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至第十四章修改版
金陵,大梁帝都。
物寶天華王氣蒸蔚,這裏連城門也與他處不同,格外的巍峨堅實。川流不息入城的人流中,一輛青蓬雙轅的馬車不起眼地夾在其中,搖搖緩行,在距離城門數丈之地停頓了下來。
車簾掀起,一個月白衣衫,容顏清朗的年輕人跳下車,前行幾步,仰起頭凝望著城門上方的“金陵”二字。
走在馬車前方的兩名騎士察覺到後麵有異樣,回過頭看了一下,一齊撥轉馬頭奔了過來。這兩人都是貴族公子的打扮,年齡也大致相仿,跑在前麵的一個遠遠就在問:“蘇兄,你怎麽了?”
梅長蘇沒有回答,他依然保持著仰望城門的姿勢,表情凝然不動,一頭烏發被風吹起,有幾絲零散地覆在蒼白的麵頰上,使得整個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滄桑與悲涼。
“蘇兄是不是累了?”這時另外一人也奔至近前,關切地道,“就快到了,今天可以好好歇歇。”
“景睿,謝弼,”梅長蘇毫無顏色的唇邊掠過一抹淺淡的笑,“我想在這裏再站一會兒……這麽多年沒來,想不到金陵城幾乎絲毫未變,進了城門後,多半也依然是冠蓋滿京華的盛況吧……”
蕭景睿微微有些怔忡,問道:“怎麽蘇兄以前……來過金陵?”
“十五年前,我曾在金陵受教於黎崇老先生,自他被貶離京後,就再沒有回來過。”梅長蘇幽幽長歎一聲,閉了閉眼睛,似要抹去滿目浮華,“想到先師,不免要感慨前塵往事如煙如塵,仿若雲散水涸,豈複有重來之日。”
提起前代鴻儒黎老先生,蕭景睿與謝弼都不由神色肅然。
黎崇這位學博天下的一代宗師,雖然受召入朝教習諸皇子,但亦不忘設教壇於宮牆之外。在他座前受教之人富貴寒素,兼而有之,並無差別,一時名重無兩。然而當年不知為了何故觸怒天顏,以太傅之身被貶為白衣,憤憤離京,鬱鬱而亡,誠是天下士子心中之痛。在與梅長蘇一路同行到金陵的相處過程中,蕭景睿和謝弼都覺得這位蘇兄學識深不可測,一定大有淵源,卻沒想到他原來竟是受教於這位老先生。
“黎老先生若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蘇兄你為他傷感,有損身體,”蕭景睿低聲勸道,“你身子不好,我們本來是請你到金陵散心養病的,你若是這般鬱鬱不歡,倒讓我們這些做朋友的覺得過意不去。”
梅長蘇默然半晌,方緩緩睜開雙眸,道:“你們放心,既然來到王都城下,總要哀念一下亡師當年忠心受挫,黯然離京的淒楚之情,豈有一直沉溺憂傷之理?我沒有事的,咱們進城吧。”
時近黃昏,晝市已休,夜市未起,街麵有些清寂,三人很快就趕到了一座赫赫府第前,“寧國侯府”的匾額高高懸掛,十分顯眼。
“哎呀,快進去通報,大公子二公子回來了!”這時正好是下人們忙著四處掌燈的時候,一個眼尖的男仆扭頭瞅見他們,立即高聲叫了起來,同時迎上來請安。
三人紛紛下車下馬,客前主後進了侯府大門,入目便是一道影壁,壁上“護國柱石”四字竟是禦筆。
“芹伯,父親母親呢?”蕭景睿問著一個匆匆迎出來的老仆。
“侯爺在書房,不過夫人今日禮佛,要留宿公主府。”
“那我爹我娘呢?大哥和綺妹他們呢?”
“卓莊主和卓夫人已經回汾佐去了,卓姑爺和大小姐同行。”
在一旁聽著他們的問答,梅長蘇忍不住失笑道:“真是混亂啊,又是父親母親,又是爹娘的,再加上你跟哪個兄弟都不同姓,不知道的人一聽就暈了。”
“不知道的人當然會暈了,不過景睿的身世也算是一段傳奇了,不知道的人很少吧。”
“謝弼,你總是沒大沒小的,叫我大哥。”蕭景睿故意板了板臉,三個人隨後一齊笑了起來。
不過玩笑歸玩笑,其實謝弼說的沒錯,蕭景睿的身世由於太離奇,又牽涉到貴胄世家的寧國侯府與江湖名重的天泉山莊,在朝野間的確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二十四年前,寧國侯謝玉離開他懷孕的妻子——當朝皇妹蒞陽長公主出征西夏,同年,江湖世家天泉山莊的莊主卓鼎風也將身懷六甲的愛妻送到金陵委托朋友照顧,自己前往苗疆約戰魔教高手。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一次被民間俗稱為“鎖喉”的疫情突然暴發,為躲避瘟疫,城內的達官貴人們紛紛離開,到附近的清靜山廟避災,而謝卓兩家夫人巧之又巧地住到了同一座廟裏的東西兩院。
由於山中寂寞,兩位夫人有了交往,彼此都覺得性情相投,常在一處起坐。這天,兩人正聚在一起聊天弈棋,突然同時陣痛起來。其時外麵正是電閃雷鳴、風雨大作,隨行的仆從們惶惶然地忙亂到深夜,終於有嬰兒的啼哭聲響起,兩個男孩幾乎是先後腳一起落草。
在一片喜笑顏開中,產婆們捧著這金尊玉貴的兩個小公子到外間準備好的一個大木桶裏給嬰兒浴身。
就在此時,意外發生了。
古廟院中一株空心柏被雷電擊中,一段粗枝轟然斷裂,砸在產房屋頂上,瞬那間瓦碎梁歪,窗欞也被震落,狂風猛卷而入,屋內燭火俱滅,一片尖叫聲。侍衛和婢女們慌慌張張搶出兩位夫人,被嚇得向後跌坐在地上的產婆們也手忙腳亂地摸黑從木桶裏撈出嬰孩,逃了出去。
好在有驚無險,無人受傷,重新擇房安頓好了產婦之後,眾人剛鬆了一口氣,就突然發現了一個大問題。
摸黑被抱出的兩個男嬰,赤裸裸身無牽掛,一般樣皺皺巴巴,一般樣張著嘴大哭,重量相仿,眉目相似,哪個是謝夫人生的,哪個又是卓夫人生的?
到了第二天,問題更加沉重,因為其中的一個男嬰死了。
謝夫人既是當朝長公主,這件事就不可避免地驚動到了當今天子。皇帝下旨命兩家帶著嬰孩入宮,派禦醫滴血認親,誰知嬰兒的血居然跟誰的都相融,根本沒有區別,再一看兩對父母的模樣,皇帝知道事情難辦了。
謝玉與卓鼎風都是長身玉立,五官明晰,兩位夫人都是柳眉杏眼,秀麗文雅;雖說不算很象,但細察其五官,輪廓特征竟然差不多。
即使等孩子長大,隻怕也難單憑長相,就判定他到底是誰家之子。
皇帝抱著嬰兒看了半天,雖無決斷,但因心中十分喜愛,便想出了一個折中之計:“既然無法確認這孩子究竟是何人之子,那他姓謝姓卓都不合適,朕就賜國姓於他,按皇子輩取名,叫景……景睿好了,他生在睿山之上嘛。一年住在謝家,下一年就住在卓家,算是兩姓之子,如何?”
皇帝作了主,何況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大家也隻能同意。
就這樣,蕭景睿便有了雙重身份,即是寧國侯謝家的大公子,也是天泉山莊卓氏門中的二少爺。而素無往來的謝卓兩家也由此變得有如親族一般,關係緊密。兩年前,卓家長子卓青遙娶了謝府大小姐謝綺為妻,兩家更是親上加親,和睦得有如一家一般。
“好了大哥,既然父親在書房,我們直接過去請安吧,”謝弼說著又回頭看了看梅長蘇,“蘇兄一起去嗎?”
梅長蘇一笑道:“入府打擾,自當拜見主人。”
兄弟二人一左一右,笑容晏晏地陪同著客人進了二門,沿途的下人一看這架式,就知道來的是個要緊的貴客,隻是看來者一身白衫,容顏清素的樣子,又猜不出是何來頭。
按貴族世家的常例,除非是迎接聖旨或位階更高的人,一般不開中門不入正廳,所以兩兄弟直接就引著客人到了東廳。雖然室外還有餘輝,但廳內已是明燭高燒,在溫黃的燈光下,有一人手執書卷,踏著光滑如鏡的水磨大理石地麵,正緩步慢踱,若有所思。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頷下長須無風自動。
這就是頗受當朝皇帝倚重,被稱朝廷柱石的寧國侯謝玉。
當年曾被喻為“芝蘭玉樹”的美男子如今已年過半百,但端正的麵龐和挺秀的五官依然保留著青年時的俊帥,體型也還保持得很好,胖瘦適中,矯健有力。此時他身著一套半舊的家居服,除了腰間一條玉帶外別無華貴的飾物,卻透著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雍容。
蕭景睿與謝弼神色恭肅地上前拜倒,齊聲道:“孩兒見過父親。”
“起來吧,”謝玉抬了抬手,目光落在蕭景睿身上,語調略轉嚴厲,“你還知道回來?兩個多月不見你人影,連中秋團圓之日都忘了,看來平日對你實在管教得不夠……”
剛剛才教訓這一句,謝玉突然發現廳上還有第四人,立即停頓了下來,“哦,有客人?”
“是。”蕭景睿躬身道,“這位蘇兄是孩兒結識的朋友,在外時一向多承他照顧,此次是孩兒力邀請他到金陵休養身體的。”
梅長蘇邁步上前,執的是晚輩禮,氣度卻甚是從容不迫:“草民蘇哲,見過侯爺。”
“蘇先生客氣了,來者是客,何況又是犬子的好友,不必如此謙稱。”謝玉抬手微微還了半禮,見這年輕人雖是病體單薄,但容顏靈秀,氣質清雅,不由多看了兩眼,“蘇先生好人物,既然賞光客寓敝府,就當自己家一樣,不必拘束。”
梅長蘇欠身笑了笑,並未多客套,慢慢退後了一步。
因為有外人在場,謝玉不便再對蕭景睿多加訓斥,所以隻瞪了一眼,就放緩了語氣道:“客人遠來勞累,你們陪著先安排休息吧。明日不許貪睡,去公主府迎你母親回來,等我下朝後再過來這裏,有話要吩咐你們。”
“是。”兄弟二人一齊躬身,與梅長蘇一起退了出來,直到了院門之外,才放鬆了全身。
因為早得了吩咐,謝府下人們已打掃好客院雪廬,重新換了嶄新的鋪陳,熱茶熱水也準備停當,整個院子顯得極是溫馨,倒看不出一向少有人住。
旅途中晚餐吃得太早,所以蕭景睿和謝弼陪著梅長蘇一起在雪廬用夜宵。棗粥和點心剛送上來,蕭景睿突然想起來了什麽,問道:“飛流呢,叫他一起來吃吧?”
梅長蘇笑道:“他一直都在啊。”
話音剛落,蕭景睿和謝弼突然覺得背心一陣發寒,回頭看時,方才明明空無一人的屋角,此時竟已靜靜地站著一個身著淺藍衣衫的少年。他容顏生得極是俊美,可惜全身上下都仿若罩著一層寒冰般冷傲孤清,令人分毫不敢生親近之念。
“雖說不是第一次見飛流,可還是覺得這身法好詭譎啊。”謝弼壓低了聲音悄悄道,“蘇兄,有他這樣一個護衛在,我都不太敢*近你,生怕他一個誤會,劈我一掌。”
“怎麽會?我們飛流脾氣很好,很乖的。”梅長蘇剛抬了抬手,下一個瞬間飛流就已經飄了過來,蹲下身,將頭*在梅長蘇的膝上,“看,還喜歡撒嬌。他隻是偶爾分不清楚真假,以後有他在場的時候,你們不要跟我打鬧就是了。”
這個武功奇絕的少年護衛受過腦傷,略有些心智不全,蕭景睿和謝弼早已知道,不過他倆對梅長蘇都敬如師長,根本也沒打算跟他打鬧,所以這句吩咐嘛,聽著也就是聽著罷了。
飛流不喜歡吃粥,謝弼又吩咐人另給他煮了麵食。大家正邊吃邊閑談,院外突響人聲,有人一路朗聲大笑著走進來道:“你們走得可真慢,等得我都快長毛了!”
蕭景睿大喜,跳起身來抓住來者,“豫津!”
謝弼卻皺起了眉頭,下巴一仰,問道:“我說言豫津啊,你這消息也太快了吧?我們剛剛才進門,時間又這麽晚,你跑來幹什麽?”
“我跟你們管家打了招呼,等你們一回來就給我送信兒,”言豫津大踏步走上前來給梅長蘇見禮,“蘇兄看起來氣色不錯,這一路上少了我,沒被這兩人給悶死吧?”
國舅府的大少爺言豫津是蕭景睿最好的朋友,三個貴公子本來是一起在遊曆途中遇到梅長蘇,打算結伴同行回金陵的,誰知一行人在半路上碰巧救下了一對被追殺的老夫婦,聽他們說是準備上京,去控告慶國公柏業的親族在他的原籍地濱州橫行鄉裏、魚肉百姓,奪耕農田產為私產,毆殺人命等諸項罪狀。謝弼因為寧國侯府與慶國公府一向交好,怕父親責怪,沒有敢管這樁閑事,而言豫津生性灑脫,俠義心起,便自告奮勇護送這對老夫婦一起先走,同時還堅持不要蕭景睿同行,讓他陪著由於身體原因必須慢慢緩行的梅長蘇隨後回京。
“胡公胡婆怎麽樣?”一見到他,梅長蘇自然要先問一問那對告狀的老夫婦。
“狀子已經遞到禦史台了,事情現在很穩定,皇上秘旨派了特使去濱州,沒有調查結論前案子暫不開審,所以現在還沒起什麽風波,謝弼你也用不著這麽急就冷淡我避嫌。”言豫津雖然語氣樂樂嗬嗬的,但說起話來卻毫不客氣,“我就是想這麽晚來看景睿和蘇兄,就不是來看你的,不服氣來咬我啊……”
“呸!”謝弼啐道,“你那麽厚的皮,誰咬得動?”
“好了好了,不開玩笑了,跟你們說正經的,”言豫津拖過一張凳子在桌旁坐下,撈起一杯茶一飲而盡,“你們大概還不知道自己回來的有多及時吧?”
“及時?”蕭景睿不解地眨眨眼睛,“我們趕上什麽了嗎?”
“哈哈,”言豫津用力拍著好友的肩膀,“你們趕上了一場大熱鬧!”
聽他這樣說,梅長蘇倒還罷了,蕭景睿和謝弼卻一齊睜圓眼睛,露出了好奇的表情。因為他們二人非常了解言豫津,知道這位國舅公子是全京城最愛看熱鬧的一個人,哪裏有熱鬧哪裏就有他的影子,看的熱鬧多了標準自然也會水漲船高,所以從他嘴裏說出來的“大”熱鬧,就一定不會小到哪兒去。
“別吊胃口了,快說,有什麽熱鬧看?朝廷要加恩科點武魁了嗎?”謝弼催問道。
“比那個熱鬧,”言豫津擺擺手,“你們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初遇蘇兄的那個小縣城外,看見了什麽人?”
“看見了……”謝弼略一回想,“啊,那個大渝國派來出使我們大梁的使團!當時他們不是在酒樓鬧著說帶來的國書丟了嗎?又砸樓又搜身的,那個猖狂勁兒真讓人想狠狠教訓他們一下!他們現在已經進京了?幹什麽來的?”
“嘿嘿,”言豫津笑眯眯道,“他們是來求親聯姻的!”
“原來是這個事……”謝弼有些失望,“皇上是一定會按慣例考查一下這些使者的,雖然還算有趣,卻也未見得會有多熱鬧。”
“你先別急嘛,”言豫津斜了他一眼,“這個熱鬧裏不僅有皇上,有大渝使者,還有一個你們想也想不到的第三方!猜猜是誰?”
蕭景睿與謝弼剛開始想,梅長蘇已道:“是不是北燕的使團也到了金陵?”
言豫津稍感受挫,但很快又振作起精神:“蘇兄猜得沒錯,北燕的使團規模也不小,雙方在金陵城已經明爭暗鬥了好幾天了,皇上決斷不下,或者他根本就不想決斷,所以頒下聖旨,三天後在朱雀門外,來一個公平的比試!”
“有些意思了,”蕭景睿挑起雙眉,“我們已經看到大渝使團裏至少有一個金雕柴明,北燕那邊雖然不知拓跋昊來了沒有,但也絕不會差到哪裏去。這雙方比拚,的確值得一看。”
“哪裏隻是雙方比拚,是三方!”言豫津得意地一笑。
“啊?”兩兄弟異口同聲地問道,“還有哪家使團?”
言豫津正準備賣賣關子,梅長蘇又笑道:“我猜當然還有東道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難道就不許我們大梁的勇士去爭爭這個機會?”
麵對著蕭謝二人詢問的目光,言豫津隻好予以肯定:“蘇兄猜得對,就是這三方。”
謝弼很是詫異地道:“皇上這樣下旨實在奇怪,他如果不同意和親,拒絕就是了,如果同意和親,那把本國人扯進來比試什麽?”
“你們這就不懂了吧?”言豫津又高興起來,“我剛才就跟你們說過,這是求親,不是和親!你們以為跟以前一樣,如果皇上同意了,就在公主郡主中挑一個適齡的嫁過去,對方也不在乎到底是誰,反正娶的是大梁宗室貴女的身份?”
“聽你這話的意思,大渝和北燕此次前來,難道還有特定求親的人選不成?”
“沒錯。”言豫津用充滿神秘感的表情道,“一個特定的人選,一個讓他們打得滿頭包都願意娶到手的人……要不要猜猜看是誰……”
話音未落,梅長蘇隨手放下粥碗,道:“我猜是霓凰郡主。”
蕭景睿與謝弼一齊跳了起來,失聲道:“什麽?!”
而言豫津則是一臉幽怨地盯著梅長蘇,恨恨道:“蘇兄,雖然你聰明絕頂讓人佩服,可這種什麽都猜得中的毛病實在不好,讓人覺得很無趣,很沒有成就感啊!”
“對不起,我反省,以後不這樣了。”梅長蘇笑道,“你繼續。”
“還繼續什麽啊,該講的都講的差不多了……”
“這樣就差不多了?”謝弼大聲道,“大渝和北燕提的這是什麽狗屁要求?皇上早該一開始就拒絕了才對,還搞什麽公開比試?!大臣們沒有諫阻麽?霓凰郡主怎麽可能嫁出去?”
梅長蘇唇邊浮起一絲淡得讓人難以察覺的清冷笑意。
是啊,霓凰郡主怎麽可能嫁出去?她可不是一個長在深宮幽閨的普通貴女,而是以一介女流之身,執掌南境十萬邊防鐵騎的奇才統帥。十年前大梁南邊的強敵楚國興兵,負責南境防線的雲南王穆深戰死,其女霓凰臨危受命,全軍縞素迎敵,血戰楚騎於青冥關,殲敵三萬。此役後,朝廷頒下旨意,命霓凰郡主代幼弟鎮守南方,南境全軍皆歸於其麾下。郡主也曾指天盟誓,幼弟一日不能承擔雲南王重責,她就一日不嫁,至今已二十七歲,仍是單身。
也正因為霓凰郡主的地位舉足輕重,所以對於皇帝陛下同意異國人也可進入郡主擇婿範圍的決定,令幾個貴家公子十分吃驚,蕭景睿先就問道:“皇上難道就沒有征求過霓凰郡主本人的意思?”
“當然問過,因為雲南王世子穆青上月已成年襲爵,所以郡主倒是同意了,不過加了幾個條件,首先,比試者必須是求親者本人,其次,文試她不管,由皇帝陛下裁斷,但武試的優勝者要跟她親自比試,輸了才嫁。”言豫津悠悠道。
此言一出,那兩兄弟又齊齊鬆了一口氣。謝弼罵道:“死豫津,故意逗我們!這樣就好多了,大渝和北燕的成名高手多半已婚無資格,未婚的就算再精挑細選,打得過我們霓凰郡主麽?”
“也不一定非要打得過才行,”梅長蘇再次插言,“如果郡主看得順眼喜歡,自然不輸也會輸了。”
“我也這麽覺得,”言豫津美美地道,“你們都曉得,郡主一向喜歡我……”
謝弼噴出才喝進嘴的一口茶,咳著道:“郡……郡主是一向喜歡罵你!象你這樣不太正經的人就算了,霓凰郡主沙場風霜多年,喜歡的是穩重有擔當的男人。”
“唉,”言豫津歎著氣,“謝二,你真是狠心,我可好不容易做個美夢……”
“你就少開玩笑了,”蕭景睿推他一把,又道,“不過這次大渝和北燕也算是做著美夢來的,不成功吧,沒有多少損失,一旦成功了……你們想想,不僅是聯了國姻,而且娶到手一個軍事奇才,名聲也會一下子響亮不少呢。”
梅長蘇淡淡道:“大渝和北燕近來朝局都不穩吧,各有幾派在你死我活地奪嫡爭太子之位呢。此時有哪個皇子娶到了霓凰郡主,簡直就如同已穩拿皇太子的寶座一樣。”
“蘇兄這話算是點到要害了。明知我大梁朝廷不大可能會放霓凰郡主外嫁,但總要拚著血本來爭一爭,若是僥幸爭到了手,回國就一定贏定了。”言豫津讚同道,“也不知是誰去給他們出的主意,也虧他們敢鼓足了勇氣來。”
梅長蘇很感興趣地看著他,問道:“你怎麽知道一定是有人去給他們出了主意呢?”
言豫津聳聳肩道:“我不愛亂分析的,隻是直覺。你們想啊,兩個國家一起想到這個主意,又差不多同時付諸實施,也太巧了一些。”
“管他巧不巧,總之不能讓霓凰郡主外嫁出去就行了。”謝弼搖著手,轉向梅長蘇,“蘇兄,依你看這場比試誰會贏呢?”
梅長蘇失笑道:“我又不是算命的,哪裏會知道?”
“剛才豫津問什麽你就猜得中什麽,我還以為你能未卜先知呢。”謝弼哈哈一笑。
“我跟你們實招了吧,”梅長蘇笑道,“其實我不是猜中的。”
“不是猜中的?”言豫津立即來了興致,“難道蘇兄真的會算命?”
“命理之玄妙,豈是我一介愚人能窺算的?”梅長蘇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卷絹書,“我沒有猜,我是早就知道這件事,這上麵都寫著呢……”
言豫津好奇地接過絹書,三個人湊過去一看,全都驚訝得叫了起來。
“這是大渝國君親筆書寫、遣使求親的國書啊!”謝弼兩眼發直,“怎麽會在你手裏?”
“啊,原來那個縣城酒樓上……大渝使團居然是真的丟了國書……”言豫津歪著頭盯住梅長蘇瞧,“蘇兄啊,你沒事偷人家國書做什麽?”
“你說對了,就是沒事才偷的。”梅長蘇仍是笑得一派雲淡風輕,“大渝使團剛好跟我住同一個客棧,那個掌櫃的告訴我他們有個檀木長匣,護得很緊,裏麵一定有好東西。我一時好奇,派飛流去取了來看,沒想到隻是一卷公文國書。這些事情與我們江湖人無關,所以我也不太感興趣,原想看過就放回原處的,沒料到他們那麽快就發現了,鬧了出來,沒辦法,就隻好不還了……”
三人全都見識過飛流奇詭的身手,聽說是他去取的,倒也不吃驚,隻是這個梅長蘇也未免太好奇了一點,人家的國書他都要去翻來看看,也不怕惹上什麽麻煩……
“對了,參與甄試有沒有什麽條件和限製呢?”蕭景睿把話題又扯回原處。
“有啊,要家世清白,年齡相當,品貌端正,未曾娶妻……”
“就這些?”
“就這些。”
“啊,”謝弼叫道,“那大哥也可以去參加!”
“我?”蕭景睿嚇了一跳,“我雖然敬重霓凰郡主,可從來沒有想過……”
“不是想要你贏到最後才讓你去的,”謝弼拉著他的袖子,“我們大梁參加的人越多,大渝和北燕獲勝的機會就越小。你那麽優秀,一定能淘汰掉不少對手,也算去為霓凰郡主篩選掉不合格的人選嘛。”
“可是……”
“還可是什麽?我是武學不精,報了名也白搭,你是天泉山莊的二少爺,卓伯伯親自教你武功,好歹也算是個高手,還難為蘇兄進京這一路上都在指點你,就算積累一下實戰經驗也好啊。”謝弼不由分說,向言豫津道,“豫津,明天你去幫他把名給報上去。”
“這個不用你操心,我早就已經給他報好了。”言豫津笑眯眯道。
“喂……你們倆……”
“不用緊張,”梅長蘇忍著笑道,“你的武功我最清楚,想贏到最後是不可能的,去比試幾輪又有什麽關係?”
“你這也算是安慰我?”蕭景睿欲哭無淚,“難道我是最好欺負的人……”
謝弼又想到一個問題:“不會隻有京城貴胄人家才知道這事吧?民間的俊彥英傑應該也能來參加吧?”
“當然能來。”言豫津斜了他一眼,“這種消息就是想瞞也未必瞞得住,何況皇上也有趁此機會為郡主擇一佳婿,以慰她沙場孤苦的意思。你們這一路上京來,難道沒注意到各路武林英豪都在朝金陵趕嗎?”
三人細細回想,遲鈍地發現好象是這樣,隻是進京的人流本就多,一時沒在意罷了。
“好啦,不跟你們聊啦,”言豫津起身伸個懶腰,“我要回去好好休養,三天後準備大展身手,打退各路英豪,一舉贏得霓凰姐姐的芳心……”
謝弼斜了他一眼:“這人,還沒睡著就開始說夢話了……”
“是該走了,免得打擾蘇兄休息。”蕭景睿也道,“飛流都睡著好久了。”
大家回頭一看,果見飛流和衣躺在床上,也沒放帳簾下來,閉目睡得很香。
“都睡著了感覺還象個冰塊……”言豫津剛發表了一句評論,飛流的眼睛突然睜開,嚇得他趕緊指著蕭景睿道:“剛才那句話是他說的!”
飛流的雙眼無焦距地睜了一小會兒,瞬間又重新閉上。
“放心,你的聲音他已經認得了,”梅長蘇莞爾道,“如果是陌生人的聲音,飛流就會立即醒過來了。”
“還好還好,”言豫津拍拍胸口道,“那我們就告辭了,蘇兄請早些安歇吧。”
梅長蘇起身相送到門外,目送三人離去,二更鍾鼓恰在此時響起,他停住腳步默默地聽了一會兒,凝目看著黑夜中一片寂靜的侯府,良久之後,才慢慢關上了房門。
金陵城世代以王氣蒸勝著稱,城中心自然就是大梁皇帝的宮城。從南勝門出去,一條斜斜的紅牆磚道,連接著一個既獨立,又與宮城渾然一體的精致府第。
府第的規製並不算大,但如果以大小來判定府第主人的身份就很可能會犯下嚴重的錯誤。府第正門常年不開,門楣上懸掛著一道壓金鑲邊,純黑為底的匾額。上麵以官梁體寫著方方正正的三個字:“蒞陽府”。
蒞陽長公主,當朝天子唯一在世的妹妹,寧國侯謝玉之妻。
京裏稍微有一點年歲的人,都還清楚地記得當年長公主出嫁時轟動全城的盛況。那高倨於迎鳳樓上俯視平民的新婚夫婦,簡直就是英雄美人四個字最直觀的詮釋。二十四年時光荏苒,兩人恩愛依然,互敬互重,膝下三男一女,皆是知書達禮的孩子,在眾人的眼中,這絕對是堪稱最完美的家庭典範。
原本按皇室慣例,蒞陽公主與謝玉成親後,應是由謝玉移居到公主府,外人對他以“駙馬”而非“侯爺”相稱。但由於公主本人的意願,加之先皇太後一向不讚同讓公主們在婆家高高在上,享受不到天倫之樂,故而蒞陽公主婚後便移居寧國侯府,在府內與公婆以家禮相處。長公主生性賢良,為人端莊持重,命令下人隻要是在侯府之內,統統以“夫人”稱呼她,對她自己帶來的宮人,更是嚴加拘管。後來謝玉戰功日著,在朝中越發的顯貴,公主又時時刻意低調,朝野上下漸漸便習慣了將兩人的關係視為“侯爺”和“夫人”,而不是原本應該的“公主”和“駙馬”。
這座蒞陽府是公主十五及笄之年敕造的,自她大婚後,便空閑了下來,蒞陽公主覺得空置可惜,命人在裏麵養植了無數的奇花異草,四季常香,宮中後妃與親貴家眷們常在花期前來請求賞遊,是京都上層的一處勝景。公主在齋戒、禮佛時,或者是太皇太後要來小住的日子,都會搬回去住上幾天。
蕭景睿與謝弼二人回來時,他們的母親就恰好正在公主府小住。
這日一大早,兩兄弟便遵從父命,前往蒞陽府迎候長公主,護送著她的鑾駕回到寧國侯府。此時老侯爺與太夫人已逝,無須前去問候,所以蒞陽長公主直接吩咐回她日常起居的內院正房。
順回廊過側院,沿牆栽種著一水兒的晚桂,此時花期未盡,尚有餘香,蒞陽公主略略放緩了腳步,似在感受風中馥鬱。恰在這時,有一縷琴音逾牆而來,雖因距離較遠,聽不真切,但音韻清靈,令人陡生滌塵洗俗之感。
“這是何人撫琴?意境非凡啊。”
蕭景睿仰首細聽了片刻,答道:“這是孩兒的一個朋友,姓蘇名哲,受孩兒之邀來金陵小住休養,目前就下榻在雪廬。”
“娘是否想要見見此人?”謝弼忙問道。
蒞陽公主淡淡一笑:“既是景睿的友人,你們好生招待就是了,何須見我?”
