的皮膚都像是灼燒起來,連話都說不出來,那種感覺真的像是要死了。如果不是陳綏寧的話……自己大概就真的馬上就要昏過去了吧?
  原來……她有急性酒精過敏的症狀,可自己從來都不知道。佳南想起自己第一次喝葡萄酒的場景,那時自己還很小……好像也是這樣,喝了幾口就難受得想吐,白白地糟蹋了陳綏寧從意大利帶回來的巴羅落陳年幹紅。
  醉得一塌糊塗的時候,她甚至難受得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麽了,等家庭醫生走了,她倒是還記得要喝酒。
  那時他提過酒精過敏麽?
  好像是的……可自己吵鬧著不聽,甚至嫌他和醫生聊了那麽久。
  她至今還記得他那時的目光,像是對著一個任性撒嬌的妹妹,無奈地站起來,倒了一杯紫紅色的液體,遞給她之前,冷靜地說:“小囡,給你喝也行。答應我一個條件。”
  她有恃無恐的揚揚眉梢:“嗯?”
  “以後要喝酒的話,我得在你身邊。”
  她得意地吐吐舌頭:“那你得看住我。”
  他深深地看著她,輕吻她的臉頰,低聲說:“好。”
  “唔,味道好像不一樣了。”她喃喃地說。
  他的眼神中含著笑意,若無其事地說:“放了糖。”
  那時她並不知道,他用一杯果汁騙自己……而後來的幾年裏,這樣一個小把戲,自己竟然也從未發現。
  在他正式的將她丟開之前……他的確這樣地寵她,讓她活得像是城堡中的公主。
  而現在,她終於明白,那時的自己,不過是個被愛情蒙住雙眼的傻子。
  日子終究還是在一天天的過去,當許佳南在濱海山莊各個部門走完一圈的時候,天氣也漸漸地暖和起來了。
  必要地社交禮儀和應酬技巧,佳南都學得很快,出色到讓陸嫣驚歎。這個年輕的女孩似乎很容易讓人產生不設防地好感,有時候她的一個眼神,一聲招呼,就能抵上酒桌上三兩白酒。很多時候,陸嫣已經放心讓她一個人去周旋,畢竟……那是她成長必經的一步。
  翡海的春天,難得像今天這樣,下了一場暴雨。
  佳南渾身濕漉漉地走進員工餐廳,她因為崗位調動頻繁,認識了不少人,加上人緣也不錯,同事們紛紛對她打招呼。
  早餐照例是在八卦和歡聲笑語中結束的,佳南回到辦公室,看了看今天的工作安排,正好遇到抽查客房回來的陸嫣。
  她將佳南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將一份計劃書遞給她。
  佳南疑惑地接過來,厚厚的數頁紙上,標題是:
  OME集團第一季度運營分析會議(4.10——4.13)
  然後是密密麻麻地會議安排、與會人員名單、聯係方式。
  陸嫣直接地說:“濱海山莊每年都要承接的集團大項目,OME總部所有高層和員工、旗下分公司高層都會出席。餐飲、住宿、會議和娛樂四大部門都要統籌協作,這三天時間,濱海山莊不對外開放——我希望今年第一季度的這個會議,由你負責。”
  佳南猶豫了片刻,並沒有立即回答。
  而陸嫣像是明白她的想法,撫慰地向她一笑:“會有很多人協助你,你不需要有太大的壓力。而且,許董事長也會參加會議,你應該希望……他看到你的成績吧?”
  盡管隔了玻璃,絲毫聽不到窗外暴雨地聲響,可疾雨似箭,無聲地落在佳南心裏。
  她點了點頭,說:“我會盡力。”
  離四月十號越來越近,雖說底下各部門的工作依舊井井有條,佳南卻還是覺得千頭萬緒,壓力重重。
  時不時的總會有意外發生,譬如OME子公司的高層時間無法協調,或者各個分會場的會議室排錯——好幾次佳南都忍不住要發脾氣,一抬頭看到陸嫣在辦公室有條不紊的樣子,她便覺得有些慚愧。或許那份優雅和淡然自若……也是像自己這樣一步步走來的吧。
  “許助理,B幢的總統套房已經布置好了,你什麽時候有空去查看——”
  客房部經理的電話讓佳南有些生氣,照理說這並不是她需要去親自管理的事了,她拿著手邊的資料,有些不耐煩地正要打斷對方,對方卻先她一步,解釋說:“陳先生的套房,以前都是陸經理親自檢查過的。”
  佳南太陽穴處輕輕一跳,無可奈何:“好,我馬上來。”
  B幢的總統套房是整個山莊最大的一間套房,包括夫人房在內,占據了整整一層。起居室正對著後花園,足足一麵牆的落地窗。花園裏如今春意盎然,被細細的薄雨襯著,翠色嫵媚動人。
  佳南努力地提醒自己不要想起此間將要入住的主人,仔細的檢查著房間的設施和衛生,身後跟著兩名看上去心驚膽戰的客房服務員。
  走出起居室的時候,她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光禿禿的桌麵。
  “花瓶呢?”
  按照規定,總統套房中的鮮花是早晚各更換一次,標準的配置是香檳玫瑰與百合。
  “是這樣,VIP注意事項中標明了這間套房不需要花瓶和鮮花。”服務生低聲解釋,“冰櫃裏的巴黎水撤下了,每天的甜品服務取消,但是房間內要配置堅果話梅等零食。這是陳先生的助理發來的注意事項。”
  越是有錢人,怪癖果然越多——之前自己並沒有發現,其實他竟是這樣一個挑剔的人。佳南接過那張紙,目光在陳太太三個字上停留了很久,才說:“知道了。”
  走過夫人房的時候,她刻意留心了一下臥室的衛生間。厚軟棉實的地巾一路從門口鋪到了床邊,這也是那張紙上注明的,或許是……她的習慣吧。
  再也找不出任何問題和紕漏,佳南走至客廳,忽然嗅到了淡淡一陣茉莉花般的香味。
  “什麽味道?”她怔了怔。
  “哦,空氣清新劑。”
  “VIP入住之前,開窗通下風。”佳南想也不想,“還有,入住期間,不要再用這些東西了。”
  服務生下意識的低頭去翻那幾頁紙,佳南抿著唇說:“不用翻了。”
  “上邊沒有啊……”
  “大概是漏了吧。”佳南很快地說,麵無表情,“照做就行了。”
  她彎下腰,指尖探進沙發的旮旯縫隙檢查灰塵,手機響了起來。
  是山莊員工用的短號,佳南蹲在地上,還沒開口,對方已經急匆匆地說:“許助理,檢查完了麽?陳先生提前入住,已經過來了。”
  佳南下意識的扭頭。
  她今天並沒有穿製服外套,淺藍色的襯衣下是一條藏青色的及膝裙,因為襯衣的下擺被塞在了裙子裏,便顯得腰身分外纖細,仿佛一把就能圈住。因為一直蹲著,加之回身張望,原本極為貼身的襯衣便往上掀了掀,露出腰間潔白細膩的一小塊肌膚。
  陳綏寧一手插在口袋裏,在門邊停下腳步,目光從那上邊掠過,又不留痕跡的淡淡轉開。
  
  第 13 章
  佳南唰地站起來,那一刻臉色說不出是紅是白,隻是很快垂下目光,低聲打招呼說:“陳先生,歡迎入住。”
  陳綏寧是由陸嫣陪著一道進來的,他隻是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徑直往裏邊去了。陸嫣悄悄指了指她的腰間,佳南伸手摸了摸,臉上一紅,連忙將衣角重新塞了進去。
  陳綏寧似乎一點沒注意到這些小動作,也仿佛沒有察覺出這個房間裏還有旁人的存在,隻對陸嫣說:“陸經理,我有事找你談。”
  什麽事能重要到讓陳綏寧親自找自己?
  陸嫣雖然心中滿是疑惑,但還是跟著陳綏寧進了書房。
  他在辦公桌後邊坐下,修長的十指輕輕對攏,微微低著頭,似乎在想著什麽,沒有立即開口。而陸嫣也不好出聲,帶著一絲疑慮看著他。她早就過了小女生發花癡的年紀,此刻卻也不得不承認,陳綏寧是個極好看的男子。
  “陸經理——”
  她連忙回過神,笑了笑說:“陳總找我有什麽事?”
  “噢,你先坐。”陳綏寧鬆開手,示意她坐下,慢慢地說,“不要太辛苦了。”
  陸嫣心裏咯噔了一下,定下神,認真的看了陳綏寧一眼,微笑說:“陳先生太客氣了。”
  空氣裏似乎有著淡淡的幽香,陳綏寧站起來,推開了窗戶。濕潤微涼的氣息撲麵而來,他看到小徑上有人離開,淡藍色的身影在深綠淺綠中十分顯眼,因為沒有打傘,所以腳步比往常更快。
  他的目光停留了一瞬,並不回頭,淡淡地說:“還沒恭喜你。”
  “什麽?”陸嫣努力掩飾心裏的詫異,問道。
  “陸經理,你算是我見過最敬業的員工了吧?”他轉過身,目光落在她的平底鞋上,“還是你對這個工作,太過熱愛了?”
  陸嫣一瞬不瞬地看著這個年輕人,他有著這樣一雙清銳的眼睛,仿佛什麽都知道,這讓她有些害怕。她輕輕吐出一口氣,笑了笑說:“我真驚訝,陳先生你怎麽會知道的?”
  陳綏寧輕輕勾起唇角,卻避而不答,隻說:“陸經理有沒有考慮過來OME工作?”
  這……算是挖角?隻是陸嫣自認為自己並沒有重要到需要陳綏寧來出麵開口。她一時間有些摸不清這個年輕人的想法,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什麽?”
  “對於孕婦來說,管理這樣一個酒店,算是辛苦的事吧?何況有些應酬時免不了的。”陳綏寧平靜的說,“另外,我很看好你的能力。”
  陸嫣懷孕的事,並沒有同事知道,原本是打算再過一段時間再,等許佳南一切都上手了,她才請假離開,隻是不知道為什麽陳綏寧卻知道了,甚至開出這樣一個叫她覺得心動的條件。
  她低頭想了想,盡量委婉地說:“OME需要我的話,我當然是覺得榮幸。可是陳總,現在離開的話,我怕一時間找不到接手的人。”
  陳綏寧“嗯”了一聲,指尖習慣性的揉了揉眉心:“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剛才那位是許小姐吧?”
  “是。她現在是我的助理。”
  “她做得怎麽樣?”
  陸嫣斟酌了下詞措,才說:“佳南很聰明,學東西很快。隻是年輕,還沒什麽經驗。”
  “遲早這個酒店是她接班,陸經理,你不差這幾個月吧?”陳綏寧笑了笑,食指指尖不急不緩的敲擊著桌麵。
  原來是為了她。
  陸嫣恍然大悟。
  憑良心說,她是蠻喜歡許佳南這個小姑娘的。開始的時候她並未將她放在心上,相處了幾天,才覺得佳南很努力,雖然還天真青澀了些,卻不嬌氣。她便存了慢慢帶她的心思,這樣也對得起許彥海當年對自己的提拔。
  可現在情勢卻變了。許彥海身體狀況一直欠佳,而陳綏寧又似乎對佳南另眼相看。這其中,雙方是一拍即合,還是兩相爭鬥,都輪不上她插話。
  十幾年職場經驗讓陸嫣隱隱嗅到了危險的味道,一個不小心,炮灰夾層就是自己。她思索了片刻,很快下了決定:“好。交接工作我會盡快完成。”
  陳綏寧顯然很滿意她的回答,他淡淡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陸經理,來OME之前,你可以有一個很長的假期。”
  陸嫣心事重重的回到辦公室,早就過了下班時間,佳南卻還沒走。
  “不下班麽?”她停下腳步,“今晚沒什麽事。”
  “我再看些資料。”佳南向她笑了笑。
  “哦。”陸嫣走出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欲言又止。
  “還有事嗎陸經理?”
  “你……認識陳先生吧?”陸嫣敏感地看到佳南明顯是一怔的表情,補充說,“陳綏寧。”
  佳南抿著唇,點了點頭。
  陸嫣躊躇了片刻,說:“他算是難對付的VIP吧,接待的時候……工作細致一些。”
  其實第二天聽客房部反饋的時候,許佳南並不覺得陳綏寧很難對付,他並不是個需要旁人無微不至服務的人。他甚至……很討厭有陌生人出現在身邊。佳南當機立斷撤了幾個原本為他安排的專屬服務員,又問:“他還有別的要求麽?”
  “陳先生的助理預定了今晚的金樽廳招待客戶。”
  佳南皺了皺眉:“整個金樽廳?”
  “是。”
  佳南輕輕噓了口氣,這幾天連續的加班熬夜讓她的黑眼圈分外的嚴重,她一一照做:“把已經預訂的客人排到別的地方。按他說的做。”
  這天下午,佳南趁著午休時間打電話給已經出院的父親。
  “爸爸,過幾天的會,你會去的吧?”她還像小孩子,有些撒嬌,有些期待地問。
  “去啊。等著看看你學會了些什麽。”他沉吟了一會兒,“陸嫣今天打電話來,說你很有天賦。”
  雖然知道陸嫣可能隻是在給父親麵子,可佳南聽到這句話,還是覺得高興,隨口聊了幾句,有同事過來敲了敲門。她連忙將電話掛了,說了聲:“請進。”
  “許助理,娛樂部說那邊出了點問題。”
  “怎麽了?”
  “原本開泰的李總今天訂了金樽,他的助理回複說,不願意改到別的廳。”
  佳南皺了皺眉:“我來處理吧。”
  李總是許彥海的老朋友,佳南以前也見過數麵,一個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電話打過去,她甜甜叫了幾聲叔叔,又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對方很痛快的就答應了讓出原來訂的包廂。掛電話前,卻聽見電話那邊李總笑著說:“下次一起吃飯啊小許。”佳南皺了皺眉,依舊笑著答應了,才算鬆了口氣。
  今天濱海山莊又陸續有OME高層入住,前台的入住登記信息不斷地更新到自己的電腦係統中,佳南看到某個名字的時候,忍不住微笑起來。
  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自己特意給他安排的套房,佳南這樣想著,站起來,決定去拜訪下老朋友。
  “客房服務。”
  佳南看到頭發亂糟糟的柏林頂著兩個不亞於自己的黑眼圈將門打開了。這個人……還是比較適合這樣的形象。她在心底下了結論。
  “哎,怎麽是你?”柏林的眼睛亮了亮,懶懶的靠在門口,掃了一眼她的工作牌。
  “客房服務。”佳南將一罐溫熱的咖啡塞到他手裏。
  “現在的酒店太人性化了。”柏林感動地說,“我正缺這個。”
  佳南抿唇一笑:“那你慢用。”
  “呃,不進來坐坐?”
  “下次吧,我查客房呢。”她向他揮揮手,轉身走了。
  柏林打開咖啡,喝了一大口,走回客廳,神情閑散地問:“剛才說到哪了?”
  陳綏寧異常專注地在讀手上的資料,抬起眸子看他一眼:“這幾個月你盯著實驗室,結論是什麽?”
  “哦對。”柏林在陳綏寧對麵坐下,指尖熟練地操作著電腦屏幕,將一幅幅圖表展示出來,一邊詳盡的解釋。
  陳綏寧聽完,靠回沙發上:“你應該有信心對董事會陳述吧?”
  “哦,當然。”他輕鬆地說。
  陳綏寧便笑了笑:“走吧,現在去吃飯。”
  柏林將最後一口咖啡喝完,做了個投籃的姿勢,那個易拉罐不偏不倚,正中沙發邊的垃圾桶裏。
  陳綏寧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領帶,有意忽略心底一絲淺淺要冒頭的煩躁。他的眉梢微微揚起。他並不反感柏林這些孩子氣的舉動,事實上,他心裏也明白,所謂的創新,不需要穩重和保守,可目光……卻還是在那條有弧度的拋物線上,停頓了數秒。
  這個晚上非常的不平靜。
  八點多的時候娛樂部打來電話,說是金樽門口起了些爭執,佳南匆忙趕過去,發現一小堆人幾乎將門口堵了起來。
  她走過去一看,自己卻並不認識那個大聲嚷嚷著要見經理的男人。
  那人顯然是喝多了,臉漲得通紅,胡言亂語著說:“我們明明訂好了今天……為什麽不讓進!叫你們經理來!”
  服務生手足無措地解釋著:“先生,你們的包廂改在了另一幢樓,我現在帶您過去吧——”
  “經理呢?!我要見經理。”
  “我是負責人,這位先生,有什麽能幫你的麽?”佳南擠到前邊,小心翼翼地和這個男人保持著一定距離。
  那人見來人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更加沒有放在眼裏,大聲說:“你們經理不是陸嫣麽!”
  佳南壓低了聲音問同事:“他是誰?”
  “是開泰宴請的客戶。”
  她不得不和顏悅色,嚐試第二次交流:“先生,真抱歉——”
  然而這一次,那個男人連話都沒聽完,一臉蠻橫的伸出手,用力的推了她一把。
  佳南往後一個趔趄,幸好被人扶了一把。
  那個男人依然不依不饒的過來,似乎還想動手,佳南身後那個人卻跨上半步,擋在她身前,揮手就是重重的一拳,把那人撂在地上了。
  許佳南愣愣地看著身前這個高高的背影,張大了嘴巴。
  而柏林轉過身,活動了下手腕,輕鬆對她笑了笑:“嗨,你沒事吧?”
  那個男人趴在地上,更是一連串的罵起來,柏林走上前半步,有些輕蔑地看著他,冷冷說:“剛才那句話,你再說一遍。”
  許是一時為這樣的氣勢所懾,男人不說話了,倒是他身後的幾個人,摩拳擦掌地似乎是要動手。
  柏林不動聲色挑了挑眉梢,大有“你們全上又如何”的氣勢。
  安保部的同事及時將兩撥人隔開了,或許是知道對方不能再衝過來揍自己,那人便爬起來,囂張地連聲叫嚷著要打110。
  場麵頓時難以收拾。
  一片混亂中,一個年輕人從佳南身後走上前,隔著保安,淡淡地對那人說:“賈副總,好久沒見了。”
  那人怔了怔:“你是誰?”
  “上次一起吃過飯,你忘了?和李總一起。”年輕人伸手遞了張名片過去,“我是陳總的助理。”
  佳南發誓看到了那人眼中閃過的一絲懼意,接著眼神清醒起來,一張臉很快的轉為諂媚的笑:“原來是孫助理……誤會誤會……”
  小孫側身讓了讓,笑著指了指柏林,介紹說:“這位是OME的技術總監,誤會一場。大家不打不相識。”
  那人伸手抹了抹額上的汗,又說了幾句場麵話,才捂著腫起的臉頰,帶著人走了。
  大晚上的,不冷不熱的天氣,佳南卻出了一身冷汗。比起柏林衝上去就是一拳,她真的……更加感謝孫助理不動聲色地幫忙解圍。她微微轉頭,想要道謝,卻意外地看到陳綏寧站在人群後麵,一言不發的看著這場鬧劇,英俊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第 14 章
  陳綏寧一言不發的看著這場鬧劇,英俊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而孫助理在他身邊低聲說了些什麽,他便點點頭,向門口走過來。
  長款敞開的風衣讓他的身材看起來十分修長挺拔,衣角被夜風掠起,他的腳步不疾不徐,走到柏林身邊停下來,淡淡地說:“我隻想告訴你,開泰很可能是我們新產品的首家客戶。”
  柏林抓抓頭發,反問說:“然後呢?”
  “然後那位是開泰的銷售副總監。”他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離開之前,目光移到佳南身上,那短短一瞬,卻深邃似海。
  她說不清那一眼裏包含著什麽情感,卻直覺地往後退了半步。
  柏林看著老板離開,歎口氣說:“哎,你沒事吧?”
  佳南搖頭。
  “以後要被欺負了就趕緊跑,別傻站著不動。”他越說越來氣,恨不得拿手指戳她額頭,“等著別人來欺負你呐!”
  “我知道。”她低聲說,“謝謝你。”
  “我進去了。”柏林隨意的揮揮手,“明天見。”
  佳南回到家已經近十一點了,坐在沙發上,隨手打開電視。這個時段播的恰好是娛樂新聞,她心不在焉地聽著誰誰誰又被偷拍了,誰誰誰又隱婚了,明知這個時間不抓緊睡覺明天隻怕會起不來,卻實在累得不想動彈。
  扔在桌子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在安靜的公寓裏,聽上去有些嚇人。佳南走過去接起來,對方的聲音顯然是很焦急。
  “許助理,陳先生在套房裏大發脾氣,怎麽辦?”
  佳南愣了愣:“什麽?”
  “傍晚的時候他們打掃了房間,好像有人用了空氣清新劑,陳先生從金樽回到房間就發脾氣了。他……他指明要你來處理。”
  “我不是關照過你們麽!”佳南眉頭皺得愈發的緊,“給他換房間吧。”
  “他……他不要。”同事顯然已經心有餘悸。
  “我馬上過來。”這個時候已經沒空去追究是誰的責任,佳南掛了電話,閉上眼睛深呼吸了片刻,撥通了陸嫣的手機。
  簡單的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她低聲說:“陸經理,我現在……不知道怎麽處理。”
  電話那邊陸嫣似乎也有些遲疑,過了一會,她才說:“你先過去。我會馬上過來。”
  坐在出租車裏直奔山莊,佳南忽然想起了剛才在金樽門口,亂成一堆的人群中,陳綏寧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自己。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希望事情並沒有自己想得那麽糟糕。
  出租車停在B幢門前,門童拉開車門,一見到她就說:“謝經理她們等了很久了。”
  佳南走進去,果然,服務生、客房部經理都在。她指了指套房的門,眼光中微帶疑惑。
  “誰都不讓進,說是……除非你到了。”
  佳南用力抿了唇,克製住那絲不安,走過去摁響門鈴。
  片刻之後,裏邊有人開了門,她側身進去了。
  極寬敞的客廳裏,窗戶大開著,夜風肆意地撩撥其白色窗簾,佳南第一反應是用力嗅了嗅,空氣裏哪有什麽芳香劑味道?
  陳綏寧離她很近,似乎是剛剛洗過澡,頭發還是濕漉漉的,簡單穿了件睡袍,隱約露出胸口緊實的肌膚。燈光下他的身形異常的高大,目光居高臨下地將佳南籠罩住,讓她覺得喘不過氣來。
  她抬起頭,看著近在眼前的男人,他的目光輕輕帶著嘲弄,還有一絲掩飾起的欲望……她忽然明白之前的一切不過都是借口。
  “陳先生……有什麽可以幫你的麽?”佳南幾乎是心驚膽戰地說出這句話,看著他慢慢的踏上一步,灼熱的氣息幾乎噴在自己的臉上。
  “有。”陳綏寧自然地接上她的話,修長的手臂伸出來,將她帶進自己懷裏,低聲笑著說,“現在隻有你能幫我。”
  佳南不敢用力地掙紮,巴掌大的臉上全是不可思議:“你瘋了麽?!我同事都在外邊!”
  陳綏寧輕易的將她的下頜抬起來,目光在看她因為咬得發白的唇上停頓了數秒,眸色頃刻間深不見底,他一低頭,重重的吻上去:“我有辦法叫她們走。”
  他的吻霸道得可怕,沒有憐香惜玉,沒有淺吮慢嚐,像是報複和懲罰,徑直將佳南抵在了厚重的紅木門上,雙手卡在她的腰間,禁錮得她難以動彈。
  佳南卻被迫迎合著他的呼吸,鼻骨被他的力道撞得生疼。這個吻裏沒有絲毫的甜蜜,她隻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用力的抬起一隻手,想要對著那張臉打下去,卻輕而易舉地被他反手抓住,陳綏寧停了一停,冷冷地看著她:“你最好不要反抗。”
  佳南的身體忽然僵直住,隔了一層木板,她的同事們還在焦急地等著……她們一定想不到裏邊發生了什麽。
  門鈴又響了,陳綏寧沒有理會,隻是將那個吻放得輕柔些,慢慢地移到她的頸側。
  陸嫣的聲音:“陳先生,在嗎?”
  陳綏寧連眉頭都沒皺,一手托起佳南的身子往臥室走去,另一隻手去解她襯衣的扣子,他是個變態,他早就不是那個陳綏寧了——他就是變態!她想要不管不顧地尖叫出來,卻輕易地被他堵住了嘴巴,穿過大半個套房,徑直扔在了床上。
  幾乎下一秒,陳綏寧已經將她按壓在床上,她的襯衣被拉開到了肩膀的地方。而他的薄唇,順著她滑美的曲線,漸漸挪移到胸前。
  “陳綏寧,我有多愛你……你知道麽?”佳南忽然放棄了掙紮,任由他的一切動作,隻是望著天花板,像是自說自話一樣開始說話,“你結婚,我很難過;可是沒關係,你太太她……真的很優秀。我又傻又笨,配不上你。”
  陳綏寧的動作停住了,他用雙臂支起自己的身子,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臉,她甚至沒有哭,聲音也沒有起伏,隻是平淡的述說著,也沒在意他是不是在聽。
  “你和別人結婚,你討厭我整天纏著你。好,我努力工作,努力認識新朋友,努力忘記你。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看到的麽?”她慢慢地從他身下坐起來,渙散的目光漸漸地凝聚起來,認真,卻又帶著困惑說,“可是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呢?”
  陳綏寧的薄唇抿成一條近乎鋒銳的線,他看著她瑟瑟發抖,卻始終一言不發。
  佳南似乎知道他並不會回答,於是淒然笑了笑:
  “我從15歲開始愛你,這就是你一直羞辱我的理由麽?”
  陳綏寧靠在床上,隨手點了一支煙。其實他不需要借助任何事物讓自己變得清醒起來,他隻是……此刻不想去看她的表情。
  他慢慢地吐出煙圈,側身看著她站起來,有些慌亂地整理著衣物,忽然諷刺地笑了笑:“現在你還想和我在一起麽?像以前那樣。”
  佳南的動作頓了頓,沒有回頭,良久,她終於用顫抖的雙手把風衣的腰帶係上了。
  “我隻想請你……放過我。”
  佳南看不到此刻陳綏寧的表情,可她想等他的回答。
  他雖然惡劣,變態,卻是個守然諾的人。
  很久很久,她到底沒有聽到那一句“好”。
  佳南踏出房門,忽然聽到他帶著輕笑的聲音,非常溫和:“好,許佳南,我放過你。”
  她站住,低聲說:“謝謝。”
  陳綏寧將手中的煙摁滅在煙缸中,不動聲色地勾起唇角,一字一句地說:“不過,我想……你馬上就會後悔自己說過的這句話。”
  門輕輕的扣上了,他看著她消失的背影,閉眼的刹那,想起她說:“我從15歲開始愛你……”
  那年她十五歲麽?那是他見過的,最像洋娃娃的女孩子,肌膚像是白瓷,嘴唇也是粉嫩粉嫩的,拿是在海邊,她穿一件很薄很透的白襯衫,下擺紮起來,腰肢那樣柔軟——令他想起家中養著的那盆吊蘭纖長的葉子。
  她毫不認生地跑過來拉住自己的手,然後抹了抹滿臉的汗:“我們去那邊玩!”
  向來討厭旁人接觸的自己,竟然被她牽了手,在這片私人海灘上越走越遠。回來的時候她便走不動了,隻能背著她回來。他的小臂擦著她細膩潔白的小腿,上邊還黏著粗糙的沙粒,十分奇妙的觸感。
  那種觸感……他閉上眼睛,發現此刻依然能回憶起來。可他,大概永遠都找不回來了吧?
  
  第 15 章
  佳南出門的時候,B幢大廳裏隻剩下陸嫣一個人,她很快的走過來,憂心忡忡地上下打量她:“怎麽樣?”
  佳南此刻連強顏歡笑的力氣都沒有,隻是點點頭說:“沒事了。”
  陸嫣見她臉上似乎有哭過的痕跡,低聲詢問說:“被訓了麽?”
  佳南先是搖頭,很快又點頭說:“是我的失誤,對不起。”
  陸嫣拍拍她的肩膀,撫慰般一笑,卻什麽都沒說。
  她們一道走至門口,陸嫣停下腳步:“開車來的麽?”
  佳南搖頭。
  “那我送你。”
  佳南還沒開口,門口進來一個年輕人,抓了住頭發,很是驚訝:“哎,你還沒回去嗎?”
  陸嫣認得他是OME的技術總監,因見他們似是熟識,就先離開了。
  “你來找……陳先生嗎?”佳南說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有些不自然地頓了頓。
  “哦,不是。”他一口否認,又借著燈光仔細打量佳南的臉色,“你……還好吧?”
  似乎他每次見到自己,都是異常狼狽的樣子呢。佳南有些恍惚的想,點了點頭。
  “呃,他是有點六親不認,不過不可否認,在他身上,能學會很多東西。”柏林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說,“你不是很早就認識他嘛,應該能理解的。”
  他們走到路邊,柏林忽然說:“你餓嗎?”
  佳南下意識的摸摸肚子,然後說:“不餓。”
  “呃……”柏林撫額,“可是我餓了。”
  他開一輛極普通的雪佛蘭,二話不說出了山莊,三拐四拐的,熟門熟路就開進一個小巷。
  “這是什麽地方?”
  “翡海最有名的夜宵店啊,煎餃和粉絲湯最有名了。”
  “好像你在這裏住了很久的樣子?”
  “不算久,前後加起來兩個多月。”柏林眯起眼睛說,“不過人呢,就是要善於發現這種生活的小樂趣。譬如說我們在意大利去的酒吧,和西西裏的冰激淩。”
  昏黃的燈光下,佳南側頭看著他,對這個男人有些刮目相看。而他依舊是不以為然的模樣,起身去點了四客煎餃和兩碗粉絲湯。
  老板將食物端上來,煎餃炸得金黃,粉絲湯香氣撲鼻,佳南悄悄咽了口口水,柏林得意地看她一眼,很有氣勢地說:“吃!”
  半個小時前,失魂落魄的從房間裏出來的許佳南,絕對想不到自己還有這麽好的胃口,吃下了整整兩盤煎餃和一大碗粉絲湯。煎餃裏的湯汁極其鮮美,吃完似乎整個胃都膨脹起來了,渾身都是暖洋洋的。
  “今天玩得好嗎?”她的心情終於稍稍好些,隨口找了話題。
  “呃……你指什麽?”柏林的臉上微微滑過一絲不自然。
  佳南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表情:“金樽不好玩麽?”頓了頓,她半開玩笑,“至少我知道,裏邊的女孩都很漂亮。”
  柏林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高興的樣子。
  佳南識相的住嘴,默默望向窗外。
  “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那種場合的。”柏林很在等紅燈的時候慢吞吞地開口,“比如我,還有陳綏寧也是例外。”
  佳南諷刺地抿了抿唇角,她相信柏林的話,隻是陳綏寧……他大概是有些潔癖的,或者……就像剛才那樣,對於他來說,選擇可以更多。
  “是這裏麽?”車子停下來,柏林嘀咕了一聲,“還挺方便的。”
  佳南正要和他說再見,聽到他嘀咕了一句:“要不我和你做鄰居吧?”他的表情很認真,“公司給我安排的是酒店套房,我覺得太沒人情味了。”
  “是我們酒店?”
  柏林搖頭:“濱海離總部太遠了。不過如果是在濱海,能常常看到你的話,我也會考慮。”
  佳南有些不確定他是不是很認真的在說出這句話,一時間無法接口。
  “好啦,明天見。”柏林轉了話題,笑眯眯的對她說再見。
  翌日開始正式的集團會議。
  流程進行得異常順利。總部的高層十分頻繁的穿梭在各個分會場之間,雖然忙,卻不亂。佳南難免還會在這裏那裏遇到陳綏寧,不過他的身邊總是有很多人跟著,眾星拱月的樣子,她很懷疑他是否會注意到自己。
  偶爾幾次迎麵見到,佳南覺得高興的是,他遵守了自己的承諾,不過微微頷首,便擦肩而過,仿佛隻是上級與下級間的關係,得體而疏離。
  下午佳南經過分會場,正是茶歇的時候。大多數人都離開了位置,去後台取咖啡或者點心,一時間會場空落落的。這個會議室是按著古典中國風格裝飾的,紅木椅子也都放得橫七豎八。她第一眼看到了名牌上的某個名字,腳步便頓了頓,叫住一名服務員,低聲吩咐了幾句。
  服務生應了一聲,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個厚厚的錦墊,放在了其中一張座椅上。
  舒淩靠在側門邊,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直到許佳南離開,她才慢慢走向自己的位置。她是工作起來就會忘記一切的人,椅子坐著雖不舒服,也是直到會議中間才想起來的,現在加上了坐墊,便柔軟舒適了許多。
  服務生走過來,體貼地將她麵前一口未動的咖啡撤下,詢問:“舒小姐,給您換溫水好嗎?”
  她漫不經心的“恩”了一聲,又閉了閉眼睛,會議馬上要開始了,她卻站起來走到門口,撥了電話。
  電話接通的時候,舒淩卻忽然忘了要說什麽了。
  是要諷刺他這樣的人,卻有這樣一位善良貼心的前女友麽?
  不痛不癢的說了幾句,電話那邊陳綏寧態度卻是淡淡的,反倒不著痕跡的說:“你要小心。”
  “嗯?”
  “或許她也沒那麽好心,你確定那個墊子裏沒有藏著什麽東西?”陳綏寧漫不經心說,“別忘了,我娶你那天,她做了什麽。”
  舒淩沉默了一會,不置可否地評價:“那她的段數也太低了。”
  “寶貝,你要以她的……”他似乎醞釀了很久,才終於說,“她的水平來思考。”
  “那你究竟在愛她什麽?”舒淩很快的接上,躊躇著要不要補上一個時間限定詞“以前”。
  陳綏寧的語氣卻倏然變得生冷:“這與你無關。”
  舒淩並不在意,隻輕輕笑了一聲:“陳綏寧,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和一個魔鬼生活得久了,就連自己都變得冷血起來。”
  “謬讚。”陳綏寧的語氣重新回複了往常的自如,“你也不差。”
  她一時間無話可說,徑直掛了電話。
  大廳裏的空氣清新得多,舒淩眯著眼睛看著許佳南朝自己的方向走過來,她調整表情,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佳南在那個瞬間覺得有些不知所措,其實剛才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或許是下意識的,又或許……孕婦本就值得更好的關懷?她忽然覺得自己“博愛”得可笑,仿佛聖母,她倉促地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舒淩看著她的背影,眼神中卻……頗有些錯綜複雜。
  最後一天開晨會的時候,佳南再三地強調了不要鬆懈。這四天,她覺得自己像是一盞不曾停下的陀螺,越是臨近最後的時刻,越發有些東倒西歪的不安。而最後一場晚宴,她要和父親一起出席。
  在濱海這個最大的宴會廳裏,很微妙的左右分了席次。左麵大多是些青壯派年輕人;至於右邊,坐的都是OME的元老級人物,有些已經不在管理層,偶爾在董事會上露麵。許彥海帶著她一一向長輩們打招呼。
  這樣一來,幾乎所有同事都知道她就是許總的獨生愛女,不時有人露出詫異的神情。當然,對於OME的高層來說,許彥海親自帶女兒出席晚宴,已經有人隱隱嗅出了一絲敏感的味道。許老爺子動過一次手術後,身體一直欠佳,恐怕現在已經是女兒接班的時候了。
  少不了會被誇“令愛聰明得體”,又或者有消息靈通的,徑直便說“聽說這次會議是令愛主管負責的,真是將門虎女”之類的話,佳南低眉斂目,一一聽過,直到父親最後淡淡地對她說:“小囡,這些人的話是什麽意思,你懂麽?”
  這是他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對她說話,佳南瞪大眼睛,專注地看著父親。
  “生意場上的你來我往,都是虛的。他們今天討好你,說不定明天就惦記著你手裏OME的原始股和濱海山莊的運營權。”許彥海冷冷笑了笑,“小囡,不要相信任何人。”
  佳南點頭,握了握父親放在膝蓋上的手,低聲說:“我知道了。”
  席間她也不是沒看到不遠處的那個身影,穿著銀灰色的西服,哪怕不說話,也始終是眾人的目光焦點所在。佳南如今可以若無其事的與他出現在同一場合,甚至……當他走過來時,她竟能安安穩穩地看著他,仿佛隻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陳綏寧第一個問候的自然是許彥海,他似乎知道他行動有些不便,十分體貼地彎下腰,不知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許彥海就哈哈大笑起來,連聲說“好”,轉頭又對女兒說,“許佳南,以後多向綏寧學學。”
  她笑了笑,隻說了句“好”。
  而陳綏寧回過頭,用兄長的目光審視著佳南,笑著說:“好久不見。”
  如果是以前,這樣的場麵,佳南大概連半分鍾都撐不下吧,可是現在,她保持著唇角那抹弧度妥帖的微笑,直到陳綏寧的背影離開自己的視線。
  重新坐下的時候,她看到父親一低頭,微笑在刹那間無影無蹤,眼角餘光中那絲淩厲到近乎狠毒的光……竟讓她打了個寒噤。她早就察覺出,父親與陳綏寧之間,一定有什麽問題。可是他們兩人,卻都諱莫如深,從來不向她吐露分毫。
  佳南不得不相信,很多時候,男人們的冷酷與堅定,是女人遠遠無法企及的。
  “爸爸……”佳南躊躇了一下,正要開口,忽然有人隔了老遠喊她的名字。
  佳南回頭看了一眼,是柏林在向自己招手。
  許彥海抿了抿唇角,似是在思量什麽,過了一會兒,說:“去吧。和那些人也要多聯絡下。”
  晚宴結束後,佳南將父親送上車,又趕去金樽招待柏林他們一行。這一晚忽然開始下雨,她便隨手向同事拿了把傘,是酒店用傘。黑色,傘骨很粗,傘麵大,一個人掌著,身形頗有些纖瘦,異常孤獨。她穿的高跟鞋鞋跟又高,好幾次都在小水坑中打滑,最後到了門口,來不及整理下儀容,便急衝衝的進去了。
  金樽是濱海山莊的娛樂會所,設施自然是頂尖的,這一塊有專門的經理在打理,她來得算少。此刻在裏邊的客人,男男女女都有,裏邊也真不算嘈雜,因為包廂極大,有人在低聲唱歌,有人在聊天,也有人身邊坐著年輕女孩,看衣著打扮,應該是這裏的公主。
  在娛樂會所中要處理的關係更複雜,佳南工作至今,金樽內部了解得算很少,直到今天才算開了眼界,她看著坐在不遠處的一個女孩,低聲對柏林說:“你看,那個女生好漂亮。”
  此刻燈光迷離,光線如絲般繚繞,襯得人的臉龐帶著淺淺一層朦朧曖昧之色,柏林隻瞄了一眼,就不屑地說:“你們燈光打這麽暗,鳳姐都能成天仙。”
  佳南忍不住笑出聲來,也不和他爭辯,隻是四顧,問:“那你是嫌……還不夠漂亮麽?”
  柏林不屑地嗤笑一聲。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佳南看得到他眼角細細的一條笑紋。說是叫她一起來玩,可他隻是拉著她聊天,偶爾吃些水果,連酒都不沾唇——她想起那晚上自己隨口說的一句話,忽然明白了,大約他是在身體力行地證明自己的清白。
  柏林看著她的眼神很幹淨,也很專注,可越是這樣,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正有些尷尬的時候,手機響了。是陸嫣打來的,佳南正好找了借口跑到包廂外去接。
  掛了電話,她並不想立刻回去。一側頭,恰好對著牆壁上的金色玻璃,看到臉頰上都浮粉了,便去走廊盡頭的洗手間補妝。與兩位領班擦肩而過,她模模糊糊聽到其中一個說:“……剛接到通知他來了……最清純漂亮那個,今天才來……”
  她也沒在意,進了洗手間,才發現裏邊還有個女生在補妝。
  洗手間明淨的燈光下,她正在往臉上撲粉。佳南側頭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又回過頭,多看了數眼。
  那個女生看上去年紀很小,化妝的動作顯然還不嫻熟,或許也是因為那塊粉餅的質地並不如何細膩,撲上去便顯得顆粒粗大。她發現有人在觀察自己,她的更有些不自然,手都在輕抖。
  佳南看了她一會兒,開口問她:“你在這裏……工作?”
  原本是想說“公主”這個詞,可這個女生……絕對是她見過的,最清純漂亮的女孩子,她忽然有些難以啟齒,便改了口。
  對方果然局促的停下來,點了點頭。
  或許她還在上學。不管是什麽原因,來這種地方上班,都讓人覺得……很沉重。
  佳南放下手中的唇蜜,淡淡對她說:“我叫許佳南,也在這裏工作。”
  “我叫安琪,第一天來。”少女緊張地說。
  “你的皮膚這麽白,狀態又這麽好,還要撲粉麽?”佳南壓住她的手,輕聲說,“不要塗了。”
  “可是……”安琪顯然還有些躊躇,“是領班吩咐的……”
  “如果她問起來,就說是我說的吧。”佳南淡淡看著她一張白裏透紅、晶瑩得毫無瑕疵的小臉,不知想起了什麽,隔了一會兒,才笑了笑:“去吧。”
  回到包廂,佳南憑著先時的記憶,坐在原來的地方,卻發現柏林不在了。她也不在意,拿了杯果汁,一口一口抿著,包廂門又打開了,這次進來果然是安琪。
  她不由多關注了幾眼,看著安琪被帶著往角落去了。
  佳南一眼望過去能看到柏林,微微前傾著身子,正望向安琪。她忍不住一笑,心想一會兒可以問問他,覺得這個連底妝都沒打的女孩子算不算漂亮。
  他們果然在柏林身前停下來,領班是在低聲介紹,佳南看著安琪穿著白裙的纖細身影,忽然覺得做這一行,或許比任何行業都“公平”吧?隻要你足夠的美貌……無論如何,都能嶄露頭角,被送到最重要的人麵前。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柏林瞧見了佳南,向她招招手,自己站了起來。
  他的背後,便赫然露出一個空擋。還坐著一個人。
  陳綏寧有些慵懶的靠在沙發上,微微仰著頭,饒有興趣地看著安琪。隔了那麽遠,佳南卻覺得……他那雙眸子,仿佛是發現了寶藏,即便在昏暗的光線中,也是流光溢彩。這樣的陳綏寧,和那個素來處事淡泊的男人,真是大相徑庭。
  他並沒有注意到佳南的目光,而佳南卻立刻轉過頭,她本以為剛才宴會中途他離席去見了重要客戶,應該是不會回來了,這才放心的過來這裏,此刻卻又碰到,便真的有些後悔了。
  包廂裏的空氣也變得異常沉悶,她默默坐了一會,直到柏林走過來,有些興奮地說:“喂,喂!你看到那個女生沒有?”
  佳南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看到安琪安靜而乖巧的依偎在陳綏寧身邊,而後者手中握著酒杯,唇角輕輕抿著,不知在想些什麽。
  “很漂亮。”佳南勉強笑了笑。
  “是漂亮。以前老大都不要女人陪的,這次居然留下了。”柏林實事求是地評價,打量了佳南幾眼,“不過我覺得……她和你很像哎。”
  
  第 16 章
  這一次,佳南忍不住笑出聲音來,異常認真的說:“我哪裏比得上?她可以不化妝就來上班,我要是不化妝的話……這裏都是皺紋。”
  柏林湊近了一下,仔細觀察她的眼角,搖頭說:“哪有這麽誇張。我認識你的時候,還以為你高中畢業呢。”
  佳南隻是笑了笑,一言不發。
  “不過不管出於什麽理由,年輕女孩子來這種場合工作,就是不自重。”柏林又看了一眼安琪,有些惋惜地歎了口氣。
  身邊的朋友許是喝多了酒,聲音漸漸喧雜起來,佳南躲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聽著柏林亂七八糟地說著笑話,喝完了手中的飲料,又看看時間,站起來說:“不早了,我還有些事,先走了。”
  柏林緊跟著她站起來:“那我送你。”
  旁邊一桌忽然開始起哄,接著砰的一聲,似乎是開香檳的聲音,暗色之中,不知道一塊什麽東西,飛速地向佳南臉上打過來。
  佳南下意識的拿手指捂住鼻子,一時間痛得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又酸又漲,接著指間溫膩膩的留下液體。之前做手術的時候,她都是昏昏沉沉的,於是從未這樣清醒地體驗到鮮血快速的從身體流失的感覺。整個人頓時懵了,隻要微微仰起頭,鮮血就倒灌著流進喉嚨裏,衣襟上也沾滿了斑斑點點的血跡。
  柏林伸手抓了茶幾上的紙巾遞給她,佳南甚至騰不出手去抓,隻是徒勞的用手捂在嘴巴上,明顯能察覺出黏膩的血液順著手指一直流到手肘處。始作俑者是柏林的一個屬下,此刻怔怔的看著,幾乎已經嚇呆了。不知誰將頂燈打開了,光亮頃刻間潑濺下來,沙發上、桌麵上的斑斑血跡越發顯得怕人。
  “去醫院——”柏林的話還沒說完,身後嘩啦一聲,像是什麽東西被倒翻了。
  他回頭一看,是陳綏寧隨手將冰桶裏的冰倒在濕巾上,抓起來放在佳南鼻骨上方,沉聲說:“自己拿著。”
  佳南被冰塊激了一下,渾身打了個冷顫,接著身子一輕,已經被人騰空抱了起來。她有些驚恐地看著陳綏寧近在眼前的側臉,他一邊往門口走去,一邊用很快的語速說:“捏住鼻子,不要抬頭。”
  佳南用力抓緊了冰塊,敷在鼻子上,聽到他又問了一句:“左邊還是右邊?”
  一旁的柏林微微一怔,卻聽到佳南甕聲甕氣的回答:“右邊。”
  陳綏寧皺了皺眉,冷聲說:“我們馬上去醫院。”他並沒有顧忌周圍的目光,抱著她大步走到門口,司機已經將車子停在門口,拉開了後座車門。
  偏偏想將她塞進後座的時候,佳南的小腿卻橫亙在門邊,試了兩次都沒放進去。陳綏寧有些急躁,順手扯掉了她腳上蹬著的高跟鞋,將她的膝蓋一曲,塞了進去。自己轉身走到車子另一側,看到追出來的柏林,略微點頭說:“我會送她去醫院。”
  車門砰的一聲甩上了。陳綏寧坐在佳南身邊,看著她慘白的臉色,撥開她的手,替她摁壓住鼻子兩側。
  冰鎮和擠壓並沒有讓血流的速度放緩,佳南低頭看著自己的前襟,米色的上衣已經沾滿血跡,她聽到他的聲音:“別怕,馬上就能止住。”
  時光倏然靜止了。
  佳南定定地看著他,眼神有些迷惘,也有些迷離。
  那時他們去青海湖看漫天遍野的油菜花,她卻因為上了高原反應,鼻血怎麽也止不住。陳綏寧半夜抱著她,坐在120急救車上,一路趕到醫院。
  那一次她足足流了小半臉盆的血,隻覺得渾身無力,軟軟靠在他身邊,忍不住想哭。他替她摁壓著鼻子,低聲說:“別怕,馬上就能止住。”
  那一晚到了醫院,卻隻有急診科的醫生,因為一時間找不到出血點,隻能往她鼻子裏塞棉團。一層一層壓實了塞進去,佳南痛得指甲狠狠掐在他手臂上,他卻默不作聲,等到血真正止住的時候,他的手臂上一塊塊全是掐破的皮肉。而醫生也鄭重地說:“下次如果再出血,可能要動個手術了。”
  那時她嚇得大哭,所幸後來在醫院觀察了一整天,並沒有再出血,從此以後,便再也不敢去高原了。即使她那麽想去西藏,最終也還是放棄了。
  陳綏寧的手一直不曾放開,緊抿著唇,一言不發。她臉上的妝都花了,加上滿臉的鮮血,頭發糾結,狼狽不堪。可唯有一雙眼睛,許是因為害怕的緣故,像是受驚的小鹿一般,盈盈水水,叫人憐愛。陳綏寧心中驀然一動,於是很快轉開了眼神。
  車窗半開著,雨絲不停地飄落進來,佳南的手指被冰塊凍得沒了知覺,整張臉也似是麵具一般,她顫聲說:“我自己來。”
  陳綏寧慢慢鬆開手,側臉望向車外,不知在想些什麽。
  車速極快,趕到最近的醫院,不過十多分鍾,已經有醫生在門口等著了。
  陳綏寧靠在車椅上,此刻理智已經漸漸恢複,他看著她有些艱難的推開車門,並沒有伸手幫忙。最後是有經驗的護工一把將她抱上了了急救床,推去裏邊了。
  急診室外,護士手中拿了表格走過來說:“家屬嗎?麻煩在這裏簽個字。”
  醫院的燈光慘白慘白的,他的身形挺拔,靠在雪白的牆上,臉色有些陰晴不定,他沒有接過那張紙,隻對護士說:“她兩年前發作過一次,是在高原上。那時醫生說再出血的話,一定要找到出血點,再動手術。”
  護士一一記下來,又說:“在這裏簽個字。”
  陳綏寧卻在不經意間退開半步,微微側頭說:“我不是家屬。”
  恰好急診室裏有人探頭,說了一聲:“準備下,馬上做個小手術。”
  護士抬頭看了看他:“那你去聯係家屬。”
  陳綏寧下頜朝一個方向輕輕一揚,淡漠說:“來了。”
  沈容急匆匆地趕過來,看到陳綏寧,停下腳步,打招呼說:“陳總。”
  急診室門被拉開了,護工推著佳南出來,她就這樣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臉色白得像是床單的顏色,如果不是胸口輕微的起伏,真像已經死了一樣。
  陳綏寧微微直起身子,唇角抿成一條直直的線。
  而沈容快步走去她的身邊,俯□,低聲說:“小姐,現在去做個小手術,很快就沒事了。”
  佳南睜開眼睛,不知低低說了句什麽話,沈容便安慰她:“不會和上次一樣的,你放心。”
  手術室的門關上了,沈容一回頭,看到陳綏寧站在不遠的地方,黑影幽寂,目光微微向上望著廊上的頂燈。他並不確定陳綏寧是不是聽到了剛才自己說的話,躊躇了片刻,終於還是走過去,打了聲招呼。
  他依舊是冰冷的神色,隻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沈容鬆了口氣,向來恭謹有禮的臉上也露出了幾分難掩的情緒,他完全能理解她此刻的恐懼,就像那個時候……她被人從鬼門關拉回來,失去了孩子,卻沒有向任何人說起的原因。對於許彥海來說,那是難堪的恥辱。但對於佳南來說……那大概是她,永遠不願意提及的一塊傷口。
  這個時候,醫院門口十分清冷。細雨撲在臉上,陳綏寧一低頭,看見車座和絨毯上全是斑斑血跡,說:“明天這輛車好好送去洗洗。”
  司機答應了一聲,又問:“陳先生,去哪裏?”
  這個問題卻讓他想了很久,似是很難回答:“先開著吧。”
  他的拇指無意識地扶著手機光滑的邊緣,有些心不在焉地打開,又再合上。
  車子平穩地行駛在翡海此刻已然寂靜的路上,仿佛是為了給自己找些事做,陳綏寧順手撥了一個電話。
  助理小孫接的,沉默了片刻之後,陳綏寧依舊什麽都沒說。
  “陳總,許小姐沒事吧?”最後小孫試探著問了一句。
  他卻恍若不聞,隔了一會兒,似乎才想了起來:“剛才在金樽陪我喝酒的女孩,叫什麽名字?”
  對方心領神會:“好,我立刻去查。”
  陳綏寧掛了了電話,暗夜之中,他忽然有些懊悔剛才的衝動,甚至理不清那一瞬間……他為什麽要走過去抱起她。他望著窗外夜雨,心頭卻莫名地焦躁起來。
  回到家已經近淩晨一點了,洗完澡,頭發濕漉漉的踏進書房,陳綏寧有些意外地發現沙發上還坐著一個人。
  他隨手將毛巾扔在一邊,挑了挑眉梢問:“怎麽還不睡覺?”
  舒淩整個人蜷在沙發裏的一堆靠枕中間,手裏捧著熱牛奶,懶洋洋的指了指桌上那杯熱騰騰的液體:“你也喝了再睡。”
  陳綏寧皺著眉打量她,隔了一會,提醒說:“你懷著孩子。”
  “白天睡太多了,晚上不困。”舒淩站起來,不以為然,“無聊就編了段程序玩玩。”
  陳綏寧握著馬克杯,在書桌後坐下,隨意說:“你去睡吧,我還要看點資料。”
  舒淩卻沒走,她的雙手支在書桌上,像是發現了新大陸:“喂,你今天怎麽了?魂兒不在身上。”
  陳綏寧淡淡抬起眉眼,不動聲色說:“什麽?”
  “你的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她一一點給他看,“全是血跡,都沒洗幹淨。怎麽?去打架了?”
  陳綏寧怔了怔,低頭去查看自己的手肘,一言不發。
  “好了好了,你脾氣大,我惹不起。”舒淩聳了聳肩,“我去睡了。”
  她走到門口,到底還是忍不住回過頭,補上一句:“陳綏寧,每次你擺這張臉給我看,我猜……就是因為她。”
  這一次,陳綏寧倒不再沉默了,簡單的說:“沒錯,她出了點事,進醫院了。”
  舒淩停下腳步,回過頭:“沒事吧?”
  “能有什麽事?”陳綏寧翻著文件,並不抬頭。
  舒淩的左手不自覺撫著自己的腹部,定定看著他許久,欲言又止,最後隻是悵然歎了口氣。
  
  第 17 章
  OME季度會議結束後,濱海山莊恢複正常運營。
  工作不再像前幾天那樣忙碌,隻是員工內部,卻有幾個話題討論得熱火朝天。而剛剛出院第一天上班的佳南,在跨進食堂的時候,就感受到了這種注目禮。
  說實在的,許佳南是許彥海的女兒,這個新聞並不算什麽。真正令同事們議論不休的,卻是那個晚上,陳綏寧親自抱著她,送去了醫院。可見兩人的關係著實不一般。連帶著陳綏寧結婚前與佳南那段若有若無的關係,也被好事者翻了出來,悄聲議論著。
  佳南要了份早餐,看到往日熟悉的幾個同事,走過去坐下來。她平時脾氣算是很好,加上公布了身份,也絲毫沒有改變態度,同事們倒也沒有因此疏離她。立刻有人問:“你身體好了麽?”
  在醫院做的止血手術算是極小的手術,後來又觀察了兩三天,馬上就出院了,佳南如今覺得自己對這些生理上的痛苦有了一定的免疫力。她笑了笑說:“沒事了。”
  “許助理,你和陳總很熟嗎?”終於有人忍不住問。
  佳南正埋頭喝粥,極自然地說:“算是熟吧。”
  同事們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佳南索性大方地說:“我們很早就認識,他像我哥哥一樣。”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佳南一點都不心虛,麵不改色心不跳:“你們不會信了那些緋聞吧?當然是假的啊。”
  眼見她這樣坦白,同事們反倒不好再說什麽了,於是無關痛癢的聊了聊別的,便各自上班換崗了。
  這天上午,開完晨會後,陸嫣就將佳南叫到了自己辦公室。
  甫一踏入,佳南就覺得有些不對。原本放置著的工作名牌,此刻被取下了,茶色桌麵便顯得空落落的。而書櫃也被清理一空,仿佛在靜靜地等待新主人。
  “陸經理,你這是……”佳南有些疑惑地看著她。
  “坐。身體好了嗎?”陸嫣招呼她,笑著說,“前兩天太忙了,沒顧得上去看看你。”
  “哦,沒事,都好了。”佳南連忙說,“那個連小手術都算不上。”
  她依舊有些懷疑的看看四周,問:“你要換辦公室嗎?”
  “不,具體來說不是換,這間辦公室以後就是你的了。”陸嫣笑盈盈的將一杯茶特地給她,“我想這幾個月的工作已經證明了,你有能力坐在這裏。”
  佳南這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議的望著淡淡笑著的女上司,一句“為什麽”脫口而出。
  “的確是事出突然。因為……我懷孕了。醫生關照說,我這個年紀生小孩,最穩妥的還是靜養。”
  眼前的女人一如既往的美麗優雅,但是的確,並不年輕了。陽光從她身後落進來,她發絲微卷,淡笑的時候,眼角不經意間,已經有了細紋。這大概就是所謂“女強人”的代價。曾經的青春奉獻給事業,剛礪的棱角被歲月磨平,而她在這樣的時刻選擇回歸家庭。
  “真的嗎?”佳南在驚訝之後,由衷地替她感到高興,“為什麽不早說呢?恭喜你。”
  “之前是想等到你可以獨當一麵的時候再甩手不幹。”陸嫣苦笑了笑,“不過看起來,寶寶沒那麽聽話。”
  “啊,沒關係,沒關係。”佳南此刻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連連擺手說,“孩子和身體最重要。其實陸經理你願意這樣耐心的教我,我已經很感激了。”
  “這件事我還沒對你爸爸說。”陸嫣沉吟了片刻,“恐怕董事會那邊也沒那麽容易通過。”
  佳南也知道,如果沒有父親的全力支持,隻怕陸嫣也無法這麽快卸下重擔。此刻她反倒安慰起她來:“沒事,我去和爸爸說。”
  陸嫣的眼神頗有些神色複雜,她看著年輕的女孩,不知為何,心中竟起了淺淺的愧疚感。
  中午吃飯的時候,佳南照例坐在幾個熟悉的同事之間。不知為何,她剛一入座,幾個女生原本嘰嘰喳喳的在說話,頃刻間就住嘴了。
  佳南撥著紅燒肉,興致勃勃地問:“你們在說什麽?”
  “呃……沒什麽。隨便聊聊工作上的事。”
  佳南擺出一副“我不信”的樣子,撇了撇嘴說:“什麽八卦不能分享?”
  原本就是年齡相近的女生,她這樣一說,有個同事就笑嘻嘻的說:“我們也別猜了,問問許助理,沒準還是第一手消息呢。”
  佳南眨眨眼睛:“什麽?”
  “聽說金樽一個來工作第一天的小姐,第一次陪客,就被人看上……脫離苦海啦。”同事神秘兮兮地說,“而且你猜,誰是金主?”
  佳南低下頭,扒了幾口飯,頭也不抬:“誰?”
  “陳綏寧啊!”
  許佳南放下筷子,認真的問:“真的嗎?”
  其實這幾個同事是客房部的,不過是聽娛樂部的朋友說起而已,八卦得似是而非,一句“真的嗎”,便沒人接話了,隻說:“我們也是聽說啊。不過都說那個女孩很漂亮,那天還是素顏陪客的。沒準陳總就是喜歡這類型的。”
  那個女生,答案對於佳南來說,呼之欲出了。
  安琪。
  隻是她如今已經沒有多餘的情緒去關注陳綏寧喜歡了什麽人,又拋棄了什麽人。說真的,她甚至覺得半年前的自己那麽可笑,為了一個近乎冷血寡情的男人……竟然要死要活。至於他那晚送自己去醫院的舉動,佳南也不再費心去多加揣測——或許是他一時興起,又或許隻是這個男人的手段,始終給她忽近忽遠的錯覺,然後在她鬆懈怠之時,又狠狠地羞辱她。
  
  第 18 章
  許彥海因為身體關係,大多數時間都在家中靜養,隻有極重要的事,沈容才會帶著公務向他請示。當天下午,陸嫣去找他的時候,他便坐在花園中,手邊是一杯剛剛沏好的毛尖。她見到他,總是帶了幾分敬畏的,連說話聲音都放低,仿佛那年剛剛畢業,進入濱海工作,強勢而威嚴的老板總讓她仰望。
  許彥海靜靜聽完,隻說:“你覺得佳南她一個人能行麽?”
  “換執行經理是大事。”陸嫣沉吟了片刻,“董事會那邊,我會準備好,應該沒有問題。”
  “我是問你,你真的覺得她可以?”
  “許總,佳南是你的女兒。你不了解她?”陸嫣不落痕跡的將這個問題奉還。
  “她是我的女兒,我可能會看不明白。”許彥海冷靜地說,“我需要你的意見。”
  “我隻能說,如果濱海一直這樣平穩運作的話,佳南綽綽有餘。”陸嫣想了一會,字斟句酌,“但是碰到大事的的話,她還有些稚嫩。”
  “碰到大事……”許彥海眯起眼睛,重複了一遍,“比如說呢?”
  “這我真說不好。不過,誰不是一點點摸索過來的呢?”陸嫣笑了笑,“佳南起點高,又願意努力,在我看來,這兩點足夠了。”
  許彥海靠回椅榻上,淡淡一笑:“起點高?不……佳南她,會做得比任何人都艱難。”
  陸嫣有些驚訝:“怎麽會呢?”
  許彥海卻看了她一眼,目光垂落在手中茶盞上,若有所思。
  數日之後的濱海山莊董事會議上,陸嫣詳呈了自己的情況,同時推薦許佳南接替自己的工作。佳南不是傻子,她也看得出來,自己畢竟年輕、缺乏經驗,如果不是父親坐鎮,全力支持,隻怕自己沒那麽容易坐上代理總經理的位置。
  說真的,她並沒有陳綏寧的自信和才幹。當年陳綏寧留學回來,他的父親陳培文立刻將他推上了OME海外業務執行董事的位置,底下也是議論紛紛,多數元老並不看好這個年輕人。然而短短的一年時間,陳綏寧雷厲風行的決斷力讓人刮目相看,海外業務增值遠遠超過國內業務,不過花了三年時間。期間陳培文重病,OME也就順利的過渡到了陳綏寧手中。
  雖然不能和他相比,可是至少勤能補拙吧?佳南這樣安慰自己。這半個月每天連續加班到深夜,回家路上,佳南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兩側的路燈如同閃著微光的泠泠秋水,將林蔭道渲染上了幾分柔媚。她忽然踩了刹車,就近停在路邊,小跑著走到一家還沒關門的花店門口,眯起眼睛,看到年輕的店主坐在櫃台後,心不在焉地上網,還不時往外張望。
  因為這家花店就在家門口,她常常去買花,一來二去和老板熟識了,今天還是第一天看到他家開得這麽晚。
  “買花嗎?”店主站起來招呼,“這麽晚?”
  “加班。”佳南看了看兩側的花桶,零零落落的,其實沒剩多少花了。她隨手摘了幾支,遞給店主包起來,“難得見你這麽晚還不打烊。”
  店主指了指地上一大束香水百合,無奈的說:“客人訂好的。錢一早都付了,可就是不來拿。我說給他快遞去,他又說來不及,還說是要送給喜歡的女生的,我隻能在這裏等著了。”
  “你可真負責。”佳南接過自己那捧算是雜七雜八的花,由衷地讚歎了一句。
  “哎,來了!”店主站起來,滿臉笑容,“等你好久了。”
  “真不好意思來晚了……”莽莽撞撞闖進來的那個年輕人一開口,佳南就愣在那裏,聲音這樣熟悉。她下意識回頭望過去,那人可不是柏林麽。
  店麵有些狹小,店主又站在櫃台後,一時間遞不出去,佳南便居中遞了一把。
  柏林穿著白色襯衣,或許是加班的緣故,原本挺括的衣服也顯得鬆鬆垮垮的,下巴上是淡淡的青色胡茬,整個人都顯得有些疲倦。他卻沒接過來,反而抓了抓頭發,有些尷尬地說:“本就是送給你。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
  佳南迷惘了數秒,才想起來,今天還真的是自己的生日。不過因為家中習慣總是過農曆生日,對於這個陽曆生日,倒是鮮有人提起的。她接過來,一大束抱在手裏,聽到店主很快活地說:“原來是要送你啊!”
  普普通通的一句話,聽在佳南耳中,卻分外的曖昧,她說了句謝謝,低下頭,很快的走出店門,身後是嘩啦一聲卷簾門落下的聲音,瞬間,天地靜默。
  柏林跟著她出來,並沒有說話。朦朧黑夜,兩個人影,一束鮮花。很純粹的感覺,仿佛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佳南停下腳步回身:“你也加班嗎?”
  “恩。”柏林點了點頭,似乎一時間還有些尷尬,“那個……你收到了,那我先走了。”
  漆黑寂靜的夜裏,這個男人的輪廓卻比往常更明晰,仿佛觸手可及。
  “你餓不餓?”佳南脫口而出,“要吃宵夜嗎?”
  他忍不住笑了笑,黑夜之中,這個笑容異常的生動活潑:“要啊。”
  “那……你去我家吧。”佳南躊躇了一下,“我會做。”
  深夜邀約,她原本是擔心對方會多想的。不過柏林顯然不是這樣的人,他幾乎立刻吹了聲口哨,歡欣鼓舞著說:“太好了。”
  他回自己的車,提了一個小小盒子出來,訕訕對佳南笑了笑:“蛋糕。”
  擱置在幹冰上的一個不大的冰激淩蛋糕,或許再晚上幾分鍾,就要融化了。柏林歎口氣說:“其實我沒想到突然加班,不然也不會這麽倉促。”言下似乎深以為憾,於是佳南莞爾:“那你也一定沒想到,我也加班。”
  他坐上佳南車子的副駕駛位置,卻淡淡地說:“我想到了,但是男生可以等女生啊!”
  佳南突兀的踩了刹車,轉頭看著他,用很輕卻堅定的說:“柏林,我知道你的意思,也明白你的心意……可是我們不合適。”
  柏林靠在椅座上回望她,並不驚訝,隻是一字一句的說:“是因為陳綏寧麽?”
  他的眼睛亮得可怕,像是洞悉了一切,這樣的表情,讓佳南覺得似曾相識。她的雙手穩穩地扶著方向盤,隔了一會兒,才安靜地說:“是。”
  “我猜到了。”柏林低低地說。
  車子駛進地下車庫,佳南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而柏林就是有這樣的本事,能讓一個再尷尬不過的場景,變得輕鬆自然起來。他抓抓頭發:“現在能不要討論這個問題嗎?通常又餓又困的情況下,一個人會做出很糟糕的決定。”
  他們果然很有默契地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到了公寓,佳南手腳利落的做了雞蛋麵,兩人就著蛋糕很快的吃完了。柏林不得不豎起大拇指:“我小看你了。”
  牆壁上的時鍾已經指向了淩晨兩點,佳南倦澀地揉了揉眼睛:“還好,我以前挺喜歡做菜的。”
  “那你讓我留宿一晚吧?”柏林伸了個懶腰,“實在懶得走去拿車了。”
  翌日是周六。
  佳南沒開鬧鍾,一覺醒來,已經近中午了。她迷迷糊糊地走出臥室,忽然發現客廳沙發邊的地攤上坐著一個人,激靈靈的頓時醒了。
  這一天的天氣這樣好,客廳裏鋪滿了陽光。他就這樣隨意的坐在駝色的地毯上,往茶幾上的玻璃瓶中插花。是佳南自己買的那束,小小一把什麽都有,鵝黃色康乃馨,紅玫瑰,滿天星,枝葉未修,雜亂,卻生機勃勃。
  柏林看上去並沒有那麽心靈手巧,總是顯得雜亂無章。可他勝在有耐性,一支一支,插得不對再重來,陽光在這個男人的脊背上鍍上暖暖的一層金色,而他的一舉一動,讓這幅本該靜止如油畫般的畫麵變得生動起來,以至於站在一旁的佳南,也覺得溫暖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滿意的將水晶細頸花瓶整理好,放置在茶幾中央,這才懶懶的回頭,目光準確的找到了佳南站著的位置,唇角微微彎起,露出一排整齊雪白的牙齒:“早上好。”
  “早上好。”她微笑著回應。
  柏林站起來,下巴上有著青擦擦的胡渣,襯衣也是皺的,多少還有些狼狽,可他的表情很舒然:“嗨,昨晚的問題,我們現在可以討論下了。”
  佳南微微紅了臉:“可是我現在很餓。”
  “那麽你聽我說吧,很簡單。”他專注地看著她,“去意大利的飛機上,你睡了多久,我就看了你多久。我想,這輩子,就是你了。”
  他的語氣頓了頓,走過去,慢慢將她拉進懷裏,下巴蹭在她的頭頂,柔聲說:“所以,別拿過去的事當借口。佳南,我們試一試吧?”
  他的懷抱很溫暖,就像此刻的陽光。可佳南僵直地站著,莫名想起了第一次與另一個人這樣擁抱的場景——仿佛是一種電流,竄至全身,酥酥麻麻的。那一次,初始之時,也是這樣的溫暖,可最後,卻遍體鱗傷。
  最終,是柏林的聲音慢慢將她拉回現實中來:“如果你不回答,我當你默認了?”
  思緒慢慢浮落下來,像是被蠱惑了,許久之後,她聽到自己說:“好,我會試試。”
  