“可是此處聽不真切,不如孩兒請蘇兄進內院,隔簾為娘親撫琴如何?”謝弼建議道。
蒞陽長公主眉間略略一蹙,但辭氣仍然溫和:“弼兒,這位蘇先生來此是客,並非取樂的伶人,豈能這樣召來喚去?日後若有機緣,我自能再聞琴音,若無機緣,亦不可強求。”
蕭景睿乍一聽到二弟的建議時,感覺與蒞陽公主相同,心中有些不悅,但見母親已經拒絕,便沒再多說。謝弼的本意自然也不是存心要失禮,隻是從小的習慣使然,總覺得母親地位尊貴,喜歡誰的琴便叫來撫上幾曲就是,沒有多想,結果受了責備,不由滿麵通紅。
到了內院正房,蒞陽長公主*著臨窗設的一張長榻坐下歇息。她向來穎慧,已看出兩個兒子都好象有事的樣子,便沒有多留他們,隻閑談了幾句,就讓兩人出去了。
蕭景睿由於身世的原因,早就表明自己無襲爵之意,堅決將世子之位讓給了謝弼。而且謝弼長成後,也確實比他的兄長更通曉政事,更善於處理外聯關係,所以近一兩年,寧國侯謝玉已將大半的事務移交給了他,很多重要的場合也讓他代為出席,故而一向雜務極多,剛出了內院便沒了影,而比較清閑的蕭大公子則立即趕去了雪廬。
這時梅長蘇已沒有在撫琴,而是拿著本書在樹下翻讀。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後,他抬起頭,朝院門方向展顏一笑,陽光的斑點從樹葉縫隙間落下,晃晃悠悠在他臉上跳動著,愈發顯得那個笑容生動之極。
蕭景睿也笑了起來,走上前拱了拱手,問候道:“蘇兄昨夜睡得可好?”
“你擔心我睡不好麽?”梅長蘇示意他拖個竹椅過來坐,“我們江湖中人,哪裏會有擇席的毛病,不過是想著豫津說的大熱鬧,睡的遲些,今天才起來晚了。飛流說你早上也來過一趟?”
“嗯。”蕭景睿四處望了望,“怎麽沒見飛流?”
“哦,飛流第一次來金陵,我讓他出去玩一會兒。”梅長蘇輕飄飄地說。
蕭景睿不由有些冷汗。飛流的心智象個孩子,但武功卻是超一流的高絕,梅長蘇居然就這樣輕易地把他放了出去玩,膽子還真是不小。
“你放心,我們飛流是不會惹禍的。”梅長蘇如同能讀出蕭景睿的心思般,挑眉笑了笑,“就算真惹了禍,依他的身手,一跑就不見了,人家也找不著寧國侯府的麻煩。”
“我哪裏是怕有麻煩的意思?”蕭景睿苦笑道,“蘇兄又冤枉我。”
梅長蘇也不多說,敲了敲桌麵道,“既然你來了,不如去拿個棋盤出來,我們廝殺片刻如何?”
蕭景睿忙站起身來,親自到一旁廂房拿出一副棋子棋盤,在樹下石桌上安放好。梅長蘇雖是才華天縱,但也並非真的十全十美,至少棋藝方麵他就未算得一流。這一路入京,蕭景睿早已知道他的底細,根本不必用上全力,就能讓他撐腮擰眉,想個半天。
棋畢三局,梅長蘇完敗。蕭景睿笑著拂亂棋子道:“蘇兄棋意雖好,但天生不擅計數,我可以在這裏放一句大話,這輩子你估計是贏不成我了。”
“你別得意,等我教會飛流,有你哭的時候呢。飛流雖然不象一般聰明人那樣能夠心思百轉,但專注力卻極是驚人,我所認識的人中,沒一個及得上他的。”
蕭景睿沒有理他試圖找回場子的話,而是抬頭向外望了望,問道:“蘇兄到底讓飛流去哪裏玩了?都到正午了,怎麽還沒回來?”
有道是說曹操,曹操到,話音剛落,就聽得外麵清嘯連連,緊接著便是一陣衣帛破空之音。有個渾厚有力的男聲喝道:“何方小子!敢在侯府撒野,休逃!”
“不好,這個聲音是……是……”蕭景睿頓時大驚,剛跳起身來,突覺臂上一緊,轉頭看時,是梅長蘇神色凝重地抓著自己的手臂,沉聲道:“快帶我過去!”
事發倉促,蕭景睿未及多想,便展臂圈住了梅長蘇的腰,運氣一提,帶著他連接幾縱,以最快的速度向騷亂的現場奔去。
掠過西側道,剛衝進正院的月亮門,就看見二三道門之間的那小庭院裏人影翻動,打得甚是熱鬧。飛流不僅身法奇詭,而且劍術極其厲辣陰狠,鋒芒所指,寒意磣人發根,可與他對打的那人卻絲毫未顯落在下風,一手掌法大開大合,遊刃有餘,內力之雄勁如酷陽烈日,仿佛將飛流原本來去無蹤的秘忍之術曝曬在了陽光之下一般,令這個少年幾番衝殺,也衝不出他的掌力範圍內。
蕭景睿還未回過神來,因為聽到身旁梅長蘇喝道“飛流住手”,也立即也跟著大叫了一聲:“蒙統領請停手!”
飛流對梅長蘇的命令一向是不假思索地服從,立刻收住劍勢,向後退了一步。他的對手倒也不趁勢緊逼,雙掌回錯,雖未散力,卻也停住了攻勢。
“景睿,這是怎麽回事?”隨著這一句威嚴十足的問話,蕭景睿這才發現父親竟然也在現場,正負手立於庭院的東南角,似乎是為了封堵飛流前往內宅的方向。
“請侯爺恕罪,”梅長蘇緩步上前,欠身為禮,“這是在下的一個護衛,他一向不太懂事,出入都沒有規矩,是在下疏於管教的錯,侯爺但有責罰,在下甘願承受。”
蕭景睿也慌忙上前解釋道:“這次一定是個誤會,飛流一向喜歡高去高來,但隻要不去惹他,他就決不會傷害任何人……”
謝玉抬手打斷了兒子的話,臉色仍是有些陰沉,對梅長蘇道:“蘇先生遠來是客,我府中不會怠慢,隻是貴屬這出入的習慣恐怕要改改,否則象今天這樣的誤會,隻怕日後還會發生。”
“侯爺說的是,在下一定會嚴加管教。”
謝玉“嗯”了一聲,轉向適才與飛流對打的那人,竟拱手施了個禮,向他道歉:“蒙統領今日本是來做客的,沒想到竟驚動您出了一次手,本侯實在是過意不去。
那蒙統領大約四十歲上下的樣子,體態雄健,身材高壯,容貌極有陽剛之氣,一雙眸子炯炯有神,卻又精氣內斂,見寧國侯過來致歉,立即不在意地一擺手,道:“我不過是見這少年身法奇異,敢在侯府內越牆飛簷,而滿府的侍衛竟沒有一個人能發現他,以為是個心懷叵測的不法之徒,所以替侯爺您動動手。既然是誤會,大家不過就當切磋了一下。”說著目光極有興趣地掃向了梅長蘇:“敢問這位先生是……”
“在下蘇哲,與蕭公子相交於江湖,彼此投緣。此番蒙他盛情,到京城來小住的。”
“蘇哲?”蒙統領將這名字念了念,看看飛流,再看看這個乍一瞧並不惹人眼目的年輕人,笑道,“先生有這樣的護衛,想必也是有什麽過人之處吧?”
“哪裏,”梅長蘇坦然笑道,“在下不過是恰巧在飛流落難時救了他一次,所以他感恩留在了身邊,並非在下有何出眾德能,才配驅使他這樣的高手。”
“是嗎?”蒙統領神色不動,也不知是信還是不信,隻是沒再繼續追問。謝玉深深地看了蕭景睿一眼,也無他言,過來招呼著蒙統領到正廳奉茶,兩人一起並肩走了。
他們剛走,蕭景睿就跺了跺腳,拍著腦門道:“慘啦慘啦!爹爹起了疑心,今晚一定會把我叫去查問你的真實身份的,這可怎麽辦啊?”
與他相反,梅長蘇表情仍然十分輕鬆,隨口道:“你就說是江湖上認識的一個朋友,別的不知道不就行了。”
“哪有那麽簡單!”蕭景睿苦著臉,“你知道剛才那位蒙統領是誰嗎?”
梅長蘇目光微微一凝,歎口氣道:“這京裏能有幾個姓蒙的統領,可以既得寧國侯如此禮遇,又有這般絕世武功?當然是京畿九門,掌管五萬禁軍的一品將軍,蒙摯蒙大統領。”
“他除了是禁軍統領,還是什麽?”
“江湖排名僅次於大渝的玄布,也算是我們大梁目前的第一高手吧……”
“對啊,你想想看,你的一個護衛,居然能跟大梁第一高手對打……”
“蒙摯剛才根本未盡全力啦……”
“是,他剛才的確留有餘力,但就算這樣,他畢竟還是大梁第一高手,飛流能在他手下苦撐這麽多招不敗,也夠讓人驚詫的了。我爹是什麽樣人,會相信你是個無名的江湖客才怪。再說就算我嘴硬,爹把謝弼叫來,三兩下就能問出實話來!”
“也對啊,”梅長蘇歪著頭想了半晌,“算了,如果你爹實在追問得緊,你就實招了吧。他不過是擔心你把不知底細的人領回了家,問清楚了也就沒什麽了。我又不是朝廷欽犯,隱瞞身份不過是怕麻煩,想想也確實不能讓你為了遮掩我,說謊欺騙自己的父親。”
蕭景睿覺得異常抱歉,很不好意思地道:“蘇兄,實在是對不起了。不過我爹為人持重,並不多言,就算他知道了你真正的身份,也不過是心裏有個數,不會跟其他人說的。”
“這怎麽能怪你?是我近來太放鬆,考慮事情不周全,才讓飛流惹來了麻煩……”梅長蘇剛說到這裏,就看見飛流低下了頭,一臉很惶惑的表情,急忙安慰地輕揉著他的頭,溫言哄道:“不是啦,不是飛流的錯,是那個大叔把你攔下來,你才跟他動手的是不是?”
飛流點點頭。
“所以啊,我們飛流一點兒錯都沒有,都是那個大叔不好!”
蕭景睿又有些冷汗。哪有人這樣教小孩的?
“不過以後呢,我們飛流要出門的時候,就順著路從大門走出去,回來呢,也要順著路從大門走回來,不要再在牆上啊,房簷上跑了。這裏的人膽子很小,眼力卻很好,一不小心看見了飛流,會把他們嚇到的……記住了嗎?”
“記住了。”
蕭景睿忍不住想,照他這樣的教育方法,就算飛流沒有腦傷,估計也長不大……
這樣一場風波之後,梅長蘇似乎不甚在意的樣子,帶著飛流回了雪廬,棋琴消遣,仍然一樣輕鬆自在,反倒是蕭景睿東想西想的,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至晚,謝玉果然將蕭景睿和謝弼二人叫進了書房,半個圈子也沒繞,直接就問道:“你們請來的那個蘇先生,到底是什麽身份?”
蕭景睿與謝弼麵麵相覷,心知父親既然這樣問,多半已起疑心,瞞他不過,何況身為人子,積威之下哪有本事跟當父親的抗爭,隻猶豫了片刻,謝弼先就吐了實情:“蘇兄……真名叫梅長蘇……父親想必是知道的,就是那個天下第一大幫江左盟的當家宗主梅長蘇……”
謝玉吃了一驚,怔了半晌方道:“難怪連他手下的一個護衛都如此了得……原來是琅琊榜首,江左梅郎……”
琅琊榜首,江左梅郎。
饒是謝玉清貴世家,侯爵之尊,對於這個名頭,也不能不有所悸動。
“遙映人間冰雪樣,暗香幽浮曲臨江,遍識天下英雄路,俯首江左有梅郎。”這是九年前北方巨擎“峭龍幫”幫主束擎天初見梅長蘇時所吟的詩句。
當時公孫家族避禍入江左,束擎天追殺過江。江左盟新任宗主梅長蘇親臨江畔相迎,兩人未帶一刀一劍、一兵一卒,於賀嶺之巔密談兩日,下山後束擎天退回北方,公孫氏全族得保,江左盟之名始揚於江湖。
“江左盟的宗主一向低調,見過他麵的人都不多……你們兩個是怎麽結識他的?”謝玉沉吟了片刻,又問道。
“是大哥……”謝弼剛囁嚅了幾個字,蕭景睿已經接過話頭,“回稟父親,孩兒去年冬天路過秦嶺,在一間茶舍休息,碰巧隔壁桌就坐著蘇兄,當時他一直看著孩兒手裏拿的一枝寒梅,似乎十分喜歡的樣子,當時孩兒也沒多想什麽,便將此梅贈與了他,就這樣結識了。此後孩兒遊曆江湖之時,常常受他照顧。蘇兄身體多病,寒醫荀珍老先生為他診治後,吩咐他必須離開江左,不理幫中事務,專心休養才行,所以孩兒就趁機邀請他到金陵來小住了……父親也知道,蘇兄名氣太大,為保清閑,才化名為蘇哲的……”
“原來是這樣……”謝玉嗯了一聲,點點頭,“這也罷了。蘇先生是貴客,你們要好好招待。”
蕭景睿和謝弼一齊躬身應諾,慢慢退了出去。
一離開了父親的書房,謝弼便抓著蕭景睿追問,這才知道飛流今天居然與蒙摯交過了手,不由嘖嘖稱奇。兩人隨後到雪廬告知梅長蘇父親已知曉他身份的事,這位江左盟宗主也隻是淡淡一笑,並沒有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大早,國舅公子言豫津打扮得十分濟楚,過府來宣布“蘇兄旅途的勞累應該已經休息好了,所以今天大家出去玩”,將蕭景睿和梅長蘇捉出門去,丟下事務纏身滿目幽怨的謝弼,三個人足足逛了一天。
因為霓凰郡主擇婿大會已近,京城裏這幾天擠滿了各地趕來的青年才俊們。各大酒樓茶肆基本上每天都是客似雲來,熙來攘往,時時上演刀光劍影,拳打腳踢的精彩戲碼,就好象是在為擇婿大會進行自發的首輪淘汰賽般,讓一向愛看熱鬧的言豫津十分過癮,從他回京城那天起就開始四處趕場子看戲。在帶著蕭景睿和梅長蘇出門的這一天,他已經可以很權威地向他們介紹哪家酒樓裏最多人去打架,哪個茶坊決鬥水平最高了。
看了一整天的混戰,也沒見到幾個高手(當然高手們也是不可能自失身份,這個時候出來惹事生非的),言豫津雖然還興致勃勃,但蕭景睿早已膩煩了。如果是以前,他多半還會強撐著陪好友盡興,不過今天是跟梅長蘇一起出來的,一見到蘇兄麵露疲色,他立即就否決了言豫津“再到邀月酒樓去玩一趟”的建議。
“為什麽不去了?邀月那裏很好玩的,前幾天我還在那兒看見一個使流星錘的人跟一個耍雙刀的對打,一錘敲過去沒使好力,結果飛回來砸自己腦門上,當場砸暈,笑死我了……”
蕭景睿低聲提醒道:“豫津,蘇兄累了。”
“啊?”言豫津一看梅長蘇有些蒼白的麵容,不由拍了自己一下,“我就是太粗心了,蘇兄是病體,當然跟我們不一樣。那就在這兒歇著吧,這兒的菜品也不錯,我點幾個招牌菜蘇兄嚐嚐?”
“一個時辰前才吃過點心,哪裏吃得下?”梅長蘇*在椅背上,麵色疲倦,不過精神還好,“略坐坐就各自回家吧,雖然出來逛,也不能很過分,讓景睿回家陪父母吃晚飯比較好。”
“說的也是,景睿是乖孩子嘛。”言豫津讚同道,“不象我,我爹根本不在乎我放出去後什麽時候回來……”
他說這話時語調甚是輕鬆,可梅長蘇卻聽出了淡淡的寂寞之意,不由深深看了他一眼。蕭景睿因跟他太熟,反不留意,隻顧著招手叫小二過來,命他去雇一乘幹淨的軟轎。
未幾,轎子抬來,三人在酒樓前分了手,言豫津繼續遊蕩,蕭景睿則陪同梅長蘇一起回到寧國侯府。
剛到府前邊門落轎,早有家仆看見,翻身進去通報。謝弼隨即匆匆迎了出來,一見麵就大聲道:“你們怎麽才回來?有人要見你們,都等了好久啦!”
對於謝弼的抱怨,蕭景睿的反應是立即問道:“誰要見我們啊?”但梅長蘇卻凝住了腳步,眉宇間閃過一抹猶疑之色,不過那也隻是瞬間閃過,旋即恢複了平靜。
謝弼上下打量了一下兩人的衣著,急急地道:“都還行,不用更衣了,快跟我進來吧,是皇後娘娘、母親和霓凰郡主要見你們。”
蕭景睿頓時怔住。謝弼口中所說的這三個女人,可以說是目前大梁國中最尊貴、最有權勢的三個女人。皇後娘娘自不必說,執掌六宮,母儀天下,蒞陽長公主是天子之妹,寧國侯之妻,霓凰郡主雖位份略低,卻手握十萬南境鐵騎。這三個人平時能見上一個就不容易了,更不用說是特別等候在此,一齊會見,可以說以前從未有人得到過如此殊遇。
“你發什麽呆啊?”謝弼捅了哥哥一下,“要是你不想進去就算了,反正她們主要是想見蘇兄的。”
“你還說呢,”蕭景睿不高興地瞪著謝弼,“是不是你多嘴把飛流和蒙統領交手的事說了出去,才引得她們動了好奇之心?你忘了蘇兄是來養病,不是來到處應酬的,這一下子風頭出大了,他還能清靜嗎?”
被這樣一責怪,謝弼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道歉:“確實是我不小心,陪母親待客時,聊著聊著就說了出來,請蘇兄見諒。”
“哪裏,”梅長蘇語氣淡然地道,“謝二公子替我引見貴人,我還該感激才是。說不定等會兒進見時,皇後娘娘還會替譽王殿下賞些寶物給我呢。”
謝弼聞言心頭一驚,抬眼見梅長蘇唇邊雖掛著一抹微笑,但眸中卻毫無笑意,便知自己的這點小算盤,已被這位聰慧過人的江左盟宗主看破,不由神色尷尬,飛快地轉動腦筋想著該如何解釋。
蕭景睿由於身份特殊,算是一半的江湖人,成年前,一年隻得半年在京城,成年後更是經常腳蹤在外,從不涉政事。但盡管如此,他畢竟仍有侯府公子的身份,朝局大勢還是知道的。此時聽梅長蘇說出這樣一句話來,謝弼又是這種表情,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個中緣由,心中登時大怒,上前幾步將梅長蘇擋在身後,向著謝弼大聲道:“你去回稟娘娘和母親,蘇兄身體不適,不能來覲見了。”
“大哥你幹什麽?”謝弼著急地想要推開他,“你不要再添亂了,正廳上等著的是普通人嗎?是想見就見,想不見就不見的嗎?”
蕭景睿一咬牙,左掌翻上,握住謝弼的手臂,略一發力,便將他定在原地動彈不得,同時凝視著他的眼睛,語氣極是認真:“我想母親和霓凰郡主隻不過是好奇,真正想要見蘇兄的是皇後娘娘吧?所以我再說一遍,請你回稟娘娘,蘇兄病了,不願駕前失儀,請她見諒。”
謝弼用力掙動了幾下,卻掙不開蕭景睿手掌的箝製,不由漲紅了臉,又羞又惱。他雖然素日“哥哥,哥哥”地叫著,與蕭景睿之間也確實有著深厚真切的兄弟感情,但從骨子裏來說,他並沒有真正把蕭景睿當成一個兄長來尊敬和看待。而蕭景睿生性又溫和謙順,自小對兄弟姐妹們都是謙讓有加,從未擺出過當哥哥的架式,平時受一些小欺負也不放在心上,對於有世子身份的謝弼,他更是從來沒有疾言厲色過,今天突然態度這般強硬,當然令謝弼驚訝詫異,十分的不習慣。
“算了景睿,我就……”梅長蘇上前一步,語氣無奈地剛說了幾個字,就被蕭景睿頭也不回地駁了回去:“不行!這絕對不行!”
“大哥!!”
“你在邀請蘇兄來金陵時,心裏究竟做何打算我不管,我隻知道我請他來是休養身體的,外界紛擾一概與他無關。”蕭景睿目光堅定,分毫不讓,“譽王也好,太子也罷,你要選擇什麽樣的立場,你要偏向誰,那是你自己的事,父親都不管你,我更加不管。可蘇兄是局外人,就算他手握天下第一大幫,是個可倚重的奇才,你也不能完全不問他的意思,就虛言相邀,玩弄一些小手段來迫他卷入紛爭。即便蘇兄隻是個陌生人,你這種作法都有違做人應有的品性,更何況我們這一路相處,好歹也應該有點感情了吧?”
謝弼從來沒有見過蕭景睿這般言辭凜冽,何況自己又理曲,氣勢自然便低了幾分,囁嚅著辯解道:“隻是見見皇後娘娘而已,又沒有要決定什麽……”
“隻是見見?”蕭景睿冷笑道,“若不是衝著蘇兄這滿腹的才學和他江左盟宗主的身份,皇後娘娘無緣無故見他做什麽?若是接見時娘娘代譽王招攬示恩,蘇兄該如何反應?娘娘若有超乎尋常的貴重賞賜,你讓蘇兄接還是不接?你未得蘇兄同意,便無端陷他於為難之地,這樣做可還有分毫朋友之義?”
被他這樣厲言責備,謝弼臉上有些掛不住,滿麵羞慚,額前迸起青筋。蕭景睿見他這般形容,又有些心軟,放緩了語調徐徐道:“二弟,家裏一向*你辛苦打理,我很少幫你的忙,這是我對不住你的地方。我也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謝家。可無論如何,我們不能這樣對待朋友。今天的事若是被豫津知道了,他也會罵你的。現在我陪蘇兄回雪廬,至於皇後娘娘那邊……我想以你的機智伶俐,應該可以搪塞過去的。”說罷他返身拉著梅長蘇,頭也不回就走了。
謝弼呆呆在原地站了半晌,最後歎一口氣,到底也沒敢再追過去。
回到雪廬之後,梅長蘇仍是在慣坐的樹下長椅上落座,蕭景睿親手給他斟上熱茶,移了個木凳在旁邊,默默陪他坐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
梅長蘇的視線,慢慢落在了蕭景睿的臉上。這位有著雙重身份的年輕人此刻又恢複了他平時的溫雅感覺,表情柔和,目光清澈,完全沒有了剛才的激烈與堅定,但梅長蘇看著他,心裏卻有著難言的震動。
本以為他隻是個單純親切的孩子,卻沒想到對於友情,對於做人的品德,這個年輕人竟有著如此堅定而又不容更改的原則。
雖然現在去見皇後並非自己所願,但真的見了,也未必就不能應付。可被蕭景睿擋在身後,聽他不遺餘力地維護自己時,還是忍不住有一絲感動。
如果天下的人都能象蕭景睿這樣,那麽這個世間也許可以美好許多。隻可惜,太多的人做不到這一點,包括自己……
“蘇兄,請你不要生謝弼的氣……其實他並沒有惡意的,他隻是一向支持譽王,又太仰慕你的才學,”蕭景睿摸不準梅長蘇表情的含義,有些不安,“本來你是為了遠離江湖紛爭才到金陵來的,結果現在卻讓你遇到這種麻煩……”
梅長蘇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蕭景睿的膝蓋,低聲道:“生氣是不至於的……我知道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謝弼也是這樣。隻不過大家都太為自己考慮了,世間許多煩惱也就因此而生。江湖也好,朝廷也罷,何嚐有什麽兩樣?北燕大渝為了奪嫡刀光劍影,我們大梁又豈會例外?”
“你當初來金陵之前,就說過要隱瞞身份,”蕭景睿垂著頭,很沮喪的樣子,“我明明答應了你,卻沒能做到……”
“這怎麽能怪你?追其根源,是我忘了讓飛流小心……”
蕭景睿搖搖頭,正色道:“蘇兄不必為了讓我好受,故意裝著沒看到真相。經過今天的事後,我們都應該明白,就算飛流昨天沒有與蒙統領狹路相逢,謝弼也會將蘇兄的身份告知譽王的……”
“不如我們連夜逃出京城吧?”梅長蘇為了放鬆氣氛,開了一句玩笑。
“蘇兄!!”蕭景睿哭笑不得地叫了一聲。
“好啦,別擔心,”梅長蘇笑著*回椅背上去,“即來之則安之,車到山前必有路嘛。現在他們都在拚命招攬人才,既然已經不幸被他們看中了,再逃回江左去,隻會把麻煩也帶回去,白白被盟裏的人罵我招災惹禍的。還不如留在京城看看熱鬧,等他們多觀察一陣子,自然就會發現我其實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到時就算我想湊上前去,人家也不屑得要啦。“
蕭景睿雖然明知不可能這麽簡單,但還是忍不住被逗得一笑,心中的鬱悶也隨之一掃而光。
這次拒絕覲見的事最終也沒有引發什麽風波,皇後娘娘與霓凰郡主很安靜地起駕離去,看來謝弼的手腕的確不凡。當晚吃飯時場麵也很平靜,寧國侯和蒞陽公主都沒有提起任何關於雪廬客人的話題,謝弼更是悶悶的,隻吃了半碗飯就回房去了。蕭景睿隨後過去探望他,他也沒有向哥哥發火,隻是拜托蕭景睿替他向蘇兄再道個歉,之後便借稱身體不舒服,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言豫津又過來找大家一起去玩,結果驚奇地發現每一個人都好象沒什麽精神的樣子,頓時懷疑自己是不是又錯過了什麽大熱鬧沒有看成,立即捉住蕭景睿進行逼問,可折騰了半天也沒問出什麽名堂來。幸好他最後總算想起明天就是霓凰郡主擇婿大會的第一天,一定要養精蓄銳,向抱得佳人歸的目標進行衝刺,這才停止了折磨自己的好友,懨懨地回府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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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宮城朱雀門外,巍巍築著一座皇家規製、朱梁琉瓦的讚禮樓,名曰“迎鳳”,自第三代帝起,大梁皇室中諸如婚禮、成年禮等慶典活動,均在此舉行萬民朝賀的儀式。霓凰郡主雖非宗室,但功震天下,威名爍爍,在大梁朝廷中所受到的特殊禮遇一向勝過公主。這次她的擇婿大會,地點自然而然也就定在了迎鳳樓。
一個月前,皇帝命工部派員,於迎鳳樓前的巨大廣場上建了一座平台,環繞平台搭了一圈五色錦棚,以供貴族們起坐,普通官員及其他有身份的人散坐於棚外,再外麵一圈是經過核查和準許可以進來遠遠觀看的平民。而一般的老百姓,當然就被擋在了關防之外,無緣盛會,隻能守在遠處聽聽消息,聊以解悶。
雖然能親眼目睹大會全貌的人是小部分,但這樁事體的重要程度卻是不言而喻的,甚至可以說全天下的關注目光,現在都已經全部投向了朱雀門外的那座平台上,等待著即將開始的這場最驚心動魄的角逐。
而他們之中的勝利者,將會得到的是全天下最難征服,但也最優秀的那個女子。
以寧國侯府的地位,自然是錦棚裏的坐客,同去看這場大熱鬧原本也是大家約好了的,但由於這兩天風波頻生,蕭景睿有些拿不準是否還應該帶著梅長蘇出現在那麽公開的場合,一時頗費躊躇。不過對於他的煩惱,當事人梅長蘇卻一點也不在意,既不表示要去,也不說不去,而是一麵象看戲似的瞧著蕭景睿在那兒踱來踱去,擰著眉頭盤算考慮,一麵快快活活地逗著飛流玩。
“你們在幹什麽啊,這麽晚了還不出門!”隨著這句抱怨出現的,當然是國舅公子言豫津,他今天穿著藕合色的新衣,頭紮束發銀環,顯得十分英俊帥氣,站在雪廬門口,理直氣壯地叫著,“快點走啦,再過半個時辰連皇上都從正乾殿起駕啦,你還在羅嗦什麽呢?”
蕭景睿歎一口氣:“我在想今天該不該去?”
“當然要去!雖然今天輪不到我們上場,但好歹是報過名的,怎麽都要去觀察一下將來對手的情況吧。”
“我不是說我,我是說蘇兄……”
“蘇兄就更要去了,這麽大的熱鬧你不帶蘇兄去看,那讓他在京城裏玩什麽?”
“你不知道……”蕭景睿仍是神色沉重,將昨天的麻煩大約說了一遍,“這種場合,所有重要人物都在,蘇兄這一去,誰知道會發生什麽呢?”
言豫津歪著頭也想了片刻,哈哈大笑道:“就是這樣才應該去。要是讓蘇兄呆在雪廬裏,難保太子和譽王不會托辭來拜訪,到時候誰先來誰後來,誰說了什麽誰送了什麽,那才叫解釋不清楚呢。今天大庭廣眾之下,剛好讓蘇兄把該認識的人全都一齊認識了,乘機表示一下不受延攬的態度,這樣就說不上誰捷足先登了,以後反而方便呢。”
梅長蘇停止了給飛流整理發帶,抬頭讚賞地看了言豫津一眼。這位少爺本是不愛謀略的人,卻總是能一針見血看到實質,不能不說是有天賦。
“你說的也有道理,”蕭景睿本也是不愛琢磨這些權謀之事,今天為了梅長蘇才想了一早晨,腦袋早就想疼了,言豫津這番話立即將他說服,整個人一下子輕鬆了好多,“如果蘇兄不準備什麽了,我們就走吧?”
“不用了,”梅長蘇扶著飛流的手站起來,“我和飛流又不去求親,打扮什麽呢,走吧。謝弼在院外也該等累了。”
“咦?你怎麽知道謝弼在院外?我剛才沒說吧?”言豫津大是奇怪。
“猜的。”梅長蘇簡潔地笑道,當先走出雪廬,謝弼果然等在院門外的一株老柳下,見他們出來,忙迎上前去。
“蘇兄,前天是我……”
“何必多說呢?”梅長蘇的笑容清淡柔和,並無一絲慍惱之意,“我並不介意,你也不要再記在心上了。”
兩人相視一笑,果然都不再多言。蕭景睿一方麵兄弟情深,一方麵對梅長蘇尊敬有加,此時瞧見他們芥蒂全消,仿佛滿天陰雲散開,又回到了他所希望的和睦氣氛中,當然是歡喜異常,滿麵都是笑容。
乘馬車到達朱雀門後,這裏已是人流如織。滿城的高官顯貴幾乎已傾巢而出,一時間三親四朋,上司下屬,亂嘈嘈地互相寒喧行禮,宛如到了市場一般。一行人將梅長蘇護在中間,也是一路左右招呼個不停,直到進了棉棚區方略略好些。
言家和謝家的棚子並不在一處,但由於寧國侯和蒞陽長公主都隨駕在迎鳳樓上,所以言豫津直接就坐了過來,說是跟大家擠在一起熱鬧。飛流今天並沒有忽隱忽現的,而是一直都緊緊挨在梅長蘇身邊,盯住每一個有意無意*近過來的人,冷洌的氣質連旁邊的三個貴公子都覺得有些心頭發寒。
近午時分,迎鳳樓上突然鍾罄聲響,九長五短,宣布皇駕到來,樓下頓時一片恭肅,鴉雀不聞,隻餘司禮官高亮的聲音,指揮著眾人行禮朝拜。
從錦棚這一圈向上望去,隻見迎鳳樓欄杆內宮扇華蓋,珠冠錦袍,除了能從位置上判斷出皇帝一定是坐在正樓以外,基本上分辯不出任何一個人的臉。不過對於那些樓上人而言,情況自然又不同了,居高臨下俯視四方,視野之內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時司禮官已引領今天預定要進行比試的前五十人上了平台,參拜皇帝,一一報名後方下去,按抽簽決定的順序與配對,正式開始了較量。
梅長蘇身為天下第一大幫的宗主,雖然由於身體原因難修武技,但對於各門各派的武功卻是見識廣博,如數家珍,非常人所及。同棚的三個年輕人時時詢問,他也耐心地一一解答,盡管台上的比試目前還未達到精彩的程度,但棚內的氣氛卻十分地熱鬧。
前三場比試剛結束,本來就知道絕不會少的訪客終於來了第一個。
不過令大家吃驚的是,這個訪客卻是一開始想也未曾想到過的。
“幾位公子爺,今兒個可玩得高興?”麵對棚內諸人幾乎毫不掩飾的驚訝,來者根本不以為意,笑眯眯地微躬著身子,一甩手中的拂櫛,拱手行禮。
“啊,不敢當不敢當,高公公請坐。”謝弼是常曆官場的人,最先反應過來,忙上前扶住。
“坐就不用坐了,”雖然是已在皇帝駕前貼身侍候了三十多年的老心腹,又早已升任六宮都太監總管,但高湛的為人處事一向並不張揚,麵對這幾個年齡小上幾輪的孩子,他仍是毫不失禮,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你們快跟著咱家來吧,太皇太後要見你們。”
“太皇太後?”謝弼嚇了一跳,“她老人家也來了?“
“可不是。太皇太後在迎鳳樓上見你們這幾個孩子玩得開心,叫你們上去呢。”
“我們全部?”
“對,這位先生,還有這個小哥,全都上去。”
謝弼回過頭來,大家麵麵相覷了一陣。這位太皇太後是皇帝的嫡祖母,如今已九十多高齡,從不過問政事,所以寬心壽長,太後都薨逝了多年,她還活得十分滋潤。由於她素日最喜歡的就是看到身邊圍繞著一群晚輩,所以會派人來召見也不稀奇,隻是沒想到她老眼昏花的,居然還能看清楚下麵坐著什麽人。
不過發愣歸發愣,太皇太後召見,皇帝也不敢不去。一行人隻得整理衣冠,隨著高湛出了錦棚,自側梯進入了迎鳳樓。
太皇太後並不在正樓,而是駕坐於避風的暖閣裏。一進閣門,就看到有位頭發雪白的老太太斜歪在一張軟榻上,滿麵皺褶,容顏慈祥。除了成群的宮女彩娥、內監侍從以外,旁邊還陪坐著四個人。
梅長蘇眼眸略略一轉,就已確認了這四個人的身份。
首座上鳳冠黃袍,氣度雍容的應是正宮言皇後,眼角唇邊已有皺紋,隻依稀保留著幾分青春時代的美貌。皇後右手邊是位高髻麗容的宮裝婦人,年齡也在四十以上,隻是保養得更加好些,皮膚依然頗有光澤,這位當是太子生母越貴妃。皇後左手邊坐著的中年美婦神態更加端莊,秀麗的眉目有些眼熟,自然是蒞陽長公主。最後一位是個年輕女子,她服飾簡單,妝容素淡,容顏雖稱不上絕美,卻英氣勃勃,神采精華,滿室的華服貴婦,竟無一人壓得住她的氣勢,想來除了霓凰郡主,何人有如此風采?
“來了嗎?”太皇太後顫顫地坐了起來,眉花眼笑,“快,快叫過來,跟我說說都是哪些孩子啊?”
言豫津忍不住抿嘴一笑,被言皇後瞪了一眼。
因為年事已高,太皇太後近年來已有些糊塗,雖然喜歡親近年輕人,但卻根本記不清誰是誰,有時明明頭一天才見過,第二天就又要重新引見一遍了。
高湛引著眾人上前,梅長蘇尋隙低聲哄著飛流:“等會兒讓老奶奶拉拉你的手好不好?笑一下給老奶奶看好不好?”
飛流冷著臉,露出不願意的表情。
這時太皇太後已拉起了離她最近的蕭景睿的手,高湛忙從旁介紹道:“這位是寧國侯大公子蕭景睿。”
“小睿啊,成親了沒?”老人家慈和地問道。
“還沒……”
“哦,要抓緊啊!”
“是……”
摸了摸蕭景睿的頭後,她又轉身拉住了謝弼的手。
“這是寧國侯二公子謝弼。”
“小弼啊,成親了沒?”
“沒……”
“要抓緊啊!”
“是……”
接下來太皇太後又向飛流招手,梅長蘇忙將他推了過去,少年冷著臉,勉強讓老太後攥住了自己的手。
“這位小哥叫飛流……”高湛飛快地問了謝弼後介紹道。
“小飛啊,成親了沒?”
“沒有!”
“要抓緊啊!”
“不……”沒等飛流“不要”兩個字出口,梅長蘇已經趕緊過來捂住了他的嘴。太皇太後的注意力自然立即轉移到了他的身上,拉過他的手來,笑眯眯地看著。
“這位是蘇哲蘇先生。”高湛道。
“小殊啊,”太皇太後口齒有些不清地問著同一個問題,“成親了沒?”
“沒有。”
“要抓緊啊!”
“……”
最後被拉過去的是言豫津,高湛介紹之後,太皇太後依然問道:“小津啊,成親了沒?”
言豫津眨了眨眼睛,很惡作劇地道:“已經成親了。”
太皇太後稍稍停頓了一下,似乎正在反應,但她隨即又問出一個新的問題:“生孩子了嗎?”
言豫津一呆,喃喃道:“還沒……”
“要抓緊啊!”
“……”
言皇後移步上前,恭聲道:“皇祖母,讓孩子們陪您坐一會兒嗎?”
“好,好,”太皇太後很歡喜,招手安排道,“都坐過來,小殊坐太奶奶身邊,小睿小弼在這裏,小津也不要站著,小飛離得太遠了……”
被年輕人圍坐著,老人家表情欣慰,命人不停地端來一盤盤精致果點,象對小孩子一樣分給他們吃,自己一旁看著,笑得極是開心。
不過盡管心情愉悅,但太皇太後畢竟已是高齡,未幾精神便見倦怠。言皇後生怕有失,與蒞陽長公主一起連勸帶騙,終於哄得她同意回宮休息,幾個人才算被放了出來。
梅長蘇以為這次破格的召見應該就此順利結束,微微放鬆了一些,跟大家一起邁步出了暖閣。誰知剛剛走到樓梯口,就聽到背後有個清揚悅耳的女聲叫道:“蘇先生請留步。”
雖然她叫的隻是“蘇先生”留步,但可想而知所有人都留了步,一齊回過頭來。
霓凰郡主身姿優美地走了過來,一派強者風範,仿佛根本不在意投注在她身上的這麽多道視線,徑直就走到了梅長蘇麵前,莞爾一笑:“暖閣裏實在太悶,不適合我這樣的軍旅之人。蘇先生如不介意,可願陪我到廊上走走,看看下方的比試進行的如何了?”
且不說這位是名揚天下的霓凰郡主,就算隻是個普通女子,也沒有拒絕的道理,所以梅長蘇一笑領命,輕聲向飛流下了指令後,便陪著郡主緩步走向樓閣房間外的長廊。
飛流冷著臉,站在原地未動,目光如同是固體一般直直地射向遠方,整個人好似就這樣變成了雕塑。但其他三位貴公子就不能象他一樣裝成是雕塑了,全體停在樓梯口左右為難。走吧,不放心梅長蘇,不走吧,這個地方又不是想留就能留的,正拿不定主意呢,高公公已移步過來,滿麵堆笑地道:“郡主留的客,幾位公子爺有什麽不放心的?請樓下錦棚入座吧,呆在這裏,也未免太拘束了各位。”
話雖說的委婉,意思卻很清楚。三個人無奈之下,也隻好就這樣下了樓。不過讓他們意外的是,高湛雖然一直居於深宮,但好象很清楚飛流身份的樣子,把三個有地位的貴公子趕走了,卻管也不去管這個陰冷少年,由著他象釘子一樣豎在樓道口。
這時梅長蘇已陪著霓凰郡主走到了外廊上,兩人並肩而立,看著下麵打得熱鬧的高台。
“蘇先生,”霓凰郡主鳳目中波光流轉,凝於梅長蘇的側麵,問道,“昨日在寧國府上恭候了多時,聽說貴體不適,竟無緣得見。看今天的情況,似乎已然康複了?”
“是的,已然康複了。”梅長蘇渾不在意地答著,半點也沒有被人家指出你在托辭時應有的尷尬。
“本來我還想欣賞一下江左梅郎如何應對皇後娘娘的示恩招攬呢,可惜了。”霓凰郡主看著他的樣子似乎更加增了興趣,“你知道你的麻煩是怎麽來的嗎?”
“麻煩?”梅長蘇轉過頭來,“我有麻煩嗎?”
“我敢肯定,等會兒先生回到寧國侯府的錦棚後,太子殿下和譽王殿下會立即前來拜會的。你信不信?”
“郡主所言,焉敢不信?”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霓凰郡主目光如劍,語氣中傲氣森森“雖然你執掌天下第一大幫,江左梅郎的清韻才名也遍譽江湖,但畢竟隻是一個平民,對朝局紛爭其實談不上有多大助益,可為什麽太子和譽王會對你如此感興趣呢?”
“說句實話,”梅長蘇苦笑道,“我的確一直都非常奇怪。想我平平碌碌,不過被一幫兄弟扶持,才算略有薄名,根本從未有過什麽安邦定國的功績,何德何能讓皇子們垂青?郡主既有這樣的真知灼見,求您跟兩位殿下說一說,梅長蘇此人,實在是得之無益。”
霓凰郡主朗聲一笑,深深地看了梅長蘇一眼,也隨著他把目光放遠,眺望著靄靄霧嵐中的金陵城,半晌後方緩緩道:“你的麻煩……來自琅琊閣……”
琅琊閣。
似乎是個地名,又似乎是個組織,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它應該更象是一個鋪子,一個做生意的鋪子。
這裏做生意的程序是這樣的,你進入琅琊閣,提出一個問題,閣主報價,如果你接受這個價格,就付錢,然後琅琊閣便給你那個問題的答案。
曾經有人大罵過琅琊閣是騙人的地方,因為“如果你提的問題他答不出,琅琊閣就會報出天價,你付不起錢,他當然不用回答,這不就是騙人嗎?”
可是盡管如此,琅琊閣的門前依然車水馬龍,銀子流水般的收進來。人們依然相信,無論你想知道什麽,隻要帶著足夠的銀子進到琅琊閣內,就能得到滿意的答案。
這個權威性迄今為止,還沒有被打破過。
“我的麻煩來自琅琊閣?郡主此言何意?”梅長蘇轉過頭來,略略有些動容。
“先生知道琅琊閣對你有什麽評語嗎?”
“知道啊,”梅長蘇淡淡道,“公子榜首嘛,不過是唬人的罷了……”
“琅琊閣每年排的這幾大榜單,雖然是免費,但卻絕不唬人,”霓凰郡主語音清越地道,“天下十大高手排名,天下十大幫派排名,天下十大富豪排名,天下十大公子排名,天下十大美人排名,能擠上這幾大琅琊榜的,哪個是等閑人物?”
梅長蘇唇角輕挑,但也沒說什麽。
以琅琊閣神秘而驚人的信息收集能力,它排出的這五大榜單,確實沒有什麽能讓人置疑的地方。江左盟位居天下十大幫派之首,自己這個宗主又排在公子榜的第一位,這個名頭怎麽說都很響亮,他並不想否認。
“不過……江左盟已經多年位居天下第一大幫,你也不是今年才上公子榜首的,”霓凰郡主又是莞爾輕笑,“之所以太子和譽王最近追逼著延攬你的興頭出奇得高,那還是緣於琅琊閣的一句新的評語。”
“它又說什麽了?”梅長蘇苦笑道。
“太子殿下重金上琅琊閣,求薦天下治世良才。”霓凰郡主以同情的眼光看著他,“你不幸被推薦了。”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梅長蘇冷冷道,“‘治世’現在還是皇帝陛下的事,其他人提前操的這是什麽心?就算我蒙琅琊閣主厚愛,算個治世良才,那也要新皇登基後才用得上我吧?”
“你真以為人家要的是治世的良才嗎?其實他當時到底是怎麽問的,現在已不必深究,不過琅琊閣的答案卻令人回味啊。”霓凰郡主慢悠悠道,“據我所知,那個回答是這樣的,‘江左梅郎,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
“麒麟?”梅長蘇失笑道,“郡主看我的模樣,跟那個四不象的家夥有半點聯係嗎?”
“你還笑得出來?”霓凰郡主的表情很是佩服,“琅琊閣的評語,一向還沒有錯過,當然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如果隻是皇子們為自己府中招攬人才倒還罷了,你推脫不就,他們也不至於會有什麽執念。可有了‘麒麟之才’這個評語,你的麻煩可就大了。沒有得到你之前,他們兩個都會鍥而不舍,可一旦有人得到了你,那麽沒有成功的另一方,又必然會盡其全力來毀掉你。對這樣的處境,你就沒有別的感覺嗎?”
“當然有,”梅長蘇很認真地道,“我感覺到琅琊閣主一定跟我有仇。”
霓凰郡主不禁展顏一笑,半轉過身子,側*在欄杆上,眸中精芒微閃:“與先生見麵之後,我倒覺得琅琊閣主這次說不定又對了……”
“拜托郡主了,”梅長蘇忙拱手行禮道,“我跟郡主可沒仇,本來就已上了烤架,郡主何苦還要來添一把火?”
“這把火早就燒起來了,我勸你最好還是快些挑一個吧。”
“也快些被另一個追殺?”
“這樣至少也有一個人會拚命保護你,總比讓那兩個人都死了心,一齊來追殺你的好。”霓凰郡主口氣突轉冰冷,“你會選誰呢?太子還是譽王?”
梅長蘇眉間掠過一抹極為清傲的神情,但刹那犀利轉瞬即過,他仍是那個閑淡的病弱青年。“良臣擇主而事,你到金陵來,難道不是為了成就一番功業?”霓凰郡主悠悠問道。
“殘年病體,何談什麽功業?不過是想小憩一段時日罷了。”
“到京城來小憩?”霓凰郡主雙眼看著遠方,口中卻嘲弄道,“江左梅郎與眾不同,真是會挑地方。”
梅長蘇並不理會她的譏諷,淡淡道:“郡主對朝局的走向,也是出乎人意料的關心哪?”
霓凰郡主霍然回過頭來,雙眸之中精光大作,淩厲至極地射向梅長蘇,氣勢之盛,仿若烈火雄炎直卷而來,普通一點的人隻怕立刻便被會震倒。
但梅長蘇卻坦然迎視,唇邊還自始至終掛著一抹微笑。
半晌之後,霓凰郡主終於收回了自己刻意散發出來的怒氣,冷冷地哼了一聲,道:“我穆氏一族世代鎮守雲南,與朝廷可謂相互依存。朝局的走向,對我藩鎮影響極大,有何關心不得?”
“在下隻是覺得,”梅長蘇躬身一禮,“其實曆代皇位的更迭,素來都與雲南無關,無論將來誰據有天子之位,為大梁鎮守南藩的穆氏都不是會被輕易觸動的。郡主又何必對奪嫡之爭如此感興趣呢?”
對於這個問題,霓凰郡主根本不予回答,反而仰天長笑,逸采神飛,那種璨然的氣度,雖現於女子之身,卻充滿了一方諸侯的豪情與霸氣,令人心折,可以想象當她在戰場之上,如烈焰狂飆般展開攻勢的時候,又是何等地撼人心魄。如果新近才成年襲爵的那位年輕小郡王有其姐一半的風姿氣勢,就足以使雲南王府成為天下最難撼動的藩鎮了。
梅長蘇眉睫一動,已然明白了這位南境女統帥的意思。
的確,雲南穆府效忠朝廷,但也要朝廷鎮得住它才行。霓凰郡主女中英豪,隨隨便便的主子豈能讓她俯首?那位未來的天子是什麽樣的人,是怎麽樣奪得的寶座,她焉能不過來自己看上一看?
“蘇先生,”霓凰郡主長笑之後斂容回首,“你可願幫本郡主一個忙?”
梅長蘇忙道:“郡主如有吩咐,自當盡力。”
“陛下有旨,武試前十名,方有資格參加文試。我想請蘇先生擔任文試的考官,幫本郡主排定一下這些求婚者的座次。”
對這個要求,梅長蘇相當意外,第一反應就是婉拒:“文試本是陛下親裁,豈有在下多言的道理?”
“蘇先生的才名誰人不知?陛下也不會反對的。”霓凰郡主目光幽幽,竟有些柔婉之態,“既然都勸我說女子遲早也要一嫁,選得小心些也不算有錯吧。”
梅長蘇沉吟了一下,問道:“這個文試的座次,是用來確認郡主與之比武的順序嗎?”
“是,文試優勝者,先有機會與我比試,他若贏了,後麵的九個就沒有機會了。”
“若是此人輸了呢?”
“依次由下一名遞補。要是十個人都贏不了我,那這次我就嫁不掉了。”霓凰郡主冷笑的樣子,仿佛早已看到了她所說的這個結局,“先生能答應麽?”
梅長蘇知道如今的態勢,自己再低調也無濟於事,倒也不怕出這個風頭,當下緩緩點頭,凝目看向樓前平台上一直沒有停止過的刀光劍影,歎道:“若這裏麵真有一個郡主的有緣人就好了……”
霓凰郡主走近了一步,與他肩並肩站著,目光漠然地望著下麵的爭鬥,仿若喃喃自語般地輕聲問道:“蘇先生怎麽不參加呢?”
“我?”梅長蘇失笑了一下,“我這樣的身體,隻怕第一輪就會被打飛出去。到時候還想當麒麟呢,不變成肉餅就算好的了……”
聽他這樣一描述,霓凰郡主也忍不住笑出聲來,“蘇先生還真是風趣。不知先生得的是什麽病?”
“宿疾罷了,暫時無礙性命。”梅長蘇順口答著,仍是隨意地看著下方的人潮,不知看到了什麽,突然之間睫毛微微一顫,目光輕晃了一下。雖然這一下悸動如同輕羽點水,瞬息無痕,但霓凰郡主何等樣人,立即察覺了出來,忙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可看了半天,也判斷不出他到底是看見了什麽。
“迎鳳樓到底非我久留之地,郡主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還是到下麵錦棚裏去的好。”梅長蘇溫言道,“再說麒麟總是不回去,太子與譽王殿下豈不等的著急?”
“說的也是,早見早好。”霓凰郡主也點頭微笑,“那就不耽擱先生了,請便吧。”
梅長蘇拱手卻步,行了一個告退之禮,而一向連公卿王侯都不太放在眼裏的南境女帥竟斂衣躬身,向他回了全禮。兩人分手之後,一個回到暖閣,另一個直接下了樓梯,飛流自然也跟在後麵一齊走了。
從迎鳳樓側麵的出口到錦棚區的入口,是由一條長長的甬道相連,侍衛們都在牆外關防,整個道路異常清靜。梅長蘇一麵慢慢走著,一麵低頭思考,直到飛流在後麵“啊”了一聲,他才抬起頭來,看見迎麵而來的健碩身影。
蒙摯身為禁軍統領,負責宮城的安危,皇帝駕臨於此,他的責任重大,須要四處巡視,格外小心。不過梅長蘇是受太皇太後詔命進迎鳳樓的,掌控全局的他當然不可能不知道,所以此時迎麵撞上,他也並沒有上前盤查,反而笑著打了個招呼。
梅長蘇也微微一笑,點頭為禮,兩人各有各的事情,仿若是偶然相逢,誰都沒有停下腳步來寒喧一兩句的意思。
然而就在他們相互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梅長蘇的嘴唇突然動了幾動,吐出了一句語音極輕,但語調卻極其嚴厲的話來:
“聽著,你叫他們兩個都給我回去!”
第四章麒麟之才
當梅長蘇與霓凰郡主在迎鳳樓上賞景談心時,寧國侯府錦棚裏的幾個年輕人都有些心神不寧,等他一回來,便全都圍了過去。
“郡主跟你說了什麽?”言豫津好奇地衝在最前麵。
梅長蘇麵上露出意味深長地的微笑,眨眨眼睛道:“郡主誇我,長得象一隻麒麟一樣……”
“麒麟?”言豫津愣了一下,“就是那種四不象的聖獸?你確認郡主這是在誇你?”
“胡說什麽啊,”謝弼推了他一把,“郡主是誇蘇兄有麒麟之才!”
梅長蘇瞟了這位二公子一眼,什麽也沒說,謝弼這才反應過來,立刻滿臉通紅,自知言語有失。不過言豫津並沒有接著他的話追問,反而高高興興地拉著梅長蘇跟他講述剛才有場打鬥多麽好玩,連神色微動的蕭景睿也象是根本沒聽到一樣,回身到棚外叫侍從換熱茶進來。
梅長蘇不由心中微有感慨。這兩個人,一個大大咧咧毫無機心,一個溫和單純柔順善良,但比起陷於政事權謀之中的謝弼,反倒要更敏銳一些,至少知道什麽話聽到了都要當作沒聽到一樣。
不過謝弼竟然知道“麒麟之才”這樣的說法,說明他在譽王幕中的地位絕對不低。因為無論是一個太子也好,一個王爺也罷,追著延攬什麽麒麟這種事,若是傳到了當今皇帝耳中,肯定會惹起他的忌怒,所以除了心腹中樞,他們不可能讓其他人知道這個隱秘。就連霓凰郡主,梅長蘇也還一時推測不出她是從什麽途徑查知這件事的。
“……後來他就閃啊閃啊閃啊,本來對方也拿他沒什麽辦法,可他忘了這是在一個高台上啊,正閃得高興呢,腳下一空,就掉下來了!哈哈哈……”言豫津大笑了一陣後,突然把臉一繃,怒道,“蘇兄,你有沒有在聽我講?”
“有聽啊。”
“這不好笑嗎?”
“很好笑啊。”
“可是你都不笑!”
“我在笑啊……”
蕭景睿過來打了言豫津一拳,“人家蘇兄有氣質,笑得斯文,你以為人人都象你一樣,一笑起來就恨不得在地上打滾?”
言豫津正待反駁,謝弼突然輕輕咳嗽了一聲,低聲道:“太子殿下和譽王殿下朝這邊來了。”
棚內頓時一靜,梅長蘇緩緩站起身,揚聲道:“飛流,來的是客人,不要攔。”
外麵剛傳來悶悶的一聲“哦”,便已有人拖長了聲音宣報:“太子殿下到——譽王殿下到——”
前後腳進棚的這兩個人,一看便知是兄弟,都是高挑韌健的身形,深目薄唇的容貌。太子蕭景宣今年三十五歲,唇邊有兩道很深的口鼻紋,氣質略顯陰忌,而三十二歲的譽王蕭景桓眉目更為舒展些,一進來就刻意露出平和的微笑。
棚內諸人一齊行下國禮,當然立刻就被扶起了身。
“景睿和豫津又出去玩了好久才回來吧?真是讓本王羨慕。”譽王蕭景桓曾奉旨照管過在禦書房念書的這些世家子弟們,所以比起太子來,他與在場諸人的關係要更加熟稔一些,笑著撫了撫蕭景睿的肩膀,“早就聽說你們三個帶了貴客進京,隻是這一向瑣事纏身,一直找不到時間來拜會。”
太子暗暗撇了撇嘴。什麽找不到時間?如果不是兩府裏互相觀察牽製,隻怕謝弼報告給他的當時他就立馬飛奔了過去,饒是這樣,他還不是第二天就求了皇後娘娘去攬人嗎?聽說還被人家送了根軟釘子吃,活該!
“這位就是蘇先生了,果然風采清雅,”譽王繼續笑語晏晏,“江左十四州能多年安康,民生平穩,全是多虧了貴盟匡助地方,本王一直想要稟奏聖上,給貴盟予以嘉獎,隻是恐怕貴盟心誌清高,不屑於俗譽,故而未敢擅動。”
梅長蘇淡淡道:“在下蘇哲,隨友入京,與江左盟沒有絲毫關係,請譽王殿下不要有所誤會。”
見譽王被這軟綿綿的一句話頂得無語,太子頓時心頭大快,趁機道,“此言極是,蘇先生就是蘇先生,扯那麽遠幹什麽?聽說先生有體弱之症,入京是為了遊賞散心,不知都去過哪些地方了?”
“啊,我帶蘇兄在城裏逛了一天,什麽清樂坊、上墟市、夫子廟、洗願池都去過了!”言豫津一派天真地搶著答道。
“這些都是你喜歡玩的地方,”太子嗔怪地瞪了言豫津一眼,“人家蘇先生情趣高雅,哪裏愛去這些俗豔喧囂之地?要說金陵盛景,還是在郊外,隻可惜大多圈進皇家苑林中了。先生如果有興趣,就請收著這個出入的玉牌,雖沒什麽大用,但拿來開道還是方便的。”
他雖然說的謙遜,但那塊淨白脂玉加蓋璽章的令牌一亮出來,大家誰不知道它的分量?謝弼眉尖一跳,不由看了譽王一眼。
暫居下風的譽王抿了抿嘴角,冷眼瞧著梅長蘇的反應。隻見這位江左盟宗主用指尖拈住牌穗,拿到眼前隨便瞟了瞟,唇邊閃過一縷淡淡的笑意,叫了一聲:“飛流!”
一眨眼的功夫,那俊秀陰冷的少年便出現在梅長蘇身邊,幾個貴公子看慣了沒什麽,倒把兩個皇子嚇了一大跳。
“來,把這個拿著。以後我們飛流出去玩的時候就可以愛怎麽走怎麽走了,如果再有大叔把你捉下來,就拿這個牌子給人家看,記住了嗎?”
“記住了!”