  第 19 章
  “試試”這個詞,含義有很多種。而柏林選擇的,是最溫和的那一類。
  兩個人工作都忙,能夠重疊起的休閑時間並不多,他並沒有用那種最強勢的方法影響一個人的生活,不過常常約著去吃個飯,看個電影。他選擇的約會方式很親民,會吃路邊的小攤,也會去看折扣場的電影。他也不像陳綏寧那樣,有收集名車的癖好。以前陳綏寧興致來了,自己開車出門,結果車子停在路邊,十有八九會遭人圍觀。而柏林對自己那輛普普通通、公司配的車很滿意,用他的話來說,就是盡量“低調”。
  佳南在周末接到柏林的電話時,正在辦公室裏忙得不可開交。
  其實此刻他遠在地球的另一端,說話聲音也閑閑的:“今天加班嗎?”
  “加班。”她言簡意賅地說,“今天有一場發布會。”
  “哈,我知道那個。”柏林忽然說,“是那個爆紅的新人,名字很俗的那個,叫什麽來著……”
  “Angel。”佳南不得不糾正他,有些好笑,“挺清新的小姑娘,幹嗎說人家俗氣?”
  “清新?”柏林嗤笑一聲,“你忘了我們第一次見她是在哪裏了?”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要出門了,回頭打給你。”
  她掛了電話,有同事在門外探了探頭,問:“許經理,可以出去了麽?”
  “哦,好。”她隨手拿了桌上的文件,“一起去看看吧。”
  此時已經是初夏了,走在太陽底下,天氣微熱,佳南看到山莊門口排了長長一條隊伍,全是等候著的影迷。她皺了皺眉頭,低低對身邊安保部的同事吩咐了幾句,又問:“安琪到了麽?”
  “早到了,在準備著呢。”同事笑著說,“對了,今天陳先生也在,中午到的,在套房休息。”
  “陳綏寧?”佳南停下腳步,臉上雖然沒有意外的表情,到底還是遲疑了一瞬。
  同事笑得有些曖昧,“嗯”了一聲。
  佳南抿了唇,盡管什麽都沒說,臉色卻微微沉了沉。
  其實今晚的發布會是一部偶像劇的開機儀式,當然主角是劇中的女主角安琪。佳南看見工程部的同事還在調試著現場設備,一張放大成海報的劇照分外顯眼。
  照片裏的少女隻穿了簡單之極的白色背心和牛仔裙,頭發紮成一束馬尾,粉黛不施,甚至看得清鼻梁上有一顆很可愛的小曬斑。
  “哎,許經理,你覺得她像誰?”忽然有同事插了句話,打斷了佳南的思緒。
  “誰?”她下意識的問。
  “你啊!”同事眯起眼睛,點評說,“你看,特別是眼睛和嘴唇,像雙胞胎似的。”
  佳南不由認真的去打量海報上安琪的眼睛,她不笑的時候眼睛圓圓的,好似桂圓,若是笑起來,卻彎彎的像是月牙。至於嘴唇,照片上安琪其實沒什麽表情,可上唇卻那樣自然地翹起來,很有幾分俏皮的模樣。
  佳南歪著頭看了許久,笑著說:“好多人都這麽說。”
  “哎,星探當時也該挖掘下經理你的。”同事半開玩笑。
  媒體記者大多已經進場了,佳南從偏門退出去,腳步卻不由自主的走向了後花園。
  這花園是客人專屬的,員工條例中明令禁止工作人員進入,而除開早上,大多數客人並不會來這裏散步,有時候,來這裏散步,更像是屬於佳南獨自一人的小小特權。
  這個時候,夕陽西下,漫天雲霞自西邊開始陳鋪,火燒雲仿佛被濃墨渲染了,燒得人眼眸深處都飛起一絲黯紅。
  花園中間是放置著桌椅,有時候她會在這裏坐下來,安安靜靜的喝完一罐咖啡。然而今天,這裏並不是她一個人。
  看到那道人影的時候,她想要避開,已經來不及了。隻是比起過去,佳南多了份從容,略略頷首向陳綏寧打了招呼,十分自然的轉身離去。
  “許經理,現在你們這裏都不提供客戶回訪了嗎?”陳綏寧清冷的聲音將她叫住,生生將她釘在原地。
  “如果我沒記錯,陳先生是中午入住的吧?VIP客戶回訪我們一般安排在您離開前進行。”她頓了頓,“另外,像您這樣主動要求回訪的客戶,真的不多呢。”
  陳綏寧一隻手隨意的插在西褲口袋裏,唇角帶著似有似無的笑:“我是站在客戶的立場上問的。”
  佳南微微蹙眉,卻沒有再爭辯,隻說:“好,我會要他們注意改進。”
  她打算轉身離開,最後卻還是抿了抿唇,說:“陳先生,今天你來這裏,並不大妥當。你也知道現在狗仔的本事。”
  陳綏寧微揚了眉梢看著她,似是饒有興趣的“恩”了一聲,才慢條斯理地說:“你是說我和安琪的關係?”
  他這樣直言不諱,反而令佳南有些難堪。其實她並不想戳破這件事,畢竟他家中還有懷孕的妻子,而他此刻做的一切,真真切切的,讓佳南覺得不齒。
  “你真覺得,沒有我的同意,那些報紙會亂來麽?”他懶懶地說,目光在她微微撅起的唇上停駐了數秒,“另外,還有一句忠告,你聽不聽?自以為是的善良,其實就是愚蠢。”
  她在他麵前,從來都算不上聰明的。佳南隻是回頭看他,淡淡笑了笑,很快的說:“是我多事了。”
  他依舊閑然坐著,修長的手指在桌麵上輕敲,而遠處是粉絲們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叫,Angel的名字隱隱可聞。他低著頭,表情都隱匿在黑暗中,很輕的喚她的名字:“小囡……”
  她的腳步頓了頓。
  “你覺得她和你像麽?”他低低笑了起來,語氣中竟似有些眷戀。
  佳南恍若不聞,轉身離開。
  而在她身後,陳綏寧卻靜靜地抬起頭,那道快速離開的背影一直嵌在眸色深處。
  回到房間的時候,已經兩個小時之後了,助理一直在客廳等著,見到他就說:“陳先生,她在書房等著。”
  陳綏寧順手鬆了鬆領結,徑直去了書房。
  書房裏寬大的黑色皮椅能完全的容納起少女纖細的身影,她盤膝坐著,正低頭讀著手中的一本書。因為剛剛洗過澡,隻穿著一套海藍色的睡衣,長發落在從肩上兩側落下來,燈光下望過去,她的側臉異樣的寧靜柔和。
  陳綏寧並沒有出聲去打擾她,向來沉靜的雙眸中,竟難得帶了幾絲溫柔。
  安琪一轉頭,看見他站在門口,淺淺的笑了笑,雙眼完成很好看的弧度,而雙唇也因為這一笑,可愛的撅起來。
  像是心底有絲火星被點燃了,適才眼底的那抹溫柔刹那間褪去,陳綏寧直起身子,大步走過去,修長有力的手指扣在安琪的下頜上,將她的臉抬起來,狠狠、迫切地吻了下去。
  
  第 20 章
  安琪先是往後瑟縮了一下,可陳綏寧扣住了她的後腦勺,讓她無法躲避分毫。或許是察覺出她的害怕,他的動作輕柔了許多,一點點的侵占她的呼吸,而手臂橫在她的腰間,幾乎將她半抱到自己懷裏。
  安琪終於慢慢的放鬆下來,她的手臂圈在他後頸處,悄悄張開眼睛,她的睫毛又彎又長,輕柔地擦過對方的臉頰,那種觸感癢癢的,陳綏寧忍不住彎起了唇角,他將她淩空抱起來,自己轉而坐在椅子上,將她放在了膝上。
  姿勢這樣曖昧,他卻並不急著下一步動作,隻是用手捧著她的臉,拇指輕輕撫在她的唇上,喃喃地說:“你還想要什麽?”
  安琪怔怔的看著他,她一直以為這個男人總是冷靜、強勢的,包括他將她帶出了那個自己都覺得羞恥的地方,居高臨下的告訴自己,其實她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她為什麽不選呢?家中重病的父親,還在上高中的弟弟,而她自己,藝術係第一年的新生,拿什麽去負擔這麽多?於是她索性笑了笑,自暴自棄地說:“你能給我什麽?”
  那個男人漫不經心地撫弄著袖扣,甚至沒有看她:“你想要什麽?錢?”
  她想起半個月前,為了籌措父親的醫藥費,四處去廣告公司試鏡,卻屢屢碰壁,直到被人介紹到金樽工作的頭一晚,遇到了他,又被帶到這間高檔會所裏,於是索性豁出去了:“我想當明星。”
  他終於停下手中的小動作,眼角微微勾起望向她,帶了笑意的眼神一直停留她微微撅起的唇上,仿佛……她提的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要求。
  那個時候,安琪並不知道,她遇上的人究竟有什麽樣的能耐。而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手上已經有了三部戲約,每一部,都是製作精良的大戲。
  幾乎是在一夜間爆紅,用安琪自己都難以想象的速度。
  她自然知道對方要的是什麽,事實上,從她搬進以往從不敢奢望的公寓的時候,她就一直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可奇怪的是,他所要求的卻那樣少,今天這樣突兀的吻她,是第一次。他的吻技這樣好,幾乎叫安琪沉醉下去,可她卻直愣愣的睜著眼睛,看著近在眼前的那張英俊得無懈可擊的臉,像是要找出一個答案來。
  陳綏寧順著她的腰肢漸漸往下的手忽然停頓下來,他稍稍離開她,用一種異常冷靜地目光審視這個麵色漸漸潮紅的女孩,有些嘲諷的勾起唇角:“你在想著別人。”
  “我……沒有!”她慌亂的否定,可另一張年輕而朝氣蓬勃的臉,卻不斷的在自己腦海中閃現。
  陳綏寧依舊淡淡笑了笑,修長的手指撫著她的臉頰,低低的說:“不要再我麵前撒謊。”
  安琪不安的動了動,似乎想要辯解什麽,最後卻還是一言不發。出乎意料的,陳綏寧並未生氣,隻是略嫌冷淡地將她推開,然後站起來走向門口。
  “你等等!”
  陳綏寧站在門口,頓下了腳步。
  他的身後,安琪正咬著嘴唇,一顆顆的解開睡衣的扣子。
  他半側著身子,靠著門,饒有興趣的看著她的動作,直到少女的身軀變得□,燈光從頂上傾瀉而下,肌膚如同雪融般細膩。
  在他的注視下,她的臉已經紅得要滴下血來,用力咬住下唇,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麽辦。
  陳綏寧依舊站著沒動,看著她一步步走近自己,直到她攀上自己的肩膀,踮起腳尖,學著他剛才的樣子,去吻他的唇。
  柔軟的唇瓣即將觸到之時,安琪忽然小聲說:“你喝酒了。”剛才的吻太慌亂太突然,直到此刻,嗅到了淡淡的酒熏味,她忽然明白過來,他並不是為了自己才等在酒店,隻是湊巧罷了。
  陳綏寧怔了怔,房間的電話恰好響了起來。他揉揉眉心,走到書桌邊,拿起了電話。
  “陳先生嗎?這裏是濱海山莊餐飲部。剛才宴席上,您好像講自己一件外套留在房間裏了。”
  他皺了皺眉,沒有回答。
  “一會兒會有人幹洗好之後替您送過去……”
  那邊的聲音似乎有些嘈雜,他卻敏銳的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聲音倏然沉了下去,他的手指在桌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擊:“許經理在麽?”
  過了好久,直到有人重新開口。
  “是我,陳先生。”
  “我後悔了。”他直截了當地說。
  對方隻是沉默。
  “不過如你所說,我雖然惡劣,還算是守信用。”陳綏寧的目光觸上安琪幼嫩的臉頰,低低笑了聲,“我們打個賭吧許經理,一個月之內,你大概會求著……要回到我身邊。”
  電話那邊的女聲清冷:“你醉了。”
  這三個字近乎咬牙切齒,仿佛她最想說的,是“你做夢”三個字。
  陳綏寧無聲地浮起一絲笑,卻將電話掛了,再也沒有理會房間內另一個女孩,徑直離開了。
  而寂靜的書房裏,安琪猶自怔怔的,她看著陳綏寧離去的背影,又一次覺得……其實自己完全不認識這個男人。她以為他深沉如海,喜怒不形於色。可就在剛才,他打電話的時候,那樣旁若無人,表情亦不加掩飾。她說不出那是怎樣一種情緒,卻能體察出,似是冰層下的水流,異常激烈。
  隔了很久,她一件件的穿好衣服,又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才有人來敲門,彬彬有禮的詢問:“安小姐,司機已經到了。”
  她明白,這是他無聲地逐客。安琪坐在後座,車子駛過門口,因為前邊有人走過,車速便放緩了。她看到那個年輕女人,十分麵熟,今天的發布會之後,經紀人還介紹她們認識了,說是她是這偌大山莊的經理,許佳南。
  其實安琪一直記得她,在自己第一天來到這裏的時候,她便十分友善的對自己笑了笑。接著就是包廂裏混亂的一幕,許佳南被陳綏寧抱去醫院。
  此刻她的思緒異常的清晰,想起陳綏寧適才說起的“許經理”……這個夜晚,女孩忍不住回頭張望那個模糊的身影,如夢初醒,悚然心驚。
  第二季度濱海山莊的財務報表已經出來了。
  數字並不理想,沒有達到董事會的預期,她倒沒有因此質疑自己的管理能力,隻能說一切都是天災——翡海作為全國著名的海景旅遊城市,卻因一場海灘汙染,導致這個季度旅遊業異常慘淡,相關產業業績下滑也是情理之中。
  佳南對著一堆數字,坐在書桌後,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心,秘書打電話來提醒:“許經理,該去機場了。出租車已經叫好了。”
  她早就與柏林約好要去機場接機,隻是沒想到一路堵車,最後趕到機場,將將是飛機到港的時間。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戴著墨鏡的柏林,短短的頭發,黑色雙肩包,推著行李車,正四處張望。
  佳南立在出口處,看著他因為發現了自己,一把摘下眼鏡,眉眼飛揚,她忍不住莞爾,遙遙對他揮手。
  因為大半個月沒見,回去路上柏林異常的聒噪,幾乎稱得上“喋喋不休”。佳南好脾氣的聽著,直到車子駛入市區,交通明顯開始不順暢,停停開開數次之後,柏林靠著後座,開始打瞌睡。
  她不由側過頭,仔細的打量他。
  單眼皮的男生,假若五官不錯,會顯得幹淨。他的鼻子上有小小的曬斑,因為疲倦,眼鏡下邊是大片的青黑色。領口胡亂的皺著,因為他隻愛穿水洗過的棉布襯衣,於是絕不會像商務精英們那樣,袖扣鋥亮,領口筆挺。就好比他一直很滿意自己那輛半新不舊的美國車,據說那是他“少年時期最熱愛的車型”,因為可以開得肆無忌憚。
  佳南的腦海裏一條條的列舉著柏林的優點,卻又不無悵然,她愛過一個人,知道真正的愛一個人,就是深入骨髓,沒有為什麽,她努力到現在……卻依然不能全心全意的去愛他。
  “喂,為什麽偷看我?”柏林幾乎靠在她的肩上,懶洋洋地說,“是發現我比走前更帥了麽?”
  “不是。”她有些尷尬,“晚飯我不陪你了。明天董事局開會,我還要準備一下。”
  “需要幫忙嗎?”他體貼地笑笑。
  “不用。”
  他頭一次湊過去,吻了吻她眉梢:“去吧。”
  佳南微微側臉,不經意間避開了:“你呢?”
  “我?我得回趟公司。”他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動作,隨意的說,“老大還等著我呢。”
  回到公司,柏林徑直將行李拖到了二十樓,扔在了秘書室裏,推開了門。陳綏寧倒還坐著,一臉悠閑的打電話,伸手示意他稍微等等。他便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無所事事的四下打量。
  陳綏寧的電話有些長,又或許柏林是真的累了,等他再沙發上眯了一會兒醒過來,看到陳綏寧正站在自己身前,表情略略有些嘲諷。
  他警覺的打量了下自己,果不其然,聽到對方說:“我不知道你有這樣的癖好。”
  “呃?”
  “粉色?”陳綏寧指了指,轉身坐在對麵的沙發上,“有人跟我說你的車太寒酸,下次考慮換一輛粉色限量的?”
  “該死——”柏林看著自己無意識拿上來的粉色雨傘,嘟囔了一句,“我把她的傘拿來了。”
  陳綏寧目光清銳地看著他,微微一笑:“女朋友去接機了?”
  柏林難得猶豫片刻後,卻答非所問:“先說正事。”
  十五分鍾後,他言簡意賅地將項目匯報完畢,總結說:“大致就是這樣了。這個項目不是不能上馬,隻是技術上的難關沒有那麽快能攻克,成本控製會比預計的難度要大。”
  陳綏寧雙手交疊在膝上,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很久,才慢慢的說:“柏林,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有些東西……你就是難以放手的,哪怕會讓你付出很大的代價。”
  柏林皺眉,莫名的覺得他是意有所指。
  而對方隻是淡淡笑了笑,很快打消了他的疑慮:“放手去做。財務上的問題不需要你去考慮。”
  柏林離開之後,陳綏寧靠回椅背,順手拉開了手邊的抽屜。裏邊空空蕩蕩的,隻放著一個倒扣著的相框。高樓窗外,雨聲涼涼,光線靡暗。他不知專注地在想些什麽,眼神異常的冷酷,手指卻在相框的原木邊緣輕柔地摩挲,始終不曾將它翻轉過來。
  
  第 21 章
  翌日,濱海山莊的季度會議召開。
  佳南去會場之前,並沒有料想到,對自己來說,這個會議竟成了一場徹底的噩夢。
  她腳步沉重的踏出會場時,第一個念頭是要撥電話給因故未來的父親。手機捏在手裏,還沒摁下通話鍵,卻意外地響了起來。
  簡單的聽了幾句,佳南臉色已經大變,匆忙開車回家,剛進客廳,就看到熟識的醫生和護士在進出忙碌,心裏頓時咯噔了一下。她也顧不上向一聲詢問,徑直上二樓,走向許彥海的臥室。
  推門進去的時候,就聞到一股淡淡的消毒藥水的味道,佳南看見父親躺在床上,一個護士正彎下腰替他插針。她放輕了腳步走過去,可是許彥海非常警醒,立刻睜開了眼睛。
  “爸爸,你沒事吧?”
  “今天的董事會怎麽樣?”許彥海的目光並不像病人,依舊十分犀利,“他們為難你了?”
  董事會開完至今不過兩個小時,秘書的會議紀要可能還沒發到自己郵箱,父親卻已經知道了會上的內容,佳南隱隱覺得不安起來。
  不過此刻她小心的掩飾起了自己的情緒,俯下身說:“沒有,挺順利的。”
  許彥海冷冷哼了一聲:“邵勳沒有說什麽?”
  佳南躊躇了一下:“他質疑了下這季度的數據。”
  “質疑”已經算是程度最輕的詞了,事實上,邵勳在會議上,可以說毫不留情的猛烈攻擊,並且直截了當的職責如今的山莊管理混亂,而這一切和許佳南這個代理總經理有直接關係。
  臥室裏安靜了片刻,忽然那台心跳儀劇烈的跳動起來,醫生很快趕過來查看,佳南被推在一邊,呆呆看著醫生給許彥海注射了一針藥物,儀器便恢複了平緩。
  “許先生不能受到刺激了。”醫生威嚴地說,“工作上的事,等他情況穩定了再說吧。”
  佳南站在床頭,窗外的陽光淡薄的灑進來,他臉頰微微凹陷下去,肌肉似是有些鬆弛了,而鬢邊的頭發被光線一打,銀白一片。佳南刹那間,有了想哭的衝動。
  這一天對她來說這樣艱難,先是董事會上遭遇的抨擊,再然後是父親的病又一次複發,而她……此刻一片混亂,想不出任何可以解決的方法。
  就這樣站著不知過了多久,光線漸漸西移,直到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佳南回頭,看見沈容站在自己身後,對自己招了招手。
  她跟他一起退出房間,樓下的起居室裏,阿姨已經端上了兩杯咖啡,一疊文件端端正正的放置在桌子中央。佳南看到封麵上寫著絕密兩個字,是濱海山莊的融資方案。
  “你看看吧。”沈容沉聲說,“這是一年前的文件。”
  其實佳南看這樣的文件還有些困難,幸好這段時間接觸得多了,多少能抓住脈絡,翻到最後的時候,她的眉頭皺起來,窺出了幾分端倪。
  一年前,許彥海雄心勃勃,一心要擴張濱海酒店。濱海酒店度假集團引入了國外博列洛資本,融資不少於十數億港元,因為事先簽署了協議,國外資本不會插手酒店管理,這樣一來,即便許彥海本人持有的股份被稀釋,這也不失為一樁滿意的買賣。許彥海因為身體原因,一度擱淺了擴張計劃,而這半年時間,博列洛確實遵守承諾,並未插手濱海的管理,直到這一次,佳南看著那個名字,臉色異常的肅然。她的確意想不到,去年為父親和博列洛居中牽線的,竟然就是今天在董事會上炮轟自己的邵勳。那麽可以想見,真正令他有恃無恐的,還是第二大股東博列洛投資方。
  佳南漸漸理清思路,順手端起手邊的咖啡,啜飲了一口:“爸爸他為什麽又犯病了?所以才沒來開會?”
  “正準備來開會,忽然就犯病了。他怕你工作分心,就沒告訴你。”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發生了什麽事?”
  沈容苦笑,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麵,卻一字一句的說:“小姐,情況大概比你想象得更糟糕。”
  佳南的手頓了頓,微微挑起眉梢看著他,輕輕歎息:“本來今天會上,邵勳提出要我退出管理層……我以為是最糟糕的事了。”
  “這是今天早上收到的郵件。”沈容沉聲說,“在開董事會之前。”
  他調出一份文檔,將電腦推了推。佳南隻看了一眼,便下意識的站起來,椅子擦過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響,佳南失聲:“誰發的?”
  “是誰發的,還不一目了然嗎?”沈容無奈,“許先生這一次……真的性急了些,無異於引狼入室。”
  “所以說,這些都是真的?”她用一種極緩慢的語速說,“利用內幕消息操縱股市,違規貸款?”
  沈容沉默地抿著唇,一言不發。
  她的手腳漸漸發涼,明白這是一種默認。
  “你要知道,做生意……並沒有完全的黑白對錯。”
  “我們現在能做什麽?”佳南避開了這個話題,伸出手指,摁了摁眉心的地方,“爸爸他……會坐牢嗎?”
  “資料掌握得這麽翔實,要是動手,不會等到現在。小姐,他們要的,隻怕是濱海山莊。”
  “濱海是爸爸的心血,我絕不會拱手相讓。”佳南打斷了他的話,異常強硬的說,“一定還有周旋的餘地。”
  到了淩晨,許彥海的病情穩定了下來。佳南回到自己房間,倒在床上,卻怎麽也睡不著,折騰了半天,終於還是撥出了電話。
  沈容的聲音同樣清醒,大約還在工作。
  “我會去找別的股東談談,看他們會不會站在我這邊。”佳南直截了當地說,“但是,我不想一直被瞞在鼓裏。”
  “什麽?”
  “隻有博列洛的支持,邵勳絕對不敢這麽做。這件事和陳綏寧有關係嗎?”她驀然想起陳綏寧曾對她說過的“你會回來找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沈容沉吟了一會兒,說:“小姐,你知道我們濱海山莊的事務,這是你父親一手創立的,OME從來不插手。”
  “那麽他為什麽這麽……恨我。”佳南躊躇了片刻,還是說了出來,“或者我爸爸。”
  “陳先生和你父親在之前因為集團事務而有些不和。但是說‘恨’的話,我確實不了解。”
  佳南知道他說的是實話,皺眉想了想,沒有再問下去。
  這一夜近乎未眠,早晨探望完還在睡覺的父親,佳南便出門上班。接下來的幾天,她一口氣拜訪了數位濱海山莊的大股東,隻是結果並不樂觀。兩邊眼看要勢成水火了,大多數人便持了觀望態度。每個人心中都打著小算盤,真到了決裂那那一步,手中的股票,便會隨漲船高。而另一邊也沒有停下動作,有風聲說邵勳正在聯絡股東重開股東大會,討論濱海管理問題。
  真正讓許佳南覺得焦頭爛額的是,她手中持有的支持股並不能保證自己取得絕對優勢,更何況對方手中還持有許彥海的把柄。
  她也不是沒想過一個替代方案,就是請陸嫣重新出山,畢竟邵勳提出反對自己的意見時,一直在拿自己與陸嫣經營時的數據做對比。然而陸嫣以身體不好為理由,婉拒了這個邀請。佳南拿著隻剩下忙音的話筒,獨自一個人坐在辦公室,一時間覺得茫然失措。
  沈容的電話是此刻打進來的。
  “小姐,你和柏林很熟麽?”
  佳南一愣。
  “他和你說過自己的事麽?”沈容放緩了語氣,“例如家世之類的。”
  “……他是OME的技術總監。”
  “不,不是這個。”沈容沉聲說,“他從來沒說過麽?博列洛創始人是柏林的祖父,現在掌管的是他的伯父。”
  佳南的呼吸一滯,良久,才澀聲說:“什麽?”
  沈容笑了笑:“小姐,這段時間你不是和柏林走得很近麽?”
  點到即止的話,他隻說到這裏。佳南自然知道接下去該做什麽,可是撥打出那個號碼之前,她卻躊躇了許久。
  她與柏林認識至今,一直在用一種極為輕鬆的方式相處,無關金錢,亦不牽扯利益。而這個電話撥過去,或許……那種關係便再難複原了。
  這個電話一直到她下班的時候,都沒有撥出去。然而佳南並沒有想到,這天柏林來接她下班。
  回家路上,她到底還是假裝無意的提到了博列洛的名字。
  柏林卻沉默著開車,直到等紅燈的時候,才慢慢的說:“我不是很懂管理,回籠資金,尋求中小股東的支持可行麽?”
  佳南抿唇,並沒有直說己方的資金壓力,隻說了句:“我們在這樣做。”
  柏林點了點頭,便不再提起了。
  一直到吃完飯離開,佳南將他送到電梯口,叮的一聲,他跨進去,又將毫無防備的佳南也扯了進去。
  佳南趔趄了一下,一句為什麽還沒有出口,發現柏林隻是若有所思的看著光滑鏡麵上的兩個人,表情有些古怪。
  電梯的速度很快,似乎隻用了幾秒的時間,便已經在底樓停下來。
  柏林沒有跨出去,側過頭,微微垂下眼睛:“對不起,我幫不了你。”
  
  第 22 章
  柏林低低的說:“對不起,我幫不了你。”他的後背靠著電梯,修長的身形顯得有些慵懶,神情亦是前所未有的憂鬱,一字一句的說:“我早就和家族決裂了。”
  佳南心跳微微一快……他知道自己那番話的含義。
  “佳南,博列洛現在的主席是我伯父,你大概已經知道了吧?”他勾起眼角,笑了笑,“我真希望自己能幫得了你……可是我自從讀大學離開了家裏之後,再也沒有回去過。也不打算回去。”
  佳南看著這樣陰鬱的柏林,仿佛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而柏林慢慢張開五指,電梯明淨的燈光下,他的手指修長,卻徒勞的,攏不住光線。
  “離開的時候,我對他們說,隻憑著我自己一雙手,也能拿到想要的東西。”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後畢業,我卻發現……自己找不到任何工作。”
  “他們希望你回去?”
  “不……他們隻是想證明,我那句話是錯的。”
  “直到有人欣賞我發布在網上的一個程序的源代碼,然後和我聯係,問我願不願意加入研發小組。於是我答應了,一直到現在。”柏林笑了笑,“陳綏寧破格提拔了我。”
  佳南看著他此刻有些寥落的側臉,又想起平日裏嬉笑樂觀的他,實在難以將這兩者結合在一起。
  “佳南,真對不起。我也希望我能幫你,但是我和博列尼……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歎了口氣,“還有,我伯父做事,有時手段很絕。你要小心。”
  佳南點了點頭,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鬆一些:“好,我知道。你別放在心上,我隻是隨口問問……”
  他看著她的目光異常的幽邃,良久,才點了點頭。
  狹小的電梯空間裏,電話響起的聲音分外刺耳。佳南有些窘迫的接起來,看到來電顯示,心裏忍不住咯噔了一下。匆匆聽完,她隻說了一句:“我馬上回來。”
  許彥海的病情又有反複,有新的腦溢血情況出現,已經陷入半昏迷,臨時被轉送往醫院。柏林在送佳南去醫院,將車子開得飛快。他感知到此刻她的憂慮,她在車座上坐得筆直,一動不動,就連眼睛都是緊緊盯著前方道路,幾乎不眨。
  她的模樣古怪而僵硬,柏林忍不住去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小小的手掌冰涼,他便微微放緩車速,低聲說:“伯父不會有事的。”
  佳南依舊一言不發,到了醫院的停車場,她拉開車門,也沒有等柏林,徑直走向電梯。
  黑夜之中,紅色的電梯樓層顯示分外刺眼,像是小小的血手印,晃得佳南有些難受。
  叮咚一聲,電梯門打開的時候,裏邊的兩個人讓她頓了頓腳步。
  陳綏寧的手正攬在舒淩腰間,兩人正低聲說笑著什麽。而舒淩的小腹凸起,身形比起以前豐滿了許多。
  他們在此處見到他大約也是覺得意外,陳綏寧扶在舒淩腰上的手先是下意識的鬆了鬆,跟著,卻將她攬得更緊一些,眉梢微微揚起,含笑招呼了一句:“許小姐?”
  “借過。”她實在沒有心情在此刻寒暄,隻點了點頭。
  她等他們走出電梯,毫不猶豫的摁下了關門,眼看著那對男女的身影在自己眼前消失,隻是全身無力的靠在了電梯壁上。因是夏日,涼涼的金屬麵,仿佛讓自己所有的力氣一並消逝了。
  而停車場內,匆匆跑來的柏林卻撞上了陳氏夫婦,錯愕著停下腳步,招呼說:“老大,舒工,你們怎麽在這裏?”
  陳綏寧鬆開手,似乎並不意外見到柏林,隻說:“她來產檢。”
  柏林“哦”了一聲,便快步走向了電梯。
  偌大的停車場,就隻剩了兩人,
  舒淩似笑非笑地看著陳綏寧褪去最後一絲笑容,麵無表情地去取車,忍不住叫住他:“喂,新歡舊愛聚會,你什麽感覺?”
  他回頭看她一眼,薄唇抿得像是一道冷淡的光。
  “新歡舊愛?”
  “你別誤會。”舒淩忍不住笑,“你是舊愛,柏林是新歡。”
  他沒有接話,一言不發的倒車,而舒淩拉出安全帶係上,饒有興趣的看了陳綏寧一眼:“說真的,我也覺得柏林比你好。年輕陽光,最重要的是,脾氣比你好。”她想了想,又補充說,“你一張撲克臉,別擺給我看。”
  陳綏寧將車子駛出車庫,忽然淡淡地說,“你是真心在幫她打抱不平呢?還是害她?”
  舒淩無辜地眨眨眼睛,仿佛聽不懂他的話:“你不是決定放過她了?”
  他輕輕嗤笑了一聲,狹長明秀的雙目中隱匿著一絲戾色。
  “我是放過她了,不過……她要是主動回來找我呢?”
  舒淩忽然有些同情起許佳南了,良久,才說:“你……是早計劃好了的?”
  車速極快,兩側路燈流成光海,映在陳綏寧的眸色深處,而他隻勾了勾唇,不置可否間,心底竟隱隱有些難以平靜。
  
  第 23 章
  佳南沒有聽任何人的勸說,在醫院陪了整整一晚上。直到晨曦微露,許彥海醒了過來。他一睜開眼睛,就似乎有許多話要對女兒說,緊緊攥住了她的手,比劃著唇形,喑啞的發出了幾個音節的聲音。
  佳南俯身:“爸爸,你要說什麽?”
  清晰得能聽到他胸腔裏那顆心在砰砰跳動,她終於聽清,父親吃力的說:“囡囡……讓你難做了。”
  她拚命忍住眼淚,用力的點頭:“沒有……爸爸,我沒有難做。”
  許彥海頓了頓,似是喘了口氣,才說:“如果實在……撐不下去,爸爸不會怪你。”
  佳南的目光怔怔的落在他龜裂、蠕動的唇上,良久,才聽到父親又說:“如果他們逼你,你不用管山莊……也不用管我——”
  話音未落,醫用儀器尖銳的響了起來,醫生與護士很快就過來了,她反而被推到一旁,隻有手上殘餘著父親的體溫。
  此刻病房裏有許多人,可是許佳南獨自一人站著,隻覺得,自己被推到了……一片孤望無立的,懸崖之上。
  是啊,將她逼到絕境,山莊可以放手不管,可是她怎麽放心父親的那些汙點資料掌握在對方手中?
  天漸漸地亮了,在注射了數種藥物之後,許彥海的病情終於穩定下來。而佳南拖著極度疲憊的身子,走到病房門口,卻意外的看到柏林坐在長椅上。他亦是一夜未眠,臉色不見得好,卻在見到她的刹那站起:“伯父沒事吧?”
  柏林笑起來的時候,似乎法令紋特別的深,卻也因為這個原因,他的表情總是極有感染力的。然而這一次,他隻是淡淡看著她,眉宇間全是溫和與關懷。
  佳南停下腳步,想到他就這樣默默在病房外守候了一夜,被焦灼與無力煎熬的心境終於有那麽片刻,稍稍的柔軟下來。
  “走吧,我送你回家。”他走上來,攬住她的腰,低聲說,“去洗個澡再上班。”
  她並沒有掙開,稍稍回頭看了一眼病房,便被他的力道帶著往外走。
  清晨的交通還不算堵,柏林開著車,緩緩地說:“錢方麵……你不用太擔心,缺口有多少,我幫你想辦法。”
  佳南微微苦笑,事到如今,她對於山莊、或者說現金缺口倒不是非常擔心——她隻是在隱隱恐懼,對方掌握了父親的犯罪證據,就等同於抓住了己方的命脈——那仿佛是一種遊戲,一種從山莊開始入手的遊戲,對手隻是在……遊刃有餘的戲耍自己罷了。
  “柏林,我很怕——”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佳南輕輕仰頭,靠在了座椅上,“我總覺得,他們的目標不是山莊……而是……”
  柏林側頭,極為敏銳的看了她一眼,沉聲說:“什麽?”
  佳南到底隻抿唇笑了笑,有些茫然的搖了搖頭,很快的說:“沒什麽。”
  盡人事,聽天命。
  接下來的數日,許佳南真正用來激勵自己的,無非隻有這樣一句話而已。
  籌集資金,與中小股東溝通……這些都不難,可她卻始終無法克製住內心深處的恐懼。像是在視野的盡頭,露出沉沉的天色,一場暴風雨即將席卷到來,開了整整一日的會,佳南回到辦公室剛打開郵箱,便顯示有新的郵件。她點開,隻看了一眼,頓時胸口一緊。
  對方顯然是失去了耐心,又對己方的情勢了如指掌——既知道父親的病情,也了解自己這些天的努力,甚至不再提出之前讓她自己引退的建議,指明要召開特別股東大會,公布許彥海的經濟犯罪資料。
  辦公室外是山莊的小徑,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到任何光亮。她就這樣呆呆坐著,看著電腦屏幕,而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佳南的腦海中始終盤旋著一個畫麵,父親被人從病房裏帶走,而他的身體……不可能再經受任何的刺激了。
  叮鈴鈴
  電話響起來,佳南看了看號碼,是柏林。
  她原本不想接,可是聲音卻不折不撓,一直在折磨她的神經。
  “喂。”最終她還是接了起來,
  “佳南,我多少湊了些錢,你應該用得上。”
  電話那邊柏林報了一個數字,其實算是一個叫人咂舌的數字了,佳南怔了怔:“你怎麽會有這麽多錢?”
  “沒什麽,賣了些集團的股份。”他輕描淡寫地說,“希望能幫上忙。”
  “哦不,不用了。”佳南慢慢的說,“現在用不上了。”
  她本應該說謝謝的,可她說不出口,爸爸隨時會進監獄這個想法沉甸甸的壓在她胸口,迫得她難以呼吸,於是她有些倉促的掛了電話,慢慢將整個身子伏在了辦公椅上。
  半睡半醒的時候,她似乎做了一個夢。
  先是爸爸躺在床上,翻看著報紙,他不知看到了什麽,病情竟突然家中,一下子暈厥過去了。跟著畫麵轉換,一個年輕男人含著冷酷的笑意,對自己說:“一個月之內,你大概會求著……要回到我身邊。”
  那時他是在電話裏說的,她看不見他的表情。此刻,這一幕這樣驚心動魄,幾乎讓她立刻驚醒過來了。
  一個月……佳南忍不住想,原來時間過得這樣快,不過半個月,她已經被現實打趴下,再也沒有餘力在他麵前挺直腰杆了。
  無論怎麽掙紮……或許,結局早就注定。
  佳南的手一寸寸的接近桌上的電話,麻木的摁下一個個數字。
  已經是淩晨,可對方很快接起了電話,聲音清醒地可怕。
  佳南打了個寒噤。
  “我等你這個電話,已經很久了。”他輕聲笑著,像是此刻等到了自己的獵物。
  “那麽,我不用將事情再向你複述一遍了。”佳南有些艱難的說。
  “不,來龍去脈我很清楚。”陳綏寧輕鬆地說,“你現在還有五個小時,可以過來找我,我們來談談條件。”
  “你在哪裏?”
  “我在醫院。”他用一種波瀾不驚的語氣說,“順便等你。”
  
  第24章
  佳南開著車,駛出酒店的大門。燈光微微晃動著,和對麵一輛車的光線,交錯而過。
  那是一輛黑色的雪佛蘭,車速正慢慢的放緩。
  佳南看不到車內那人是誰,心底卻莫名的酸澀起來。
  仿佛預知了,這是在和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擦肩而過。
  再睜開的時候,她收斂起了所有感情,隻是用力的,踩下了油門。
  去醫院已經算是熟門熟路,驅車過去,不過花了十分鍾。許彥海的病房在高層護理區,一整層也不過寥寥幾間房間。
  佳南輕輕推開了病房的房門,幾絲光線逸泄出來。
  果然,套房會客室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人,身形俊秀挺拔。
  他真的在這裏。
  盡管做足了心理建設,佳南的心髒還是漏跳了一拍。
  他的身影依舊俊逸挺拔,淡淡抬起頭來,對著佳南笑了笑:“等你很久了。”
  “我爸爸呢?”佳南失聲,驀然間聲音暗啞下去。
  陳綏寧隻是伸出食指,放在自己唇上,示意她噤聲:“醫生剛剛打過鎮靜藥物,他在睡覺。”
  佳南繞過茶幾,悄悄拉開內室的房門,一片黑暗中,躺在病床上的人呼吸十分平穩,正在安睡。她又往前跨了幾步,站在病床前,努力地分辨著父親的沉睡時安詳的表情。
  隻有在這裏,她才真正的覺得安心。哪怕如今許彥海大多數時間都在沉睡,不知道外麵的風雨飄搖。而她呢……還揣懷著小小的幻想,希望能回到小時候,無憂無慮。
  有熱度漸漸地逼近,佳南渾身一激靈,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陳綏寧已經站在站在身後,雙手環住了自己的腰。
  他的手掌就曖昧地按壓在她小腹往下的地方,薄唇輕輕含住她的耳垂,將一種渴望無聲地傳遞給她。
  她倏然間漲紅了臉,卻又怕吵醒父親,僵直著身體,用手肘努力撐開他。
  黑暗之中,陳綏寧微微勾了勾唇,低聲說:“出去?”
  兩人出來之後,內室的門無聲地關上了。
  陳綏寧反身,將佳南抵在薄薄的門板上,低頭徑直吻向她的頸間。
  因為是盛夏,她穿的是一件絲綢質地的短袖襯衣,觸感滑滑的,他卻覺得一粒粒去解開這樣不方便,伸手用力一撕,珍珠紐扣便滾落了一地。
  佳南駭得睜大眼睛,低聲說:“你幹什麽?”
  他低低喘了口氣,笑:“你說呢?”
  “陳綏寧,你——你讓我來談條件——”她微微側開身子,想要逃避他的手掌。
  “條件?這就是你的條件了。”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眼神深處滿是嘲諷,“就像在荷蘭的時候一樣,你還有得選麽?”
  佳南的手原本扣在他的手腕上,拚命地阻止他的動作,聽到這句話,卻不得不軟軟地鬆開了。
  他輕鬆地扯下她穿著的及膝裙,一把將她抱到沙發上,慢慢的解自己的扣子。
  自下往上的看著那張冷酷得沒有絲毫表情的臉,佳南眼角的餘光掃到一片潔白的牆壁。
  這是她父親的病房。
  爸爸就躺在裏邊,而他……卻逼她在外間迎合他。
  她的手因為屈辱而在顫抖,想要狠狠地扇一巴掌在這張英俊的臉上,卻走投無路的看著他俯□,熾熱的身子慢慢的俯壓上來。
  “放心,你爸爸他現在起不來。”他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惡劣的補充一句,“隻要你別出聲。”
  “不要在這裏。”她斷斷續續的說,“不要在這裏……哪裏……都可以。”
  “寶貝,來不及了。”陳綏寧半支起身子,他上身的襯衣鬆開了大半,獨獨將手上的腕表給她看,“四點五十分。如果我沒算錯,早上八點,你的員工、各家媒體,都會收到那封公開信。到時候,你爸爸就會從這裏被帶走了。”
  她怔怔的看著那個時間,指尖泛起了寒意。
  他的手繞過她光滑的後背,從容的解開她的內衣,一邊卻輕鬆的說:“你起碼給我兩半個小時,來處理這件事。你知道……現在再換個地方,就來不及了。”
  或許是因為已經重重的吻上了她的唇,陳綏寧最後一句話說得含糊不清,而他的另一隻手分開了她的雙腿,不等她回答,毫無耐心、卻又迫切地進入她的身體。
  她已經太久沒有與他這樣接觸,那種被穿刺的感覺,痛得她想要叫出來。可她不敢,隻是微微抬頭,用力的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他的雙手扶在她纖細的腰肢上,輕聲誘惑說:“你也可以叫出來,我想你爸爸聽不到的。”
  佳南的目光一直遙遙的注視著內室那扇緊閉著的門,哪怕她知道父親不會起來,可她還是這樣一眨不眨的看著。接著,似乎有涼涼的液體滾落下來,一直流進鬢角裏,消失不見。
  她不知道他花了多長時間才盡興,隻知道他從自己身上起來時,外邊的天色已經漸漸泛起了魚肚白。
  佳南看著他穿好衣服,接著自己站起來,默默地撿起了地上的衣物,一件件穿好。一轉身,他的雙手抱在胸前,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這個時候,她之於他,恐怕已經沒有任何尊嚴的底線了。
  她索性無所謂的笑了笑,聲音微啞:“你還滿意麽?”
  陳綏寧用手指抬起她的下頜,慢慢的說:“我更喜歡你以前的樣子——而不是剛才,就像是一條死魚。”
  她的臉色白得沒有絲毫血色,良久,才說:“你答應我的呢?”
  他淡淡一笑:“我自然會做到。”
  他抬腕看了看時間,轉身離開之前,又想起了什麽,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張房卡,扔在佳南麵前。
  “以後你就住我那邊。”
  佳南跨上前一步,撿了起來,她一仰頭,隻看見他的離去的腳步。
  “陳綏寧——”
  他的腳步停了下來。
  “你如果恨我,恨我爸爸,為什麽不幹脆將他送進監獄?”她用很輕的聲音說,“為什麽要這樣做?”
  “第一,邵勳和博列尼背後捅了你爸爸一刀,這件事與我無關。”他並不轉身,隻是冷淡地說,“第二,如果我真的恨一個人,送他進監獄算是仁慈的做法。我更喜歡像剛才那樣……”
  佳南慢慢站了起來,房卡勒得她的手掌邊緣出現一道淡淡的白痕,聲音澀得可怕:“什麽?”
  他笑了笑:“一個男人神誌不清的躺在病床上,他的女兒卻在外邊‘委曲求全’,算不算很刺激?”
  病房門關上了。
  佳南就這樣站著,直到護士清晨來查房。看到她衣衫不整的站在一旁,嚇了一跳。
  “小姐,你沒事吧?”
  佳南搖了搖頭,隨手在衣櫃裏拿了一件父親的外套披在身上,看著護士走進內室。
  她等到護士重新出來,聲音帶了絲顫抖:“他還好嗎?”
  “很穩定。”護士看她一眼,到底還是說,“你真的沒事嗎小姐?”
  “他昨晚睡得好嗎?”佳南有些慌亂地問。
  “滿安穩的,現在還沒醒。你可以進去看看了。”
  佳南後退了小半步,下意識的搖了搖頭,仿佛害怕自己狼狽的模樣會被父親看到。她去衛生間拿冷水衝了衝臉,下樓去停車場取車。
  回到自己的公寓,洗澡,換了一身衣裳,濕漉漉的從浴室出來,佳南看到手機上有好幾個未接來電。
  她惴惴不安的回撥過去,是沈容打來的,
  他的聲音有些興奮:“小姐,我剛剛收到邵勳發來的信件。看他的意思,似乎是願意和解。”
  胸口那塊大石慢慢的移開了,仿佛是隔離出了一大片呼吸的空間,佳南按捺住狂跳的心跳,問:“他說了什麽?”
  “他說今天下午可以先見個麵,商談一下具體的事宜。”沈容有些不解的說,“不知道為什麽,他的態度全變了。”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那你盡快安排見麵吧。”
  下午的會議進行得異常順利,邵勳一改之前有恃無恐的模樣,收斂起了之前咄咄逼人的語氣,相反,提出了一份相當讓步的方案,除了繼續保留許家的管理權外,他們也默契的對於許彥海的事保持沉默。當然,前提是許彥海稀釋了一部分自己的股權,這樣濱海的第一大股東與第二大股東之間的差距變得極小。
  佳南自然知道,若是還有一次爭端,那麽情況恐怕隻會比這一次更加糟糕。不過眼前這個可以讓自己休緩的契機,她隻能牢牢抓住。
  會議結束的時候已經天黑了。
  佳南在會議室門口看到邵勳,後者胖胖的臉上堆著笑,和藹可親地說:“你爸爸現在好些了吧?”
  她也笑得無懈可擊:“好多了。”
  寒暄了幾句,各自上了車,佳南看著後視鏡裏一臉假笑的自己,忽然覺得這樣陌生。
  “現在去哪裏?”
  司機的話打斷了佳南的思緒,她回過神,想起早上陳綏寧的助理發過來的那個地址。花了很長時間,才慢慢的報出那個地址,下班的晚高峰,車子堵在車流中,開得有些慢。佳南的頭靠在車窗上,睡睡醒醒,才發現短短的一段路,司機竟開了一個小時。
  她曾經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看過這座公館的廣告,保安工作做得極其森嚴,她刷了門禁卡進去,電梯到頂層,發現是單戶住宅。
  陳綏寧並沒有給自己鑰匙,她猶豫了一下,便在密碼鎖上摁下一串數字。
  滴的一聲,門打開了。
  佳南並不意外,聲控燈自動打開了,整間屋子裝飾得很簡潔,因此也顯得空曠。
  她徑直去了主臥,打開衣櫃,裏邊整齊地放置著數套還未拆開的女式睡衣。她隨手翻了翻,發現尺碼比自己的略小一號。
  一怔的時候,客廳傳來了動靜。
  佳南赤著腳就出去,而陳綏寧剛剛進門,一隻手正在解自己的領帶,看到她便讚許地笑了笑:“很乖。”
  佳南就這樣靠在門邊,目光卻落在CD架上,上邊全是日本的一些少女音樂,她看了許久,才說:“這裏還有誰住過麽?”
  陳綏寧隨手將西裝扔在沙發上,走到她麵前,低頭吻了吻她的嘴唇,輕笑:“嫉妒?”
  佳南諷刺地笑了笑:“誰?”
  “安琪。”他很無所謂的告訴她,“不過你放心,她不會再來了。”
  佳南臉色僵了僵,不自覺地側開臉,他的唇便落到她的臉頰上。
  陳綏寧的眼神驀然變得冷肅下來,用手指扣住她的下頜,冷淡地說:“許佳南,你最好不要擺出這樣的臉色對我——你要知道,你和她沒什麽兩樣。”
  她的心仿佛被什麽刺了一下,刹那之間,沒有知覺了。中央空調徐徐的吹過冷風,掃過自己的後頸,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場角力中,佳南知道,其實自己毫無籌碼。
  良久,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十分空洞:“你老婆呢?你不是很愛她麽?”
  陳綏寧放開她,微微一笑:“不錯,所以我們的關係最好低調一些,免得她難過。”
  “關係?”佳南咬了咬唇,望進他深如海的眸色之中,自虐般的笑了笑,“什麽關係?”
  “怎麽稱呼都沒關係。”他放開她,徑直走向書房,“情婦?”
  聽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佳南用力的握拳,最後卻無力鬆開,隻看著他的背影,覺得身體的某一個地方,像是被刺穿了,一點點的滴下血來。
  “那麽……我這個情婦,要做多久?”她像是在問自己,聲音低不可聞。
  可他竟聽見了,回頭看她一眼,帶著幾分殘忍,笑了笑說:“到我厭倦為止吧。”
  
  第25章
  書房的門哢噠一聲,關上了。
  偌大的房子裏,佳南覺得冷,她轉身去了浴室,將水的溫度調到最高的一檔,站在花灑下,一動不動。直到指尖的皮膚都被泡得浮起了白色,她濕漉漉的從浴室出來,草草地將頭發吹了吹,便躺在了床上。其實殊無睡意,牆上的時鍾也顯示著,現在隻是晚上十點而已。
  佳南卻關了燈,強迫自己躺下,重重的閉上眼睛。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卻愈發的清醒。直到有人打開了房門,接著床的一角微微下陷了數分。她下意識地往一側挪了挪。
  陳綏寧並未躺下來,卻重新繞到她的那一側,俯□來。
  “既然沒睡著,那麽我們來做些別的事?”他低聲笑著,微涼的手指由她的腰測,慢慢往前滑移。
  佳南身子一僵,她並不敢去阻攔他,卻啞聲說:“今天不要了……我很累。”
  他依舊慢條斯理地去解她的睡衣衣扣,一邊用牙齒啃齧她的頸側:“很累?你知道……這次幫你,我付出了什麽代價?”他的動作倏然停住了,伸手將床燈打開,狠狠扣住她的臉頰說:“許佳南,有買有賣才才叫做交易——現在你知道該怎麽做了?”
  佳南就這樣躺著,下頜微微抬起,目光平靜地讓陳綏寧想起了兩汪泉水。她仿佛是完全理解了他的話,勾了勾唇角,低聲說:“我知道了。”然後一顆顆地解開睡衣的扣子,直到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在她肩上鎖骨處。那時他覺得她最美的地方,異常柔美的肩部線條,薄薄的,卻又不會顯得太幹瘦—— 有人說那叫做蝴蝶骨,而她……的確不負這個名字,像是伏翼未動的蝴蝶,寧靜且美麗。
  陳綏寧從善如流的俯□,慢慢地在她的肩膀處烙下自己的痕跡。
  而佳南閉上眼睛,她知道他不喜歡自己蹙眉,於是努力舒展表情,仿佛在享受此刻的溫存……寧靜的夜裏,隻有彼此低低的喘氣聲,享受,或者折磨,已經不那麽重要了。直到佳南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忽然響起來。
  她本不想去在意,可那個聲音卻十分執著,足足響了半分鍾,還沒有停下的跡象。
  陳綏寧停下了動作,半支起身子,將那支手機拿了過來,他看了看那個名字,似乎輕輕笑了笑,將手機扔在佳南身上:“接。”
  佳南身上出了一身薄汗,被冰涼的金屬外殼一觸,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而來電顯示讓她徹底的清醒過來。
  這一次,她並未聽他的話,條件反射的,想要掛掉這個電話。
  然而陳綏寧仿佛能知道她在想什麽,撥開她的手,替她摁下通話鍵,眼睛危險地眯了眯,用口型說:“接。”
  她仰頭看著他,而他因為咬著下頜的關係,側臉異常的冷酷。
  佳南別開目光,不得不控製自己的呼吸,低聲說:“喂。”
  “我剛聽說,對方和你們和解了?”柏林的聲音還帶幾分寬慰,“太好了!”
  她“嗯”了一聲,想要支起身體,可陳綏寧卻異常“體貼”地去親吻她的臉頰,那個吻順勢而下,挪移至她的耳垂,技巧嫻熟得可怕。
  她努力地側頭避開,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常一些:“謝……謝。”
  “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
  佳南實在無法說下去了,合上電話,又將電池滑了下來,手機哢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而幾乎與此同時,陳綏寧的眼中掠過一絲鋒銳的光芒。
  “你還要我怎麽樣?”佳南靜靜地開口,呼吸卻越來越沉重,仿佛是一種積蓄著的能量,正在用她難以控製的速度爆發。
  而陳綏寧半支起身子,饒有興趣地看著她:“你不覺得,既然和我在一起了,還要和別的男人聯係……很不敬業?”
  她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力氣,一把將他推開了,自己翻身下床,或許是因為激動,小腿磕在床頭櫃上,趔趄了一下。
  陳綏寧收斂起笑容,冷冷看著她摔在地上的身影。
  或許是因為疼痛,又或者她已經沒了力氣,佳南隻是維持著那個姿勢,抱著雙膝,在地上瑟瑟發抖。從陳綏寧的角度,看得到她微微抽動的雙肩,和拚命壓抑著的低泣聲。他緊抿著唇,坐了起來。
  其實他現在有很多話可以說,侮辱的,諷刺地,每一句,都會讓她哭得更大聲一些。可他卻莫名的沉默,幽邃的目光隻是看著她的背影,然後站起來,從背後將她抱了起來。
  佳南沒有動,她的聲音還有些抽噎,卻顯然是在極力的控製情緒。
  “我會和他說明白。”
  陳綏寧仿佛沒有聽見,隻是將她抱回床上,隨手披上了外袍,走去了露台。
  這個夏夜十分悶熱。鋼筋水泥的城市裏,聽不到知了的聲音,他點燃了指尖的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清洌的煙味在喉間反複繚繞,直到滲透至五髒六腑。他有衝動想回頭看一看,他們之間,不過隔著一扇明淨的玻璃罷了。可他卻站著,背影挺直,隻是不願。
  城市仿佛萬千丈紅塵,一色鋪陳開,染得夜色異常璀璨。
  這樣的一片盛世繁華都在自己腳下,一步步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心中……包括屋裏的女人——可他並不覺得快意,遠遠沒有想象中的快意。
  他甚至想起了很久之前,他們初始的時候,整天膩在一起,卻比現在,快活了那麽多。
  不知站了多久,一支煙漸漸燃到盡頭。他終於轉身,推開房門,徑直離開了這間公寓。
  佳南很驚詫,哪怕已經這樣絕望了,她還是能睡著,並且準點的,在早上七點半醒過來,照例先是去看過了父親,再去上班。
  回到酒店,一切如常,仿佛之前的風波都不曾發生過。
  佳南工作到午休,秘書打電話進來,說是有人找她。
  她並沒想到,柏林是帶著一大袋藥來看自己的。
  甫一見麵,他便伸手去探她額頭,略略有些擔心:“是不是病了?昨天怎麽把電話掛了?”
  佳南下意識的後退了半步,他的手就這樣懸在半空中,尷尬的笑了笑。
  佳南低了低頭,刻意沒去看他的表情:“謝謝,昨晚太累了,我沒病。”
  她今天穿的並不是酒店的製服,而是一件墨綠色的高領無袖上衣,愈發襯得下頜尖尖的,膚色雪白。柏林的目光在她的頸間停頓了一會兒,倏然便沉了沉。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佳南有些不自然的撫了撫自己的脖頸,低聲說:“柏林,以後我們……還是少見麵吧。”
  柏林卻笑了,表情愈加顯得沉靜溫柔:“為什麽?”
  她沒有勇氣說出那樣不堪的理由,便頓了頓,低聲說:“沒什麽,不合適。”
  “不合適?”他咀嚼著這句話,隻是定定地看著她,“許佳南,發生了什麽事?”
  佳南依舊微笑著,眼神卻似乎有些渙散了,隔了許久,她才用很緩慢的語速說:“柏林,你可以不要再問麽?我真的隻剩下一點點東西……驕傲,尊嚴什麽的……你可以,給我留下一些麽?”
  她轉身離開,走得速度這樣快,仿佛慢上一秒,就再也難以克製情緒。
  而盛夏的烈日中,柏林站在門廳的地方,影子拖得很長。周遭人流湧動,而他就這樣站著,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
  日子還是這樣過。
  工作愈來愈順利,卻沒有驚喜,沒有期待。佳南每天都住在那套公寓裏,有時候陳綏寧會回來,大多數時候,他還是會回家陪妻子。
  偶爾佳南坐在飄窗上,望著腳下的城市,想起他們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她隻是希望見到他,每一分每一秒。可是如今,她變得恐懼,怕見到他,怕到提早半天知道他會回來,她便坐立難安。他與她並肩躺著的時候,佳南側頭看著他,他的側臉的輪廓雋然如刻,呼吸亦是平穩,隻有在這個時刻,她才會有衝動,想遠遠地躲開,或者將什麽東西狠狠地砸在他的臉上——這樣他就……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麵前了吧。
  可到底還是不敢,佳南悄悄地坐起來,披了外衣,走到客廳裏。
  屋子裏沒有開燈,她捧了一杯熱水,安靜的坐在沙發上發呆。
  以前自己是多麽厭惡黑暗嗬……哪怕睡覺,也總要開上一盞燈。可現在,她愈發的喜歡躲在黑暗中,將呼吸壓得很低很低,這樣,沒有人會發現自己……而且,她現在的身份,似乎也隻適合躲在陰暗的角落裏。
  夏日的天空亮得早,沒過多久,那種濃稠的墨藍色便漸漸地稀釋開了。
  手中的溫水早就變成了室溫,佳南正準備回到臥室,一抬頭,一道修長的人影倚在門邊,目光不輕不重的落在她身上,似乎這樣彼此靜默著,許久許久了。
  她淺淺笑了笑:“你……起來了?”
  陳綏寧走到她麵前,微微低下頭,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你就這樣坐了一夜?”
  佳南後退了半步,先是點頭,隨即又搖頭說:“不,我出來喝點水。”
  陳綏寧似笑非笑:“如果我沒記錯,你的床邊有一杯水吧?”
  佳南怔了怔,避開他的目光,深呼吸了一口,便抱住了他的腰,低聲說:“現在還早,再去睡一會兒吧。”
  其實她並不確定這一招會不會奏效。然而陳綏寧的反應,讓佳南覺得鬆了口氣,他並沒有推開她,隻是將手鬆鬆扶在她的腰上,一道回了房間。
  安靜的躺下來之後,佳南朦朧間終於有了一絲睡意,她翻了身,往床的一側縮了縮,卻聽見陳綏寧的聲音不鹹不淡的傳來:“許佳南……”
  “嗯?”
  “你一直在討好我。”
  睡夢之中,他的聲音忽遠忽近,佳南並沒有分辨得很清楚,於是喃喃的說:“什麽?”
  他卻不說話了,伸手將她抱了過來。
  佳南不安的動了動,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黑暗之中,陳綏寧卻並沒有再閉上眼睛。她在自己懷裏縮成很小很小的一團,整張臉都埋在自己胸口,這樣……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於是他輕微的動了動,將她的小臉自胸口挖了出來。窗外晨光漸漸落進來,他看到她眼下烏沉沉的青色……其實,她一直失眠,他總是能感知到的。
  那一刻,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碰觸了一下,陳綏寧心底倏然滑過一絲澀然。她有多久沒有睡得這樣沉了?
  他沒有再吵醒她,隻是放輕動作起來。離開之前,又回轉進臥室,將手探進她的枕頭下,摸出了她的手機。
  
  第 26 章
  這一覺醒過來,佳南望向床邊的電子鍾,愣愣地看著那個時間很久很久,幾乎以為自己是眼花了。
  她不是在手機上定了鬧鍾麽?
  急急忙忙的去翻手機,卻發現原本放在枕頭下的手機電池被拆了下來,靜靜地擱置在桌上。她沒有多想陳綏寧為什麽拆了自己手機,因為自己已經遲到了,也誤了周一早上最重要的例會。
  車子一路開往山莊,倒恰恰避開了周一最可怕的上班高峰,佳南踏著一雙高跟鞋一路疾走到辦公室,恰好撞到秘書從電腦後抬起頭,有些錯愕的望著她。她自知此刻形容有些狼狽,隻能輕輕咳嗽了一聲,裝出不在意的樣子,迅速的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坐在慣常的辦公椅上,也不知為什麽,佳南隻覺得心浮氣躁,於是起身將空調打得大些。
  “許經理……出了點事故。”秘書一臉慌張的進來,“門口的保安和人起了爭執,有人被打傷了。”
  佳南隻覺得匪夷所思:“是客人?”
  “不是……是媒體的人。沒有預約,保安不讓進。”秘書有些尷尬,刻意避開了佳南的目光。
  “……這幾天又入住了明星?”佳南揉揉眉心,有些困惑。
  “不是。”秘書生硬的笑了笑,忽然沒頭沒腦的說,“報紙在您桌上,您自己看看吧。”
  佳南有些疑惑地走到辦公桌邊,拿了份報紙,翻開了數頁,刹那間呼吸變得困難,身子像是被定住了。
  過了很久,空調吹得自己頭痛,她才伸手去夠桌上的電話。
  手指還在顫抖,撥出第一個號碼前,她很快又摁掉,重新撥出一串號碼。
  接電話的是父親的私人看護,她先問:“爸爸醒了嗎?”
  “早上清醒了一會兒,現在又睡了。先生的情況您知道的,就是這樣,哪怕醒過來,也有些意識不清。”
  以往聽到這句話,她總覺得失望,可唯有今次,佳南竟鬆了口氣,將電話擱斷之後,轉而撥了第一次的號碼。
  手機響了許久,是很輕柔的女生吟唱,陳綏寧卻隻是拿在掌心中把玩,並沒有要接起的意思。
  舒淩頭痛地摁了摁額角:“想接就接,不想接就掛掉。你這是什麽意思?”
  “吵到你了?”他如夢方醒的樣子,將電話摁斷了,淺淺一笑。
  “你真會折磨人。”舒淩歎了口氣,抬起眉眼望著他。
  陳綏寧的指尖輕輕敲著桌麵,慢條斯理地說:“對不起。”
  “嗯?”舒淩百無聊賴地翻著手上一本極大的物理工具書,如今她剪了短發,又因懷孕,臉上線條圓潤上許多,看上去很是可親。
  “這幾天你別出門了。”他想了想說,“還有你爸爸那邊,去解釋下,免得他又大發脾氣。”他的表情有些若有所思,一字一句的吩咐。
  “怎麽?”舒淩將書扔在一旁,指了指那些雜誌報刊,“不是……你做的?”
  陳綏寧抿著唇角,並沒有回答,隻說:“我出門一趟。”
  陳綏寧徑直推開許佳南辦公室的門時,看著她目瞪口呆的表情,足足數秒之久。
  她回過神來,幾乎是鐵青著臉色走到他身後,將門重重的關上了,然後將那份《北都周刊》扔在他麵前:“這是什麽?”
  標題是“陳綏寧偷食,與舊愛舊情複燃”。
  接下去狗仔的偷拍堪稱一流,兩組照片:一組是許佳南與陳綏寧出入公寓,另一組是有著身孕的舒淩獨自回家。事實俱在,且圖文並茂,許佳南第三者的身份著露無疑。
  他從容不迫的坐下,似乎並不屑於看這樣一份八卦雜誌,隻說:“我也很意外。”
  佳南冷冷笑了一聲:“意外?對你陳綏寧來說,這個世界上還有意外的事?”
  窗外陽光爛漫,卻仿佛被吸入了他深邃的目光中,深不見底,他仰頭看著她,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才低低地說:“很多。“他的話中似乎還有些另外的含義,可是此刻的佳南並沒有去分辨,她隻是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這樣做,你有什麽好處?”
  陳綏寧輕輕勾著唇角,是微微笑著的樣子,沒有辯駁,隻是眼神中倏無溫度。
  “許佳南,我們的協議當中,有提到過雙方必須為這件事保密麽?”他閑閑問她。
  佳南怔怔的看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看,這樣一來,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也免去了一些麻煩。”他揚揚下頜,微笑著像是循循善誘。
  佳南想了很久,似乎才明白那個人指的是誰,刹那間臉色發白,低聲說:“所以,真的是你?”
  陳綏寧沒有承認,卻也沒否認。
  “你想要讓誰知道?”她的聲音漸漸嘶啞。
  “你我心知肚明。”
  佳南隻覺得自己雙腿發軟,她定定看著他,眸色變幻了許久,終於輕輕笑了起來:“你……為什麽逼我越來越恨你呢?”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直接的,對他說出了“恨”這個字,他亦沉默下來,眼眸中的一點黑愈來愈濃。
  “你不會以為……我將你留在身邊,是舍不得你吧?”陳綏寧冷冷說,“許佳南,那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早說過,隻是沒有玩夠。說真的,每次你的反應,都讓我覺得有趣。”
  佳南垂下長睫,呼吸有些紊亂,她不得不平複了許久,才慢慢的說:“好,現在全世界都知道我是你的情婦。接下來呢,還有什麽?”
  他修長的手指支著自己的下頜,淡淡的說:“撿起來。”
  她便像木偶一般,走到那本被摔散的雜誌前,蹲下去,一頁頁的撿起來。
  因為穿著極為貼身的白襯衣與及膝裙,她一彎腰,便露出纖細的一截腰線,原本服帖的襯衣也往前掀起來,令陳綏寧想起他曾經在酒店的套房見到她,幾乎一樣的動作,一樣令他怦然心動。
  在許佳南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自後邊抱住了她,手掌扣在她腰上——那裏的肌膚觸到一片炙熱的燙,是他掌心的溫度。
  她又羞又氣,卻不敢動——自己已經太過了解他的習慣了,她越是掙紮反抗,他便越是樂在其中。於是索性一動不動,任由他微涼的手指順著腰後那個弧度慢慢的往下探,一直觸到裙內。他的手臂慢慢的用力,將她身子轉過來,與自己相貼。另一隻手撫開她的長發,低頭去觸她的唇瓣。
  佳南仰著頭,看著他挺直的鼻梁,和越來越近的黑色眸子。
  他在離她的唇一分毫不到的地方停下,用一種近乎輕柔誘惑的聲音說:“陪我去一個地方。”
  佳南在心底冷笑,她能拒絕麽?於是隻是沉默。
  陳綏寧似乎克製了自己動作,隻在她的鼻尖輕輕吻了一下:“我給你兩個小時,準備一下。”
  司機將佳南送回公寓,東西收拾到一半,陳綏寧才回來。佳南將所有的行李扔在床上,也不曾回頭,正將手機充電器放進行李箱,卻聽身後男聲閑閑說:“手機不用帶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徑直伸手,將那團電線扔在了一旁。
  他的掌心擦過她的手臂,肌膚相觸,隻覺得她渾身都是冰涼,手指便輕輕頓了頓,眉心微皺,重申了一遍:“衣服和人就好。”
  佳南不動聲色的抽出自己的手,隻是微抬眉眼:“我需要知道爸爸的情況。”
  陳綏寧唇角勾起來,臉色倏然間便是一沉。
  佳南的目光落在雪白床單上那一團手機線上,輕輕笑了笑:“對了,沒事……這世上不會有你不知道的事。”她甚至不再說話,隻是從善如流的重新收拾,將電腦、手機甚至MP3都拿出來。
  房間裏隻有空調嘶嘶的送風聲,她看上去完全沒有開口的欲望,倒是陳綏寧依然站在原處,唇角動了動:“相機不帶麽?”
  她不抬頭:“本來就沒帶。”
  “怎麽?不喜歡拍照了?”
  佳南手下的動作卻緩了緩,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淺淺一笑,“我們如今這樣……還要帶相機?”
  她隻是微笑著吞下了後一句話,沒錯,以前的自己喜歡拍照、拉著他玩自拍……可是現在,滿目瘡痍的現狀,還有什麽值得留戀回味?
  陳綏寧抿緊了唇,黝黑的眸色中辨不出喜怒,隻是微微側開了臉。
  夏天的衣物本就換洗方便,他們帶的也輕便,一道下了電梯,進了地下車庫。佳南條件反射的往四周看了看——就是在這裏,他們被小報偷拍。然而今天,這裏空曠暗沉,顯然什麽人都沒有。他提著行李包,大約是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緩緩放慢腳步。
  佳南繞到車子的另一邊,正要上車,聽到陳綏寧低沉地聲音:“你在怕什麽?”
  她的手扶在車門上,頓了頓,一言不發的坐進去。
  她在怕什麽?
  其實她現在什麽都不怕,她……隻是因為在乎父親,才變得這樣畏手畏腳。
  陳綏寧開了車,往城北駛去。佳南一路都沉默著,不曾開口問他們是要去什麽地方,他也不說,隻是戴了上了墨鏡,專注地開車。
  車程是兩個小時,或者三個小時,她記得並不是很清楚,隻知道道路愈來愈窄,愈來愈崎嶇,翻過了好幾座山頭,他終於將車子停了下來。佳南跟著他下車,站在古樸的牌坊下,夏日傍晚的風徐緩地吹過發梢,帶來城市裏再難享受到的清涼。
  陳綏寧對周遭的一切非常熟悉,順著青石小路,走進了此間古鎮。
  佳南曾經去過很多小鎮,它們中的大多數沾滿了商業氣息,有著統一裝飾的木板門,一色的大紅燈籠,卻讓人覺得很雷同,以至於索然無味,絕不像此處小路是石板鋪就的,上邊爬滿青苔,路兩邊的店鋪林林落落的開著,大多數連鋁合金門窗都沒有,隻有烙滿時光印記的、看上去即將腐朽的門板,三三兩兩的堆在門邊。
  這個地方,仿佛帶著一種難言的、靜悄悄的魔力,讓人沉浸下去,再沉浸下去,直到……將很多身外的事物忘卻。
  他們在鎮上三轉兩轉,直到站在一家院落前。
  陳綏寧敲了敲門。
  木門打開的時候,有咯吱咯吱的聲響,一個六十歲模樣的老太太探出頭來,有些疑惑的張望了數眼。看到陳綏寧,卻立時笑開了:“是小陳啊?還在說你今年會不會來呢……進來進來……”
  陳綏寧難得笑得十分溫和親切,側了側身,示意佳南先進去。
  老太太極是熱情的拉著佳南的手,上下打量她,笑眯眯:“這個姑娘真好看——是小陳的女朋友吧?”她又回頭望向陳綏寧,一臉喜色,“上次還說你下次來的時候,該帶媳婦來了,還真帶來了。”
  陳綏寧溫和的笑了笑,不曾辯解,隻說:“是啊,我結婚了。”
  佳南的表情僵了僵。
  老太太卻愈發高興了,回頭扯著嗓門就喊:“老頭子,來客人了!”
  這是一間兩進落的小院。大媽端了兩杯茶上來,一邊說:“老頭在收拾房間呢,你們稍等下,一會兒一起吃飯。”說完她便上樓,大約去幫忙了。
  兩杯涼茶擱在八仙桌上,是用搪瓷缸子泡的,有幾分中藥清涼的味道。陳綏寧端起一杯,抿了一口,才說:“這是個家庭旅館,老夫妻兩個開的。”
  她淡淡看他一眼,心中不是不詫異,他竟會找到這樣的地方。
  茶水是金銀花泡開的,帶著淺淺的甜味,和一絲難辨的清苦味道,極好喝。因為一路上都覺得口渴,佳南喝了半杯,咕咚咕咚的,隻覺得爽快,陳綏寧放下自己手中的杯子,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唇邊難得抿著一絲溫和的笑意。
  老夫妻兩人下來,要幫著將行李提上去,陳綏寧自然笑著拒絕了,自己提著上樓,落下佳南和大媽在後邊。佳南隨口就問:“阿姨,房間裏有浴室嗎?”
  “哎呦,對了。”大媽有些抱歉的說,“這幾天水管重修呢。一會兒我帶你去浴室吧,就在街轉角。”
  他們正踩在木質樓梯上,佳南的腳步便頓了頓,一抬頭,看見陳綏寧正轉過頭打量自己,顯然聽到了自己和大媽的對話。
  他的目光中隱隱閃爍著光亮,那種含義十分明顯,就像是在挑釁她——仿佛知道她會因此而不滿,或者嬌氣。
  佳南卻隻轉開臉,點了點頭。
  “男人在院子裏用涼水衝一下就行啦。”大媽笑眯眯的說。
  佳南下意識的隔著窗戶,望向那個小小的四方院落,然後若無其事的轉開臉,像是為了回應他之前的眼神,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想象一下他去公共浴室會是什麽樣子,佳南終於有些惡毒的在心裏笑了起來。
  
  第 27 章
  許佳南的確是第一次去公共澡堂。
  有些新鮮,不過更多的還是緊張。
  或許是因為夏天的緣故,來洗澡的人少,更衣室裏人不多,於是並沒有看見想象中的“白花花”的身體。她倒覺得自己像做賊一樣,抱了臉盆和換洗的衣裳,匆匆忙忙的進了隔間,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衝洗完畢,晃蕩著拖鞋出來了。
  大媽在門口等她,兩人一邊走一邊閑聊:“餓了吧?回去就吃飯了。小陳最愛吃炒臘肉,一會兒你也嚐嚐。”
  佳南將濕漉漉的頭發撥到耳後,答應了一聲,躊躇了片刻,到底還是忍不住問:“阿姨,他經常來這裏嗎?”
  “一年會來兩三次。”
  “他來幹什麽?”
  “城裏人不是都管這叫度假嗎?喝茶,釣魚,吃農家菜。”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隻覺得這樣的陳綏寧有些古怪……他們之間,曾經如此親密,她卻從來不知道他有這樣的度假習慣。
  塑膠拖鞋踩在青石板上,踢踏作響,恰好迎上一群孩子放學,嘰嘰喳喳的,原本冷清的小路立刻顯得生機勃勃。她一路想著自己的心事,直到回到小小的院落中,推開門,便是一怔。
  此刻夕陽西下,院子的青石板上濕漉漉的,隨意的扔著塑料水盆,而陳綏寧背對著自己,□著上身,看上去剛剛衝完涼。陽光從側麵斜斜打過來,將他的肌膚映成近乎黝黑的古銅色,而精瘦有力的腰上鬆鬆垮著一條棉白長褲,一轉頭看見佳南,神情亦是一怔。
  佳南連頭發都沒有擦幹,身上套的是一件簡單不過的灰麻色連衣裙,像是尋常哪家的女孩子,眼神亮晶晶的,正帶了一絲意外看著自己。
  他的眼神中忽然閃爍過隱約的笑意,卻又將表情隱匿起來,隻是走到屋子裏,套上了一件T恤。
  佳南站在庭院裏,反倒有些不自然的挪開目光,直到這家的主人宣布:“吃飯了。”
  老舊的八仙桌上菜色並不多,青椒炒臘肉,素雞醃菜,冬瓜蝦米湯,每一樣都極為下飯。佳南低頭吃飯,而陳綏寧邊吃邊和老大爺聊天。這家主人說起出外打工的一雙兒女,他便微微傾身,聽得極為專注。
  佳南抬頭,恰好看到他唇角溫和勾起的微笑,一時間有些錯愕,隻覺得這樣的陳綏寧十分陌生——她認識的陳綏寧,從來都是冷冷地聽著下屬的工作匯報。她就有一次親耳聽到他訓斥秘書,因為那個小姑娘匯報事項的前二十秒沒有說到重點——可他現在在聽老大爺抱怨菜價越來越高,並且妥帖的、適時地插話,這樣的景象若是給他手下的精英們看到,會不會驚訝得連下巴都脫落下來?
  “……好,吃完下象棋。”陳綏寧微笑著說,一側身看到佳南極為驚訝的表情,黝深的眸子裏竟輾轉起了一絲調侃又輕鬆地笑意。
  飯後就在桌子上架起了棋局,而佳南陪著大媽在一邊看電視。
  其實電視打開的那一刹那,佳南心底有一絲發怵,上午經曆的風暴還曆曆在目,隻是下午就被他拉進了山裏,仿佛將一切隔絕開了。然而這個時代,畢竟有著這樣發達的媒介。第一個跳出的頻道就是一台八卦欄目,假如佳南沒有記錯,是一檔專好爆名人隱私的節目,此刻正喋喋不休的說著當紅藝人吸毒的醜聞,直到最後,也沒有出現半個讓自己心驚肉跳的字眼。她不由得鬆了口氣,微微定下心,將注意力放在八點檔的狗血連續劇上。
  而就在不遠處,陳綏寧在等著老大爺落子,他的眼神卻在不經意間掃過她的側臉,捕捉到那絲放鬆下來的神情,手指便輕輕敲在桌上,在這個夜晚,聲音分外清晰。
  “下棋要專心!”老頭子看了陳綏寧一眼,嗬嗬一笑,“想著媳婦?”
  