“好,現在去玩吧。”
大家眼前一花,少年又消失了蹤影。太子愣了半天,臉色有些難看,譽王卻一副暗中笑的肚痛的表情。
這塊玉牌可是加蓋了皇帝大寶璽印的一道令符,除了太子,連王爺們也未蒙賜有,絕對是身份的象征,憑此牌,所到處可令百官俯首。結果人家如此大手筆地送出見麵禮,他居然轉手就拿給自己的護衛玩去了,簡直不知道是該說他不識寶,還是該說他太不給麵子……
“其實遊玩也是很費體力的,”現在又再次輪到譽王振作精神,“蘇先生還是該先行調養身子才是。剛巧本王這裏得了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千年首烏,最是滋補的。另外,在我靈山別宮裏有股藥泉,常浴此泉可益氣補神,連父皇都讚不絕口,不妨請先生過去住一段時日,本王也好與先生談論一下詞賦文章,沾一沾這公子榜首的雅氣。”
他這個建議一出,連蕭景睿都不禁有些動容。想起這一路上梅長蘇稍加勞累便麵白氣喘,晚上也時常咳個半宿,那千年首烏與靈山藥泉無疑是很難讓人拒絕的。
“你最近這麽忙,父皇不是瞧你能幹,一連交辦了好幾件差事給你嗎?”太子冷笑了一聲道,“你哪裏有時間陪蘇先生去什麽靈山別宮啊。”
“皇兄不必擔心,兵部和淇州那兩樁差使已經辦好了,昨兒才回了父皇,正準備今天回稟皇兄您呢。至於慶國公的那樁案子,派出去的欽差還沒回來呢,一時且開不了審。這幾日正好是個空閑期,怎麽也得讓小弟鬆泛幾天不是?”譽王笑著回話,態度極為恭敬,卻讓太子恨得牙癢癢,怎麽看怎麽覺得這人欠揍,巴不能現在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可以上去痛痛快快的地扇上兩掌。
“譽王殿下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梅長蘇瞧著這表麵上兄友弟恭,實際卻象對烏眼雞似的兩兄弟,慢吞吞地躬身為禮,“隻是這一向服的是寒醫荀珍先生特意為我調製的丸藥,不能擅加進補,那千年首烏是何等寶物,不要白白浪費了。至於靈山別宮的藥泉,隻怕我要先寫信問問荀先生,如果他說洗得,我再去叨擾殿下吧。”
太子一看梅長蘇也拒絕了譽王,心裏頓時舒服了好些,忙道:“可不是,調理病體萬萬馬虎不得,怎麽能看什麽藥貴就往嘴裏吃,看什麽水好就跳進去洗呢?你府上要是沒有比寒醫荀珍更好的大夫,就不要亂給蘇先生出主意了。”
譽王心裏明白,當著太子和自己的麵,梅長蘇是不可能明確表態偏向哪一邊的,所以今天不過是大家來見個麵,彼此品察一下對方,真正的水磨功夫還在後頭,不能急於一時。於是立即哈哈一笑,一副大度的樣子道:“這個是本王疏忽了,可惜此處無酒,否則一定要自罰三杯才是。”
太子站起身來道:“景桓,人家蘇先生今天是來看比武的,我們就不要多加叨擾了,這就走吧?”
譽王略加思忖,想到太子所贈的玉牌雖然被轉手給了護衛,但好歹算是收了,自己豈能平白地落了下風,忙向謝弼使了個眼色。
“對了蘇兄,”謝弼心領神會,立即叫了一聲,“您不是一直想著要去憑吊黎崇老先生的教壇遺跡嗎?我記得老先生有些手稿……”
“在我府上,在我府上,”譽王立即接過了話茬兒,“黎老先生也是本王一向敬重有加的鴻儒,故而收藏了幾本老先生的手稿,怎麽蘇先生也是……”
“黎老先生門生遍於天下,蘇兄也曾在他壇下聽講過呢。”謝弼附和著道。
“這可真是巧了,”譽王忖掌一笑,“以後就更有得切磋了。”
這一下投其所好,連梅長蘇也不禁目光閃動,輕聲問道:“是哪幾本手稿呢?有《不疑策論》嗎?”
“有,有,”譽王大喜道,“就在本王的藏書樓內。先生如果想看,盡管到府中來,絕對沒有人敢攔先生的大駕。”
他不提要贈送書稿,而隻是請梅長蘇來看,分明就是以此為餌,引得人常來常往。太子看看情況不對,不禁有些著急,忙道:“景桓你也未免太小氣了,不就是幾本書稿嗎?人家蘇先生喜歡,你送過去就是了,還非要人家到你家裏去看……你要真舍不得,那幾本書值多少錢,你出個價,我買了送蘇先生。”
被他這樣一激,譽王隻好道:“我隻是怕蘇先生不收,先生如果肯笑納,自然是立即送過去。”
梅長蘇淡淡一哂:“既然也是譽王殿下心愛的書稿,蘇某怎能橫刀奪愛?”
“哪裏哪裏,蘇先生如今這般才名,如果黎老先生在世,必視你為第一得意弟子,這手稿歸於先生之手,那才真是再恰當不過了。”譽王一麵裝著大方,一麵忍不住又刺了太子一句,“不過小弟還是要冒昧地說一句,皇兄剛才的話可有些不對,這幾本手稿在尋常人眼裏不算什麽,但在敬重老先生的人眼裏,那都是無價之寶,皇兄說的‘出個價’之類的話,蘇先生聽了可要難過的……”
太子頓時氣結,但他確實素來不愛讀書,弄不懂這些文人的心思,擔心又說錯什麽話,平白地得罪了梅長蘇,當下也隻好忍了這口氣。
兩人這一番較量,也說不上有什麽大贏大輸,眼見著梅長蘇神思倦怠,不好久留,各自又客套地關心了幾句,便一起出去了。
第十五章 庭生
言豫津早就不耐煩在棚裏聽他們陰一句陽一句地勾心鬥角,自己一個人跑到外麵看比武,見他們走了這才跑了回來,見梅長蘇坐在椅上不停地咳嗽,蕭景睿在一旁給他輕輕拍背,忙問道:“蘇兄怎麽了?又犯病了嗎?”
“沒什麽……”梅長蘇接過蕭景睿遞來的茶喝了一口,拭著眼角咳出來的眼淚,“太子和譽王殿下都佩了一種香……有些聞不慣……”
“啊,我知道,那是東海產的龍涎香,皇上賞的,隻有他們兩人才有呢。香氣確實濃烈,難怪蘇兄聞不慣,不過聽說提神是最好的,還有壯陽的功效呢。”
“是嗎……”梅長蘇隨口應著,眼尾瞟了瞟站在一旁,仿佛並沒有仔細聽他們說話的謝弼。
自己厭惡龍涎香的信息多半今天晚上就會由謝弼傳給譽王,所以譽王下次見自己的時候一定不會再佩香。而蕭景睿和言豫津都肯定不是太子的人,那麽應該沒有人會告訴太子這個消息,可如果他下次見自己時也刻意沒有佩香的話,那就說明譽王府中也潛有太子的諜探。
而若是太子絲毫沒有得到消息,依然佩著龍涎香出現在自己麵前的話,那麽譽王此人的能力和手腕,應該就值得重新評估,要大大地為他加上幾分了……
這之後終於清靜了許多,沒有再來什麽形形色色的訪客,讓他們安安靜靜地看了幾場比試,雖然尚沒有高手出現,但也不算乏味。
中午有一個時辰的停賽休息時間,迎鳳樓上仍是簾影浮動,看不出皇帝陛下還在不在,估計他也隻是露一露臉,應該不會堅持一連幾天都坐在上麵從頭看到尾的。言豫津不知什麽時候已安排人送來了酒菜食盒,興致勃勃地聊著上午的事,等著下午開賽。所有人中,大概也隻有他才是真真正正把心思放在比試上麵的。
午後沒過多久,謝弼便找了個借口消失,蕭景睿見梅長蘇慵慵倦倦的樣子,建議提前回府去,言豫津幾番挽留不住,也隻能孤零零地站在棚門旁送他們走了。
一上馬車,梅長蘇就仰*在軟墊上閉目養神,蕭景睿也不打擾他,靜靜陪坐在一旁,仿佛也在想什麽心事似的。車廂慢慢的晃動著,兩個人的肩膀時不時輕輕碰在一起,感覺氣氛十分的平和,但又有一些淡淡的凝滯。
“景睿,剛才出來的時候,你看見了嗎?”半晌後,梅長蘇輕輕地問道。
蕭景睿悸動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扯著窗簾上的流蘇,好半天才“嗯”了一聲。
“看見了……有什麽感覺嗎?”梅長蘇睜開眼睛,緩緩將視線轉向同車人,後者也正把目光凝注過來,清亮的眸色中,有一些酸酸的、甜甜的、澀澀的味道,似乎仍帶著幾分迷茫,但似乎又已經十分的清晰。
“第一個感覺是……她的發型變了,原來垂著的那絡頭發,現在全部盤了上去,挺好看的,比以前更好看……”蕭景睿微微眯起眼睛,象在回想一般,“然後就看見她身邊的人,他們手牽著手……說實話這時候心裏還是有一點點不是滋味的,不過又感覺到很和諧。當時她偏過頭跟他說話,他很安靜地聽著,那個畫麵看起來非常順眼,沒有不舒服的地方,尤其是他看著她的樣子,那種眼神……讓我覺得雲姑娘等他等他非常值得,也許在我最迷戀她的時候,也做不到用那樣的眼神去看她……蘇兄,我不知道為什麽,我隻知道我現在一定還做不到,我好象還欠缺一些什麽,但自己又想不明白……”
“因為經曆過生死的人,就好象是從另一個世界裏歸來的,隻在一個世界裏生活過的人,是很難和他們一樣的……”梅長蘇深深地看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慈和,“可是為什麽要和他們一樣呢?如果可以快快樂樂的在單純的世界裏過一輩子不是更好嗎?”
蕭景睿眉睫一跳,“難道蘇兄認為……雲姑娘的夫婿,曾經經曆過……”
“若非曆經生死劫關,又何談前世鴛盟?”梅長蘇輕輕慨歎一聲,“無論他們之間曾經有過怎麽樣一段故事,如此癡情有了結果,也算能讓人欣慰了。”
“是啊,”蕭景睿重重地點頭,“象雲姑娘那樣善心仁術的好人,自然該有夫妻恩愛的好結果。”
梅長蘇微微將臉側向一邊,掩去自己眸底微閃的光亮,以極低的聲音自語道:“象你這樣純善的孩子,本來也該有一個好結果的……”
“蘇兄,你說什麽?”蕭景睿湊過去仔細地聽,也沒能聽清楚。
“我說……象你這樣的好孩子,將來一定會再遇到可心的姑娘的……”
“將來……”蕭景睿歎了一口氣,呆呆地出了一陣神,掀開車簾,轉頭看外麵去了。
本來隻是隨便看看,結果剛一探出頭去,就瞧見前麵不遠的拐角處圍了一群人,一輛馬車停在人堆中間,裏麵還傳來叱罵的聲音。
“景睿,停車看看出了什麽事。”梅長蘇也支起身子向外看去,“我聽到有孩子的聲音。”
“哎。”蕭景睿應著,喝令馬夫停車,自己跳下車去走近了一看,其實圍在一起的都是穿著同樣家丁服飾的人,那輛馬車前掛著“何”府的燈罩,街上的閑人們都沒敢走近,隻遠遠站著看熱鬧。
蕭景睿眉頭一皺,大概已經猜出又是什麽人這樣當街擺威風,擠進內圈一看,果然就是吏部尚書何敬中之子何文新,正用腳踹著一個瘦小的男孩子,一麵打一麵罵著:“你這小雜種,到處亂竄什麽?驚了本少爺的馬,害得本少爺差點摔下來……”說著又從身邊隨從手中奪過馬鞭,正準備用力抽下去,卻被人一把抓住。
“誰他媽的敢……”何文新悶頭悶腦地罵了半截,這才看清了蕭景睿的臉,後半句話也咽了下去。其實京城裏真正的世家子弟一般都家教良好,很少這樣當街惡形惡狀,縱然有一些骨子裏同樣沒把平民百姓放在眼裏的人,多半也會自矜身份,不屑於親自又打又罵的。這何文新父親是科舉出身,做官後四處調任,兒子放在祖母處嬌溺,未免有些失於管教,進京沒幾年,已是惡名昭彰,虧得他還算有些眼色,惹不起的人平時根本不惹,才混到了今天還沒出事。此刻見是蕭景睿出麵,哪裏還敢多話,隻訕訕地說了兩句“算了,懶得計較”,便帶著手下飛快地走了。
蕭景睿雖然生氣,但又不可能去把人家捉回來再打一頓,隻好搖搖頭,蹲下身子去看那小孩子。那男孩身形瘦小,大約還不到十歲左右的樣子,臉上有幾道紅紅的掌印,略略浮腫。見打他的人走了,這才微微直起蜷縮的身子,飛快地四處爬著去揀拾散落一地的書籍,重新壘成高高的一疊,用一張舊包袱皮包裹,可是書多布少,半天也打不成結。
“你叫什麽名字?”蕭景睿也幫著撿了幾本書回來,碰碰那男孩的肩頭,“你應該已經挨了好幾腳吧,受傷了沒有?”
那男孩瑟縮著躲開他的手,低頭不語。
“景睿,”梅長蘇在馬車上叫道,“把那孩子帶過來我看看。”
“哦。”蕭景睿伸手抓住男孩的胳膊,溫言道,“這麽多書你怎麽抱得動啊?我找個人幫你拿,走,我們先過去。”
“我抱得動……”男孩小聲嘀咕著,但終究不敢大掙紮,被蕭景睿半拖半抱地帶到了馬車旁,一把塞進了車廂裏
梅長蘇溫暖柔軟的手按在男孩的肩上,依次向下,輕柔但仔細地檢查了他的全身,手掌按到肋下時,那孩子受痛般地叫了一聲,向後躲了一下。
“這裏大概傷到了。”蕭景睿從後麵扶住了男孩的身體,輕輕解開他的上衣,可一看之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隻見瘦小的身躬上,除了肋骨處有一處青紫新傷外,竟還遍布舊傷,粗粗一看,仿佛有棒打的、鞭抽的,甚至還有烙鐵烙的,雖然痕跡都有些淡了,但仍可以想象當時這孩子受的是怎樣的折磨。
“你是誰家的孩子?”蕭景睿難掩震驚,大聲問道,但轉念一想,又改口問道,“你是哪個府裏的小廝嗎?是誰這樣經常打你……”
“沒有……”那孩子立即否認道,“好幾年沒有了,這是以前……”
“就算是以前也跟我說,是誰打的?”
“景睿,”梅長蘇輕聲阻止道,“別問了,這孩子肋骨就算沒斷也有裂痕了,先帶回府去請個大夫細看一看。還有那些書,都抱進來吧,看這孩子一直記掛著他的書呢……”
他這話沒有說錯,那男孩一看到所有的書都被抱了進來,明顯鬆了一口氣,小聲哀求道:“我沒事,你們放我下去吧,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你要回去哪裏?”蕭景睿趁機追問。
男孩的反應似乎十分敏銳,立即低下了頭。
“這些書都是你看的?”梅長蘇翻看著那一堆書籍,溫和地問道。也許因為他一向氣質柔雅,令人安心,那男孩抬頭瞟了他一眼之後,神色寧定了一些,低低答道:“有些是……有些……還看不懂……”
“你多大了?”
“十一歲。”
“叫什麽名字?”
男孩停頓了很久,久到讓人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才木然地吐出兩個字:“庭生。”
“姓什麽呢?”
“……我沒有姓,就叫庭生……”
梅長蘇再次細細地端詳了一下這個孩子。雖然臉頰紅腫,容貌稚嫩,但仍然看得出眉目相當俊氣。從一開始他的言談舉止就十分的逆來順受,麵對任何不公的對待都沒有反抗的意圖,卻奇怪的是,在他身上又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奴才氣,仿佛骨子裏就帶有一種血性和堅韌,再怎樣欺侮,也沒辦法讓他變得卑微。
“庭生,如果我們現在放你下去,那麽你回去後,會有人給你找大夫嗎?”
庭生抿緊了嘴唇,顯然是沒有肯定的答案,又不願意撒謊。
“那我們必須要先把你帶到我們住的地方去,等大夫檢查完了,說你沒事了,我們再送你回去。這樣好不好?”
庭生低頭不語,眉毛擰得緊緊的。
“我們的好意是不是會給你帶來麻煩?”
庭生悸動了一下,緊緊咬住嘴唇。
“你是一個人出來的嗎?”
“不……還有一個……”
“那個人呢?”
“先跑了……”
“如果你回去晚了,會有人打你嗎?”
庭生眸中閃過一絲冷意,搖了搖頭:“現在不會了……隻是沒有飯吃而已……”
蕭景睿頓時覺得熱血一湧,怒道:“不給你吃飯?你到底是哪家的?這樣對你你還回去幹什麽!你快告訴我,我可以幫你的,到我們家來也行啊,至少有飯吃!”
庭生抬起眼睛,目光中有著超越他年齡的成熟與冷靜,“你覺得我可憐,想要收留我是不是?”
蕭景睿一呆,有些尷尬地解釋道:“不……我的意思是……”
“我是沒有權利被收留的,我一定要回到那個地方去……如果可以被收留,早就有人願意收留我了……”
“你有簽賣身契是嗎?”蕭景睿猜測著,“是賣給誰家的,你告訴我,我可以去商量。”
庭生淡然地垂下眼睛,“不,這不行。”
“你知道他是誰嗎?”梅長蘇看著那孩子的眼睛道,“他的父親是侯爵,母親是公主,他是個地位很高的人。在金陵城裏,不管你賣給哪一家,隻要他出麵去商量的話,你的舊主人是不會掃他的麵子的,你明白嗎?”
庭生依然低著頭,堅持地說:“不,這不行。”
梅長蘇與蕭景睿對視了一眼,正想再說,馬夫在外麵高聲道:“大公子,到府了。”
第十六章 靖王
“來,先進來吧。”蕭景睿跳下馬車,將那孩子也抱了下來,吩咐來迎候的下人:“去請個大夫來。”
梅長蘇隨後也彎腰出來,手裏拖著沉甸甸的那一包書,心裏奇怪這小小的孩子是怎麽抱得動的。
“我來拿。”蕭景睿剛走過去,已有殷勤的仆人先搶著接住了,他便伸出手臂來,讓梅長蘇扶著跳下車轅。
庭生飛快地瞟了一眼府門上方“寧國侯府”字樣的匾額,眸中閃過一抹陰雲。雖然他很快就再次低下了頭,但這一絲神色上的變化還是沒有逃過梅長蘇的眼睛。
帶著孩子到了雪廬,大夫很快就過來為他診治了一番,結論是肋骨有錯位,必須靜養,要吃有營養的食物,而且絕不可以再幹體力活,否則幼嫩的身體就難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
看庭生的樣子就知道他現在生活的環境一定非常不好,如果就這樣讓他回去,恐怕這兩條醫囑一條也做不到,但無論蕭景睿怎樣盤問,庭生就是一個字也不吐露他到底是住在什麽地方的。
相比之下梅長蘇沒有那麽性急,他隻是派人送來精致飲食給庭生吃了,讓他睡覺休息。後來見他實在心中不安睡不著覺,便翻了一本書一點一點考察他現在學問的程度。
“你沒有教你念書的師傅吧?”
“嗯。”
“是誰教你認的字?”
“我娘。”
梅長蘇微微沉吟了一下。看樣子這孩子雖有求學之心,但顯然學得相當膚淺雜亂,就是買的這一堆書也是毫無章法,深淺不一,不象是有學問的人為他開的書單,多半是自己想當然去挑的,隻是不知道他買書的錢卻是從何而來的。
“庭生,要念書不是這樣念的,”梅長蘇耐心地為他把一大堆書本整理好,又從自己的房中拿了許多出來,依次標好順序,“你要先看這幾本書,這些是基礎,句讀文風都是最簡潔明快的,為人的道理也清楚。就象蓋房子,根基要正,上麵才不會歪斜,如果一味地雜讀,不能領會真意,隻會移了性情。還有這幾本,是好書,但你年紀小,字都未必能認全,沒有人講解是看不懂的,先放著,以後有機會,隻管來問我。”
庭生登時眼睛一亮,但旋即又黯淡下去。他本能地知道麵前這個大哥哥一定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但要想時常到這深深侯門裏來請教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謝謝,”庭生起身深深地向兩人鞠了個躬,“我可以走了嗎?”
“你這孩子……”蕭景睿有些頭疼地看著他,“本來你的書就多,現在蘇先生又送你這麽多本,怎麽拿得走呢?”
庭生看了看那小山般的一堆書,實在是一本也不想拉下,於是咬了咬牙,逞強地道:“我拿得動。”
“你可別亂來,”蕭景睿趕緊拉住了他,“你身上有傷,可不能這樣使蠻力,我派人送你吧?”
庭生堅決地搖了搖頭。
蕭景睿簡直拿這孩子沒辦法,不禁將無奈的目光投向了梅長蘇。
梅長蘇想了想,正要說話,雪廬外突然傳來一聲清叱,正是飛流的聲音,緊接著有人大叫起來:“小少爺,這個不能打……這個是……”
“闖進來,打!”飛流冷冷地答了一句,衣袂破空之聲更烈。
“你是什麽人?敢攔我……”另有人怒喝了一聲,但隨即語音滯住,大概是被飛流的攻勢所逼,根本開不了口再說話。
“出去,就不打!”飛流大概得了梅長蘇的吩咐,並不下死手,隻是語調如冰,毫無周轉的餘地。
蕭景睿雖然沒有聽出那被攔在外麵的男子到底是誰,但還是立刻飛奔了出去,片刻後,他的聲音也傳來:“飛流,不要打了,這個是客人,可以進來的。”
“沒有說可以!出去!”飛流堅持道。
梅長蘇不由略略蹙了蹙眉頭。除了飛流已經認識的幾個人以外,一般客人來訪,都是由下人進來通報,如果願意見,自己就會先吩咐飛流不用攔阻,所以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麽衝突。這個客人顯然是依仗著某種身份,從外麵一路衝進來的,家仆們不僅不敢強攔,甚至連搶先通報都來不及,因而才會招惹上飛流,被他攔截下來。
對於這樣無禮的客人,梅長蘇原本是根本不會見的。
正要揚聲謝客,視線一轉,落到庭生的身上。
那孩子麵色慘白,仰著頭張著嘴,側耳傾聽著外麵的動靜,兩隻手緊緊絞在一起,都快被自己絞得變形了。
梅長蘇心頭一動,頓時改變了主意,向外道:“飛流,讓他進來!”
打鬥聲嘎然而止,蕭景睿的聲音隨即響起,語調很是客氣:“您沒傷著吧?怎麽會就這樣衝進來呢?是有什麽急事嗎?我父親並不在家,要不我陪您去正廳等……”
“我不是來找謝侯爺的,”那人一麵說著,一麵已經衝進了雪廬,迎麵撞上梅長蘇清淡中微帶冷峭的目光,不由自主便凝住了腳步,雙眸四處一撒,看到庭生好端端站在那裏,這才定了定神,問了一句:“庭兒,你還好吧?”
“是。”庭生恭謹地低聲應答。
“這孩子你認識?”跟著進來的蕭景睿忙問道。
“景睿,”那人轉過身去,正色道,“我聽說這孩子不小心,在街上衝撞了貴人的車駕,可能驚了你重要的客人,也難怪你生氣。不過他怎麽說也隻是個孩子,還請看在我的薄麵上,讓他給你的客人賠個禮,放了他吧?”
蕭景睿看著他,很是反應了一會兒,直到梅長蘇笑了一聲,他才跟著笑了起來:“殿下大概是誤會了,庭生沒有衝撞我的車駕,我們是路過遇到了,順便把他帶回來診斷一下傷勢的。您要不信,大可以問問庭生啊。”
那人頓時愣住,回頭看了庭生的表情一眼,再想想蕭景睿素日的為人,便知他所言不假,當下神色有些尷尬。
“實在不知是靖王殿下駕到,”梅長蘇緩緩起身施禮,“剛才飛流冒犯了,還請見諒。”
蕭景睿忙上前介紹道:“靖王殿下,這位是蘇哲蘇先生。”
皇七子靖王蕭景琰今年三十一歲,是個長身玉立的青年,容貌與他的兄弟們不相大差,隻是因為常年在外帶兵,皇族的貴氣外又多了幾分剛毅之氣,臉上手上的皮膚也不象其他皇子們保養得那樣嬌嫩。聽了蘇哲之名,他並未露出什麽特別的表情,大概隻是看在蕭景睿如此鄭重介紹的份上,客套地還了個禮。
反而是梅長蘇在平淡閑散的表情下,更加認真仔細地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庭生是靖王殿下府上的人嗎?”蕭景睿請客人入座後,立即問道。
“……呃……不是……”靖王的神情有些為難,似乎是不知該如何措辭,“庭生現在……是住在掖幽庭內……”
“掖幽庭?”蕭景睿怎麽想也沒想到這個地方,脫口便道,“那不是謫罰宮奴所居之地嗎?他這麽小,犯了什麽罪要關在那裏?”
庭生的嘴唇抿成如鐵一般堅硬的線條,麵上沒有一點血色。
“他是隨母羈押,在那裏出生的。”靖王知道就算自己不說,蕭景睿也很容易查的出來,幹脆快速地道,“如果沒什麽事,就快讓他回去吧。掖幽庭裏的人按宮規是不能在外麵過夜的,他母親現在一定非常著急……”
“您認識他母親?”蕭景睿其實知道不應該再多問,但他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靖王正妃多年前去世,現在他身邊隻有指婚的兩個側妃,別無姬妾,比起其他群芳滿園的皇子們實在是個異類,說不定就是因為情有獨鍾,戀慕上了一名負罪的宮奴,再想得遠一些,這孩子說不定就是……
聯想到這裏,蕭景睿覺得自己的想象力大有向言豫津接近的危險,忙硬生生地給掐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靖王年長幾歲,閱曆豐厚得多,人又聰明,隻瞟一眼就知道蕭景睿想到什麽地方去了,卻也並不打算澄清。對於庭生的存在,他也是幾年前才無意發現的,當時那孩子實在被折磨的不成人形,這些年雖然運用了一下自己的權力讓他不再挨打,但總歸不能完完整整地庇護住他。因此每次離京巡邊,心裏都難免要牽掛。這次回京沒有幾天,先忙著在兵部交革一些事務,好容易空閑下來去看他,卻聽說他同庭的一個小伴說他在街上惹了禍,忙忙地打聽了過來救他,幸好並沒有出什麽事。
“擅闖侯府,是本王魯莽了。改日定來致歉。”靖王不再多說,起身向庭生使了個眼色,“時辰不早,先告辭……”
話還未說完,梅長蘇突然咳嗽起來,開始仿佛還強力壓製著,到後來越咳越厲害,好似要把五髒六腑都撕裂了一般,滿額青筋暴出,滲出一顆顆黃豆般大小的冷汗。蕭景睿雖與他相交多日,但從未見過他這般咳法,頓時心慌,忙過來為他拍背,卻是全無用處,拿手巾給他拭汗時,又覺得他額角滾燙,麵頰卻是冰涼,更是忙亂,扯著嗓子叫人去請大夫。連飛流也撲了過來,抱著梅長蘇顫抖的身體,象被嚇壞的孩子一樣說不出話來,隻會“啊,啊”地叫著。
好半天,梅長蘇才慢慢平靜下來,將捂在嘴上的手帕稍稍移開,一團刺目的血痕一閃,便被他卷在了裏麵。蕭景睿早就看見,心頭一陣黯然,但卻沒有說破,隻是在他耳邊低聲問道:“蘇兄,荀先生的藥,要吃一丸嗎?”
“不用。”梅長蘇努氣調整著自己的氣息,朝飛流露出一個笑容,“我隻是咳嗽嘛,飛流不怕,晚上飛流幫蘇哥哥捶捶背就可以了……”
“飛流捶背!”
“對啊,有我們飛流捶背,蘇哥哥什麽事都不會有的……”
靖王一直在旁邊看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此時見蘇哲平靜下來,忙上前徐徐問候了一句:“怎麽蘇先生身體有病嗎?”
梅長蘇緩緩轉動著眼珠,視線找到了睜大眼睛呆愣愣看著的庭生,向他微微一笑,招了招手:“庭生,你過來一下。”
庭生看了靖王一眼,雖然不太明白,但還是慢慢走到長椅旁邊。
“庭生,你願意讓我教你念書嗎?”
庭生嚇了一跳,一時不知道該怎麽麽回答。靖王皺了皺眉,道:“蘇先生,庭生是掖幽庭的人……”
“我知道,”梅長蘇大概因為剛才咳得太厲害,眸中仍浮有一層潤潤的水氣,但視線卻由此而顯得更為灼熱,“我隻問你,你願不願意?”
庭生胸口急劇起伏了兩下,不知怎麽的,他突然覺得這一定是一個機會,於是一咬牙,挺起胸脯,大聲道:“我願意!”
“好,”梅長蘇蒼白的臉上笑意更深,伸手將那孩子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你先回去。我一定會有辦法,可以把你接到我的身邊來。”
第十七章 擇主
對於梅長蘇突然做出的這個承諾,最吃驚的人反而是靖王蕭景琰,因為他要比蕭景睿更加清楚那個孩子的身份,也更清楚想要把庭生帶離掖幽庭的難度。畢竟這些年來,自己這個皇子多方努力,也沒能達到收留庭生進府的目的,而這個青年不過隻是寧國侯府大公子的一個好朋友而已,就算蕭景睿傾力幫他,隻怕也都是徒勞無功,白白讓庭生再多失望一次。
“蘇先生一定是心地柔善之人,見不得這個孩子受苦,”靖王淡淡道,“不過掖幽庭的人必須要經聖旨特赦才能離開,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蘇先生以為這隻是寧國侯爺一句話的事麽?”
蕭景睿忙道:“啊,我可以拜托父親麵聖……”
“景睿,”靖王立即打斷了他的話,“為了掖幽庭一個宮奴之子,你去拜托寧國侯爺麵聖?快別說這樣的笑話了。”
“可是……”蕭景睿還待再說,卻被梅長蘇按住了手臂,對他道:“景睿,靖王殿下說的對,掖幽庭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罪名,不是你在街前見到誰可憐就把誰買回來那麽簡單,這件事你千萬不能跟侯爺說,也不要跟其他任何人提,明白嗎?”