  他回神,隻笑了笑,從容落下第二子。
  
  大媽每天守著看的電視劇倒真是步步驚心、引人入勝,“小許,你和這個女主角長得有些像啊。”中間插播廣告的時候,大媽忽然上下端詳佳南說。
  佳南怔了怔,還沒說話,身後一雙手搭在自己肩上,陳綏寧的聲音替她回答:“是有些像。”
  她沒有回頭,亦沒有說話,大媽很快站起來去另拿一把椅子,陳綏寧便在她的身邊坐下。
  電視裏恰好是安琪的正麵特寫,微翹的嘴唇,秀挺的鼻梁,極美的一張臉龐,佳南隻覺得觸目驚心,便垂下了目光。
  “怎麽?不敢看?”他的聲音低到隻有彼此才能聽見。
  他的眼神微微帶著嘲弄,戲謔得看著佳南,她卻隻是笑了笑,脫口而出:“為什麽不敢看?我知道對你來說沒什麽區別——隻是在等你玩膩。安琪離開你,你給的真不算少。陳先生這麽闊綽,不知道等我離開那天,你會送我什麽?”
  她頭一次這樣酣暢淋漓的與他說話——他要她的身體,而她隻要父親,那麽便剩一場交易,還有什麽是說不出口的呢?她也知道,這樣的話對與陳綏寧來說,沒有絲毫殺傷力,這個男人城府太深,又怎會隨便的被自己的話刺痛?或許……這一時的口舌之快,自己會吃更多的苦頭。
  然而這一次,佳南卻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一絲明顯的怒意。幸好老大爺擺好了第二局,又將他叫過去了。佳南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心,和大媽招呼了一聲,徑直去了臥房休息。身後陳綏寧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抿緊了唇,臉色陰沉。
  這個房間甚至沒有空調,隻是因為處在大山之中,夜晚隻顯得靜謐且清涼。佳南在床上坐了一會兒,空氣中有一種潮濕的味道,又淺淺沾染了蚊香清苦的煙味,順著細細的風鑽進屋子的每個角落。飄渺,寧靜,讓人生出一種恍惚的不真切感。
  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像是有人將適才的美好都打碎了,佳南伸手拿了一條薄毯,很快的裹住自己,縮在了床的角落。
  陳綏寧的腳步並不算重,隻是在床邊坐下的時候,老舊的床板到底還是咯吱響了一聲。他伸手將燈關了,又仔細的將蚊帳塞至竹席的下邊,才慢慢的躺下去。
  窗子半開著,月光靜靜地潑落進來,他背對著她,卻能異常清晰地聞到一種很好聞的香氣。並不是洗發水或者沐浴露,柔軟的味道,一點點的洇入這個空間,填充滿所有的縫隙。
  到底還是忍不住,側了身,陳綏寧的手臂輕輕動了動。
  此刻的佳南並沒有去注意身後的男人在想些什麽,竹席很陰涼,而一陣陣的微風將暑氣帶走得很徹底,此刻她隻覺得小腹一陣又一陣的疼痛,她曾經經曆過一樣的、卻更劇烈的痛楚,於是每個月都會有幾天,恐懼得難以入眠,而這一晚,似乎又是這樣。
  她將身子蜷縮得愈發小,像是蝦米,隻將後脊袒露給身後的男人。他似乎發現了什麽,低低的問:“你很冷?”話音未落,已經伸手過去,將她抱進懷裏。
  佳南的身子一僵,他的呼吸灼熱的噴在自己頸側,而後背貼上他的胸口,溫暖結實,是她此刻難以抗拒的誘惑。可是她並不敢太過依賴,剛才的那股怒意……假若他還沒消,她很怕他用另一種方式折磨自己,於是佳南是下意識的躲開了,一邊低聲回答他:“我今天不方便。”
  他的手扣在她的腰側,沉默了一會兒,微微用力將她抱回來,才淡淡的說:“嗯。”
  佳南微微放心,卻察覺出他的手掌慢慢的往下,直到覆住她小腹的地方,不輕不重的揉了起來。
  月光射入窗內的角度,從房間的最東角,慢慢挪移到中天,仿佛將一切籠罩在一匹潔白柔軟的綢緞中。她沒有製止他,他也沒有停下來,腹痛漸漸地止住了,佳南迷迷糊糊地睡過去,而身後年輕男人,眼神卻愈發的灼亮,清醒得可怕。
  他始終不曾放開她,因她乖巧的睡著了,索性便更貼近一些,將自己的下頜靠在了她的肩胛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真是奇怪嗬……他忍不住想,為什麽還是沒法放手呢……他不是沒有試過別的女人,譬如安琪,再或者是那些連名字都記不住的女人——可那種時刻,他能清醒而抽離的將自己的情緒隔離開,冷冷地看著那些人,輕易的讀到那些極美容顏下掩藏的欲望、或者野心。
  隻有他的小囡,異樣的清澈見底,以前愛他的時候是這樣。而現在,他不是沒有察覺到她漸漸積蓄起卻又壓抑住的恨意……仿佛是暗焰,正慢慢的炙烤灼燒,或許哪一天,會將兩個人都吞沒吧。
  他漫無思緒的這樣想著,佳南的身子忽然動了動,顯然是睡熟了,又翻了個身,恰好將臉抵在了他的胸口。細軟的呼吸柔柔擦過,黑暗中,連陳綏寧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是,是一直未曾鬆開的雙臂,忽然平靜下來的心境。
  
  第 28 章
  這是自從父親病倒被送入醫院以來,許佳南睡得最為安心的一晚,一夜無夢,直到天亮。有些迷惘著睜開眼睛,一時間不知道身處何處。
  窗外的陽關很是溫柔的落進來,老舊的木床上卻隻躺著自己一個人,她慢吞吞地起床,洗漱完畢,老夫婦已經準備好了早餐——熬得很香很稠的白粥,醃好的白菜,玫瑰腐乳。佳南剛剛坐下來,還沒有開口,便聽到大媽很熱情的說:“小陳很早就起來了,早上空氣好,去鎮上轉一圈。”
  她埋頭喝粥,陳綏寧去了哪裏,她並不關心,隻是敷衍的笑了笑:“哦。”
  今天的天氣倒比昨天涼爽了不少,佳南吃完早餐,和老夫婦打了聲招呼便要出門。
  “你要不等小陳回來再一起去?”大媽遞給她一瓶水,有些猶豫的問,“這附近你還不認識吧?”
  “我就在街上走走,很快回來。”佳南不以為意,笑盈盈的回應對方的好意,獨自出了門。
  青山綠水,淡霧籠罩,佳南一個人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轉悠,不知不覺的,還是出了小鎮,往東邊走去。
  其實山腳下倒是聚著很多人,佳南走上去一打聽,原來這裏即將開發成景區,工程這幾天剛剛開始。
  “喏,你沿著這條山道上去,在順著下來就行了。”有位大叔笑眯眯的給佳南指路,“再過段時間,這裏就要收費啦。”
  佳南便順著那條小路往上走,或許是被晨霧沾濕的緣故,地上的泥土鬆軟而斑駁,哪怕昨天自己被陳綏寧帶來的時候有多麽的不情願,佳南卻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找到了一個遠離喧囂的世外桃源。
  山路行至一半,才覺得這條羊腸小道雖然不算難走,卻蜿蜒輾轉,此刻回頭一望,竟然瞧不見來路了。聽山腳下那位大叔說的,這座山絲毫不險峻,尤其是爬到山中央,景色更是怡人,佳南便依舊決定往前走。
  與來路漸行漸遠,風景倒是真有趣,有時還會橫衝直撞的走出一頭山間人家放養著的山羊,接著又細細密密的落下雨來,將整座山頭都沾濕了,透出夏日難得的一份舒爽。先時佳南隻覺得清涼,直到雨越下越大,又絲毫沒有減緩的趨勢,終於還是找了一間破舊的瓦屋,堪堪避了進去。
  陳綏寧回來的時候,已近下午三點,在小院迎上老太太驚訝的問:“你們沒有一起回來?”
  “她去了哪裏?”他的腳步一頓。
  一直問到了近五點的時候,才有人說起似乎見過一個女孩子獨自去爬東山。
  “還沒下來嗎?”那人抹了把臉上的汗,看看一直不曾止住的雨水說,“那得去找找了。那邊在修路呢,什麽人都有,前一陣還聽說有女孩被欺負了。”
  陳綏寧和當地人一起,趁著天色未黑,去東山找人。手機就捏在手裏,陳綏寧卻忽然想起她並沒有帶在身邊,他臉色鐵青,在山路上愈走愈快,竟絲毫沒有被爬慣山路的當地人落下。隻是東山實在太大,暮色又漸漸落下來,絲毫見不到她的人影。
  天地茫茫,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似乎還有不知是什麽東西的野獸叫聲,遠遠地從山間傳來。時間分分秒秒的逝去,原來可以這樣徹底的失去一個人音訊。
  在雨中找了整整兩個多小時,陳綏寧的臉色也愈來愈差,有人走近,大聲說:“要不先回去看看?說不定她自己已經回家了。”
  陳綏寧眼鋒一沉,這裏並不是他慣常主宰的領域,假若無人追隨,他亦無可奈何,隻能獨自往前走。天色越來越黑,一點點將他身影吞沒,他心裏也越發焦躁,稍稍有些風吹草動,總覺得是人影晃動。
  薄薄的雨披早就不能遮擋越來越大的風雨,陳綏寧不知是在惱怒此刻形容的狼狽,還是因為找不到人而焦灼,狠狠地一把撥開旁邊的灌叢木:“誰在那裏?”
  是一個瘦弱的身影,因為沒有雨具,甚至比他更狼狽,長發全都濕噠噠的貼在身上。
  是她。
  他心底鬆了口氣,臉色卻愈發深沉,大步走過去,一把拽住佳南的手臂,啞著聲音問:“你去了哪裏?!”
  佳南的眼神警惕而銳利,或許是因為寒冷,聲音還有些顫抖,卻又竭力自持:“我迷路了。”
  東山的地形十分古怪,一圈又一圈的巨大山壑,往往繞過一層,迎麵又是一層。對於一個方向感算不上出眾的女生來說,確實很容易迷路。陳綏寧頓了頓,似是不知說些什麽,隻冷冷哼了一聲,用力拉著她的手就往回走。
  跨出灌木叢的時候,陳綏寧伸手將自己的雨衣給掀了,披在她的身上。黑暗之中,他毫不遲疑的找到來路,帶著她往回走,而她的手始終是握緊成拳頭的,與其說是被他“拉”著,倒不如說他的手掌包合著她的拳頭,而她始終未曾舒展開分毫。
  往下走了近半個小時,終於能看到山下星星點點的燈光,雨夜之中,像是隔了一尾珠簾的水墨山景。許佳南的腳步卻越來越慢,身形就有些踉蹌。
  他終於停下腳步,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冷冷挑著眉梢看她:“走不動?”
  佳南勉強笑了笑:“不是。”
  他很想嘲諷她和之前的嬌貴沒有差別,卻又始終記得灌木叢中,她警惕而銳利的目光——假若是之前的許佳南,應該已經撲進自己懷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陳綏寧抿了抿唇,淡淡的說:“你最好安分點,不要再惹這樣的麻煩。”
  她避開他的目光,簡單的“嗯”了一聲。
  走回住下的小院,已經是淩晨,老夫婦還在眼巴巴的等著,見到狼狽的兩個人,算是鬆了口氣。佳南掙開他的手,在大廳裏坐下,咬牙去摸自己的腳。大媽眼尖,一眼看到她腫得像饅頭一樣的腳踝,“哎呦”了一聲,心疼的說:“怎麽弄成這樣?”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看著匆匆找來跌打藥水的大媽,連聲道謝。陳綏寧卻負手站在一邊,臉色越來越難看。老大爺拿了一塊幹淨的新毛巾,遞給他,催促說:“去給你媳婦擦擦頭發。”他接過來,走到佳南身邊,慢慢觸到了她的發絲。
  腳踝上有灼燒的腫脹感覺,佳南一路上都在竭力忍耐著,其實痛到最後,也覺得麻木了。可當他靠近,柔軟幹燥的圍巾在自己發絲間摩挲的時候,她卻下意識的往一側躲了躲。
  陳綏寧卻仿佛預料到了她的動作,伸手扣住她的臉頰,依舊不輕不重的替她擦頭發。藥酒的味道很刺鼻,他們就這樣彼此默然不語,直到大媽收拾好離開,他麵無表情的問:“腳扭到了,為什麽不說?”
  佳南的聲音很低,且聽不出任何感情:“不痛。”
  深夜的堂廳中,因為老夫婦都離開了,靜謐得隻有彼此的呼吸聲,他借著橘色的燈光仔細的端詳她的表情,終於勾了勾唇角:“許佳南,你在作踐自己。”
  佳南原本平靜無瀾的目光中倏然濺起了數滴光亮,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麽,卻又很快平息了表情,仿佛隻是要告訴他三個字:“無所謂”。
  無所謂他怎麽看,也無所謂自己做了什麽。
  木已成舟。
  僅此而已。
  他終於將毛巾甩在一旁,厲聲:“許佳南!”
  許佳南隻扶著桌子站起來,挑了挑眉梢,微微一笑:“那你為什麽還要來找我?”
  她的眉心無限疲倦,亦不等他的回答,隻是一瘸一拐的轉身,往樓梯走去。
  夜色將她的背影拖得很長,樓梯又高又陡,每踏上一步,剛剛上了藥酒的腳踝就是一陣陣鑽心的疼。佳南將雙手的力量都支撐在扶手上,走得很慢,卻又很專注,絲毫沒有顧及身後還有一雙深邃幽亮的目光。
  最後一身大汗的坐到床上,換了衣服,縮在薄毯中,佳南閉上眼睛,卻想起白天在山間迷路:她竟不覺得有多麽害怕。仿佛就這樣順著山路一直繞一直轉,就這樣出不去了,也很好。至少這個世界裏,不會有自己明明承擔不起、卻一定要挑起的重擔,不會有旁人強加給自己的異樣的目光——最重要的,不會有那個讓自己愛恨糾纏的男人。
  當他挑開灌木的那個刹那,她亦沒有被救出來的欣喜,一顆心反倒悠悠的沉了下去,就像即將麵對一場自己不願沉浸的噩夢,她躲了很久,可還是被找到了。
  床邊有不輕不重的聲響,陳綏寧的聲音冷冷地將她從自己的思緒中喚醒:“起來。”
  她睜開眼睛,桌子上擱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水。
  “薑湯。”他簡單的說,頓了頓,補充一句,“阿姨給你煮的。”
  佳南坐起來,伸手夠到了搪瓷杯子,一聲不吭的將火辣辣的薑湯紅糖水灌下去,垂著長睫,依舊沉默地躺了下去。
  木質的床板咯吱一聲響,佳南往裏邊讓了讓,聽到他說:“下次想找死之前,想想清楚,你不是隻有一個人。”
  他的語氣並不是勸慰的,倒像是一種不露聲色的威脅。佳南微笑,靜靜地接口,聲音清晰而柔和:“陳綏寧,我不想死。”她頓了頓,轉過身,手臂支在他的頸側,慢慢的俯身下去,直到雙唇貼在他的胸口,低低的說:“你不是還沒玩厭麽?在你厭倦之前,我怎麽敢死?”
  沒有月光,亦沒有燈光,他們隔得這樣近,陳綏寧從她溫熱的呼吸間,仿佛便能辨識出她此刻嬌柔的輕笑,和刻意的迎合。
  柔軟的唇已經貼在了的胸口,正一點點的往上,她的發絲帶著好聞的潤濕感,一點點的將他包裹住。他不為人知的皺了皺眉,卻沒有拒絕她的邀請,雙臂一伸,將她拉進懷裏,壓在身下,薄唇觸在她眉心的地方,低聲說:“怎麽?這是作為今天去找你的回報?”
  “算是吧。”佳南仰頭,手臂環住他的脖子,觸碰到他的唇,輕輕的咬了下去。
  呼吸中仿佛還帶著紅糖的香氣,他很快反應過來,伸手扣住她的後腦,重重的回吻下去。
  終究還是一件件的衣衫駁落,他們的身軀都帶著輕寒,直到彼此糾纏。
  “陳綏寧……”她在他進入自己身體時,低低喘著氣,“假如有一天……我們一起死了呢?”
  他的動作頓了頓,勾起唇角,笑了笑:“你說呢?”
  她皺著眉,用力的咬著唇,忽然釋然的一笑,低低的說:“你會不會下地獄?”
  他將臉埋在她的胸前,慢慢抬頭,咬著她的耳垂,吹出讓人近乎戰栗的溫熱氣息:“小囡,我向你保證,哪怕我要進地獄……我也不會放過你。”
  這一晚不知糾纏了多久。
  佳南第二天醒來,陳綏寧正靠著窗,手中若有所思的撥弄著電話,眼神卻不遠不近的,落在自己身上。她登時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坐起來,嘶啞著聲音問:“是不是我爸爸出了事?”
  他慢條斯理地走過來,在床沿邊坐下,目光落在她□的肩上,上邊還布滿著昨晚歡好後的痕跡,他的手指輕輕撫上去,最後在頸上停頓下來——指尖下按壓著青色的血管,還能感受到溫熱的血液在下邊流動。
  “你爸爸沒事。”他短促的笑了笑,“是舒淩,剛剛進了產房。”
  “你不回去?”佳南揚了揚眉梢,由衷地鬆了口氣。
  “唔。”他原本漫不經心的用手指纏著她的長發,看到她如釋重負的表情,眸色便微微一沉,指尖亦不知不覺加重了力道,“晚上再回去。”
  佳南不知想起了什麽,忽然哧的一笑,避開了他的接觸,輕聲說:“陳綏寧,我現在信了,你真的沒心。”
  他饒有興趣的睨她一眼:“你到現在才知道?”
  “是兒子,還是女兒?”佳南沉默了一會兒,揚起笑意,繼續問他。
  他同她並肩靠著床沿,微微閉起了眼睛:“不知道。”
  昨日的雨一下,似乎盛夏已經過去,窗外的風也帶了涼意,她將雙膝屈起來,將下頜擱上去,慢慢地說,“多個孩子,少一個孩子,其實對你來說,沒什麽差別,是麽?”
  他眼鋒微微顯得銳利起來:“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佳南失笑,伸手去拿床邊的衣服,“隨口問問。”
  她往前一傾身,露出後背白皙柔嫩的肌膚,陳綏寧的目光倏然間深邃如墨,沉聲說:“什麽叫做少一個孩子?”
  她去夠衣服的手頓了頓,回眸向他一笑,一張小小且潔白的臉上竟生出幾絲嫵媚來,語氣卻是自然而從容的,仿佛這並不是什麽大事:“我曾經有過你的孩子。不過,我想……你並不在乎。”
  他有片刻的怔然,英俊的臉上真正的麵無表情,隔了許久,卻倏然伸出手去,用力握住她的手臂,厲聲說:“什麽時候?”
  “唔……你結婚的那天,你忘了麽?我在那輛車上求你,說肚子痛。”佳南一掙,卻掙不開,也就懶懶的隨他去了,“多謝你還願意讓人送我去醫院——不然現在,你連我都見不到了。”
  他的瞳孔舒然間縮小了,狠狠放開她的手臂,轉而扣住她的下頜,用力的抬了起來:“許佳南,你最好不是在騙我。”
  佳南想笑,卻因為被他扣住了下頜,連肌肉都難以牽動:“你是在生氣……沒有親手打掉這個孩子,所以心裏不痛快?”
  他隻是看著她,仿佛沒有聽見她說的那句話,臉色愈發鐵青:“你怎麽會有孩子?”
  佳南隻覺得自己的下頜痛得要裂開了,卻依舊保持著笑容,隻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你都有做措施——隻怪我那時候很傻很天真,想悄悄給你個驚喜,所以做了些手腳,你從來沒發現。”
  俊美的臉龐仿佛是大理石雕成的,找不到絲毫情緒波動的痕跡,隻有房間裏陳綏寧的呼吸聲,略略顯得有些重,而佳南幾乎摒著呼吸,微微仰著臉看他,眼睛一瞬不瞬,直到他放開她,站起身來。
  她便鎮定自若的穿上衣服,一步步的走近他,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又將臉貼在了他的後脊上,柔聲說:“陳綏寧,直到現在才告訴你……你會不會怪我?”
  他就這樣任由她自後向前摟抱著,一言不發,手指卻不由自主的屈起來。
  她依舊嗤嗤的笑,刻意壓低了聲音,就如他昨晚所說的,刻薄得似是在作踐自己:“還是你不信……覺得那個孩子不是你的,我在外邊還有男人?”
  陳綏寧倏然回頭,靜靜看她一眼,唇角抿得愈發的緊。佳南從中讀出了一絲茫然,又或許是難以置信,然後他掰開她的手臂,徑直下樓去了。而她保持著原有的姿勢,唯有目光,似是有些失焦,沉沉望向窗外,不知過了多久,清晨的薄霧中,卻看見他修長的身影,向遠處走去了。
  
  第29章
  仿佛剛才的那場對話已經耗盡了自己全部的精力,佳南有些疲倦的坐下,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樓梯上踢踢踏踏的響起了腳步聲。
  有人敲了敲門:“小許,起來了嗎?”
  佳南深呼吸,調整了表情,才把門拉開。
  “剛熬好的粥。”大媽笑眯眯的將吃的放在桌子上,“吃完再喝一碗薑湯吧,昨天淋了一天的雨。”
  佳南想起昨晚的薑湯,忍不住:“真是麻煩你們了,昨天這麽晚還要給我熬湯。”
  “唉,都怪我不好,沒提醒你東山那邊不要去,很容易迷路……昨天小陳回來,發現你不見了,急得不行—後來一起去山上找你的人都回來了,他一個人留在那裏,直到最後找到你。”
  佳南一聲不吭的喝著粥,而大媽還在絮絮叨叨:“……後來還記得提醒我給你煮薑湯。”
  “我喝完了。”佳南有些突兀的打斷了她,抿唇笑了笑,“謝謝。”
  因他了晚上要離開,佳南索性開始收拾行李,一件件的將T恤折疊起來,平平整整的放進旅行包裏。先是自己的,放在旅行包的底層,然後才是陳綏寧的,甫一將他的衣服疊上去,她卻忽然回想起他們肌膚相觸的情景——她被迫也好,主動也好,隱忍至今的情緒仿佛忽然迸裂開,滾燙地油滴落在水麵上,濺得無處不在——於是瘋狂的將他的衣服扯出來,扔在地上,身子卻慢慢的蹲下來,抱住膝蓋,無聲地大哭。
  “哭夠了麽?”身後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抱起來,聲音中滲著淡淡的寒意,“起來。”
  她可以停下那些撕扯衣服的無謂動作,卻停不下抽泣,隻能倔強的將臉轉向一側,依舊滿麵淚痕。陳綏寧坐在她的對麵,靜靜地看著她,眸色愈發深沉,卻隻是一言不發,像是在等她筋疲力盡。
  變換了角度的陽光終於將整個房間照得通亮,他抿緊的薄唇終於動了動:“小囡,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放過你。”
  她倏然抬眼,有些迷惘,卻也有幾分希冀。
  他背對著陽光,神情竟有幾分捉摸不清的陰鬱落寞,轉瞬,卻笑了笑:“可我做不到。”
  做不到分清混雜的情緒,做不到一個人瘋狂,於是拖著她一起陷進去……哪怕他知道……很久之前,自己在決定娶舒淩的那一刻,他們就已經回不到從前了——可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失去的不止是她,還有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
  吃過午飯,陳綏寧似乎也不急著回去,隻挑眉看看佳南,輕聲問:“你的腳能走麽?”
  她小口小口的喝著茶,頭也不抬:“怎麽了?”
  老夫婦或許是看出了他們之間有什麽不愉快,在一旁鼓動:“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氣好。小陳你們傍晚走,出去轉一圈,我們正好切點臘肉出來,回去還能吃。”
  她抬頭笑了笑:“好。”
  一晚的冷敷熱敷,藥酒拿捏,扭傷到是在漸漸好轉,佳南走得很慢,他亦不催她,沿著鎮上一條河,像是在閑庭散步。
  “……是男孩還是女孩?”他毫無征兆的問她。
  佳南怔了怔,側過臉,他卻一直看著靜靜流淌的河水,沒有露出絲毫的表情。
  “那個時候怎麽可能知道?”她笑得雲淡風輕,時光真有著一種可怕的魔力,那樣的傷痛,此刻再想起來,卻恍如隔世。
  他轉過頭,看到她唇角淡漠的笑意,隻是倏然抿緊了唇。
  他並沒有再追問,佳南亦不去看他,就這樣默然走了很久,她終究還是將心底的那絲疑惑說了出來:“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他卻答非所問:“喜歡這裏麽?”
  “很漂亮。”佳南的情緒不再像上午那樣起伏不定,一如河水緩緩地流淌過,“不過我隻是好奇——明明翡海那邊已經起了軒然大波,你我都是心知肚明,我留在那裏,你會更高興一些。”
  他看了她一眼,像是意想不到她會這樣。
  佳南心口卻重重的一沉,有些警惕地看著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麽:“你……你是不是趁我不在,想——”
  “許佳南,我想做什麽,不需要趁你不在。”他打斷她,語氣中似乎夾雜了幾分好笑,放慢了語速,“你覺得,有什麽事,是需要背著你做的?”
  佳南漲了臉,她此刻確實沒有與他抗衡的能力,隻能訥訥的:“那是為什麽?”
  “每次來這裏,我都不想回去。”他亦笑了笑,望向河沿岸的一排柳樹,目光難得的柔和繾綣,“我媽媽在這裏長大。”
  “阿姨的家鄉?”佳南一怔,她的記憶中,對陳綏寧的母親,其實並沒有多少印象,隻在幾年前見過一次,似乎是個溫婉美麗的女人,身體一直不好,很少呆在翡海。
  他“嗯”了一聲:“今天是她的生日。”
  佳南停下了腳步,直覺的察覺出身邊素來犀利的男人,此刻有些恍神。
  “阿姨她……還好麽?”她隱約還記得,很久之前的那次見麵,陳媽媽拉過自己的手,柔軟溫和,迥然於她兒子的鋒銳犀利。
  “去世了。”他微微揚首,側臉的線條被陽光切割開,卻依然淩厲。
  佳南“啊”了一聲,躊躇了一會兒,才問:“怎麽會這樣?”
  陳綏寧的目光冷得可怕,生生讓佳南打了個冷戰,不由自主的後退了半步,扭傷聊腳踩到了石子,痛得她皺起眉,身子一個趔趄,往地上摔去。
  他一定不會伸手扶自己,而她也一定不會在他麵前呼痛示弱——然而就在摔倒的前一刻,一隻手撈住了她的腰,穩穩地將她抱在了胸前。
  這樣的接觸太過意外,似乎誰都沒有想到。而彼此的臉就觸手可及,呼吸交錯間,這樣的親密,甚似昨晚的糾纏。
  僅僅是數秒之後,陳綏寧已經收斂起表情,很快放開她,轉身走向河邊,背對著她。
  日影漸漸移到頂心,他立得極為挺直,過了很久,才轉頭對佳南招了招手:“過來。”
  佳南慢慢的走過去,他很輕柔的將她拉到自己身前,環住她的腰,半攬住她。
  他在她掌心中扣了一塊薄薄的石片,握著她的手,向河麵扔了出去。撲通,撲通,撲通……整整五六個起伏,那塊石片才墜入河底——佳南微微瞪大眼睛,“哎”了一聲。
  耳邊他輕輕笑了笑,像是能體察到她的驚訝,帶著幾分突如其來的孩子氣。
  仿佛很久之前,他總是會拿一些很新奇的玩意兒逗她玩。他曾經帶她去一家餐廳,給她夾菜。那時她有些疑惑的嚐了一口,綠綠的,脆脆的:“是什麽?”
  他便一本正經的答她:“海帶絲。”
  又等她吃了好幾筷,他才忍笑告訴她那是“蛇皮”。
  那一次佳南是真的生氣了,隻覺得惡心,想吐卻吐不出來,整整冷戰了兩天,後來還是那位老管家告訴自己,那是因為自己先前一直上火,他才點了那道菜,又騙自己吃了下去。
  佳南垂下了眼眸,竭力的將那些記憶驅逐開去。他的手卻一直沒有放開她,這讓她微微覺得不安與焦灼。然而更讓她不安的,卻是陳綏寧提起的,他的母親去世的事,這樣大的事,她然一無所知……而他的態度愈是若有若無,她知道,他的內心,一定愈加在乎。
  他的下頜自然而然地放在她的肩上,因為這倆日並未刻意注重儀容,下巴有些渣渣的刺痛:“回去吧。”
  簡簡單單的一句“回去”,並未有多少感情,卻讓佳南有些心驚膽戰。
  在這裏的數日,她雖憎恨他,躲避他,言語間彼此傷害,卻也隱隱的慶幸不用回去翡海對難堪地現實。真正回去了,自己依舊要麵對病情未見好轉的父親,鋪天蓋地的醜聞,甚至……他的妻子生了孩子,這個時候媒體不炒作,還有什麽更好的時機?
  “不想回去麽?”他笑了笑,仿佛是以前溺愛她的時候一樣,在她的頰上輕輕一吻,“小囡,總要麵對的。”
  他們帶了很多臘肉和新鮮的蔬菜回去,和老夫婦告別的時候,佳南心底還是隱隱有些難受,倒是老媽媽很熱情的抱了抱她:“下次再來。”
  直到陳綏寧開車上路,她才有些怔然的從情緒中抽身,問:“你……給他們錢了嗎?”
  他勾了勾唇角,卻沒有回答。
  佳南訥訥的轉過頭,一下子安靜下來,隻有冷氣均勻的噴灑開。高速上車輛不多,近乎冷清,佳南倚在靠椅上,看著窗外單調的景致,漸漸有了困意。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現天色已經全黑,而車子停在了離翡海高速出口不遠的服務,駕駛座上並沒有人。
  佳南解開安全帶下車,茫然的黑夜之中,陳綏寧依著車門,指尖夾著一支煙,此刻正點燃著,一點星分外耀眼。
  “陳綏寧……你是不是急著去醫院?”佳南忍不住問,“要去看孩子嗎?”
  他沒有說話,隻在暗夜中轉身,目光找到她的位置,淡淡的問:“怎麽了?”
  佳南躊躇了一會兒,有些不安,還是開口:“我讓人來接我吧。”
  他卻沒答話,坐進車裏,開了燈,等到她坐在身邊,才微微挑起眉梢,嘲諷的:“我忘了,舒淩和你爸爸是在同一間醫院。”
  此刻的醫院,必然已經被媒體的長槍大炮重重包圍了,她不想再因為他而上醜聞頭條。
  他並沒有看她,隻是漫不經心的發動車子,側臉線條異常的漠然:“你不是要去看你爸爸麽?正好順路,我帶你過去。”
  
  第 30 章
  車子飛馳在翡海的大街上,佳南看著熟悉的城市,車窗外的燈光傾瀉在身上、臉上,好似涼水,襯衣下的肌膚上細細密密的激起了一層疙瘩。她定了定神,竭力用平靜的語氣說:“你老婆看到了不大好。”
  他哧的一聲笑了,終於側頭看她一眼:“你還有五分鍾時間,不妨試試看,能不能讓我回心轉意。”
  佳南垂了頭,指甲幾乎將掌心掐破,腦海裏卻是一片空白,什麽都說不出來。
  “為什麽?”良久,她也隻是問出了這樣一句話,“你不是很愛她?”
  他在等紅燈的時候傾身,拍了拍她的臉:“小丫頭,你可以猜猜看。”
  她避開,秀氣的眉頭緊緊皺著:“你……在用我懲罰她?”
  陳綏寧唇角的弧度更深一些,卻意味深長地說:“我舍不得。”
  似是有些歧義,舍不得自己的妻子受傷害,還是舍不得用他做工具?佳南一愣,紅燈轉綠,車子依舊飛馳出去,他不再理她,轉了個彎,路的盡頭就是醫院。
  他將車子駛進地下車庫,而佳南忍不住側頭去看醫院的門口,他分明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安,卻始終微笑著沉默,直到將車子停好:“下車。”
  佳南一時間沒動,他十分好心的側身替她解開安全帶,又將車門打開,語氣卻嚴厲了些:“下車。”
  停車場的燈將這個地下幽閉的世界照得分外透明,這樣的地方卻是最常被偷拍的地方——你看不到的角落,有時候才會藏著一雙甚至數雙讓你覺得戰栗的眼睛。佳南低著頭,腳步又急又快,身後腳步聲卻依然不疾不徐的追上來,拉住她的手臂:“走這麽快幹什麽?”
  佳南一抬頭,對上那雙亮得懾人的眼睛,似乎還隱匿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她愈發的惱怒,用力的掙了掙。
  許是她著惱且小心翼翼警惕的表情太過生動,陳綏寧索性停下腳步,原本拉著她的手順勢滑到她腰間,側身就重重的吻下去。
  佳南被他圈在懷裏,動彈不得,睜開眼睛隻看到他含著笑意的黑亮眸子,刻意的作弄她。她又急又氣,重重的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一股腥甜的味道便在唇齒間蔓延開。他的瞳孔在瞬間收縮了一下,適才還隻是側身隨意的吻她,此刻卻轉過身,加深了這個吻。他的一隻手得寸進尺的扣在她後腦上,幾乎將他一頭長發揉亂,進而強硬的撬開她的牙齒,逼得她與自己氣息交纏,卻始終難以掙脫。
  也不知這樣吻了多久,從一開始刻意的懲罰,漸漸地沉迷,直到不能自拔,陳綏寧慢慢的放開他,隻拿自己的額頭抵著她的,低低喘著氣說:“還要躲開麽?”
  她一張小臉通紅,眼睛尤甚,顯是又氣又怕,還沒開口,卻看見一旁有人大步走來,徑直走到陳綏寧麵前,眼神銳利得像是刀鋒:“陳綏寧,你就是這樣對舒淩的?”
  陳綏寧微微鬆開環著佳南的手,眼神懶懶的看著那個年輕人:“周總,那是我們夫妻之間的事,就不勞你操心了。”
  周毅惟冷冷地說:“你在外邊包養誰、包養幾個都無所謂,可她要是因為這件事難過,我不會放過你。”他轉身離開前,看了佳南一眼,眼中滿是鄙夷。
  陳綏寧忽然踏上了一步,半擋在佳南身前,聲音甚至比周毅惟之前的更加冰冷:“舒淩都不管我的事,周總還真是操心了。至於說起讓她難過,不知道當初是誰逼得她心灰意冷。”
  周毅惟眼神微微一黯,終究抿緊了唇,什麽都不說,轉身離開。
  佳南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陳綏寧不耐煩的拉了她一把:“走吧。”
  她便木然的跟著他,腦海中卻一直反複出現那句話“你在外邊包養誰、包養幾個都無所謂”,就連他鄙薄的目光也一再重現——心底隱隱鈍痛起來……她並不認識這個人,可她知道……從此以後,她會一次次的接觸到這樣的目光,涼薄的,鄙夷的,別無選擇,亦無從辯駁。
  他亦不開口,直到在電梯口看著她選擇了另一部電梯。
  這一次,陳綏寧卻沒再攔她,隻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在電梯門闔上前,沉聲說:“一會兒我讓司機來接你。”
  她的目光隻是垂望著地麵,金屬光澤的電梯門便將這道瘦弱的身影隱匿起來了。
  父親躺在床上,依舊是老狀況,佳南仔細的問過了護士和大夫,又替他擦了擦身子,一轉頭看到沈容站在自己身後,表情略有些複雜。
  她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站直身子:“你來看爸爸?”
  他靜靜地看著她,良久,仿佛是怕驚動床上的老人,低聲說:“小姐,我們談談。”
  佳南跟在他的身後,兩人一直走到了這層病房的走廊盡頭,他才停下腳步,聲音低沉:“我不知道……你會用那樣的辦法給先生解圍。”
  佳南的心倏然跳快一拍,條件反射的看他一眼,卻意外的,沒有看到任何不屑……或者輕薄的目光,隻有疼惜、傷痛,仿佛是兄長,看著年幼卻受了委屈的妹妹。
  她便微微張開嘴,一個音節都發不出聲,心底卻大慟,她寧可他狠狠地質問自己,甚至代替父親甩自己一個巴掌,也甚死此刻被這樣的注視——她明白他是將一切歸罪在自己的無能上。
  佳南努力地平複呼吸,過了許久,有些木然的望向窗外的夜色,緩緩地說:“沒什麽,我們是……各取所需。”
  “他需求你什麽?”沈容的眼神漸漸暴怒,“你現在這樣……他能得到什麽好處?”
  佳南有些茫然的搖搖頭,卻很快的說:“這些都沒什麽大不了的,爸爸沒事就好了。”她頓了頓,卻又展顏一笑,隻是笑容微微有些單薄:“我再去看看爸爸,你也早點回去吧。”
  纖瘦的身影像是在逃避什麽,很快的離開了,而沈容站在原地,眸色中的怒氣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刻骨的恨意。
  
  第 31 章
  佳南直到探完父親,走進電梯,沈容都沒有再出現,她一直走到醫院急診廳,才想起來陳綏寧說過讓司機來接。隻是從小鎮上回來她就沒帶手機,身邊就連現金都沒有,一時間停下腳步,有些躊躇。
  “許小姐。”有人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叫了她一生,“陳先生讓我在這裏等您。”
  是陳綏寧的助理,佳南點了點頭:“走吧。”
  小孫很是得體,亦是怕她尷尬,並沒有提到陳太太,隻說:“他說讓你在這裏等他,他還在樓上,馬上就下來了。”
  佳南點了點頭,大廳裏一排排塑料座椅空蕩蕩的,分外冷清,她隨口問:“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
  一時間誰都沒說話,雖是夏末,都還穿著短袖的衣裳,佳南坐下的時候,卻覺得椅子冰涼,不經意間身子都顫了顫。
  “應付媒體很辛苦吧?”佳南望了望漆黑的大門,微微抿了抿唇。
  “是挺辛苦的。”小孫笑了笑,素來一本正經的樣子此刻倒有幾分促狹,“他們都擠在城西,連空調上都有狗仔爬上去想要偷拍。”
  佳南怔了怔。
  “陳先生怎麽會讓……”小孫頓了頓,換了說辭,“……她受到驚擾。她生產前兩日,就放出風聲說產房在聖瑪麗醫院。”
  生產前兩日,他們還在小鎮上,他能這樣放心的帶自己離開,果然是已經將一切安排妥當。大理石地麵清理得極幹淨,幾乎能倒映出人影來,佳南低了頭,若有所思的看著,心中卻遠沒有外表那樣平靜,她忽然有些明白陳綏寧帶自己出去散心的原因了,雙手放在膝蓋上,有些痙攣的握起來——直到叮的一聲,電梯在一樓停了下來。
  佳南並沒有抬頭,直到視線裏出現了銀灰色且筆挺的西褲褲腳,她很快的站起來,轉身就走。
  陳綏寧隻來得及瞥了一眼她有些蒼白的臉色,於是側身看了看小孫。一貫謹慎細致的助理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直直的回視上司,陳綏寧想了想,伸出手:“車鑰匙給我,你先回去吧。”
  小孫已經將車子停在門口,陳綏寧快步追上的時候,佳南倚著車門,依舊心不在焉地樣子,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便拉開車門,等她坐進來,難得心情極好的勾了勾唇角:“吃晚飯了麽?”
  “沒有。”佳南定定神,像是要找些事做,低頭看看腕上的手表,九點四十。
  他們依舊開著來時的那輛車,陳綏寧饒有興趣的說:“廚藝有進步麽?”
  佳南抿了抿唇,並未答話。以前閑著沒事,她喜歡做菜,雖然味道未必好,卻也逼著他吃過。這段時間父親身體一直不好,她偶爾呆在家裏,學著煲湯做菜,多少又進步了,味道或許依舊比不上家中慣常做飯的阿姨,隻是許彥海吃了開心,她便覺得足夠了。
  “帶了這麽多新鮮蔬菜和臘肉回來,不如你試試?”陳綏寧淡淡笑著,雖是問句,語氣卻是不容她置喙的。
  “這麽晚了,你要是餓了,就去毓榮坊吃些東西吧,我做得不好吃。”
  毓榮坊是他慣常愛去的地方,在翡海亦是首屈一指的私人會所,這個時間,不要說夜宵,就是他要滿漢全席,照樣能給他整出滿滿一桌。
  她拒絕,他便更有興味:“我隻想吃你做的。”
  佳南勉強笑笑,將腕表抬給他看:“快十點了,超市都關門了。住的地方柴米油鹽什麽都沒有。”
  陳綏寧看了眼時間,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恰好車子開到路口,冷不防他便轉了彎,淺淺笑了笑:“我有辦法。”
  車子開得極快,沿著大到徑直停在了翡海最是繁盛的CBD鬧區,隻是這個時候商家大多閉門,人流也漸漸褪去,城市中仿佛隻剩下在高樓大廈中不斷穿梭的透明氣流,無所不在,直至將暑氣吹拂開。
  佳南看著他將車停在了君天大廈的停車場,然後拉著她下車,一路往商場門口走去。
  商場十點閉門,九點半便開始清客,此刻九點五十五,就連大門都已經半閉起來,隱約看到保安在巡檢。
  佳南與他並肩站著,見他眉宇間沒有懊惱趕不及的樣子,忍不住說,“走吧,關門了。”
  陳綏寧依舊抱著手臂站在原地,隻低頭對她笑了笑:“再等等。”
  片刻之後,有人矮著身子從門下鑽出來,氣喘籲籲的站在陳綏寧麵前:“陳先生,久等了。”
  他隨意的點點頭:“超市還能買些東西麽?麻煩了,耽誤你下班。”
  原本落下一半的電動門便緩緩往上打開了,那人抹了把汗,臉上哪裏敢露出一絲情緒,倒是滿臉堆笑:“哪裏的話。這幾天月末盤點,本來就加班。”
  君天大廈亦是OME旗下的大型綜合商場,一樓聚集著世界各地的奢侈品牌門店,一直到頂樓的美食城,佳南每次來,或者路過,總是人氣極旺,倒一次也沒有這樣清淨的走過。
  佳南的鞋跟敲打在剛剛打掃幹淨的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遠遠地回蕩著,分外的悅耳。商場裏的燈亦閉了大半,一樓的鑽戒、香水、華服、名表……各色世界奢侈品牌的店鋪都閉了門,半暗的光線中,倒透出一股低調的奢華與優雅,與平時閑逛的感覺截然不同。
  他似乎注意到她微微異樣的神情,狹長明秀的眼中透出些許光彩,俯身在她耳邊說:“好玩麽?還是想去逛逛?”
  氣流微微撥起她耳邊的碎發,佳南有些不適應,隻是搖了搖頭,平靜的說:“太興師動眾了。”
  他恍若不聞,隻帶著她坐上自動扶梯,慢慢的下去地下一層超市。
  電梯發出規律而柔和的機械聲響,底下卻不似樓上,是燈火通明的。佳南微微被光線煞痛眼睛,這個平日裏人頭攢動的超市,站在這個角度看過去,貨架碼放整齊,異樣的安靜,也就越發顯得空曠。
  二十多道付款通道都已經關閉,隻留下一條,一旁站著一名工作人員,早早的將推車準備好,恭恭敬敬的喊了一聲“陳先生”。
  陳綏寧停下腳步,瞥了佳南一眼:“好了,想買什麽,這種不會少了吧?”
  佳南一聲不吭的接過了推車,走在前邊,陳綏寧回頭吩咐了一句“不用跟著”,不急不緩的走在離她三兩步遠的地方。
  她如今住著的那處公寓,廚房裏雖從未開夥,廚具碗筷是一應俱全,隻缺了些調味用料。佳南在貨架中穿梭了一會兒,便基本買齊了,一回頭陳綏寧依舊抱著雙臂,靠著一個貨架看著自己,明亮的燈光映照在他深邃黑亮的眸子裏,倒是無波無瀾。
  “好了。”她並沒有和他多說,隻是遲疑著停下腳步,“……要結賬嗎?”
  他的唇角勾起一絲微笑,走到她身邊,隨手攬了她的肩膀:“來都來了,多買一些吧。”
  佳南十指握緊了推車,因為用力,失去血色的手背上現出一條條青筋:“還要買什麽?”
  他徑自帶著她去果蔬區,隨手就拿些有機蔬菜往購物車裏扔。
  佳南隻是站著,良久,才冷冷地說:“就今晚這一頓,買這麽多也是浪費。”
  他正將一整盒娃娃菜往堆得小山似的推車裏扔,閑閑抬頭看了她一眼,輕輕笑了聲:“許佳南,你最好別破壞我的好心情。”
  佳南咬了咬唇,看著他“心情極好”的買了這麽多在自己看來根本用不上的吃食,終於還是一言不發。
  收銀通道亦隻開了一條,店員和先前經理模樣的男子依舊等在那裏,看到兩人過來,經理賠著笑:“抱歉耽誤您時間,這些東西還要再過一遍掃描,不然庫存對不上。”
  陳綏寧倒是溫和的笑了笑:“錢當然是要付的。”
  店員忙接過了購物車,一一掃描價格,機器滴滴的聲音在空曠的夜間很是清晰,最後屏幕上顯示了一個數字,陳綏寧去拿錢包的時候,才發現身邊的東西都在進產房的時候交給助理了。他皺了皺眉,自然而然的回頭:“帶錢了麽?”
  “沒有。”佳南直接回他,答完才覺得有些異樣,這樣倒像是兩人一起來吃霸王餐——年輕的店員早就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陳先生,不用不用,這是為了對賬的。”經理忙開口,化解這片刻尷尬,“不早了,我送你們出去吧。”
  到底隻是記了帳,推著購物車到了停車場,又一一的搬上車,陳綏寧踩下油門,往住處駛去。
  數日不住的公寓因為一直有人打掃,塵土不沾,依舊幹淨整潔。隻是從小鎮上帶來的特產、超市買的食材堆在廚房的地上,倒頗有些淩亂。
  他既然要吃她親手煮的菜,佳南倒也沒有反駁,隻是皺著眉,敲了幾個雞蛋打蛋羹,又切了些煮過的醃肉,和米飯一起燉上——看看時間堪堪指向十二點了,她本就沒心思做什麽飯,敷衍一下也就過去了。
  “蛋羹?醃肉?”身後涼涼的男人聲音,“小囡,就這麽打發我?”
  佳南沒理他,蹲在地上收拾一地的狼籍,冷不防被人從腰上攬住拉了起來,就這樣被他自後往前的抱在胸前,有些薄涼的唇貼在了自己的後頸上。
  蛋羹撲撲的煮沸了,有蒸汽將那鍋蓋頂的一跳一跳,佳南強掙開他的手,去掀鍋蓋。
  他低低笑了聲,重新伸手將她撈回懷裏,聲音低沉,又似含著別樣的情愫:“別去管它。”
  他緊貼著她的身體,她很輕易的能感受到他身體的變化,這個時候……對於身後的男人,似乎臉吃飯都變得無關緊要——她知道他想幹什麽。
  他的手已經探入她薄薄的T恤內,一下下的點燃起火星。然而對佳南來說,這並不是情yu的火星——而是憤怒,她忍耐至今的憤怒。
  要回到翡海之前的擔驚受怕,停車場那個陌生人投向自己的鄙夷目光,在父親床邊痛恨自己的懦弱無能,沈容望向自己時憐惜得近乎蒼白的眼神,以及最後的導火索——他的為所欲為。
  “陳綏寧,你這樣快活麽?”她忽然開口,用異常冷靜地聲音說,“剛剛有了兒子,家裏還有情婦等著,讓你為所欲為。”
  他的動作頓了頓,蒸汽的聲音嗤嗤的,愈發的響。
  佳南趁著他一怔,掙脫開他的禁錮,徑直伸手將火關了,反身麵對著他,似笑非笑:“飯和菜都好了,你現在……是想先填飽肚子,還先上床?我都可以。”
  他的個子比她高了一個半頭,眼神亦是居高臨下,沉沉望著她,英俊的臉上找不出絲毫表情。
  佳南兀自仰了頭笑,反倒不依不饒起來:“吃飯的話,我來盛飯;上床的話……我去洗澡——我忘了是不是你告訴我,哪怕是做情婦,也要敬業。”
  那雙烏黑的眸子裏已經醞釀起了風暴,佳南卻快意的笑著,現在自己似乎能稍稍觸摸到他的喜怒規律了……哪怕,她知道這會讓自己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可是與他加之在自己身上的痛苦與傷害相比,那些又算什麽呢?
  哪怕他隻有片刻的失態,她都覺得快慰。
  
  第 32 章
  陳綏寧黑色的雙眸中漸漸積蓄起怒氣,語氣卻是平靜的:“我選後一樣。”
  “好。”佳南嫣然一笑,轉身揭開鍋蓋,似乎並不覺得燙手,直接端起了那碗蛋羹,反手就倒進水池裏,“走吧。”
  月季式樣的極品國瓷湯盆哐啷一聲,摔碎在身後,佳南從他與廚櫃的空隙間擠出去,徑直走向臥房。廚房是開放式的,隻走出了兩三步便是客廳,他將她追上,拖住她的手腕,沉聲說:“先等等。”
  佳南聽話的停下腳步,睫毛卻微微一顫,等待一場疾風暴雨。
  “你是怎麽了?”身後他的聲音此刻聽起來,倒有幾分閑散,“今天是存了心要讓我不舒服?”
  “彼此彼此。”佳南譏誚的笑了笑,秀美的雙目若有若無的看了看地上的羊毛地毯,“你想在這裏?”
  他眯了眯眼睛,隻伸手鬆了鬆領口,微笑:“脾氣說大就大了?”
  佳南的掌心灼燙一片,她努力地將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肉體的痛楚上,盡量平息心底翻滾的激烈情緒:“陳綏寧,現在我對你的種種,你還不滿意?你……是有多恨我?”
  陳綏寧俯身在茶幾上拿了一包煙,抽出一支點上,嘴角微笑的弧度不變:“小囡,你現在這樣,是對我好麽?”他帶了幾絲譏諷和輕佻拍拍她的臉頰,“有幾個女人敢對自己的金主這樣說話?”
  佳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良久,嗤笑了一聲:“陳先生的選擇有很多,名媛,明星,當然都比我強。”
  “可惜,她沒有癱在床上、等著坐牢的父親。”陳綏寧的目光漸漸轉為冷厲,夾了煙的那隻手抬起她的下頜,“你最好還是乖一點。”
  佳南重重的咬住下唇,此刻之前強裝的堅強終於微微裂開縫隙,她看著眼前這個外表英俊、內心卻極冷酷的年輕男人,眼神一分分的黯然下去。
  “陳綏寧,你還記不記得我以前……其實自閉?”她不再看他,慢慢的坐下去,“不知道為什麽,隻有在你麵前,才驕縱放肆,才敢說話。”
  他依舊站著,看到她縮著雙肩,緩慢卻又自顧自的說下去,心底的某處竟也輕顫了一下,“嗯”了一聲。
  “媽媽死的時候,我恨死爸爸他在外麵找不三不四的女人。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媽媽的病或許會好起來。哪怕後來爸爸為了補償我,對我百依百順,也從不讓我發現那些跟著他的女人,我心裏……還是有些恨他的。”她一字一句的說,麵色慘白,“那個時候我對你說過的話,你記得這樣牢——這些話我從沒對別人說過,隻告訴過你,所以你就這樣對我。”
  陳綏寧指尖的煙灰輕輕墜了一截在潔白柔軟的地毯上,落下一塊四散的汙漬。他還記得是在國外旅行。他們住很普通的家庭旅館,歐羅巴式的拱形窗台上種滿了鮮花,月色落進來,地上的影子亦是高低起伏,蔥蔥鬱鬱。
  那時她還小,一起的時候他對她的親密動作隻限於親吻,再情難自禁,他總能忍下來,然後替她撥撥額發,吻她的前額說:“睡吧。”
  她就在縮在他懷裏,小小的臉頰蹭著他的肩窩,一字一句的告訴他那些心事,直到迷迷糊糊地睡著。他將她抱得更緊一些,幾乎要嵌進懷裏,輕聲安慰她:“小囡,我不會這樣對你。”
  那時她的世界對他而言,透明得就像是琉璃,比任何人都清晰,比任何人都黑白分明。她將所有的心事告訴他,卻並不知道在數年後,這個男人依然記得她的話,並且以此……作為一把利刃,狠狠捅進她的胸口。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怎樣去折磨她——她的母親因父親的情婦們而死,那麽他便要她當自己的情婦。甚至不用報紙的添油加醋、旁人的閑言閑語,那種自我堅持被慢慢磨耗的痛楚,就能讓她一步步的走向黑暗與崩潰。
  有意帶她離開翡海,有意選在今天回來,有意一道去醫院,有意讓她做菜……甚至上床,隻是為了提醒她,她正在做以前那樣痛恨的事——侵蝕一個無辜的女人的家庭,和幸福。
  這一刻佳南的臉上褪盡了血色,竟叫他恍惚的覺得,或許她下一秒就會昏厥,或者死去。他的雙眉終於蹙起來,冷冷地開口:“所以,你覺得我帶你離開翡海,是為了折磨你脆弱的道德感?”
  她像是一座雕塑,坐在那裏,生硬冰冷,良久,才聲音嘶啞:“不是麽?”
  陳綏寧微微垂下眼眸,他的睫毛極長,亦替他掩蓋起那一刻的動容,隻淡淡的不置可否:“你說是就是吧。”
  他站起來,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中,臉上微露倦容。站起來的時候,卻看見佳南的手上一串燎起的水泡,他抿了抿唇,一言不發的拿了鑰匙走向門口,隻在餐桌邊的櫥櫃旁頓了頓,似乎打開櫥門取了什麽東西,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大門重重的甩上了,佳南的身子終於動了動,手上的灼痛像是要蔓延的心髒,她站起來,不得不給自己找些事做,免得想起那些不堪的事。
  打開冷水籠頭,將手放在下麵衝了足足有一刻鍾,她才努力地去回想,不知道阿姨講藥箱放在了哪裏。或許是臥室……她甩著濕漉漉的手,客廳餐桌邊的櫥櫃卻還開著,紅色的十字十分明顯。她停下腳步,在裏邊翻找出一支燙傷藥膏塗上去。
  做完這一切,她竟又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反正今晚也會失眠吧……她有些自嘲地想著,打開了電腦。躊躇了片刻,在搜索引擎上打上如今自己最不願看到的三個字,然後靜靜地摁下“開始”。
  離開之前,這個名字下邊會有數百頁的新聞,都是關於情婦醜聞的。然而現在,緊跟著這個名字的,是財經頻道公布的OME下一季戰略決策。之前的那些花邊緋聞,仿佛被清掃一空,從不曾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佳南點開第二頁……直到最後,也沒有找出絲毫痕跡。
  他到底還是有在意的人……佳南冷冷笑了笑,大約是怕影響舒淩的情緒,他還是將那些新聞撤走了——反正對自己來說,該知道的人,一個個都知道了。
  天色將明未明,窗外的黛青色的城市依然在沉睡,佳南卻獨自的坐在書桌前,一絲睡意也無。
  陳綏寧第二日來到醫院時,在母嬰套間的客廳裏等了許久。醫生剛剛來檢查過,舒淩隨意的靠在床頭,剛剛出生的孩子就睡在自己手邊的小床上。
  她的精神狀態極好,一點都不像剛剛生產過,隻是用手指逗弄著孩子,嘴角的笑容沉靜溫暖,見到陳綏寧便揚起了更深的笑意:“這麽早來看我?”
  他的臉色倒看起來不怎麽好,眼下略略有些青色,走到小床邊,低頭望著皮膚還有些通紅的小嬰兒,語氣也溫柔了許多:“昨晚來的時候,你睡著了。”
  舒淩“哦”了一聲,隻是笑:“比預產期早了一些,我還沒住院呢,昨天白天匆匆忙忙的被送進來,小家夥就出來了。”
  他不由抬頭去看她,原本這個女人美麗卻不柔媚,此刻或許是因為有了孩子,眼角眉梢,竟也溫暖潤澤起來,不複以往的冷漠鋒銳。
  “取名字了麽?”
  “還沒有。”舒淩難得孩子氣的苦惱,“總覺得選不好。”
  他笑了笑,小嬰兒的眼睛慢慢睜開,小小的手揮舞起來,恰好抓到陳綏寧的手指。那根本算不上力道吧,小小的,簡直能讓人從心底覺得柔軟。
  他的眉宇舒展開,清雋的側顏愈發顯得俊美。
  “你竟然喜歡孩子?”舒淩抿唇微笑,“真看不出來。”
  他不置可否,依舊去逗弄小嬰兒。
  “陳少想要孩子,願意給你生的女人,大概能從這裏排到底樓。”舒淩笑眯眯的打趣他,“你不妨試試看。”
  其實他們之前開過更加過分的玩笑,他總是微笑,並不還擊,隻有這一次,他唇角的笑漸漸冷淡下來,從孩子手中抽走了自己的手指,一言不發的在沙發上坐下。
  舒淩察覺到他濃重的不悅,略略有些驚訝,忍不住問:“你怎麽了?”話一出口,便覺得自己真傻……還能怎麽了,一定還是她。
  難道是當了母親,整個人都開始遲鈍了?她苦笑:“你的效率夠高,走的第三天,《北都周刊》就刊登道歉聲明了。現在風平浪靜,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他眉鋒微微一抬,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怕你一個孕婦受影響。”
  舒淩撲哧一笑:“少來。OME的公關部加班加點,Andy三天老了五歲。你倒好,帶著人出去遊山玩水——到底是為了誰,大家心知肚明。”
  Andy負責OME公關,前些天確實兵荒馬亂,工作完成得卻是極出色的。陳綏寧十指輕抵交疊,卻淡淡的否認:“我為什麽要為她做這些事?”
  舒淩沉默了一會兒,安靜的病房裏隻有孩子踢腿的聲音,她慢慢的開口:“當局者迷,倒是我這個旁觀的,看得比你們都清楚,”
  他抬起眸子,毫不避讓的與她視線相交。
  “你覺得那是恨——可是恨一個人,隻會想著讓對方生不如死,而不會時時刻刻將她捆在身邊。恨一個人,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找她的替代品。”她自若的將額發夾在而後,看了兒子一眼,輕輕歎了口氣,“我這是怎麽了?一夜之間,好像心軟了,以前覺得什麽都和我沒關係,現在倒有些覺得感慨,許小姐其實很可憐——”
  話沒有說完,病房的門卻被推開了,來的是舒淩的父親舒衛國。他如今自然不再看著那個冷清的水果攤,項上與手上都戴著金晃晃的鏈子與戒指,儼然是一副暴發戶老板的模樣。
  陳綏寧微微皺眉,極為禮貌的叫了聲爸爸,事實上,每次見到他,他都會懷疑舒淩是不是真的在那樣的家庭出生,卻出落得這麽清冷驕傲。
  舒衛國見到女婿,顯是想說什麽,倒是舒淩攔在前頭:“爸爸,來看你外孫。”
  他點點頭,逗了逗外孫,一回頭,陳綏寧卻已經不在了。
  “阿淩,報紙上那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壓低了聲音,終究還是不放心,又問了一遍。
  “假的。”舒淩利落的回他,“不是早就解釋過了麽?”
  “就算是假的,圍在他身邊的女人也不會少。阿淩,你還是要當心。”舒衛國歎口氣,隻是無端的覺得女婿的態度有些冷淡,他頓了頓說,“至於那些狐狸精,下次爸爸看到一個,幫你教訓一個。”
  