“你不要我們幫忙?”蕭景睿有些驚訝,“那你要怎麽救他啊?難道要去拜托太子和譽王殿下不成?”
靖王眉睫一跳,眸中閃過一道如刀鋒般尖銳的亮光,冷冷道:“原來蘇先生……竟然與太子和譽王殿下都有交情,真是失敬了!”
梅長蘇瞟了他一眼,未曾理會,仍是溫言細語對蕭景睿道:“景睿,你相信我,隻有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我才能更有把握救出庭生來。象他那樣的罪奴之子,越是有身份的人去請求特赦,陛下越會犯疑,若不是這樣,靖王殿下早就能救出他了。你答應我,就當作不知道這件事,以後也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蕭景睿怔怔地看著他,心中仍然有些不明白,但出於對蘇兄的信任和尊敬,他還是點了點頭。
這時有人在院外稟道:“大公子,侯爺回府了。”
梅長蘇心頭一動,趁機道:“你快去跟侯爺請安吧。我這裏不用陪了。”
“可是你的身子……”
“不要緊,你也知道我經常咳嗽的啊,沒什麽大不了。侯爺回府,你怎麽能不去迎接請安,如果為了陪我連身為人子的禮數都忘了,侯爺一定會覺得我是個不可交的壞朋友呢,快去吧。”
蕭景睿應了一聲,站起身轉向靖王:“靖王殿下,那我先陪您出去好了。”
“靖王殿下可否願意再多留片刻呢?關於庭生……還有些事想問一下……”梅長蘇笑道。
靖王目光閃動,有些拿不準這個古怪的病弱青年到底是什麽人,也想要多觀察一下,於是向蕭景睿點點頭道:“你自便吧,蘇先生行事如此不俗,本王也想多親近親近。”
“既然如此,我先失陪了。”蕭景睿估計著父親大概已進了二門,有些著急,匆匆行了禮,快步朝正院方向奔去。
主人走後,留在院中的兩個人卻並沒有隨即開始交談。靖王臉色有些冰冷地審視著坐在樹下長椅上的人,表現的相當警覺。與他相比,梅長蘇的態度反而要輕鬆很多,他一麵低聲吩咐飛流到院外去,一麵挑了一本書,打發庭生到小院的另一個角落去看,然後才將目光移回到那位皇子的身上,淡淡地一笑。
“靖王殿下縱然對在下有敵意,也不必表現得如此明顯嘛,”梅長蘇語調悠悠,“至少現在你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要救庭生啊。”
“我奇怪的就是這個,”靖王的目光中充滿了狐疑,“你為什麽要這麽費力地想要去救庭生?隻是因為同情嗎?”
“當然不僅僅如此,”梅長蘇看了一眼角落裏埋頭讀書的那個瘦小身影,目光極為柔和,“他的資質很好,我想收他當學生。”
靖王哧之以鼻,“天下資質比他好的孩子到處都是,憑著先生交的這幾個朋友,寧國侯公子、太子殿下、譽王殿下,什麽樣資質的學生收不到手?”
“那殿下又是為了什麽如此回護庭生的呢?一個堂堂皇子,竟然會為了小小罪奴闖進如日中天的寧國侯府,隻怕也不僅僅是因為同情吧?”
靖王輕飄飄地道:“我很喜歡庭生的母親,這是愛屋及烏……”
“你的確是愛屋及烏不假,但絕不是因為他的母親……”梅長蘇稍稍閉了閉眼睛,臉上象帶上了一副麵具般毫無表情,“……而是他的父親……”
靖王全身一震,臉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製般地跳起了幾下,垂在身邊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仿佛是在極力控製著不揮到那個青年的臉上去。
“這大概就是我跟景睿年齡的差距吧,我一聽就能想到是怎麽回事,他卻不行,因為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隻知道念書習武,那件事對他來說,實在隔得太遠了……”梅長蘇根本看也不看他,麵上浮起一絲略帶滄桑的笑容,“庭生十一歲,出生在掖幽庭,是誰的遺腹子呢,從時間上來看最合適的就是那個人了……你們曾經一起出征,感情應該很好……”
蕭景琰的目光如同冰針般地刺了過來,語聲不帶有任何的溫度:“你……到底是誰?”
“太子和譽王都不是我的朋友,他們在招攬我,”梅長蘇自嘲般地一笑,“你知道琅琊閣是怎麽評價我的嗎?‘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如果連發生在諸位皇子身上的這些大事都不知道,我又怎麽能算得上什麽麒麟之才呢?”
“這麽說,你是在刻意收集這方麵的隱秘和資料,為自己以後的行動攢本錢了?”
“沒錯。”梅長蘇快速道,“當麒麟有什麽不好?受人倚重,建功立業,說不定將來還能列享太廟,萬世流芳呢。”
靖王眸色幽深,語音中寒意森森:“那麽先生是要選太子呢,還是要選譽王?”
梅長蘇微仰著頭,視線穿過已呈蕭疏之態的樹枝,凝望著湛藍的天空,許久許久,才慢慢地收了回來,投注在靖王的身上,“我想選你,靖王殿下。”
“選我?”靖王仰天大笑,但目中卻是一片悲愴之色,“你可太沒眼光了。我母親隻是次嬪之身,並無顯貴外戚,我三十一歲還未封親王,素來隻跟軍旅粗人打交道,朝中三省六部沒有半點人脈。你選我能做什麽?”
“你的條件確實不太好,”梅長蘇淡淡道,“隻可惜我已經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了。”
“此話何意?太子與譽王都是最有實力的,他們無論是誰搶到帝位都不奇怪……”
“就是因為無論他們誰得到帝位都不奇怪,我才不想選他們的。單憑我一己之力,將一位誰也想不到的人送上寶座,這才顯得出我麒麟的本事啊,不是嗎?”
靖王深深地看了梅長蘇一眼,簡直拿不準這人是在開玩笑呢,還是當真的。
“靖王殿下,你說實話,”梅長蘇鎮定地回視著他的目光,表情就如同一個正在引人墮落的惡魔,“你難道真的就一點兒都不想當皇帝嗎?”
蕭景琰心頭一凜,暗暗咬住牙根。身為一個皇子,要說從來都沒有對那個皇位有覬覦之心,那是假的。但要說他時時刻刻都想著這個,以至於把奪取皇位當成了自己人生最重要的目標,那也不是真的。隻不過,如果真能截斷太子和譽王的至尊之路,他倒是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的。
“若是救出了庭生,就算是我投*靖王殿下你的一個見麵禮吧,”梅長蘇的目光漠然,說的話卻讓靖王的整個心都絞動起來,“皇長子,你最尊敬的一個哥哥,讓他唯一的骨血離開掖幽庭那樣的地方,是你的心願吧?”
靖王眉睫輕顫,一字一句地問道:“你真能辦到?”
“能。”
“可是……我並不喜歡象你這樣步步心機的人,就算你扶持我登上皇位,也未必能得到多大的榮寵,這樣你也不介意嗎?”
“既然我有這份算計,自然就有的是機會可以跟靖王殿下談條件。”梅長蘇展顏一笑,整個人竟帶有一種朗月清風般的氣質,完全不象他所說的話那樣陰鬱,“您應該不是那種會殺功臣的人吧?太子和譽王反正更象些……”
靖王抿住嘴唇,慎重地開始沉思。這個蘇哲說的話實在太不可思議,但神態卻又非常認真。若說他是在騙人,又實在猜不透動機。而且無論是太子還是譽王,都從來沒有把除了彼此以外的其他兄弟當成值得費心對付的敵手,應該不會派這麽厲害一個人來,隻是為了探查一下自己的心意。那麽他到底想幹什麽呢?真的隻是為了挑一個他想扶持的人嗎?
“殿下還是快些考慮的好。畢竟庭生天黑前一定要回去的。”梅長蘇不緊不慢地催促著。
靖王終於一咬牙,下定了決心:“好,隻要你真能讓太子和譽王與帝位無緣,我就可以配合你。”
“這種程度的決心是不夠的,你一定要把帝位當成是自己絕對要奪取的目標才行。”梅長蘇語聲如冰,“太子和譽王是何等實力,要讓他們失敗,就必須有另一個人成功。這個人不是你還能是誰呢?在世的其他的皇子中,三殿下殘疾,五殿下膽小如鼠,九殿下太小……我說過,您的條件的確不好,但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你說話倒真是不客氣,”靖王眼中閃著頗有興味的光芒,“既然要投*過來,你也不怕這麽說得罪了我?”
“你隻喜歡聽好聽的嗎?”梅長蘇的語氣顯得很是疲倦,*在軟椅上,雙眼似合非合,“請殿下放心,霓凰郡主擇婿大會後最多十天,我就能把庭生帶出來。現在……恕我不能遠送了。”
說完之後,他幹脆完全閉上了眼睛,仿佛已經開始小寐。對於如此無禮的舉止,蕭景琰並沒有在意,他隻看了梅長蘇一眼,什麽話也不說,起身叫了庭生過來,幫他把那包書拎在手中,很幹脆地就離開了雪廬。
第十八章 舊友
當晚蕭景睿帶了個禦醫進來給梅長蘇診脈,可那大夫一聽說病人正在服用寒醫荀珍所製的丸藥,頓時不敢多言,隻說了一句“要多休息,不要情緒激動”,便立即告辭。梅長蘇借口想早點就寢,打發蕭景睿跟大夫一起走了,但又沒有真的上床,而是披了一件夾衣,推開窗戶,靜靜坐於窗台之下,凝望著斜掛於半空中的彎月,仿佛陷入了沉思。
飛流走了過來,坐在他身邊的小地毯上,將頭*上他的膝蓋,搖了搖。
梅長蘇低頭看看膝上那個黑發的腦袋,伸手輕輕揉了揉,輕聲問道:“我們飛流怎麽了?覺得寂寞了?”
飛流仰起頭,清澈透底地眼睛看著他,道:“不要傷心!”
梅長蘇稍稍有些怔住,半晌後,他露出一個柔和的微笑,“我隻是在想一些事情想得入神罷了,並沒有傷心的,飛流不用著急。”
飛流搖了搖頭,還是堅持道:“不要傷心!”
那一瞬間,梅長蘇覺得自己的整顆心突然酸軟了一下,仿佛有些把持不住,隻餘一口蕩悠悠忽明忽滅的氣提在胸口,支撐著身體的行動和表情的控製。想要不傷心,其實是多麽容易的事。隻須尋一山水樂處,隱居休養,再得二三好友,時常盤桓,既無勾心鬥角,也無陰謀背叛,纏綿舊疾能夠痊愈,受人好意也不須辜負,於身於心何樂而不為?隻可惜,那終究隻能是個奢望,已背負上身的東西,無論怎樣沉重怎樣痛苦,都必須要咬牙背負到底。
“飛流,你回廊州去好不好?”梅長蘇撫著少年的頭,低聲問道。
飛流的眼睛登時睜的大大的,猛地向前一撲,抱住了梅長蘇的腰:“不要!”
“我可以寫封信給藺晨哥哥,叫他以後不要再逗你,這樣行嗎?”
“不要!”
“可是飛流,”梅長蘇的語調中帶著一種難掩的愴然,“如果你留在我身邊,你會眼看著我越變越壞,到時候……就連飛流也會變得傷心起來……”
“飛流這樣,”少年將臉緊緊貼在梅長蘇的膝上,“不會傷心!”
“這樣就夠了麽?”梅長蘇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隻要能留在我身邊,*著我的膝蓋休息,你就可以很快樂嗎?”
“飛流快樂!”
梅長蘇輕輕捧起飛流的臉,用指尖慢慢撫弄著他的額角,神色更顯憂傷:“好……既然這樣,那我最起碼應該可以保住你的快樂……飛流,你要記住,無論將來發生什麽,你都不要害怕,因為永遠都會有人照顧你的,你永遠都會是我……最快樂的那個孩子……”
飛流眨著眼睛,聽不太明白這些話裏麵的意思,但卻能感受到話中溫暖的善意,所以他在那張還不習慣出現笑容的冰冷的臉上,學著梅長蘇的樣子扯出了一絲微笑,盡管那生硬拉動嘴角的樣子還有些古怪,可已經是他表達自己情緒的一個難得的表情了。
“我們飛流真可愛,等以後回廊州,也笑一個給藺晨哥哥看好不好?”
“不好!”
“為什麽?”
“他壞!”
“你這麽討厭藺晨哥哥啊,”梅長蘇輕柔無聲的笑著,將飛流摟進懷裏,緩緩搖動,“還是你好……我要是能象你這麽無憂無慮,能象你這麽快樂就好了……”
飛流掙開他的懷抱,坐直了身子,認真地道:“可以!”
梅長蘇溫柔地看著他:“真的可以嗎?”
“可以!”飛流重複了一遍,起身拖了一隻高凳過來,自己坐上去,再把梅長蘇拉到地毯上坐下,搬住他的頭放到了自己的膝蓋上:“象飛流一樣!蘇哥哥也可以!”
梅長蘇覺得眼角有些潤潤的濕,*著飛流的膝,感覺到他的手指穿進自己的的發間,輕輕地揉啊揉啊,把他最純粹的愛與依賴揉進了自己的體內。
“還是我們飛流聰明,”梅長蘇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喃喃地道,“原來蘇哥哥也可以這樣……”
“可以!”飛流再次努力地想要微笑,同時晃動著自己的的膝蓋,慢慢地哼出一段舒緩的曲調。
“這首歌,飛流也學會了?”
“學會!飛流唱歌!”
梅長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著放鬆了全身每一條肌肉纖維,一股倦意漫過心頭。
“睡覺!”飛流道。
“飛流困了,想睡覺了嗎?”
“不是!蘇哥哥睡覺!飛流打壞人!”
梅長蘇一怔之下,立即理解了飛流的意思,眉頭不由一跳:“有人進來雪廬了?”
“嗯!”飛流點頭,“在外麵!大叔!飛流去打他!”
梅長蘇這才鬆了一口氣,扶住飛流的胳膊站了起來,對著窗外道:“蒙大哥,請進。”
他的話音剛落,一道身影便一閃而進,明明是健碩的體形,行動卻快捷如鬼魅一般。
“大叔是蘇哥哥的客人,我們飛流不打,先去睡覺好不好?”梅長蘇哄著少年進了內室,蒙摯也跟在後麵一起進來。等飛流聽話地躺到了自己的床上閉目睡覺後,兩個年長的人才在屋子中間的圓桌旁落座。
“他們兩個走了嗎?”梅長蘇為蒙摯斟上一杯茶,問道。
“你的意思我已經轉達了,但看衛錚的樣子,他不想走……”
“那他想幹什麽?”
“留在京城幫你啊。他說這是大家的事,不能讓你一個人承擔……”
“胡說!”梅長蘇怒道,“他跟我能一樣嗎?我孤身一人,可他有雲姑娘啊。這十二年生離死別,雲姑娘一片癡心地等著他,好不容易等到他掙回一條命來,兩個人可以苦盡甘來,相依相守,他又鬧騰什麽?我這裏用不著他,他想走得走,不想走也得走!”
“你也不必動氣,”蒙摯徐徐勸道,“我還不了解衛錚?無論心裏怎麽想,你的命令他終歸是要聽的。我現在隻擔心你,你就這樣單槍匹馬來到京城,什麽後援都沒帶嗎?”
“我帶了飛流啊。”
“就那個孩子?”蒙摯朝床鋪那邊看了一眼,“說起來真抱歉,那天我不知道這孩子是你的人,震驚於他的身法,一時好奇出了手,沒給你惹什麽麻煩吧?”
“沒有。”梅長蘇淡淡道,“不過是出了出風頭而已。”
“你這次來,怎麽不事先通知我一下?現在一點準備都沒有,怎麽幫你?”
“你要幫我麽?”梅長蘇的笑容裏帶著一絲漠然,“算了吧,你現在是禁軍統領,恩寵深厚,何必為我所累?隻要裝著不認識我,就已經幫了我的大忙了。”
蒙摯咬了咬牙,眉宇間微帶怒氣,“你說這話是真心的麽?你看我蒙摯是何等樣人?”
梅長蘇露出一個淡得幾乎看不出來的淺笑,將手掌按在蒙摯的臂肘處,微微用力握了一下,低聲道:“蒙大哥,你的心意我怎麽會不明白。且不論我們這些人當初的袍澤之情,單憑你任俠的性格,都不會袖手旁觀。可我要做的事實在沒有勝算,不想卷你進來,一個不小心,你蒙家數代忠良之名,隻怕會毀於一旦……”
“忠義在心,不在名。隻要你不直接危害皇上,就永遠都不會是我的敵人。”
“皇上麽?皇上永遠都是一把刀,要殺要剮都得*他,”梅長蘇的唇邊浮起了然的笑意:“看來你早就猜出我進京的目的了。”
“是,我想我能猜的出來,”蒙摯眸中憂慮重重,“可太子與譽王,你折斷一個還容易,兩人一起除掉就難了。無論如何,陛下總得留一個啊!”
“那可不一定。”梅長蘇冷笑道,“皇上又不是隻有這兩個兒子。”
蒙摯大概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除太子和譽王外會有其他人繼承皇位的可能性,表情極是震驚:“你……你想扶持靖王?”
“有什麽不可以嗎?”
“我知道你和靖王感情好,我也不低看他的能力。說實在的,他的那些不利條件也不算什麽,不過就是母親位低,一向不受皇上重視罷了,這些以後多表現一下就可以改變的。但最關鍵的是,靖王天性不善權謀,也很厭惡權位紛爭,可奪嫡是何等凶險的事,他這樣的性情,怎麽敵得過心狠手辣,實力雄厚的太子與譽王?!”
梅長蘇拔弄著茶盅的蓋碗,麵無表情地道:“他天性不善權謀,這又有何妨,不是還有我嗎?那些陰暗的,沾滿血腥的事我來做好了,為了讓惡貫滿盈的人倒下,即使讓我去朝無辜者的心上紮刀也沒有關係,雖然我也會因此而難過,但當一個人的痛苦曾經超越過極限的時候,這種程度的難過就是可以忍耐的了……”
這一番話說的雖然陰狠,但卻帶著一種無法掩蓋住的悲涼與淒楚,蒙摯呆呆地看著他的臉,突然覺得心中一陣陣難忍的疼痛,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氣,低低地問道:“那靖王……他肯答應嗎?”
“為什麽不呢?他對太子和譽王的恨跟我是一樣深的,何況還有一個皇位在那兒等著呢。皇位的吸引力是巨大的,沒有幾個人能夠抵抗得住,就連景琰也一樣……”
“這不可能!”蒙摯一掌擊在桌麵上,“他天性厭惡紛爭,難道你天生就喜歡?靖王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狠心,他難道就不知道心疼你嗎?”
“蒙大哥,”梅長蘇淡淡地一笑,“你忘了,景琰並不知道是我……我已經死了,我已經是他心上的一道傷疤……那個威脅和利誘他踏上奪嫡之路的,不過是個名叫蘇哲的陌生人罷了,他有什麽好心疼的?”
“啊,”蒙摯懊惱地叫了一聲,“對,他不知道……可你今天不是已經跟他見過麵了嗎?你沒告訴他?他也沒能認出你?”
“為什麽要告訴他呢?”梅長蘇麵色雪白,目光卻十分冷靜,“無論曾經是怎樣一個天真無邪的朋友,從地獄歸來的人都會變成惡鬼,不僅他認不出來,連我自己,都已經認不出我自己了。”
蒙摯緊緊握住雙手,用力到指節開始發白,想以此來抵消胸口那撕裂般的感覺。還記得十八歲那年的他,分手時燦爛明亮的微笑,和蘋果般紅潤健康的臉。十二年歲月如水而過,迅忽間恍然回首,竟已如前生。
“小殊……”握著掌中的手,細瘦而蒼白,可以想象他掙紮活過來的過程,是怎樣的艱難,怎樣的痛苦。
“你答應我,永遠不要告訴景琰,”梅長蘇望著窗外,目光迷離而又蒼茫,“那個和他一起長大,活潑又可愛的夥伴,和他身邊這個陰險毒辣,做起事來不擇手段的謀士,永遠都不是同一個人。這樣不是更好嗎?”
“小殊……”
“整個京城知道林殊歸來的人,隻有你和太奶奶,我不希望再出現第三個人。蒙大哥,拜托你了。”
“我你可以放心,可是太皇太後怎麽會知道呢?她近年來已經有些糊塗了啊。”
“我也不知道她怎麽認出來的,明明已經麵目全非了,可她看著我叫我‘小殊’的時候,目光那麽溫暖,我可以確定她不是叫錯了名字……也許就是因為糊塗了吧,很多事情不記得,反而輕鬆。我隻是她的小殊,我本來就該出現在她身邊,所以她那麽高興,一點都不驚訝。”
蒙摯微微有些不安,“太皇太後不會說出去吧。”
“不會,”梅長蘇靜靜地道,“再說她現在無論說什麽,都已經沒有人會認真去聽了。”
“唉……”蒙摯長歎一聲,“這倒也是。”
梅長蘇端起茶碗淺淺啜了一聲,默然片刻,徐徐問道:“蒙大哥,既然你今天來了,我剛好有個問題想問你……”
“你盡管問。”
“這些年,我們私下聯絡已有多次,你為什麽從來都沒告訴過我,景禹哥哥有個遺腹子?”
“你說什麽?”蒙摯大吃一驚,差點忍不住跳了起來,“祁王殿下有孩子?!”
第十九章 往事如煙
“你說什麽?”蒙摯大吃一驚,差點忍不住跳了起來,“祁王殿下有孩子?!”
“連你都不知道?”梅長蘇有些意外,“景琰瞞得還真嚴實。不過這也難怪,如果有一絲風聲走露到太子或譽王耳中,庭生就沒命了……”
“這個消息確實嗎?”蒙摯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祁王府男丁俱死,女眷全部罰沒入掖幽庭,略有點名分的人不到一年便被逼死殆盡,怎麽可能會有一個遺孤劫後餘生?”
梅長蘇眸色深深,沉思了片刻道:“此中關節,我也無法推測出來。不過王妃嫂嫂聰慧善斷,秀童姐姐勇烈無雙,都是不讓須眉的女中英豪,而且當時情況混亂,被她們拚死保下了景禹哥哥一點血脈隱藏於掖幽庭中,這也不是絕不可能的事。看景琰關切庭生的樣子,應該是已經確認了那孩子的身份,不會錯的。”
“容貌呢?長的象祁王嗎?”
“這孩子從小受折磨,麵黃肌瘦,看不大出。不過有時眉梢眼底,還是會帶出來一些景禹哥哥當年的影子來。”
“靖王既然知道那是祁王遺孤,怎麽不多照看著點,讓那孩子受這些苦!”蒙摯忍不住抱怨道。
“他也沒有辦法。無緣無故地過多關照一個小宮奴,難免會引人起疑。若是一不小心露了庭生的身份,太子和譽王怎肯平白放過?”
“可是總不能就讓這孩子在掖幽庭那種地方呆著吧?”蒙摯激動地站起身來,在房間大踏步地走來走去,飛流從床上坐起來,冰冷的眼神警覺地盯著他。
“飛流睡覺哦。”梅長蘇轉頭哄了一句,又對蒙摯道,“蒙大哥,你先坐下來再說。你著急,難道景琰和我不急麽?庭生是一定要救的,但必須是用萬無一失的法子,毫發無傷地救出來才行。”
“你已經有法子了嗎?”蒙摯急問道。
“粗粗的想了一個,但細節我還要再推敲一二。這事情急不得,欲速則不達啊。”梅長蘇瞟了蒙摯一眼,挑了挑眉,“蒙大哥現在已是大梁首屈一指的高手,又身負禁衛重責。我遠在廊州都常聽人讚歎你沉穩峙重,心堅如鐵,怎麽今天如此沉不住氣?”
蒙摯抓抓頭長歎一聲,道:“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換了別的場合,讓我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根本不是難事,可現在跟你說著話,就好象又回到了年輕時候那般魯莽冒進……你還記得葫蘆穀之戰嗎?若不是祁王殿下三道親筆金令勒住了我的馬韁,隻怕早就落進了敵方陷阱。葫蘆穀若是失守,令尊大人一定會把我的頭揪下來使勁兒踢的。”
“父親當時確是信不過你,不過後來他也曾說過,若論識人之明,他比不上祁王,祁王能通過一場演武就在萬千將士中獨獨挑出一個並不是優勝者的你來,這份眼力他就做不到……”
“可若論起用兵的厲辣精妙,誰又比得過令尊呢?當年赤焰軍所到之處,什麽樣的鐵軍不戰栗三分?”談起舊事,蒙摯隻覺多年沉寂的豪氣上湧,隻恨麵前無酒,唯有抄起茶碗灌了一大口,感慨道:“可恨我沒多久就被強行調離了赤焰軍,若是能多在祁王和令尊麾下磨礪幾年,隻怕現在的進益還不止這樣。”
梅長蘇幽幽歎道:“有失必有得吧,若你沒有調離赤焰軍,且不說十二年前的那場劫難你躲不躲得過,單憑你赤焰舊部這個身份,禁軍統領的位置都不可能會是你的。”
被他這一提,蒙摯立即想到了另外的事,不由牙根咬緊,恨恨道:“那也不盡然。現在朝中不就有一個赤焰舊部榮寵至極,全身都罩著‘朝廷柱石’的光環麽?”
梅長蘇放在桌上的手一顫,隨即又穩住,指尖用力按在紅漆桌麵上,仿佛要按出幾個印子來。
“這些年對他虛與委蛇,維持著表麵的交好,真讓人難受死了。”蒙摯長長地吐著氣,如同要吐盡心頭的鬱悶,“還有你,為什麽要住進這裏來?”
“為了安全。”梅長蘇淡淡道。
“什麽?這裏還安全?”
“至少可以免除掉很多的麻煩。”梅長蘇語聲如冰,寒意徹骨,“利用那三個年輕人進京,可以很快就接觸到朝廷中樞的要人們。這總比接受太子或譽王的召喚成為幕僚,縛手縛腳地來到金陵要好得多。”
蒙摯想了想,讚同地點了點頭,不過看著梅長蘇繃得緊緊的臉龐,他直覺地回避繼續深入這個話題,而是問起了另外一件事:“你對霓凰郡主這次招親有什麽看法?”
“雲南穆府是國家南方屏障,郡主又是為國多年辛苦耽擱了青春,隻盼她這次能找到可以真心相愛的人,其他的都不重要。”
“你知道嗎,太子和譽王都派了得力的手下參與角逐,若是他們中有一個人成功了,你的事情可就難辦多了。”
“郡主胸襟智慧遠勝於我,倒也用不著我為她操這個心。隻是大渝和北燕明知很難成功還要前來求親,一定備有後手,你可要多注意一下。”
“嗯!”
“時辰不早,你也該回去了。救庭生的計劃一旦籌劃成熟,會請你相助完成的。衛錚那邊,也要麻煩你盯著他們出城,而且絕不許再回來。”
蒙摯應諾著站起身來,剛向外邁出步子,又不舍地停住,轉回頭凝望著梅長蘇,目中無惜疼惜,心裏卻又明白自己能做的事情實在有限,胸中一陣陣難過壓抑不住,想也不想地伸出手臂,重重地抱了他一下。
床帳微動,飛流閃電般射出,立掌為刃,直向蒙摯咽喉處切去,被他退步避開後,立即扭身翻起,連珠般又攻出狠辣的幾招。
“飛流!”梅長蘇急忙從中拉阻,“大叔是向我道別,不是在欺負我,飛流不生氣哦……”
“飛流不許!”少年冰寒麵容上散發著怒氣。
“好好好,以後不這樣了。”梅長蘇歉意地向蒙摯一笑,“對不起了蒙大哥,我家飛流一向都是這樣的。”
“沒關係,這孩子如此維護你,我還很高興呢。”蒙摯朝飛流露出善意的笑容,“你要好好保護他哦。”
飛流不理他,仍是牢牢地守在他的蘇哥哥旁邊,一步也不動。
“那我先走了,”蒙摯又深深地望了梅長蘇一眼,低聲道,“小殊,你要保重身體,千萬不許出事,知道嗎?”
梅長蘇眼眶一熱,忙忍了下去,無言地點了點頭。
飛流瞪著蒙摯,雖然還是沒什麽表情,但從眼睛裏能明顯地看出來他很不耐煩,等蒙摯飄然躍過窗台消失後,他立即就去把窗戶緊緊關住。
“怎麽?我們飛流不喜歡大叔?”梅長蘇柔聲逗著他。
“不喜歡!”
“為什麽?”
“飛流打不過!”
“沒關係,”梅長蘇揉著他的頭發,“我們飛流還小呢,等你長到大叔這個年紀時,就一定能打得過了。”
飛流麵容未變,但眸中立即流露出歡喜之色。梅長蘇牽住他的手,親自送他到床上躺下,為他蓋好被子,輕輕地哼著軟軟的歌謠,一直到他安靜地閉上眼睛後,才悄悄離開,自行就寢。
第二十章 百裏奇
接下來幾天的比試梅長蘇一次也沒再去看過,托病在雪廬休養。好在上次太子與譽王來試探過之後,都覺得他是個難以用恩威降伏的人,在沒有想到新的拉攏方法之前,倒全都沒有前來糾纏侵擾。他日日看書調琴,全心療養,氣色確實好了許多。
蕭景睿和言豫津因為報了名,天天都有架要打,自然沒辦法陪伴蘇兄,反而是謝弼很閑的樣子,每天都會抽出一段時間過來閑談,山南海北所有的話題都聊過了,就是隻字不提譽王。
不過每每黃昏過後,雪廬便會熱鬧起來,言豫津一個人抵得上十個聒噪,將這一天的賽事說書般地講來給梅長蘇聽,尤其在描述他和蕭景睿出場的比鬥時,那更是詞藻華美,口沫橫飛,仿佛說的全是驚天地泣鬼神,足以改變武林大勢的巔峰之戰一般,隻怕比現場去看還要精彩。
“你聽著不臉紅嗎?”謝弼常常在一旁碰碰大哥的胳膊吐槽,“豫津說的這是你嗎?我怎麽聽怎麽象是二郎神下凡,就差在旁邊拴條哮天犬了。”
蕭景睿一般都會苦笑一下,但又絕不去攔阻言豫津掃他的興。
倒是坐在一旁冷冷地看著天空的飛流,時不時會冒出一句話來:“不可能!”
言豫津想了很久,才理解到飛流的意思。那之後他再描述具體招式的時候,就不太敢信口開河胡亂誇張了。
不過盡管他有些吹噓之嫌,但以實力而言,他與蕭景睿無疑都是第一流的。前幾輪比賽都波瀾不驚,最近兩天雖偶有驚險,最終仍是以勝利告終。
皇帝每天都會準時出現在迎鳳樓上以示重視,雖然大家都知道他最多看個一兩場就會離去,仍然覺得十分榮耀。來參與競爭的大多數年輕人並不真的僅僅隻是衝著迎娶霓凰郡主去的,畢竟那隻有一個名額而已,難度實在太大。更多的人是把這次大會當成了一個展示的平台,希望能掙得一些戰績名聲,提高江湖地位,或獲得高位者的青睞,得以晉身仕途。
就這樣,一切還算是按部就班,這場招親大會熱熱鬧鬧地向前進行著,如同預期一樣吸引著天下人的眼球,每天都有人黯然出局,也有新秀一戰成名,與它所代表的那個集財富、名聲和權勢於一體的結果相比,這整個過程並不能說不夠精彩,最多隻是不夠意外而已。
不過意外雖然姍姍來遲,但它終究是會發生的。
比試大會開始後的第七天黃昏,當梅長蘇看到奔進雪廬的言豫津和蕭景睿那凝重的表情時,就意識到一定有什麽令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
“蘇兄!蘇兄!”一進門就大聲叫嚷的人當然是言豫津。因為奔跑過的緣故,他的麵頰兩側有些發紅,額上微有熱汗,衝過來一把拖過張竹椅坐了,喘息未定就急急地道:“不好了,出大事了!”
“怎麽了?”梅長蘇放下手中的書卷,坐直身子,“你和景睿輸了嗎?”
“我們輸不輸的有什麽打緊?可今天尚誌輸了!”
“秦尚誌?”梅長蘇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他雖然也算年青一代的高手,但還不到登峰造極的地步,輸了也沒什麽稀奇吧?”
蕭景睿這時也在旁邊坐下,神色很是嚴肅地道:“他輸是不稀奇,可他是一招落敗的啊!”
梅長蘇不由吃了一驚,“怎麽可能?就算他的對手是蒙大統領,也無法隻要一招就擊敗他吧?”
“所以才說出大事了啊!”言豫津頓足道。
“難道擊敗他的,不是大梁人?”
“如果是大梁人,我們也不至於這麽著急了。那是個北燕人,名字挺怪的,叫百裏奇,前幾輪裝模作樣打得辛苦,眼見明天就是決戰了,今天卻突然發威,看起來他不僅是要贏,而且還要順便震一震剩下的這幾個對手。”
梅長蘇皺起眉頭:“北燕除了拓跋昊,竟還有這等人物?”
“此人是練硬功的,形象粗蠻,一身肌肉似鐵。尚誌小看他是個蠻人,未免有些拿大,結果一招攻過去,對方閃也不閃就硬受了,再趁著他收勢不及,一掌就摘了他的肩,令他手臂動彈不得,隻得認輸。”蕭景睿雖然也同樣著急,但情緒沒有那麽外露,隻沉著臉,語氣還算比較平穩,“雖說他一招落敗有些冤枉,可那個百裏奇實力超絕並不假。那一身橫練功夫若遇到蒙大統領這樣功底紮實、內力深厚之人,也許還討不了什麽便宜,可是……”
話說到這裏,他似有些不忍明言般停頓了下來,但梅長蘇已經很清楚他接下來的意思。
霓凰郡主畢竟是女子之身,武學以技為主,以功為輔,對付這種硬功是最吃虧的,萬一不小心失了手,那可就真的是要出大事了。
“先別慌,”原本就在雪廬裏的謝弼插言道,“按賽製來說,也未必就是絕路。就算那個百裏奇闖進前十,文試的決定權還是在皇上手裏的。到時排他一個最末不就行了。”
梅長蘇目光微凝,搖頭道:“可這樣一來,霓凰郡主的意願就得不到保證了。本來她看不順眼,隻要全力將那人擊敗就行,如果十個人中間沒有一個她喜歡的,不嫁也可以。但如今出現這樣一個很難勝出,又絕對不願意下嫁的高手,縱然他排在最末,也是一個威脅。郡主為了避免最終和他一戰可能落敗的結局,就不得不在前九名中先挑出一個成為夫婿才行。隻怕對於象她這樣心高氣傲之人,被迫麵對如此局麵實在是一個屈辱啊。”
“明日決賽,會最終確定入圍的十個人選,蘇兄也來看看好不好?”蕭景睿*近梅長蘇身邊,低聲道,“你在武學上的見識遠勝過我們,也許可以評判那百裏奇究竟有多危險,該如何對付他……”
“你和豫津要跟這個人比試嗎?”
“不是的,”蕭景睿搖頭否認,“我和豫津都不和他一組,明日無論勝負都不會與他照麵。隻不過若是他明天勝出,就鐵定入圍了。希望蘇兄能多觀察他一下,給霓凰郡主一些有益的建議才好。”
“是啊是啊,”言豫津附和道,“景睿本來不見得比我武功好,可這一路受過蘇兄的指點後,居然跑到我前麵去了。”
梅長蘇淡淡一笑道:“郡主已躋身超一流高手之列,我能建議的畢竟有限。她跟景睿不同,景睿武功沒人家好,上升空間原本就要大些。”
“蘇兄,”蕭景睿苦著臉道,“你說的再委婉一點好不好?這樣真打擊人……”
“不過隻經過明天一場就讓郡主直接麵對一個陌生高手,委實過於危險。”梅長蘇兩道清眉微微一蹙,道。“還須再想個辦法,多在中間加一道屏障才是。”
“蘇兄已有什麽辦法了嗎?”言豫津性急地追問道。
“可以在明天決戰前,由皇上下旨,增設兩天的挑戰日。”
“挑戰日?”
“對。理由是為了免除因分組的緣故導致的賽程不公。明天最終的十名勝者是被挑戰者,前幾日所有的落敗者,可以任意挑戰一位並非本組的勝者,一戰而勝,便可取而代之成為新的被挑戰者。兩日戰罷,最後留下的十個人,才是真正可以進入文試的人。敢於向勝者挑戰的人都不是等閑之輩,縱然不能擊敗百裏奇,至少也可以讓郡主多些經驗。”
三個貴公子頻頻點頭,言豫津讚道:“真是個好主意!”
“不過要連夜進宮,請皇上立即下旨才行。”梅長蘇隨意地提醒了一句。
“這個是小事情,我馬上進宮就是了!”言豫津想也不想就搶著道。
“不用不用!”謝弼趕緊攔住他,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最終還是紅著臉請求道,“讓譽王殿下去請旨好吧?”
在座的都不是笨人,一聽就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齊齊瞟了他一眼,都沒說話。
皇帝現在多半也得到了關於百裏奇此人的匯報,應該也是心中焦急,此時到他麵前去提出這個建議,當然會博得龍心大悅。郡主那裏也有想當然的一份人情,眾多的落敗者平空得到一個新機會,自然更是歡喜,就連那十個勝者,為了麵子問題,也不會強力反對,徒然示弱。所以無論從哪方麵看,這都是件一本萬利的事,難怪謝弼厚著臉皮,也要替譽王爭取了。
“既然謝弼想要跑這個腿,那就去吧。”半晌後,梅長蘇方淡淡應了一聲。
謝弼大喜,連說了幾聲“多謝”後,便絲毫不再耽擱,飛快地起身離去。
他這一走,室內出現一段奇怪的靜默。梅長蘇將頭後仰擱至暖枕上,閉目養神;蕭景睿原本就不愛沾惹這些,何況是自家弟弟,隻好悶著不說話;言豫津雖無派無別,但因為言皇後的關係,畢竟是與譽王有牽連的,也不好多加評論。場麵一時之間有些沉寂。
過了好一陣子,言豫津到底不耐煩這樣枯坐,又想起一個問題來,道:“你們說奇不奇怪,就憑百裏奇昨天露的那一手,怎麽也應該擠進天下前十了,怎麽琅琊榜上根本就沒他的影子?”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還裝江湖人呢,”不等梅長蘇開口,蕭景睿先就道,“琅琊高手榜一開始就表明,它是按所有高手已表現出來的戰績進行排名的,那些從不在江湖上露麵的隱士們,哪怕武功已趨化境,隻要他不使出來,琅琊閣便不會考慮。當然有時這個排名會令人驚奇,可那不過是因為琅琊閣的消息一向最是周全靈敏,很多暗中進行、不為人知的比鬥它都能打聽到結果,所以跟一般的認知有了些出入而已。這個百裏奇如今出了這樣的風頭,明年的高手榜他就一定能登上去了。”
“切,你不就是仗著跟蘇兄多學了點東西嗎?就教訓起我來了,”言豫津不服氣地鼓起腮幫,“我明天就搬到雪廬來住!”
蕭景睿笑道:“你比一千隻烏鴉還要聒噪,就算蘇兄受得了,飛流也不肯……”
語音未落,頭頂樹梢上突然傳來陰冷的一句:“飛流不肯!”嚇了言豫津一跳,趕緊朝梅長蘇身邊*了*。
“飛流回來了。”梅長蘇麵上浮起笑容,剛剛抬了抬手,飛流的人影一閃,就已偎依了過來。
“外麵好不好玩?”
“不好玩!”
“飛流不喜歡豫津哥哥搬過來住嗎?”
“不喜歡!”
“為什麽呢?”
“很象!”
言豫津好奇地閃了閃眼睛:“很象什麽?”
梅長蘇笑了起來,道:“他說你感覺上很象我們江左的藺晨。那是飛流最受不了的人了。”說著回頭又逗著少年,“為什麽說他們很象呢?豫津哥哥從來沒有逗過你吧?”
飛流冷冷地瞪了國舅公子一眼,聲音就象凍過一樣:“他心裏想逗!”
“喂喂喂,”言豫津趕緊晃著雙手道,“君子不誅心啊,這樣很容易錯殺好人的……”
“是啊,”梅長蘇笑得喘著氣道,“飛流不要理他了,屋裏有留給你的點心,都是你愛吃的,快去吃吧。”
飛流“嗯!”了一聲,又瞪言豫津一眼,一閃身不見了。
蕭景睿瞧著好友的臉色,笑得直不起腰來,好一陣子才慢慢止住笑聲,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你是難得碰到能笑我的機會,就讓你笑個痛快吧,”言豫津作大度狀,擺了擺手,轉向梅長蘇,“那明天蘇兄會去嗎?”
“既有如此熱鬧,當然要去。”梅長蘇柔和地向他一笑,“不過這挑戰的主意給你們兩個添麻煩了,不好意思。”
“這樣才好呢!大家都憑真本事。”言豫津爽朗地大笑道,“被人照顧本來就不舒服啊。”
蕭景睿一愣:“什麽被人照顧?”
言豫津斜了他一眼:“遲鈍成這樣子,還有臉笑我呢。”
“景睿,”梅長蘇拍著他的手背低聲道,“這是擇婿,又不是校場選兵,象你們倆這樣外形好品性好家世也好的年輕人,朝廷自然要照顧的。你不覺得跟你們同組的人都特別弱嗎?”
“啊?”蕭景睿因為生性平和,向來不愛多思多想,倒真的沒有注意到這個,一時竟然呆住了。
“還以為自己挺了不起的是吧?”言豫津趁機在他耳邊陰陰地道,“在江湖上也好,京城裏也好,要說你沒有沾自己身份的光,誰信哪?”
“豫津!”梅長蘇笑著皺眉,“哪有你這種好朋友?非要說得景睿不高興才好嗎?”
“蘇兄你別太嬌慣他了,”言豫津晃著腦袋,“有些事情還是要讓他看清楚才好,景睿就是過於心實了些,這不好。要學我才行,雖然逍遙自在,但必須明白的事兒可不能糊塗。”
梅長蘇眸色突轉幽深,輕聲歎息道:“你確是個真率性,真灑脫的人,景睿要是能跟你一樣就好了……”
蕭景睿瞧瞧這個,再瞧瞧那個,忍不住將手掌擋在中間,不滿地道:“停!停!你們到底在說什麽?我又不傻,再說就算我天真一些,也不至於連這個沒心沒肺的人都不如吧?”
梅長蘇溫言道:“你自然是很好的,我也希望能一直和你這樣相處。但你生性太重感情,將來難免為此所累,我們不過提前為你擔些心罷了。”
蕭景睿見他說的真切,不禁心頭一熱,立即道:“蘇兄放心,人生際遇,哪裏會少了磨礪?我就是再軟弱,也不至於一遇到什麽事就一蹶不振,讓家人朋友為我擔心……”說完突然語音一變,用眼角掃著言豫津道:“至於你就免了吧,學人家蘇兄裝什麽深沉啊?”
“喂喂,”言豫津雙手叉腰,“蘇兄擔心你你就感動得一塌胡塗,我擔心你你卻拿白眼翻我,這差別也太大了吧?”
“讓你這嬌生慣養的家夥為我操心,”蕭景睿繼續斜眼瞟他,“那我還有什麽麵子可言?快給我閃遠一點。”
“敢瞧不起我,先來打一架!”言豫津卷起袖子撲過來,兩人沒招沒式的,象頑童廝鬧般扭在一起,連屋裏的飛流都被驚動地伸出頭來看。
而麵帶淺笑看著他們的梅長蘇,眼眸深處的表情卻有些難以捉摸。
第二十一章 穆府洗馬
第二天,梅長蘇如約再次來到迎鳳樓前,坐進了寧國侯府的錦棚,謝弼在旁邊陪著。比試開始前,果然有個綠衣太監攜旨前來,宣布了新增的賽程。由於是聖旨,理由又充分,所以底下沒有任何人有反對的表示,很快就宣旨完畢,未曾耽擱開賽的時間。
蕭景睿和言豫津的比試都排得比較*前,未幾便出了場。到了決戰日,再弱的組也不可能都是庸材,所以二人的對手還算不俗。蕭景睿先出來,對陣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劍客,兩人年紀相仿,兵器相同,一交手就開始硬碰硬,以快製快,以剛製剛,打得痛快淋漓,毫無機巧,可這種打法,也必然很快就拚出了結果。蕭景睿技高一籌,那人也就幹幹脆脆地認輸下台,氣質行事,卻也是個磊落之人。梅長蘇遠遠地看見蒙摯派人將那年輕劍士召了過去,想必定是對了他的脾氣,要收至麾下了。
言豫津的對手一出來,明顯看得出是個極富對戰經驗的老江湖,步履沉穩,目光堅定,一張遍布風霜的國字臉,太陽穴兩邊高高鼓起,雙掌俱是厚繭,可見練功勤苦,與搖著扇子上台,麵如冠玉身嬌肉貴的國舅公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很有看點。
“說起來,我這還是第一次見到豫津出手呢,”梅長蘇一麵看著台上的拳來腳往,一麵側身對剛坐進棚內的蕭景睿道,“本來我就一直覺得有些奇怪,你有天泉山莊的背景,這邊的父親又有戰功在身,有一身好武功是自然的,但言家世代都出文官,又是清貴門第,與江湖無涉,怎麽你們時常言談之中,總說他武功與你不遑多讓?結果今日才算看明白了,原來豫津竟是乾門弟子,倒真是小看了他。”
“豫津並未入山門拜師,隻是因幼年大病,需要一套極上乘的心法護身。乾門掌座和他已去世的爺爺言老太師頗有舊交,便收他做了記名弟子,一向不對外宣揚,所以我們也就沒有特意跟蘇兄說了。”蕭景睿忙解釋道。
梅長蘇但笑不語,隻凝目看著台上。乾門武功一向以身法招數見稱,對門下弟子的資質要求極高,練功是否勤苦什麽的反而不太要緊,正是大大對了言豫津的脾性。隻見他滿台衣袂飄飄,扇底輕風,殺傷力是否驚人暫時看不出來,但那份兒帥氣瀟灑倒確是第一流的。
“看來不僅僅是我低估了他,連琅琊閣主對他的排位也有偏失之處。”梅長蘇忖掌一笑,就在他雙手掌心合攏的那一瞬間,台上一道灰影被擊飛,言豫津錦衣香扇,步履盈盈地走到台中,微揚起下巴一笑,一雙桃花眼似乎把台下各個角度都掃了一遍。
“我不覺得有什麽偏失,”謝弼歪著頭道,“瞧他那輕浮樣兒,能排第十就不錯了!”
蕭景睿早就看慣了好友的做派,根本就當沒瞧見,隻俯身在梅長蘇耳邊道:“再下麵就是百裏奇出場了。”
梅長蘇微微頷首,捧起茶盅喝了幾口。這時言豫津已誌滿意得地走了進來,大聲地問他們是否看清了他台上的威風。
“你那也叫威風?”蕭景睿忍不住玩笑道,“我看你的對手分明是被你的扇子晃花了眼,自己失足掉下來的。”
“你那是嫉妒我,”言豫津撇嘴不理他,徑直走到梅長蘇身邊,把謝弼擠了開去,“蘇兄看著怎麽樣?我比景睿有資質吧?”
“沒錯,”梅長蘇笑道,“就是玩性大了些,明明五十八招可以解決的事情,你偏要拖到第六十三招,就為了讓我看看你的‘落英繽紛’?”
言豫津愣了一下,眸中掠過一抹驚佩之色:“蘇兄真是好眼力。可惜我的對手不是個豔若桃李的美貌佳人,否則中招後翩躚墜地的樣子,才是真正的落英繽紛呢。”
蕭景睿哼了一聲道:“若你的對手是個美貌佳人,隻怕翩躚墜地的人就是你了!”
“別鬧了,出來人了,這是百裏奇不?”謝弼敲了敲桌子道。
大家抬頭一看,果然下一輪的對戰者都已站在台上。其中一個蜂腰猿臂,青衣結束,腰係軟甲,手執一柄方天槊,看兵器是軍旅中適合馬戰的人,竟也能闖入這最終決勝,可見確非一般。他對麵的人壯碩非常,一身的肌肉糾結,雖在衣下也可看到那塊塊鼓起,空手巨掌,並無執刃,自然就是昨天一戰驚人的百裏奇。
“如此粗蠻之人,麵目又醜陋,斷非郡主良配,”第一次看到百裏奇的謝弼自然要更激動些,立即道,“何況還是北燕外族,無論如何也要想法子把他擊退了才是。”
“那個人是誰?”
“我查查看,”謝弼翻了翻手中的資料,“是神武營的一名副將,名叫方天槊……咦,居然跟他的兵器一個名字……”
“二弟,蘇兄不是問的這個,”蕭景睿推了他一把,這才轉身對梅長蘇道:“那是雲南穆府新承爵的小王爺,大約也是昨天得報,擔心姐姐,坐到外麵來想看清楚一些。”
“景睿,蘇兄問的也不是這個,”言豫津嗤笑道,“他一身銀龍團袍坐在穆字華蓋下,是人都看得出他是穆小王爺。蘇兄問的是穆小王爺身後站的那個人。”
“你知道嗎?”梅長蘇側過頭來。
“不知道。”
“不知道你多什麽嘴?”蕭景睿站起身來,“我出去打聽打聽。”
梅長蘇伸手拉住他,“不用了,那人氣度不俗,我隨口問問而已。想來應該是穆府中什麽重要的將領,不必打聽得那麽仔細。”
“那一位是敝府的長孫將軍。”一個聲音突然在棚口響起,蕭景睿立即閃身擋在了前麵。
一個身著緋衣官服,頷下三綹美須的中年人現身出來,躬腰施禮:“冒昧來訪,若是驚了各位,在下賠罪。”
“原來是穆王府的洗馬大人,”謝弼雖不認識來者,但看服飾也能猜著幾分,起身回禮,“大人到此有何貴幹啊?”
來者還未答言,言豫津猛地叫了一句:“啊,敗下來了。”
梅長蘇看著台上麵無表情,在眾人閑談過程中就將對手擊倒的百裏奇,搖頭歎了口氣。今日此戰雖非一招致勝,但過程也是一麵倒。百裏奇身法並無奇妙之處,就是渾厚紮實,對方以技博力,根本無從下手,一個防衛空隙,便慘敗了下來。
緋衣中年人趁機道:“在下穆王府洗馬魏靜庵,就是為了此事來求見蘇先生。”
“別客氣了,你人都進來了,還說什麽求見。來者是客,坐吧坐吧。”言豫津大大咧咧的,好象他就是寧國侯錦棚裏的主人一樣,拖過張椅子來。
“多謝。”魏靜庵果然不客氣,在椅上坐下,開門見山地道:“對於這擇婿大會,普天下最殷殷關切的人,莫過於我雲南穆府,百裏奇昨日一鳴驚人,雖然郡主安之若素,但小王爺卻甚感不安,所以特命在下來見蘇先生,請問是不是該有所行動啊?”
他此言一出,不要說別人,就連梅長蘇自己也不禁微露訝異之色。
這棚中數人聚在這裏,確是在商量百裏京之事,但那不過是身為一個大梁人,因敬重霓凰郡主而生出的關切之情,可聽魏靜庵的說法,好象這事兒本來就應該梅長蘇來管似的。
“魏洗馬,”梅長蘇想了想,很謹慎地道,“難道小王爺覺得蘇某應該有所行動不成?”
“還用不著行動麽?”魏靜庵挑了挑眉,“莫非先生覺得那百裏奇根本不足以成為威脅?”
“這個在下尚不敢妄言。不過在下覺得奇怪的是……小王爺為什麽會想起來要問我?”
魏靜庵也有些吃驚,睜大了眼睛道:“先生不是已經跟我家郡主約好了,這次大會隻是為了遵從皇命,其實一個人都不會選嗎?”
這句話比剛才那句還要讓人下巴落地,幾個年輕人呆呆地,全都眼睛發直地瞧著梅長蘇。
自入京後,梅長蘇也隻跟霓凰郡主單獨交往了那麽一小會兒,沒想到動作如此之快,連這樣的約定都談好了,虧他居然沉得住氣,看著大家為了擇婿大會忙得團團轉,竟一個字也不說。
當然,同時被驚嚇住的還有梅長蘇本人,剛要開口聲辯又因為吸了一口冷氣咳起來,蕭景睿麵沉似水地在一旁瞧著,但別扭了一會兒還是心軟過來為他拍背順氣。
“魏洗馬,蘇某雖然不知此言從何而起,但還是要煩你回稟小王爺,”梅長蘇喝口熱茶潤了潤嗓子,“郡主確實有事情吩咐我替她處理,但內容與你所說的大不相同。我想小王爺恐怕是有些誤會吧。”
“誤會?”魏靜庵怔了怔,“那郡主托您的是何事啊?”
“郡主隻是擔心皇上勞累,委托我參與入圍十人的文試,替她稍稍排定一下座次罷了,其他的話一句也沒有。”
魏靜庵看他的樣子不象虛言,再說對方也沒有對自己說謊的必要,一時有些無措。郡主與小王爺之間是怎麽溝通的他不知道,但單從小王爺今天的吩咐來看,這個蘇哲應是郡主極為信任中意之人,所以剛才進來看第一眼時,還覺得他雖然風采清雅,可身體病弱,不太配得上自家英姿天縱的郡主呢,如今他說不是也好。
“在下魯莽了,蘇先生勿怪。”魏靜庵禮數周全地拱了拱手,“不過即便如此,郡主肯把如此重要的文試勘選之事托付先生,也是已把先生視為朋友。想必百裏奇之事,先生也不會袖手旁觀吧?”
“蘇某敢不盡心力。也請小王爺不要過於操心,想郡主何等人物,什麽大風大浪都能定於無形,斷不至於在終身大事上有所差池,蘇某想這樁事也必然可以迎刃而解。”
“如此承先生吉言了。”魏靜庵行事爽落,話到此處,當無須再多客套,與棚中諸人行了禮,便退出離去了。
“今天飛流不在啊?”言豫津瞧著他遠去的背影道,“雖然外麵本就人來人往的讓我們沒有留心,但竟讓他直接到棚口聽我們說話……”
“東墟今日有市集,我讓飛流去那裏玩了。”梅長蘇笑道,“不過洗馬本是文職,他卻有這份兒輕功,實在難得。再看看隨侍在小王爺身邊那個長孫將軍的氣度,這雲南穆府實在是人才濟濟,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大藩鎮。”
“而且這麽大一個擇婿大會,雲南卻沒有一個人報名。可見郡主對於他們而言實在是高山仰止,不敢妄想啊。”謝弼也插言道。
“景睿,怎麽不高興呢?”梅長蘇發現身邊年輕人的異樣表情,不由問了一聲。
蕭景睿繃著臉,咕噥著道:“郡主托你執掌文試,你怎麽都沒跟我說?”
謝弼奇道:“怎麽蘇兄應該向你稟報嗎?”
“景睿,”梅長蘇卻沒有嘲笑,反而耐心地溫言解釋道,“郡主提此請求,我當然要答應。隻不過執掌文試這樣的大事,豈是郡主相邀就可以的?總得要聖上欽準。這幾日並沒有聽到什麽旨意,我想多半是聖上不準,所以便沒有跟你們提起。”
“沒提也是正常的啊,蘇兄是多穩重的人,當然不會還沒定準的事情就到處嚷嚷,”謝弼哈哈一笑,“我奇怪的是大哥你生的哪門子氣呢。”
蕭景睿細想也覺得自己沒道理,小小的臉紅了一下。
言豫津也捂著嘴笑了一陣,調侃道:“景睿喜歡蘇兄嘛,總覺得蘇兄是他請到金陵來的,當然應該跟他最親近才對。現在發現有其他人也跟蘇兄要好他卻不知道,當然要吃醋啦。”
“誰……誰吃醋了?!”
“大哥從小就是這樣小氣的,喜歡什麽就巴著不放,根本不許我沾手,怎麽長大了還是這副德性啊?”
“你小子胡說什麽?我巴著什麽不肯給你了?”
“那匹紅鬃馬啊!”
“那馬太烈,你一騎就摔,我當然不敢再給你騎了,摔傻了怎麽辦?”
“還有林殊哥哥!”言豫津也來添亂,“林殊哥哥教你射箭,你高興成那樣兒,後來第二天發現他也教了我,結果好幾天沒跟我說話!”
梅長蘇覺得胸口一滯,仿佛全身的血液冷冷地一凝,麵色突轉蒼白。
“怎麽了?”蕭景睿搶步上前,急道,“又不舒服了?你最近幾天經常這樣,荀先生的丸藥怎麽沒有效啊?”
“世上哪有仙丹?”梅長蘇勉強笑道,“已經比以前好多了,發作時不過絞痛一下,很快就能恢複。”
“這棚內太冷了,”言豫津抱了件皮裘過來,“我讓他們再添一盆炭火。”
“還沒立冬呢,不至於的。”梅長蘇含笑瞧了瞧言謝二人,“你們兩個平常就是這樣合夥兒欺負景睿的嗎?”
“是啊,”言豫津笑嘻嘻道,“欺負他很好玩的。蘇兄,你要不要也加入進來?”
“喂,你……”
梅長蘇回身按住蕭景睿,輕聲道:“這麽多年朋友你還沒看清他啊?越跟他攪和他越高興,不要理他,他自己自然就玩不起來了。”
“哼,蘇兄果然偏心景睿,”言豫津抗議道,“不過你教會了也沒什麽,我還能想出新辦法來欺負他的。你怕不怕啊,景睿?”
蕭景睿聰明人一教就會,這次理也不理言豫津,自顧自地與梅長蘇低聲談笑。國舅公子一拳打在棉花上,頗感無聊,在棚子裏轉了幾圈兒,又跑到外麵不知玩什麽去了。
第二十二章 梁帝
當日梅長蘇一直看到最後一場才回去,因為疲累,晚餐也沒吃幾口,讓蕭景睿和飛流都很擔心。可是接下來的兩天挑戰賽他還是堅持要去從頭看到尾,說是不能有負郡主信任之意。
新增的挑戰賽程果然還是有效用的,決戰勝出的十人中有三人都是被挑戰者擊敗被迫出局,最終的十名勝者飲了禦酒,接受金花賞賜,休息三日,便要入宮文試。
“看蘇兄的樣子,對我們十個人都不太滿意啊?”當晚在雪廬聚會時,言豫津手搖金花問道。
“也都算是頂尖兒的人物了。”梅長蘇歎道,“可一想到霓凰郡主是那等仙姿神品,就覺得欠缺點什麽。”
“我和景睿也缺嗎?”言豫津大不服氣,“論人品論才貌,我們也算京城裏最討人喜歡的了!”
梅長蘇瞟了兩人一眼,一口否決:“你們兩個年紀太小。”
言豫津被堵得直翻白眼:“年紀小也怪我們,我們也不是自己願意比郡主小幾歲的啊!”