  第 33 章
  佳南是在午休的時候接到陳綏寧助理的電話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恭謹平淡,簡單的告訴她陳綏寧去國外談合同,一個月內都不會回來。
  是在告訴她這一個月不用去那套公寓了吧?她沉默著掛了電話,有些嘲諷的勾起唇角:本就是一場交易,這樣公事公辦也不錯。她拿手指輕輕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倒也覺得輕鬆。
  秘書敲了敲門,提醒她下午的會議,佳南答應了一聲。昨晚一晚沒睡,她本以為今天一定會不適應,可這副身體倒像是經過了種種折磨,卻越加的堅強起來。手上那一串水泡漸漸癟了下去,顏色略略有些猙獰,因為塗著藥膏的緣故,倒也不覺得如何疼痛。
  工作節奏照舊很快,晨會,檢查,報告,會議……似乎沒有停下歇一口氣的時候,她甚至沒有去注意同事們對待自己的態度是不是起了變化。身邊的人不是傻子,以前她還不是經理,或許有人還會同她八卦,現在卻不一樣了——爸爸很早之前告訴她人心隔肚皮,他們也許信了那些澄清的報道,又或者壓根沒信,卻始終不會叫她看出來。
  光線一下子拉暗了,營銷部的同事在談黃金周的工作部署, PPT上的圖片一張張滑過,都是周邊景點的,有一張古鎮的照片似曾相識,佳南怔了怔,思緒一下子飄散開了。
  在小鎮上悠閑度日自然是好,大多數時候,而她就在小院裏看看電視,翻翻小說,因為遠離了一切電子通訊,倒覺得很自然舒服——隻是有他在身邊,哪怕他並不愛說話,有時下棋,或者去釣魚,她總覺得膽戰心驚。
  “許經理?”秘書輕聲喚她,“許經理……會議結束了。”
  燈光漸漸地轉亮,所有人都看著她,她笑了笑:“辛苦大家了。”
  同事紛紛離開會議室,投影儀發出嗡嗡的聲響,佳南的指尖攏著紙杯,輕輕撥弄著。正在整理會議紀要的秘書看了她一眼,說:“之前您吩咐的,給陸經理的孩子的禮物已經準備好,昨天送過去了。”
  眨眼間陸嫣的孩子已經滿月,雖然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打算重新開始工作,佳南也總是讓秘書跟進著,她心底還是極為信任她,並且希望她能回來工作的。
  “好,我會給她打電話問候一下。”佳南點了點頭,卻看到秘書欲言又止。
  “怎麽了?”
  “我去的時候也按照你的意思,婉轉表達了管理層的想法,隻是陸經理並沒有要回來的意思。而且……”
  “什麽?”
  “OME的關北酒店如今也差不多完工了,我看到她家裏有一疊關北的宣傳手冊。”
  佳南眉心淺淺的皺了皺,卻並沒有露出什麽情緒,隻說:“知道了。”
  她等秘書先出去,先打電話給沈容,稍微交待了幾句話,隻聽到對方說:“你等我消息。”她說了聲好,掛斷前,沈容躊躇著說:“小姐……昨天在醫院,對不起。”
  她似乎全然不記得昨天發生了什麽事,笑了笑便掛了電話,直到晚上,才收到消息,OME內部風傳陸嫣出任關北酒店總經理。
  佳南是在家中收到這封確認郵件的,看完的時候掌心滑膩膩的,幾乎握不住鼠標。濱海遭了極大的變故,這件事固然是父親引狼入室,加上旁人的落井下石,最後逼迫自己不得不去向陳綏寧求助——她當時不是沒有想過這一切是不是陳綏寧設下的陷阱。甚至在醫院最不堪的那一夜,她就這樣問過他,即便是此刻,她依舊記得他倨傲的目光,冷冷地告訴她:“……邵勳和博列尼背後捅了你爸爸一刀,這件事與我無關。”
  她怎麽這麽傻?竟沒有想到這句話還有另一層含義,邵勳和博列尼的所作所為或許真的與他無關——可他早就掐算好了這場官司,在需要陸嫣回來緩衝矛盾的時候不動聲色的、早早的將她調開,或許那個時候他便許諾了她一個未來的總經理。
  而偏偏那家酒店在翡海城東,按照超五星的標準營建。這對財大氣粗的OME來說,或許算不了什麽,可是對已經是風雨飄搖的許家和濱海,卻是極強勁的對手了。
  到底還是忍不住,撥了電話。其實她壓根不知道此刻陳綏寧在哪裏,又或者在幹什麽,等了許久,他卻始終沒有接起那支私人電話。一口氣鬱結在胸口的地方,佳南忍不住推開窗,對著夜色深深呼吸了兩口,另一個城市,陳綏寧在觥籌交錯中微微眯起眼睛,其實並未喝多少酒,他卻覺得有些倦了,指尖揉了揉眉心,同桌相熟的客戶便笑:“陳總,還早呢,要不要再去哪裏坐坐?”
  他自然知道對方的意思,隻笑了笑:“房間就在樓上,還真的懶得再出去了。”
  那人哈哈笑了笑,素來精明的眼睛裏閃過一道光亮:“現在好了,什麽驚喜都有上門服務。”陳綏寧並不接話,隻淺淺笑了笑的,等著散席。
  套房就是在樓上,公關經理ANDY陪著他,見到他靠著扶手,微微闔著眼睛,忍不住開口:“老大,其實你不必親自過來的,之前大致都已經談妥了……”
  他“嗯”了一聲,原本可以不回答的,卻又一字一句的說:“我不放心。”說完才一怔,這句話像是解釋給下屬聽,可他自己心裏清楚,那仿佛是……說給自己聽的,舒淩對自己說了那些話之後,心裏為什麽會這樣煩躁?徑直便飛來這裏,仿佛是不願去麵對什麽。他伸手扯了扯領口,拿起桌上的手機看了一眼,一個未接來電。
  這個電話他一直隨身帶著,卻幾乎從來不用,亦少有人找。陳綏寧撥開電話簿,上邊隻孤零零一個號碼,他唇角微微一勾,摁下通話。
  上一次這個電話響起來,那時他早就知道她會回來找他,並不驚訝。而這一次……陳綏寧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隻要半天不見,她便喜歡給自己打電話,電話裏其實並不會說什麽重要的事,常常手機放在耳邊,聽著他的呼吸,她便慢慢睡過去了。他每次都拿這樣傻的她毫無辦法,偏偏她還理直氣壯:“……這樣我說不定能夢到你呢。”
  熟悉的嘟嘟聲,接通的時候,聽到一聲熟悉的“喂”,陳綏寧便怔了怔,又或許喝了幾杯酒,他連聲音都異常低沉溫柔:“寶貝,什麽事?”
  Andy在一旁察言觀色,見老板的臉部線條刹那間柔和下來,隻以為是給剛生完兒子的愛妻打電話,倒很識相的避去了窗邊。
  許佳南冷冷笑了聲,直接問:“陳綏寧,陸嫣要去關北做總經理了?”
  唇角的微笑漸漸抿成一道筆直的線,他終於恢複清明銳利的眼神,語氣卻依舊慵懶:“怎麽?”
  “這麽說,你默認了。”佳南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卻無論如何,掩飾不了語氣中那絲涼意。
  “陸嫣這樣的人才,我放過了,獵頭公司也不會放過,怎麽?想挖她回來?”陳綏寧淡淡的說,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
  “你親自選去的人,我怎麽敢要。”她笑了笑,“隻是為了我們許家,你未免也太費心思了。”
  陳綏寧的瞳孔驀然縮了縮,頓了頓:“為了你們許家?”
  “我爸爸不過是在陳叔叔病重的那兩年,駁了你幾項建議,你究竟要記恨到什麽時候?”佳南的聲音裏終於多了絲疲倦,又仿佛空空的,什麽都抓不住,“你想要趕盡殺絕到什麽時候?”
  他默然不語,又像是因為她的回答鬆了口氣,隻是一雙眸子愈發的深黑。良久,聽到她最後嘲諷的說:“等你回來,我一定聽你的話,聽話得像隻小狗——陳總還願不願意照拂我呢?”
  不等他回話,那邊的電話便擱斷了,隻剩下單調的忙音。
  ANDY笑著走過來:“舒工還好吧——”卻意外地看到了陳綏寧的臉色,真正的鐵青,連唇角都緊緊地抿著,仿佛下一刻就會暴怒。
  他吞下了下半句話,恰好門鈴響了,ANDY忙不迭的跑去開門,一打開,卻是一個極漂亮的年輕女孩,微微有些怯意和羞澀:“SPA中心,有人給陳先生預約了精油按摩。”
  ANDY後退了一步,一臉尷尬的看著慢慢踱步出來的陳綏寧,他的臉色依然沒有絲毫和緩,修長的身子靠著牆,輕聲,卻不容置喙的說:“不需要。”
  “那……那我也走了。”ANDY識趣的催促那位小姐離開,悄悄關上了門。
  而陳綏寧靜靜站了一會兒,取了電話,依舊耐心的撥了之前的號碼。
  “你要我的照拂?可以。”他輕描淡寫地說,“許佳南,現在就給我趕過來。記住自己說過的話,要乖得……像隻小狗。”
  
  第 34 章
  出乎陳綏寧意外的是,清晨醒來的時候,他本以為能收到一兩道留言,譬如助理給他留言“許小姐已經到了,就住在隔壁房間”或者“昨晚的機票沒有訂到,她今天上午才到”。他獨自在床上靠了一會兒,又漫不經心的看了眼手機,確定了什麽信息都沒有。
  他披了睡袍起來,洗完澡,又用完早餐,助手的電話才打進來。
  顯然他的助理比任何人都了解老板的心意,在交代完今天的行程之後,狀似不經意的說:“許小姐昨晚關機,聯係不到。”言下之意,便是她沒有趕過來。陳綏寧低頭喝著茶,“嗯”了一聲。
  這一天行程忙碌,會議間歇,助理看了看拿手支著下頜的陳綏寧,走過去在他耳邊說:“柏林到了。”
  他笑著站起身來,似乎還喃喃說了句:“這小子,現在才來。”
  柏林是風塵仆仆的趕來的,衣服未換。他的習慣素來如此,總要先將工作上的事務解決,才會鬆一口氣。陳綏寧見他眼下淡淡的青色,笑了笑說:“先去休息吧,待會兒還有個晚宴,我們一起去。”
  夜色漸漸沉降下來,柏林的助理提醒他晚宴的時間差不多快到了,卻看見這個年輕人靜靜地站在窗前,一手插在口袋,一手還拿著手機,不知在想些什麽。
  在OME的高層中,這個上司真的算得上極好相處。他簡直難以想象假若陳綏寧是自己的上司,他……有可能會和下屬們一起出去吃涮鍋唱KTV麽?
  “老大——”他又提醒了一次,“差不多了。”
  柏林伸手將自己的領帶扯下來,隨手扔在沙發上,笑笑說:“幫我想個理由應付下老大,我有事。”
  半個小時之後,陳綏寧在人群的簇擁中,聽到助理在自己耳邊輕輕的說:“柏先生身體不舒服,不過來了。”
  他點了點頭。
  “還有……”助手躊躇了片刻,這個空當,已經有人擠過來,滿臉帶笑的與陳綏寧寒暄。他不得不等了一會兒,又壓低了聲音說,“許小姐一個小時前下了飛機。不過——她沒有入住您吩咐預定的酒店。”
  修長的手指間還持著的長腳酒杯,他漫不經心的晃了晃,淡金色的液體一層層的洌灩開。隻是他並沒有說什麽,點了點頭:“知道了。”
  宴席結束之前,主人向他致意:“陳先生,合作愉快。”他亦風度翩翩的舉杯,杯中液體微微沾唇,便放了下來,拿過侍者手中的白色手絹拭了拭唇,便離開了。
  汽車飛馳在這座陌生城市的大街上,陳綏寧坐在後座,暗色幾乎隱去了他所有的表情。綠燈轉跳成紅燈,車身微微一頓,他忽然開口,卻報了另一家酒店的名字。
  初秋的天氣,淅淅瀝瀝的開始下雨,蜿蜒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痕。雨刷有一下沒一下的刮過玻璃,前邊車輛的尾燈迷離出一個又一個紅黃相疊微帶暖色的光暈。年輕男人先從出租車上下來,並未讓門童接手,自己打開傘,一手扶著門,體貼的等著女生出來。他並未與她靠得很近,卻始終注意著不讓雨絲飄進來。
  大堂吧裏放著柔緩的音樂,佳南要了一壺大紅袍,親自執了茶具,將一杯香馥的茶水遞給柏林。他的視線一直落在她那雙靈巧纖長的手上,直到接過來,才笑了笑:“謝謝。”
  其實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麵了——之前的新聞炒得沸沸揚揚,一日之後便又銷聲匿跡。那時他在外地差旅,打電話過去,卻始終關機。柏林心底不是沒有擔心,卻因為兩人關係隔了一層,始終無法真正的去找到她,畢竟那時,她對自己說了那樣一番話。
  彼時他的沉默,是對她最後的尊重。
  隻是今天看起來,許佳南似乎不像是他認識的那個女生了。她好像習慣了用笑來掩藏什麽,以前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眼神,如今竟然也像是墨藍的海水,令他想起了從來都是深不可測的陳綏寧。
  “那麽,謝謝你還願意來見我。”佳南抿了口茶,忽然想起了最後一次見他時自己狼狽的樣子,忍不住自嘲地翹起了唇角。
  年輕的男人原本是穿著一套極為正式貼身的黑色西服,隻因出門的時候扯掉了領帶,帶出幾分休閑的意味,加之短短的頭發,襯得眉宇極為俊朗。他一笑間露出雪白的牙齒:“沒什麽。”
  “那麽之前我拜托你的事,也謝謝你了。”佳南抬起頭,額發便落下來,眼睛完成了很好看的月牙形。
  他沉默了一會,點頭答應了,最後卻忍不住說:“佳南……”
  佳南迎上他的目光,卻隻是明快一笑:“你知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隻是煩勞你牽線。假如實在為難,也沒有關係。”
  柏林注視她良久,才點頭說:“我知道了。”
  她便站起來:“那麽就這樣吧。耽誤你這麽久,真不好意思。”
  他亦站起來,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低聲說:“不要勉強。”
  她衝他笑一笑,慢慢的轉身離開,時間似乎有些膠滯,柏林幾乎能看到她轉身時微微擺起的裙角,他隻覺得……看不透她。她父親重病,濱海險些易主,而她如今請他從中斡旋,間接的表達了想要與博列尼重新談合作的意向——這件事對自己來說不難,哪怕不願意直接與大伯接觸,自己也不需出麵,可以讓旁人代勞。
  可她想做什麽?
  柏林倏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她在飛機上蹙著眉頭,睡姿亦是楚楚可憐。而現在,一年不到的時間,物是人非。
  佳南訂的是普通的標間,她將房卡插入取電,又燒上水,這才從行李箱中裏拿出了一小塊普洱茶餅。
  門上扣扣扣三聲,不多不少,不急不緩,想必來的人總是這樣鎮定自若。佳南唇角微微一勾,卻並不著急站起來,仔細的將茶分好,才打開門。
  陳綏寧站在門口,沒有慍色,一樣微微笑著,淺色襯衣與深色西褲,清貴逼人。
  她亦若無其事的側身讓他進來,抿唇笑了笑:“來得正好,水剛剛燒開。”自顧自的端起水壺,輕輕澆注在杯中,洗了洗茶,又注上第二杯,才遞給陳綏寧。
  他看著她從容不迫的動作,目光卻落在她右手手指上那串褐色的尚未痊愈的燙傷皮肉上。一時間誰都沒說話,隻有瓷杯中氤氳起一團暖氣,冉冉在兩人間升起。
  “是在等我?”他伸手摸摸她的頭發,難得笑眯眯的問。
  “你再不來找我,我就要睡覺了。”佳南打了個哈欠,懶懶撥開他的手,語氣微嗔。
  她虛情假意,他亦恍然不覺:“怎麽不住我幫你安排的地方?”
  “你那裏?人太多了,你老婆剛生了孩子。人言可畏。”
  “又不是翡海。”陳綏寧靠在沙發上,深深看著她,“你怕別人……現在倒不怕我了麽?”
  她捕捉到他眼神深處的鋒銳,抿唇笑了笑:“怎麽,我和柏林見了一麵,你會生氣嗎?”
  燈光淺淺落下來,佳南穿著柔和色係的雪紡掐腰連衣裙,烏發明眸,臉部的輪廓都顯得異常柔和,而這樣的輕聲軟語,亦是他強錮她在身邊後,她頭一次這樣說話——陳綏寧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伸手將她拉進懷裏,慢慢的說:“知道我會生氣,你還是要見他?”
  “公事。”她感受到他的掌心溫柔的摩挲在自己的發間,亦懶洋洋的閉了眼睛,仿佛是一直倦了的貓咪,“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若有所思的說,“有什麽事你要他幫忙,而不找我?”
  “比如說報複你什麽的……”佳南依舊閉著眼睛,愈發覺得倦澀,隻喃喃地說。
  “是嗎?”他越發覺得興味,索性伸手搖搖她,“怎麽報複?”
  “不是啦,我隻是找他幫忙與博列尼牽個線。他們可以和邵勳合作,也就能和我合作。”
  陳綏寧皺了皺眉:“合作什麽?”
  沙發並不算大,她微微一動,半個身子便幾乎伏在他身上,隻隔了兩層薄薄的布料,彼此的肌膚都溫熱。
  “你知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假若不是像之前的惡意收購,我樂意與他們談一談。”她輕聲說,像是帶了無限疲倦,“我不想管了。”
  最後一句帶了不耐煩與驕縱任性,倒真像是以前的許佳南。陳綏寧的手不輕不重的撫在她的後背,闔上眼睛想了一會兒,才淡淡的笑:“起來,去床上好好睡。”
  她“唔”了一聲,懶懶的依舊沒動。陳綏寧無奈,將她抱起來,放在床上,隻留下一盞床燈,轉身去了浴室。
  因是標準間,兩張床都不算大。陳綏寧出來的時候隻穿了一件浴袍,走到佳南身邊,躺了下去。她閉著眼睛,呼吸平緩,已經睡熟,他這樣一打擾,她便皺了皺眉,不知喃喃說了句什麽,便翻了個身。
  陳綏寧笑了笑,讓她的頭枕在自己手臂上,將她抱在懷裏,唇角似有似無的貼在她的眉心間,亦閉上了眼睛。
  這個夜晚安靜而綿長,身邊的人已經熟睡,而她縮在他的懷裏,依然是平穩地呼吸,隻有眼睛卻是一直睜著的,異常的明亮。
  清晨醒過來,佳南一側身,身邊他還躺著,半摟著自己,吻了吻她的眉梢:“醒了?”
  她的表情還有些懵懂,似乎一時間忘了這是什麽地方。
  “去換身衣服,幫我拿衣服。”
  “呃?”
  “乖,快送來了。”他輕輕拍拍她的臉頰,“昨天過來的時候,什麽都沒帶。”
  佳南“哦”了一聲,剛剛洗漱完畢,就有人來摁門鈴。她取了過來,扔給他,言笑晏晏:“今天忙嗎?”
  他說了句“還好”,一邊慢條斯理的整理自己,看著她坐在鏡前化妝。佳南隻刷了刷睫毛便沒再讓他等,一道坐了電梯去吃早餐。
  頂樓的旋轉餐廳中,他展開一份報紙放在膝上,抿了口清咖啡:“我們談談。”
  她眉目不動:“談什麽?”
  “既然不想管了,那麽不如將濱海山莊讓給OME。和博列尼談,他們隻會出價更低。”清晨的陽光下,他的眉目熠熠,白襯衣外鬆鬆套著一件淺咖色毛衫,雲淡風輕地說,“至少我還能照拂你。”
  佳南皺了皺眉:“為什麽?”
  她的困惑顯而易見,陳綏寧反倒笑了,傾身過去:“關北開張在即,你說呢?”
  哪怕濱海不懼關北的競爭,對方卻會咬緊這一點壓價,不會鬆口。
  她秀氣的眉頭皺得更緊,纖長的手指攏著溫熱的豆漿,一時間不開口。
  他便閑閑移開目光,自顧自的去看報紙了。
  “OME悄無聲息的籌備關北酒店這麽久,假如收購濱海……你們之前的策略不就要大動?”
  他聳聳肩,臉上的笑意淡淡,仿佛是在與她調情:“是有些麻煩,不過你若一直這麽乖,我不介意更麻煩一些。”
  佳南托腮望向窗外,想了許久,嫣然一笑:“還是說你早就想好了……我不會拒絕?”
  而她的內心,遠沒有外邊那樣風和日麗——若是在父親出事的時候他提出這樣的建議,自己一定魚死網破;而現在的心境不再如當初那麽決絕激動,權衡利弊,倒是有可能同意。
  他果然將每一個細節都拿捏得無可挑剔。
  佳南唇角噙了一絲微笑,抬眸望向他:“你讓我再考慮考慮。”
  “時間不多了。”陳綏寧依舊沒抬頭,隻是好心的告訴她,“關北一開業,什麽都難說了。”
  佳南依舊是怔怔的看著窗外,像是無意,隨口說:“原來你要的是這個。”
  輾轉這麽久,所謂愛恨,假若隻是用這樣一座酒店來衡量,倒也實惠簡單。
  他放下報紙,語氣半真半假:“不,小囡,我要的更多。”
  她便回頭看他,唇角彎成極柔美的弧度:“連我都是你的,還不夠麽?”
  窗外的陽光這樣耀眼,可陳綏寧的目光極黝黑深邃,落不進分毫。他看著她許久,似是在審理,可她始終快活的笑著,眼神中還夾雜著絲絲慵懶——甜美如斯,哪怕是鴆毒,卻也能讓人一口飲盡了。
  他的笑意便從眼神深處蔓延開,那一瞬間,佳南竟有一種感覺,仿佛以前那個陳綏寧又回來了。隻是她很快低下頭,喝了一口白粥,覺得自己剛才那絲錯覺真是可笑。旋即又為此刻自己依舊清醒而高興。
  假若連虛以委蛇都不再是難事——那麽,許佳南,你早已不再是以前那個懦弱的你了。
  她在心底一字一句的告訴自己。
  
  第 35 章
  佳南隱隱約約被一絲燈光驚醒時,有些遲鈍的半支起身子,這個不算大的房間裏,隻有梳妝台邊亮起了一盞小小的燈光。
  有人很快的走來,在床邊坐下,拿五指擋在了她眼前,低笑著說:“吵醒你了?”
  他的指節修長,帶著淡淡的薄荷味道,或許還有幾分從屋外帶來的涼意,激得她略略清醒了一些。
  雙膝屈起來,又將臉埋在了被子裏,這才模模糊糊想起來,吃完早餐,陳綏寧出去辦公,而她回到房間,混混沉沉的倒頭就睡,直到此刻。
  他的手指輕巧的替她撥開微微有些濡濕的額發,順勢滑到下頜處,不輕不重的強迫她抬起臉,深邃的眸色與她對視:“做噩夢了?”
  佳南推開他的手,有些疲倦的靠著他的肩膀:“幾點了?”
  “下午兩點。”她的身體柔軟且帶著甜甜的乳香,陳綏寧唇角微翹,一字一句,“昨晚沒睡好麽?”
  她分辨不出他的言語中是否帶著其他的含義,隻是伸手攬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胸口,抱怨說:“我餓了。”雙手伏在他的腰間,亦是微微一緊,仿佛是小小的懲戒。他便無奈笑了笑:“起來,換了衣服我們出去吃飯。”
  他便起身放開她,依舊坐回桌邊低頭查看文件。
  佳南隨便找了一套換洗的衣服,趿著拖鞋去衛生間換衣服。隻踏進半步,便忍不住探頭問:“你……洗過澡了?”
  這個浴室不比套間的,隻能淋浴,此刻一地的水漬,無處落腳。佳南有些狼狽的重新出來,看見陳綏寧略帶興味的目光:“為什麽要躲在裏邊換衣服?”
  她躊躇了一下,卻沒說話。
  “我不看就是了。”他似乎在強忍一絲笑意,卻極守諾言的背對著她,不曾回頭。
  房間裏靜悄悄的,隻有他一頁頁翻過合同紙張的聲音,以及衣服窸窸窣窣的聲響。他的手指輕輕的在桌上敲擊,卻並沒有回頭,隻是不經意間抬起眼眸,卻見到梳妝鏡中,她正反手扣著內衣,有些手忙腳亂。
  他顯然還是不夠紳士,至少“非禮勿視”這樣的準則在陳綏寧看來,是很荒謬的,於是微微抬頭,大大方方的欣賞她線條柔和、膚色晶瑩雪白的後背,在她察覺之前,已經站在她的身後。
  佳南正在和那套新買的內衣搏鬥,全然沒有想到他的突然出現在自己背後。
  “你——”
  “寶貝,放鬆……”他一手扶著她的小腹,極盡曖昧地讓她靠近自己懷裏,另一隻手卻觸到內衣的搭扣,低聲笑著,“我不是故意偷看,隻是覺得——你需要幫忙。”
  “需要幫忙”的後果,便是拉著她倒在床褥間。佳南掙紮了一下,卻沒有掙開,隻能微微側過頭避開他的吻,悶聲說:“你弄痛我了。”
  “嗯?”
  她抬起手臂,給他看那條紅紅的劃痕。
  是他的袖扣。
  “sorry……”他的聲音有些暗啞,薄唇停在她鎖骨的凹陷處,吮吸得那塊肌膚有些微的灼熱感。
  她索性躺著一動不動,看這他解開襯衣的扣子,語氣楚楚可憐:“可是我餓了。”
  “……那也得先喂飽我。”
  窗外的秋雨依舊淅淅瀝瀝的在下,這座陌生城市浸淫在一種朦朦朧朧的水光之間。房間卻是恒溫,衣服落滿一地。佳南側身去夠電話訂餐,被子從肩膀上滑落下來,露出一片細膩雪膚。他不依不饒的跟過去,薄唇摩挲而過,似乎還是沒有盡興。
  佳南的聲音有氣無力:“喂,我真的快餓死了,別鬧。”
  他終於放開她,起身穿衣,恰好服務員送來餐點,他便接了過來,難得體貼的放在床邊。
  “我們在這裏呆多久?”佳南穿好衣服,盤了腿在床上,對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鮮蝦雲吞,食指大動。
  “後天回去吧。”他想了想,“柏林也在這裏,很多事不用我親自去管。”
  聽到那個名字,佳南隻是淡淡“哦”了一聲,麵色無異。陳綏寧一雙深秀明亮的眼睛卻似乎幽邃了幾分,想起那時他強逼她回到自己身邊,那個晚上她因為柏林的一個電話而失聲痛哭“丫頭,想不到,你現在這麽薄情。”他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房間裏充滿了一種暖洋洋的香氣,她卻沒有讓他將這句話說完,討好的舀了一勺湯到他唇邊,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你喝一口,真好喝!”
  語氣欣喜得像是個孩子,他隔著那一勺微微蒸騰起的熱氣,看到她秀美的五官,便從善如流的喝了下去,伸手撫了撫她的頭:“吃完我們出去走走。”
  “看電影?”佳南有些啼笑皆非的看著屏幕上滾動著的一條條影訊,忍不住想提醒他,他宅子裏那座設有四十五座的家庭影院,音響視覺效果,絕對不會比影城差。當然,她很快想起來,其實在他結婚之後,她再也沒有去過那裏了,於是乖覺的點頭:“好。”
  適合的場次隻有一部好萊塢的槍戰片,佳南在路過某張海報的時候腳步頓了頓。
  他隨意的攬著她的肩膀,斜睨了一眼:“等一會兒也行。”
  最後還是等了半個小時,才等到《玩具總動員》的終結版。
  大廳裏並不算安靜,因為有許多孩子,總有些吵鬧聲,和窸窸窣窣吃爆米花的聲音。陳綏寧期間還起身去外邊接了幾次電話,佳南並沒有太在意。
  散場的時候,影院的商城裏正在販售紀念版卡通玩具。
  “喜歡哪個?”他的語氣仿佛是在哄一個孩子。
  “大熊。”佳南怔了怔,“可惜是反派角色,沒有紀念版。”
  那隻曾經受盡主人寵愛的、渾身都散發著甜美水果香氣的泰迪熊,受盡折磨回到“家中”時,才知道小主人早就有了一個替代品。一切寵愛不過是眨眼浮雲,它的堅持不過是笑話,多麽諷刺。
  它變得這樣暴戾,難道不對麽?
  這個答案或許有些意外,陳綏寧微微眯起眼睛,清亮的目光中有些審量的意味。
  她卻嫣然一笑:“門口為什麽這麽多人?”
  時近午夜,影院的門口卻排起長龍,影迷們瘋狂的尖叫聲一波接著一波。
  原來是某部新片的首映,男女主角都是人氣超高的當紅偶像,主創人員齊齊到場,盛況空前。
  佳南看著那些聲勢浩大的宣傳攻勢,挽著陳綏寧的手臂略微緊了緊,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原來你是來帶我看這個?”
  陳綏的目光卻落在海報上一身民國少女打扮的安琪身上,看似專注地樣子,卻隻注意到佳南語氣中那絲冷冷的調侃。
  影迷們的尖叫聲更大了,微涼的秋雨中,一身白色小禮裙的安琪在許多人的簇擁下走進了影院大廳。
  佳南輕輕笑了聲:“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
  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然後改變了這個女大學生的一生。
  他沉默地看她一眼,陌生的城市,這樣巧合,似乎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含義。
  “對了……”佳南對他眨了眨眼睛,神色間看不出絲毫的慍意,笑得卻越發燦爛了,“下次,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這樣試探我了?”
  他的眸色幾乎在瞬間冷淡下來,隻淡淡的重複了她的話:“試探?”
  佳南此刻的笑容依然無辜甜美:“怎樣做才是對自己好,我很清楚。就算不為自己,我也會為爸爸和濱海考慮。”
  他教她的話,她記得很清楚,此刻原樣奉還。
  她看著他微笑,隻是清楚的明白,與這俊美的外表不同,他已經被她激怒了。
  “那麽讓我看著柏林和你一起回到酒店,算不算試探?”他勾著唇角,語氣帶著幾分淩厲。
  “我們很清白。”她一早向他交待過了一切,“你和她不一樣。”
  “那麽,我也告訴你——想要試探你可以有很多種方法。”他似笑非笑,像是沒有聽見後半截話,“我不會連兩張首映的電影票都舍不得。”
  這一晚沒有人再開口說話。他徑直將她帶回自己住的酒店,然後自顧自的去看公文。佳南睡下去的時候,一張大床還是空落落的,臥室外卻響起砰的關門上。
  之前粉飾太平的感覺很糟糕,還不如這樣彼此冷漠,佳南卷起了被子,睡得異常深沉。
  翌日陳綏寧回來的時候,佳南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剛剛洗過澡的緣故,還素著一張臉,陽光落進來,肌膚透著粉紅,晶瑩透白。
  “今天回去嗎?”她依舊笑盈盈的,似乎忘了昨晚發生過什麽。
  “怎麽?”
  “安琪約我出去見麵。”她晃了晃手機,老老實實的說,“我覺得很意外。”
  “下午的飛機,你有時間。”他若無其事,“隨你。”
  佳南定定地看著他數秒,隻是那張英俊的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
  “好吧,我去。”她低聲嘟囔,“可是見完之後,我不想上頭條。”
  他探身過去吻吻她的額頭,卻一言不發。
  
  第 36 章
  咖啡店剛剛開門,服務生剛剛擦拭過的落地玻璃異常的明淨,光線柔和,且人又不多,僅有的數位顧客的腳步聲便異常的清晰。
  “那邊卡座可以嗎?”
  戴著墨鏡的女生搖了搖頭:“這裏就可以了。”她取下墨鏡,露出一張脂粉不施的臉,有些抱歉的笑了笑,“我討厭狗仔。”
  佳南卻微微笑了笑:“可是你約我出來?”
  安琪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我讓經紀人試著聯係你,居然真的找到你了。”
  佳南心不在焉地用手中的銀勺撥弄著漂浮在咖啡上的那層巧克力,有些好奇她會和自己聊些什麽。
  “其實我隻是想謝謝你。”安琪依舊笑盈盈的,“畢竟這麽巧,昨天恰好在影院看到你了。”
  “謝謝我?”佳南抿了抿唇,盡管唇角微微翹了起來,可是眼神中倏無笑意,“你恐怕……謝錯人了吧。”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大概不會被人注意到。”安琪一雙漂亮的眼睛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有些自嘲地笑笑,“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有什麽話,不妨直說吧。”佳南輕輕咳嗽一聲,抬起眸子與她對視,“說真的,我們兩個坐在一起,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安琪怔了怔,似乎不知道怎麽接口。
  “或者換個詞,是難堪。”她淡淡的說,“是陳綏寧讓你來找我談談?談什麽?他讓你來指導我,怎麽樣才能把一項‘特殊’的工作做得更好?”
  “不——不是。”安琪似乎聽懂了“特殊工作”的含義,微微漲紅了臉,“不是他找我來的。我隻是……想和你談談。”
  佳南挑了挑眉梢,或許她可以相信眼前這個女孩的說辭,不過她也可以確信,安琪說的,也一定是陳綏寧允許她說的話。
  “考慮好了麽?”飛機上陳綏寧一邊翻著雜誌,側身望向佳南,“酒店的事。”
  自從見了安琪回來,佳南的心情似乎特別的好,伸手拉了拉蓋在身上的毛毯,答非所問:“我回去再給你答複。”
  他一雙深長明秀的眼睛在她身上頓了數秒,薄唇輕輕動了動,最後卻隻是一笑,什麽都沒說。
  佳南隻睡了一會兒,就被飛機異常的顛簸給吵醒了。機艙裏燈光忽明忽暗的閃了一陣,空姐有些急促的廣播通知飛機遇到強氣流,一時間無法降落,請各位乘客安心等待。
  陳綏寧側過臉,看到佳南蒼白的臉色,忍不住探身過去:“安全帶係好了?”
  她咬著唇不說話。
  又是一下劇烈的顛簸,佳南的臉色近乎慘白,手指緊緊摳著毛毯,一句話都不說。
  座位設置的問題,彼此隔得有些遠,陳綏寧的表情比她放鬆得多,他隻是靜靜地伸出手,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摩挲了數下。
  盡管頭等艙裏並沒有什麽人,可是人心浮動的時候,哪怕是再靜謐的空間,也會顯得嘈雜。她忽然聽見陳綏寧壓得很低的聲音:“害怕嗎?”
  怕什麽?
  怕死?
  她的唇抿得像是一條筆直鋒銳地線,發絲垂落下來,一聲不吭。
  他隻當她是害怕,十指微微用力,與她交扣,良久,才輕聲說:“別怕。”
  “你知道我今天聽到最好笑的笑話是什麽?”她突然回過頭,答非所問的說,眉峰微微揚起,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有幾分笑意。
  “什麽?”
  她的眼光讓他覺得不舒服,卻又說不出來,到底是為什麽。
  “其實也沒什麽。”佳南的臉頰上有些病態的嫣紅,“安琪和我聊天的時候提到的,她年紀小,還像個孩子,有些話幼稚得可笑。”
  “你們說了什麽?”
  “都是些閑聊。”佳南卻不願再細說下去了,目光落在他修長的手指上,輕輕一笑,“那些話我年輕的時候也信過,後來才知道那是天真。”
  他不禁失笑。其實在自己眼裏,佳南才是個孩子吧。從一開始,他便能輕而易舉地掌控她的喜怒,可是現在,那些刻意迎合自己的舉動,或者若有若無的淡漠言語,都是以前那個清澈見底的許佳南所沒有的——也是自己強迫她……成了這樣的。
  這一刻,哪怕是習慣了運籌帷幄的陳綏寧,心底也隱隱有一絲茫然,看不清她與他的結局,究竟會變成什麽樣。
  他沉靜地移開了目光,亦拿開自己的手,直到飛機降落,都沒有再說話。
  飛機在空中盤旋了近四十分鍾,終於安全降落。走出機艙的時候,每個人都臉色蒼白。佳南甚至幹嘔了半天,或許是因為沒吃東西的緣故,倒吐不出什麽。陳綏寧冷眼看了許久,忽然說:“讓醫生檢查一下。”
  她便搖頭:“暈機,一會兒就好了。”
  陳綏寧淡淡看她一眼,似乎還想說什麽,手機卻響起了。佳南聽到他提到了數次孩子,知道是舒淩打來的,便識趣的與他分開,自己獨自走了普通出口。
  司機等在出口,回頭看她一眼:“許小姐,明天預約了醫生,我來接你吧。”
  “什麽醫生?”
  “陳先生吩咐的。”
  佳南怔了怔,冷冷地笑了笑:“不用。”
  司機回頭看她一眼,她低頭玩著手機:“我會和他說。”
  纖細的手指撫在鍵盤上,到底還是很快的打下一行字,然後毫不猶豫的發送。
  “放心,我一直在吃藥。”
  因為是自然生產,舒淩已經出院。陳綏寧踏進臥室的時候,孩子正在媽媽懷裏,哭得異常響亮。
  他悄然站在旁邊,而舒淩將孩子哄得睡著,交給了保姆,才笑意盈盈抬頭:“回來了?”
  他點了點頭,在她床邊坐下,俊朗的眉宇間有幾分疲倦。
  “我以為你這幾天不會見她,怎麽又把她叫去了?”舒淩秀麗的臉上帶了幾分疑惑,他向來殺伐決斷,做事不會這樣沒有章法。
  “你……改變主意了麽?”她見他沉默,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你怎麽會知道她也去了?”他倏然抬眼,目光異常銳利。
  舒淩沉默了一會兒,側身從床頭櫃取出了一疊照片。
  “哪來的?”他看完,漫不經心的問。
  舒淩難得有一絲尷尬,輕輕咳嗽了一聲:“抱歉,是……我爸爸找人跟的。”
  他“哦”了一聲,並不驚訝,目光卻依然落在最上邊的那一張上。
  自己攬著她的腰,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眼神竟這樣溫和。她穿著碎花裙和乳白色的開襟外套,正對著鏡頭,唇角微微勾起,像是在笑,可是深處卻分明冰涼徹骨。
  悚然心驚。
  他將她留在身邊,難道不是為了折磨麽?
  從什麽時候開始,仿佛忘了最初的目的,他跨越了界限,恍惚間回到從前;而任她一步步的走到了自己的位置。
  一時間心浮氣躁,說不出話來,手機卻震了震。
  是一條短信。
  “放心,我一直在吃藥。”
  臉色倏然一冷,陳綏寧抿了抿唇,那一刻無數思緒翻滾,讓他回到那一天——他新婚,而她蜷縮在車上,淚眼婆娑的望向自己,求他送自己去醫院。
  那時的自己,是真正的心如鐵石。又或許早就知道許佳南慣用的撒嬌伎倆,於是並不在意,隻是讓人將她送走。半路上遇上了沈容,助手便將人交了過去。至於之後的事,他既然不想知道,便沒有人再告訴他。
  如果不是她親口這樣說,他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個孩子的存在。
  “舒淩,如果我和她……一開始就有了孩子,你說會怎麽樣?”他有些突兀的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啊?”舒淩怔了怔,旋即一笑,“你不會做這種事。”
  他的沉默不言讓舒淩認識到,他說的不僅僅是一個假設,或許……真的是事實。
  而眼前這個男人,他所袒露的種種,更像是茫然無措。
  “什麽時候?”
  “我們結婚的那兩天。”
  原來是那幾天——舒淩悵然歎了口氣,他自顧不暇的那幾天,難怪他一直不知道,直到現在才心神不定。又或者……對於陳綏寧來說,是他一直在拒絕知道和許佳南有關的事吧?就像他一直在做的那樣,自欺欺人的拒絕承認他們在一起的那段時光。
  “那……或許取決於,你究竟是愛一個人多些,還是恨一個人多些吧。”她輕聲說,“那麽陳綏寧,我問你,現在呢,假如現在她有了孩子,你會很高興麽?”
  燈光下,這個年輕的男人垂下目光,掌心中的手機已經微熱。
  收到短信時的憤怒……和深深地失望——這兩種情緒這樣強烈,以至於想到了看見她幹嘔時,自己心底隱隱的喜悅。
  時光凝稠,似是能滴下水來,走得異常的緩慢。
  他從那樣的情緒中抽身而出時,眼神重複清明,淡淡的說:“不會。”
  舒淩認真的看著他,突然笑得不可抑製:“陳綏寧,在我麵前,你還要自欺欺人麽?”
  他冷冷哼了一聲,想要反駁,卻忽然覺得,這一刻的自己……真的有幾分尷尬。
  
  第 37 章
  時光飛速的刷新至深秋,佳南與陳綏寧都在翡海,彼此間的聯係卻淡薄得如同一場秋雨後,梧桐樹光禿的枝椏,蕭索寒涼。
  許佳南偶爾在電視上見到他,年輕男人的事業似乎是攀至了巔峰,哪怕隻是隨意的坐著,依舊氣勢淩人。她麵對著這張既陌生又熟悉的麵孔,也會微微晃神。
  關北酒店開業在即,這個節骨眼上,柏林也帶回了消息,博列尼依然對濱海很感興趣,但是對濱海的資產評估報告有些不滿,要求由自己的團隊重新進行審核。
  佳南答應了,又對柏林道了謝,說:“你幫我帶話,會覺得為難麽?”
  對方大咧咧的笑了笑:“我隻是幫朋友的忙,沒什麽。”頓了頓,聲音又有些狡黠,“既然雙方都感興趣,你倒可以漁翁得利了。”
  佳南淺淺一笑,卻轉了話題問:“今晚關北的體驗夜,你去不去?”
  “你收到邀請函了?”
  “嗯,在考慮要不要去。”
  “去吧,反正我們都是單身。不如結伴去。”
  掛了電話,佳南拿指尖揉了揉眉心中央,秘書在門口小聲的提醒她:“許經理,有客房部VIP的電話,指明要找你。”
  佳南按下內線,聽到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清亮柔和:“是許小姐麽?”
  很少有人將“許小姐”這三個字如她一般,說得溫和淡然,沒有起伏,仿佛隻是點頭之交,所有的情誼糾纏也隻是擦肩而過。
  可她們實際上的關係,卻是一個男人家中的妻子,與外邊的情婦。
  佳南忍不住嘲諷的笑了笑,舒淩來找自己,又是為了什麽?
  “下午不知你有空麽?”舒淩聽她不說話,便續道,“好久沒見了,一起喝個茶好麽?”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點頭說:“好。”
  “那麽一會兒見。”舒淩想了想,又說,“你兩點之後過來,比較方便。”
  恰好舒淩所在的那幢小樓正在經行例行的安檢,佳南所幸便早些過去。這幢樓其實不算大,當年這一片是某國租界,留下了各色洋房,濱海酒店的數套總統套房都是由這樣的洋房改造而成。哪怕隻是不遠不近的看著,這樣的住處總凝著一層曆史風韻在,遠勝所謂的奢華。
  職工樓梯在極隱蔽的一處所在,佳南走到一半的時候,在樓梯那扇小窗前停下了。
  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見小樓的後院,深秋的陽光深淺不一的落下來,將那方精心保養的草地洇出淡淡水紋,上邊鋪了一塊極大的絨毯,笑聲一陣陣的傳來。
  數個月大的孩子穿了粉藍的小衣裳,似乎在努力地翻身,卻因為屢次都不成功,揮舞著胖胖的手腳,發起了脾氣。一旁他的母親垂眸看著他,隻笑盈盈的,卻不幫忙。於是旁邊那個男人變伸手將孩子抱了起來,舉在自己身前,側頭看了妻子一眼,很是無奈。
  孩子咯咯咯的笑了起來,小手去抓爸爸的衣袖,年輕男人不知想起了什麽,將孩子放回妻子手中,小心翼翼地解開了襯衣的上那對白金袖扣,又將袖子卷了上去,才說:“我來報。”
  佳南站在那裏,看了很久。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陳綏寧笑得這樣開心了,這個男人總是內斂,偶爾鋒芒閃露,仿佛他的世界很少有溫情。可是對著孩子,他卻像是一個大男孩,小心翼翼地維護,毫無保留。
  原來這樣的人,還能做個好父親。
  心底有一絲酸澀麽?
  是有的吧?她無法否認這一點,然而更多的,升起的,卻是恨。
  鋪天蓋地的恨。
  她曾有一個機會,也能成為母親,就像樓下那個眉目溫婉的女人一樣——那時她甚至卑微到不再祈求孩子的父親回來,哪怕獨自一人,她也會將孩子撫養長大。
  可最終隻是失去。
  在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了。
  上天對她,從來都是不公平的。她所愛,所求,所想,從來都是吝嗇於給她。
  所以此刻她隻能站在這樣陰暗的一角,靜靜地看著,內心哪怕如同被萬蟻啃噬,也隻能默不作聲。
  過了很久,那個男人終於離開,佳南慢慢的走出來,回到一樓門口,低頭看了看時間,恰好是一點五十八。
  他的妻子是科學家,精確到每一分每一秒,不像自己,那時總是不知天高地厚,將半個小時以內的誤差統歸於零。她微微調整了表情,摁響了門鈴。
  舒淩過來開門,看見佳南的差南,唇角的笑愈發柔和:“許小姐,請進。”
  佳南不動聲色的打量她,她的身材樣貌恢複得極好,五官線條也比之前柔和了許多,穿著家居服,隨意溫柔。
  舒淩請她在客廳中沙發上坐下,隨手抱了一個靠墊在懷裏,有些出神:“那次你真的讓我吃驚。”
  佳南怔了怔。
  “不記得了?”她微微笑了笑,“你讓人給我送靠墊——那時候我在想,這個丫頭還真傻。如果我遇到情敵,才不會這麽客氣。”
  佳南垂眸,過了很久,才淡淡的說:“這麽久的事,我忘了。”
  “忘了也好。”舒淩爽朗的笑了笑,“那時是我小人之心。”
  佳南抬眸,陽光落進來,眸子呈現出一種琥珀色澤:“所以你今天找我來,不是為了專程道謝吧?”
  “不,我隻是找你聊聊。”她誠懇地看著她,“之前我錯估了一些事,不知現在補救,還來不來得及。”
  “是他讓你來找我的?”
  “不,當然不是。”舒淩微微一笑,似是看出她不信任的表情,“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讓我做不願意做的事,陳綏寧也不例外。”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角眉梢都波瀾不驚,語氣亦是輕柔,卻很堅定。
  佳南看著她,有一絲困惑一閃而逝。
  “許小姐,今天我對你說的話,我思考了很久,還是覺得應該讓你知道,這是——我欠你的。”她抿了抿唇,“以一個母親的名義。”
  說到“母親”這兩個字,她的眼神微微有些黯然與歉疚,頓了頓,似乎整理了一下思緒,才慢慢的說:“我想和你談談……我的婚姻。”
  佳南的心跳微微失律。
  她坐在這裏,以第三者的身份,麵對陳綏寧的妻子,隔壁房間似乎還有嬰兒小小的哭喊聲。
  這麽難堪地一刻,終究還是來了。
  許是事情有些複雜,向來條理明晰的舒淩亦在整理思緒,良久,才有些慨然的笑了笑:“你看,連我都不知道從哪裏說起了。”
  孩子的哭鬧聲忽然大了起來,舒淩匆匆忙忙站起來:“你稍等。”
  佳南注意到茶幾上放著一個深紅色的首飾盒,她移開目光,看見抱著孩子過來的舒淩,手指纖細白淨,沒有戴任何首飾,包括那枚用希臘語命名的結婚鑽戒,想是怕刮傷孩子。
  孩子在舒淩懷裏終於安靜的睡過去,她挪了挪身體,將那個首飾盒遞給佳南,示意她打開。
  八克拉的橢圓形鑽戒,Αγπη,意寓為“鍾愛”。
  一年之前,陳綏寧親手將這枚戒指戴在舒淩的指間,那時她正在手術室裏,生死未卜。
  “很漂亮的戒指。”佳南淡淡的說。
  “是很漂亮。”舒淩順著她的語氣,微笑,“我猜你的手指比我更細一些。”
  佳南怔了怔。
  舒淩卻從她手中接過,反轉到戒指的另一麵,頂燈的光線落下來,折射在銀白色的戒身上,幾縷光線詭異的折動,刻著一個小小的、不易發覺的字。
  囡。
  翡海的方言,讀出這個字的時候,帶著幾分糯糯的味道,天然的寵愛與縱容。
  隻此一個,再無其他。
  舒淩帶著微笑將戒指放在了佳南手心中,強調:“它不是我的。”
  切割完美的鑽石硌得掌心涼涼的,佳南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一會讓,才微微嘲諷:“想不到,你這麽大方。”
  “我?大方?”舒淩手下依然哄著孩子,卻忍不住失笑:“謝謝,你是第一個這麽誇我的人。他們都說我睚眥必報。”
  佳南無語。
  “我們開門見山吧。孩子不是陳綏寧的,一年前我嫁給他——他有他的目的,我也有我的想法,但是隻有一點,我們之間不存在任何夫妻間的感情。”舒淩慢慢的說,“但是當時,他和我……都不知道你有了孩子。失去了那個孩子……我真的覺得很抱歉。”
  佳南低著頭,並沒有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表情,隻是將那枚戒指放回桌上,語氣有些冷漠:“那麽現在知道了,又有什麽區別?”
  舒淩專注地看著她,“對你來說或許沒有任何改變。可對他來說卻不是。”她的手無意間拂過孩子柔軟的額發,輕聲說,“那個時候,他自顧不暇。”
  “自顧不暇?”佳南冷冷的重複。
  “那段時間,他身邊發生了很多事。”她意味深長地看著佳南,“那是他的隱私,此刻我無可奉告。但是假如你想知道,或許可以留心下周邊的人和事——我想說的是,我認識的陳綏寧,從來都冷靜自製,隻會因為一個人失控。你知道麽……我很喜歡你拿話堵他氣他。每次他回來,臉色都很有趣。”
  “許小姐,陳綏寧不會知道今天我找你說了這些。”舒淩笑了笑,“你比我更清楚陳綏寧是怎樣一個人。他看似強悍,卻常常口是心非。看似深沉,頭腦一熱的時候,卻什麽都做得出來。你應該能明白……不論你要什麽,這便是他的軟肋。”
  佳南的心跳微微加快,她不確定眼前這個女人知道了什麽,隻是重複了一遍:“軟肋?”
  “是啊。他還愛你——哪怕這份感情陰暗,扭曲,深沉。”她平靜的說,“他的軟肋。”
  佳南的目光倏然變得警惕而鋒銳。
  “你不必這樣看著我。我不知道你要做些什麽,可是大致能猜出來。”舒淩撫慰地笑了笑,“不外乎是遺忘,原諒,或複仇。”
  客廳裏沉默下來,午後的陽光中,塵埃輕輕飛旋,心事浮動,佳南的臉色有些蒼白:“遺忘……原諒?”一下午寧靜的聲音此刻卻帶了輕顫,“發生了這些事後,我做不到這些。”
  “那麽是要報複他?”舒淩的目光中帶著了然,“這樣也好,否則對你……太不公平。至於他……這或許也是了結。”
  佳南既沒承認,亦不否認。
  抱著孩子的年輕媽媽忽然間笑了起來:“你知道嗎?我和陳綏寧結婚,也是為了報複一個男人——那種感覺……很痛快。”
  佳南與她對視,意外地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孩童般的頑意。
  “好吧,即便如此,你為什麽要幫我?”
  “我說過,以一個母親的名義,我欠你的。”她低低的說,眼神柔軟,愧疚且懇切。
  這個下午,許佳南離開的時候,唇角勾起了一絲笑意,不論眼前這個女人說的是真的是假,今晚……關北的宴席上,她都能知道答案。
  
  第 38 章
  深V領紫色晚禮服,頸間的珍珠項鏈粒粒小指蓋般大小,光華潤轉。發型師小心的挽起佳南的長發,一邊低聲說:“許小姐,你的頭發手感真好。”
  她隻笑了笑,看了看放置在一旁的高跟鞋:“我不穿高跟。換雙平底的。”
  “這……”服裝師有些躊躇,這雙手工鑲鑽的定製鞋與這件長裙,著實是絕配。佳南皺眉,有些不耐煩的樣子,最後還是換了雙同色係的平底鞋,她滿意的站起來,柏林已經等在了門口。
  柏林亦是黑色正裝,極有風度的替她拉開了車門,一邊卻很不正經的吹了聲口哨。
  她回眸看他,他便比個口型:“哇,驚豔!”
  佳南橫他一眼,隻是低頭,拉了拉領口。
  “方向錯了……”柏林看他一眼,假裝伸手去要幫忙,“應該再往下拉。”
  佳南忍不住笑了笑,這條路並不堵,兩旁的建築一閃而逝,景致模糊,隻有一個紅十字在暮色中,異樣清晰。她忽然有些緊張,伸手去理鬢發,一言不發。
  很快就到關北酒店。因這是一場VIP體驗派對,所請的客人非富即貴,尚未開始營業的酒店隻開一扇側門,安保們如臨大敵,仔細的查看過邀請函,才躬身請他們入場。
  腳踩在紅地毯上,厚實綿密的觸感讓佳南覺得安心,她挽著柏林的手臂,帶了幾分隨意打量酒店的大廳——或者更確切的說,是今天的來賓。
  許多都是與自己打過交道的OME高層,紛紛和他們打招呼,佳南笑著回應,卻在踏進電梯的時候,有些突兀的問:“他今天過來麽?”
  柏林收斂了唇角的笑意,目光落在電梯的鏡麵上,注視著那道纖細的身影:“你在乎他來不來?”
  “當然。”佳南揚起微笑,“他可是幕後老板。”
  “老大的脾氣你也知道,一定會來,不過呆多久就不一定了。”柏林瞬間回複了輕鬆的表情,電梯叮的一聲,抵達頂層。
  偌大的宴會廳,人流往來穿梭,女伴挽著男伴,衣香鬢影的場合,每個人臉上的笑容,便是絕佳的麵具。
  佳南側身,看到了陸嫣的身影。臉上的笑容更深了數分,她想了想,和柏林打了聲招呼,快步向那個女子走去。
  此處看見她,其實並不意外,可心中卻著實有幾分錯綜複雜的滋味,佳南站在她身後,勾起唇角:“陸小姐。”
  不再喊她陸經理,不再追著她問各種幼稚或複雜的問題,是眼前這個女人將自己領進職場,可轉眼間她便是敵手,這種感覺很微妙。
  陸嫣回頭,表情有幾分措不及手的尷尬,所幸很快的調適過來:“佳南。”
  隨意的閑聊數句,燈光卻是一暗,年輕的男人走到台前,舉起了酒杯,手中的銀勺輕輕敲擊數下。
  佳南抿了唇角,一雙漂亮的眼睛看著遠處男人,並沒有去聽他在說些什麽,隻是壓低了聲音,對身邊的女人說:“那個時候……他來找過你,是不是?”
  陸嫣一怔,一側頭,佳南依然望著那個正在致辭的男人,仿佛剛才沒有開口說過那句話。
  “你也知道那次離職後……濱海的管理有波動,會有危機,是不是?”她的聲音依舊溫婉輕柔,並不是質問,倒像是一條條的說給她聽。
  陸嫣沉默,指尖握著那杯香檳,抿了一口,語氣裏有著淡淡的抱歉:“我隻是不想卷進去。”
  佳南側身,認真的打量這個女子:“很明智的做法。”
  燈光一亮,致辭已畢,年輕男人緩步走至人群間,霎時間被人群包圍了起來。
  佳南不再說什麽,隻是莞爾一笑,笑容卻是涼的,什麽也沒說,隻是慢慢走開了。
  陸嫣盯著她的背影看了許久,卻仿佛覺得,那不再是自己認得的,那個嬌怯怯的小姑娘了。
  佳南在人群中穿過,似有似無的在兩個高聲談笑的男人身邊停了停,換了一杯果飲,又一飲而盡,這才走到一個巨大的羅馬柱後,從手袋中拿出了手機。
  簡單了打了幾個字,摁下發送,她對著光滑得近乎可以做明鏡的牆壁理了理鬢發。倒映裏那個年輕女人明眸皓齒,她拉起裙角,快步繞出了這個大廳。
  頂層的另一區域是spa專區。此刻宴會剛剛開始,這裏還沒什麽人。
  隻有水幕牆在玻璃上滑下,將夜幕變幻折射,這個城市在燈紅酒綠中,奢靡如同酒醉後的美人,微醺卻風情千萬。這裏是留給有心逃離的男女使用的,曖昧,糾纏,每個空間都獨立起來,spa師可以用香薰精油迷幻這一方榻椅,或者如你所願,察言觀色後識相的離開。
  “小姐,您需要……”
  “不需要什麽。”她淡淡的說,隻是眯起眼睛望向窗外。那人很快的離開了,順便放下珠簾。
  佳南等了片刻,身後有很輕卻沉穩的腳步聲,和珠玉碎落般的聲響。她將視線的焦距微微調整,身後的年輕男人離自己大約一臂的距離,這樣站著,不遠不近。
  “什麽事?”他的聲音帶了淡淡的笑意,卻不防身前的女孩轉身,踮起腳尖,隻是將雙唇貼了上去,一吻緘言。
  她的唇帶著輕柔的水果香氣,瞬間靡靡的將他糾纏起來,而在他一愕之間,靈巧的小舌已經鑽了進去,抵死纏綿。
  陳綏寧星眸微微睜開,一手扶著她的後腦,另一隻手卻撫在她白皙柔嫩的後背肌膚上,唇齒有些曖昧地不清:“小囡,今天這麽熱情?”
  她想要回答,身子輕輕後仰,卻被他不輕不重的扣住,低低的笑:“勾了我來,又想逃?來不及了。”
  他雙手微微用力將她抱起,自己坐在SPA的床上,卻讓她伏在膝頭,細細密密的俯□去吻,從唇邊,蜿蜒至臉側,頸上。
  “我隻是想你了。”佳南的頭抵著他的額,微微喘氣,指尖若有若無的刮過他的臉頰,“為什麽這麽久沒有找我?”
  陳綏寧似是有些意外,深邃的眸色輕輕一動,落在她紅紅的唇角上,慢慢放開她,一時間卻並未回答。
  “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她的雙手依然鬆鬆扣著他的脖子,唇角輕輕勾起來,調皮嬌俏,如水的目光中亦有幾分期待。
  “什麽?”他的眸色愈發深邃,玻璃窗外紅塵流轉,光華歲月,靜止在此刻。
  “算了。”佳南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卻依舊笑靨如花,“這裏結束了你有時間嗎?”
  他淡淡看著她,最終目光卻落在那雙平底鞋上,不知為什麽,心底輕輕動了動:“你先回家等我,我現在有事要去下公司。”
  佳南又湊過去,在他唇角不舍的親了親,柔聲說:“那我等你。”
  陳綏寧回到大廳的時候,並未注意到自己的領結有些淩亂。今天他的心思似乎有些不穩,又或許是心情好的緣故,並沒有察覺每個上前寒暄的人略略古怪的表情。
  助手上前了數步,有些尷尬的提醒他:“領子上弄髒了。”
  他便低了低頭,看見一塊玫紅色的印漬,忍不住無奈的笑了笑,卻並不在意。一邊從人群中往外走,一邊低聲吩咐:“現在就去公司,我一會兒有事。”
  等他離開,佳南才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慢慢的站了起來,之前的柔情蜜意倏然間消匿了,她幾乎帶著一絲冷漠的倦意,慢慢走至SPA廳的門口,站定,等了許久,才聽到身後傳來怒氣衝衝的腳步聲。
  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身材魁梧,手指上戴著明晃晃的金戒指,一看到佳南,便破口大罵:“不要臉的biao子,這種場合也來勾引人!”
  佳南唇角的笑加深了數分,卻一言不發,隻是轉身離開。
  那男人身上帶著明顯的酒意,蠻橫的拉住佳南:“你他媽給我站住。勾搭有老婆的人,你還要不要臉?”
  佳南被他拉得一踉蹌,卻隻是鎮定的說:“你不要臉,你的女兒女婿還要臉,放手。”
  男人愈發氣急,俚語方言,罵得不堪入耳,幸而這裏是在角落,沒人注意。
  “你要多少錢,我給你。”末了舒衛國輕蔑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你不就要錢麽?一百萬夠不夠?”
  佳南輕輕一笑,卻湊過去,一字一句的說:“不,我要得更多,我要他們離婚,我要和他結婚。”
  男人氣結,揚手便是一個響亮的耳光:“你想都別想!我女兒剛生了兒子——”
  “是麽?那真巧,我也剛有了孩子。”佳南一半的臉頰紅腫,眼神卻更鋒銳,“假若你外孫願意,我也不介意做他的後媽。對了,你不妨去問問你女兒,為什麽她沒本事看住自己的男人。”
  她今天化的妝眼角微翹,比往日還要嫵媚上數分,隻是清亮的眸色間毫不退讓——真正的激怒了舒衛國,怒火上湧,他想都不想,伸手便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許佳南踉蹌著後退了一步,從樓梯上跌落下去。
  疼痛鋪天蓋地而來,她蜷縮在地上,卻隻是摸索著從挎包中拿出手機,撥給柏林。
  接通的刹那,她終於忍不住痛得倒吸一口涼氣,聲音微顫:“柏林……送我去醫院。”
  
  第 39 章
  陳綏寧離開酒店的時候,唇角依舊帶著淡淡一抹笑意,坐上車,他閑閑往椅背上靠著,忽然問說:“與北歐研發中心的視頻會是幾點?”
  助理察言觀色,知道他臨時有事,很快的查看了備忘,又打了幾個電話,回頭說:“九點開始,但是您要是趕時間,我可以讓那邊主管先做匯報。”
  陳綏寧微微頷首,窗外一輛120急救車在車道上穿梭閃避,迎麵駛來。他的眼瞼莫名的跳了跳,目光落在紅藍相間的燈光間,若有所思。
  車子駛進OME辦公樓的地下室,手機忽然響了起來。陳綏寧低頭看了看號碼,笑意漸漸加深,喂了一聲。
  然而那邊卻是公事公辦的聲音,簡單的說了一句話便掛了。
  “陳先生,到了。”助理清清嗓子提醒後座的男人。
  他卻坐著,身姿一動未動,隻拿手指輕輕揉著眉心——仿佛是一座青銅淋成的塑像,處處滲著寒意,隻有這一處還是有生氣的。
  他忽然拉開車門,繞前數步,徑直拉開駕駛座的車門,將司機拖了下來。副駕駛上的助理幾乎是連滾帶爬的下了車,隻來得及甩上車門,車子就地轉了彎,發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絕塵而去。
  車子從車庫一躍而出,匯入車流。
  明明是夜間近九點,翡海的交通卻仿佛進入了瓶頸,異常擁堵,紅燈綠燈跳躍不止。車內機械的女聲不時的提醒:“此處限速xx,您已超速。”陳綏寧卻沒在意這些,不斷地搶占車道,引得一些司機破口大罵。
  最終卻還是堵在了離醫院不遠的一個路口,等待的五分鍾時間,他卻不斷地想起來時遇到的那輛120急救車。那時隱隱心悸,仿佛知曉了即將要發生什麽——那個時候,她已經出事了麽?
  他重重的一拳擊打了方向盤上,又抬起頭看了看依舊一動不動的車流,毫不猶豫的拉開車門,就這樣將這輛價值百萬的名車扔在了街頭,修長的身形向醫院的方向疾奔而去。
  佳南被送上急救車到時候,神智還是清醒的。
  她還記得柏林找到自己時,眼睛都發紅了,可又怕她是骨折,不敢抱她起來,隻慌張地撥打急救電話。
  舒衛國站在他們身邊不遠的地方,依舊是跋扈的神情,隻是偶爾眼神有些不安。
  “你他媽連個女人都打!”柏林握了拳,低吼,神情很是恐怖。
  舒衛國後退了一步:“你怎麽不問問這賤人做了些什麽!”
  佳南了解柏林的個性,當初在金樽的時候,那人隻是小小推了自己一下,他都能將對方打趴下,何況此刻,自己躺在地上,動都動不了。
  “柏林……”她提聲喊他,額上全是冷汗,“他是……舒淩的爸爸。”
  他當然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是舒淩的爸爸,也知道他們之間錯綜難言的糾葛,否則這一拳,早就揮上去了。隻能忍了忍,回到佳南身邊,低聲說:“忍一忍,醫生很快來了。”
  醫護人員過來了,佳南很快被抬上了擔架。繞出走廊,燈光一下子明亮起來,人群亦是在遠處喧雜,似是人人知曉這裏出了場事故,引頸觀望。
  黑色的安保們攔成了兩排,阻開那些視線,卻阻不住那些話語“那不是許彥海的女兒麽?”
  “陳綏寧包養的那個?”
  “那……那是真的?不是澄清了麽?”
  “澄清你也信?這圈子裏誰不知道啊?”
  “那是陳遂寧的嶽父?哎哎,那個女人臉上的巴掌印看到了麽?”
  ……
  一場狗血好戲。
  疼痛讓此刻的佳南異常的清醒,她忽然有些事不關己的想起來,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將這一幕偷偷拍下來,拍下來也好,此刻陳綏寧看不到這樣精彩的一幕,著實可惜了。
  柏林沒有被允許上車,隻能自己開了車跟在救護車後邊,拿了她的手機,躊躇了一會兒,到底還是給陳綏寧撥了電話,接通之後,簡單的隻用一句話將前因後果說清了:“佳南被舒淩爸爸推下了樓梯,孩子可能沒了。”
  言罷他似乎覺得尷尬,飛快的掛了。
  醫院離酒店很近,不過十分鍾的車程,柏林下車,被醫生攔住:“誰是家屬?手術單上簽字。”
  身後一道清冷的聲音:“我是。”
  陳綏寧隻穿了一件白色襯衫,看上去是孤身而來,他似乎沒看見柏林,隻是走到醫生麵前,低頭看那張簽字單。
  簽下自己名字的時候,他並沒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不穩:“她已經流產過一次。”
  女醫生抬起頭,目光中有些不屑,也有幾分尖銳:“流產過一次還不好好看著,仗著年輕也不是這樣折騰的。”
  他抿著薄唇,猶豫了一會兒:“她會有事麽?”
  “送來的時候已經大出血了。我們盡力而為吧。”醫生抽回那張單據,“去交錢吧。”
  偏生這樣狼狽,錢包、鑰匙都扔在了車上,陳綏寧一怔之間,柏林已經走過來,接過那張單子,低聲說:“我去繳費。”
  而他站在原地,卻不防已經走出去的柏林快步回來,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臉頰上:“你他媽還是不是人!把她逼到這份上你就爽了!”
  陳綏寧退了一步,下意識的抓住柏林的手腕。 “……她當初要選你我沒辦法,你個禽獸!你看看自己做了些什麽!”
  柏林掙開他的手,依舊是毫不留情的一拳。
  他的唇角似乎裂開了,有一種火辣辣的鈍痛,卻始終沒有還手,隻是想起這個夜晚的前半段,背後是城市夜間璀璨的星光,他攬著她專注地親吻——那個時候她什麽都沒說,可他也隱約猜出來了。
  一個小時不到的時間,結局卻是這樣。
  直到有人上來拉住了柏林,一邊急聲勸慰:“柏總,別這樣!”
  陳綏寧終於抬起頭,看著還在掙紮著要撲過來的柏林,目光中並沒有惱怒,似乎剛才落在自己身上的重擊,更像是替自己在發泄。
  他的人生,到這一刻之前,一步一步,愛,恨,複仇,走得堅實而明晰。
  可以這一刻,他真的有些茫然,仿佛被什麽生生地打亂了節奏,眼前是蒙蒙一片灰色,似乎跨出哪一步,都找不到終點。
  “怎麽?你還有臉去看她?”柏林被人拉住了,低吼了一聲,近乎嘶啞。
  他像是被驚醒,徑直走向了電梯,卻又停下腳步,問一旁已經被嚇壞的小護士:“手術室是在哪裏?”
  電梯門徐徐闔上,柏林卻最終還是掙開了一直拉著自己的那些人,在金屬門閉上的那一刻,擠了進去。
  陳綏寧修長的身子靠著電梯壁,甚至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而柏林盯著他看了許久,電梯停下的時候,他終於緩緩地開口,恢複了冷靜:“老大……你放手吧。”
  他聽到這句話,極慢極慢的抬頭,白色挺括的襯衫此刻已經淩亂褶皺,明亮的眼神亦帶著一絲黯淡,仿佛是躍動風中的一點火星。最終開口的時候,帶著自嘲般的苦笑,聲線暗啞,無限倦漠:“放手……你以為我不想麽?”
  這台手術足足進行到半夜。
  許佳南被推出來時,還沒有醒過來。
  他隻來得看到她的側臉,肌膚雪白,靜靜地躺著,沒有絲毫生氣。
  心底沒來由的就絞了一下,像是淬著青光的匕首戳進了血熱的肉中,那一刻所有的前塵往事皆盡傾倒而來,連他自己都恍惚,是怎樣走到了這一步。
  “陳先生,夫人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了。”
  助理小聲的提醒他。
  他仿佛沒有聽見,隻是進了病房,看著護士調試儀器,而許佳南安靜的躺著,他竭力的去看她的表情,可她這樣的平靜,仿佛隻是沉浸在一場好夢中。
  良久,護士來來回回換了好幾撥,終於有人在他麵前停下:“病人暫時還不會醒。你在沙發上坐著等吧。”
  他卻在她病床邊坐下,緩緩地伸出手,替她將長發撥到耳後。
  她的發絲很軟,又長,幾乎可以再指尖繞上數圈,往常他很喜歡做這個動作,此刻卻隻輕輕放下,似乎這樣一下,就會驚醒她。她果然不安的動了動,側了側臉,似乎想將一切埋進潔白的枕間。或許是因為不舒服,眼角便悄悄的滑下一滴眼淚,無聲地浸潤了枕巾。
  仿佛是在傷口上灑下了一粒鹽,刺啦一聲的炙痛。
  陳綏寧直到這一刻,終於明確了心理那個模糊地想法:他又一次失去了他們的孩子。而他在意的這個女孩,從十五歲開始愛自己的女孩,躺在這裏——這個世上,大概沒有什麽能再傷到她了,因為她早已被傷得……不再完整。
  陽光終臻燦爛,一點點的照亮這間病房。
  這一夜,被人緊緊握著的纖細手指終於動了動,許佳南睜開眼睛,又仿佛驚懼此刻的光線,很快的又閉上了。
  等她再一次張開眼睛,看清楚床邊的年輕人時,弧度姣好的唇瞬間又白了數分。
  她隻看著他,不說話。
  一瞬不瞬。
  須臾,卻又雋永的一刻。
  直至天荒,直至海枯,甚至……直至目光中最後一絲光線的黯淡。
  “陳綏寧……這是報應吧?”她終於喃喃地說,靜靜地移開黑眸,卻看見他們的手指交纏,多麽諷刺。
  他的臉色,愈發白了數分。
  而許佳南嘴角噙著的笑似乎遠遠未到消散的時刻,她頓了頓,有些吃力的抬起手,去觸摸他俊美的臉,低聲說:“沒了也好。一個私生子,假如生下來了,又能怎麽樣呢?”
  他聽到“假如”二字,握著她的手用力了幾分。
  假如他在酒會上不曾離開她。
  假如他不去開會。
  假如她不是自己的“情婦”。
  假如他不曾結婚。
  假如……假如……
  他從不奢求這個世界上會有後悔藥,可他們之間,“假如”卻實在多得觸目驚心。
  時光安然淡漠地流逝,似慢實快,原來是自己被這樣多的“假如”拋在了身後,自欺欺人的無視她的存在,她的努力,和他們彼此間擁有的一切。
  她說得沒錯,這,是報應。
  