“你就別鬧了,”蕭景睿推他一把,“我們兩個本來就是湊數的,為了替郡主多過濾些不夠格的人而已。”
“喂,你自己想湊數別拉我好不好?我可是認真的!”言豫津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來。
“你活這麽大什麽時候認真過?就算認真也白搭,哪個女孩子會喜歡比自己年紀小的夫君啊?”
“哈,”言豫津怪笑道,“你還教訓我呢,雲姑娘可大你六歲,你自己算算追了她多少年?”
見蕭景睿被頂得一梗,梅長蘇忙道:“景睿是至情至性之人,他再愛慕雲姑娘,也未曾勉強糾纏,給她添一絲麻煩。這次你也該和他一樣,讓郡主自行決定,方不失為一個真正灑脫磊落的好男兒。”
言豫津捧著胸口,幽怨地道:“景睿,你現在算找著撐腰的人了,以後有蘇兄護著,再想欺負你可就不容易了……”
見他唱做俱佳,大家都被逗得一笑,氣氛頓時舒緩。
正在閑閑說笑之際,突然有家院慌慌張張地奔進來,喘著氣道:“宮裏來了個宣旨的公公,侯爺叫你們快去前廳……”
這幾個都是見慣了聖旨的,並不張慌,紛紛起身,先與梅長蘇作別。
“不……不是……”那家院急道,“主要是蘇先生……蘇先生去接旨……”
“我?”梅長蘇一怔,但想來問那家院也問不出什麽來,便也起身更衣,隨大家一起來到前廳。
立於廳前的太監手中並沒有拿著聖旨,隻是等大家都跪下行禮後,一甩拂櫛尖聲道:“聖上口諭,召蘇哲明日早朝後進宮麵聖,欽此。”
眾人謝恩起身,幾個年輕人猜到定是霓凰郡主稟報了皇帝,並不覺得意外,蒞陽長公主今晚則根本不在,所以覺得訝異的隻有寧國侯謝玉一人。他一向埋首政務,不問閑事,故而對這位雪廬客人沒太放在心上,自然不明白皇帝陛下怎麽會突然想起要召見一個江湖人了,不過這話要是照實問來可就有些失禮,所以他想了想,很客氣地道:“蘇先生明日進宮,可知陛下是為了何事?本侯也可以事先替先生做些準備啊。”
梅長蘇明白他的意思,淡淡道:“蘇某無才,唯有一點眼力受人錯愛。前日蒙霓凰郡主相邀,為她主持文試,我想陛下見召,多半就是為了這個了。”
謝玉雖然一愣,但想到江左梅郎的赫赫才名,倒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當下心中釋然,略略盡禮,也就回後院了。
第二天一早,便有穆王府的車馬來接,越發映證了眾人的推測。幾個貴公子雖說身份顯赫,但皇宮畢竟不是菜市場,不能想陪著一起去就一起去的,所以盡管擔心的擔心,好奇的好奇,但終究還是隻有梅長蘇一人獨自上車,還順手把一件差事丟給了蕭景睿——照顧飛流。
車行至宮城外,換了青羅小轎,梅長蘇自覺心神有些激蕩,急忙閉目凝思,恢複靈台清明。入了正儀門,下轎步行,看路線,應是去武英殿。剛到殿角下,恰好遇到另一隊人從側廊轉出。
當中的少年,團龍王袍,豐神如玉,形容略有稚嫩卻不失英氣,很遠就盯著梅長蘇上上下下地看,滿目好奇,見他回視過來,立即綻出一抹笑容,表情很是友善,宛然小舅子第一次見新姐夫,讓梅長蘇哭笑不得,可轉眼看見霓凰郡主促狹的笑意,便知這位南境女帥一定是故意的。
“蘇先生今天氣色很好啊,”霓凰郡主步態悠然地走了過來,“來認識一下,這是舍弟。”
“在下參見穆王爺。”
穆青急忙伸手扶住。平時大家都覺得他年幼,稱呼時都叫“穆小王爺”,梅長蘇去了一個小字,令他十分高興,何況又是姐姐中意之人,怎敢當著她的麵拿架子,早已是滿麵堆笑:“先生之名,我早有耳聞,今日一見,果然風采不凡。”
梅長蘇苦笑一下,道:“殘病之身,何當謬讚。”
“喲,靖王也到了?”霓凰郡主突然道。
梅長蘇回身一見,果然是靖王蕭景琰大踏步走了過來,兩人目光略一接觸,便彼此滑開。
“為了霓凰的薄麵,耽擱靖王的時間了。”霓凰郡主笑道,聽她話語之意,似乎靖王也是受她所邀而來的。
梅長蘇看著並肩而立的兩人,男子偉岸英朗,隱隱有龍虎氣勢,女子英姿勃勃,仿若烈羽彩鳳,不由眼神微凝,心頭一動。
靖王不是多言之人,隻客氣了一句,便默默立住了腳步。
“要在這裏等人嗎?”梅長蘇問道。
“用不著了,看,都到了。”霓凰郡主嫣然一笑,“這兩位倒是行動一致啊。”
梅長蘇不用回頭,就知她說的是何人。果然,隻頃刻之間,便聽到太子和譽王的笑聲次第傳來,仿佛是比著要扮大度雍容般,向殿腳諸人和氣地打著招呼。
這兩位身份尊貴,大家都上前見禮。譽王前幾日因獻挑戰賽之計,頗得皇帝歡心,所以此刻見了梅長蘇,自然是眉花眼笑。太子雖然心中不快,卻也知道原委怪不得蘇哲,隻怪自己在他身邊沒有耳目,當然也要表現一下自己並無芥蒂。梅長蘇一麵與他們閑談,一麵還要照應著不冷落了霓凰郡主與穆青,竟是長袖善舞,麵麵俱到,蕭景琰在旁冷眼看著,眸中不禁露出厭惡之色。
幾人會齊,同時入殿。室內早已置辦好酒饌果菜,排定宴席。因皇帝未到,依禮不能入席,大家便三三兩兩站著隨意聊天。
太子和譽王為了較勁兒,誰也不願放對方與梅長蘇單獨一起,所以這三人反而聚在一處。穆青一向仰慕靖王的戰功,兼之覺得男人就要談鐵血的話題,便向蕭景琰請教軍旅之事。霓凰郡主一會兒這邊聽聽,一會兒那邊聊聊,反而最是輕鬆。
大約一刻鍾後,殿外金磬輕響,司禮官高呼道:“皇上駕到——”
殿內頓時一靜,大家依禮站好,梅長蘇卻步退至角落處,等那道黃袍身影在殿上正位落坐後,方隨著眾人一起行山呼之禮。
大梁皇帝已過花甲之年,兩鬢斑白,麵有皺紋,但行動氣勢,仍是雄威尚在,沒有半點龍鍾老態。降諭平身後,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最遠處的梅長蘇身上。
對於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而言,什麽江左盟宗主,什麽江湖第一大幫,統統都是距離高貴廟堂太遠的事情,他之所以對梅長蘇有興趣,也不過是因為有了跟穆青一樣的誤會,以為他定是霓凰郡主私心暗選的人。
第一眼看去,此人容顏清秀,氣質飄逸,舉止毫無羞縮之態,難怪郡主中意。
第二眼再看,麵色過於蒼白,輕裘下身形單薄,恐非福壽之人,略有不足之感。
第三眼細看,那雙眼眸寧靜無波,似清澈又似幽深,雖默默垂著,宛若禪定,卻靈氣逼人。
梁帝捋了捋花白的胡須,暗暗點頭,叫了一聲:“蘇哲。”
“草民在。”
“郡主向朕舉薦,說你才冠群倫,太子與譽王也對你大加讚賞。朕這裏有三篇時論文章,你且看來,向朕指出較優的那篇。”
“草民遵旨。”
梅長蘇從內侍手中接過文章,幾乎一目十行般草草看了一遍,便道:“回稟陛下,《論中樞治》篇最優。”
“哦,何以見得?”
“此文帝王氣質,草民怎敢點評?”
梁帝仰天大笑,容色愉悅,讚道:“果然有眼力。郡主的文試,就委於你了。既為朝廷效力,雖無職份,也當有客卿之尊,不必再以草民自稱了。”
梅長蘇微微沉吟了一下,方道:“臣遵旨。”這三個字語氣冷淡,渾似沒有把這聖眷恩寵放在心上,隻是恪盡禮節罷了。
“來人,郡主位下,與蘇先生設座。”
“謝陛下。”
梅長蘇行禮入坐,郡主立即朝他一笑,惹得殿中眾人都露出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
這時禁軍統領蒙摯出現在殿門口,他是駕前近臣,無須通報,徑直就上得殿來,稟道:“回陛下,大渝北燕兩國使臣與十名入圍勝者均已進宮,在殿外候旨。”
梅長蘇雖然早就得到消息,說今日之宴,並非隻是為了見見自己,更重要的是為了提前品察郡馬候選者,但直到此刻才算確定無誤,胸中自然微喜。
正沉吟間,梁帝已下旨宣見。蒙摯領命回身,在眼神滑動的瞬間,他不為人察覺地向梅長蘇輕輕點了一下頭。
知他行動順利,梅長蘇心頭微鬆,但麵上仍是分毫不露,安然坐著。少頃,黃門官傳報景寧公主到,梁帝露出笑容,待小女兒進來後立即問道:“寧兒,你昨天鬧著要來參宴,怎麽今日來遲啊?”
景寧公主秀眉緊鎖,額前陰雲沉沉,麵色極是鬱鬱,行罷朝見之禮後,悶悶地回道:“女兒過來的路中,見到一隻雪白的長毛貓,隨後追趕,就誤了時間。”
“你呀,就是愛貓。可是因為沒有抓到,所以不高興啊?”
景寧公主默然沉思了半晌,方低聲道:“不是……女兒追著那隻貓,無意間到了掖幽庭,見到那裏的人勞役淒苦,十分悲慘,故而心裏有些不忍……”
聽她提到掖幽庭,靖王心頭一顫,飛快地看了梅長蘇一眼,卻隻看到他神色平靜,仿佛根本沒聽見一般。
梁帝的臉色微微陰沉了一下,責道:“你身為公主,怎麽去那種地方?再說掖幽庭中都是罪人,受勞役之苦是應該的,不必如此惻隱。”
“父皇教訓的是。”景寧公主低頭道,“隻是那裏麵還有未成年的幼童,孱弱可憐。女兒想,他們那般小小年紀,能有什麽罪……”
“不必多說了!”梁帝斷喝一聲,“真是寵壞你了,也不看看什麽場合,提那些罪人做什麽?快入座吧,使臣們都快進來了,你要時刻記著公主的身份,看看你霓凰姐姐,那是何等的持重有氣度……”
“陛下過獎了,”霓凰郡主立即笑道,“景寧是嬌養的小公主,若是真象霓凰一樣沙場血戰,陛下才舍不得呢。”
梁帝目露慈愛之色,道:“朕又何嚐舍得你這般風霜勞苦?此番青兒已承爵,隻要再為你擇一佳婿,朕就放心了。”
“陛下深恩厚義,不要說霓凰感涕在心,就是家父在泉下,也必然深感皇恩難報。”霓凰郡主統理雲南多年,自然不是僅僅*著一腔豪烈,連這一句普普通通的謝恩之言,都被她說的極是真摯動聽。
梁帝溫和一笑。這時大渝北燕的使臣已持節上殿,見禮歸坐。接著進來的便是十名入圍勝者,一個個服飾各異,有些還麵帶惶惑不安之色,顯然是一大早被臨時召來,根本沒有任何準備。
相比之下,慣熟進宮的蕭景睿與言豫津當然輕鬆許多,一進來就在殿中四處遊目,找到梅長蘇後,雖沒敢出言招呼,卻齊齊向他露出笑容。
第二十三章 挑戰
待眾人謝恩坐定,梁帝便命宮女為各桌斟滿美酒,先賜飲了三杯,方道:“此次盛會群英雲集,高手如林,各位能最終勝出,可見都是青年英豪。朕今日賜宴,實為嘉勉之意。唯真英雄是酒豪,諸位可再飲一杯。”
十名候選者忙舉杯起身,一飲而盡。
梁帝又轉向客席上的兩國正使道:“大渝北燕都不愧是英傑輩出之地,這些少年英雄們遠道而來,竟也戰績不俗,隻是朕都不怎麽認得,貴使可否向朕介紹一下呢?”
兩位使臣忙起身施禮道:“是!”可等他們直起身子剛要開口時,,卻又發現了一個問題。兩國都有人最終入選,可梁帝隻說讓“介紹一下”,並沒指定誰先介紹誰後介紹。本來先說後說也不算什麽大事,但在這種隆重的宴會上,大家總是要互相別別苗頭的,何況大渝和北燕也不是什麽友好邦鄰之國,平時撕破臉互抓互撓的次數可也不少,誰也不願意平白示弱。
愣了片刻後,兩個正使覺得這樣僵著也不是辦法,隻好一齊將目光投向東道主,結果卻隻看到那老皇帝一臉不厚道的笑容,擺明是要他們自己去解決這個順序問題。
“我們大渝這次共有兩名勇士入選……”大渝正使立即道。言下之意是我們有兩個,你們隻有一個,所以我們先說。
“可惜這十人之間互相沒機會比了,我們的百裏勇士還覺得意猶未盡呢。”北燕正使不甘示弱。意思是你們家兩個也比不上我們家這一個厲害,憑什麽你們先說。
“其實敝國還有不少勇士有能力參與爭鋒,隻不過想到這是在向郡主求親,總要才貌雙全才好,因此事先還細選過的。”大渝正使滿眼鄙夷之色,擺明諷刺百裏奇相貌醜陋,郡主肯定看不上。
“古語有雲,‘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郡主是何等超凡脫俗之人,怎麽會青眼相加於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北燕正使同樣牙尖齒利,立即頂了回去。
梁帝這才哈哈一笑,從中勸和道:“今日三國交好,仍是喜事,何必拘泥於細節呢。兩位且請坐下,這介紹之事,讓蒙摯代勞了吧。”
蒙摯立即閃身出席,一聲“臣遵旨”後,返身就先到了大渝入選的其中一人身旁,禮貌地以手掌指引,道:“這位大渝勇士,姓遊名廣之,二十八歲,父親官居二品中書,曾訂婚胡氏,三個月前退婚。”接著又來到北燕席旁,道:“這位北燕勇士,姓百裏名奇,三十歲,北燕四皇子家將,除這次以外,從未離開過四皇子半步,未婚。”之後他又回大渝這邊,道:“這位大渝勇士,姓鄭名成,二十七歲,大渝二皇子內弟,曾娶妻曾氏,半年前以惡語罪逐出仳離。”
梁帝默默聽著,嗯了一聲。
大渝使臣沒想到大梁竟將這些候選者的底細打聽的這樣清楚,心中有些發虛,忙解釋道:“陛下,這兩位都是我國中英才,品貌端方,曾有的婚約絕對已結束幹淨,不敢委屈郡主。”
北燕使臣冷笑道:“結束的還真是時候呢!”
“總比貴國將家奴都送來的好。你們到底知不知道這是在向郡主求親?”大渝正使怒道。
“郡主要嫁的是人,不是門第。本來嘛,以郡主的身份,哪裏還用得著在乎什麽門第?”
“自古貴賤有別,豈能輕忽?”
“我國百裏勇士臨行前已與四皇子結為兄弟,這貴賤二字,也不過是應時運而變的。”
“你……”大渝使臣正待還要再辯,他身旁已有一人暗中扯了扯他的袖子,低聲道:“郡主如何選婿已有章程,爭之無益。”
那大渝正使也不笨,片言提醒,立即明白過來,更何況出言阻止的人又是他的副使,琅琊榜上成名的高手金雕柴明,焉有不聽之理,當下哼了一聲,便坐了下來。
梁帝冷眼旁觀他們爭執,也不作聲,直到雙方都暫息烽煙後方緩緩道:“大家都是英才,不必強爭。可惜的是朕朝政繁忙,未曾得每場比試都看,對這幾位勇士都還陌生得很呢。”
“兒臣有一建議,”譽王生性最是伶俐,加之信息靈敏,早知父皇的意思,趁機道,“不如趁著今日宴飲,讓這十位勇士切磋一下,也不失為一樁佳談。”
梁帝微微沉吟,撫須道:“不知各位的意思如何呢?”
“兒臣以為譽王這個建議有些欠考慮了,”太子忙道,“父皇駕臨在此,朝堂之上豈容刀光劍影,萬一驚了……”話音至此,眼尾突然掃見梅長蘇一麵舉杯在手賞玩,一麵輕輕搖著頭,心裏登時咯噔一下,急速改口,“這也隻是兒臣對父皇的一點擔心……不過轉念一想,憶起父皇當年匡定內亂時那般英武,又有蒙統領侍立在旁,想來也不會有什麽大事,故而兒臣建議,大家切磋可以,但要點到為止,見血不吉。”
他臨到半途改變話意,倒也顯出一番急智,譽王因為沒有看到梅長蘇的暗示,不明白這人怎麽突然之間開了竅,心中有些失望,冷冷哼一聲。
“兩位皇兒的建議都甚合朕意,”梁帝笑道,“那大家就隨便挑戰,不必再定什麽規則了。”
此言一出,擺明他確實是想看眾人比試的,太子心中暗道好險,不由將感激的目光投向梅長蘇,可後者卻正俯身聽霓凰郡主低聲私語,根本沒看見。
雖說是自由挑戰,但大家都是千辛萬苦掙來的這個資格,又當著郡主的麵,誰也不願意貿然出場,怕風光沒出成反而丟了醜,一時之間互相衡量著,局麵有了短暫的冷場。
“還是我先來吧。”隨著一聲長笑振衣而起的,當然是輕飄飄什麽都不在乎的言豫津。來到中庭向梁帝行禮後,他悠然回身,揚起下巴:“在下言豫津,挑戰蕭大公子。”
蕭景睿哭笑不得地看著他,但也隻得站起身來。見到他兩人對麵站著相互抱拳,庭上諸人中有好幾個都不禁笑了起來。這兩小子從小撕咬到大,還沒學會走路呢就曾經在彼此的小臉上留下過牙印,但要說正正經經地對打,竟還真的從沒看見過。
可當大家滿懷期待之心凝望著兩人開打後,沒過幾招全體觀戰者就已忍不住在心裏“切~~”了一聲。這哪裏是重要的對戰?分明是場表演賽。蕭景睿倒還罷了,一慣的中規中矩,可言豫津卻是鐵了心要顯擺,把他最有型最好看的身法全亮了出來,象隻花蝴蝶似的滿場翩飛,有時蕭景睿的攻勢不小心擋了他準備要展示的招術時,他還要瞪人家一眼,百忙之中尚不忘了要選擇角度向郡主露出迷人的微笑,害得霓凰郡主笑得直不起腰來,喘著氣擺手道:“小……小津啊……夠了夠了……我知道的……你從小就最帥……”
這樣一場開幕戰後,現場的氣氛自然一下子輕鬆到了極點。很快就有人陸續出場請戰,一時間精彩場麵不斷,倒也確是一個個身手不凡,各有長處。
大約四五場之後,最大的黑馬百裏奇終於站起了身,向已勝了一場,但中途也已休息過一場的一位大梁人抱了抱拳。在如此場合,不可能猶疑,對方當然立即站了出來。
“這個人不是京城本地的,你認識他嗎?”言豫津湊近好友耳邊問道。
“李逍是武當本代最傑出的弟子,卓爹爹常對他讚譽有加,內功極是紮實,倒也算是百裏奇的一個對手。”蕭景睿低聲道。
兩人竊竊私語時,場中已交上了手。武當曆代高手不絕,其內功心法、招數身法,自然都有其超眾之處,麵對百裏奇這樣的高手,李逍攻守得當,一招一式拙樸中蘊含威力,轉眼數十招過去,竟未呈敗象。
然而就在眾人為李逍使出的一招絕妙的“此消彼長”叫好之際,霓凰郡主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同時蒙摯運氣大喝一聲:“不可!”餘音未消,李逍的身子已飛了出去,被蒙摯閃身接住,扶坐於地,再看時他已滿額冷汗,麵色慘白。蒙摯握住他軟綿綿的右臂微一探查,眉頭便緊皺了起來。雖然幸得剛才運出十分內力的一聲喝阻所護,百裏奇未能震斷他臂上所有筋脈,但臂骨已斷,主筋也傷得嚴重,雖然那年輕人咬牙未曾呻吟,但從那慘然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已明白自己今日這一傷,隻怕日後修為再難精進。
“這是寒醫荀珍先生所製的斷續膏,連敷三日,半月內不使力,便可痊愈如初,”梅長蘇不知何時已靜悄悄從側邊繞了過來,將一盒藥膏塞進李逍的衣袋裏,輕聲道,“你要信得過荀先生,安心休養,不會有什麽後遺症的。”
荀珍的斷續膏是江湖上可遇而不可求的絕世奇藥,一個都不怎麽認識的青年竟送了整盒給自己,李逍震驚感激之下竟連傷痛也忘了,呆呆地瞧著梅長蘇說不出話來。
蒙摯向梅長蘇略略點了個頭,招人將李逍抬了下去。百裏奇這時已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仍是目光漠然,仿佛剛才的痛下辣手根本不算什麽。
“戚使臣大人,”太子因為剛才提議點到為止,此時覺得大沒麵子,第一個發怒道,“大家善意切磋,貴國的武者怎麽如此沒有仁心,太過分了!”
其他候選者也都紛紛投來憤怒的目光。那北燕正使起身傲然道:“我們謹遵了太子的旨意,並未曾見血。何況比武較力,難免傷損,我國中一向崇敬強者,天下俱知。郡主乃軍旅豪烈之人,當知戰場之上,並無‘仁’字,我們百裏勇士何錯之有?”
梁帝麵帶不豫道:“朝堂並非戰場,貴國勇士魯莽了,下次不可。”
話雖如此說,但畢竟人家是在比試,梁帝也不好發怒懲處,落人口實,隻能斥責一句,在對方恭聲應諾後,暫且略過不提。
然而接下來,在北燕使臣冷冷的笑容中,大家發現百裏奇的目的根本不是抓住機會展示武技而已,他一連挑戰了包括兩名大渝人在內的七名對手,雖然沒有再下斷骨之類的狠手,卻也讓他們多多少少帶了些暗傷。最後隻留下言豫津和蕭景睿不予理會,不知是瞧不起他們呢,還是太瞧得起他們了。
第二十四章 智激敵使
眼看著百裏奇再次獲勝歸坐後,並無再起身的意思,蕭景睿麵色凝重地站了起來,冷冷地向他一抱拳,道:“在下蕭景睿,向百裏勇士請教。”
百裏奇今天是第一次被人挑戰,眸中精芒一閃,可回頭看了看本國的使臣,見他向自己搖了搖頭,表情立時轉為木然,搖頭拒絕道:“我累了。”
蕭景睿知道自己的名字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大梁的皇子,懷疑對方是因此而拒絕,忙補了一句道:“在下寧國侯謝玉之子,特來請教。百裏勇士如果疲累,可以稍歇片刻,再行指點。”
百裏奇又回頭看了看,北燕使臣仍然搖頭,於是他又道:“今天不打了。”
其實眾所周知,蕭景睿生性不愛爭強鬥勝,象比武這種事他一向認為無論輸贏都不必結怨。可是今天百裏奇所作所為實在過分,有時明明對方已經敗退,他還非要硬追上徹底擊倒不可,不由激起了這個溫和青年的怒意,因此血氣上湧,竟主動出場進行挑戰,憋足了一口氣,想要拚著受重傷,也非得挫一挫百裏奇的戾氣,沒想到一開始就被軟綿綿的擋了回來,偏偏那人又真的是連打了好幾場,非要說他“裝累避戰”之類的話,以蕭景睿溫厚的性格又實在說不出口,竟隻能氣怔了半晌,方道:“那請百裏勇士與我約一個時間,你我擇日再戰。”
百裏奇喝了口茶,第三次搖了搖頭,冷冷道:“改天還有什麽再戰的理由嗎?這兒這麽多人,你要實在想打,另挑一個好了。”
梁帝見他堅持拒絕,不由心頭一動,側頭看了蒙摯一眼。禁軍統領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忙俯身在他耳邊道:“陛下切莫誤會,北燕人並非示弱,隻是知道景睿和豫津一定身份貴重,剛才又顯然與郡主相熟,不想過於得罪大梁權貴罷了。其實景睿並不是百裏奇的對手。”
梁帝聞言雖神色如常,但心裏不免有些失望。百裏奇今天如此逞能,身為大梁君主,他當然還是希望能有一個本國人掙回些顏麵,可惜看這樣子隻怕難以如願了。正心中鬱悶之時,突然看見下方梅長蘇不知在與郡主悄悄私語什麽,霓凰聽後一臉驚詫之色,不由問了一句:“霓凰,你與蘇卿在說什麽?”
霓凰郡主遲疑了一下,勉強笑道:“沒什麽……”
梁帝在眉上微微掛些嗔色,沉聲道:“不可欺君哦,到底在說什麽?”
郡主笑了笑道:“霓凰怎敢。蘇先生不過是稍稍評論了幾句剛才的對戰而已,確無他言。”
“哦?蘇卿有何高論,不論說來大家聽聽。”
霓凰郡主瞧瞧梅長蘇,見他也一副無奈的表情,便隻好站起身來,道:“蘇先生說百裏勇士過剛易折,練武的路子錯了,若被人尋出破綻,幾個稚子便可擊而倒之。”
聽到這種評論,百裏奇麵上肌肉一跳,微帶了些怒色。不過北燕使臣卻把這番話當成是大梁人想找回點場麵而已,當下傲然道:“這種話放在誰身上都可以,先生若是高人,不妨尋一尋他的破綻,再找幾個稚子來擊倒他多好啊。”
梅長蘇忙笑道:“是我妄言了。兩位放心,百裏勇士能練到這樣也不容易,我是不會隨便毀人前程的。”
他明明是在道歉,可那話聽著比叫板還要紮心,言下之意分明是說“其實我說的出做得到,隻是不想毀你罷了”,北燕使臣正誌得意滿呢,聽著怎麽可能舒服,立即道:“這位先生若是有這般本事,不妨當著陛下的麵試一試,我們百裏勇士雖然疲累,可也不敢掃先生說大話的興致啊。”
“哪有這麽快的,”梅長蘇仍是一臉溫和的微笑,“就算能立即找來幾個稚子,我至少還得教幾天呢。好了,就算是我胡說吧,兩位別在意……”
北燕使臣一聽,這話怎麽越聽越說的跟真的一樣,要就這樣不理他了,倒象怕他似的,百裏奇一拳一腳掙來的麵子,如果被人在口舌上賺了回去,日後四皇子知道了隻怕會說自己這個正使無能,怎麽可以放著不駁回去,當下冷笑道:“先生要調教人,我們等著就是了。請陛下指個日子,保證隨叫隨到。”
梅長蘇表情有些為難,喃喃道:“我在京城又不熟,哪裏去找這些稚子……”
其實要找什麽稚子,隻要他說一聲,在場每一個大梁人都能立刻幫他找到一大群,可是大家誰也拿不定他到底說的是真的還是隻想氣氣百裏奇而已,都沒敢開口。
北燕使臣見他這樣,越發肯定他是虛張聲勢,立即火上澆油道:“這有何難,聽說貴國京城的武館裏有很多小學徒……”
“武館裏的孩子太強了,我怕百裏勇士吃虧。再說找幾個練過武的孩子來圍攻,也不公平啊。”
見這人到如此地步了還要繼續吹牛,北燕使臣氣得一咬牙,道:“這有何妨,我們並無怨言。”
“不好,”梅長蘇搖著頭,“要找弱一點的……這宮裏、還有各位的府上有沒有比較弱的孩子?”
眾人謹懼,未敢答言,怕不小心幫了倒忙,隻有景寧公主不太明白這個狀況,加之不久前才剛剛被掖幽庭的慘況刺激過,馬上接話道:“宮裏有啊,掖幽庭裏有好些小孩子的,都是瘦骨嶙峋的真可憐。”
“掖幽庭的罪奴啊,”梅長蘇小聲自語道,“倒是比找尋常人家的孩子合適些,不過陛下是否準許……”
梁帝見他的目光向自己看來,一時也無法確認他到底是希望自己答應呢,還是不答應。正猶豫間,蒙摯的聲音細細入耳:“請陛下恩準。”
梁帝對本國這位第一高手在武學上的信任是毋庸置疑的,立即道:“朕準了。來人,前去掖幽庭,挑幾個孩子來。”
梅長蘇追加了一句:“記住,要弱一點的啊。”
北燕使者被他氣得不輕,惡狠狠道:“罪奴可也是人啊,先生叫這些孩子平白送死,倒也真是忍心。”
景寧公主看到自己隨口答的一句話造成這種後果,正著急呢,忙接著話鋒道:“是啊,這不是讓那些孩子去送死嗎?父皇,這樣絕對不行!”
“公主放心,我還是有些把握的。”梅長蘇勸道,“再說身為罪奴,能為陛下效力,就算死也應該。更何況一旦贏了,陛下還會有重賞的。”
景寧公主聽了更氣:“他們每日在宮中勞役,賞再多的銀子也沒地方花,當然是命比較重要啊!”