  第 40 章
  出院那天,所有的行李都安置妥當,佳南正要伸手去拉開後座車門,陳綏寧站在她身邊,忽然扣住她的手腕,輕輕往後一帶:“我們坐後麵那輛。”
  食指和大拇指能輕鬆地將她的手腕圍起來,陳綏寧腳步頓了頓,而佳南乖巧的跟著他的步伐,沒有出聲。
  陳綏寧將暖氣開得很足,見她神色懨懨,便側身過去,替她將安全帶拉下來。她的身上有一種很潔淨的味道,說不出是什麽,隻是幹幹淨淨的,他的動作緩了緩,哢嗒一聲,扣好,才駛出醫院的車庫。
  深秋的天氣,淅淅瀝瀝的正在下雨。雨刷每隔一個空隙,便將玻璃擦拭得異常明淨。前頭的尾燈忽明忽暗,光影折射,在雨水中洇暈開,在這鬧市的車流中,卻顯得安寧。
  一個月,她在病房中安安靜靜的養病,蒼白,寧靜。透明的點滴一粒粒的滾落進她的身體,她半睡半醒間,會看見床邊的年輕男人。他穿得很家居,深灰色的V領長袖體恤,同色係的長褲,仿佛這裏也是自己的家,而他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床上的病人,神色柔和。
  那時,她安然沉睡,尚不清楚外邊的世界,發生了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OME的公關部幾乎日日加班,ANDY更是創下了五日不眠不休的鐵人新紀錄——與這個新紀錄相對應的,是財經期刊、娛樂期刊記者們暴漲的熱情,以及網絡搜索引擎上占據排名榜首的兩個關鍵詞:陳綏寧,離婚。
  而現在,她終於重新回到這個世界。
  “我想先去看爸爸。”她在一個十字路口忽然出聲。
  其實自從出事以後,她變得沉默,常常一整天,說的唯一一個詞語是“謝謝”,他亦不敢逼她,卻也悄悄谘詢了心理醫師,得到的答複是需要慢慢恢複。
  陳綏寧看她一眼,轉彎,不置一詞。
  佳南得到允許之後,神情便很放鬆,徑自去開了車子的音響。
  恰好是音樂電台,這期的主打歌曲是當紅偶像少女的新歌,在這已經有了幾分寒意的深秋來聽,倒是歡快活潑。
  陳綏寧的唇角有些不自然的抿起來,抬手去關,卻被她摁住。
  她的指尖柔軟,微涼,有些固執的纏住他的手指,不許他關。
  少女的聲音甜美軟糯,而車廂裏卻更似寂靜無聲。
  直到這首歌播完,佳南認真的看著身邊的男人,語意微涼:“陳綏寧,你有多在意我?”
  他聽到了,卻隻皺了皺眉,不似不悅,俊美的側臉看不出任何表情。
  “安琪那次告訴我,她從沒有去過那套公寓。”她慢慢的說,“CD,衣服……那些東西,陳綏寧,你是有多在意我,才會吩咐人關心這樣的細節……來刺激我?”
  他的車依然開得平緩,卻一言不發。
  佳南的神情有些怔忪,見他不回答,便將臉望向窗外。
  他忽然踩下了急刹車,車子停靠在路邊,而她因為慣性,身子重重的往前。
  “我在意你,的確超出了自己的預期。”他的聲音低沉和緩,“所以,許佳南,我不會放過你。”
  她輕輕一笑:“我知道。”
  陳綏寧修長的手指輕輕在方向盤上敲擊,抿唇良久,才微微抬起眉峰:“我們結婚吧。”
  她真真切切的愣住,條件反射的看他,想從他的眼神中尋覓出一絲偽裝、鋒銳,或是譏誚。
  可他直視她的雙眸,平靜得不可思議,隻是又重複了一遍:“許佳南,嫁給我。”
  佳南忽然笑出聲,仿佛聽到了一個再好笑不過的笑話,幾乎要劇烈咳嗽起來,斷斷續續的說:“你要和我結婚,然後在結婚前反悔?還是希望每個人都知道,我就是成功上位的第三者?”
  他深邃的黑眸中倒映出她有些驚懼、有些扭曲、亦有些蒼白的笑,恍惚想起一年前的這個時候,眼前這個女孩一心一意的等著自己的求婚,他隨即舉辦了異常盛大奢華的婚禮,新娘卻不是她。
  那時的她還很小,很天真,笑容明媚,世界裏都是美好。
  現在的她,卻已經千瘡百孔,不再相信任何人。
  “你討厭當第三者,我又不願意放開你。和我結婚,是最好的選擇。”他耐心的說,伸手替她理理額發。
  “那你的律師團有沒有告訴你,中國的法律當中,有一條叫做重婚罪?”佳南勾起唇角,好心提醒他。
  他依舊麵無表情:“從法律上說,我一直單身。”
  到底還是驚訝的,佳南瞪大了眼睛:“什麽?”
  佳南摔下樓梯的那一晚之後,直到她的體症平穩,陳綏寧才有餘力去處理這個早已炸開了鍋的世界。
  當晚就有人在網絡上爆料關北酒店發生的這一幕,沒有得到指示的OME公關團隊等著上層的口風,不敢如何動作,於是各路媒體紛紛跟進,一時間“灰姑娘的破滅”、“嶽父怒打小三”之類的新聞喧囂塵上,風頭立時蓋過了明星閃婚之類的頭條。
  彼時陳綏寧離開醫院,與舒淩談了整整兩個小時。
  在那間書房中,舒淩的神色遠比陳綏寧來得平靜,她看著眼前這個狼狽的、臉上甚至帶著傷痕的男人,得悉了事情所有的經過,卻沒有說出那三個字。
  並不需要。
  他們很像同一種人,發生的,不該發生的,既然木已成舟,往回看毫無意義。
  她的目光注視著他,仿佛知道此刻他內心的掙紮,良久,才說:“交給我吧。”
  陳綏寧笑了笑,笑容中仿佛有些苦澀:“你知不知道,之前,她的母親因為那個人包養的情婦,活活氣死?”
  舒淩一愣,蹙眉,冷聲說:“你有時候真的很冷血,很不像一個人。”
  “所以說是報應吧。”他輕笑,又有些茫然,不知道該做什麽。
  找舒衛國出氣?
  他對一切都是一無所知。
  還是找眼前這個女人出氣?
  從結婚那一刻起,他們就默契的知道,這不過是一場障眼法。
  那時她帶著最新的研發專利成果回國,OME遇到提出優渥條件邀請,她便同意在OME開發實驗室,共享機械智能的成果。
  某一天,她加班至深夜,在停車場巧遇這個英俊理智的年輕人。他不知從何處打聽到她的近況,淺淺笑著問:“聽說舒工最近在到處相親?”
  “年紀大了,不想當剩女。”她爽朗承認。
  “那我呢?”他的表情坦然。
  “齊大非偶。”舒淩笑著拒絕。
  “你知不知道,有次我去香港,那邊的八卦雜誌將我和周毅惟並稱?”他依舊淡淡笑著,“他對你來說,是齊大非偶麽?”
  提到周家,舒淩的表情變得冷淡起來。
  “周家不接納你,逼他另行訂婚,你知道最好的刺激他的方法是什麽?”
  她沉默,終至默許。隻是不知這位鑽石王老五為何這般急著結婚。
  “那你為什麽急著結婚?”
  陳綏寧笑,依舊不動聲色:“想結婚了。舒工,你對我而言,簡直從天而降,天造地設。”
  “陳先生,恕我直言,你是一直單身麽?假若是為了利用我來躲避什麽麻煩,我還需考慮。”
  他的笑容英俊,卻又異常冷酷:“之所以找你,就是因為我知道你心有所屬。這樣彼此間的關係便容易理清。至於別的事,與你無關,你也不需要知道。”
  她聳聳肩,全盤接受,亦沒有再去探究的興趣。
  第二天,他帶她去見了自己的母親。
  一個病入膏肓的女人,消瘦,枯槁。她仔細的打量她未來的兒媳,然後對兒子說:“不是她就好。”
  後來舒淩才知道,這場婚禮的背後,牽涉到了很多人。而她履行著自己的承諾,從來都是旁觀,因為不需要自己親身卷入,總是分外輕鬆。日子過得飛快,於是一直走到今天。
  “你要怎麽做?”陳綏寧問她。
  “很簡單。”她歎口氣,眉眼微微生動,“ANDY太辛苦了,我找人去幫他分擔一下。”
  “周毅惟,如果你不想自己的兒子,周家的長孫一直活在身世風波中,你可以一直袖手旁觀。”她等他走後,慢條斯理地撥電話給另一個人。
  當日下午起,情勢漸漸變化。
  先是有人爆料,陳綏寧與舒淩的孩子剛剛登記了名字,竟然不姓陳。進而有人說這對夫婦根本是各玩各的,誰也懶得管誰,當初結婚,不過是OME想要舒淩實驗室的數項專利。
  傍晚,周毅惟的發言人公布得子的簡短喜訊,孩子的出生日期與舒淩生產的日期相符,將這幕精彩紛呈的好戲推向□。一開始的導火索許佳南,反倒被遺忘在了角落,無人提及。
  鬧得那樣滿城風雨之時,許佳南全無知曉,如今聽他三言兩語的輕描淡寫,不禁愕然,繼而冷笑:“所以你們那時候,根本沒有注冊?”
  他的聲音低沉:“是。”
  “陳綏寧,去年這個時候,我等你向我求婚,望眼欲穿。”她沉默了一會,慢慢的說,“那個時候既然放棄了,為什麽現在……還要重來?”
  他沉默,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用力,眸色錯綜複雜,良久,才說:“因為我當時,沒有辦法娶你。”
  這一定是一個很好笑的笑話,佳南笑得連眼角都濕潤了,邊咳嗽,邊告訴他:“你忽然間糊塗了麽——我在你身邊,乖乖的哪裏都不會去。你已經可以隨心所欲的折磨我——又何必要結婚多此一舉?”
  他依然淡淡看著她,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不知有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去。
  車門突然被推開,秋雨中,陳綏寧豎起了風衣的領子,靠在車門上,點了一支煙。
  雨水很細很密,沾在臉頰上,成了一道道痕跡,蜿蜒而下。他卻恍然不覺,直到抽完這支煙,才重新拉開車門坐進去,卷進一道濕寒的風。
  她依舊維持著之前的姿勢,沒有改變。
  “要不要結婚,你不用現在答複我。”陳綏寧的聲線微寒,並不準備解釋,“有什麽條件,也可以一起提出來。”
  佳南倏然抬頭,看了他一眼,漠然:“我不會和你結婚。”她頓了頓,又笑:“孩子沒了,你也不用覺得對我愧疚。”
  他隻是發動汽車,開往許父所在的醫院方向,停下之後,才看著她解開安全帶,那句話像是在耐心的誘導她:“我說得話,你不妨仔細想想。”
  佳南仿佛沒有聽見,固執的將臉轉向窗外。
  因為確定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那一瞬間,之前的倦漠蒼白都仿佛隻是一層紙,撕拉一聲被撕去了。而她的眼梢微微一勾,卻泛起若有似無的一點笑意。
  
  第 41 章
  他將她送到醫院的門口,看著她走進去,背影纖瘦,一時間便並未將目光移開,直到手機響起來。
  助理小孫的電話。
  “陳先生,許小姐的確在那天之前,去醫院檢查過身體。有醫生確診懷孕的證明,是在另一間醫院調出來的。已經比對過,沒有問題。還有,那天晚上的監控,也已經調出來。視頻已經發送到您的郵箱。”
  他“嗯”了一聲,等她的時候,調出了那段光影模糊的視頻。
  “……不,我要得更多,我要他們離婚,我要和他結婚。”
  再然後就是滾下樓梯時發出的悶鈍聲響,他沒有再看下去,隻是關了播放器,修長的指尖撫上了薄削的唇,慢慢闔上了眼睛。
  沈容送佳南出來,兩人的臉色似乎都不大好,佳南隻讓他送到門口,飛快的奔進車裏,剛剛坐下,陳綏寧便有些不悅:“你的傷口沒好得完全,醫生說不能劇烈運動。”
  她本以為他早就離開了,是司機在這裏,卻不知道他有這份耐心,竟然一直等著自己,一時間便有些怔怔的。
  “考慮好了麽?”
  佳南“唔”了一聲,沒有回答。
  “你不是說要我離婚,再娶你麽?”他輕描淡寫地說,“自己忘了?”
  佳南臉色微微一白,卻很快的恢複過來:“那時不一樣——你知道,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私生子。“比他更為輕描淡寫的語氣,又不經意的看到他握著方向盤的手,青筋畢現,佳南轉開了目光。
  “現在就沒有想要的東西了?”他再開口的時候,語氣依舊漠然,卻仿佛是在引導。
  “有。”佳南深呼吸,轉過頭與他對視,“陳綏寧,一直以來,我都害怕。”
  他“嗯”了一聲,示意自己在聽。
  “我怕一醒來,爸爸就被帶走了,他的心血付諸一旦。”她的聲音漸漸變緩,“我不想這樣擔驚受怕下去。”
  “好,你父親的案底,我會讓人消去,沒有人會拿這個來威脅你。”他淡淡的說。
  他這樣爽快,佳南反倒躊躇,止步不前:“你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我再不能拿這個牽掣你。”他從容的將這句話說完,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你……不怕麽?”
  他輕輕笑出聲,搖頭:“還有什麽?”
  佳南的雙手放在膝上,握拳,又鬆開,顯然在思考詞措。
  “自從沈容接手公司後,你一直在為難他。”佳南臉色極差,“這些你自己清楚。”
  陳綏寧卻笑了,不知為何,笑容中帶著淺淺的諷刺:“小囡,我最初接手OME,處境不會比他好。”
  佳南亦笑:“我從沒說過沈容比你精明厲害。”
  “好,你想怎麽樣?”他靜靜看著她。
  “你不是一直對許家的一切虎視眈眈麽?”佳南抿了抿唇,“現在都給你,包括濱海在內。隻是你的價格,要公道。”
  陳綏寧黑眸中亮色一閃而逝:“這不是一筆小賬目的收購。”
  “太小的賬目,你會放在眼裏麽?”她淺笑。
  陳綏寧緩緩地說:“這個決定需要董事會的通過。”
  “我知道,可我等不及了。”她低頭撥弄自己的指尖,長發將她的側臉遮住了大半,隻露出異常清冷的氣息。
  這場角力,她本就一無所有,所依仗的籌碼,全是他的。
  可正是因為如此,她才無所畏懼。
  車子在街道上疾馳了許久,他終於在一個紅燈處停下:“好,回去我會讓人聯係沈容,收購方案兩邊一起進行。”
  佳南心底鬆了口氣,表情卻沒有什麽異樣,隻盈盈添了幾分笑意:“你不問為什麽?”
  他踏下油門,望了眼後視鏡:“我隻要結果。”
  回到住處,佳南在客廳坐下,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發現,屬於別人的痕跡,都已經被清理幹淨。飯菜早就準備好,照例是有利於她身體複原的。隻是她一直以來胃口都不好,喝了碗湯,便去午睡。
  剛剛躺下去,佳南便覺得床的一側微微凹陷下去,身體立刻僵硬住,她半坐起來,問:“你幹什麽?”
  他伸手揉揉她的頭發,看到她小刺蝟一般警惕,目光柔和。摁下窗簾遙控,屋子裏頓時漆黑一片,他帶了笑意:“沒什麽,睡吧。”
  佳南翻了個身,沒再說話。
  黯淡的光線之中,客廳裏響起了手機鈴聲,佳南暗暗鬆了口氣,果然,陳綏寧替她拉了拉被子,很快就出去了。
  這間公寓在沉寂了數月之後,重新有人入住。家政十分細心的在桌上插了一束粉色的康乃馨,陳綏寧微微俯身,拿手指撥弄著,一邊聽著電話。
  “……是,我已經這樣說了。但是明天,他們無論如何要見你。”秘書的聲音顯然有些焦頭爛額,“董事們的意見是,柏總主持的研發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如果比對手晚一步出成果,之前的巨額投入就成泡影了。他們希望你在資金鏈短缺的情況下,慎重考慮收購的事。”
  陳綏寧的聲音微微有些不悅:“我不需要你再重複一遍目前的形勢。”
  那邊噤聲:“好的。”
  “這些董事的名單你發過來,我會處理。”指間那支淡粉色的花彈回原位,陳綏寧慢慢的說,“另外,收購的事還是照我說的去辦。”
  佳南在醫院的時候,無論室內多麽暖和,早上醒過來,腳都是冰涼的。然而這一覺,卻睡得異常溫暖。她輕輕挪了挪腿,觸覺溫熱,再動了動,才知道自己一直將雙腳貼著陳綏寧的腿部,而身子一直蜷在他懷裏——他隻是將手鬆鬆放在她腰上,大約是怕她被壓到。這樣的姿勢,想來並不十分好過。
  佳南睡意還很濃,拳頭抵在他的胸口,喃喃說了句:“走開。”
  他輕笑,胸口微顫,撫在她後背的手卻動了動,索性將她貼近自己身體:“差不多起來了,晚飯想吃什麽?”
  佳南皺了眉不說話,隻是翻過身。
  陳綏寧亦沒有再吵她,手放在她小腹的地方,觸上去,不經意有淺淺一道凸起。他低頭,薄唇擦過她單薄的肩胛,熾熱的呼吸落在她的後頸。
  佳南閉著眼睛,過了許久,黑暗之中聲音有些迷惘:“我做了好多夢。”
  他抱緊她,像是撫慰做了噩夢的孩子:“夢見什麽?”
  “又好像不是夢……”她頓了頓,睜開眼睛,卻觸不到一絲光線,是很多很多忘不掉的往事。
  忘不掉他那次“結婚”,她腹痛難忍,躺在車子裏求他,最終失去了那個孩子。
  忘不掉在荷蘭,細雨火山灰中,她站在門口等他,足足三四個小時,直到發絲皆盡濕透,他才讓她進門。她卑躬屈膝,他卻極盡淡漠:“跟著我的女人這麽多,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幫你?”
  忘不掉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看盡自己初入職場的狼狽,一次次肆意輕薄。
  忘不掉他以父親為把柄,病房外那樣不堪的□,她咬著牙忍受,委曲求全。
  ……
  一幕幕快速掠過,異常清晰。
  這就是她曾經付出了一切去愛的男人。
  許佳南忽然無聲地微笑,低低的說:“過去的那些……我全忘不掉,怎麽辦?”
  她的腰肢忽然被他扣住,身子被強迫翻了個身,麵對著身後的男人。她能隱約看到他挺直的鼻梁,狹長的眼睛,熟悉又陌生。
  鼻尖是獨屬他的氣味,而他的胸口溫熱,肌理勻稱,佳南凝視半晌,忽然低下頭,冷不防一口咬住他脖子。
  仿佛是絕望的小獸,最後的掙紮,死命的不願鬆開。
  尖銳的痛感蔓延開,終至麻木。可這一刻,陳綏寧卻幾乎隻注意到這個懷抱,充盈,滿足。
  一年多的時間,他在苦苦尋覓一些東西而不得的時候,獨獨忘記了這一處。
  就這樣吧……心底那堵厚重的牆轟然塌落,他罔視頸邊的疼痛,卻伸出手,抬起她的下頜。
  黑暗中,年輕男人的視線無比精準的找到她的眼睛,下了決心,一字一句的說:“忘不掉麽?那正好——”
  “許佳南,留在我身邊,從現在起,竭盡所能的……向我討回來。”
  
  第 42 章
  佳南病後有些嗜睡,除了每日去醫院看望父親,便窩在家中看看書,或看電影。這天下午,初冬天氣,室外極冷,唯有陽光淺淺落進屋中,撫在肌膚上,有一種蒼白的溫暖。
  她隨手選的是一部歐洲藝術片,劇情緩慢,佳南幾乎要閉上眼睛睡過去,不防身後輕輕的腳步聲。
  她幾乎習慣了陳綏寧隨時隨地會出現,沒有絲毫被驚動。他將她上半身抬起,放在自己膝上,修長的手指插入她的長發,一下一下撫著,若有所思的說:“丫頭,我們搬去威萊路住吧。”
  佳南本來幾乎在淺眠,被他驚醒,輕聲說:“什麽?”
  “那邊的影院看起來比這裏舒服。”他依舊閑閑靠在沙發上,指尖從發梢掠過,掌心微癢。
  “你拿定了主意的事,什麽時候需要我的意見?”佳南幾乎冷笑,翻身坐起來就往臥室走去。
  隻跨出了一步,便被陳綏寧拉住。她腳步一頓,順從的站定。
  陳綏寧的聲音微沉:“這段時間,我逼你做過你不願意的事麽?”
  他的聲音中或許是有不悅的,可佳南並不在乎,她抿唇笑了笑,明眸中帶了諷刺:“是啊,你以前做得也不多。”
  他低頭看她,眸色複雜,卻慢慢將手放開了。
  佳南徑直回臥室換了衣服,再出來的時候,他站在落地窗前,不知在想些什麽,室內靜靜地,落日餘暉灑在他修長的身形上,隱約有些落寞。
  “我出去見沈容。”她猶豫了一會,又回頭,“這裏沒什麽東西,想搬回去就搬回去吧。”
  “今天天氣冷。”他走過去,隨手將自己的風衣披在她肩上,微笑著俯身親了親她的臉頰,“早去早回。”
  “資產評估已經結束了,所有的文件都在這裏。”沈容將厚厚一疊資料遞給佳南,目光卻落在她隨意擱在沙發上的米色風衣上,神情顯是怔了怔。
  “你既然都看過了,我很放心。”佳南微笑著合上卷宗,“辛苦你了。”
  “小姐,你確定要這麽做麽?”沈容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你……覺得值得麽?”
  她猶豫了一下,卻答非所問:“你覺得不值?”
  “不是。OME給的條件很優越,不像他們之前的作風,我想……是上層在施壓吧。”沈容看著佳南,並沒有任何表情,卻直接問,“你們是不是私底下有什麽協議?”
  佳南喝了一口茶,卻否認:“沒有。”
  “那麽收購結束,陳綏寧要和你結婚也不算是協議?”他倏然失去冷靜,將那疊文件一摔,順勢站了起來。
  持著茶杯的手輕輕抖了抖,有一滴水濺在手背上,輕微的刺痛。佳南將茶杯放下,聲音異常冷靜:“誰說的?”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這間辦公室裏隻有彼此的呼吸聲,微微有些沉重。
  “是我不夠強,不能保護你……”過了很久,沈容慢慢坐下,聲音中有著淡淡的無力。
  “沈容,我知道這半年你也過得很艱難——如果不是因為你一直在,爸爸留下的幾個公司,隻怕早就倒了。”佳南打斷他,目光中滑過一絲恨意,“爸爸之前曾經和我說過,他一直覺得虧欠你。”
  “小姐……”
  “不要再叫我小姐了。”佳南笑了笑,“這次收購完畢後,應該屬於你的那一部分,請你收下。”
  她的語氣很淡,卻讓旁聽的人莫名起了一種驚悚的感覺——仿佛是在交待很多事,誠懇,切切。可沈容不敢打斷她,眼前這個許佳南,似乎變了很多,更從容,更無畏,也……更陌生。
  “佳南,你想幹什麽?”他終於還是在她離開前叫住她,“先生還在醫院——”
  佳南的手扶在辦公室的門上,纖細的身影停了下來,像是想起了什麽:“對了,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不會再有人拿著爸爸的把柄來威脅你。”
  “你……確定?”
  “是我親手毀掉的資料。”她輕描淡寫地說,卻輕輕歎了口氣,“現在,我隻希望他的身體好起來。”
  “你會嫁給他麽?陳綏寧——在發生了這麽多事之後。”
  佳南並不回頭,卻笑了笑,聲音冰涼:“沈容,他不會放過我,我也沒有離開的打算——至少,我要看著他……得到報應。”
  司機載著佳南離開許氏的大樓,徑直駛向了威萊道上的陳宅。而她恍惚了許久,在梧桐枝椏的疏影下,見到了那座寂靜的大宅。
  陳家的曆史可以追溯到百年前。陳家祖上一直是書香門第,出了不少經世大儒。皇權漸漸倒塌的年代,身居末世的老先生憤而投河,子孫們棄文從商,成為動蕩年代赫赫有名的實業家。這家族延續至今日,這座宅子亦幾經起伏,便如同老人,靜靜佇立在此處,笑看風起雲落。
  陳綏寧從小在這裏長大,直到父親病倒後回國,開始進入OME工作。佳南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搬離了此處。
  老管家站在門口,滿頭銀發,站姿筆直,典型的英式做派,向佳南微微鞠了一躬。
  佳南客客氣氣的說:“你好。”
  “先生還沒有回來,我先帶您去臥室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能帶我參觀一下嗎?”
  一樓的起居室完全是老式做派的裝飾風格,色調是暗紅色,壁爐上方是一整排的照片。佳南拿起其中一張,大約是七八歲的男孩站在父母親中間,微微笑著,光線柔和。她放下,饒有興趣的看著空蕩蕩的壁爐:“這個,再冷一些能用嗎?”
  “現在恐怕不行。上邊的煙囪已經封了。”老管家有些為難的頓了頓,“屋子裏已經鋪設了地暖,冬天不會冷。”
  佳南“哦”了一聲。
  “您想要用的話,我馬上請人來,重新開啟應該不難。”老管家沉靜的說,“先生希望您在這裏住得舒適,有什麽要求,許小姐不用客氣,請一一提出來。”
  佳南輕鬆地擺擺手:“不用,我隨口問問的。誰知道我會住多久呢?”
  管家抬頭看了他一眼,驚訝之色一現而過,隨即恢複如常。
  三樓有一個極大的露台,房間卻不多,左手的第一個緊緊閉著門,佳南走過的時候,腳步頓了頓:“這裏是?”
  “許小姐,抱歉,這個房間是太太生前住的。先生吩咐過,不能隨便進去。”
  “好,我知道了。”佳南淺淺笑了笑,“謝謝你。”
  直到深夜,臥房的門輕輕被推開,陳綏寧走進來,站在榻邊,低頭望著佳南。即便睡著,她的眉心依然蹙著,他忍不住俯身,指尖撫上她的臉頰。
  佳南眠淺,一下子便被驚醒,坐了起來,似乎心有餘悸:“你幹什麽?”
  陳綏寧伸手將燈打開了,坐在她身邊,低聲笑了笑:“怎麽不去床上睡?”
  佳南慢慢清醒過來,聞到淡淡的一股酒味,皺眉,有些嫌棄的避開了:“你喝酒了?”
  他卻不容她抗拒一般靠過來,將她攬進懷裏,嗯了一聲。
  “走開,我酒精過敏。”佳南掙了掙,抵在他胸口的手用力推了推。
  “小囡,力氣變大了。”陳綏寧的手環繞過去,佳南身上原本嚴嚴實實的睡衣便被褪下了一半,他的薄唇向來有些涼,此刻卻帶著炙熱的溫度,印在她肩胛上,身體亦順勢壓了下去。
  佳南想要出聲,他的臉微微一側,直接而精準的堵住了她所有的聲音。他的吻技素來極好,此刻察覺到她的勉強,便頓了頓,支起身子,聲音有些喑啞:“佳南……”
  他的氣息無處不在,手也很不規矩的滑到她的胸口,佳南明白他的欲望,並沒有反抗,反而將身子放鬆下來,冷冷的說:“醫生說過的話你忘了麽?”
  或許是因為喝了酒,他的眼神一直有些迷離,又似是□,此刻卻忽然驚醒過來了,眸色清亮且警醒。
  他什麽都沒說,依舊將她圈在懷裏,雙唇在頰上緩緩滑過,最後落在她眉心。
  溫熱的氣息將發絲吹得忽起忽落,佳南屏住呼吸,一直等到……他最終離開她,起身去了浴室。她有些不自覺地拿手指撫著他吻過的那一處肌膚……那裏,是帶著一絲絲的眷戀麽?
  陳綏寧頭發濕漉漉的從浴室出來,似乎已經完全清醒過來,隨意拿毛巾擦了擦,一邊問:“今天和沈容談得怎麽樣?”
  “嗯,很順利。”
  “那麽,我是不是可以認為,我已經滿足了你的要求?”他一把抽走她手中的雜誌,在她身邊坐下,眸色深邃。
  其實自從那一日之後,陳綏寧從未與他提起過結婚的話題,他不提,她自然樂得輕鬆——然而此刻,似乎避不開了。
  他在她身邊躺下,伸手攬過她,卻不防佳南安安靜靜的望向自己:“你還欠我一個解釋。為什麽……恨許家?”
  良久,他的聲音慢慢的說:“許佳南,沈容給你看那份清單的時候,你有沒有驚訝,原來許家家底這麽殷厚。”
  佳南淡淡挑起眉梢:“我對那一串數字不敏感。有什麽話,你還是直說吧。”
  “在我正式接手OME之前的那段過渡期,集團很多決策都是我父親病中指示給許彥海的。”陳綏寧的聲音冰涼,不帶絲毫情感,“很湊巧,你們許家的家底,一大半就是在那半年裏攢起來的。”
  佳南的心一點點的沉下去,手腳冰涼,“所以,從最開始……我們在一起,你就恨我爸爸,你就在等那一天?”
  他深深看她一眼,那一瞬間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可最終卻隻抿了抿唇角:“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
  “好,陳綏寧,過去的事你不想提。”她靜靜地說,手指有些不自覺地抓緊了被子,“那你現在又是何必呢?這麽大手筆的回購,就不心疼了?不覺得是便宜了許家?”
  他的唇抿得如同刀鋒一般銳利,卻不解釋,隻說:“我隻要一個結果。”
  “結果就是,陳綏寧,我不相信。”她冷冷推開他,“你在騙我。為什麽不願意說?”
  打斷這場陷入僵局的對話的,是急促的電話鈴聲,佳南接起來,是醫院打來的。
  “許小姐嗎?你父親醒了。”
  聲音在黑夜中異常清晰,佳南唰地坐起來,似是難以置信,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佳南匆忙套上大衣的時候,陳綏寧已經站在房門邊,英俊的臉上麵無表情:“我送你去醫院。”他頓了頓,又似乎有些倦漠,“你實在想知道,為什麽不去問你爸爸?”
  
  第 43 章
  管家已經備好了車,將外套遞給陳綏寧,一邊低聲說:“先生,路上小心。”佳南走過他身邊,陰差陽錯,看到老人臉上的表情,有些擔憂,又似乎有些不屑——隻是一瞬間,他又恢複了往常的麵無表情,幾乎讓佳南覺得這是錯覺。
  司機平穩地開著車,陳綏寧坐在佳南身邊,臉色如常。車廂裏靜靜的,又仿佛有一層無形的壓力,迫得佳南心跳有些失律。
  許彥海終於還是醒過來了,佳南電話裏幾乎哽咽,可是這一路上,心下卻又開始忐忑——父親昏迷的這段時間,發生了這麽多事。她簡直難以想象一向要強的父親,知道了之後會是什麽態度。
  “管家是不是……很討厭我?”仿佛是為了紓解此刻的壓力,佳南隻能找他說話。
  “怎麽會?”陳綏寧斜睨她一眼,似乎有些探究,“你在發抖。”
  佳南勉強笑了笑。他便抓過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聲音低沉:“你等他醒來,不是等了很久了麽?”
  他的語氣有些奇怪,佳南不禁抬眸看他,他也抿了唇望向自己,眸色中隱約竟有幾分嘲諷。
  然而這個時候,什麽都不重要了,佳南仿佛沒有聽見,下車的時候遇到沈容,便一起上樓。病房裏醫生護士還在忙碌,因為許彥海剛醒,身體虛弱,並沒有允許家屬探望。一直到翌日清晨,佳南在沈容的催促下去外邊吃了早餐。她等了整整一晚,步出醫院的時候隻覺得頭暈眼花,才記得打個電話給陳綏寧。
  “我……還在醫院。”她坐在麥當勞裏,小口的啜飲咖啡。
  “嗯。”對方的聲音有些漫不經心。
  “你昨天沒有等到很晚吧?”
  陳綏寧輕輕笑了聲:“你以為我一直在等你?”頓了頓,又說,“我今天去H市開會。就這樣吧。”
  喝了整整兩杯咖啡,才起身回到醫院。
  醫生示意她可以進去看病人,佳南深呼吸了一口,慢慢走向裏間病房。
  浮生若夢,所有的一切都開始於那一晚,開始於父親昏厥的那一刻,沒有人保護自己,沒有人在意自己,她隻能獨自一個人,在暗夜中前行。
  這幾步路走得異常艱難緩慢,直到看見蒼老而疲倦的父親:“爸爸……”佳南坐在床邊,握住許彥海的手,勉強讓自己露出笑容。
  “小囡。”許彥海撫了撫女兒的手背,聲音還有些斷斷續續,“別哭,爸爸沒事。”
  她原本竭力忍住的眼淚,此刻撲簌簌的掉落下來。
  “和爸爸說說,這段時間小囡做了些什麽?”許彥海咳嗽了一陣,目光卻望著佳南身後的沈容。
  佳南的手一僵,有些慌亂的抬起頭:“爸爸,等你身體好了再說別的事。”
  許彥海皺起眉頭,良久,才對沈容說:“你來說。”
  沈容躊躇了一會兒,走到許彥海身邊,省去了那些在翡海傳得沸沸揚揚的緋聞,低低的將收購的事情說了。
  “許佳南,你過來。”或許是病後的許彥海思維還有些渙散,足足想了好久,他才一字一句的說。
  佳南屏住呼吸,走到沈容身邊,低頭看著父親。
  “沈容,扶我坐起來。”許彥海慢慢的說,一邊看著女兒,“你說,陳綏寧為什麽會答應這麽苛刻的條件?”
  佳南下意識的後退一步,咬住了下唇,不說話。
  “說啊!你不是很能幹麽!”許彥海重重的咳嗽了一陣,直直的看著女兒,“他陳綏寧不是傻子,為什麽答應這樣的條件?”
  佳南幾乎將自己的下唇咬出血來——知女莫若父,父親分明已經一眼看出了背後的貓膩,她還能辯解什麽呢?
  “先生,你別激動……”沈容連忙半攔在佳南和許彥海之間,示意佳南先出去。
  “爸爸,對不起,對不起。”佳南喃喃地解釋,卻不知道盛怒之下的父親聽到了沒有。她很想說“我沒辦法”,卻又忍住了不說——這句話會顯得自己太懦弱,太沒用,他的爸爸,怎麽會有這麽一個不爭氣的女兒呢!
  許彥海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掙紮著坐了起來,一手指著女兒,斷續說:“你說,你……是不是還和他,在一起?”
  佳南低著頭,不敢看父親蒼老的臉。
  時間被放緩了腳步,房間裏靜得可怕。
  突如其來的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音。
  這一掌摑在臉上,重,且狠,大約是許彥海用盡了力氣。
  佳南捂著沒有知覺的臉頰,呆呆看著父親,然後一偏頭,看見窗外漫天的雪花。
  “你出去……我,沒有這樣的,女兒。”
  許彥海情緒激動,心跳猛然加快了。沈容連忙叫來了醫生,一把將佳南拉到外邊,低聲說:“你先回去休息。我再和先生好好說一說。他……不知道那時候的情況。”
  其實佳南此刻渾渾噩噩的,並沒有聽清沈容在說些什麽,眼前似乎也隻有他焦急地表情,心底卻有些茫然的想:他為什麽這麽著急呢……明明,爸爸不要的人,是我啊……
  於是順從的被帶進電梯,直到樓下。佳南似乎回過神來,對沈容說:“你去陪著爸爸。有什麽事給我電話。”
  聲音異常的鎮定平靜,倒讓沈容覺得心底一寒。
  “小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你去吧。”佳南微微仰起頭,蒼白的臉上,指印清晰。她甚至還笑了笑:“今天真冷,你看,還下雪了呢。”
  真的開始下雪了。
  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
  密密匝匝的落在身上,發間,衣上,卻不覺得涼。她穿著高跟鞋,走下台階的時候甚至還滑了一下,從門口走向那輛車,不過十多米的距離,竟走了整整十分鍾。
  最後司機替她拉開車門,佳南禮貌的說了聲謝謝。
  “許小姐,回去嗎?”司機從後視鏡中看到她的臉頰,目光有些好奇。
  她胡亂應了一聲,並沒有掩飾什麽,隻是呆呆的坐著。
  車子最後開到陳宅,佳南走進去,看到管家等在門邊,同樣是微微震驚的表情。
  她猜他一定是以為,這一巴掌是陳綏寧打的。陳綏寧怎麽對待自己,在荷蘭的時候老管家不是沒有看到過。
  如果以前,自己一定會覺得尷尬吧?可是現在,她覺得有這樣一層誤會在,其實也不錯……她的生命裏,剩下的東西本就很少,她不想讓人知道,連最後一樣都已經失去了。
  她的父親,她最後想守護的一個人,她都留不下來。
  “我去找些藥膏。”管家給她遞上一塊冰涼的毛巾,“先敷一敷。”他又看了她一眼,微微歎了口氣。
  “不用了。”佳南卻不接,眯起眼睛看著漸漸變得素白的後花園,“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陳綏寧接到林管家電話的時候,會議恰好進行到茶歇。會議室裏還有些鬧哄哄的,他便拿了手機,站到窗邊去說話。
  “許小姐回來了。”
  陳綏寧嗯了一聲,隱隱覺得不對勁:“她怎麽了?”
  “她是她,她父親是她父親……”管家字斟句酌,說得婉轉,“我總覺得先生對她,太苛責了。”
  陳綏寧怔了怔,微微蹙起眉:“她怎麽了?”
  “從回來到現在,她就一個人坐在花園裏,一動不動,也沒有吃飯。”
  “你讓她聽。”
  電話那頭隻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隔了許久,他隱約聽到管家的聲音在說“先生的電話”。
  然後便安靜下來,他能辨識出她的呼吸聲。
  “許佳南?”他叫她名字。
  沒有絲毫反應。
  “許佳南,你給我說話——”電話倏然被掛了,陳綏寧一時間還有些反應不過來,臉色鐵青。直到管家的電話重新打進來,他深呼吸了一口,才說:“別讓她出事,我盡快回來。”
  柏林回到會議室的時候,陳綏寧已經不在了,留下了助理小孫告訴他:“陳總臨時有事回翡海了,隨時電話向他匯報。”
  “什麽事這麽要緊?”柏林揉了揉眉心,半開玩笑,“要是這次出了事,我可不負責。”
  助手也隻是笑了笑,並沒看到眼前這個數日未睡的年輕人,臉上一閃而逝的輕鬆表情。
  秘書訂了最早一班的機票,陳綏寧走進機艙的時候還在打電話,隨手便將大衣放在鄰座上。飛機起飛前,有很好聽的女聲說:“請問這件衣服是你的嗎?”
  陳綏寧說了聲抱歉,便將衣服取了過來。
  “你是陳綏寧先生麽?”女聲很溫柔,
  他便看她一眼,是個年輕女孩。一張小臉不過自己巴掌大小,化著精致的淡妝,明眸燦燦的望向自己。
  他禮貌的笑笑:“是。”
  “我們在上次翡海的慈善晚宴上見過,趙悅然。”她伸出手,笑得異常柔媚,“陳先生不記得了吧?”
  他確實不記得了,此刻也沒工夫去記得,隻說了句幸會,便徑自低頭看文件。
  趙悅然表情有些僵硬,又很快神色自如。她沒有再尋找話題,偶爾眼角看到他英俊的側臉,總是忍不住想起八卦小報上的那些標題,總是說起他重新拾起“鑽石王老五”的稱號。
  這……真是一個好看的男人呢,尤其微微蹙起眉,專注地工作的時候。心底癢癢的,似乎有螞蟻爬過,趙悅然在飛機降落後,看著他離去,忍不住將自己的助手叫到了身邊,低低的說了幾句話。
  因為下雪的緣故,機場到市內的高速限速行駛,陳綏寧回到翡海家中,天色沉沉。大雪卻一刻未歇,片片都有巴掌大小,落下來的時候還有簌簌的聲響。他連大衣都未脫下來,隻是沉著臉問管家:“她還在那裏坐著?”
  “是,怎麽勸都不說話。”管家查看著陳綏寧的表情,小心的說,“早上到現在,一點東西都沒吃。”
  陳綏寧大步走向花園,第一眼就看到佳南坐在木椅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機,一動不動。幸而頭頂還撐著巨大的遮陽傘,不至於成為真正的雪娃娃。
  “許佳南!”
  他走過去,每一步踏在雪上,都是嘎吱作響,直到站在她麵前,俯身看著她。原本滿腔怒火,卻在觸到她臉頰上青紫色的傷痕時,驀然消散了。
  佳南似乎極為艱難的轉動了眼珠,才看清身前這個人是誰,身子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她穿了一件不算厚的羊毛大衣,嘴唇早已凍得沒有絲毫顏色,似乎想說話,最後卻隻是發出了暗啞的聲音。
  他看著這樣的她,一點點的心軟下去,終至輕輕歎了口氣,蹲在她麵前,低聲問:“冷不冷?”說著伸出手,將她的雙手握在自己掌心。
  她呆呆的點頭,冰涼的手掌驀然觸到溫暖,反倒有一種尖銳的刺痛感。或許是被這刺痛給驚醒了,她的眼神亦漸漸清醒起來。
  陳綏寧穿著深灰色的粗呢大衣,輕柔至極地將她拉進懷裏裹起來,一手環著她的背,一手撣去她發絲間的雪片:“怎麽了?”
  他的大衣裏是一件V領羊絨線衫,觸感柔軟溫熱,佳南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臉頰貼在上邊,隻是不說話。
  其是陳綏寧看到她臉上的指印,隻要稍稍一想,便知道發生了什麽。她不想說,他便不提,隻是溫和的笑了笑:“好,我陪你在外邊坐一坐。”
  就這樣抱著她,站在傘下,大雪紛紛,兩人的影子卻這樣緊緊貼近著,被燈光拉得很長。
  不知過了多久,佳南在他懷裏,踮起腳尖,有些怯怯地伸出手臂,環住了他的脖頸。
  這是他逼她回到自己身邊之後……她第一次這樣主動的親近他,就像以前一樣,貪婪地汲取溫暖。
  那一瞬間,陳綏寧隻覺得渾身僵了一僵,旋即是驚喜——她又小心翼翼地將臉動了動,貼在他頸側最適宜的那截弧度中。他的大衣恰好完全將她裹在懷裏,兩具身軀因此也越發的貼合。
  “陳綏寧……我很冷。”她喃喃地說,伸手將他抱得更緊一些。
  “我在這裏。”他像以前那樣安慰她,一手輕輕撫摸她的後背。
  “爸爸不要我了……”佳南的聲音嘶啞,“連他都不要我了。”
  他怔了怔,低頭去吻她的發絲:“我在這裏。”
  “可是……我沒有辦法啊……”她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慢慢的說,“我真的沒有辦法啊……”
  寂靜的雪夜,懷中是自己心愛的女孩,她一句句的重複“我沒有辦法”。陳綏寧隻覺得她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磨在自己心上,卻始終……無能為力。
  她開始哽咽,小聲的哭泣,直到最後哭得喘不過氣來,卻聽到抱著自己的男人,一字一句的說:“小囡,你還有我在。”
  她曾經以為,全世界都拋棄自己了,可眼前這個人不會。
  可是後來才明白,自己錯得離譜——所有的愛,在眼前這個人心裏,抵不過一個恨字。
  她仰起頭,笑得異常蒼涼,臉色白得像是素白的雪:“陳綏寧……你,你很久之前,就已經不要我了。”
  他的雙手在她身後握成拳,眸色凝黑如同此刻夜色,深呼吸良久,才說:“我先抱你進去。”
  她卻緊緊拉住他的袖子,執著的說:“我討厭這場雪,我討厭看到雪。”
  天氣預報說,這場雪來勢洶洶,或許會持續數日。陳綏寧微笑,俯身在她冰涼的唇上烙下一個吻,語氣像是在哄一個孩子:“那我們離開這裏,到沒有雪的地方去。”
  他的眼神,仿佛曆盡千山萬水,看到了失而複得的寶貝。
  心底的一個角落倏然塌陷了,千億年的冰川,在此刻亦悄悄的融開,時光倒流,回到那一刻,彼此間沒有傷害,沒有隔閡。佳南定定地看著他,刻意的不再想起他們即將會經曆的那些——報複、真相、裂痕——那些暗黑且堅硬的,直插人心底的東西。
  許佳南垂眸,隱約有些淚水沾濕長睫,隻放縱這麽一次,不論真假,由著他用自己的方式去愛,而自己,隻要以假作真。
  
  第 44 章
  前往機場的路上,陳綏寧吩咐司機將車子的暖氣開到最足,摸了摸她手,依舊是冰涼的。
  “還冷麽?”他低頭,有些心疼的揉揉她的頭發。
  佳南唔了一聲,有些任性的將手從他衣擺下邊伸進去,貼在他的腰側,舒服的歎了口氣:“這裏暖和。”
  他並不製止她,隔著衣服抓住她不規矩的手,低低的笑:“你是想怎麽樣?”
  佳南笑得將臉埋在他胸口,手指在他腰側不依不饒的撓了撓:“你說呢?”
  他索性鬆開手,由著她胡鬧,隻是將下頜擱在她頭頂,閉上眼睛,唇角的微笑自然而溫和。
  入了夜,因為這一場大雪,高速上隻有寥寥幾輛車輛,且速度緩慢。從市區到機場,足足開了近兩個小時。佳南靠著他的肩膀,雙手漸漸捂得烘熱起來,沉沉入睡。
  陳綏寧動動她的身子,讓她靠了一個更加舒服的位置,忽然想起在歐洲的時候,她也這樣睡著了,自己卻伸出手,毫不留情的將她推開——如今回想起來,那是一段不可思議的時間。他親手在她生活中布下陰霾,卻不曾想到,這些陰霾,如今,沉澱到了自己眼底。
  這一怔忪間,車子停了下來。陳綏寧叫醒她,自己先下車,眼神掠到後麵數輛車子,將手遞給佳南:“出來吧。”
  佳南甫一下車,幾乎便被他攬進懷裏,快步往入口處走去。
  身後響起一陣喧嘩聲,佳南在陳綏寧懷中踮起腳,向後邊張望了一眼。
  好幾輛車追著一輛保姆車也在不遠處停下來,閃光燈晃動,似是狗仔追著明星的場麵。
  陳綏寧蹙眉,手中的大衣蓋在佳南肩上,低聲說:“沒什麽好看的。”
  他倒不怕無意間被記者掃進照片裏,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況,他不想此刻的佳南再受到刺激。
  身後有幾聲腳步,似乎是有人追了上來。陳綏寧麵色沉靜,右手微微用力,將她的臉更深的埋在自己胸前,用隻有她聽得見的聲音說:“別抬頭。”
  他自己卻轉身,望向來人。那位記者顯然沒有預計到陳綏寧會回頭直麵鏡頭,拿著相機的手便舉在那裏。顯然因為認出了陳綏寧,有些吃驚,訕訕的向他笑了笑。
  陳綏寧麵無表情,漠然看著那個年輕人:“你信不信,哪怕拍得再清楚,也沒人敢登。”說完竟不再顧忌什麽,徑直摟著佳南進了機場。
  記者呆呆的站在原地,直到同事經過身邊,推了他一把:“愣著幹嘛?趙悅然進去了!”
  他將相機的顯示屏給同事看:“我拍到陳綏寧了——”
  同事將信將疑,仔細看了一眼,當機立斷:“不跟趙悅然了!那女人是誰?他在哪兒?沒助理?”
  那人回想起陳綏寧留下的那句話,剛才捕捉照片的本能熱情便冷卻下來,歎了口氣:“算了——隻怕又是和上次一樣,稿子一送上去,沒下文了。”
  兩人對望了一眼,都有些垂頭喪氣,隻能跟著大隊人馬進去了。
  此時的佳南並不知道外邊的喧囂正盛,她低著頭,靜靜坐在候機室裏,手邊捂著一杯熱茶。陳綏寧就在她身邊站著,壓低聲音打電話,她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時不時抬頭看他一眼,仿佛為了確認他是不是還在自己身邊,卻莫名的覺得安心。
  “陳先生,真是巧呢。”
  陳綏寧將電話放下的時候,一道女聲適時地插進來。他微抬眉梢,想起曾在中午的飛機上見過這個年輕女人,便笑了笑:“張小姐,又見麵了。”
  趙悅然臉上露出微微尷尬的神情,而他似乎沒有注意,隻看著佳南——她仰頭看著他,有些驚訝的“咦”了一聲。
  “怎麽?”他伸手撥撥她的額發。
  有旁人看著,佳南有些不自然的別開臉。
  趙悅然的目光落在佳南的臉頰上,落落大方的頷首笑了笑,便坐到了候機室的另一邊。
  “她不姓張吧?”佳南輕聲問陳綏寧,“不是趙悅然麽?”
  “是麽?”陳綏寧略有些心不在焉,“你現在人脈比我還廣。”
  “不是,她是濱海的VIP,翡海的名媛。”佳南看到纖細的身影,坐在不遠的地方,“你不認識?”
  陳綏寧湊近她的耳朵,微微一笑:“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什麽人?小明星,模特,名媛,陳先生身邊還缺女人麽?”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明晃晃的,仿佛是一池清水,還帶著些惱意,看得陳綏寧心底輕輕一癢。他勾起唇角,薄唇幾乎觸到了她的耳垂,“小囡,我有潔癖,你不是不知道。”
  他的眼角彎起的時候,視線如同墨藍深邃的海,佳南莫名的有些臉紅,輕輕哼了一聲,不再接話。
  陳綏寧笑了笑,還想說什麽,卻被手機鈴聲打斷。
  “陳總,雷天最新消息是和我們撞車的研發已經完成,下一季新品就上市……”那邊的聲音輕而急,顯然是小心翼翼,“我們……我們不可能搶在他們前邊了。”
  “這麽說,我們遇到瓶頸的時候,雷天那邊傳出的研發進度,一直是迷霧彈。”陳綏寧心情一沉,“柏林呢?”
  “柏總的電話打不通。他……半個小時前接到通知的時候,說了句‘知道了’,就沒下落了。”
  天才的通病,總覺得世上隻有自己是獨一無二的。被的別的研發團隊搶了先,一時間無法接受,隻能逃避。陳綏寧早就預料到了一旦失敗,柏林的反應會是如此,倒不意外。
  “董事會中消息靈通的已經知道了,現在電話都轉到了我這裏。剩下的,明天隻怕也都知道了。陳先生,你是不是先召開個緊急會議,先安撫各位?”
  陳綏寧卻比助手想象得要平靜,他並不提開會的事,隻說:“不急,雷天的發布會出來之後,我們再做出反應也來得及。”
  掛了電話,手機界麵跳出一封郵件提醒。
  柏林的辭職信,信中說明了,以OME研發團隊的進度,若要真的達到雷天公布的進度,隻怕還要半年時間。並坦承此次研發失利,自己應該負全責。
  他淡淡看著那封郵件,直到佳南拉了拉自己的衣袖。
  她顯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隻說““陳綏寧……登機了。”
  他說了聲“好”,牽了她的手走向登機口。
  “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他若有所思的笑了笑:“沒有。”
  而他們身後,一道目光始終縈繞在陳綏寧修長挺拔的背影上,直到他們離開視線,趙悅然接到助手的電話:“許佳南……原來是她。”
  這個城市四季如春。空氣溫暖濕潤,從酒店的窗口望出去,四處青青鬱鬱,佳南赤著腳走到客廳,陳綏寧正漫不經心的看著電視。他習慣早上洗澡,從浴室出來,便隻穿了浴衣,頭發濕漉漉的,幾縷落下來,顯得側臉愈發英俊,線條雋然。
  佳南站在沙發後,和他一起看完了這條新聞,然後詫異的問:“OME不是也在……”這句話並沒有說完,她有些不確定,此刻的陳綏寧願不願意聽到自己的評論。
  OME投下巨大精力和財力進行的這項研發,進行之初,便是力排眾議。因為雷天已先於OME開始研究,先天劣勢的存在讓一眾投資者持觀望態度,董事會也意見不一。但是執掌OME至今,陳綏寧早已證明了自己的決斷力和洞察力早,他既然下定了決心,旁人再有異議,也都被壓製了下來。
  隻是現在看來,這世上並沒有所謂的百戰百勝——這一步,陳綏寧還是走錯了。
  佳南看著他的目光有些錯綜複雜,似是擔心,又像是歎惋,有些冰涼的手指放在他的頸部,無意間抓緊了一些。
  陳綏寧知道她就站在身後,伸手拍拍自己身側,示意她坐過來。
  她剛起床,穿著睡裙,一頭長發還亂糟糟的落在肩上,陽光自窗外落進來,更顯得肌膚晶瑩,一雙漂亮的眼睛腫,還有些難以言明的情愫。
  他小心的摸摸她的臉頰,輕輕舒了口氣:“不腫了。”
  “陳綏寧——”
  他看著她的表情,低低笑了笑,卻堵住她要說的話,慢條斯理的說:“小囡,我身邊有很多人都喜歡賭博,可是我不喜歡,知道為什麽嗎?”
  佳南的表情明顯有片刻的迷惘,微微張開嘴巴,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他眼中含著笑意,淡淡說,“有些事的勝負,遠比輸贏的刺激更強烈。”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佳南心跳倏然失律,掩飾般的別過了臉。
  “比如這次,輸給對手的感覺真是不愉快。可是我之前還很自信的認為自己不會輸——你看,一得一失,也很刺激。”
  他似乎察覺出她的緊張,把她抱起來,放在自己膝上,將頭埋在她的頸側,微微的笑起來:“對了,剛剛翡海來的消息,你爸爸已經在協議上簽字了。”
  佳南身子僵了一僵,點頭說了句“哦”。
  “丫頭,看起來你不是很高興……”他笑著摸摸她的頭,“好了,既然不願意,就不提他。我們出去走走吧,天氣不錯。”
  他將手機扔在旁邊,順勢揉揉她的頭發,催她:“快去洗臉。”
  佳南走進浴室,用涼水潑了潑臉,簡單理了理頭發。
  鏡子裏的女生微微彎著唇角,臉頰蒼白,昨日的紅腫已經退去了,顯得下巴有些尖俏。她想起陳綏寧剛才對自己說的話,那種感覺很微妙。
  有些不安,也有一些……內心深處不願承認的敬佩。這個男人遠比旁人想象的堅韌,也遠比別人快的,接受了這次失敗。他的每一句話,似乎都意有所指。她並不能確定,他……察覺到自己做的一切麽?
  有一瞬間,佳南前所未有的不自信……可她很快搖了搖頭,強迫著告訴自己:不會的——他以為自己“掉了孩子”的時候,那樣的眼神,陳徹骨髓的哀涼,和那種隱忍的、永遠都不會說出的悔意,這些騙不了她。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信也好,不信也罷,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早已沒有退路可言了。
  
  第 45 章
  和此刻翡海的冷肅截然不同,春城的天氣極為適宜,空氣濕潤溫暖,隱約漂浮著淡淡一層香甜,穿一件T恤,再加上軟軟的開衫,足以禦寒。
  十字路口的對麵是一家金飾店。
  “後來那枚戒指呢?”佳南駐足,隨口問他。
  陳綏寧卻不動聲色的說:“什麽戒指?”
  戒指的事是舒淩告訴自己的,陳綏寧自己卻從未提起過。佳南不想讓他知道舒淩找過自己,背上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勉強笑了笑,才說:“你和舒淩的結婚戒指啊。”
  “你要是喜歡,我們再去看看有沒有更漂亮的。”陳綏寧深深看她一眼,語氣卻是輕描淡寫的,他一低頭,看到她的脖子空蕩蕩的,V領領口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膚,忍不住笑:“去選條項鏈吧。”
  陳綏寧很喜歡她戴珍珠銀鏈,與她的膚色相稱,潤澤光滑。可佳南卻站在戒指櫃台前,微微俯□。
  他站在她身後,見她看得認真,便問:“看到喜歡的?”
  她含糊的“唔”了一聲。
  售貨小姐顯然已經打量過兩人的衣著氣度,熱情的取出了櫃台鑰匙:“小姐,喜歡哪一款?”
  顧客並不說話,她便笑盈盈取出了一枚鑽戒:“這枚怎麽樣?是很經典的款式呢。”
  佳南指了指那枚鑽石:“我不喜歡。”
  小姐瞥了一眼她身後的年輕男人,他簡單清爽的襯衣休閑褲打扮,隻有腕間隱約露出的手表顯示了身份,此刻正帶著縱容的笑意看著女友。她笑得愈加燦爛,信心十足的說:“小姐,我們店有克拉數更大、切割更好的款式,您想看看麽?”
  “哦,不用——”佳南靜靜的說,“我不喜歡鑽石。我想看看這個。”
  一對異常樸素簡潔的白金鑽戒,連一粒碎鑽都沒有。
  她回頭看著陳綏寧:“好看麽?”
  陳綏寧認真看了看,評價說:“挺好,像是易拉罐的那一圈拉扣。”
  佳南忍不住莞爾,不理他,堅持說:“就是這隻,我想看看。”
  小姐有些不情願的拿出來,遞給佳南,卻轉而對陳綏寧說:“兩位是挑選婚戒麽?”
  陳綏寧還沒開口,佳南卻已經搶著說:“是。”
  她的語氣淡泊寧靜,仿佛在說一件在尋常不過的事,陳綏寧卻怔住了——哪怕昨晚,接到項目失敗那個電話時,他的表情都不如此刻的僵硬。
  佳南轉身,唇角柔和的勾起來,在他耳邊說:“我接到沈容的電話,協議已經簽好。現在換我履行承諾了。”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狹長黑亮的眼中滑過一道難以掩飾的喜悅,聲音卻是竭力鎮定平靜的:“你確定要這麽做?”
  那一瞬間,仿佛能感知到他的欣喜,佳南心底竟有一絲恍惚的被融化了,似乎真的是一對年輕情侶,剛剛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決定,甜蜜卻忐忑。
  佳南回過神,笑得眉眼彎彎:“是啊,還是你反悔了?”
  “你……確定要這麽簡單的麽?”陳綏寧淡淡的笑了,取過她指尖的戒指,輕聲問道。
  “我們這裏有一種說法,鑽石越大,丈夫對妻子的愛就越深哦。”小姐適時的推介。
  佳南卻隻是抬頭,慢條斯理的說:“是麽?我見過很大顆鑽石的婚戒,可是……他們的結局並不好。”
  小姐有些尷尬,陳綏寧卻輕柔的握住佳南的手,將那枚銀色的戒指,緩緩的套在她的無名指上。
  絲絲入扣,不大不小,仿佛是為她量身定做的。
  纖細皎嫩的指間,原本銀色樸素的戒身,莫名的顯得奢華低調,清容內斂,即便是一直在推銷其他款式的小姐,也不禁驚呼:“真好看。”她不禁又抬眼看看這個年輕的女孩——膚色白皙如雪,從容婉約,氣質清雅,的確不需要一枚鑽石來證明些什麽了。
  而眼前這個俊美的年輕男人,顯然是愛極了自己的女友,那絲笑從心底泛出來,潤潤的,似是情難自己,徑直吻了吻她的手背,低聲說:“就這一對吧。”
  人群熙熙攘攘,陳綏寧牽著她的手,走到街的拐角處,像個孩子一樣,笑得異常開心。
  “等等。”他忽然拉住她,有些蠻橫的說:“幫我戴上。”
  他將自己的戒指遞給她,佳南伸出手,卻又遲疑了一下,極快的低下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怎麽?”他的聲音漸漸冷卻下來。
  她抬頭嫣然一笑:“我隻是在想,是哪一隻手?”
  他沒有說話,神情顯然是鬆了一口氣,淡淡的握著她的手,扣著她的手指,將她指尖的那枚指環,放置在了自己左手無名指前。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指甲修剪整齊,靜靜的等待著,那個代表彼此承諾的圓環。
  佳南的指尖有些顫抖,可她極快的鎮定下來,穩穩的替他戴上,笑靨如花:“好了麽?”
  他深深的看著她,眸色深處有雲翳輕浮,卻隻是笑了笑:“好了。”
  所有人的都是在他們身邊快速的走過,似乎隻是背景,他俯身抱住她,用低沉、情愫未明的聲音說:“小囡,想要什麽樣的婚禮?”
  佳南的雙手垂在身側,垂眸想了想,低低的說:“我不想讓很多人知道。”
  他將她抱得更緊一些:“好。”
  “我爸爸不會同意……”
  “他不會知道的。”
  “OME怎麽辦?”佳南忽然沒頭沒腦的說。
  他放開她,眉梢輕輕揚起,無端讓人覺得意氣飛揚。他帶著笑意,一字一句的說:“哪怕OME破產,我也養得活你。”
  佳南忍不住皺了皺眉,此刻她在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卻莫名的覺得,他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有些疲倦,又仿佛是在期待解脫。
  “陳綏寧……”
  他低頭,在她唇上淺嚐輒止,喃喃的說:“小囡,我們以後住在一起,工作不用太忙,然後要一個孩子吧?”
  她的身體微微一僵,聲音冷淡下來:“醫生說過,以後我懷孕的機會不大。”
  他卻隻是輕鬆的放開她,帶了笑意說:“好,那我們隨緣。”
  與他們此刻的雲淡風輕相比,OME卻是陷入了一場自陳綏寧執掌門戶以來、最為嚴重的危機。
  雷天的發布會之後,OME股價大跌,又有傳言說因為以高於市場價格、高於實際價值的資金收購了許氏,集團內部資金周轉極為困難。人心浮蕩,董事會元老們紛紛要求一個解釋的時候,陳綏寧卻遲遲不出麵,直到某日,一家小報在刊登某名媛機場照時,有讀者細心的發現了照片的一角,有兩個身影。其中那個男子的側臉,像極了OME總裁陳綏寧。
  “當年唐玄宗從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唐朝中落,不過轉瞬。”
  “……以往是有OME的老臣子保駕,不過從目前的情況看來,陳綏寧似乎無意挽救頹勢,麵對雷天的步步緊逼,他似乎完全沒有招架之力。柏林已經辭職,緊急董事會議召開後,隻怕他也要離開這個商業帝國了。”
  這樣的評語出現在某商業雜誌上,沒有人看好從巔峰跌至穀底的陳綏寧,甚至沒有人知道,這個年輕人,扔了手機,關了電腦,悄然躲在春城,仿佛外界的一切,與他無關。
  “啊啊啊,陳綏寧,你怎麽不告訴我這湯這麽燙?”
  這裏有聞名全國的過橋米線,據說酒店裏的就很正宗。佳南一聞到香氣,哪裏忍得住吹開上邊那層金黃色的油,挑了一筷子,冷不防被燙到了。
  他忍著笑遞涼水給她,看著她灌下去,才慢悠悠的說:“張開嘴巴,我看看,燙傷沒有。”
  佳南乖乖的張開嘴巴。
  陳綏寧看了看,忽然曖昧至極的笑了笑,然後掰過她小小的腦袋,深吻了下去。她的舌滾燙,他的卻是涼的,糾纏在一起,仿佛是中和了彼此濃烈至極的溫度。
  “還燙麽?”陳綏寧不懷好意的舔了舔她的舌尖,低聲問她,手指卻已經解開她睡袍的衣袋,衣襟便鬆鬆散散的掉落下來。
  陳綏寧微微俯身,將她打橫抱起,一腳踢開了臥室的房門。
  歐式的大床上被褥淩亂,佳南午睡之後還沒有人來清掃過,卻讓這裏平添了一份風情。他小心的將她放下,柔軟的浴袍間,露出一具屬於她的,纖細、皓白的身軀。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目光深得不可思議,伸手阻止了她急迫間想要拉起衣襟的手,隻是看著她平坦潔白的小腹上,一道尚算新鮮的疤痕。
  修長的手指從一頭滑至另一頭,引得她輕微的顫抖起來。
  陳綏寧俯身,已經變得熾熱的雙唇,代替指尖,一寸寸、一厘厘的親吻下去,似是憐惜,或是不可言說的,懺悔膜拜。
  最終還是將跪在她身側,雙手支起上身,用低喑的聲音述求:“佳南,可以麽……”
  她全身上下早已沒有任何遮蔽,於是靜靜的轉過頭,或許意思便是默許吧。
  激情到達頂峰的時候,佳南雙眼迷蒙的看著這個男人,知道他在努力的讓自己歡愉……可他還記得麽,半年前的那個夜晚,她怎樣的低聲懇求,他……卻始終冷笑著,直到如願以償。
  這一場歡愛如此的盡興,以至於佳南半夜起床的時候,陳綏寧的頭抵著枕頭,毫無察覺,睡得極沉。
  她走至客廳,倒了杯水,從行李箱中找了一片藥,仰頭吞下了。又蹲在地上良久,再站起來的時候,身後卻是修長的身影。
  陳綏寧就這麽看著她,不知看了多久。
  她嚇得將手中杯子打碎了,後退了兩步,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站著別動。”他平靜的走過來,低頭看了看,果然,她並沒有穿拖鞋,赤著一雙腳,因為緊張,潔白如玉的小巧腳趾緊緊的蜷縮起來。
  怕她踏上一步踩上玻璃,陳綏寧將她抱起來,小心的跨過茶幾邊,淡淡的說:“我知道你心裏害怕,不想要孩子,就直接告訴我。”
  她將臉埋在他胸前,低低“嗯”了一聲。
  “睡吧。”習慣性的讓她枕著自己的手臂,他沒在說什麽,閉上了眼睛。
  翌日,佳南被陳綏寧叫醒的時候,迷迷糊糊的聽到他還在說話。
  “小囡,真抱歉,隻怕我們要回去了。那邊好像要鬧翻天了。”
  她有些不悅的睜開眼睛,似乎是試探了下外部的光線,很快又閉上了。
  他忍不住笑:“丫頭,不過沒關係——翡海沒有再下雪。別怕。”他到底將她抱起來,靠著床坐著,輕輕的說,“我保證,那邊,已經不冷了。”
  佳南終於睜開眼睛,□的肩上還有昨晚留下的痕跡,她一眨不眨的看著陳綏寧:“真的要回去麽?”
  他早已穿好衣服,深灰的襯衣,清貴逼人,此刻卻笑得有些曖昧,湊過去在她胸口吻了吻,微癢的氣息讓她覺得戰栗:“喜歡這裏的話,等我處理完那裏的事,再回來。寶貝,我保證很快。”
  “我要把爸爸送到國外去治療。”她被他撩撥得有些氣息不穩,微微挺起了身子,急促的說,“現在……他應該在飛機上了。”
  他的動作停了停,卻忍不住一笑,她……似乎越來越會選時機說話了。
  “很抱歉沒有提前告訴你。”佳南伸手,輕輕環住他的脖子,“你……不會怪我吧。”
  陳綏寧眼中的□迷離似乎已經褪去了,他在她唇邊觸了觸,淡淡的笑了笑:“你在我身邊就足夠了。”
  
  第 46 章
  回到翡海已是深夜。
  大雪已經止住了,積雪被鏟到了路兩邊,路上的司機們還是小心翼翼。陳綏寧戴了藍牙耳機,邊講電話邊開車。
  佳南坐在副駕駛上,昏昏欲睡,冷不防自己的電話響起來。她揉揉眼睛:“沈容?”
  電話那邊說了句話,她猛然間便清醒了,脫口而出:“什麽!”
  “是先生不願意走……”
  佳南的胸口輕輕起伏,拿著電話的手,難以克製的顫抖起來:“為什麽?”
  “小姐,還是你回來……見了先生再說吧。唉……”
  佳南心慌意亂的掛了電話,車子裏沒人說話,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她的手放在膝上,依然在發抖,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光。父親不離開,便打亂了自己所有的計劃——更重要的是,她便沒有了孤注一擲的勇氣……
  溫暖幹燥的手覆住了她的手背,用力握了握,陳綏寧一手握著方向盤,閑閑問她:“怎麽了?”
  佳南回過神,略略鎮定了下:“沒什麽。”
  他斜睨她一眼,目光中興許有些了然,卻不急不緩的說:“是你爸爸的事?”
  “不是——小心!”佳南忽然驚呼了一聲。
  迎麵而來一輛卡車,燈光亮得刺痛眼睛——有那麽一瞬間,佳南真的以為會撞上去,刹那間頭腦裏一片空白,閉上了眼睛。
  急刹車的聲音,佳南的身體因為慣性轉向了另一個方向。與此同時,一隻手伸過來,牢牢將她扣在了座椅上。
  車子堪堪避開了一輛車,撞上了護欄。
  “有沒有傷著哪裏?”陳綏寧的聲音聽起來很鎮定。
  “沒有。”
  他的目光亦是驚魂未定,仔細的看了佳南幾眼,才收回手,慢慢的說:“我大衣裏的手帕,拿出來。”
  他的手背蹭破了,皮肉翻卷,鮮血濕噠噠的淌了下來。剛才的急刹車勒得的佳南胃極不舒服,眼前這一幕終於讓她一把推開車門,將飛機上吃下的東西,全數吐了出來。
  涼夜如水,月華淡淡,佳南蹲著一動不動,直到陳綏寧將大衣披在她肩上,拉著她站起來。
  “車還真是好車。可惜門這裏撞壞了。”做記錄的交警是個剛工作的小女生,因為現場沒什麽大事,言語便很輕鬆,“哎,我說,你男朋友對你很好啊。”
  佳南攏著陳綏寧的大衣,魂不守舍的站在一旁,臉色蒼白:“什麽?”
  “你看啊,一般來說司機看到危險,下意識的會將方向盤轉到一個有利於自己的方向,避開撞擊。你男朋友打的這個轉彎,反而是將自己撞上去了——這下意識的反應,比測謊儀還準呢。”
  女交警笑嘻嘻的說完,看到佳南左手上的戒指,“哦”了一聲:“原來已經結婚了啊。恭喜恭喜,嫁了個好男人。”
  佳南的臉上卻沒什麽表情,似乎沒有講她的話聽進去。
  又等了一會兒,陳綏寧的助理開車趕來,將兩人接回去。她看起來似乎是真的嚇壞了,倦澀的倚在車子一角,倒是陳綏寧,還和助理應對幾句。
  “我不回去。”佳南忽然開口,“送我去醫院吧。”
  助理從後鏡中看了陳綏寧一眼。
  他點了點頭:“先送她去醫院。”
  車子停在了醫院門口,佳南似乎還有一絲恍惚,下車的時候什麽話都沒說。陳綏寧看著她的側影,濃稠的墨黑哞色中有些擔憂。
  她走出了半步,又回過頭,對陳綏寧說:“回家記得包紮下傷口,別沾水。”
  他唇邊倏然展開溫柔的笑意,眼神中仿佛還有一絲受寵若驚:“我知道,你去吧。”
  佳南走進病房,怔了怔,重新退回去看了看門牌。
  沒有走錯。
  可是裏邊清理得幹幹淨淨,一個人都沒有。
  “許小姐,你爸爸傍晚的時候堅持出院了。”有個相熟的值班護士走過來對她說。
  佳南往家中撥了個電話,確認了父親真的已經出院,這才匆忙的叫了出租車回家。
  沈容來開的門,一見到她便鬆了口氣:“你回來了。”
  “爸爸為什麽不願意出國?”她近乎憤怒的盯著他,“你不是說他答應了麽?”
  客廳的燈光下,沈容的黑眼圈分外明顯,顯然這件事也將他折磨得極為憔悴焦躁了:“他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我再勸也沒有用的。先前和他說去國外養病,他是同意了。後來知道了那些事……說什麽也沒用了。還說……”
  佳南眼神微微一黯:“還說什麽?”
  “你去看看吧,先生還沒睡。”沈容深深看她一眼,不為人知的搖了搖頭。
  佳南走進父親的房間之前,將手上的戒指褪了下來,不甚在意的放進了口袋。
  “爸爸,什麽都安排好了,為什麽突然間說不去了呢?”佳南的聲音很輕柔,她知道父親並沒有睡著,或許就是一直在這裏等著自己。
  她屏息等了很久,許彥海才慢慢張開眼睛,冷冷的看了女兒一眼。
  “爸爸……”
  “我想看看他,會有什麽下場。”他的聲音嘶啞,叫人想起老舊的機器,頑固的運轉著,還帶著幾分冷酷。
  “他為什麽這麽恨我們?”佳南看著父親,又問了一遍。
  這始終是她想不明白的事,盡管她問了所有的人,甚至自己悄悄的找人調查,但所有的結論,都僅僅是因為“工作”上的矛盾。
  “小囡,記不記得你們剛在一起的時候,爸爸曾經反對過?”
  佳南點點頭,的確有過這樣一段時間,許彥海甚至將自己關在家中,不允許隨意的外出。
  “那個時候他接近你,我以為是為了報複。”許彥海苦笑,“那段時間,我和他媽媽走得很近。”
  佳南坐直了身子,輕輕“啊”了一聲:“可是那個時候,陳叔叔不是身體不好麽?”
  “所以,他才恨我吧。”許彥海緩緩的說,“可你偏偏不聽話,後來你們在一起很久,他對你很好,我才把那個心思看淡了。”
  佳南心底五味陳雜,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原來如此,驕傲如陳綏寧,也有一段狼狽不堪的時間——就是那個時候,OME的重擔全部落在他肩上,父親又臥病在床。他又知道了許彥海和自己母親有了什麽,卻不得不委曲求全。
  那麽……他接近自己,是真的,帶著目的的。佳南想起那段時光,她以為是純白無暇的時光,隻是覺得諷刺——其實她早就隱隱知道了,甚至問過陳綏寧,可他不置可否的樣子,總讓她恍惚覺得,哪怕有那麽短暫的一瞬,他待自己是真心的——原來沒有,連絲毫都沒有。
  可是許佳南,你現在還要這些奢侈的“真心”做什麽呢?它們充其量……也隻是讓你在他身邊虛以委蛇的時候,不會那麽反感罷了……佳南垂著目光,小心的掩飾起表情,靜靜的聽父親說話。
  “小囡,那天打了你,還疼不疼?”許彥海看著女兒的目光漸漸柔和,“爸爸知道你的辛苦,隻是那天……我實在控製不住自己。”
  佳南的笑有幾分澀然,卻強打起精神安慰父親:“爸爸,我現在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樣,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她頓了頓,似是為了提醒自己,語氣變得冷靜,“我一直沒有忘記他對許家做的一切,爸爸,我沒有忘記。”
  許彥海看著女兒,眼神蒼老,卻又幽深,靜靜的握住了她的手:“小囡,你恨爸爸麽?”
  她隻是搖頭。
  “那你還愛他嗎?”
  她笑得有些愴然:“怎麽可能。”
  輕而柔和的四個字,她說得並不艱難,卻想起那枚樸素的戒指,想起那個雪夜,他用自己的大衣裹住自己,天地靜默的隻有他們兩個人。
  許彥海卻隻是笑,有些詭異,也有些殘酷。
  “小囡,爸爸的身體一直很好,你出國去散心的時候,忽然大病了一場,你知道原因麽?”
  佳南有些疑惑的看著父親,接過了那一疊醫藥報告,一張張的翻下去,直到看完,指尖微顫,良久,暖氣開得極足的夜晚,竟有些難以克製的想要發抖。
  父親最初隻是小病,並未放在心上,高醫生又是家庭醫生,一直熟識,極為信任。誰會懷疑他更換了藥物,許彥海才纏綿病榻,直到最嚴重的那次昏迷。
  “難怪高醫生很快就出國了……”佳南喃喃的說,震驚過後,先前那一絲軟弱和愴然,完完全全的,被深不見底的恨意取代。
  許彥海聲音陡然變高:“許佳南,你給我發誓,你不會再和他在一起!”
  “我不會再和他在一起。”佳南平複了呼吸,一字一句的對父親說,“他做的這些,我會向他討回來。”
  她離開的時候,腳步還有些無力的虛浮,這些日子陳綏寧對自己的百依百順,若說沒有讓自己產生分毫的遲疑,那是假話。可是此刻,她隻是慶幸自己一步步的走來了,沒有心軟,沒有回頭。
  而房間內,沈容站在許彥海的床邊,微微俯身,聲音有些不穩:“先生,為什麽要這麽做?你明明知道不是這樣的。”
  許彥海看了沈容一眼,歎了口氣:“阿容,以後你就知道了。”
  開完會,秘書與陳綏寧確認了排得極滿的行程,OME的大股東,他要一一約見。今日商務午餐的對象,趙漢聲便是OME的大股東之一,出了名的低調隱形,極少參與董事會管理,不介入內部事務,隻取紅利。
  門口進來的老人精神矍鑠,極為健朗,一見麵就招呼說:“綏寧,久等了。”
  陳綏寧站起來同他握手:“我也是剛到。”
  趙漢聲仔細查看了陳綏寧的表情,出乎意料的,並未在這個年輕人身上找到一絲焦慮,這讓他爽朗的笑了起來:“年輕人,行事從容,氣度好。”
  陳綏寧倒自嘲的笑了笑:“您見笑了。”
  趙漢聲倒不避諱OME的危機,隻說:“我年輕的時候,有一次生意破產,老婆差點跟人跑了。那時眼睛都急紅了,恨不得到處找人拚命。哪有你這樣的沉穩?”
  陳綏寧早就將西服脫了,隻穿一件白色襯衣,袖扣卷起至肘間,起身替趙漢聲添了茶,淡淡的說:“過譽了。”
  老人饒有興趣的看著他:“前段時間都傳你不堪壓力玩失蹤,我是不信的。不過,你收到那份告全體董事的信了麽?預備怎麽辦?”
  陳綏寧把玩著手中的瓷杯,包廂的燈光在他挺直的鼻梁處打下了一片淺淺的暗影,良久,才開口說:“董事會要求我辭職,趙先生的態度呢?”
  趙漢聲隻笑了笑,並不回答。
  服務員推開門,走進來一個年輕的女孩子。
  “爺爺,路上堵車,我遲到了。”
  她穿著珍珠色及膝套裙,笑語盈盈,一雙美目流轉,淡淡縈繞在陳綏寧身上。
  “我來介紹,趙悅然,我孫女。”趙漢聲寵愛的拉過孫女的手,“就這麽個孫女,之前一直在玩,沒怎麽管她。現在年紀不小了,讓她學著打理生意,以後綏寧你也多幫襯她些。”
  陳綏寧嘴角噙了一絲笑意,自下往上的角度看,五官堪稱完美。這一次,他沒有叫錯她的姓:“趙小姐,又見麵了。”
  
  第 47 章
  ”悅然,今天的報紙是怎麽回事?”
  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的趙家大小姐一邊化妝,一邊接到爺爺的電話,想了想才反應過來,有些撒嬌的拖長了語氣:“爺爺……”
  “你們出去玩,爺爺不反對,怎麽陳綏寧這麽不小心,這種照片也能被人偷拍到?”趙漢聲的聲音中隱含了怒意,“這些地方都是慣常有入守著的,記者想進去可役那麽容易!”
  趙悅然剛剛勾完眼角的眼線,微微往上翹起,帶著一雙桃花眼兒,說不出的風情。她漫不經心的壓了壓鬢角,低低的說:“是我讓拍的。”
  “你!一一”
  “好了,爺爺,我有分寸的。”趙悅然收斂起了唇角的笑意,“他要趙家支持他,不拿出點誠意怎麽行?”
  電話那邊趙漢聲歎了口氣,又叮囑了幾句,趙悅然才將電話掛了,吩咐阿姨:“把這幾天的雜誌拿過來。”
  因是遠焦拍的,裏邊的倆人臉部輪廓並不如何清晰,男人回身攬著女人的腰,側臉微微俯下去,形狀親昵。一旁停著的跑車車牌被遮去了,隻是形製上卻很好認一一這輛車便是在翡海,也隻有一人獨有。
  她忍不住回想起這幾日,和陳綏寧相處的情景。
  這是個讓她覺得捉摸不透的男入。盡管第一眼是被他的外貌吸引,可漸漸的熟撚,她倒覺得他的外貌,遠沒有其內在,叫她覺得沉迷。
  趙悅然在社交上手段萬千,卻始終覺得猜不準陳綏寧的心思。他絕大多數時候都淺淺笑著,極有紳士禮儀,無論她說什麽,總是不會拒絕的。或許是瞧在趙家的份上,又或許是對於自己送上門的女人,他找不到理由拒絕,可她能感受到那份疏理,雖然淡,卻消彈不去。
  “趙悅然,這真是個挑戰呢。”她忍不住喃喃的對自己說,拿起唇蜜在形狀嬌好的唇上,淡淡的補上了一筆。
  “小姐,陳先生的電話。”
  “哦。”她頭也不回,細細的摁臉上的妝底,足足過了兩三分鍾,才伸手接過來。
  原來是昨日說好的新車試駕,因他要開會,便挪了時間。
  “九點半?”趙悅然有些驚訝,“你開完會還要去麽?”
  電話那邊不知說了什麽,趙悅然最終還是嫣然一笑:“那好,我也去。”
  她用了午飯出門,車子開至一條極幽靜的小路上,卻見到了一家咖啡館。快過年了,冬日寒氣正盛,落地玻璃窗邊坐著兩個入,不知在說些什麽,那個長發的女生微微笑著,清蜿動人。
  趙悅然將車停在路邊,漫不經心的看著,直到裏邊兩人聊完,都出了門。那個長發女生與另一人告別,上了接她的車子。
  趙悅然的指尖拂動著手機中那張照片,撥了助手的電話。
  “上次讓你查的事,有結果了麽?”
  助手吞吞吐吐的將事情說清楚了:“許小姐現在住在陳家老宅,對,就是威萊路那裏。每天就是回家看看父親,沒做什麽事……陳先生隻要是在翡海,都會回去。”
  她“哦”了一聲,忍不住抿出一絲涼涼的笑意來。一抬頭,鏡中的自己,眼角微勾,異常嫵媚。
  等到極晚的時候,陳綏寧終於來接趙悅然一道去試車。她知道他愛車,一路上就找些車子的話題和他閑聊。“我怎麽役收到試駕邀請函?”趙悅然蹙眉,“前一陣我堂叔還在那裏訂了兩輛車呢。”
  陳綏寧忍不住笑了笑:“或許你堂叔收到了。”
  “他就是收到了,別人也不會等到這麽晚。”趙悅然看他一眼,饒有興趣,“是不是隻有你才能這樣?”
  他卻避重就輕,微微揚了眉梢說:“也不一定。”
  坐進新車前,陳綏寧便將外套扔在一邊,領帶鬆鬆扯下來,示意趙悅然坐在旁邊。
  一旁的工作人員還在耐心而詳細的講解著,陳綏寧卻皺了皺眉,沉聲說:“可以了。”
  油門踩下,車身便如箭般穿梭出去,趙悅然的身子緊緊貼在車的椅背上,長長舒了口氣,忍不住埋怨他:“慢一些。”
  他低低笑了聲,放緩了速度,側身看她一眼:“沒事吧?”
  她卻不可思議的看著那扇緩緩拉開的大門: “你…要出場地?”
  “車子不去外邊,怎麽試?”他抿唇笑了笑,車外錯落的燈光落在棱角分明的臉上,將他的表情掩起來,更襯得那份語氣淡然從容,“趙小姐選當季新衣的時候,不是在家中看著目錄慢慢劃勾的?”
  非但劃勾,連同一款的不同號碼、顏色都要買來,才能做到不撞衫,趙悅然忍不住微微一笑,說:“你慢慢試。”
  尚未上牌的新車駛在翡海的街道上穿梭,燈光彌漫出陣陣暖意,塗抹著亞光色珍珠紅的纖細十指輕柔的撫上了陳綏寧握著方向盤的手背,她低低的叫他的名字:“陳綏寧。”
  聲音微啞,卻又嫵媚入骨,他便停了車,側身望向她。
  車身空問頗為狹窄,她幾乎是半跪在椅上,將整個身子都攀附過去。雙手勾在他的脖頸上,微微仰起頭,去觸他薄削的雙唇。
  懷抱中的女人身體柔軟,那個吻亦是香甜,陳綏寧的卻依舊清涼,一手扶著她的腰,卻不著痕跡的推開她,溫柔的說:“悅然,我不想惹你祖父不快。”
  “那你……知道怎麽才能讓他,更快的鬆口麽?”趙悅然輕輕眯起眼睛,彼此雙唇的距離不過寸毫。
  他卻笑了,仿佛在縱容她的孩子氣:“可他不會喜歡明天車震的新聞。”
  她終於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仿佛是不甘心,在他唇上輕輕觸了下,才乖乖的在車子上坐好:“我餓了。”
  “想去哪裏吃飯?”他重新踩下油門,一邊問她。
  “我想去你家,我做給你吃罷。”
  陳綏寧轉了方向,淡淡的說:“這個時間,去哪裏找食材?”
  車子路過某間大廈,趙悅然微笑:“那不是OME的麽?這個時間超市還在盤點吧,你是老板,去搶也沒關係吧?”
  陳綏寧隻笑了笑,卻並不接話,徑直將車子駛去了平時常去的會所,慢慢的說:“這家的宵夜很好吃。”
  吃完已是深夜,新車已經被車行的人取回去,陳綏寧便讓司機送趙悅然回去。她站在車邊,還有些遲疑,而他卻輕揚眉梢:“回去吧,我還有事要處理。”
  她乖乖鑽進車裏,半開了車窗,露出一張瑩白如玉的小臉:“那我明天再打電話給你。”
  陳綏寧回到家中,整幢宅子安安靜靜的,仿佛已經陷入了沉睡。
  他放輕腳步,徑直要去浴室,走出了幾步,卻又啪的將燈擰開了。
  一室的光亮陳鋪下來,傾瀉在身上,他快步走過去,在佳南身邊蹲下來,視線幾乎與她平行,笑著說:“怎麽還不睡?”
  佳南穿著睡衣,長長的頭發披在身後,柔柔軟軟的,一回頭就將整張臉遮去了一半。她手中還捧著一杯牛奶,卻顯是沒喝,還剩了大半,早已涼了。
  陳綏寧接過去,隨手放在一邊,將她抱起來,自己卻在飄窗上坐下,把頭埋在她的頸側,低聲問:“還是失眠?”
  佳南不說話,有些固執的抿著唇。
  他便將她抱得更緊一些,學著她的沉默。
  暖色光線的房間中,便隻有靜謐。
  良久,她終於掙紮:“走開。”
  他不放,一手扣在她纖細的腰間,一手卻將她的頭側過來,慢慢的吻上去。
  一雙黑白分明的眸中忽然露出嘲諷的神色,佳南輕聲說:“你唇邊的唇蜜還沒擦幹淨呢。”
  他怔了怔,下意識的伸手去擦,眼中卻慢慢凝聚起笑意:“你是在吃醋?”
  佳南哼了一聲,從他身上掙紮開,在床邊坐下。
  陳綏寧卻極好脾氣的跟到她身邊坐下,良久,才微笑著說:“她和那些人一樣,沒什麽區別。”
  佳南卻聽懂了,他是在向她解釋,趙悅然和以前的女人一樣,對他而言,沒什麽區別。
  她眸色微微一閃,不想再說這個話題,隻淡淡的說:“別人在這個時候,隻怕都要賣車買房,你今天還買了新車?”
  “我不是別人。”陳綏寧伸出手,一下下撥弄她的長發,卷在指尖,卻又鬆開,笑著說,“車子本來是給你買的。不過被人坐了一次,還是送人吧。下次再看看有沒有適合你開的。”
  他起身要去浴室,走出了一步,卻又被佳南拉住了。
  她定定的看著他,眼神坦然:“趙悅然真的和她們沒甚區別?”
  “沒有。”他亦答得篤定。
  “真的沒區別麽?”佳南喃喃的說,笑得有些澀然,“那些女人,愛的不是你,是你的錢。可她不必,你現在這麽狼狽,她卻願意和你在一起,她一定是很愛你……”
  陳綏寧站在原地,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隻是深邃的眼神卻仿佛掠過微波。他一步步的走回去,重又在她身邊坐下,將她攬進懷裏,低低的說:“這是你的真心話麽?”
  她在他懷裏默不作聲,眼淚卻一滴滴的沾濕他的衣襟,熱熱的一塊,恰好是在心口的位置。
  “趙家願意借力是最好,就算最後不願意……我也不會受製於人。”他放柔了聲音,輕輕拍著她的背,“那些小報上的消息,你別看就好了。”
  浴室中傳來隱隱約約的水聲,佳南靠在鬆軟的枕頭上,望著那一絲光亮,卻依然難以入眠。臥室的窗簾還沒有拉上,月光星色都被黑暗沉沉攏住,她忍不住想起他說“那些小報上的消息,你別看就好了”一一真是陳綏寧的作風,並不輕易承諾什麽,卻輕描淡寫的隻讓自己不要無事生非。
  剛才有些刻意的軟弱此刻都被一絲冷笑取代了,佳南打開了床燈,重新拿了那份雜誌看:“第一次婚姻給OME帶來了一流的智能實驗室,集團上下都獲益良多。這一次,深陷危機漩渦中的陳綏寧,會不會借著第二次婚姻,反敗為勝呢?”
  
  第 48 章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佳南翻了個身,卻壓到了身邊人的手臂,她嚇了一跳,翻身坐起來打開了燈。
  時間顯示的時間已近中午,陳綏寧還未起床離開——這對於一個自律到近乎像是鬧鍾的人來說,真有些不可思議。
  佳南伸手推推他:“今天不上班麽?”
  他的半張臉埋在厚實的枕頭裏,側臉望去,英俊的眉宇間滿是困倦,卻不撥開她的手,低低的說:“嗯。”
  這樣的陳綏寧太過少見,佳南忍不住俯□,笑:“你不是說上午有會麽?”
  他有些不耐煩的翻了個身,將她一道拉住躺下了,低聲說:“別鬧,再陪我睡一會兒。”
  這次躺下來,才察覺出他的身體有些滾燙,伸手在他額上探了探,佳南忍不住說:“你是不是在發燒?”
  他將她不安分的手抓住了,聲音有些低啞:“多睡一會兒就好了。”
  佳南陪著他躺了一會兒,到底還是起來了,歎氣說:“不行,我去叫醫生。”
  他倒也沒再攔著她,一個人躺了一會兒,直到佳南回到房間,將窗簾拉開,又將一杯水遞給他,柔聲說:“喝完再睡,醫生一會兒就來了。”
  他就著她的手將水喝完了,卻不肯放開她,修長的手指撫著她手上的戒指,慢慢的說:“婚禮想要什麽樣子的?”
  佳南身子微微一僵,長睫微垂,良久才說:“你決定就好了。”
  “日期呢?”他仿佛沒有看見此刻她的躊躇,“是趕在過年前,還是過年後?”
  “儀式而已,隨便吧。”佳南抿唇笑了笑,“等你處理完公司的事。”
  他抬眸,眼神有些深,亦有些黑,似乎想說什麽,門外醫生開始敲門,他便抿唇不言。
  測了測溫度,又簡單的檢查了下,醫生便笑著說:“沒什麽大事,陳先生這幾天太累了。多喝水,多休息,再吃些藥就好了。”
  醫生走後,林管家送了些粥上來,陳綏寧吃完,卻不願意吃藥,隻靠在床邊說:“我喝水就好。”
  佳南便有些著急:“你發燒呢!不吃藥退不下去。”
  他卻看著她微急的模樣,淺淺笑著,隻是不肯吃藥。
  “隨你。”佳南終於放棄,重新遞了溫開水給他,“把水喝了,今天還要去公司麽?”
  他伸手拍了拍床邊的位置:“你陪我麽?”
  佳南不置可否的抿了抿唇,陳綏寧放在床邊的手機響了起來,她便笑了笑:“你先接電話吧。”
  他拿起來,看了看號碼,下意識的看了佳南一眼,頓了頓,才摁下通話鍵。
  佳南默不作聲的站起來,走去浴室,卻聽到清晰柔媚的一道女聲,說了一個“喂”字。陳綏寧的聲音有意的壓低了,應答得也十分簡單。
  佳南的腳步卻滯了滯,那一瞬間不知想起了什麽,莫名的有些心慌意亂起來。仿佛為了撫平這一刻的不知所措,她重重的將門關上了。
  等到她從浴室出來,陳綏寧已經起床,隨手在衣櫥中拿了套衣服,似乎正準備換上外出。
  佳南輕輕倚在牆上,亦不去阻攔他,隻是看著他穿上深海藍色的襯衣,背影挺雋。
  他慢慢的整理好衣物,回頭看她一眼,笑了笑:“我有事出去一下,晚飯不用等我。”
  明淨的光線落在這個男人俊美的側臉上,有那麽片刻,佳南的呼吸忽然急促了起來。
  她幾步走到他身後,抱住他的腰,慢慢的將臉貼在他的背上。
  他本就生病,體溫有些高,輕易的叫她感受到了熱度,佳南便抱得愈發緊一些,低低的說:“你去哪裏?”
  陳綏寧任她抱著,隻是微笑不言。
  她的手指觸到他的襯衣衣扣,試探性的動了動卻被他一把抓住了。
  陳綏寧將她拖到身前,語氣有幾分無奈:“乖,我馬上回來,一起吃完飯好不好?”
  言語間似乎已經妥協,可佳南隻是將頭偏向一側,倔強的不再開口說話。
  他低低歎了口氣,拿指尖挑高她的下頜,含著笑意說: “到底怎麽了?”
  他明知她說不出口,卻故意拿話堵她,佳南終於將手放開了,看著他穿上西服外套,她終於用極輕的聲音說:“你一定要去?”
  他在門口站定,目光深邃,仿佛是隱隱期待什麽。
  佳南迎著他的目光,眸色的溫度漸漸轉涼,終於還是轉過身不再看他。
  ……她到底始終都不願說出一句,更直接的,“你別去”。陳綏寧唇邊帶著淡淡的苦澀,忽然想到,假若她說了這句話,自己該怎麽應答呢?
  或許真的會不顧一切罷……可他強抑住內心沉沉的失落,知道那一天永不回來。
  他的小囡,早已經被自己折磨的,失去那份清澈的勇氣了。
  他將門關上了,卻靜靜的靠著,過了許久,看到管家有些訝異的神情,才慢慢的直起身子。
  “您不接趙小姐的電話,她打了好幾個來……”
  “說我不在。” 他眉頭都不皺,徑直出了門。
  “小姐,陳先生的車子好像要出市區……還要跟著嗎?”
  趙悅然似乎躊躇了一會兒,才慢慢的說:“跟著吧。”
  前邊的車子卻轉了彎,並沒有上高速,隻是繞到一大片草坪前邊停下。透過深色的玻璃車窗,她看到陳綏寧穿著藏青色大衣下了車,徑直繞過草坪,修長的人影漸漸遠去了。
  “這是什麽地方?”她喃喃的問。
  “前邊好像是什麽慈善機構,原本這片是留下來的殖民區,有不少教堂呢。”
  趙悅然微微蹙眉,“嗯”了一聲。
  “小姐,要下去看看麽?”
  她靠著後座,手指攏在膝上,良久,才說: “你在這裏等著。”
  她穿過草坪,果然看見陳綏寧的背影,此刻正站在一座小小的教堂邊,身邊還有個陌生人,或許是這裏的工作人員,兩人正談著什麽。
  她從旁邊繞過去,談話聲若隱若現的傳來。
  其實隔了有些許的遠,趙悅然隻聽到了“婚禮”一個詞,心跳便砰然失律。
  寒風之中,似乎還有陳綏寧低低壓抑著的咳嗽聲,她便愈發出神起來……他在準備婚禮?又是要和誰結婚呢?
  那一片刻,似乎是有些恍然失措的。自他們相識以來,她待他的親昵自不必說,而他待她,卻始終隔著一層距離。
  然而轉念一想,哪怕是他們之間的關係,遠遠未到結婚的地步——可是利益麵前,又有什麽比婚姻更能體現同盟的牢固呢?更何況,這個人是陳綏寧,當初他可以為了一座實驗室娶舒淩,此刻OME亦岌岌可危,他更當毫不猶豫。
  利益與愛情,像她與他這樣,出生在這樣的家庭的,從來都是並行考慮的。
  趙悅然怔怔的靠著牆,有些虛浮著的心,便慢慢的落回了原地。
  “悅然?”
  眼前的男人帶著淡淡的詫異見到她,便喚了一聲。
  最初是有些尷尬,卻很快冷靜下來,她並不提自己怎麽會在這裏,隻輕輕笑了笑,微嗔說:“約你半天,你卻跑這裏來了。”
  陳綏寧見她隻穿了連衣裙,這樣的冬日裏,倒凍得愈發唇紅齒白,便將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肩頭,微微帶了責備說:“不多穿件衣服就出來。”
  “後天董事會就開會了,你還有心情這裏逛著玩?”她半真半假的開著玩笑,明眸流轉間,淺笑嫣然。
  他的目光掠向遠處的草坪,輕聲說:“這裏風景很好。”
  這個時節,黛青色的山巒委婉輕描,似是有情人的眉梢。小小的教堂安靜的佇立此處,碧草如茵。
  他居然找到這樣低調的地方,偏偏美得奢華,足以襯托出一場精心的婚禮。趙悅然忍不住勾起唇角,一言不發的等待。
  然而陳綏寧什麽都沒說,隻輕拍她的肩膀:“回去吧。”
  她便是一愕,脫口而出:“我爺爺的態度,你不知道麽?”
  “我的態度,你爺爺也已經清楚了。”陳綏寧眉峰微皺,卻笑了笑,不經意間掩飾起那分不悅,轉了話題說,“車子喜歡麽?”
  她輕輕笑了聲:“我不隻想要一輛車。”
  陳綏寧終於轉身,將笑意掩去了,慢慢的說:“悅然,隻有輸不起的人,才會受到威脅,被人製肘。”
  趙悅然微揚了眉梢:“哦?”
  他便不再重提:“回去吧。”
  可她站著未動,到底是忍不住,終於還是將那句話問了出來:“你要結婚?”
  他抬了抬眉梢,靜靜看她一會兒,並不隱瞞:“是。”
  她不自覺地咬了唇看著他,那個疑問……或是期待在清澈的眸色中起起伏伏。
  陳綏寧笑了笑,薄削的唇抿得如刀片般鋒銳,又似無情,隻平淡的說:“你見過她的,許佳南。”
  趙悅然的臉頰先是泛起一陣潮紅,隨即顏色便枯萎下去,直至慘敗,她定定的看著他,一字一句的說:“那個女人?她也配?”
  
  第 49 章
  最近很無語,晉江抽得厲害,上章留言都木多少,悲傷的淚奔…
  趙悅然看到他重重的抿唇,這個不經意的動作似乎是在克製怒意,目光卻冷冷掠過她,怒極反笑:“是麽?”
  趙悅然的心微微一沉,她知道這不是一個問句,眼前的男人並沒有聽她講完的耐心……甚至,連與她相處下去的耐心,也已經被抹盡了。其實她在開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已經後悔了——她竟犯了這麽一個錯誤。而正確的方法,應該是……不動聲色的將對方,從他生活中抹除。
  有些話,是不應該直接對男人說的。
  趙悅然收斂起那絲外露的情緒,看著眼前的陳綏寧,低低的說:“對不起。”
  陳綏寧咳嗽了一聲,一言不發的離開了。
  趙悅然坐進自己的車,有些怔怔的看著窗外景象,良久,聽到司機問:“小姐,是跟著陳先生的車子麽?”
  她一時間心亂如麻,時間於她,已經極為緊迫。後天OME董事會召開,陳綏寧的去留,他自己看似漫不經心,於她,卻是步步驚心。假若他願意合作,憑借趙家與雷天過往的合作往來,居中牽線,隻要兩方談判成功,OME技術上的劣勢便能彌補過來。
  明明是他有求於自己,可適才異常淩厲的語氣,倒像是趙家求著他。想到這裏,趙悅然有些懊惱,卻有些無可奈何,躊躇間,助手打電話來,說是陳綏寧已經提出了合作方案——雖然許多條款都對趙家有利,卻並沒有聽到自己最想要聽的那一條。
  “爺爺怎麽說?”
  “老爺子的意思是……”助手字斟句酌的說,“來日方長。”
  趙悅然放下電話,之前的忐忑反倒因為爺爺的這句話散去了不少,唇角的笑也漸漸的聚攏起來……不錯,來日方長。
  醫生的建議下,陳綏寧回家之後,便躺在了床上,文件、電腦都被拿出了臥室。他去了哪裏,她一句話都沒問,隻是專注的低著頭,房間裏唯一的動靜,便是一頁頁的翻書聲音。他原本閉目休息,忽然聽到佳南輕輕“咦”了一聲。
  “怎麽?”
  佳南衝他晃了晃手機:“趙小姐約我明天見麵。”
  她似笑非笑的模樣讓陳綏寧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他又慢慢的閉目:“想去就去吧。不想去的話,也沒關係,總之有我在。”
  第二日淅淅瀝瀝的下起冬雨來,這個城市在一片綿綿的濕冷之中浸潤著。
  這家咖啡館選得並不考究,亦不算隱秘,服務員站在櫃台後,許是被暖氣熏烤著,帶了些慵懶的意味。佳南第一眼看到那個光彩奪目的女人,靠著卡座背上柔軟的墊子,正柔柔的對自己微笑。
  她便走過去坐下,笑著稱呼她“趙小姐”。
  趙悅然亦不著痕跡的打量佳南。她穿著款式簡潔的黑色大衣,長發簡單的束在腦後,看上去素淨得像是一個剛出校門的大學生。
  “年底還約你出來,真是不好意思。”趙悅然欠了欠身,眼中並沒有什麽笑意。
  “沒什麽。”佳南莞爾,“算起來,你是第三個了。”
  趙悅然怔了怔:“什麽?”
  佳南的表情極耐心,語氣中也聽不出什麽情緒,隻是淡淡的說:“你是第三個……因為陳綏寧來找我的女人。”
  趙悅然唇角的笑僵了僵。
  “第一個還是個小姑娘,第二個是他前妻……”佳南微微搖了搖頭,轉而注視她,“說真的,我覺得你們…… 都找錯了人。”
  趙悅然“哦”了一聲,調整了表情,饒有興趣的說:“許小姐是想告訴我,你在他身邊最久,還是他最愛的是你?”
  服務生遞上了一杯檸檬水,佳南攏在指尖,不經意的轉了轉,抬起頭,向趙悅然笑了笑,卻避而不提:“趙小姐找我出來,是為了什麽?”
  “這次OME的危機,許家不僅沒有被連累,想來還大賺一筆……許小姐一定覺得高興吧?”
  許佳南並不否認,淺淺一笑說:“是。”
  “既然是這樣,我倒覺得,現在是離開他最好的時機了。”趙悅然慢條斯理的說,“假如許小姐有絲毫的擔心自己不能全身而退,我倒是可以幫你。”
  “全身而退?”佳南微微有些吃驚。
  “我不是陳綏寧。你也不必演戲了。許佳南,我們不妨攤開了說。你要做到哪步才甘心?”
  佳南低了頭默不作聲,她進來時並未將大衣脫下,黑色的領子豎在下頜的地方,微微有些癢。
  或許是因為見她不敢與自己對視,趙悅然的聲音愈發的慢條斯理,似是一切都盡在把握:“如果我沒記錯,前幾天許小姐來過這家咖啡店吧?是和一位華醫生在一起?手術至今,身體沒什麽問題了吧?”
  許佳南的目光終究漸漸的清明鋒銳起來,不動聲色的看著眼前這個從容的女人,語氣難掩那絲驚訝:“趙小姐,連這些事你都知道了——你果真對陳綏寧很上心。”
  “我想得到的男人,從來不會失手。”趙悅然篤定的笑了笑,愈發的豔光四射,“許小姐,你處心積慮借他前妻的手,騙他有了孩子,又再小產——倒真是一石二鳥。現在想要的,你都已經到手,幹幹淨淨的離開,不是比什麽都好?”
  “這些事,我雖然知道了,卻沒有告訴他。我們給彼此留一條後路,你說呢?”
  這家店裏略有些幹熱,或許是因為空調打得高的緣故。佳南抿唇笑了笑:“當時我的確騙了他——我沒有孩子,被送進醫院那天,隻是順便做了一個小手術。華醫生是我的朋友,為了布置這一切,我從很早就開始準備。你說的都沒錯,我也很感激你沒有告訴他。可我不想離開他,至少目前為止,我還不會離開他——你知道,我們快要結婚了。”
  趙悅然挑了挑眉梢,對方這樣的反應,亦在自己預料之內,她並不著急,隻是微笑著說:“你不怕我告訴他?”
  佳南從口袋中摸出了自己的手機,放在桌上,找到了陳綏寧的名字,指尖卻觸到了通話鍵上,抬起頭,看著趙悅然說:“你可以試試。”
  她微微仰著頭,一張小臉瑩白如玉,那雙眼眸似是黑玉般,清潤光華,沒有絲毫的猶豫與膽怯。她的指尖在綠色的通話鍵上停頓了數秒,一邊看著臉色微微有些發僵的趙悅然,一邊輕聲說:“想好怎麽說了嗎?”
  這個瞬間,趙悅然竟沒有來由的心口發虛,看著她將號碼撥出去,喉嚨卻一陣陣的發幹。
  她為什麽這麽有恃無恐?她篤定陳綏寧不會因此翻臉?是哪裏不對麽?
  ……
  思緒紛至遝來,而對座的許佳南,隻是微微笑著,愈發讓她心裏不安起來。
  “喂?”
  電話那邊的男聲讓趙悅然回到現實中,她的手忍不住輕輕動了動。
  佳南卻不接,將電話遞給她,示意她說話。
  趙悅然卻始終掙紮著,沒有去觸到機身。她們就這麽靜靜坐著,聽到陳綏寧的聲音慢慢變得焦急,直到最後無奈而寵溺:“是不是又壓到了重撥鍵?”然後便掛斷了。
  咖啡店裏輕柔的放著不知名的歌曲,佳南將手機收回去,笑著說:“為什麽不告訴他?”
  趙悅然看著她,說不清是懊惱還是憤恨,竟不知道說什麽好。
  “其實你說不說都一樣——趙小姐,或許你為了查清這件事,費了很多功夫。可你難道沒想過麽,既然你能查出來,陳綏寧為什麽不能?”
  “你……是說,他也知道這件事?”
  佳南淡淡笑了笑:“他不知道。”
  趙悅然的眼神終至困惑。
  “他不知道——是因為他不想去知道。所以,你告訴了他又怎麽樣呢?他或許會震怒,可還是不願放我離開,你又何必得罪他呢?”
  趙悅然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死死的盯著許佳南,終於褪去了那層從容的偽裝。
  “這些天你們的緋聞,你想知道是怎麽回事麽?”佳南輕輕歎了口氣,“所有的人都以為你們會聯姻,你想想……這會讓他的日子好過許多。他隻是需要時間而已。”
  佳南有些漠然的看著她變幻不定的表情,最後一字一句的說:“趙小姐,為了陳綏寧,你做這些……不值得。他是個沒有心的人,你不知道麽?”
  “那你還要嫁給他?”趙悅然的神情漸漸的黯淡下去,喃喃的說。
  佳南卻沒有回答,轉身離開,留下趙悅然一個人坐著,窗外雨聲稀稀落落,驀然攪亂了一腔心緒。
  身後咖啡館的門砰的關上了,佳南在蕭索寒風中站了一會,想了想,又將那個電話撥了一遍。
  這一次接通的時候,她的語氣中帶了委屈,又像是害怕,輕輕的說:“我好像把趙家得罪了。”
  電話那邊陳綏寧低低咳嗽了一聲,語氣中卻盡是優容包涵,淡淡的笑說:“我就知道。”
  
  第50章
  回到家的時候,陳綏寧正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看報紙,佳男站在了門廳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定定的看著他,臉色微微有些發白。
  他很快地發現了她,放下報紙,伸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她坐下,笑著說“回來了?”
  佳男站著沒動,目光卻落在他的左手手臂上,大概是剛剛吊完點滴,還貼著一張創可貼。“怎麽啦”陳綏寧有些疑惑地看著她,順勢站了起來,半開玩笑說”我剛剛接到趙悅然的電話,看起來-----是她吃了虧。”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又補了一句“說給我聽聽,你對她講了什麽?”
  她一言不發,手中的包還沒來得及放下,便衝著他重重地砸了過去。
  陳綏寧下意識地伸手擋了一下,包裏的東西便嘩啦一聲,都落在了地毯上,他愣了愣,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佳男已經轉身要走,他便隻來得及抓住了她的手腕,沉聲說“到底怎麽了?”
  佳男被他的力道帶的一趔趄,嗤笑了一聲,冷冷地說“你怎麽還有空呆在這裏,不去找她賠禮道歉。”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她不由頓了頓----其實見完趙悅然之後,她早就想好了應該用什麽樣的態度去對待陳綏寧,他的個性強硬,最好的應對方法,自然是以退為進的示弱,就像之前打給他的電話,隻簡簡單單說了一句話,她篤定他不會生氣。
  可是此刻見到了他,佳男有些惶恐地發現-----自己內心深處隱隱的酸澀和怒意,哪怕之前一再地告誡自己要沉住氣,此刻卻難以抑製地向他發泄了出來。
  身後男人輕輕笑了一聲,又像是鬆了一口氣,拉著她的手腕不肯放開,輕輕一用力,便將她帶進了懷裏,柔和沉靜地說“好了,哪怕OME都沒了,如果能讓你出氣,我覺得也不虧了。”
  佳男停下了掙紮,仰頭望著他。他卻若無其事地轉過臉,吩咐一直靜悄悄站在旁邊的管家說“吃飯吧”。
  “陳綏寧”
  年輕的男人卻打斷她的話,隻是用手揉了揉她的頭發,表情很愉悅“大概後天我就能空下來,春節想去哪裏?”
  佳男一時說不出話來,良久才遲疑地問“你---失業了?”
  他大笑,眉眼舒展開,忍不住在她臉頰上輕輕吻了吻,並不否認“是,我從OME離職,消息大概在後天發布。”
  “你可以不必這樣”佳男的表情漸漸轉為平靜“既然和趙悅然相處這麽久,不覺得可惜嗎?”
  “我和她相處這麽久,是因為趙家老頭讓她出麵代理。”他懶洋洋的對她解釋“不過既然談不攏,就沒有必要拖下去了。”
  “談不攏”她勾了勾唇角,不無諷刺。
  “我確定-----你是吃醋了。”他不禁莞爾,有些縱容的將她抱得更緊一些。
  “OME呢?你心甘情願地就這樣放棄?”
  “如果我放棄了-----你是不是會覺得舒心一些.”他慢慢放開她,嘴角噙著一絲笑,眼神亮極,叫她辯不出語氣的真假。
  佳男的心跳卻停頓了一拍,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平靜一些“你變得----不像以前那樣了。”
  陳綏寧看著她,她卻並未回望,亦沒有察覺他眼神深處一閃而逝的疲倦---和釋然。
  “我以前是什麽樣子?”“以前OME對你來說很重要,你絕對不會就這樣放手。”佳男蹙眉。
  “人老了,想要的東西不一樣了吧”他輕描淡寫地說,拍拍他的腦袋“去吃飯了”
  午飯他吃的並不太多,倒是不經意地問“這幾天有空嗎?我選了個教堂,你去看看喜不喜歡。
  佳男頭都沒抬,隻“哦”了一聲“這幾天我想搬回家住,爸爸的病不大好。”
  他“嗯”了一聲,佳男忍不住抬頭看他一眼,目光交錯的刹那,卻始終看不出他的情緒。
  吃過午飯,她略略收拾了東西,便吩咐司機開車回許家。陳綏寧淡淡看著,起身去了樓上那間空閑著的房間。
  這間房間是陳綏寧的母親生前住著的,從來都是林管家親自打掃,此刻推門進去,稀薄的陽光自窗外落進來,細小的塵埃宛如精靈上下飛舞,老管家拿著潔淨的抹布,異常認真地擦拭著紅木妝台。
  他在床沿邊坐下,聽到樓下的動靜,想必佳男正準備出門。管家不願打擾他,正要悄悄的轉身離開,忽然聽到他出聲,少有的,聲音中還帶著一絲迷惑“林叔叔,你覺得我做錯了麽?”
  老人在門口止步,沉吟了一會,挺有禮貌的問“先生是指----”
  “放棄OME”他微微低著頭,那一瞬間,老人有些動容,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那個茫然無措的少年,得知了父親的病重,匆匆回到國內,一夜之間,便長成至後來的樣子。
  “放棄OME是生意上的事,我可不懂”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沉澱出歲月的智慧,“我隻知道,先生你雖然從來不說,自從許小姐回來,你卻平靜了許多。”
  陳綏寧怔了怔,修長的手指在膝上交疊,自嘲地笑了笑“是嗎?”
  林管家頓了頓,“之前你接替你父親,做的極好,可在我開來,你心中並不開心。”
  陳綏寧站起來,負手站在窗邊,悵然看著那輛遠去的車子,卻輕聲,一字一句地說“你--一直以來都知道,是不是?”
  林管家看著年輕人挺直的背影,忍不住歎了口氣“是”
  他一直是陳家的管家,這個家的風吹草動,他怎麽會不知道。
  陳綏寧眯了眯眼睛,窗外的微風輕輕卷進來,或許也一並的,將那些冰涼而殘酷的回憶卷到了很久以前。
  那是他剛剛進入OME的時候,父親病重,舉目無親,他在公司亦多受掣肘。仿佛是命中注定,他認識了才15歲的許佳男。
  戀情雖然被掩飾的極好,可公司內部知情人並不少,人人都以為這是陳綏寧要討好許佳男的父親,卻並不知道,在這個充滿自信的年輕人心中,並不屑用這種方法去獲得某種利益。
  那時的愛,才真正是愛吧------他傾盡自己的一切,去疼愛這個有些憂鬱缺少父愛的少女,讓她在自己的麵前一天天的活潑嬌縱起來。而對她的父親,他心存尊敬,因為他是在公司中不多的,支持自己的元老。哪怕到了他能牢牢掌控全局的時候,明明知道早先許彥海利用OME做了多少中飽私囊的事,他亦不去追究。
  他剛下飛機回到翡海,卻忽然得知母親去世。服藥自殺。
  枕下是一封書信,筆跡淩亂而冷靜,他的母親一字一句地寫下了在自己丈夫病重的那些日子,許彥海以公司,以初入商場的陳綏寧為質,怎樣的步步緊逼,直到自己答應他苟合,甚至有一次,她的丈夫在隔壁臥室中修養,依然不願放過她,一牆之隔,受盡屈辱。
  信紙緩緩飄落在地毯上,從指尖開始,一點點冷下去,他忽然明白許多事-----為什麽從一開始,許彥海會這樣支持自己,為什麽他願意讓女兒來接近自己 -----至於他為什麽看上了陳夫人,母親的信裏亦寫的明白:他並不是愛我----那是一種賭徒的卑劣心理,他隻是要占有你父親的女人,這讓他有快感且滿足。
  那枚戒指還放在口袋中,是小囡親自看上的款式,價值不菲。陳綏寧觸到切割完美的、冰涼的鑽石,卻覺得燙手。
  他大概永遠也不可能----再給她戴上去了。
  “林叔叔,你知道嗎----其實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不再想著OME是我事業的全部了----”他微微苦笑“它是我母親用尊嚴、清白換來的,它讓我覺得惡心。可是轉念想想,她付出了這麽多,我沒有理由讓它毀於一旦。所以就這樣僵持著。所以,這一次的危機-----我心底覺得很輕鬆,仿佛是卸下重擔。”
  林管家表情中帶著一絲不忍,卻又不得不說“那麽許小姐呢?她知道這一切嗎?”
  其實老人想說的是:她知道----你當初做的一切,隻不過害怕心軟,是下意識地想要將她推到最遠的地方,遠到-----再也留不下一絲希望。
  可是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他再了解不過,真的傷害過後,卻又不舍----那時,是在荷蘭,那個火山灰細雨悄然飄散的日子裏,她在門口等著,整整三個多小時,他不動聲色的坐在溫度適宜的室內,卻一支支的將燃盡的煙摁滅在煙灰缸中。他從未見過這個年輕人,這樣刻意作出的泰然自若“不知道”他淡淡搖了搖頭“我從沒想過告訴他。”
  “或許你該讓她知道的,畢竟她很無辜,她是個好孩子,從沒想過傷害任何人。”管家搖了搖頭“而且你不說,她----永遠都很難原諒以前發生的一切。
  
  第51章
  佳南回家之後,幾乎日夜陪伴在父親床邊。有時她看著父親沉睡時露出的那咱隱隱的、毫不掩飾的灰敗神色時,心底便是空蕩蕩的.
  其實她知道,自己對父親的感情,極為複雜。都說女孩要富養,她的父親就是這麽做的。在物質上,他對自己無可指摘。可是感情上,對於父親,她多少顯得有些隔閡。甚至對於母親的印象,她都已漸漸淡薄了,隻記得那是個憂鬱、鮮有笑容的女人,在她死後,父親在物質是更加的寵溺自己,似乎是要讓她知道,他是愛著自己的。
  “小囡。”許彥海突如其來的張開眼睛,讓佳南嚇了一跳,匆匆忙忙的回神,俯下身問:“你要什麽,爸爸?”
  老人卻直愣愣的看著她,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中劃過一道晦暗,嘶啞著聲音說:“許佳南,你還在等什麽?”
  佳南頓時語塞,喃喃的說:“爸爸……”
  “你心軟了嗎?對那個畜生心軟了?覺得他退出OME就已經夠了?”許彥海忽然坐起來,用力的抓住她的手臂,“你忘了我為什麽會躺在這裏?”
  許彥海手背上插頭的針頭歪斜了,皴皴的皮膚上立刻腫起了一大塊,佳南大聲的喊護理進來,可父親並不放開她,隻是在低低的喘氣。
  “爸爸……你先躺下去……”佳南有些慌亂的站起來,語速急快,“我……隻是怕他發覺。”
  “小囡,你真的不夠狠——現在你還怕他什麽?所有的資產都已經轉移出來,他又自顧不暇,就算發現了,你怕什麽?許彥海二啞的笑了一聲,“現在不和柏林聯手,給他最後一擊,等他緩過來,就來不及了。”
  身後護理強迫著老人躺下來,重新插上針頭,佳南渾渾噩噩的走到窗邊,隔了兩層玻璃,光滑的平麵上縱橫著冰淩的痕跡,她有些無力的將額頭貼上去,刹那間沁涼一片。
  心軟……是自己心軟了麽?
  已經回歸家族的柏林終於展露了強勢的一麵,數年的韜光養晦讓他的氣勢愈發沉著,而這個部署多年的計劃也讓佳南聽到之初覺得心驚。佳南與他合作,並不需要做什麽,隻要盡量籠絡住陳綏寧,讓他無法借助趙家的力量。
  可是時至如今,佳南每每覺得困惑……其實自己什麽都沒做,他便已經放棄了那個機會……這才讓自己心軟麽?她閉上眼睛,雙手無意識的握成拳放在身側,直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這好幾天沒出門了吧?要不要出去逛逛街,過年了,總要買此東西吧?“沈容有些擔心的看著她,”我讓司機送你去。“佳南哦了一聲,回房間換衣服,丟在床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是好幾天沒有和她聯係的陳綏寧。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起來了。
  他的聲音慣常是懶散的,大多數時候,佳南聽他和別人說話,禮貌卻又疏離,可這一次,佳南第一次聽到 他的語氣有些不穩,仿佛是若有若無的緊張,“喂”一聲之後,便沉默下來。
  她不得不說:“有事嗎?”
  “下午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沉默而之後,簡單的說,像是在下達一個命令。
  佳南微笑起來,她太了解他,他在害怕自己拒絕,索性也學他沉默下來,不置可否。
  他果然追問:“怎麽?沒時間?”
  “不是。”佳南頓了頓,“告訴我地址,我自己過去吧。”
  等到她出門,許彥海出聲吩咐沈容:“打電話給他。”
  沈容講電話遞給他之前,又躊躇片刻,問說:“您想要和他說什麽?”
  許彥海靠在床上,臉上的表情有些詭異,又有幾分殘忍,卻始終帶著笑意說:“她始終太軟弱,要我推一把才行。”
  沈容的眼神中帶了幾分不忍:“你想要怎麽做?”
  “你跟著她去,讓她知道陳綏寧來見我了,不要讓她回來。”
  陳綏寧接到許彥海的電話時,並沒有什麽表情,隻是淡淡的蹙眉:“我不覺得我們有見麵的必要。”
  “要娶我的女兒,連見麵都不願意?”對方的聲音森然,又似是有恃無恐,“你放心,小囡不在我身邊,她不會知道你來見過我。”
  掛上電話的時候,陳綏寧知道 ,自己是厭惡見到這個已經 老去的男人的。他曾經一度恨他入骨,卻又無法割舍他的女兒——就像是舒淩說的,那個時候的息,折磨佳麵的同時,更像是一種自我厭棄。他微微閉上眼睛,平靜了一會兒,才讓管家去叫車。
  老管家看著他的臉色,忍不住微笑:“先生,你不必緊張。”
  他並不知道這一趟出去見許彥海,隻以為陳綏寧約的是許侍南,愈發的覺得年輕人有些沉不住氣,替他拉開車門的時候 ,忍不住追加了一句叮囑:“見到許小姐,好好和她說。”
  他若無其事的笑了笑,靜靜的靠著後座,吩咐司機開車。
  許家他不是第一次來,被領上二樓主臥時與沈容擦肩而過。沈容止住腳步,向他笑了笑:“很久不見。”
  陳綏寧漫不經心的看他一眼,勾了勾唇角:“沈先生和許家淵源真深。”
  沈容麵色僵了僵,仿佛沒有聽見,隻說:“他在等你。”
  “許佳南呢?”
  “她出門去買東西,不在家。”
  陳綏寧點了點頭,推門而入,看到的是躺在床上的許彥海,護士正忙著給他調呼吸機。他便在門口靜靜站了一會兒,直到許彥海注意到他,揮了揮手,示意護士先出去。
  護士帶上拉門,陳綏寧站在許彥海的床邊,居高臨下的看著這個已經 病入膏肓、依賴著呼吸機生存的男人,隻覺得漠然。或許在自己決定拉住許佳南的手,不再放開的時候,就已經 開始自動自覺的摒棄對這個 人所有的憎恨了。
  陳綏寧開口的時候,沒有帶任何的感情:“找我過來 ,有什麽事?”
  許彥海重重的呼吸幾口後,接下呼吸機的麵罩,繼續的說:“你要娶佳南?”
  他諷刺的笑了笑:“這與你無關。”
  “怎麽……會和我無關?”許彥海忍不住笑,笑聲被碎裂的呼吸聲割斷,顯得聲音分外可怖,“陳綏寧,你想好好過日子?你做夢。”
  他索性在床邊坐下來,十指交疊,慢條斯理的說:“是麽?那你準備怎麽做?不許她嫁給我?可惜你也知道 ,想讓趙家死心,她就隻能嫁給我。”
  很古怪的一場博弈,不是麽?陳綏寧薄唇抿出一絲帶著淺淡的弧度,看這許彥海眸色中震驚,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你真的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嗬嗬……我當然了解你。”許彥海有些神經質的笑了起來,“否則今天 ,你以為我為什麽讓給你過來。”
  陳綏寧怔了怔,莫名的覺得一絲不安,忍不住伸手鬆了鬆領口。
  “你是真的愛許佳南?”
  陳綏寧平靜的說:“你究竟想說什麽?”
  “敘舊罷了。說說我有多恨你的父親,所以糟蹋你媽媽,也不會讓你過上好日子。”許彥海的手顫抖著將呼吸麵罩放在鼻前,深深呼吸了幾口,又再拿開,慢慢的說:“你們陳家的東西,當初一大半是我打拚下的,看看你那個爸爸,最後給了我什麽?”
  他不置可否的坐著,隻是呼吸有些深重,卻始終隻是傾聽,並不插口。
  “看來你是真的喜歡小囡……”許彥海眯了眯眼睛,“那麽,我有必要把她的事告訴你——”
  陳綏寧明亮秀長的雙眸眯了眯。
  “她不是我的女兒。”他一字一句的說,卻因為太過用力,一張臉近乎猙獰,“她是個野種——她媽媽在外邊偷人,生下了她。”
  陳綏寧霍然站起,盡管隱隱的,他曾經猜到過類似的想法,卻始終沒有真的往這個 真相上去靠攏。
  佳南……不是這個畜生的女兒,那麽一切掙紮,一切加諸在她身上的折磨……究竟是為了什麽?
  他臉色漸漸發青,許久之後,沉聲說:“沈容是你兒子,所以那此資產全部轉到了他的名下——佳南什麽都不知道 ,還以為這麽做是為了將來 留下後路。”
  “看到那些資產列表的時候,你就已經有所察覺了吧?果真聰明。”許彥海嗬嗬笑了笑,“她一直是個傻丫頭,從來不會懷疑她愛的人。甚至當初,你結婚的時候,還傻傻的不願意去相信,拚了命也要去找你問清楚。”
  “你現在告訴我,不怕我對付沈容?”陳綏寧冷冷的說,“你活不了幾天了。”
  “這就是我找你來的目的了。”許彥海慢慢的說,“當初她媽媽死了,我把她養在身邊,總覺得有一天能用到。後來找到了阿容,那個時候你已經回來了,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對許家——與其讓他認祖歸宗,不如讓小囡在前邊擋一擋,你果然沒辜負我的期望。”
  他笑了笑,繼續說:“至於現在,我更加不會怕——小囡不會讓你動沈容一個指頭的。對了她還不知道這些事。”
  眸光寸寸冷然,陳綏寧看著這個露出殘酷表情的、瀕死的男人,輕聲說:“哦?尋你不怕我告訴她?”
  他似乎在等他說出這句話,大聲笑了笑,咳嗽著說:“陳綏寧,你其實知道之前的很多事,都是她在算計你吧?你知道她在報複你吧?可是你忍了,你為什麽不說?”
  “因為你害怕她心灰意冷,你害怕她離開——你知道仇恨會支撐一個人活下去,那樣總比了無生趣的好,所以你縱容她這樣做,心甘情願陪她演戲。”
  “想想看,如果有一天,你告訴她,我不是她的父親,隻是利用她——她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人,全都背棄她——那種信仰崩塌的感覺,會怎麽樣?”
  “告訴她,讓她恨這個世界,還是瞞著她,讓她覺得自己至少還能守護家人,獨獨隻恨你——我建議你選第二種。”
  陳綏寧後退了半步,低頭看著這個老人,恍惚間,頭一次覺得,進退兩難。
  而他看穿了這個年輕人此刻的彷徨和脆弱,詭異的笑了笑:”我要說的話,都 說完了。”
  護士將他送出了門口,而許彥海在房間重歸寂靜之後,依舊露出那抹詭異的微笑,顫抖著保伸出手,將呼吸機的電源關閉。
  儀器啪一聲跳滅,生命最後一絲火光瞬間滅去。他也慢慢的陷入黑暗的意識。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到處湧動著采辦年貨的人們,佳南卻莫名的感到一絲冷意。電話響起來,是陳綏寧打來的,她便報了地址,坐在街邊的星巴克,慢慢的啜吹一杯熱巧克力。
  黑色汽車緩緩停下來,下來的年輕人穿著灰色的大衣,硬郎挺括的麵料,卓爾不凡。她眯起眼睛,隔著玻璃,對他揮了揮手。
  幾天不見,他看上去瘦了一些,兩頰微微有些下陷,輪廓卻顯得更加明晰了,一旁有年輕女孩走過,又忍不住回頭看他,而他全不在意,推開門,拉著她便往外走。
  “去哪裏?”佳南忍不住問他。
  他不答,將她塞進副駕駛座,親自開了車,往郊區駛去。
  佳南忍不住側過頭,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堅毅的薄唇,和有些蒼白的臉色,笑了笑說:“病還沒養好?怎麽瘦了?”
  路口紅燈跳亮,他猛地踩下刹車,一言不發的側過身,重重的吻她,似是傾盡了全力,要將她揉進身體的最深處。
  甘洌的煙草氣息,熏熏的暖風,佳南的頭腦中一片空白,直到電話鈴聲將她喚醒。
  她推了推他,勉力側開臉:“我接個電話。”
  他慢慢的、戀戀不舍的放開她,伸手揉揉她的頭發,重新發動汽車。
  寂靜的車子裏,電話那邊醫師的聲音冰涼而冷酷。
  “許先生剛剛去世。”
  她怔了許久,猶自不信,掛斷,重新撥給沈容,動作茫然。
  那邊的聲音同她一樣,似乎再難以置信,隻覺得自己快握不住手機。
  “陳綏寧……來見過他。他走之後,先生就去世了。”
  她意識的轉過臉,看著他英俊的、冷酷的側臉,忽然明白了——比起他,原來自己這樣天真、這樣心軟……終究是棋差一招。
  
  第52章
  許佳南比陳綏寧想象得要冷靜。她甚至沒有質問陳綏寧,隻是堅持下車,回家料理許彥海的後事。
  陳綏寧抿著唇,隻是將車轉彎,匯入車流。
  “我自己回去就好。”她用極慢,卻又堅韌的語氣說。
  他恍若不聞。
  “抱歉,麻煩你停車。”她再度開口的時候,表情冷漠,仿佛是在和一個陌生人說話,“你去見他了?沈容說呼吸機是人為切斷的。”
  陳綏寧踩下刹車,握著方向盤的雙手抓得更緊,露出隱隱的青筋。他幾乎在一瞬間就明白了許彥海的意圖——原來那番話,並不是他的最後一擊。這個男人是天生的賭徒,甚至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最後一擊準,狠,殘酷——沒有給他留下絲毫的餘地。
  仿佛是為了借這個動作理清思緒,他側頭看了佳南一眼,不出意外的,見到她毫無血色的臉色,想要說什麽,卻隻覺得茫然。
  “你放心,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佳南反倒微微笑了起來,隻是笑容的質感透明而脆弱,仿佛是陽光下的肥皂泡,一戳即破。
  “你陳綏寧怎麽會傻到去殺人呢?你、、、、、不過是去氣他這樣一個不爭氣,下賤的女兒。竟然和仇人在一起……”佳南甚至微微笑起來,“你放心,我不會怪你。”
  他的呼吸微微一頓。
  “這就是你想要的麽?他現在死了,你折磨我,留我在你身邊,還有快感麽?”佳南探究的看著他,輕緩的說。她的語氣並不尖銳,卻充滿了嘲諷和倦漠,似是真的累了,慢慢的將身軀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腦海一片空白。
  “爸爸死了,我其實應該很難過的……”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著,有大顆大顆的晶瑩的淚滴順子眼角滑落下來,“可是現在,我竟然覺得輕鬆——我是不是很沒人性?”
  她重又將眼睛睜開,怔怔地看著他,仿佛是有些不可思議:“我是不是很壞、、、、想到不必為了爸爸,再對你虛以為蛇下去,我真的覺得輕鬆。”
  是的,不必了——這一切都不必了。
  她曾經為了父親突發的疾病,在荷蘭等他的垂憐,像個傻子一樣,受盡屈辱。她曾經為了徐家的產業,為了他所謂的“照拂”,做見不得光的情婦,任他為所欲為——她甚至逼迫迎合他所謂的幡然醒悟後的“愛”、、、、、想到這裏,淚珠依舊一串串的落下,卻又摻雜了笑聲,斷斷續續的,自己聽起來,都覺得恐怖。
  陳綏寧看著她,胸口微微起伏,情緒這般激蕩,他卻沒辦法說出一個字。如他一般,經曆了刻骨仇恨的人,知道許彥海說的沒有錯——隻有極度的仇恨,才能支撐著人走過最艱難的時間。他默然抿唇,隻覺得這個空間悶得有些喘不過氣,隻是無法忽略腦海中的那個聲音,在悄然勸說自己、、、、、就這樣吧,算了吧、、、、這或許是他們,命定的,最終的結局。
  佳南見他沒有反應,側身拉開車門,他卻忽然伸手,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臂。
  陳綏寧專注的看著她,聲音微啞,卻清晰的說:“小囡,嫁給我。”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有勇氣抓住她,說出這句話——或許隻是條件發射吧,最後一次,試圖在指尖攏住微弱的希望。
  滿臉的淚痕都來不及擦去,佳南挑高了眉梢,微微笑了起來:“你沒聽到我說的話麽?”
  他沉默著看著她,他聽到了那個詞,“虛以為蛇”,可他還是想再試一次。
  “對不起,小囡、、、、、、”他的眼神布滿血絲,薄唇如削,很多很多的言語,是他應該對她說的,後悔,歉意,不舍、、、、和愛——他不願說出口的,他以為不重要的,他以為這輩子都不需要的,此刻竟然這樣蒼白。
  佳南平靜的看著他:“你竟然開口說、、、、、對不起,陳綏寧,我一直以為,你的人生沒有這三個字。”
  “可是我不需要它了——從一開始,我就是對你虛以為蛇。我要你毀去爸爸的案底,我和柏林配合,讓OME現金流動斷口,研發失敗,我要你被迫從OME離開,我要報複你。對一個一直沒有忘記恨你的人,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呢?”
  她麵無表情的看著他,仿佛這樣說,這樣的傷害,能讓人減輕失去父親的痛楚。
  “你還記得麽?這一切的開始,是因為那個流產的孩子——我賭你會心存愧疚,會心軟,可你知不知道?沒有那個孩子!我沒有流產!陳綏寧,你真的以為我還好願意給你生孩子麽?“哪怕隱隱的猜到了,可聽她一字一句的說出來,竟還是覺得難以承受、、、、陳綏寧淡淡地想,仿佛事不關己一般,這或許就是報應吧。
  “我隻是趁著這個計劃做了次小手術。對了,主治醫生,那位鄧小姐,是我的朋友,醫院上下早就打點好了。“她不無諷刺的勾起唇角,”陳綏寧,不要裝出情聖的樣子——這讓我惡心!“她冷冷笑了一聲,從手指上摘下那枚戒指,重重的扔出去,簡短,卻嫌惡的說:”嫁給你?我寧願去死。“戒指劃出一道銀色的弧度,落出窗外,再也不見蹤影。
  徐佳南下車,重重的關上車門。
  這一記關門聲,似是隔斷了這個街頭一切的歡樂與喜慶,那一瞬間,他的眸色真正的昏暗下來。
  許彥海的後事有條不*的一件一件辦著,骨灰盒被放置進選好的墓地,那一日恰逢深寒的冬雨,佳南穿著黑色的羊絨大衣,立在蕭索的墓園,身邊隻有沈容陪著。
  她的臉色最近愈發的慘敗,也日見消瘦。仿佛能被風吹到。
  沈容有些擔憂的看著她,低聲說:“小姐,你節哀。”
  她勉強笑了笑,寒風卷起頰邊的長發,迷住了眼睛,語氣無限倦澀:“我想離開這裏。”
  沈容默然看著她。
  “我知道這樣做、、、、、爸爸會失望。爸爸希望我和柏林聯手,整垮陳綏寧、、、、他就是這麽狠心,為了讓我這樣做,連自己的命都不要。”她微微笑了笑,“可我真的累了。逼自己和陳綏寧在一起、一步步算計他,是因為我有要守護的人。可我、、、、、、不願意為了恨去報複——如果那樣,我會不會變成和陳綏寧一樣的人?”
  沈容的眼神微微閃爍,又似是動容,用很輕的聲音說:“你能這樣想就好。”
  佳南淡淡笑了笑,轉身離開的時候,忽然聽沈容說:“之前所有的資產都轉在我的名下,等你離開了,我再轉給你。”
  彼時是為了破釜沉舟,生怕陳綏寧察覺了自己的意圖,佳南搖了搖頭:“這個家一直是你在打點、、、、你要創業也好,做事也好,都要用錢,你留著吧。我身邊的夠花了。”
  沈容看著她,表情異樣的複雜,走在離她半步的距離處,一言不發。
  枯枝在風中發出卡塔卡塔的蕭索聲響,佳南的雙臂輕輕攏住了肩膀,並沒有注意很遠的地方,那株足有數人合抱的槐樹後,靜靜佇立的修長人影。
  沈容的腳步卻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對佳南說:“你先回車裏,我去找下管理員,讓他以後多照看一下。”
  他折了方向,快步向那個人影走去。
  再一次見到陳綏寧,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熟知的陳綏寧,無論何時,都是衣冠楚楚。眼前這個消沉瘦削的男人,胡茬青黑,似是很久沒有打理自己的外表了。
  沈容簡單的說:“你來幹什麽?”
  他竟語塞,良久,才說:“她還好麽?”
  “你已經看到了、、、、這樣的情況下,她已經努力做到最好。”
  “你、、、、知道她的身世了麽?”陳綏寧的眸色黝黑深邃,似是有複雜的情緒隱藏在之中。
  “我一直知道她的身世。”沈容一字一句的說,“但你不要用這樣的眼光看著我……我不知道先生、、、、收養她的用意。”
  他們彼此沉默著,直到沈容打破了沉默:“她剛才對我說,她要離開這樣。沒有恨,沒有報複,隻想要離開。”
  陳綏寧的眸子微微收縮,呼吸亦急促起來。
  風聲更急,那句“不能”就含在薄唇邊,沈容卻搶在那之前,語氣沉重:‘我會照顧她,以哥哥的身份。“他專注的看著這個男人,忽然發現難以定義此刻的心情。或許是憐憫,或許是仇恨,又或者、、、、隻是慶幸,這場愛恨糾葛中,自己隻是旁觀。
  “她為了愛和你在一起……你能不能為了愛,讓她安靜的離開?”
  最後一前一後的離開,沈容先坐上車,佳南正在等他,神情怔怔的。他想起陳綏寧對自己說的,“你讓我想想”——他知道,對於那個強勢的男人來說,這已經目前,他能為她爭取到最後的安寧。
  “佳南,佳南——”身邊纖細的身影慢慢的歪在肩上,沈容連忙扶住她,見她不醒,連聲對司機說:“去醫院!”
  幾乎與此同時,一輛黑色的車子從旁邊超掠而過。後座的男人微微仰頭,隔著車窗,看見一群白鴿振翅而過。
  他的側臉線條明銳,那雙眸子專注而深邃,莫名的想起了以前看過的一段話:上帝設計了這歧途,是為了做一個試驗。就像我們放飛一群鴿子,看看最後那隻能回來。
  他曾經迷失在仇恨中,卻又因為愛她,艱難的,獨自歸來……
  那麽就如沈容所說的,讓他的小囡,安靜的離開吧。
  
  第53章
  B市。家樂福超市
  周末的超市總是人頭攢動,大減價的廣告上數字對比很是吸引眼球。
  人來人往中,誰都沒注意,一個小小的身影趁著家長不注意,慢慢的走向一旁的巧克力專櫃。
  因為是春天,小姑娘穿著嫩綠鮮豔的小裙子,軟軟的頭發披在身後,劉海剪得很乖巧,一雙眼睛烏溜溜的,直直看著那一排巧克力。
  “小心,讓一讓!”
  工作人員一邊提醒顧客注意,一邊推著偌大的食品搬運箱往飲品區補貨。飲料箱子堆得太高,已經搖搖欲墜,或許擋住了工作人員的視線,他並沒有注意中央站著的小女孩。
  車子直直的衝過來的時候,一旁有人驚呼一聲:“當心!”
  小姑娘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龐然大物,一時間有些傻了,呆呆站在原地沒動。
  工作人員聽到那句提醒時,已經來不及了,一旁站著一個年輕女孩,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
  砰的一聲巨響,兩個箱子掉了下來。
  小姑娘嘴巴閉了閉,剛想大哭,身子忽然騰空,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抱了起來。
  隔了數個貨架,年輕的媽媽已經發現女兒不知道跑哪裏去了,有些慌亂的站起來,一邊叫著女兒的名字,四處尋找。
  雖然才四歲,小姑娘卻十分的調皮好動,似乎隻要一秒鍾不盯著,就會出亂子。她連購物車都顧不上,在人群中穿梭。超市還開著暖氣,她卻臉色煞白,遍尋了一圈之後,終於找了工作人員求助。
  “別急,我幫你去總台問問。”工作人員一邊安慰她,一邊打開呼叫機,低低說了幾句之後,笑著說,“那邊剛找到一個走失的小女孩呢,正要廣播,我帶你去看看吧。”
  年輕的媽媽心急如焚,腳步又急又快,踏進總台的時候,看見小女兒抱了一個比自己還高的大熊,乖乖的坐著,麵前剛滿了巧克力糖,幾個工作人員正圍成一圈,逗著她玩兒。
  “津津!”
  小姑娘一看到媽媽,掙紮著從椅子上跳下來,跌跌撞撞的跑到媽媽麵前,小小的身子扭著,在媽媽懷裏拱來拱去,像是討饒。一旁的工作人員忍不住都笑了。
  媽媽又好氣又好笑,見她雖然不肯抬頭怕挨罵,倒還是抓著玩具熊不放,忍不住說:“媽媽擔心死了,你還知道亂跑,還拿別人的東西!”
  “是送的!”小姑娘撅起嘴巴,認真的辯解,劉海汗濕了,軟軟的貼在額頭上。
  “是啊,是有人把她送來服務台的。”一旁的工作人員解釋,“還送了個玩具熊給她。”
  媽媽狠狠的剜了小女兒幾眼,此時終於鬆了口氣,笑著說:“已經走了嗎?我想謝謝那人。““什麽都沒說就走了呢。“小姑娘忍不住插話說:“熊熊是一個漂亮阿姨送給的。“她的媽媽瞪了小女兒一眼,生出些無力感——小丫頭最最擅長賣萌,一雙葡萄似的眼睛認真看著大人的時候,嫩得像是掐出水來。以前帶著她去公園溜一圈,總能收到一口袋糖果。
  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買,匆匆回到了停車場,小女孩坐在兒童座上,看看媽媽的臉色,知道媽媽是真的擔心了,還有些生氣,終於想到了好方法,於是怯怯的喊:“媽媽、、、、、”
  媽媽沒反應。
  ~~~~~~~(>_<)~~~~
  “媽媽,津津差點被箱子砸了。“津津小朋友長長的睫毛動了動,有些委屈的說。
  媽媽終於停下車,表情從生氣轉為關心:“砸到哪裏沒有?痛不痛?“津津有些狡猾的笑了,警報解除。
  這條晚上,B城城西郊區。
  頭發銀白的老人正戴著老花眼睛,一張張的看著照片。桌麵上有些淩亂,他翻出另一本相冊,仔細比對了一下,像是發現了新大陸,興奮對沙發上安然坐著的年輕男人說:“先生,你看,小小姐比起去年,長高了很多啊。“照片上的小女孩玩得很瘋,頭發亂亂的,還抱著一隻白色的大狗,小半張臉都埋在絨絨的長毛中。
  年輕男人正專注的看著手中一疊文件,淺淺笑了笑,說:“是啊,抱她的時候,重了很多。““唉,超市裏玩具太少了。”老人歎了口氣,有些可惜的說,“小小姐很喜歡那個熊啊。”
  年輕人終於手上的文件,唇角的笑也溫柔了很多:“總是女孩子啊。”
  “白天真是嚇死我了。”老人想起早上那一幕,仍然心有餘悸,要不是先生眼明手快的將她抱開了,簡直不堪設想。
  他的目光落在那厚厚的一摞相冊上,頓了頓,有些猶豫著說:“先生,都過去了這麽多久了。你要不要和她聯係試試看、、、、、”
  年輕人薄削的唇倏然抿緊了,黑眸中光亮一閃而逝,卻終歸複為平靜,並未接話。
  老人看著他的表情,輕輕歎了口氣,不再勸說了。
  幾乎是與此同時,相鄰的小區,一間公寓裏,津津照例纏著媽媽講故事。
  彼得潘的故事是小丫頭百聽不厭的,直到最後,小小的腦袋埋在鬆軟的枕頭裏,沉沉睡過去了,媽媽從替她理了理額發,隻留下了一盞床燈,悄悄的退了出去。
  電話那邊是男聲,柔和低沉的問:“佳南?”
  “是我。明天有時間嗎?能不能幫我照看一下津津?”
  “我讓秘書去接她。”沈容的聲音愈發柔和,“這個小丫頭,半個月沒見了。”
  佳南忍不著笑了笑。
  “怎麽?你明天有事?‘
  佳南“嗯”了一聲,輕描淡寫的說:“朋友說有個留學的家長谘詢會,我想去看看。”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似是有些無奈:“津津還小,而且要出國,你找我和柏林都能幫忙。”
  佳南不置而否,並沒有爭辯,隻是微笑著說:“我隻是去聽聽。”
  電話那頭沈容歎了口氣:“小囡、、、、”
  “別叫我這個名字。”佳南忽然有些生硬的說,“你知道的,我最後悔的是、、、年輕的時候太軟弱。我不想津津像我一樣。”
  沈容默不作聲許久,才轉了話題說:“對了,過幾天我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
  佳南有些警惕的問:“什麽人?”
  “你別緊張、、、、、是旻媛的表哥,剛從國外回來。”沈容輕輕咳嗽一聲,“看到你的照片,說很想認識你。”
  佳南撫額。旻媛是沈容的未婚妻,假如是她的親戚,自己倒不好拒接了。
  “照片不是我給人家看的。是他在旻媛的space上看到的,就是上次我們去郊遊那次——我還特意讓旻媛說了你有個孩子。他在美國長大,一點沒在意。”
  這次倒學乖巧了,沈容在一開始就把責任推卻得幹幹淨淨,佳南隻能苦笑:“有時間再說吧。”
  翌日一早,小丫頭揉揉眼睛從床上爬起來,穿上hellokitty的毛絨拖鞋,溜進廚房,墊著腳尖問:“媽媽,早飯吃什麽呀?‘佳南俯下身,摸摸她的頭:“去洗臉刷牙,一會兒舅舅來接你。“津津歡呼了,雀躍著去了。
  早餐時間,小姑娘端著牛奶杯咕咚咕咚的喝著,忽然聽到媽媽對自己說:“津津,要是有一天,媽媽送你去一個地方,讓你一個人生活,你會不會哭?“津津疑惑的眨眨眼睛,肯定的說:“會。“佳南溫柔的替她擦擦嘴角溢出的牛奶,又問:“會想媽媽嗎?““媽咪是不要我了嗎?“津津皺了皺眉頭,放下杯子,認真的說,“津津很乖的。”說完有些心虛的低下頭、、、、、她不是故意偷吃巧克力的,而且昨天晚上的西蘭花,她也不是故意扔掉的。
  小丫頭最拿手的,果然是賣萌。
  佳南笑得歎了口氣:“媽媽和你開玩笑呢,吃完了嗎?舅舅來接你了。”
  雖然津津最喜歡的是媽媽,可是她也喜歡舅舅……尤其是媽媽不在身邊的時候。午飯的時候,她不想吃什麽,舅舅從來都不會逼自己吃,舅媽還能陪著自己一起玩遊戲、、、、、津津心滿意足的從跑進起居室,捧起橙汁喝了大半杯,發現舅舅正在看電視。
  她乖乖的坐在地毯上,沈容就抱起她,放在自己腿上,笑著問:“津津,一會兒去午睡了。”
  她“哦”了一聲,歪著頭看著電視。
  電視裏在放的是翡海大學青年創業基金的成立儀式,短短幾個鏡頭滑過,又定格在資料卡上。
  “自從三年多前陳綏寧退出OME,這個商業天才便一直在蟄伏。之前有知情人爆料說:盡管他不再出麵插手原有的事業,但是在幕後,卻參與多項投資,商業觸覺與目光依舊敏銳毒辣。隻是低調到讓人難以找到蹤跡、、、、”
  津津看了半天,忽然說:“舅舅,我認識他!”
  沈容嚇了一跳,摸摸她的頭發說:“什麽?”
  “這個叔叔抱過我呢!昨天在超市、、、、津津差點被箱子砸了。”
  沈容沉默了一會兒,眼神深處滑過一絲錯綜複雜的光芒,低聲對她說,“媽媽知道嗎?”
  “不知道。”
  “別告訴媽媽,她會擔心的。”
  津津點了點頭,她才不會做讓媽媽擔心的事呢。
  保姆抱著津津去睡覺了,旻媛站在沈容身後,看著電視上英俊年輕的男人,饒有興趣的說:“津津說的是真的嗎?她見過陳綏寧?”
  沈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隻是輕描淡寫的說:“可能她認錯了。”
  “也是。陳綏寧什麽人物啊、、、、、以前我在美國的時候,有朋友見過他,看了一眼,就被迷得死去活來的。後來才知道人家早就結婚了。”旻媛在沙發上坐下,輕鬆的說,“想不到又很快離婚了。我朋友還開玩笑說又有希望了——”
  “佳南麵前,你不要提起陳綏寧。”沈容忽然有些生硬的打斷了她。
  旻媛怔了怔,有些被他的臉色嚇到。
  “之前我家和他家生意上有些過節……”沈容緩和了語氣,慢慢的說:“佳南很討厭他。”
  她便知道了沈容對這個妹妹的疼愛。這一次,她點了點頭,乖巧的說了聲“知道了”。
  
  第54章
  B市某著名大學旁的一條小巷裏,開著一家書店。與活潑熱烈的大學生們相比,這裏多少有些鬧中取靜的意味。這家書店三個開麵。來逛書店的人可以選擇買杯咖啡,坐在這裏慢慢的看書;或者買了書,索性在這裏看完。書店的店員不多,隻有老板娘,和兩個打工兼職的大學生,輕柔而忙碌的順著原木的小梯子,上上下下的整理。
  這裏已經有好幾次成為時尚雜誌拍片的背景,也有不少新銳的媒體在某市城市推介的版塊介紹這家安靜的小店,老板是個年輕的女人,性格很好,也從不拒絕,隻是很低調的從來不願意露麵,哪怕記者十分熱情的邀請她簡單的說上幾句話。”這樣小店的生意會更好哦!“老板還是微笑著拒絕,因為低下頭,一絲柔順的長發落在頰邊,仿佛一個有些害羞的大學女生。
  “我們不會放你的照片啊。”
  “真抱歉呢,我得下班去接女兒了。”老板依舊搖搖頭,吩咐店員給記者續上咖啡,“你們慢慢坐吧。”
  “什麽、、、、、什麽?你們老板有女兒了?”記者目瞪口呆的看著店員。
  “是啊!超級可愛的小女孩!”店員加重了語氣,笑眯眯的說。
  “可她看起來好年輕啊、、、、、”
  “是啊,經常有大學生來搭訕,或者要電話呢。”
  佳南把車開出來的時候,就接到了沈容的電話:“我已經接了津津了,你直接去XXX吧,上次要介紹你認識的朋友,還記得嗎?”
  佳南囧了囧,車子開過路口,才說:“……一定要去嗎?”
  “怎麽還和小孩子一樣。”沈容有些好笑,“旻媛也在那裏,實在覺得不好,也沒什麽。”
  佳南還是開車去了那家海鮮餐廳,在某商業大廈的頂樓,她進去的時候,旻媛已經到了。她的身邊還坐著一個陌生的男人,想來就是想要介紹的那人。
  佳南走到桌邊,對麵的年輕男子已經站了起來,溫和的笑著向她伸出手:“你好,薑鬆岩。”
  白瘦斯文的高個子男人,戴著眼鏡,第一感覺是親切,佳南笑了笑:“你好,徐佳南。”
  自從搬來這裏,有適合倒也不乏一些條件不錯的男士追求。隻是無一例外的,聽說佳南是單親媽媽,目光便異樣起來,最後不了了之。
  旻媛看了看時間,笑著說:“沈容去接津津了,一會兒就過來。”
  佳南愣了愣:“津津也過來?”心底有些不悅,她的笑容便微微褪去了幾分。
  說真的,此刻她坐在這裏,是看在旻媛的麵子上,可她不希望四歲不到的小女兒參和進來——小姑娘雖然還小,可有時候也挺敏感的。她還真怕女兒撅著小嘴,一本正經的問自己:“媽媽,你是不是不要津津了呀?”
  氣氛稍稍的沉悶下來,服務員領著熟人走到鄰桌坐下,拉椅子的聲音清晰可聞。
  這個餐廳的布置很巧妙,空間被藤片分割,隻能綽約間看到人影,既保護了彼此的私隱,卻又不會顯得冷清。佳南心不在焉的打量這一切,忽然聽到女兒的聲音,隔了老遠就在叫“媽媽”。
  沈容抱著津津走過來,旻媛和佳南的臉色都有些勉強,隻有薑鬆岩神色自若,笑眯眯的打量小姑娘,說:“這麽漂亮的小女孩,和洋娃娃一樣。”
  津津剛在兒童椅上坐下,甜甜的衝這個陌生的叔叔笑了笑:“謝謝叔叔。”
  “第一次見麵,這份小禮物是給津津的。”薑鬆岩遞了一個包裝考究的小禮盒過去。
  津津看了看媽媽,乖巧的沒有去接。
  佳南摸摸女兒的頭,微笑著拒絕:“小孩子不用什麽禮物。”
  “並不是什麽貴重的禮物。”薑鬆岩堅持,依舊文質彬彬的將那份禮物遞過去,“其實也沒什麽。隻是我讀書時學校裏一支紀念鋼筆,鼓勵津津以後好好學習。”
  旻媛忙將鋼筆接過來,笑著對佳南說:“他可是哈佛畢業的——將來我們津津也要去最好的學校。”
  這份禮物還真是別致,卻花了心思——佳南忍不住看了薑鬆岩一眼,他依舊微微笑著,顯得斯文秀氣,心中微微一動,便接了過來;“謝謝費心了。”
  隔著薄薄一道藤牆,其實隔壁的聲音動靜,很輕鬆的便能聽到。林曉靜獨自坐著,要了一壺茶。鄰桌的氣氛顯然越來越好,歡聲笑語亦多起來。
  她一邊安靜的聽,一邊心不在焉的撥弄著掌心的手機,直到它無聲的震動起來,她便苦著臉接起來,壓低了聲音說:“陳先生。”
  那邊的聲音冷淡清晰,“嗯”了一聲。
  她站起來,小心的避開鄰桌的視線,走到無人的走廊處,吞了口口水,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緩溫和。
  “、、、、、、他送了禮物,看起來,津津的媽媽很喜歡、、、、”
  說完這句話,電話那邊明顯的沉默了一下,男人的聲音中似乎還帶著掩飾的不悅,重複了一遍:“她很喜歡?”
  “還有、、、、、、津津好像很喜歡那個男人、、、、、”女孩說完這句話,忽然想到,假如有一天,津津喊別的男人一聲“爸爸”、、、、、陳綏寧不知道會怎麽樣。想到這裏,她又難免對他有些同情起來。
  “什麽禮物?”
  “呃?”
  “他送給津津什麽禮物?”電話那邊陳綏寧相當冷淡,卻又事無巨細的問。
  林曉靜的大腦一時有些當機,於是半站起來,偷偷瞄了一眼,小聲的說:“是一支帶著名校LOGO的鋼筆。”說到這裏,她心底倒也覺得這真是一份用盡了心思的小禮物。
  津津今天並不開心。
  因為她不喜歡眼前的這個陌生的叔叔。雖然他對自己很好,點了很多冰激淩給自己吃。可是她總覺得、、、、這個叔叔看著媽媽的時候,是想把媽媽搶走的。可惜大人說話,自己不能插嘴,她一盞一盞的數著天花板的射燈玩,直到媽媽說了句:“津津睡覺很早的,該回家了吧?”
  於是一桌人紛紛站了起來,那個叔叔十分好心的伸手想要抱自己,津津水汪汪的眼睛立刻盯著媽媽,有些不情願的喊了聲,“媽媽”。
  佳南伸手抱起女兒,替她理了理劉海,笑著對薑鬆岩說:“我來吧,小丫頭怕生。”她又禮貌的拒絕了對方想要送自己回家的意願,隻笑了笑說:“我開車來的,車子停在這邊過夜也挺麻煩的。”
  一群人下了車庫,津津在媽媽懷裏乖乖向大人道別,等他們走了,才回過頭重重的親了媽媽一口。
  佳南的臉頰上濕漉漉的,有些好笑的看著弄乖賣俏的小女兒,說:“怎麽啦?”
  “沒什麽。”津津保持著心底的小秘密——對於媽媽沒有輕易被別人收買很滿意。
  佳南將她放在兒童椅上,開始從車庫倒車,小姑娘心滿意足的歪了歪頭,卷著絨毯開始睡覺。
  忽然“吱——”的一聲刹車聲,車身後的燈光亮得怕人。
  斜著一輛車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大喇喇的經過時,和佳南的車尾撞在了一起。車主似乎有些火冒三丈的下車,向佳南走過來。
  佳南歎口氣,推門下車。
  車主是個中年男人,身上還帶了些酒氣,醉醺醺嚷嚷,說是佳南倒車不小心,刮壞了自己的新車。佳南見他這樣胡攪蠻纏,最後忍不住也有些不耐煩了:“先生,你是不是醉了?”
  男人顯然不肯承認,抬手就要推佳南。佳南後退了一步躲開,半拉開車門,想要找手機。
  車子裏半睡半醒的津津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開口說:“媽媽、、、、、”
  然後她看到媽媽身後站著窮神惡煞的一個男人,似乎想要動手,忍不住扁了扁嘴巴,嚇得大哭起來。
  “津津哭了哎!”林曉靜一瞬不瞬的看著這一幕,回頭提醒老板——然而她並沒有聽到身後任何響應,那扇車門已經被拉開,她隻看到老板抿緊的薄唇和下頜異常淩厲的線條。
  林曉靜並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麽,他從未出現在那對母女的生活中。
  她隻是陸陸續續的聽自己那在陳家做了一輩子管家的爺爺說起過,許佳南搬來這個城市的第二天,他同樣悄無聲息的來到這裏,一幢樓的距離,他卻從未出現在她的麵前。許佳南生孩子的那天,他在產房的下邊一層,安靜的坐著,或者站起來踱步,直到樓上傳來消息,那是一個健康的女嬰——爺爺說,他深夜才回來,唇角的笑難以克製,又像是忍不住的得意。可爺爺說的時候,卻帶著淡淡的辛酸,他或許、、、、、隻是趁著夜深人靜,在嬰兒房悄悄的看了數眼吧。
  林曉靜坐直了身子,看著他挺拔的背影——他終於忍不住了嗬、、、、、這個男人,可以容許她離開,容許她瞞著自己生下孩子,容許她去相親。
  可他不會允許有人當著他的麵欺負她、、、、、和她們的女兒。
  
  第55章
  女兒在大哭,佳南顧不上身後的男人,頓時著急起來。
  才把頭探進去,喊了聲津津,罵罵咧咧的聲音卻忽然不見了。佳南先看到寶貝女兒的表情戲劇性的轉變了,先是扁了扁嘴巴,然後不顧臉頰上還掛著兩滴淚水,甜甜的笑了笑,興高采烈的喊:“叔叔!”
  佳南下意識的轉頭,在看清那個人的時候,瞬間,連呼吸都停滯了。
  她不可置信的看著那張熟悉而陌生的臉,看著他冷冷的推開噴著酒氣的男人,站在自己麵前,修長的身影覆蓋在自己的身上,而前一秒還怒意勃發的中年男人,此刻或許也被這種冰冷的氣息所震攝,訥訥的說不出話來,甚至推開了兩步。
  世界都似乎在瞬間靜默了。
  津津顯然不滿叔叔對自己的招呼不聞不問,撅了撅嘴巴,又大聲的喊:“叔叔!”
  假若這一刻,佳南的頭腦是一片空白,那麽在她的麵前,麵容沉靜似水的男人,或許……也隻是在用這樣的沉默掩飾內心的不安。
  “叔叔、、、、、”
  最後是這聲叫聲喚醒了佳南,她低著頭,匆匆推開了陳綏寧,繞到車子的另一邊,將女兒抱了出來,轉身就走。
  津津的雙手繞住媽媽的脖子,一邊回頭望著陳綏寧,小姑娘的眼睛水汪汪、可憐巴巴的看著這個已經“忘記”自己的叔叔,顯然有些不甘心。
  “不許叫了!”佳南的語氣很重,腳步又急又快,一顆心砰砰的跳著,劇烈的幾乎要跳出口腔。
  前所未有的嚴厲語氣,嚇得津津一下子抿緊嘴巴,乖乖的一聲不吭了。
  快走出車庫的時候,津津手上抓著的絨毯掉在地上,她小心翼翼的喊著媽媽:“媽媽,毯子掉了。”
  這條小毯子是津津的“禦用之物”,睡覺,玩耍,幾乎沒有一刻她會離開,佳南一手抱著她,顯然不能彎下腰去撿起來,隻能停下腳步,現將女兒放在地上,蹲下去撿。
  目光試探的向後掠了掠,她的一顆心慢慢沉下去,他並沒有離開,站在離自己三步遠的地方,靜靜的看著自己。
  哪一科手足冰涼,佳南難以克製心中的恐懼,竟忍不住有些發抖。
  津津看著媽媽,又看著高高的叔叔,似乎明白了什麽——媽媽好像很害怕他,可是為什麽呢?
  小女孩往前跨出一步,擋在媽媽麵前,張開雙手,有些小警惕,也有些小困惑,口齒清晰的說:“不許欺負我媽媽。”然後回頭,悄悄對媽媽說:“媽媽別怕,這個叔叔我認識、、、、、”
  佳南怔了怔,為什麽女兒會認識他?
  而陳綏寧沉默了片刻,順從的後退了一步,看著小小的女兒,少了往日的一言九鼎,完全不知道如何應對。終究還是從回複到淡淡的從容,隻是望向臉色蒼白的佳南,微微抿了抿唇,淡聲說:“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哪怕上午還看到過母女倆在公園裏的照片,可這樣的麵對麵,卻似乎過去了千年之久。
  佳南慢慢的冷靜了下來,她站起來,唇色蒼白,卻勉強笑著,一隻手放在津津的頭頂,無意識的輕撫著——手心軟軟的發絲,女兒身上暖暖的氣息在提醒她、、、、、、此刻自己究竟該做些什麽。
  “好久不見。這是我女兒。”她簡短的說,語氣間無意間在強調著什麽。
  “叔叔!”津津衝著他笑。
  陳綏寧垂眸看著小女孩,溫和的說:“你好。”
  佳南重新抱起了津津,不遠處那個中年男人的氣焰似乎已經滅了,正和陳綏寧的司機說著什麽,她勉強笑了笑:“今天謝謝你。”
  轉身要走的時候,津津乖乖的伏在媽媽胸前,一雙大眼睛看著陳綏寧,揚聲說:“叔叔再見。”
  他亦不望向佳南,隻是對著小女孩揚起唇角,耐心的說:“再見。”
  夜風有些寒意,佳南抱著女兒,輕一腳重一腳的往外走,那些往事仿佛是紛落的雨絲,慢慢的泛起來,落下去,很多、、、、、她都以為自己早已淡忘,原來並沒有。她站在路邊,伸手攔下出租車,抱著女兒坐了進去——直到這一刻,才鬆了一口去,似乎擺脫了身後某種無形的桎梏。
  小丫頭身上帶著甜甜的額牛奶香,睫毛長而濃密。其實這樣看起來,她的女兒,秀挺的鼻梁,微挑的眼尾,無一不是隨了她的父親,佳南難以克製的顫抖起來,他都知道麽?
  而在地下車庫,陳綏寧並未跟著她出去,隻是站在原地,目光隨意的落在了某處,仿佛在沉思。
  曉靜慢慢的走過去,清了清嗓子,小聲的說:“現在回去嗎?”
  他終於回神,神色從容,一如往常,隻頷首說:“好。”
  車子在街道上飛馳,他的手指無意識的在膝頭敲擊著,黑暗中隻露出輪廓俊秀的側臉。林曉靜想了許久,才小心的開口問:“她會帶著津津、、、、搬走麽?”
  陳綏寧並沒有回答。
  良久,當她以為不會得到答案的時候,才聽到他的嗓音低沉:“不會。”
  “為什麽?”
  他似乎淡淡笑了笑,牽扯出一絲微笑,林曉靜看得清楚,卻說不分明、、、、那笑意中含著的,究竟是無奈,或許歉疚。這一次,他到底沒再回答。
  佳南回到家,安頓津津睡下,獨自坐在客廳。電視開著,有意義無意義的聲音飄蕩開來,讓這個空間顯得不那麽靜謐。
  腦海卻紛亂的可怕,她甚至想了很多方法,假婚姻?假裝津津是別人的孩子?搬家?
  她喝完了大半杯水,一一將那些想法拋開了。陳綏寧是什麽樣的人、、、、、她遠比別人有發言權。她或許能騙他,可那是因為,他曾經心甘情願的讓自己騙。佳南拿定了主意,深呼吸,拿起電話,慢慢的撥下一串號碼。
  是什麽時候開始記住這串數字的,佳南已經不記得了。
  五年前?
  七年前?
  還是從十五歲開始?
  恍惚間聽到了那邊低沉清越的聲音,此刻的深夜,沒有絲毫倦意,熟悉的感覺紛至遝來,她不由低聲回應:“是我。”
  靜默的呼吸聲,靜默的交錯,黑暗的沉寂。
  她過了許久,終於鼓起勇氣:“我想和你談談。”
  “明天吧。”他頓了頓,不問為什麽。
  翌日一早,連小津津都察覺媽媽的心不在焉,竟然把麵包醬塗錯了。她一張小臉皺在一起,不滿的說:“媽媽!”
  不過媽媽的認錯態度很好,津津開始專心致誌的啃麵包,忽然聽到媽媽說:“你見過昨晚那個叔叔?”
  津津搖頭,兩根小辮子甩得像是麻花。
  “不是吃飯那個叔叔,是我們後來見到的。”
  不知道為什麽,說起那位叔叔,小姑娘就笑起來,用力點頭:“嗯、”
  佳南沒有再問下去,隻將她送去幼兒園,轉而去了約定的地方,她比約定時間略略早了些到,從坐著的角度,看得到進來的男人腳步沉穩,身影修長,仿佛踏碎一地的陽光。
  一顆心又砰砰的跳了起來,不受控製,仿佛脫韁的野馬。佳南抬起頭,看著他坐下,麵無表情的臉上叫她窺測不到任何的情緒。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四年之久,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更像是質問,這讓陳綏寧有些無奈的笑起來,卻溫和的回答:“出差。”
  佳南低下頭,玻璃杯壁的溫度熾燙,指尖微微的痛楚,提醒著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她一咬牙,索性開門見山:“津津、、、、、、是你女兒。”
  
  第56章
  她一直注意著他的反應,眼神不敢有片刻的放鬆。陳綏寧的手指扶在杯壁,似是不經意的轉動了下,卻並未望向佳南,隻淡淡的說:“真令人意外。”
  佳南怔了怔,因為從他的表情上,看不出絲毫的“意外”,那句話更像是在敷衍她,而非表達此刻的心情……佳南眸色複雜,盡管事先已經想到了這個可能性,可是當這一切真實發生的時候,她還是有些不知所措。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她盡量平複了呼吸問他。
  陳綏寧終於抬起頭,準確地捕捉到她此刻努力掩飾起的不安,微不可查的歎了口氣,慢慢的說:“以前我可以當做不知道。可是現在,既然你親口說了,想必是想好了處理的方法。”
  他終於從她臉上尋到了絲熟悉的表情,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逼她、威脅她的時候,她會這樣看著自己,憤怒而隱忍,而這次,這樣的表情一閃即逝,她的身子微微前傾,顯然是有些緊張,卻極為強硬的說:“津津是我的女兒。”
  “按照你剛才說的,她也是我的女兒。”他平靜的說,“那麽你想要我怎麽做?”
  她抿了抿唇,稍稍有些勉強,卻字句的說:“我不管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請你不要來打攪我們,拜托你。”
  陳綏寧輕輕笑了一聲,哪怕經年未見,歲月的沉澱亦隻是在他的眼角處留下了些細紋,依然是棱角分明的臉,和一雙深邃如墨的眼睛——服務生給他續上溫水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佳南將這一切看在眼底,卻忍不住的想……這是一個多麽殘酷的男人,或許隻有自己才體會過。
  “津津的生日是三天後。”他似乎沒有聽到之前那句話,慢慢的說,“她是我的女兒,你至少不應該阻止我……有時能見到她。”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你一直都知道她的存在,是麽?”
  他並未否認,秀長的眼睛眯了眯,輕聲說:“如果,不是以爸爸的身份呢?”
  佳南倏然抬起頭,“如果不是以爸爸的身份”……這句話出自陳綏寧的口中,叫她覺得難以置信。
  她無法再不做出些妥協,眼前這個男人和以前那樣內斂,卻深具威脅,她甚至無法判斷出他對津津的態度。或許是不在意的,又或許,在接觸過一兩次之後,他對這個從未親近過的女兒慢慢的淡忘……佳南點了點頭:“好,你可以見她,她生日那天。”陳綏寧微微笑了笑,還沒開口,佳南卻帶了小小的希冀,問:“可是那天你還在這裏嗎?”
  “我在。”他靜靜的凝視她,“一直都在。”
  離開咖啡店的時候,陳綏寧彬彬有禮的問:“送你回去?”
  “不用,謝謝。”佳南退開了半步。
  她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又被他喊住:“佳南——’
  她回頭看著他。
  “她喜歡什麽?”
  車流如水,往來絡繹不絕,或許還有路人談笑的聲音,以及隱隱約約的音樂聲。佳南一時間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問:“你說什麽?”
  “津津,津津……喜歡什麽?”他的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
  佳南垂睥,怔了片刻,似乎在猶豫怎麽回笞,過了會兒,才說:“隨便吧,她玩具、衣服什麽的都不缺。”
  仿佛是因為怕他再問,她很快的走了。陳綏寧卻站在遠處,一直到她上了出租車,才拉開車門坐了進去,而唇角卻不自覺的,一直微微勾動著。
  佳南回到家,因為有些心神不寧,便像往常那樣開始收拾房間。津津其實算是調皮的小孩,喜歡亂扔玩具,佳南在她的小書桌邊撿到了那支名校鋼筆,忍不住笑著歎了口氣,怎麽看,她都覺得自己的小女兒……將來會是一個很聰明、卻不大用功的孩子。
  小津津被阿姨接回來的時候,一下子就看到了茶幾上擺放著巧克力,她眨了眨眼睛,跑到媽媽身邊,小聲又很期待的問:“媽媽,我可以吃嗎?”
  佳南將女兒抱在自己膝蓋上:“津津,還記得昨晚的那個叔叔嗎?”
  “記得。”津津含糊的說,轉過頭看著媽媽,認真的說,“媽媽,那個叔叔不是壞人。”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你知道媽媽說的是哪位叔叔?”
  津津轉過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有些困惑:“還有哪位叔叔?”
  看來已經徹底忘了送鋼筆的叔叔了,佳南摸揉揉她的頭發,將她摟得緊一些:“津津,這個世界上你最喜歡誰?”
  “媽媽!”小女孩毫不猶豫的說。
  “會離開媽媽嗎?”
  佳南幾乎要落下眼淚來,她不願讓女兒發現自己的異常,便將頭埋在小丫頭肩膀的地方。
  “媽媽……你要是讓我吃巧克力,我會更喜歡你的……”她最後弱弱地加了一句,小手試探著伸向了果盤。
  佳南忍不住就笑了。假如在津津出現之前,她的生活一直在掙紮、在痛苦,那麽,有了她之後,似乎一切,都找到了意義——她會為了自己的女兒,變得更堅強和勇敢,就算是……遇到了陳綏寧,又怎麽樣呢?!
  津津生日的前一晚,佳南還在自己的書店裏忙活,卻收到一條極長的短信。是個陌生號碼,上邊羅列了好幾個方案,去嘉年華,去海邊……以及最後精心準備的晚餐。
  佳南並沒有多看,放下手中的杯子,隻簡單的回:“津津的生日一向簡單,吃頓飯就好了。”那邊隔了一會兒,才回複說:“好。”她想起下班去接了津津,又向老師請了假,津津膩在媽媽懷裏,小辮子一甩一甩的,很高興的樣子:“媽媽,我明天不用來了嗎‘”
  這是小姑娘第三遍問了。
  佳南都懶得理她。
  不過津津還是很高興,自己唱著幼兒園老師剛教的歌曲,一邊甩著小腿:“媽媽,我明天可以去動物園嗎?”
  佳南忍不住微笑起來,撥個電話過去,保姆說津律已經睡了——大概是為了明天好好玩,她睡得格外早。
  “對了,剛才有人送了很多東西來,說是你的朋友,我就收下了。”
  良久,佳南才哦了聲,心事重重的拄了電話。
  第二天津律就起得特別早,甚至不需要媽媽叫她,就自己扒拉著衣櫃,穿好了咋晚就選定的碎花小裙子,然後眼巴巴的等著媽媽領自己出門。
  “舅舅呢‘”往年舅舅都是一起去的,津津出門前有些疑惑。
  “今天舅舅不過來。那位叔叔陪津津一起去動物園,好不好?”
  “好啊好啊!”津津毫不猶豫的說。
  佳南怔了怔,因為從小沒有爸爸在身邊,津津還算是一個敏感的孩子,總是擔心自己的媽媽會被別人搶走……而這樣快樂的接受這樣一個陌生人,還真是第一次。
  陳綏寧等在門口,看到佳南牽著女兒的手出來,便站直了身子。
  津津蹦蹦跳跳的向他打招呼:“叔叔好”
  佳南抬起眉眼,看到陳綏寧臉上的微笑——她甚至從未見過他這樣笑過,記憶中的陳綏寧愛和恨,都沉著內斂,而他現在看著津津,光是眼神,就仿佛溢出極濃的感情。
  他將津津放在兒童椅上坐好,佳南拉開車門,坐在了津津身邊,一聲不吭,而他淡淡看她一眼,徑直坐在了駕駛座。
  津津坐在兒童椅上,向來就很不安穩的東張西望。佳南並未像往日一樣安撫她,隻是沉默的看著窗外流逝而過的景致。
  “咋天的東西收到了麽‘”仿佛是為了打破這一路的沉默,陳綏寧說。
  “怎麽?你覺得我弄不起自己的女兒?”佳南難以掩飾嘲諷的語氣,“真是應有盡有,差點連我家都放不下了。哦,陳先生,你當然會覺得我的家小得都算不上家,是吧?”
  陳綏寧從後視鏡中淡淡看了佳南一眼,卻沒有接話。
  津津看看媽媽,又看看叔叔的惻臉,乖乖的一聲不吭,直到下車的時候,叔叔彎下腰來抱自己,她沒有反對,趴在了叔叔的肩上,興奮的東張西望。
  媽媽去買票了,她眨眨眼睛,小手拉了拉叔叔的耳朵。
  陳綏寧看著小女孩小心翼翼的表情,微笑著說:“怎麽了?”
  “叔叔,想追我媽媽的人很多哦……”小姑娘有些同情的看著他,趁媽媽不在的時候通風報信,“你……好像是她最不喜歡的一個呢。”
  
  第57章
  對於小女孩率真的評價,陳綏寧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仿佛是故意在逗她,“那可怎麽辦呢?”
  津津皺著小小的眉頭,重重的歎了口氣,像是為了安慰叔叔,堅定的說,“叔叔,沒關係,我很喜歡你!”
  陳綏寧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仔細看著小女孩那隱隱約約,和自己極為相似的輪廓——仿佛是一小部分生命,悄悄的在另一處生根,萌芽。這種難以言說的感動,讓陳綏寧什麽都說不出來,隻是將小女孩抱在自己胸前,緊一些,再緊一些。
  佳南買了票出來,遠遠的看到小女兒雙手環住陳綏寧的脖子,嘰嘰喳喳的說著什麽。她難以控製,臉色沉了下來,快步走過去,就把女兒接了過來。
  直到女兒撲在自己懷裏,那種安全感才慢慢回來了。她盡量鎮定的看了陳綏寧一眼,他依舊沒什麽反應,隻是將雙手插在了口袋裏,不急不緩的跟在了母女倆身後。
  津津自顧自地說著什麽,佳南卻沒聽進去,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提醒自己要成熟一些。當初將津津的事告訴陳綏寧,不是沒有經過猶豫和衡量——可她知道,既然見了麵,總有一天他會發現。與其這樣,不如自己占據主動先開口。
  數年前那些回憶正在一點點的複蘇,天生的,她覺得自己身上某些生活方式又回來了。
  那段時間裏,她用盡了所有的心力在和身邊這個男人鬥。她知道自己從來不是他的對手,可彼時為了生存、為了別人,她硬著頭皮走下去。那些與他相處的技巧,是在滿身傷痕中一點點學來的。
  這個男人還是一樣危險,佳南一遍遍的提醒自己,尤其是這一次,她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為了什麽回來。
  胡思亂想的時候,佳南忽然聽到陳綏寧極輕的聲音,淡淡的說:“在想怎麽對付我?”
  她側臉去看他,他的雙唇微微抿著,表情也並不如何淩厲,或許是因為戳破了她的心事,甚至還帶著笑意。佳南忍不住有些惱怒,轉過了頭,沒有接話。
  隻有津津沒有意識到大人之間的洶湧暗流,因為有兩個人陪著自己,顯得格外興奮。
  她在很小的時候就懂得了“我想要XX”和“你想不想要XX”這兩句話,表達方式不同,可是效果卻是截然不同的。小姑娘眨眨眼睛:“叔叔,你想不想去看大熊貓呀?”
  按照動物園的地圖,他輕而易舉的帶著小女兒找到了熊貓館,而津津遠遠的看到那隻大熊貓塑像時,歡呼起來:“媽媽,你上次找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呢!”
  她吵吵嚷嚷著要自己走,佳南索性將她放在地上,由著陳綏寧牽著她的手,說“你帶她去吧,我在這裏坐著等你們。”她又有些愛憐的撥撥女兒的頭發,叮囑說,“別亂跑,津津,要聽話。”
  津津畢竟還是小孩子,興高采烈的就去了,陳綏寧先是停下了腳步,如無其事的看了她一眼,繼續往前走了。
  二十分鍾後,津津小朋友一臉不高興的出來了。
  “媽媽,裏麵的阿姨說熊貓回家了。”津津幾乎要哭出來了,“我要看熊貓……”
  原來借到B市的一對熊貓已經送回了成都,哪怕陳綏寧給津津買了一隻最大號的玩偶,小姑娘嘴巴扁了扁,還是哭了出來。
  或許是第一次遇到女兒哭得場景,陳綏寧遠沒有佳南那樣鎮定,他蹲在津津麵前,視線與她平視,毫無原則的說:“津津先別哭,叔叔明天就帶你去看熊貓好不好?”
  佳南沒好氣的看他一眼,低聲說:“小孩子不能這樣哄,明天她會吵著要看的。”
  陳綏寧怔了怔,轉頭看著佳南,理所當然的說:“我不會騙她,明天帶她去四川看。”
  “你瘋了?她還要上學。”
  而津津顯然還不明白“四川”的概念,或許她以為是另外一個動物園,破涕為笑:“叔叔,你也想去看熊貓呀?”
  佳南簡直服了她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偏偏還有人吃這一套——陳綏寧的甚至沒再理會佳南,伸出手替女兒擦去眼淚,柔聲說:“那我們現在去好不好?四川有好多熊貓,津津想不想抱小熊貓?”
  津津當然點頭,可憐兮兮的望著媽媽。佳南抿著嘴,既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隻是拉著她的說:“媽媽帶你去洗臉。”
  “陳綏寧,我有教育孩子的方式。你這樣縱容她,對她不是好事。”佳南盡量心平氣和的說。
  “你在怕她更喜歡我麽?”陳綏寧依舊若無其事的笑著,眼神中微微帶著戲謔,“你放心,帶她去看次熊貓,她不會忘記你這個媽媽的。”
  他頓了頓,看到佳南臉上不以為然的神色,眼神深處,卻莫名的帶了絲幽深的黑,輕聲而堅定:“過去的四年,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佳南……今天,或者以後,她不論提出了什麽要求,我都會為她做到。”
  佳南盯著這個男人,過去的時光並未讓他顯得衰老,英俊的容顏絲毫未改,反而沉澱下了以往的鋒銳——假若以前他的不動聲色隱含著威脅,那麽現在,她用盡了全力,也看不出他哪怕分毫的惡意和殘忍。
  或許真的是因為……他是津津的父親?
  佳南忍不住苦笑,不再與他爭執這個,拉著小女兒的手去衛生間整理。
  而陳綏寧走到一旁,撥電話給秘書,幾乎用最快的速度訂好了機票,嘴角一直抿著一絲笑。
  十多分鍾過去,他看見佳南匆忙跑出來:“津津出來了嗎?”
  他一怔:“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她頭一次露出孩子般驚慌的神色,聲音都微顫起來:“我讓她在外邊等一會兒,一出來就不見了……”
  
  第58章
  十多分鍾過去,他看見佳南匆忙跑出來:“津津出來了嗎?”
  他一怔:“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她頭一次露出孩子般驚慌的神色,聲音都微顫起來:“我看著她出來找你,她不在這裏嗎?”
  他們在周圍找了一圈,確定沒有看到津津,這才找了園區的保安。
  有個路人看到年輕的媽媽急得眼睛都紅了,猶豫著說:“是一個穿著碎花裙的小女孩嗎?我看到剛才有人抱著往門口走了……”
  佳南下意識的就要順著那個人指的方向走去,陳綏寧的反應卻比她更快,他拉住她的手腕,沉聲說:“我去那邊,你去找保安。”
  園區廣播開始播放尋人啟事,佳南有些僵硬的坐在保安室,一遍遍回想剛才的情景。
  她拉著女兒的手走到衛生間門口,陳綏寧就在不遠的地方,似乎是在打電話,津津掙開自己的手,蹦蹦跳跳的走向他。津津走了幾步,還回頭衝自己笑,陽光下碎花的裙角粉嫩可愛,她就放心的轉身進去了。
  手裏的電話響了,因為緊張,她甚至有些拿不穩,然而半是期待的接起電話,那邊並沒有傳來她想聽的消息——依然沒有找到津津。
  “你在那裏等我。”男人的聲音聽上去低沉而冷靜,這讓佳南稍稍穩住了心神。
  幾分鍾後,陳綏寧回到保安室,身邊跟著一個滿頭大汗的男人,一疊聲的說:“快把錄像調出來看!”
  工作人員手忙腳亂的調出了監控,一片雪花之後,屏幕切換到了十幾分鍾之前。監視器的攝像頭角度有限,隻看到津津跑到了門口,回身對身後的媽媽揮了揮手,然後就轉身,直直直的走向前方。
  一切正常。
  然而津津又走出三步後,卻低頭不知道看到了什麽,四處張望了一下,蹲下去撿起了什麽。接著一個中等個子的男人出現在了模糊的畫麵裏,一把抱起了她,迅速的離開了。而不遠的地方陳綏寧的身影依稀可見,他半側著身子,顯然不知道身後發生的一切。
  畫麵很快的切換到了園區的西門,依舊是那個模糊的身影,抱著津津出了園區。
  再也沒有畫麵了。
  佳南無意識的咬著自己的指甲,一顆心似乎被誰緊緊的攥住了,悶得透不過氣來。她轉頭求救般看著陳綏寧,喃喃的說:“那個人為什麽要帶走津津?是我不好,沒有看緊她……”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渙散開,一時間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和說話,隻是一遍遍的重複“是我不好”,陳綏寧沉默了片刻,把手放在了她單薄的肩上,按後用眼神製止了身邊想要說話的那個中年男子,示意他去門口。
  “陳先生,我們已經報警了。”動物園的負責人擦了擦汗,盡量冷靜的說:“警察很快就會過來……還有……,那邊說……”
  陳綏寧抿著嘴,看著吞吞吐吐的園長,忽然一陣煩躁,“說什麽?”
  “說是這段時間B市有多起兒童拐賣的案件,手法都是類似的。”他頓了頓,“他們也在抓緊偵破中。”
  陳綏寧皺了皺眉,還沒開口,看見佳南已經從屋子裏出來,直直站到自己麵前說:“我要出去找津津,你的車鑰匙給我。”
  “佳南……”他喊住她,躊躇了片刻,仿佛是下定了決心,“我和你一起去。”
  他回頭,對園長說:“我的人馬上會過來這裏,這裏的情況你和他們說一說。警察那邊我也會聯係。”
  他帶著佳南一路往停車場走去,佳南的腳本又急又快,他幾乎追不上她。拉開車門坐進去的時候,佳南臉色愈發蒼白,似乎是忍了許久,才慢慢的說:“早上我還拉著她從這裏走過……津津找不到我,會哭的。”
  陳綏寧剛剛打完一個電話,附身過去,替她扣好安全帶,一字一句的說:“會找到她的。”
  她便倏然抬起眉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我是不是一個很差勁的媽媽?什麽事都做不好……我應該看著她走到你身邊的……”
  陳綏寧的雙手一久撫在方向盤上,卻轉過頭,直視佳南,清晰的說:“和你沒有關係。”
  “他們說的我都聽到了,津津是被拐走了不是嗎?如果我看得嚴一些……”她有些絕望的說,“她就不會被抱走了……”
  佳南忽然想起了那些曾經看過的社會新聞,被硫酸毀容、被折斷四肢的小孩……她的津津,會不會也被這樣虐待了?那些畫麵盤旋在腦海裏,難以消失,佳南身子近乎明顯的戰栗了一下,望出去的視線已經一片模糊。
  “許佳南,你聽清楚。”陳綏寧掰過她的身子,用清冷卻低沉的聲音,慢慢的說:“這件事和你沒關係。有人知道她是我的女兒,所以才帶走她——就算不是這一次,可能也會是下一次。”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嗡嗡的佳南耳中想了許久,她才明白眼前這個男人說了什麽。她不可置信的看著他,渙散開的眼神仿佛是慢慢的聚焦起來,然後歇斯底裏的甩了一個巴掌過去:“你為什麽要回來!”
  他不躲不閃,隻是微微閉上眼睛。
  佳南的雙手還在顫抖著,那一瞬間,想起很多很多事。她生命中一切,光亮的,溫暖的,似乎都被眼前這個人一一摧毀。知道現在,她唯一的女兒,也不例外。
  那種刻骨的仇恨又漸漸的尋回來了,掌心火辣辣的痛,卻掩不去內心一陣陣翻滾而情緒,她咬牙看著他的無動於衷,強忍住再扇他一巴掌的欲望,隻說:“她要是出了事,我不會放過你的。”
  而陳綏寧仿佛預料到了這個反應,隻是淡淡的說:“……我會把她找回來。這段時間,你願意的話,就呆在我身邊。”
  佳南的神智漸漸的回來了一些,也隱約明白陳綏寧的意思。假如是有人綁架津津來要挾他,的確隻能呆在他的身邊,才會有最新的消息。
  “是誰幹的,你心裏有數麽?”她深呼吸一口,胡亂的抹去眼淚。
  “還不清楚,我讓人去查了。”陳綏寧神色肅然,轉了方向,駛進車道。
  一路上,他一直在打電話,佳南聽到他有條不紊的吩咐人守截在火車站、長途汽車站以及離開B市的路口,間或沉默的時候,空氣中隱隱浮動著一觸即發的氣氛——佳南既然想開口問他,卻又怕打擾他的布置,隻能不安的坐著,強迫自己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
  車子最終停了下來,佳南看到熟悉的周遭,下意識的說:“我不想回家。”
  “我知道,我住在這裏。”他帶著她下車,徑直走向相鄰的小區,而佳南對這一切都極為熟悉——事實上,津津就在這個小區裏讀的幼兒園。
  她看著眼前那道修長的身影,若有所思間,停頓了步伐,不遠的地方,數年未見的老管家正等著他們。
  老人第一眼就看到了陳綏寧臉上的痕跡,又望向他身後的佳南,嘴唇微微動了動。
  陳綏寧不輕不重的看了老管家一眼,而後者便站開了一些,直到確認佳南聽不到這裏的談話,老人才說:“先生,他們以及在查了,之前找了兩個團夥,有了些下落……應該能找到小小姐。”
  陳綏寧點了點頭,無聲的歎了口氣——他的內心,並不比佳南好受,可這個時候,還需要一個人冷靜下來哪怕這種冷靜更為煎熬,更為殘酷。
  “你的臉……”
  “我告訴她說津津是被綁架的。”他淡聲吩咐,“在她麵前,你就這麽說。”
  老人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身前的年輕人,脫口而出:“這和你沒關係……”
  “我知道。”陳綏寧隻是輕描淡寫的說,“她一直在內疚,與其這樣,不如讓她恨我吧,也不差這件事。”
  
  第59章
  佳南站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他們低聲說著什麽,卻役有上前詢問,直到陳綏寧向自己走過來,她才急切的問:“是有什麽消息嗎?”
  陳綏寧搖了搖頭:“還沒有。”
  佳南的眸色黯了一黯,卻強打起精神說:“我現在能做什麽?”
  陳綏寧注視著她,淡淡的說:“我向你保證,假如有任何消息,我都會帶上你一起去找津津。”
  佳南看著他,眼神中閃爍著猶疑,與衡量,風聲輕輕從耳邊拂過,她克製住聲音中的顫抖,慢慢的說:“我相信你。”
  他依舊雲淡風輕的轉開視線:“你先上去吧,我再打個電話。”
  看著管家帶她離開,陳綏寧靠著車門,用極緩的動作點燃了一支煙。深深的呼吸一口之後,彌散開的煙霧中,他腦海中反複的出現佳南最後的眼神……或許是出於無奈,又或者隻是為了孩子,那一瞬間的全心全意,讓陳綏寧恍然想起了初識的時候,她也曾這樣堅信自己承諾的未來。
  可是一步步的,他們走到今天的模樣。
  煙灰一截截的掉落,紅星般的一點愈燒愈亮,他在煙草的苦冽中將情緒慢慢的驅逐開,重新讓自己冷靜下來。
  陳綏寧回到家中,一片寂靜。
  佳南正站在高樓的窗前,望著窗外明媚異常的天氣,一動不動。她的左手抱在胸前,無意識的咬著右手手指,背影看上去單薄而無助。他想走過去說些什麽,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裏看得到津津的幼兒園。”佳南靜靜的說。
  他不自覺地將視線投向客廳的一角,並不顯眼的地方放置著厚厚的影集,他轉而將視線投向小小的操場,知道每周的一三五上午,他的津津會固定在和同學們一起,追逐,玩耍,嬉鬧。盡管在那樣高的樓層,他甚至分不清津津是不是在裏邊。
  “是嗎?”陳綏寧淡淡的回應,“這麽說,她一直在我左近,可我卻不知道。”
  她轉過身,臉色蒼白,陽光下膚色近乎透明,隻有一雙眸子是深幽的黑,亮得可怕:“我一直都很傻……真的以為你什麽都不知道。”
  他微微垂下眼眸,選擇沉默。
  直到空蕩蕩的沉寂被刺耳的鈴聲打斷,陳綏寧看了一眼號碼,走到一旁接了起來。
  還沒掛下電話,他順手拿起風衣就往外走,隻在經過佳南的身旁時駐足片刻。
  她伸出手臂攔住他:“有消息了是嗎?”
  “是有一些消息,不過還不確切。”陳綏寧平靜的說,“我不想讓你失望。”
  “那是我的女兒一一陳綏寧,你懂麽?從她出生到現在,我沒有離開過她一天一一整整四年了,陳綏寧。我不在乎失不失望……隻要能找到她。”
  他最終點了點頭:“我知道。”
  “……是在一輛麵包車裏被抓獲的。所有找到的孩子我們都一一問過了,沒有一個叫津津的四歲女孩……”陳綏寧聽得斷斷續續的,看見佳南從另一個房間裏出來,神色黯然的搖了搖頭。
  “所有的人販子都在這裏了麽?”陳綏寧低聲問負責的警官,示意佳南出去等他。
  “確實有兩個不在。同伴說他們上午去了……動物園附近,還沒有回來。”
  陳綏寧臉色微微一變:“你是說,我們動作太快,甚至比警察都快了一步,他們還未不及匯合?”
  “可能吧。不過那幾個人說了他們在B市的住處,我們正在趕過去找。”
  陳綏寧點點頭,沉聲說:“盡快。”
  他出門的時候,佳南已經坐在車裏等著,神情有些光隱。陳綏寧拉開車門,坐在她身邊,盡量用柔和的聲音說:“津津不會有事的。”
  “你看到那些孩子了麽?”佳南眼前浮起剛才看到的那些孩子,麵黃肌瘦,穿著髒兮兮的衣服,有幾個臉上、四肢明顯帶著傷痕,“他們……會這樣對待津津麽?”
  他不知怎麽回答,隻能伸出手去,握住了她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手。
  這雙手和記憶中一樣,冰冷,不安,微顫,他便握緊了一些:“對不起。”
  佳南極長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她的手動了動,卻沒有掙開: “你真的以為我看不出來麽?因為你才有人綁架津津?那麽他們為什麽要抓住那些孩子?是我不好,我沒看好津津。”她有些力竭的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喃喃的說,“陳綏寧,過去的四年,我一直在擔驚受怕……害怕有一天你會回來;可是現在,隻要津津回來……哪怕她,呆在你身邊。”
  淡薄的唇角微微勾起來,卻分明不是笑意,陳綏寧的目光掠過了那層毫無生機的玻璃,仿佛沒有聽見她最後一句話,隻是說:“她會回來的。”
  整整一日一夜,佳南是在希望與失落中度過的。
  陳綏寧一直恪守自己的諾言,每每有了消息,總是帶她一起趕去。他們見到很多很多的孩子,一雙雙帶著驚懼的眼睛,無助地抱著自己的細弱手臂,正等著自己的父母一一可沒有一個是津津。
  情緒上的劇烈波動讓佳南覺得極度疲倦,她靠在沙發上,不遠處的那扇窗外,穿過城市的風還帶著溫熱,又似乎夾雜著雨絲,她沉沉閉上眼睛,視線的盡頭是一片黑暗。
  或許是精神上的自我保護,她最終還是毫無知覺的睡過去了。陳綏寧探身過去,替她蓋上了一條毛毯,輕輕掖好。一時之間,卻沒有將手收回,一點點的,觸到她的臉頰。
  她臉部的輪廓,同幾年前一樣柔美,融手溫軟,或許是因為當了母親的緣故,更加的溫和。陳綏寧坐在她身邊,同她一樣,慢慢閉上了眼睛,心底似乎也有一個聲音,脆弱的,茫然的,在過去的那些年月裏,他一直選擇無視它們,可是在這個雨夜,他愛的女人就在身邊,他們一起擔心女兒的下落一一他知道自己遠沒有外表那樣鎮定。
  “先生,許小姐在發燒……”老管家放輕了腳步,有些擔心的看了佳南一眼,“要不要去看醫生?”
  陳綏寧去摸了摸她的額頭,秀長的眉皺在一起,低聲說:“去拿點藥吧,她大概不會想去醫院的。”
  “您也休息一下吧,這樣等著也不是辦法啊。”
  陳綏寧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心,淡淡的說: “你去休息吧,我睡不著。”
  他就這麽靜靜的坐著,身邊的人呼吸柔和而綿長。他忽然想起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彼此相愛,彼此折磨一一她不會知道,其實那個時候,他便最愛她睡在身邊的夜晚。盡管她那樣容易被驚醒,醒未的一瞬間,眼神警醒而疏離。可隻要她睡著,側顏溫柔他們之間,沒有仇恨的隔閡,隻有安寧。
  年輕的父母正在為唯一的女兒擔心的時候,他們才四歲的小女兒被關在一間潮濕而陰暗的房間裏,早上媽媽精心編好的辮子已經散開,小小的臉上髒兮兮的一一不過,卻沒有什麽淚痕。她輕輕的用手背拍著身邊一個看上去更小的孩子,像個姐姐一樣低聲安慰: “別哭啦,再哭他們又要過來了。”
  小男孩被嚇得打了個嗝,然後就往津津身邊靠了靠,低聲抽噎。
  木門被推開了,光亮從走廊裏落進來,一道人影快步走未,小男孩見到那人,控製不住,哇的一聲又哭了。
  來的人是個中年男人,罵罵咧咧的蹲下去,隨手就是一巴掌扇在小男孩頭上,大聲罵說:“你再哭!”
  津津顯然也被嚇住了,呆呆的看著那人,身子直直的靠著木板床不敢說話。
  那人隨手拿過桌上的一罐啤酒,大口喝了一半,才醉醺醺的對同伴說:“這兩個盡快脫手後得趕緊走。”
  另外一個中年女人沉默了一會兒:“帶著他們太不安全了。”
  “明天我就去找找看,有人要的話,便宜點也賣了。”男人喵了津津一眼,“這丫頭長得倒是不錯,還挺乖,不哭不鬧的。”
  津津身子往後縮了縮,眨了眨眼睛,依舊不說話。
  “不是啞巴吧?”
  男人作勢一掌要打過去,津津嚇得抱住頭,大聲哭起來,“津津很乖的,叔叔別打我!”
  那一巴掌就沒有打下去,男人隨手把兩個孩子扔在了床上,打著酒嗝出了門,順手把門反鎖上了。
  最後一絲光亮消失了,小男孩哭得愈發大聲,津津倒是止了哭,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的轉著,過了很久,她拍拍小男孩的背,歪著頭說:“別哭啦,我來講故事好不好?”
  佳南從噩夢中驚醒,睜開雙眼的時候,有些意外的發現,自己正枕在陳綏寧的腿上,而他正閉著眼睛,原本靠在沙發背上假寐,因為她小小的動靜,幾乎同時被驚醒了。
  “作噩夢了?”他的聲音還帶了些沙啞,沉沉的問她。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正不自知的抓著他的襯衣一角,不由怔然,隨即慢慢的鬆開了,低聲說:“有消息嗎?”
  他隻是將一杯倒好的糖漿遞給她,用不容抗拒的語氣說:“喝下去,好好睡一覺。”
  依舊是淩晨,客廳裏隻開著一盞昏黃的落地燈。佳南看著他帶著血絲的眼睛,微青、帶著胡渣的下頷,忽然難以克製的打了個寒戰。
  “陳綏寧,你說這是不是報應?”她低低的說,“你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可是為什麽要懲罰津津呢……”
  她說不下去了,陳綏寧幾乎是將她掀在了沙發上,重重的吻了下去,沒有再給她絲毫機會。
  這個吻深沉而厚重,逼得她喘不過氣,他的手指探進她的長發裏,指縫間滿是光滑與柔軟,就像他的唇觸到的那樣。他大口的掠奪她的呼吸,鼻梁重重的觸碰在一起,發泄,渴望……他自己都難以說明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緒,直到耗盡肺裏最後一絲氣息。
  他慢慢的抬起頭,既痛恨自己直到現在也沒找到女兒,又惱怒於她無休止的自責,一雙眸子注視著她,冷得像是冬日的星辰,而聲音已經嘶啞得像是沙粒摩挲:“許佳南,你非得要……這樣折磨我麽?”
  
  第60章
  津津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被叫了起來,她踉蹌著往前走了幾步被人提了起來,然後扔進了一輛破爛的小車裏。肩膀撞在了椅座邊,津津下意識的想要哭,側身一看,小男孩蜷縮在自己腳邊,像隻病弱的小貓,似乎什麽力氣都沒了……她連忙伸手去拍拍他的臉頰,小聲說:“喂,你沒事吧?”
  其實小姑娘也不過四歲,對“死”或者“暈倒”之類的事毫無概念,隻知道他要是不和自己說話了,就剩下自己一個人了,於是屏住了呼吸,從裙子口袋裏掏出了一粒快要融化的巧克力,推推小男孩: “你醒醒,我給你吃巧克力好不好?”
  小男孩毫無反應。她小心翼翼的從後座探頭,對著前麵那個男人說:“叔叔,我想喝水……”
  “閉嘴!”男人煩躁的吼了她一聲,狠狠的拉上了車門,津津嚇得往後縮了縮,小男孩被嚇醒了,哇的哭了一聲,男人又回頭惡狠狠的說,“再哭把你扔下去!”
  津津連忙捂住他的嘴巴,手心還攥著巧克力:“別哭,我給你吃這個!”
  小男孩一噎一噎的止了哭,津津看到車上多了兩個陌生人,正低聲爭執著什麽,她又是害怕又是緊張,鼓起勇氣,去拉了拉那個女人的衣角:“他吐了……”
  女人有些不耐煩的回頭看了一眼,一個陌生男人就說:“……半死不活的樣子,買回去還得給他治病……”
  “女娃子不錯,看上去挺機靈的……”
  他們用看待商品的眼光上下打量津津,津津縮回了車廂後邊,一聲不吭。
  似乎過了很久,前邊幾個人終於達成了協議,之前拐走津津的男人低聲說:“送你們到公路口,你們帶著她走。”
  車子開始拐彎加速,津津在後邊被甩得頭都暈了,過了好久才停下來。小男孩的嘔吐物讓車子裏聞起來一片刺鼻的味道,開車的男人罵罵咧咧的將車窗搖下來,又踩下刹車,回頭說:“讓他出去吐!”
  後車門被拉開了,兩個孩子被提了出來,一個男人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桶水,胡亂衝洗了車子,回頭示意他們將兩個孩子放回車上。
  遠遠的晃過幾道車燈,津津的手臂擦在地上,似乎弄破了,她卻不哭不鬧,跟著爬上了車。這一次,或許是因為她乖巧的模樣,前邊的男人也不再將她扔在後邊,踩下油門準備開車。
  “叔叔……我的裙子夾住了。”津津拉了拉旁邊男人的袖子,怯怯的說。
  “停車!”
  男人拉開了車門,津津卻從車子裏掉了出去,小小的一團縮在馬路上。
  “抓她回來!”
  兩個男人要跳下車的時候,身後車燈的光亮越來越近了,他們不得不拿手遮了遮光,出乎意料的,發現那兩輛車停了下未。
  眼睛漸漸適應了光線,津津看到有人正大步向自己走未,她想要努力的站起來,隻是還未不及動作,就已經被人抱了起來。
  “沒事吧?”年輕男人的聲音低沉,又小心翼翼的,仿佛稍微大聲一些,就會嚇到小女孩。
  津津眯了眯眼睛,漸漸看清了抱住自己的人,她立刻像隻小小胖胖的八爪魚,攀在他的肩膀上,大聲的說:“爸爸,他們是壞人,打! ”
  童聲清脆響亮,又或許是因為她微微仰著頭,路邊的每個人,不僅是人販子,還有陳綏寧身後的一群人,都愣在那裏。而陳綏寧自己,幾乎在瞬間,身影成了化石,一動都不動。
  其實津津對“爸爸”這個詞的理解,單純的隻停留在“比叔叔更好”的概念上,在這之前,她知道自己沒有爸爸,也悄悄問過同學:“爸爸是什麽?”小夥伴告訴她:“爸爸會在我被欺負的時候幫我欺負別人!”津津便記住了。
  而現在,陳叔叔找到了自己,在小家夥心裏,就是最好的“爸爸”了。
  “爸爸,打他!”小女孩又催促了一聲,或許知道自己不用再擔驚受怕了,嘴巴扁了扁,帶了點哭腔。
  陳綏寧終於從一種近乎僵直的狀態中醒悟過來,小聲在津津耳邊說:“爸爸這就去打他們!”
  他將女兒放在地上,跨上幾步,抓住那個正要匆忙上車逃跑的男人衣領,一拳精準狠厲的勾在他的下頜上,將他擊倒在地。幾個同夥眼見同伴被抓,慌不迭的自顧自踩下油門就跑了。
  “爸爸”帶來的一個陌生叔叔想要抱起自己,津津卻拒絕了,小跑到陳綏寧身邊,也用力踢了人販子一腳,然後仰頭說:“爸爸,還有一個小朋友在車上!”
  陳綏寧看著女兒的小動作,笑得異常縱容,仿佛很為她此刻的“暴力”感到自豪。他俯身抱起她,也不等他開口,後邊一輛車已經追著去了,他隻是將懷裏小小的身軀抱得緊一些,柔聲說:“我們去把你的小朋友救出來,好不好?”
  他的小女兒此刻正環著他的脖子,巴掌不到的小臉上髒兮兮的,隻有一雙漂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啊眨,似乎在責怪他:“爸爸,我等你好久了!媽媽呢?”
  “媽媽在家裏等你呢。”陳綏寧親親她的額頭,抱著她往回走,“害怕嗎?”
  津津歪著頭,靠著陳綏寧胸口,認真的想了想:“有一點點。”
  他抱著她坐在後座,一邊拿出手機,“我們跟媽媽說幾句話好麽?”
  津津點了點頭,靜靜的等著電話接通,聽到那邊熟悉的聲音,就迫不及待的答應了一聲:“媽媽!我是津津!”
  陳綏寧抱著女兒,微微閉上了眼睛。
  “津津沒有害怕!”津津小聲的說,此刻因為累了,聲音也有些迷糊,陳綏寧從她手裏拿過電話,淡淡的說:“我馬上帶她回來,你別擔心。”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才聽到一句“謝謝你”。
  他便笑了笑,掛了電話。
  津津趴在陳綏寧的膝上,雙手緊緊的抓著他的衣角,沉沉的睡過去了。早上佳南將她打扮得幹幹淨淨,碎花裙子可愛明媚,此刻已經髒破得不像樣子,手腳還有許多擦破皮的地方。陳綏寧小心的拿自己的外套將她裹起來,一低頭,看到她留下的口水,正沾濕自己的襯衣,愈發覺得憐愛,忍不住俯下身,撥開她軟軟的頭發,在她額上親了一口。
  他忽然想起來,母親去世的時候,自己沒有哭;佳南離開的時候,自己也牧有哭一一以至於他總覺得自己並不會有類似的感情。
  可津津脫口而出叫自己“爸爸”的時候,他的頭腦裏一片空白,眼眶似乎微微有些濕潤。
  這個世界上,為什麽會有這樣一個孩子呢?
  美好的,柔軟的,溫暖的,都在那雙漂亮而童真的眼睛裏,沒有黑暗,沒有陰霾,沒有傷痕。
  她全心全意的信任自己,在莫名的情況下叫自己“爸爸”一一那個瞬間,她讓自己一切所想、所求都覺得滿足了一一陳綏寧甚至覺得自己那樣的傻,為了所謂的“原諒”和“無奈”將她放置在自己看得見、卻觸不到的地方。
  眼前這個沉睡的小家夥,是自己的女兒啊!
  年輕的父親忍不住微笑,指尖滑過津津的臉頰。這個輕柔的動作將小家夥弄醒了,她揉揉眼睛,小小的腦袋從西裝裏探出未,說的第一句話是:“爸爸,你說帶我去看熊貓的,還算數嗎?”
  “當然算數。”陳綏寧笑著揉揉她的鼻子:“不過,在媽媽麵前不要叫我爸爸,好不好?”
  “為什麽?”
  “因為……媽媽不喜歡。”陳綏寧認真的想了想。
  “唔……”
  “津津,為什麽叫我爸爸?”他專注的看著小姑娘,仿佛這個問題對他來說至關重要。
  “因為爸爸才會幫我打跑壞人……”
  小家夥的答案十分誠實,也讓陳綏寧哭笑不得,以至於他覺得自己的回應還帶了些酸澀:“你還叫過誰爸爸?”
  “沒有了。”津津很快的回答,“隻有你。”
  “津津,壞人帶走你的時候,你真的不害怕嗎?”
  “媽媽一直告訴我,害怕的時候不要哭,也不要回頭看。”小家夥搖頭,顯然隻是牢牢記住了這句話,還不大明白其中含義,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我剛剛……還是哭了呢。”
  陳綏寧若有所思的看著女兒稚嫩的小臉,微笑著說: “津津,既然媽媽教你不要哭,為什麽……想要吃巧克力的時候總要哭呢?”
  小家夥狡黠的笑了:“因為想要吃巧克力的時候,我一點都不害怕。”
  陳綏寧將津津送回家的時候,她又沉沉睡過去了。
  佳南站在門口等她,見到他抱著小女兒走出電梯,因為鬆了口氣,仿佛全身都失去力氣,軟軟的倚在牆上,隻是固執的伸過手去,要接過津津。
  他用口型示意她:“睡著了。”
  她便隻能作罷,看著他將女兒抱進房間,放在小床上。佳南手裏抱著一床毯子,想要替她蓋上去,一眼看到津津手臂上的傷口,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她很勇敢。”陳綏寧負手在一旁看著,“沒有哭,還記得幫助別人。”
  “是麽?”媽媽微微笑了起來,俯身去親吻女兒的臉頰,失而複得的感覺讓她覺得一切都那樣美好,隻要她的津津還睡在這張小床上,隻要自己還守在她的身邊。
  然而她準備起身去拿些紗布和消毒藥水時,刹那間天昏地旋,不得不抓住了小床的扶手,才沒有摔倒。
  陳綏寧跨上前一步,輕鬆的抱起她,不容她抗拒的往臥室走去。
  她反應不過未,隻能緊緊抓住他的手臂:“放我下來!”
  他置若罔聞,將她放在了床上,雙臂撐在她身體的兩側,極深極深的注視她,仿佛要用目光將她吞噬。
  良久,佳南的呼吸靜靜的灑在他下領的地方,視線落在他的胸前,那裏亞麻料的襯衣早已經褶皺不堪,上邊還有大片的汙漬。
  他伸手,修長微涼的手指蓋在她的眼睛上,低聲說:“你也病了,好好睡一覺。我會看著她。”
  
  第61章
  佳南到底還是放心不下,隻睡了一個多小時,又驚醒過來。她悄悄起床,披了件衣服,推開女兒的房門。房間的窗簾拉上了一半,有些微的光線落進來,她看到那張小床上有兩個身影,陳綏寧上半身靠在床上,兩條腿落在地上,津津就蜷縮在他懷裏,睡得好好的。
  其實那麽小一張床,他睡著一定不會舒服,尤其是用這樣難以伸展的姿勢。她悄悄走近一些,俯身去看女兒,小家夥裹著毯子,口水沾濕了大片的枕巾。佳南忍不住笑了起來,手指剛要去摸摸她的臉一一仿佛這個動作能確認她的存在。
  津津無意識的揮了揮手,翻了個身,陳綏寧卻立刻驚醒了,他伸出手護住孩子,直到看見佳南,才慢慢的縮回手,坐了起來。
  她先是一驚,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轉身出了房間。
  身後有極輕的腳步聲,佳南走到客廳,看了看已經漸漸明亮的天色,對陳綏寧說:“坐一會兒吧?”
  她去廚房,衝了兩杯咖啡出來,其中一杯不加奶不加糖,放在陳綏寧手邊,自己手中捧著的那杯用極大的馬克杯裝著,足足倒了半杯牛奶進去,一口一口的,讓她覺得溫暖。
  “等她醒了,我叫人過來給她檢查一下。”
  佳南猶豫了一下:“不用這麽麻煩一一津津皮著呢,以前三天兩頭的自己蹭破了皮回來。”
  “檢查一下比較放心。”苦澀的味道讓陳綏寧清醒了一些,“你的燒退了麽?”
  “我沒事。”佳南輕描淡寫的說,“津津她……好像也很喜歡你。”
  他微微一笑,雖然投有說話,佳南卻有些驚詫的發現,他不再像是以往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了,那個笑容裏竟然帶著一絲得意。
  “……我不會再反對你和她多接融。”佳南用力的握緊了被子,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說,“謝謝你。”
  城市的第一縷陽光從東邊慢慢的延展開,他平靜的看著她,盡管麵無表情,但是那絲笑意卻已經消失了。
  “這算什麽?”陳綏寧的唇角微微一沉,眸色鋒銳的看著佳南,“報答我替你找回了女兒?”
  佳南怔怔的看著他,他的憤怒來得這樣快,也這樣迅猛,讓她有些措手不及:難道自己表達的不是善意麽?
  而陳綏寧抿緊了唇,他並不確定剛才自己那句話是不是在賭氣,隻是在那個瞬間,佳南說出“謝謝”的時候,他知道,她依舊在謹慎的防備自己一一這種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在這一天一夜的心力交瘁、又或者擔驚受怕失去了所有的意義。
  假如是以前,他可以用很多方法威脅她回到身邊,可是現在,除了憤懣,他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各懷著自己的心事,掙紮,矛盾,沉默,直到一個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的從房間裏跑出來,精準無誤的找到了媽媽的位置,一頭栽了進去。小家夥使勁的抱住佳南的手臂,一邊嘟囔著:“媽媽,我好想你……”
  是在夢遊吧?
  佳南忍不住低頭,看著女兒眼睛還緊閉著,睡覺的姿勢幾乎沒有變。她抱著女兒站起來去房間,努力的去忽略剛才那一幕。
  跨進小房間的時候,她聽到他像是自言自語的聲音,疲倦而沙啞的:“你知不知道,有時候,我真像個一廂情願的傻子。”
  因為差點被人販子拐走,津津有了半個月的“假期”可以不用去幼兒園。事實證明,她很快就恢複得活蹦亂跳,一個人在小房間裏爬上爬下,玩得滿頭大汗。
  佳南手裏拿了電話,倚著門口看她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出聲說: “陳叔叔的電話。”
  她很快就跑過來,接過電話,一句話還沒說完,小家夥跳起來:“真的嗎?”
  “真的。明天早上我來接你。”
  “那媽媽呢?”津津眨眨眼睛,望著媽媽,“媽媽你不去嗎?”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下,津津仰著頭:“媽媽你為什麽不去?你不想看大熊貓嗎?”
  佳南蹲下來,理了理女兒的頭發,溫柔的說:“媽媽有事,你和叔叔一起去好嗎?”
  “那好吧……”津津有些失望,不過還是很有禮貌的對電話那邊說:“叔叔,明天見。”
  小家夥低落的情緒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媽媽開始幫她整理行李,就像每個愛美的小姑娘一樣,津津非得看到了每一件衣服才放心。她赤著腳站在旁邊指手畫腳:“媽咪我要穿那件衣服!”或者“媽咪這件裙子不好看!”
  時間很快指向了八點半,津津每晚固定睡覺的時間,佳南將她抱上床的時候,津津拉住她的手臂:“媽媽,你真的不去嗎?”
  佳南吻了小家夥的額頭,並沒有回答。
  “你不喜歡陳叔叔,是嗎?”津津小聲的問。
  佳南怔住了,過了很久,才勉強笑了笑:“媽媽很小的時候,陳叔叔欺負媽媽……”
  “很小的時候?像我這樣小嗎?”
  “比津津大一點。”
  “我在幼兒園也欺負小胖呢!不過我向他道歉了,他還是我的好朋友。”津津得到了答案安心的閉上眼睛,咕噥著說,“媽媽,我會讓叔叔向你道歉的。”
  津津還是第一次坐這樣寬敞的飛機。椅子幾乎可以作為她的大床了,她爬上爬下的,一不小心還撞翻了一個漂亮阿姨手裏的果汁。不過那個阿姨似乎並沒有生氣,甚至還給她端了一份香草冰激淩過來。
  爸爸坐在身邊看著厚厚一疊書,津津有些好奇的爬過去看的時候,不小心把冰激淩滴在紙張上了。不過爸爸一點都沒生氣,隻是伸手過來,擦掉了她嘴角的奶油,耐心的說:“慢點吃。”
  “爸爸,我的辮子散了!”津津無辜的轉過頭,給他看己經亂成一團的頭發,早上出門的時候,佳南隨手給她紮了一個小馬尾。
  陳綏寧伸手把她抱在自己膝上,隨手挪開那疊文件,笑著說:“爸爸幫你紮起來。”
  這雙手在高爾夫球場上可以嫻熟的揮杆,馬場上控製韁繩,也曾簽下過億的合同,不過這個年輕的爸爸顯然還沒有學會怎麽樣替小家夥紮頭發。
  “痛!”
  他手忙腳亂的放開一縷頭發,有些沮喪的看到小家夥另外半邊也散開了。最後勉勉強強的紮起來,津津還很不滿意:“一點都不好看!”
  陳綏寧無可奈何的舉手投降:“爸爸真的不會。”
  一旁的空姐走過去又走回來,聽到父女倆的對話,俯身說:“陳先生,需要幫忙嗎?”她又笑眯眯的對津津說,“小美女,阿姨幫你紮起來好嗎?”
  津津固執的搖頭,縮回爸爸懷裏,悶悶的說:“我想媽媽了。”
  陳綏寧將她的頭發撥到耳朵後麵,陽光從飛機外邊落進來,他的側臉雋然,帶著似有似無的落寞。
  “我也想媽媽了……”他喃喃的對女兒說,視線又像是經過了女兒可愛的小臉,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可她不原諒我……”
  津津看著爸爸,像是下定了決心,才說:“爸爸,道歉都不行嗎?”
  陳綏寧怔了怔。
  “前幾天我把小胖最喜歡的衣服弄髒了,就在畫畫的時候。可是我還是告訴他了,小胖說他原諒我呢!”津津認真的建議,“爸爸,你去道歉吧。媽媽生我的氣,從來都不會超過一天的!”
  
  第六十二章
  因為是周末,這天的生意特別的好,佳南剛收拾完一個桌子,手機滴的一聲,跳出一張照片。
  小家夥渾身上下穿著一次性消毒服,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雙手抱著一隻比她自個兒還大的熊貓,咧開了嘴角,正使勁兒的衝鏡頭笑著。再仔細看了幾眼,才發現津津抱著大熊貓,根本坐不穩,後邊還有一雙手扶著她,免得她掉下來。
  一旁的店員湊過來瞄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津津好可愛!難怪她這幾天都沒來店裏,是出去玩了嗎?”
  佳南還來不及說話,手機就響了起來。她以為是津津打來的,有些急迫的接起來,卻意外的聽到了旻媛的聲音。
  “佳南,周末有空嗎?我們帶津津去泡溫泉好不好?”
  “周末?”
  佳南之前並未告訴旁人津津差點被拐,更沒有告訴沈容陳綏寧的事,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怎麽回答。
  “怎麽?你們有事嗎?”旻媛追問了一句,“要是沒事的話,明天我來接你們。”
  “津津她……不在。周末幼兒園組織了一次活動。”她想不出別的托詞,隻能隨口說了一句。
  “這樣啊,那你和我們一起去吧。”旻媛的興致並沒有減少,“津津不在,你也能放鬆一下啊。還有我表哥也去,你還記得他嗎?”
  原本是想拒絕的,可是在開口的那一刹那,鬼使神差的,佳南說了句“好”,或許是因為……陳綏寧再一次出現之後,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困守在原來的生活裏。或許是一種證明,也或許是因為忘卻。
  小小的店裏還殘餘著芝士蛋糕的香氣,佳南就這麽坐下來,隨手撥了一個號碼電話接通的時候,十分默契的,對方己經讓小家夥接聽了。
  “津津,是媽媽,今天去玩了什麽?”
  “媽媽,我收養了一隻小熊貓!”小家夥興奮的說。
  她能想象到女兒在那邊手舞足蹈的樣子,忍不住微笑:“是嗎?”
  “它好小好可愛!我和爸爸幫它取了名字,也叫津津!”
  聽到那個稱謂,佳南一下子怔住了,而電話那邊傳來一聲輕聲的喝止:“津津!”
  小家夥很機靈的立刻改口:“是陳叔叔!”
  佳南抿了抿唇,深呼吸了一口,對女兒說:“讓陳叔叔聽電話。”
  陳綏寧有些無奈的看了小女兒一眼,從她手裏接過電話,“喂”了一聲。
  “你告訴她了?”佳南的聲音很冷靜。
  “我說沒有,你信麽?”陳綏寧摸摸津津的頭,忍不住苦笑,他該怎麽解釋?說津津突然莫名其妙的,改口叫他爸爸了?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的說:“你們周末回來嗎?”
  她說出“你們”的時候,陳綏寧的心跳莫名的加快了一瞬,似乎是因為她說得那樣自然,仿佛……他們真正是一家人。這讓他覺得驚喜,又隱隱的害怕,害怕一開口就打破此刻的靜謐。
  佳南聽他不說話,隻能繼續說:“我周末有些事,周一再來接她。”
  周圍的溫度正慢慢的冷卻下來,陳綏寧的語氣終於回複冷靜,“嗯”了一聲,他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心,將手機遞給津津:“和媽媽說再見。”
  “媽媽再見!”津津掛了電話,並沒有顧及到失落的爸爸,低頭專心致誌的喝著牛奶。
  陳綏寧靠在沙發上,手邊的電話響了一次又一次,他卻沒什麽興致去接起來一一直到津津抬起頭:“爸爸,你為什麽不接電話呀?”
  他才笑著摸摸她的頭,一邊走向陽台,一邊接起電話。
  酒店的露台是半弧形的,極為寬敞,看得到整個城市浸潤在夜色中,湖水澤澤,星光點點。他接電話的語氣卻更為不耐煩,仿佛下一秒就要摔了電話。
  “……什麽事都要來問我麽!”陳綏寧冷冷的哼了一聲,“之前不是已經交代了,我周末才回來麽……”
  電話那邊的聲音愈發戰戰兢兢:“陳先生,對方想請你去,也不全是為了工作,主要還是想要放鬆一下……溫泉很不錯。”
  陳綏寧抿了抿唇,愈發有些不悅,才要開口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的小腿被抱住了。他低頭一看,小家夥蹭在自己腳邊,像是小動物一樣,用水靈靈的眼光望著自己:“爸爸,你在生氣嗎?”
  他俯下身,一手抱起津津,不知道為什麽,剛才一肚子的火頃刻間全滅了。
  津津軟軟的手臂環抱著陳綏寧的脖子,又靠近了一些:“爸爸,津津惹你生氣了嗎?”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因為沒有手去捏她鼻子,隻能拿自己的下頜蹭蹭她的臉頰,柔聲說:“沒有。爸爸在談工作。”
  津津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他便對著電話草草的說:“我知道了,回去再說吧。”
  津津此刻並不知道自己一開口,“救了”電話那頭一個陌生叔叔一命,她被爸爸抱在懷裏,蹭著他胸口柔軟的休閑衫布料,有些昏昏欲睡。
  陳綏寧抱著她回到房間,小心的替她拉上被子,看著小家夥縮成一團的可愛睡姿,並沒有立即離開。越看著女兒,他越發覺得難以置信,原未有一天,自己會因為津津隨口一句“爸爸你的衣服好硬”就毫不猶豫的放棄穿了數年的品牌一一這種轉變,前所未有的心甘情願。
  津津其實並沒有睡熟,又慢慢的睜開眼睛,看了看周圍,才說:“爸爸,我還沒刷牙……”
  他“哦”了一聲,抱她起來:“先刷了牙再睡。”
  “可是我想媽媽了……”
  他沉默,甚至於在每次津津提起佳南的時候,都有些微的不知所措。
  “爸爸,有一次晚上我醒過來,聽到媽媽在小聲的哭……”津津一邊刷牙,一邊口齒不清的說,“我好怕見到媽媽哭。媽媽會因為太想我,所以哭嗎?”
  他從鏡子裏看著滿臉都是白色泡沫的女兒,一時間有些恍惚,卻又仿佛看到一段悠長的時光。
  那時她睡在自己的身邊,睡不著,壓低了聲音抽泣。
  那時她以為自己聽不到,可他就在她身邊,聽得清清楚楚。
  說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漸漸的不哭了;可他卻愈發的輾轉,難眠,像是心底有一塊地方,結冰,碎裂。
  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那是淪陷,直至萬劫不複。
  
  第六十三章
  陳綏寧帶著津津回到B市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津津剛從飛機上下來,精神還很好,不想讓人抱著,非得自己走。津津的步子小,穿過機場大廳就幾乎花了大半個小時。陳綏寧也沒著急,慢慢走在女兒身後,直到出了機場大廳,司機和一個陌生人迎上來,津津才乖巧地停下腳步。
  “陳先生,這是令千金麽?這麽漂亮!”來人顯然很懂得從哪裏切入話題進行寒暄。
  陳綏寧難得笑了笑:“王先生。”跟著俯身抱起津津,小家夥也不怕生:“叔叔好。”
  “融資的事薑經理還是想和您麵談一下。我們已經安排好了下榻的地方。”王盧微笑著轉向津津,“小朋友,我們去泡溫泉好不好?”
  津津轉向陳綏寧,有點茫然。
  陳綏寧沒說什麽,隻是簡單的點了點頭,坐進了後座。
  “爸爸,我想媽媽了”津津一個人安靜的坐在陳綏寧身邊,小聲的說,順便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
  “明天媽媽就來接你了。”他柔聲安慰她,有意抿了抿唇,顯出幾分不開心的樣子,“和爸爸在一起不開心嗎?”
  津津捕捉到這絲“信號”,為了不傷爸爸的心,她立刻笑開了:“不是啦,爸爸最好了!”
  王盧坐在副駕駛座,倒是有些坐立不安的樣子,他忽然發現,自己之前的安排出了些偏差。陳綏寧在前幾年一場轟轟烈烈的婚姻後不是一直單身麽?根據之前的信息,他偏愛的類型,就是想著投其所好,才極力邀請他去溫泉山莊。哪知道他多了一個女兒出來,這倒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車子開了一程,津津卻越來越興奮,說起小熊貓津津就停不住了:“爸爸,我們什麽時候再去看小津津?”
  王盧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平時這個像冰山一樣的年輕人此刻極盡溫柔和耐心,認真的回答:“下個月好不好?”
  “拉鉤爸爸!”
  其實是很簡單的對話,可他偏偏覺得,陳綏寧樂在其中,毫不厭倦。車子慢慢的停下來,陳綏寧下車的時候看了王盧一眼,終於說:“我女兒要休息了,這樣吧,明天我們再談。你們的負責人來了麽?”
  “薑經理在這裏。陳先生,一會兒您可以帶著女兒去吃些東西,泡泡溫泉再休息。”王盧介紹說,“這裏的spa服務也很好,您可以試試。”
  “好,謝謝。”他淡淡的道謝,抱著滓律走進villa 1,津津一進門,就好奇的四處打量:“哇,爸爸,這個房子好大啊!”
  通往大門的原木地板看上去色澤溫柔,仿佛還泛著清新的木香。津津赤著腳跑過去,看見大幅的落地玻璃窗外有一個遊泳池,池子邊是一個小屋子,隱約看得到裏邊鋪著極為柔軟的毯子,點著淡淡的熏香。
  “爸爸!我想在那邊睡!”津津隔著玻璃眼巴巴的看著,“我想看星星!”
  就在這樣的月光和星光下,剛剛吹幹了頭發的小津津裹著厚實柔軟的毯子睡在了小亭子裏,一抬頭,就能看到漫天的星光映倒在雙眸深處,她迷迷糊糊的要閉上眼睛時,看到爸爸坐在她身邊,低頭看著一疊文件,高大的身影恰好替她遮住光線,她翻個身,甜甜的睡著了。而年輕的父親用溺愛的眼光看著她,他曾經發誓守護她的媽媽,卻並沒有做到。到了現在,他的心願愈發的清晰一一他會讓她這樣長大,不受傷害的,然後,極盡所能的,愛她。
  翌日一早,津津發現自己是在房間裏醒過來的,大概是爸爸悄悄抱她進來的。她從床上爬起來,看到起居室裏爸爸早就起來了,放下了手裏的報紙說:“刷牙洗臉了嗎?”
  等到收拾得幹幹淨淨,私人管家已經指揮著開始布置早餐。陳綏寧打斷了他們,問:“這裏有什麽吃早餐的自助嗎?”
  “陳先生,您想吃什麽,都可以給您送過來。”
  “不用。我帶她去走走,她喜歡人多的地方。”陳綏寧其實是微笑著在對津津說。
  “在villa 5,我去為您叫車。”
  津律畢竟是小孩子,就像陳綏寧說的,喜歡人多的地方。一進自助餐廳,她就抱著爸爸的脖子,小聲說:“爸爸,早上可以吃冰激淩嗎?”
  陳綏寧笑了笑,自信的說:“你要是找到了爸爸就讓你吃。”
  小家夥歡呼著去找冰激淩了,陳綏寧雙手插在口袋裏,在一張靠窗的桌子邊坐下,視線卻並沒有離開。
  “是陳先生嗎?”一道輕柔的女聲插進他的思緒,“我們見過麵的。”
  陳綏寧收回目光,淡淡的打量眼前的年輕女孩,禮貌的笑了笑:“是麽?”
  “看來我還不夠讓人印象深刻。”年輕的女孩自若的笑了笑,雖然這樣說,卻顯然並不缺乏對自己美貌的自信。的確,她有著一頭及腰且濃密微卷的長發,簡單的穿著白色t恤和淺藍色牛仔短褲,露出一雙線條優美、修長纖細的美腿,肌膚柔嫩而有光澤。這個年紀的女孩,不施粉黛,卻最動人。
  陳綏寧微微笑了笑,並沒有接話。
  “我可以在坐下嗎?”她微微俯身,精巧漂亮的臉龐映著陽光,隱隱帶了粉紅色澤。
  “請隨意。”陳綏寧依舊淡淡的說。
  “我來這裏拍外景,實在冒昧了。上次見到你,是在拍賣會上,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麽?”她似乎並沒有放棄喚起他記憶的努力,柔聲說著,眸色清亮動人,“林曼。”
  “實在抱歉,林小姐。”陳綏寧修長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扣著,並無一絲失禮,卻帶著疏理,“很高興認識你。”
  林曼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並沒有西裝革履,穿著再休閑不過的煙灰色t恤和亞麻色長褲,卻依舊這樣英俊而引人注目。
  她知道他曾經極為耀眼的出現在各個財經雜誌上,在旁人眼裏,失去0ME或許是巨大的打擊。然而林曼從一些男性朋友的談話中知道,壯士斷腕那個舉動,其實對他來說算不上打擊。陳綏寧似乎隻是厭倦了眾人的注目,偶然出現在社交圈中,內斂而低調,可一旦出現,沒有人會忽視這個男人的氣度。
  對林曼來說,她對於陳綏寧的印象,來始終自那一場盛大的、灰姑娘式的婚禮。那時她才高中,在人群中看到他迎娶美麗新娘,然後自己媽媽大聲的說:“……嫁得這麽好!讓你考試再不及格!讓你再偷懶!”
  可林曼選擇了一條更適合自己的路,放棄大學,成為模特,用這張美麗年輕的臉龐,去爭取更多的東西。
  現在,他就近在眼前,比起四年前,似乎更加的英俊而沉穩。
  至少,對林曼來說,不過一步之遙了,她用自己招牌的、若有若無的笑容說:“陳先生,你是一個人嗎?”
  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回答了她:“爸爸,爸爸,沒有冰激淩!”
  不過津津依舊舉著一碟食物,獻寶一樣遞給陳綏寧;“爸爸,我給你拿的。”
  是鮭魚三明抬,她使勁踮著腳尖,看著陳綏寧接過去,才轉身跑去拿別的一一小家夥特別喜歡這種自助的方式,方便她跑未跑去瘋玩。
  穿著紅色裙子的身影漸漸離開,陳綏寧才留意到對座的年輕女孩笑容微微有些僵硬,可她隨即調整得更為自如了:“是你的女兒嗎?好可愛的小姑娘!”
  “是啊。”他依舊不動聲色的笑著,“林小姐早上就喝一杯果汁嗎?”
  說話間津津又回未了,被陳綏寧抱上椅子,好奇的看了對麵那人一眼,又看了看爸爸。
  出乎意料的,向來很討人喜歡的小姑娘沒有開口叫人,隻是低頭開始吃東西。
  林曼並不以為意,她饒有興趣的看著津津,柔聲開口:“辮子紮得真漂亮!”
  “爸爸幫我紮的。”津津自豪的說,不她看了漂亮姐姐一眼,很快又不說話了。
  林曼顯然很善於聊天,又察覺出陳綏寧雖然不算熱隋、卻也不是拒絕的態度,隨意的談起度假村的設施,一時間也不冷場。
  “同嚏!”
  融洽的氣氛終結在小姑娘突然打的噴嚏上,她不知哪裏端未了一碗看上去顏色漂亮的濃湯,喝了一口,立刻全都嗆了出來,開始接二連三的打噴嚏。原本含著的一口湯水也盡數噴了出來,點點滴滴濺到對座漂亮姐姐的白色t恤上。林曼一低頭看到一片狼藉,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
  陳綏寧看著女兒狼狽的模樣,又好氣又好笑:“津津,胡辣湯是你自己拿的?”
  津津一邊咳嗽,一邊無辜的看著爸爸,似乎有點委屈。
  因為被辣味嗆到,她還在一口口把原來的食物吐出來,陳綏寧輕柔的拍著她的背,毫不介意的讓她一口口吐在自己掌心,一邊低聲安慰:“好了不哭了,爸爸帶你去吃冰激淩。”
  最初林曼心裏不是沒有惱意的,可看到他這樣溫柔的樣子,忍不住又升起幾分異樣的感覺。她重新調整了表情,異常柔和的說:“我帶她去衛生間洗臉吧。”
  陳綏寧抬起頭,重新打量了她一眼,似乎想了很久,才似笑非笑的說:“那麻煩你了。”
  他抱著女兒走到盟洗室門口,早有服務生遞了毛巾過來,他隨後擦拭了一下,就蹲下去對津津說:“跟姐姐去洗個臉,乖。”
  津津看上去有些不情願,不過還是被拉著手,走了進去。
  陳綏寧就等在門口,倚著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然後聽到裏邊一聲尖叫聲。
  跟著津津跑出來,仰頭看著爸爸,用一種闖了禍的語氣說:“我把一整瓶洗手液打翻在姐姐身上了!”小家夥撅著嘴,就差低頭對著手指了,隻是漂亮的眼睛裏不知道為什麽滑過一道狡黠,“我不是故意的……”
  陳綏寧看著她,一時間沒忍住唇邊的笑意,抱起她對服務生說:“麻煩去看下裏邊的林小姐。請她去換套衣服。記在我賬上。”然後他轉頭貼著津津的臉頰,小聲的,用隻有父女倆才聽得見的聲音,縱容的說:“爸爸知道你是故意的。”
  
  第六十四章
  津津吃驚的睜大了眼睛,對於爸爸的“無所不知”,她倍感壓力,過了一會兒,竟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陳綏寧連忙說:“怎麽啦津津?爸爸沒怪你!”
  “爸爸你會不要我嗎?”津津淚眼婆娑的說,“爸爸,你喜歡了別人,就不會喜歡津津了。”
  陳綏寧歎口氣,忽然覺得懷裏的小生物這樣敏感一一她似乎對世事都懵懵懂懂,可又直覺地知道喜歡和不喜歡。顯然,小家夥直覺地不喜歡林曼,他揉揉她的臉頰,剛想柔聲說:“爸爸永遠不會不要津津的。”不過津津已經抽噎著說:“……不然就沒人帶我去看小熊貓津津了……”
  陳綏寧:“……”
  好不容易把津津哄得止住了哭,又換了新衣服,陳綏寧看著小家夥又歡歡樂樂的坐著看電視了,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隻覺得六月的天氣都沒有小娃娃的臉變得快。
  “陳先生,有位薑先生的電話,需要為您轉進來麽?”
  陳綏寧答應了一聲,坐在沙發上接起電話,意態悠閑的說了聲“你好”。他拿著無線電話走到起居室門邊,倚著牆看著女兒,輕聲說:“我現在不大方便。”
  “那陳先生什麽時候有空一起吃個飯吧?”對方也不勉強。
  “嗯……”陳綏寧走過去,一把奪下津津手裏的遙控器,“……說了這個不許咬!”
  津津不甘示弱的回瞪爸爸。
  “……陳先生?”
  “薑經理已經在度假村了吧?我盡快抽時間見你,不好意思,這幾天走不開身。”他語氣斯文的說。
  “好,那麽等您電話。”薑鬆岩依然極有耐心的說,“今晚我們公司會有一個晚宴,陳先生感興趣的話可以來看看。”
  陳綏寧答應了一聲,管家敲了敲門:“陳先生,有位林小姐來找您。”
  他並沒有回頭,目光看著落地窗外大片的綠色,似乎一時間有些怔怔的。等到轉過頭的時候,他的表情已經完全平靜下來,隨手撥了一個電話,問:“薑經理是一個人來的麽?”
  對方的回答讓陳綏寧沉默了一會兒,甚至沒有回答,就隨手將電話扔在了桌上。
  “陳先生,林小姐她……”
  “知道了。”他淡淡的回應,“我去見她。”
  陳綏寧還沒走到客廳,就看見亭亭玉立的少女,已經換了一件白色的連衣裙,不複之前狼狽的樣子,在明媚的陽光中向他一笑:“嗨!”
  光線這樣強烈,他甚至在那一瞬間難以看清她的容顏,卻又依稀記得很多年前,她穿著一樣的白色連衣裙,赤腳踏著海灘的沙粒跑過來,毫不怕生的站在自己麵前。周圍有大人們的說笑聲,不知是誰說:“這是許叔叔的女兒,你們倆去那邊玩。”他一低頭,看到她潔白如茉莉花瓣的小巧腳趾,漂亮的,柔和的,那個瞬間,心跳微微失律。
  “陳先生?”
  陳綏寧回過神,開口的時候並不自知語氣柔和了許多:“剛才真是抱歉,把你地衣服弄髒了。”
  “你太客氣了。”林曼活潑的說,“小朋友沒事吧?剛才嚇了我一跳。”
  “她沒事。”陳綏寧微微笑了笑,“林小姐,晚上有空麽?”
  林曼的眼睛微微一亮,卻沒有立即回答。
  “有一個晚宴,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做我的女伴。”他依舊淡淡的說。
  林曼暗暗深吸了口氣,她並沒有從他的眼神、或是語氣中發現忐忑、緊張一一她也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早已經過了惴惴不安的邀請心儀女生的時間了一一但凡他想的,旁人無不會殷勤的進來,他甚至記不清她們的名字、長相,那麽,自己會不會是特別的那一個呢?
  說不清是一種挑戰、還是心動,這個念頭讓她心跳開始加快,林曼嫣然一笑:“好啊。”她想了想,微微歪了頭說,“陳先生,你帶著女兒住在這裏嗎?”
  他點了點頭。
  “我很喜歡小朋友,如果她覺得無聊的話,我可以帶她去玩。”她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我一直是兒童節目的主持呢。”
  陳綏寧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不知道為什麽,林曼覺得有些局促起來,仿佛被看穿了心事。
  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回望他,陽光從他身後洇暈開,她甚至看得清他眼角淡淡的魚尾紋一一是不是有一種說法,帶著魚尾紋的男人,總是不要輕易招惹的好?
  可是來不及了。
  之前的刻意也好,弄假成真也罷,真正心動的聲音。
  “不用,她不用人陪。”陳綏寧含著笑意的聲音,“謝謝你。”
  哪怕已經是少女時尚雜誌的當紅模特,林曼都覺得這個下午對於喜愛華服的女孩來說,再完美不過了。
  司機載她去挑選禮服,而她甚至不知道以往雜誌主編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借到的當季新款,此刻一一陳展在自己麵前,任挑任選,慷慨大方到讓她覺得難以置信。其實陪同她選購的顧問也說一件裸色斜肩長裙更襯她,但是最後林曼還是選了一件黑色抹胸短裙,幹淨利落的剪裁,沒有多餘的裝飾,隻是掐腰的地方有些大了。改禮服的時間,美容顧問替她定了妝容,一切搞定的時候,恰好還有趕回去的一個小時時間。林曼坐在後座,看著越來越近的villa 1,難以克製的緊張起來。
  天色漸漸的暗下去了,津津風他就站在門口,黑色西服,淺灰色細條紋的襯衣,簡單,卻極有質感,在坐進後座的時候,林曼聞到一股很淡的、像是海洋一般清爽的味道。她忍不住側身看他那像是藝術家雕刻出的線條、仿佛被打磨得很薄的唇以及反複雕琢的高挺鼻梁,忽然覺得這仿佛是一個夢境一一早上的時候她還一身的狼狽,現在卻能挽著他的手一一至少,自己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去證明“獨一無二”。
  “林小姐用的什麽香水?”他忽然靜靜的問。
  林曼微微一笑:“我不喜歡用香水。”其實還是用了小小的心機,她隻淡淡的噴了些baby touch,後香是淺淺暖暖的牛奶味道,又像是極自然的體香味。他喜歡孩子的話,一定會愛上的味道。
  他“哦”了一聲,輕輕側過臉,鼻尖縈繞著溫暖的香氣,讓他想起以前的小囡,他每次都會在她洗完澡,渾身還沾著濕漉漉水汽的時候過去抱住她。不用親吻,就能嗅到像孩子一樣的味道,像是棉花糖絮,盈盈軟鞠的溫暖。那時他就問她:“怎麽這麽好聞?”她躲在他懷裏咯咯的笑:“沐浴露的味道啊。”他隨手托起她的下頜,看到濕潤光潔的肌膚、微紅的唇,一低頭就深深吻了下去……
  “陳先生……到了。”
  門童拉開了車門,陳綏寧先下車,等到林曼下車,才讓她挽著自己,慢慢走進宴會廳。
  剛到門口的時候,王盧就迎過來,臉上帶著淡淡的喜色招呼說:“陳先生。”
  陳綏寧微笑點了點頭,環顧四周,不知道為什麽,目光卻並不像笑容那樣近人。顯然,他也不喜歡有人隨時在身邊寒暄,王盧識趣的招呼了幾句後,就走開了。
  其實這一晚是某公司招待高級客戶的晚宴,陳綏寧是他們最近極力想要拉攏的客戶,答應出席無疑讓公司上下都覺得振奮。隻不過他一如既往的低調,全場甚至沒多少人能認識這個帶著漂亮女伴前來的年輕人。
  直到薑鬆岩帶著女伴入場,那個熟悉的身影令陳綏寧無法顧及其他,霍然站起來。
  林曼手中那杯雞尾酒差點傾翻了一半,她小小的驚呼了一聲,目光追隨著身邊那道修長其筆挺的身影,又隨著他的視線,望向大廳的另一個角落。那也是一對年輕的男女,男士斯斯文文、瘦瘦高高的,戴著一副眼鏡;而女生穿著香檳色的裙子,妝容並不如何濃麗,隻是笑容卻異常的恬靜,讓她覺得有些熟悉。
  “陳先生……”她小聲的喚他名字,“你沒事吧?”
  即便燈光柔和,將每個人都襯得容光煥發,她還是覺察出他抿緊的唇角、以及與之相對應的鐵青臉色。
  他低頭看她一眼,漸漸的恢複自然,笑容俊美而柔和:“沒什麽。”
  顯然,薑鬆岩己經看到了他,他側身對佳南說:“我去那邊打個招呼,你要是覺得無聊,就稍稍吃點東西。”
  佳南微微笑了笑:“沒事,你去吧。”
  其實這場宴會亦是旻媛慫恿著她來的,說是他沒有女伴,孤單單的也不像話。佳南何嚐不知道這是極力的在撮合他們,她盛情難卻,又不會拒絕,到底跟著來了。
  “總之,還是謝謝你願意陪我來這裏。”他含笑看她一眼,轉身離開。
  “陳先生,您能來這裏,真讓我們覺得榮幸。”薑鬆岩彬彬有禮的與陳綏寧打招呼,又向林曼點頭笑了笑,“這位是……?”
  簡單的自我介紹之後,薑鬆岩拿出了一份小禮物:“令千金也在是麽?一份小禮物,希望她能喜歡。”
  陳綏寧接過來,小小的像是戒指盒子躺在自己掌心,他抿了抿唇:“薑先生介意告訴我這是什麽嗎?”
  “我曾就讀的學校校徽。”薑鬆岩依舊彬彬有禮的笑著,“假若有機會,我倒想見見陳小姐。”
  陳綏寧忍不住笑了起來,掌心扣著這份小禮物:“薑先生費心了。”
  此刻在villa 1,津津從噩夢中醒過未,爬到床邊,抓起了電話機。她隻知道媽媽的電話,於是胖乎乎的小手指撥下了那個短號,聽到對麵“喂”的一聲溫柔女聲。
  “你好,我找媽媽。”小家夥抽噎著說。
  “這裏是總機,小姐您撥打電話前請加1111……”
  津津聽不懂,皺著眉頭,開始撅著嘴說:“我找媽媽。”
  “小姐……”
  她啪的一聲把電話掛了,跟著又拿起來撥了一遍:“喂,你好,我找媽媽!”
  “這裏是總機,小姐您撥打電話前請加1111……”
  幾次之後,小家夥終於大哭起來:“我找媽媽!”
  別墅裏留守的私人管家顯然對這個突然發作的小炸彈毫無辦法,她一邊抱起她哄著,一邊撥電話給陳綏寧。
  電話震動了一下,衣香鬢影中,陳綏寧微微欠身:“抱歉,小女的電話。”
  他走到一邊接起來。
  “陳先生,小姐哭得停不下來了。”
  他凝神,果然能聽到津津聲嘶力竭的哭聲,讓他有些心慌意亂起來。
  “媽媽……我要找媽媽l”
  “津津,是爸爸在這裏。別哭了,爸爸馬上就回來好不好?”
  “爸爸,我要媽媽……媽媽……”
  陳綏寧隻覺得自己額角的血管一突一突的,側臉的線條愈發的緊繃,女兒的哭聲還在斷斷續續的傳來,他一咬牙,沒有理會身後詫異的目光,徑直走向前邊那道身影。
  佳南正百無聊賴的看著調酒師製酒,有人碰了她的肩膀,她回頭,清澈的眼眸裏倒映出一道修長的身影;一道她沒有想到,會在此刻遇到的身影一一英俊,沉著,麵無表情的看著她。
  她有一瞬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你……”
  而他隻是將手機遞給她,聲音低沉:“津津哭著要找你。”
  她下意識的將電話接過來:“津津?”
  “媽媽!媽媽!”津津立刻止了哭,“你在哪裏媽媽?”
  佳南聽得出津津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時間又是擔心,又是著急,一抬頭,看到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孩慢慢走到他身邊,有些懷疑的看著自己。說不清是為了什麽,怒火幾乎讓她難以呼吸,她冷冷的看著陳綏寧:“自己帶著女人出來,讓她一個人留在家裏一一你就是這樣照顧她的?”
  陳綏寧修長的手指揉著眉心,並沒有辯解什麽,而薑鬆岩也走過來,站在佳南身邊,有些疑惑:“佳南,你和陳先生認識麽?”
  
  第65章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仿佛每個人的表情各有精彩。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隻說了句:“抱歉,我先走了。”匆匆就往大門方向走去了。
  薑鬆岩開始是想拉住她,轉而看看陳綏寧的表情,到底停下了動作,心底一陣陣的覺得不安。
  陳綏寧此刻似乎有些恍神,他的視線追隨著佳南漸行漸遠,終於記起自己身在何處。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微微笑著看著薑鬆岩,右手掌心還扣著那個小小的盒子。
  “薑先生,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女兒津津很喜歡你之前送的鋼筆。”他淡淡的說,清晰的看到對方眼神由一開始的迷惘直到清明得震驚,又補上一句,“投資的事我會讓人和你們聯係。抱歉,我有些擔心她,先走一步。”
  他並沒有說“她”指的是誰,然而餘下的兩人卻都明了了一一哪怕以外人的目光來看,陳綏寧複雜的神色都已經極為明顯。
  “陳先生一一”
  陳綏寧微微駐足,看到漂亮的少女臉上帶著幾分不甘心的神色,他忽而抿唇,笑容裏帶了幾分苦澀:“林小姐,實在抱歉。”
  林曼有些茫然不知所以的看著他。
  他卻知道自己為了什麽而道歉一一很久之前,他用身邊各種各樣美麗的女人來刺激最愛的那一個;時間過了這麽久,久到他以為自己成熟了,他卻還在這樣做。
  因這時節,屋外帶著夏日特有的、草木繁盛的清香。許是身處郊區,夜空亦比城市明淨。一切都是模糊的,他卻在茵茵的樹木中看到她的背影,纖細明麗。
  其實幾步就能追上的,陳綏寧的腳步卻放緩了,因為她仿佛知道有人在跟著,腳步愈發的急,甚至徑直踩進了草坪,像是慌不擇路。
  他歎了口氣,喊她的名字:“許佳南!”
  佳南彎下腰,似乎在找什麽東西,隨即走得更快了。
  陳綏寧不得不追上她,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迫得她麵向自己,帶了淺淺的笑意說:“我不會吃了你。”
  佳南甩開他的手,目光冰冷:“放開,髒。”
  他的笑容漸漸的斂去了,慢慢鬆開手,居高而下的看著她,眉眼冷冽。
  “我現在去接津津。”她毫不畏懼的回望他,“你真讓我覺得惡心。”
  往事一幕幕的浮現,舒淩,安琪……很多很多女人,他當著她的麵與她們調情,親吻……那時他傷害她,脅迫她,仿佛她隻是一個洋娃娃,永遠都不會痛一一哪怕被拆散了手腳,挖出了心,都不會痛。
  “許佳南,你還要我怎麽做呢?”他的唇角微微一動,目光漸漸深沉,“你告訴我,希望自己的生活繼續往前走,好,我放你走一一早上我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我想你見到我會尷尬,所以找了人陪我一起……這樣你會自然一些。你還要我怎麽做?”
  佳南怔了怔,後退了一步:“你……明知道我會來,為什麽還要過來?”
  他笑了笑,銀色的月光下,清冷卻又帶著微薄的哀涼。
  “因為我想見到你。”
  因為我想見到你,哪怕你依舊這樣敵意,哪怕……你嫌我這樣髒。他並沒有將這句話說出來,卻忽然明白了那時自己和舒淩結婚,她抱著同歸於盡的那種心情一一哪怕她知道自己要娶的是別人,可她還是來了,不過是企盼他最後時刻能夠回望一眼。
  這樣卑微。
  月光下佳南長睫微顫,像是篩子一樣,在眼瞼下方落出如密的陰影。她看著這個男人,他們糾纏了這麽久的時間,彼此在生命中都留下了深刻入骨的痕跡,可她真的無法再給他任何回應,隻能沉默著,轉身離開。
  “你瘋了!”身後陳綏寧的聲音終於飽含了怒氣,他伸手,似乎隻是輕而易舉的,就將她橫抱起來,放在地上,仔細的看她的腳。
  佳南的腳大約是不小心踩到了草坪中的碎玻璃,被劃開長長的一道傷痕,鮮血灑得像是潑墨的畫,淋漓落在草叢中。
  “我沒事……”她掙紮著要站起來,villa 1在不遠的地方,她隻需要簡單包紮一下就好了。
  “你想折騰得一身是血,再嚇到津津的話,隨便你。”他淡淡的說,用盡全力克製自己想要怒吼的情緒。
  佳南終於不說話了,他俯身抱起她,像是抱起一個孩子,卻又忍不住想,原來他的女兒每次哭鬧起來的倔勁兒,還是像她的媽媽。不知道為什麽,這樣一想,那股怒氣又都消失彌散了。
  “還生氣麽?”他沒有去看她,聲音卻極為柔和,就像是哄著津津那樣。
  佳南怔怔的看著他,卻隻看到弧度完美的下頷,和已經不再緊繃的表情。
  “其實我沒有把津津一個人丟在那裏。我走的時候,她已經睡熟了……原本是打算在那邊稍微呆一會兒就走的。”他慢慢的解釋說,“你把她教得很好,佳南,謝謝你。”
  佳南垂下目光,說不出話來。而陳綏寧已經踏上原木地板,而津津已經迫不及待的跑出來:“媽媽!媽媽!”跑上去就扯住佳南的衣角,一邊狠狠的瞪著陳綏寧:“你把媽媽怎麽了?”
  轉眼見到媽媽就忘了爸爸了。
  陳綏寧忍不住輕聲笑罵了一句:“小白眼狼。”
  “津津乖,媽媽沒事。”佳南剛坐在沙發上,就把女兒抱過來,仔細的打量她。
  小家夥剛從床上爬起來,頭發亂七八糟的,還穿著粉嫩的小睡裙,臉頰上顯然有哭過的痕跡。
  “大熊貓好玩嗎?”她用裙子遮住小腿上的血跡,一邊逗著小女兒。
  “媽媽,你真的沒事嗎?”津津四處張望著,直到看見陳綏寧拿著醫療箱走過來,才小聲的說:“是爸爸欺負你了麽?”
  她說出“爸爸”這兩個字的時候,表情怯怯的,仿佛生怕佳南生氣。佳南抿了抿唇,故意裝作沒有聽到女兒的話,隻微微笑了說:“媽媽沒事。津津讓阿姨抱你去睡覺吧。”她頓了頓,才說,“陳叔叔也沒欺負媽媽。”
  聽到“陳叔叔”的時候,津津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黯了黯,她轉頭祈求般的看了眼陳綏寧,然後悶悶不樂的走向阿姨。
  起居室隻剩下他們兩人,陳綏寧坐在她身邊,將她的腿抬起來放在自己膝上。因她穿的裙子下擺有些緊,他皺了皺眉,雙手微微用力,幹脆利落的將她的裙擺撕開了。
  布帛的撕裂聲在靜夜中極為刺耳,他欺身過去,一雙秀長明亮的眼睛深處似是平靜,又似洶湧:“許佳南,我現在是真的想欺負你了。”
  
  第 66 章
  佳南低低驚呼了一聲,將小腿往後縮了縮。他卻一把扣住了她的腳踝,低低的笑了一聲:“別動。”
  她僵直了身體,一動不動,看著他俯□,一點一點極為細致的替她清理傷口。酒精刺得傷口像針刺一樣,佳南微微用力咬住唇,忽然聽到一直低著頭的陳綏寧說:“痛得話就叫出來。”
  寧靜的夜晚,或許是因為女兒就在隔壁,佳南忽然覺得平靜下來,甚至沒有帶著抵觸的情緒,仿佛是在聊天:“不痛,生津津的時候都捱過來了。”
  他的動作頓了頓,淡淡的說:“是麽?”
  “不過生下她之後,又覺得那些痛不算什麽。”佳南靠在沙發山,笑容因為遙遙想起那段回憶而溫暖柔和,甚至沒有察覺到這一次陳綏寧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專注的看著她,深邃得似乎能將她的身影吸進的目光中閃爍過一絲亮意:“如果沒有津津呢?如果那個時候,你沒有津津,我們……”
  他沒有將這句話說完,佳南卻知道他的意思。那段時間,父親剛剛去世,OME亂成一團,她索性橫下一條心,獨自跑到了陌生的B市,每天安靜的看書,聽音樂,然後和腹中的孩子說話。或許是上天的垂憐,就連無孔不入的狗仔都銷聲匿跡了,一切也都慢慢的平靜下來了。
  她發呆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帶著一絲稚氣,哪怕此刻已經是一個四歲孩子的媽媽,他眼神帶了些微的迷亂,修長的身子幾乎將她半壓在沙發上,低頭就吻了下去。
  不同於之前的吻,暴烈的,憤怒的,這一次他很小心,溫熱且薄的唇輕輕擦過她的臉頰,輾轉下行至唇,稍稍加重了力道。佳南的身體仰臥在沙發上,這樣的姿勢難以借力,連推都推不開。她努力的將頭轉開,輕輕的喘氣說:“陳綏寧……”
  他恍若未聽,用手將她的臉轉過來,重新吻上去,另一隻手用力的扣住她的腰,讓她的身體更為貼近自己。佳南終於放棄了掙紮,呼吸一點點的被蠶食、吞沒,他幾乎已經將她抱進懷裏,缺失了數年的體溫,此刻漸次沸騰起來。
  佳南依稀還記得陳綏寧有著近乎完美的吻技,可這一次,他們兩人都像是青澀的新手,因為生疏,他不得不耐心,而她偶爾退縮,吻得磕磕絆絆……直到那種感覺漸漸熟悉。
  他的手指危險的觸到了她的禮服邊緣,難以控製的順著身體的弧度往下,佳南殘存的理智似乎也要被體溫燒盡,她隱隱約約的覺得不對,卻又難以終止——直到有砰砰砰的敲門聲,同時驚醒了兩個人。
  陳綏寧的目光漸複清明,他慢慢從她身上支起來,看到管家從二樓跑下來,極為“專業”的沒有去看這兩人,徑直跑去開門。
  “這位先生,你找……”
  “陳綏寧!”來人尚未走進起居室,聲音卻明顯帶著焦灼,“他要見佳南,怎麽辦?”
  陳綏寧霍的站起來,卻依舊阻止不及,剛才的旖旎已經消逝,臉色鐵青。
  佳南聽得清清楚楚,轉頭望向門口,那句話卻是問陳綏寧的:“誰要見我?”
  沈容踏進起居室的時候,驚愕的停下腳步:“佳南,你……不是帶著津津回家了麽?”
  佳南從沙發上坐起來,一時間覺得有些混亂:“你怎麽會在這裏?”她疑惑的看了看一臉尷尬與不知如何解釋的沈容,漸漸明白了,“這幾年……你一直在和他聯係?你一直瞞著我?”
  沈容後退了一步,下意識的想要否認,卻又看了陳綏寧一眼,躊躇著說:“佳南,不是你想的這樣……”
  佳南手腳冰涼,大腦裏一片空白。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她也曾被人欺騙,被身邊最親近的人欺騙,而現在,一直被她視為親人的沈容,竟然也瞞著她這麽多的事。
  她沉默著站起來,直直的看著沈容,聲音平靜得像是死水:“你們瞞著我什麽?是誰要見我?”
  沈容張了張嘴巴,想要說話的時候,陳綏寧終於還是製止了他,低聲說:“我和她說。”
  他一直等到沈容走出去,才握了佳南的手,不容她抗拒的,拉著她坐下來。她的手心冰涼,竟出了一手的汗,微微顫抖著,反握著他,聲音低低的像是祈求:“陳綏寧,你們瞞著我什麽?”
  他平靜的看著她,語氣平和:“不是什麽可怕的事……小囡,你的父親想要見你——親生父親。”
  佳南的心髒似乎有片刻停止跳動了,一句“你騙我”脫口而出,直到翻滾的思緒漸漸沉澱下來,她深呼吸:“你還在恨我爸爸,是不是?哪怕死了,也不放過他。”
  陳綏寧抿了抿唇,放緩了語速:“小囡,經曆了那麽多,你還覺得……我是在報複許彥海麽?”他苦澀的笑了笑,“怎麽報複?用自己的女兒去報複?”
  這句話似乎帶了諷刺,又似乎隻是辯解,不知道為什麽,佳南忽然有些不安。
  “佳南,現在沒空解釋那麽多。”沈容從門背後走出來,有些焦急,“原本我們是打算瞞著你,現在你知道了——他重病,想要見你一麵。你……跟我去吧。”
  他徑直走過來,這才看到她腳上的傷口:“你的腳怎麽了?”
  佳南有些木然的看著他,卻固執的不肯站起來:“我不是許彥海的女兒,那是誰的女兒?你們怎麽會知道的?又為什麽要瞞著我?”
  她說得艱難,幾乎每說一句都要停頓,才能攢足說完的勇氣。
  沈容不知道怎麽回答,下意識的望向陳綏寧,而他幾不可察的歎了口氣:“小囡,許彥海不希望你知道這些……畢竟你是他親手帶大的。”
  他的聲音低沉,令人信服,佳南模模糊糊的看著他,喃喃的說:“我還能再相信你麽?”
  他什麽都沒說,隻是深深的注視著她,然後將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
  到底還是將她抱進了車裏,沈容坐進了駕駛座,又把陳綏寧拉到一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再坐進來的時候,他從後視鏡看著佳南,慢慢的說:“這幾年他變了很多。”
  佳南縮在後座上,良久,才反應過來。
  “我是說陳綏寧。”沈容長長歎了口氣,“佳南,我確實是瞞了你很多事。其實從你離開他開始,他……一直都知道。”
  “那時整個翡海的狗仔都在拚了命的想挖和陳綏寧相關的新聞,你能平平安安的在這裏住下來……可以說,他將大部分的精力都用來保護你了。OME的事,他幾乎沒管,由它自生自滅了。後來津津出生的那天,其實他就在醫院,隻是沒有上來看你。”
  “津津上幼兒園的時候,我們為她選了很久的幼兒園,不是嫌太遠,就是覺得教育質量不好……直到隔壁新建的小區適時開了一家幼兒園。你知道他的,這種事,除了他,還有誰能辦到?”
  “佳南,我知道你現在很混亂,你不用接受這所有的一切。可是現在,我隻是帶你去看一個老人……他一輩子都在期望見到你。可以麽?”
  佳南默不作聲,往事一幕幕的閃現,她理不出頭緒,頭痛欲裂。
  “沈容哥哥……你們還是在瞞著我是麽?”她隻能憑著直覺,輕聲說,“我的親生父親,你們怎麽找到的?”
  “是他找到的。”沈容躊躇了一會兒,“四年前就找到了……他叫潘文國,是個畫家。流浪了一輩子,年輕的時候在翡海寫生,遇到你的媽媽。許先生是知道的,你媽媽生完你去世了,他把你留在了身邊——你知道他的,他會有辦法將潘先生送走,一輩子都不再回來。”
  “陳綏寧找到了他,那時他得了很嚴重的腎病,這四年來,也一直是陳綏寧在替他找醫生、看病——佳南,潘先生隻有你一個女兒,年紀越大,越想見你。今晚就發了脾氣,不肯做透析,隻是吵著要見你。”
  佳南怔怔的,大腦艱難的消化著這麽多信息,又仿佛是在聽一個旁人的故事。
  “那爸爸呢?他……”她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亂糟糟的又像什麽都攪在了一起,隻是呆呆的看著窗外的夜色。
  “我們下一次再談許先生好麽?”沈容打了個拐彎,車子駛進了醫院,他扶著她下車,又往後看了一眼,低聲說,“我先帶你過去,陳綏寧的車在後邊,他認識的,自己會上來——你能走麽?”
  他們上了十二樓,其實早過了探視病人的時間,幸而潘文國的病房是特殊護理,值班的護士便網開一麵,讓他們隔著玻璃,望向裏邊的老人。
  看到的第一眼,佳南就知道……這個清臒、消瘦的老人,一定和自己有著密切的關係。她忽然想起津津叫陳綏寧“爸爸”,毫無理由的,血緣就是有這樣神奇的力量。
  她知道這個人是自己的父親,沒有原因。
  而他正安靜的躺著,麵容祥和,渾身上下也整理得幹幹淨淨。
  “陳綏寧一直會來看他……”沈容低低的說,“還有什麽想知道的,你去問他吧……”
  佳南“嗯”了一聲,心境漸漸平複,手中拿著電話,卻怎麽也撥不出那個號碼。
  她知道有什麽事在悄悄的改變,在突然發生那麽多事後,在她知道他為自己做了那麽多之後。
  心有靈犀的一瞬,手中的電話響了起來,在寂靜的醫院長廊中極為突兀。
  佳南接起來,有些疲倦的倚著牆壁,低低“喂”了一聲。
  “小囡,見到伯父了麽?”他的聲音,淡淡的,卻帶著一種讓人鎮定的力量。
  她“嗯”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對方也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不要勉強自己。假如……你很喜歡眼前的生活,就把今晚發生的事忘了吧。”
  她終於輕輕笑了起來:“你讓我怎麽忘呢?沈容都告訴我了……為什麽不說?”
  “那些都是我該做的,小囡。”他頓了頓,不知想起了什麽,聲音漸漸變得苦澀,“我以前做的那些……小囡——”
  “夠了!”她有些無力的製止他說下去。
  然而電話那邊卻忽然傳來了一聲驚呼聲,接著似乎是什麽碎裂開的聲音,然後就再也沒有動靜了。
  佳南一下子驚醒過來,後脊都出了一身冷汗,她倏然站直:“陳綏寧!陳綏寧!”
  嘟嘟嘟的忙音。
  她再撥,依舊是忙音。
  一轉身,隔著醫院的玻璃窗,看見外邊的馬路上一輛突兀停在路中央的黑色車子——隔了那麽高,其實看不清車牌,可她依舊能辨別出彎曲的護欄。
  那一瞬間,天暈地轉。
  她不知道是為了什麽而窒息,是因為那些模糊的往事,或是津津的父親,還是為了那個讓自己愛恨糾纏了半輩子的男人——可他出事了,她卻真真切切的覺得,難以呼吸。
  那種恐懼鋪天蓋地而來地時候,她忽然有些無力的想……假若他出事了,她以後的情感,那些愛和恨,是不是就這麽消失了,再無依托?
  她像是忽略了腳底的疼痛,直直的奔向電梯,卻最終軟軟的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覺。
  或許是太累太累,這一覺睡了極長的時間。
  仿佛夢境能逃避什麽似的,佳南並不願即刻醒來。
  她聽到有男聲在低低的說話,卻隻是側身,想要將耳朵捂起來,手指卻還是僵直著,一分毫都動不了。
  然而聲音越來越清晰,是她一直想念的聲音……她能感受到他就在附近。
  “就這樣吧……別的她不用知道。”
  “陳綏寧……可是我父親他……”
  “我知道什麽對她是最好的。”他的聲音帶著不容再商榷的意味。
  另一個人終於不再說話了,隔了很久,才說:“你去休息下吧,我來看著她。”
  然後那些聲音終於又化作幻影,隔了很久,白茫茫的一片世界中,她仿佛聽到海地聲音,前邊的身影修長,回頭喊她:“小囡,快點!這裏!”
  那是她第一次見陳綏寧的場景吧?
  潔白無瑕的,青春年少的,她一直以為自己遺忘了,卻又在此刻重現。
  他回身抓住自己的手,拉著自己在沙灘上飛奔,卻又停下來,低聲說:“我們重新開始好麽?”
  明明是喜悅的,懵懂的愛戀,卻又仿佛經曆了重生,讓她生出悲愴的意味。她努力的想看清他的臉,一切卻是徒勞的。
  海水倏然卷高,將她的長裙盡數沾濕,亦將眼前的男人卷走,她終於拚命點頭,卻嗚咽著說不出一個字來,隻是眼睜睜的看著他在自己麵前消失……
  終於還是遲了。
  哪怕她有勇氣放棄一切,也還是遲了。
  “媽咪,媽咪,你怎麽哭了?”小女孩的聲音軟軟的,長發蹭著媽媽的臉,小聲的像是一隻討乖的小貓。
  佳南慢慢的睜開眼睛,看到津津有些緊張的盯著自己,她的身後,是獨屬病房的白色。
  她想說話,嗓子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津津見到媽媽醒了,搖醒一旁的沈容:“舅舅,媽咪醒了!”
  “醒了?”沈容下意識的去摁床頭的呼叫器,長舒了口氣。
  “津津,你爸爸呢?”佳南的聲音嘶啞得像是沙漠中的旅人,卻終於還是將這句話說出來了。
  小家夥轉頭,望向門邊。
  她看到他,倚在那裏,或許是因為聽到她的話,怔住了,一步都沒有往前。
  她亦靜靜的回望他,視線明晰起來,是他——英俊的臉龐,卻狼狽的像是數日沒有整理儀容,甚至手上還掛著繃帶;明明是冷靜自持的看著,眼神卻泄露了一切,那是深重如海的情緒突破了四年的桎梏,洶湧而出。
  他一步步的走過來,因為注意到她盯著自己的手臂,輕聲說:“受了點輕傷,你……醒了?”
  如陳綏寧這樣的男人,原來也會說廢話……就像他做了那麽多,默默的,蠢事。
  佳南忍不住微笑起來,而印刻在他的眼中,婉轉明麗的,顏如舜華。
  他並沒有顧忌女兒就在旁邊,俯身,重重的吻下去。
  仿若劫後餘生。
  佳南閉上眼睛,唇角抿著那絲笑,依稀聽到女兒的大吵大叫:“爸爸媽媽,你們真不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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