“說的也是,”梅長蘇仰頭想了想,“這些小罪奴心中毫無希望,隻怕行事懈怠,不好調教呢。這個主意錯了,不該選他們的……”
北燕使臣本來看到他們已經選人去了,還有些驚詫,此刻見梅長蘇又有退縮之意,心中登時又安定下來,譏諷道:“先生真是嘴硬,到這時候了還要強撐,其實隻要認一句錯,我們百裏勇士也不是小氣之人。”
梅長蘇凝目定定地看著他,直看到他有些不自在了,方歎了一口氣道:“蘇某再三給你台階下,你就是不肯下來。既然非要試一試,就隻好對不住百裏勇士了。”
北燕使臣氣煞,正要反擊,剛才奉旨去掖幽庭的太監已回來,稟道:“陛下,奴才帶來五個孩子。”
“嗯,都叫上來。”
“是。”
跟在太監後麵,五個小小的身影瑟縮著上殿,蜷成一團跪伏於地。
靖王原本就已開始覺得疑惑,現在看到庭生就在其間,心裏更是明白了大半,看看殿中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邊,忙找了個機會悄悄跟坐在身旁的皇妹景寧說了幾句話。
“抬起頭來,報報年齡,都是哪家罪臣的後人啊?”梁帝語氣冷洌地道。
五個孩子都嚇得不輕,在太監的低聲催逼下,方一個個顫抖著聲音斷斷續續地回稟。輪到庭生時,他煞白著一張臉,小聲道:“罪奴……十一歲,原太和……大學士敬奎……之孫……因科場案……問罪……”
梅長蘇突覺心頭一酸,忙端茶啜飲,掩飾了過去。現在想象當年,在被收監入掖幽庭,得不到外界一絲幫助的境況下,祁王的女眷們竟能同心協力,為庭生這個僥幸降生的遺腹子謀得一個假身份,庇護他逃過太子和譽王的斬草除根,實在是值得讓人對她們又敬又歎。可惜令人心傷的是,這些義烈女子們飽受折磨,現在已經沒有幾個存活於世了。
五個孩子回報完畢,梁帝都沒太放在心上,嗯了一聲後對梅長蘇道:“蘇卿看這些稚子可還使得?”
“五個太多了,不能太占百裏勇士的便宜,三個足夠,”梅長蘇隨意看了看,指了含庭生在內的三個人,“臣恐怕要帶回住處去調教兩天,陛下能否恩準?”
“朕準了。如若兩日後能勝,朕有重賞。”
梅長蘇歎息一聲:“陛下固然深恩,不過公主適才言之有理,這些孩子是罪奴,賞金銀也無處使用呢。”
梁帝不禁笑道:“你誤會了,朕的意思是重賞你。”
“呃?”梅長蘇一怔,“臣就不必了。要出力的都是他們,不如陛下還是賜些他們能消受的恩寵吧。”
“他們自然也要賞,”梁帝見一旁的北燕使臣聽到此時,已氣得麵如土色,心中不由大是愉悅,“如果贏了,朕賞……呃……賞……”
他正想著該賞什麽呢,景寧公主插言道:“父皇,您可得要下重賞,他們才肯出死力,蘇先生才好調教。女兒的意思嘛,對這些罪奴最大的恩賞莫過於除其苦役,讓他們能出掖幽庭自尋立身之所,父皇就算賞金山銀山,也不如賞這個啊。”
梁帝見小女兒今天實在是太同情這些小罪奴了,為了讓她高興,加上那幾個孩子都沒什麽要緊的,並未多想,當下點頭應允:“好。朕就依你,若是他們立功,朕恩準免其苦役,著內政廳妥善安置。”
景寧公主大喜:“謝父皇。女兒就知道父皇是最聖心仁德的。”
“你啊,就是心軟。不過女孩兒家嘛,心軟也沒什麽。”梁帝慈愛地看了她一眼,這才轉向眾人,“今日就暫且散了吧。兩日後郡主文試之前,我們先看看蘇卿調教的本事,再開始舞文弄墨罷。”
大家立即站起身來,齊聲道:“遵旨。”
第二十五章 調教稚子
梁帝扶著內侍的手站起身來,起駕回內宮。殿中人恭謹肅立,等他離開後方陸續散去。太子和譽王這時全都趕了過來,想要詢問梅長蘇的驚人之舉是不是當真的,隻有靖王不聲不響獨自一個人離去。
梅長蘇眸中露出讚賞的神色,仿若情不自禁般誇獎道:“沒想到靖王殿下竟如此沉穩有度,不多言,不多行,無論出現任何場麵都不曾見他驚詫失態過,實在是大有皇子風範啊。”
太子和譽王一聽,原來麒麟才子喜歡這種的,立即就把滿肚子的問話都吞了回去,隻淡淡打了個招呼,便同樣“沉穩有度”地走了出去。
梅長蘇一句話打發走了兩個皇子,一回頭就看見霓凰郡主抿嘴忍笑地向他點頭,一臉十分佩服的表情,便也回應了一個無奈的笑容。
這時蕭景睿牽著庭生,言豫津牽著另兩個孩子一起走了過來,國舅公子隔著好幾步就開始問:“蘇兄,你有把握沒有?我們剛才確認過了,這三個孩子可真的不會武功哦。”
“沒關係,誰是生下來就會武功的?景睿啊,麻煩你跟侯爺稟報一聲,這三個孩子也要住在雪廬。”
“這個沒什麽問題,”蕭景睿關切地扶住他的手臂,“可是蘇兄,兩天後還是先讓我去挑戰一下吧,我總覺得……”
“好啦,”梅長蘇安撫地拍著他的手,“你放心好了,蘇兄自己練不成,調教人還是可以的。
“蘇兄說可以就一定可以,你就別死皺著眉頭了,”言豫津笑道,‘本來就沒我帥,一皺更不帥了。
大家一起笑了起來,心情也都輕快起來,隻有那三個孩子垂頭縮身,仍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梅長蘇知道一時之間也無法讓他們完全放鬆,所以並沒有急著跟他們說話,隻微微打了個手勢,示意三人跟著自己,與郡主一路同行至宮外,霓凰看見先出來的弟弟已規規矩矩站在那兒等自己,而梅長蘇有相熟的朋友一起,應該不需要穆王府備車相送,因此也不再多留,道別而去。寧國府和言府的馬車也恰好駛了過來,梅長蘇帶著孩子們一起上車,途中仍然不問話,隻是掀開車簾,讓他們看外麵的街市風光,同車的蕭景睿瞧著庭生沉靜的側臉,回想起當初見他時的情形,心中漸漸明白了過來,不由轉頭看了梅長蘇一眼。
麵對這含著詢問之意的目光,江左盟宗主淺淺一笑,點了點頭。
雖說梅長蘇信誓旦旦地保證他會認真調教這三個孩子,但隨後兩天來探查情況的人無一不發現,其實他過得逍遙輕鬆之極,除了在院中地上畫些奇怪的線點讓孩子們踩著練習以外,他幾乎一整天都半躺半*在樹下的長椅上,而辛辛苦苦陪著演示身法,跳來跳去的人卻是飛流。
可饒是如此,所有來客仍然被他以“獨門秘技要保密”為由,隻準在院門口瞧上兩眼,便匆匆請了出去,令這個調教過程平添了幾分神秘感,隻有蕭景睿比較特殊一點,勉強可以進來坐一會兒。
不過看的時間多了,漸漸也就有了些不同的感受。第二天的晚上,蕭大公子再次進雪廬問候兼代人打聽情況時,已驚訝了發現幾個孩子行動的速度明顯呈級數增長。
“從昨天下午算起,他們也才練了一天半而已,居然進步這麽快,要看清他們的每一步動作,我必須要凝神才行了!”
“這些孩子雖然瘦弱,但他們所擁有的忍耐力、意誌力和專注力都遠遠超過了普通的成年人,絕對不能小瞧,”梅長蘇一麵用手勢指揮著飛流為被訓者調整步伐,一麵隨口答道,“不過就算他們資質再好,兩天時間還是練不成什麽的。”
“啊?”蕭景睿吃驚道,“那你的意思是……”
“別著急嘛,”梅長蘇微微一笑,“要單*這些孩子們去擊倒百裏奇當然有些癡人說夢,真正能發揮效力的其實隻是這套步法和與之相稱的劍陣。”
“可是……可是……”蕭景睿更加著急,“可是再精妙的配合與步法,沒有相符的實力也根本發揮不出來啊!百裏奇內力雄厚,就算拚著一動不動挨上兩劍,這些孩子們也紮不太動吧?”
“景睿,”梅長蘇目光溫和地看著他,“你習武多年,不知道什麽是借力打力麽?”
“借力打力需要手法引導巧妙,可這些孩子根本都不諳武技啊!”
“手法一時間當然練不成,不過這套劍法配合起來,玄妙之處你到時看了就知。再說那百裏奇越剛猛,他的弱點就越柔脆,我已經知道他的罩門在何處了,所以才敢在聖駕麵前妄言。怎麽,你信不過蘇兄麽?”
蕭景睿愣了一下,忙道:“怎麽會。蘇兄學淵天下,景睿不敢不信,隻是擔心萬一……”
“放心吧,這件事雖好玩,但若真有風險,我就不會玩了。”梅長蘇淡淡道,“你再多耽擱我一點兒時間,把握就會少一分哦。”
蕭景睿嚇了一跳,趕緊道了一聲:“蘇兄忙你的,我這就出去。”說完立即退到了院外。
梅長蘇眼見著他的身影遠去,眸中方才閃過一抹異樣的神采,喃喃自語道:“果然心實的孩子不好欺瞞……是不是因為你自己紮實平穩,不求捷徑旁途,所以才知道越花哨、越玄妙的東西,其實越不可*麽?”
飛流聽到他說話,立即閃身過來,大大的眼睛凝望著他。
“不是啦,不是在跟我們飛流說話,”梅長蘇溫柔地笑著,撫摸少年的額發,“飛流辛苦了哦,他們還必須要練得更熟,要讓人眼花繚亂才行,這樣蘇哥哥才唬得住人哦。”
“太慢!快!”飛流重重地點頭。‘
“沒錯,”梅長蘇鼓勵道,“現在還太慢了,要加快。”
飛流立即轉身,又專心地投入到調教三個孩子身法的任務中去了。梅長蘇放鬆腰身向後仰*,目光雖然仍是看著場內,但心神已有些飄蕩,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被飛流的一句話驚醒。
“大叔!”飛流站在院子中央,氣呼呼地說。因為他突然停止而呆在原地不敢動的三個孩子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都怔怔地僵立著。
梅長蘇剛剛回神,居然很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飛流之意,忙道:“今天已經練得有些晚了,飛流帶弟弟們到西廂房睡覺,不要再出來了哦。”
“睡覺?”
“對,睡覺,明天要早早起來練習,這才是好孩子呢。”
飛流瞧瞧正屋,又歪著頭想了想,似乎覺得當好孩子比較重要,便帶著三個小徒弟進了西廂房,很快就關上了門窗。
梅長蘇緩緩起身,進了自己的日常起居的正屋。正如飛流所說的,蒙摯已坐在桌前,一見他進門,立即站了起來。
“今天有些累,蒙大哥幫我關窗戶。”梅長蘇一麵使喚著大梁第一高手,一麵直接上了暖榻,蓋上厚厚的毛毯。
“你倒還輕鬆,”蒙摯關好窗戶後返身坐在他的榻沿旁,眸色深深地盯著他的臉,“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想幹什麽?”
“蒙大哥問的是什麽?”
“別跟我裝糊塗!我問的是你昨兒攬的差事。雖然我一直在配合你,可百裏奇的身手我觀察得很仔細,過剛易折的確是他的毛病不假,不過要讓三個稚子擊倒他,就算是你也辦不到吧?”
“蒙大哥不信?”梅長蘇悠悠笑道,“再過一天就有結果了,你到時候再看吧。”
蒙摯的視線如同焊鑄過的一般凝在他麵上,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氣,緊繃的雙肩鬆懈了下來,沉聲道:“果然,百裏奇是你的人……”
梅長蘇搓了搓冰冷的雙手,放在嘴邊嗬了口熱氣,“猜錯了。百裏奇不是我的人,隻不過你們現在見到的人,並不是真正的百裏奇罷了。”
“到底怎麽回事?”
“要想在這帝都之內翻雲覆雨,達到我想要的那個目的,當然自己要先成為一個重要的人才行。太子和譽王再看重我,也比不上皇帝陛下的青眼相加。所以當初布這個局,原本隻是想自己出馬,大大地出一個風頭的。”梅長蘇的視線移向西窗方向,仿佛是想穿透那窗紙,看到西廂房那個小小的孩童似的,“如今為了庭生,稍稍變更了一下計劃,反倒感覺更好,更自然。也算是上天助我吧。”
“這麽說,在北燕使團過江左盟境內時,你們就已經擄走了真正的百裏奇,然後李代桃僵?”
“是。其實再好的易容術,久了都會有破綻的。隻不過百裏奇一向深居於皇子府中,不常被人看見,且性情粗蠻,麵目醜陋,使團中大家都不願意仔細直視他。再加上假扮他的人心思極是細膩,所以這些時日絲毫未露破綻。”
“那北燕此次先抑後揚的策略……”
“他們出發時就是這樣定的。先讓那百裏奇隱藏實力,之後再奇兵突起。我們的人不過順水推舟,完全照他們的計劃行事,這才不會招人疑心。”梅長蘇淡然道,“我才跟一個人說過借力打力的話,對方要是完全不出招,我們反而不好出手呢。”
蒙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中已明白了大半。以他的武功修為,加之觀察的是授業過程中的初練,當然能立即看出這套步法和劍招的攻擊力都不強。但是同時,等它們練熟後,卻有一個極為明顯的功能,那就是使人產生視覺上的誤差與混亂。當一個人的身形移動及出招過程讓你看不清楚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會本能地認為那一定是極為精妙、威力驚人的武功。而那三個孩子到時候要做的就是讓人看不清他們的身法和出手,這樣當百裏奇倒下來的時候,大家才會覺得他一定是被那奇巧到無法辯識的武功擊倒的。
“不過讓孩子們來,實在還是有些冒險,畢竟金雕柴明和郡主都是超一流的高手,眼力一定不差。可是為了庭生,似乎也隻能這麽做。”蒙摯歎道,“我明晚再來看看,如果他們的身法練得純熟倒也罷了,要是仍有瑕疵,就得要再想想辦法了。”
“那就拜托蒙大哥了。”梅長蘇一麵笑道,一麵第二次將手指放在嘴邊嗬氣。
“蓋著毯子還冷麽?”蒙摯握住他的手,隻覺觸手冰涼,忙摩挲著為他取暖,心中一陣疼痛,“還沒到冬至日你就這樣……以前你根本不怕冷的,我還曾經聽到過靖王為這個開你的玩笑,說赤焰軍的少帥就象個小火人,能夠雪夜薄甲,單騎逐敵上百裏,擒回營後絲毫不見瑟縮之態……可你現在,身子傷損得如此嚴重……”
“好啦,”梅長蘇抽回雙手,將毛毯拉高,口氣十分的清淡,仿若剛剛出唇,就融化在了風中一般,“所以我才不喜歡常跟你見麵的。我和過去早已不是同一個人,你總是這樣比,不過徒增傷感而已。我現在不想有任何軟弱的情緒,請你以後……能不說這些就不說吧……”
蒙摯凝視著他蒼白如雪的麵容,鐵打的漢子竟眼眶發紅,忍了又忍,方低聲道:“你說的是,倒是我婆婆媽媽了,跟個娘兒們似的!”
“誰敢說我們大梁第一高手象個娘兒們?”梅長蘇露出微笑,舒緩他的情緒,“不過象霓凰郡主那樣的,雖是女子之身,又比哪個男人差麽?”
蒙摯也朗聲一笑,長身而起道:“可不是。我們也要時刻在意,不能被郡主比了下去啊。”
“蒙大哥要走了麽?”
“是,你也早些休息,明天我再來,如果沒什麽要緊的,我就不現身了。”
梅長蘇嗯了一聲,準備起來相送,卻被蒙摯強力按住。他不是拘泥禮節之人,笑笑也就沒再堅持。
次日蒙摯果然未再現身,可見三個孩子練習的狀況令人滿意。晚飯後梅長蘇又略略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安撫他們第二天不要緊張,便讓這些孩子提早回房了。
不過雪廬卻並沒有就這樣寧靜下去。大約一個多時辰後,有一個意外的訪客深夜到來。
第二十六章 深夜訪客
其實認真說起來,這個人還不能稱之為訪客,因為梅長蘇現在所居的雪廬,原本就在她的家裏。隻不過這麽長一段時間,她還從來沒有登門拜訪過。
梅長蘇心中的意外並沒有表現在臉上,和緩地安撫聞聲出來的飛流回房後,他向蒞陽長公主微微一笑,躬身施禮。
“外麵已經起風了,聽說蘇先生身體不好,我們到房內去談吧。”長公主表情冷淡,但辭氣還算溫和,見梅長蘇側身讓路,她也並未謙讓,當先步入室內,在撲麵而來的融融暖氣中解開金絲披風的帶子。
她這次是獨自悄然前來,身邊自然沒有侍女,梅長蘇便上前接住了她脫下的披風,掛到一旁的衣架上,又從熏籠上取了茶壺,為她斟了一杯熱茶。
蒞陽公主捧起茶杯,但並未送到口邊,隻是暖手般地將掌心貼在杯壁上,半晌後方道:“這麽晚來打擾,實在不好意思,可若是早來,我又怕……”
見她話到一半又咽住,梅長蘇淺笑著接過了那吞下去的後半句,“公主怕來早了景睿還在這裏麽?這麽說,是有些什麽話想要單獨吩咐蘇某了?”
蒞陽長公主抬頭看了他一眼。若論蘇哲此人本是平民,與皇妹之間位階相差如雲泥,這“吩咐”二字卻也不是謙辭,可是罩在此人身人的諸多光環又頗耀人眼目,令人一時之間根本無法定位他的身份。
執掌天下第一大幫,是京都排名數一數二的貴公子們尊敬的好友,手下有個足以與大梁第一高手比拚的護衛,太子與譽王雙雙正在拚命延攬,又深得霓凰郡主青睞兩人關係曖昧不明,這林林總總加在一起,就算是高高在上目無下塵的蒞陽長公主也不可能將他視為一個普通的平民。
但也正是因為知道他決不是一個普通人,知道他一定有著常人無法估算的實力,深居簡出的長公主殿下才會在更深夜靜之時,獨自來到這座小小的客院。
“無論是什麽樣的話,既然已經來了,總歸是要說的,請公主不必再多猶疑,”梅長蘇視線輕掃間已將來客的表情盡收眼底,當下緩緩道,“殿下吩咐的事如在蘇哲的能力範圍內,自當領命,如是蘇哲無能為力的事,也不會多加口舌,對外宣揚,請您放心。”
蒞陽長公主目光微凝,似是已暗下決心,心中的茶杯也不知不覺放到了桌上,抬起頭來直視著梅長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蘇先生,請您救救霓凰。”
聽到這樣一個請求,饒是梅長蘇這般心誌堅穩,臉上也不由閃過一抹無法掩飾的驚訝:“長公主殿下此言何意?”
“聽說霓凰對先生極為看重,想來你們之間也是有情義的,”蒞陽長公主揮手止住仿佛想要澄清此言的梅長蘇,示意他聽自己說完,“霓凰雖然聰明,但終究常在藩領,不明白這京城的水有多深多渾。她自恃雲南藩位貴重,自己又是高手中的高手,對這次選婿持有遊戲心態,總覺得一切都會控製在她的掌握之中,未免大意了一些。”
“聽殿下此意,莫非有人還敢設計郡主不成?”
“這京城中人為了自己的目的,有什麽不敢做的?”蒞陽長公主不知想到了什麽,眸中微露痛苦之色,“霓凰一個人就代表了雲南王府的全部立場,代表了南境十萬鐵騎的軍力,這個分量難道不值得有人冒險施計麽?”
梅長蘇雙眉輕挑,慢慢點了點頭。霓凰郡主的分量他當然是再三掂量過的,所以才會一直想找到如何讓她徹底支持靖王的方法,其他人當然更加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隻不過……依霓凰郡主目前的實力和她剛毅的性格,誰敢輕攫其鋒,誰又真的能通過陰謀詭計達到目的?
“我明白蘇先生在想什麽,”察言觀色當然不是江左獨有的秘技,從小生活在雲詭風譎中的長公主也會,她眼波輕動間,唇邊已勾起一絲清冷的笑容,“霓凰確實很強,強到似乎沒必要去保護她……可是蘇先生你不明白,再強的女人,終究隻是女人,有些事情對男人來說無所謂,但對於女人,卻會是足以摧毀她心誌的打擊。如果霓凰已經有心上人的話,這個打擊會更沉重,會讓她覺得嫁給誰,將來過什麽樣的生活,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蒞陽長公主的神情極為平靜,口氣也很淡然,可那雙漸漸發紅的眼睛,和按在桌麵上僵直蒼白的手指,卻出賣了她沸騰激動的心情。
梅長蘇轉過頭去,掩住眸中升起的同情之色。
對於此前那個利落爽朗、性烈如火,每次出狩巡獵時都與諸皇子爭鋒的蒞陽公主,他並沒有記憶,他隻記得向母親抱怨蒞陽小姨太過冷漠、不好親近時,母親喃喃自語的那些感歎。
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麽發生的,為什麽會發生,實在是太過隱秘,太過久遠,就算這幾年刻意的調查,也沒查出什麽有價值的東西來。也許真相,隻隱藏在那幾個人的心裏,誰都不會說出來。
“長公主殿下,”梅長蘇沉吟了片刻,方徐徐道,“我承認您說的有道理,但我還是想不出來,到底有什麽具體的方法,能夠達到這樣的效果?”
蒞陽公主的唇角微微抽動了一下,似乎根本不願意再詳細解說下去,但她心裏又非常明白,不多透露一些的話,隻沒有辦法取信於人的。
“這次入圍的人候選者中,有兩個是聖上暗中很滿意,想要配給郡主的人,你知道是誰嗎?”
梅長蘇自然立刻搖了搖頭。
“太尉公子司馬雷,和忠肅侯家的廖廷傑。”
“嗯。”對這個答案,梅長蘇並不意外。這兩人中恰好司馬家支持太子,而忠肅侯支持譽王,倒也平衡,不知道是皇帝有意為之,還是湊巧了。
“可是按現在的賽製,除非郡主放水,否則他們兩人都不可能有勝算。”
“嗯。”梅長蘇再次頷首。何止他們兩個,這十個都不行。
“所以有人著急了。因為雲南穆府的支持實在太誘人,可如果不能乘著郡主留在京城的日子把這件事情敲定,等她回到雲南後就難免要事倍功半。”蒞陽公主突然冷笑了一下,“這個時候,霓凰本人的心意,早已不在他們這些人的考慮範圍之內。宮裏的人最擅長的就是不擇手段,有些知道陳年往事的人,不免就妄想要再模仿一遍當年太後的手法……”
提起太後,穆長蘇心中又是一動。沒錯,現在想來,在印象中蒞陽長公主極少歸寧,更是從來沒見過她跟太後說過一句話。隻不過那時自己的生活裏有太多豐富多姿的事情,根本沒有放半點心思在這個異常狀況上。
蒞陽長公主閉了閉眼睛,仿佛是要平複一下自己的心緒。因為接下來要講到的,是整個手法中最核心的部分。
“宮裏有一種酒,名喚‘情絲繞’,隻飲一杯,便有致幻催情之效。如果女子飲用,會將身邊的那個男人,誤認做是自己心裏最思念戀慕的那個人,從而被藥力催動,主動上前求歡。由於她並不知道世上有這種酒存在,所以縱然事後清醒,也會以為是自己的心誌不堅,醉後失德,再加上是自己主動的,更不能遷怒於那個男子,羞愧絕望之下,心中真是生不如死。可是千古艱難,唯有一死,死在此時,更是死無名目。心裏藏著再多沒有說過的話,從此也不可能說出口了。茫然無措時若有信任的人出麵相勸,哪裏還可能有絲毫掙紮抗拒之力,唯有受人擺布而已……”蒞陽公主說到後來,語氣已漸漸變了,那種淒楚悲洌之情,就連再遲鈍的人,也能聽出她所說的就是自己內心最刻骨的感受。
梅長蘇站起來,緩緩走到屋子的另一頭,背轉身不去看她,默默地等待她自己恢複平靜。
大約一盅茶的功夫後,蒞陽公主方深吸一口氣,慢慢道:“蘇先生見笑了。當年被陷害的女子,是我的至親姐妹,所以一時有些激動,請先生不要介意。”
“公主何出此言?這種事確是令人發指,縱然不是公主的姐妹,也不免要憤懣同情。隻是蘇某不明白,公主……的姐妹到底戀慕何人,會令太後如此反對,甚至不惜……”
蒞陽長公主目光悠悠,似乎穿透了茫茫時光,落在那遙遠的一點上,“他是……南楚送來大梁的……一個質子……”
梅長蘇頓時心中了然,更是不忍再問。
“霓凰雖然不是我的血親,但她那種炫目神采,常令我想起過去,心中愛羨。”蒞陽公主卻仿佛終於翻越了疼痛的極致,神情漸轉安然,“若有人想對她使出這般卑鄙手段,我無論如何都一定要阻止。還望先生助我。”
梅長蘇目光閃動,頓了頓,終究還是問道:“公主殿下是怎麽……查知這件陰謀的呢?”
蒞陽長公主雖然明知他會有這一問,但還是忍不住側了側臉,躲開了那兩道並不激烈的視線,好半天才輕聲道:“謝弼這孩子,又要卷進去,心又不夠狠,被我看出他心神不定,一逼問就問出來了……”
“哦,”梅長蘇一麵點著頭,一麵問出下一個問題,“以殿下的身份,阻止此事應有多種方法,為何會單單挑中蘇某?”
蒞陽長公主自嘲地一笑,冷冷道:“有多種方法麽?未見得吧。事情還未辦,我去質問主謀者嗎?他們不會認的。去稟報皇帝陛下?空口無憑沒有證據。自己進宮去攔,誰又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動手?這個長公主的身份,到這種時候又能派上什麽用場?”
梅長蘇思忖了一下,本想問問她為什麽不找自己的丈夫幫忙,突然悟到這個手法與當年的一樣,就算謝玉當年並非同謀,而是被太後所利用,那他到底也是一個既得利益的獲取者,跟他商量是有些尷尬,何況真要幫忙攔阻,必然會把主謀者得罪到死,謝玉不是熱血少年,他可未必肯幹。
思來想去,尊貴的長公主殿下倒真的是無人可求,令人悲哀感歎,隻不過……
“殿下,就算蘇某有心相助,一介平民之身,怕也愛莫能肋啊……”
“你不是跟霓凰郡主關係交好麽?何況明日就要見她。請先生到時將此消息通知她,讓她與宮中娘娘們打交道時小心些,應該就可保平安了。”
“公主怎麽不自己去說?”
“我素來為人冷漠,雖然心中暗暗欣賞霓凰,卻從未深交過,她未必會信我。更主要的是,他們已經知道我發覺了此事,隻要我一進宮,必會有位娘娘陪隨左右,根本是沒有機會跟郡主單獨細談的……好在先生就居於侯府之內,在這裏我還算有點力量,深夜來訪,自信尚可以瞞住那些人的耳目,隻是麻煩先生了。”
梅長蘇凝目看她,語有深意地道:“在下與長公主並無深交,能得如此信任,實是榮幸啊。”
蒞陽長公主蘭心蕙質,如何聽不明白,淡淡一笑道:“突然來訪,是有些冒昧。不過一來確無他人可以求助,二來深知先生與霓凰交好,三來嘛,景睿總是在我麵前沒口子誇你。這孩子心地純良,他所喜歡尊敬的人想必不會是凡俗中人。不過來之前我也考慮過,這樣一來說不定會連累先生得罪權貴,所以就算你不答應我的托付,那也是情理之中的。請先生慎思吧。”
長公主說完這番話,便低下了頭,靜靜地喝茶。梅長蘇凝望著她滿頭烏雲間交雜的幾絡不明顯的白發,突然心中微酸,油然而生縷縷恍惚之感。
“夜深了,長公主請回吧。”窗外傳來更鼓之聲,梅長蘇將金絲披風從衣架上取下,輕柔地披在她孱弱的肩頭,徐徐道,“郡主也是蘇某的朋友,自當盡力。明日也請長公主殿下進宮,以便見機行事。”
得他此諾,蒞陽長公主不再多說,將披風的頂兜罩在頭上,悄然出了小院,不多時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梅長蘇立於階前目送,夜風襲來,遍體生涼。一雙手從後麵抓住他,將他強力扯進屋內,轉過身去,看見了一雙微含怒意的明亮眼睛。
“對不起哦,蘇哥哥忘了穿外衣。”拍拍少年的頭安撫他,“我們飛流還沒睡著?”
“她走,醒了!”
“哦,吵醒你了?”梅長蘇歉意地一笑,蜷上了暖榻,擁住厚厚的錦被,“再去睡吧,明天不是還要出去玩嗎?”
“你睡!”
“好好好,我也睡。”梅長蘇聽話地閉上了眼睛,表麵上寧靜安詳,但腦中卻開始流水般地回想關於京城各方的所有新舊資料,以此判斷蒞陽長公主此次來訪,到底背後隱藏了一些什麽。
飛流沒有再回自己的房間,而是擠在了蘇哥哥的身邊,滿足地呼呼大睡。
梅長蘇為他掖好被角,這才慢慢放平了自己的身子。在真正墜入夢鄉之前,他還想著最後一個問題:“太子潛伏到譽王身邊的那個內探,到底是誰?”
第二十七章 劍陣
因為夜裏睡得晚,梅長蘇早上有些昏沉沉的,一味睡著不醒,飛流守在門口不肯讓人進來叫他,大家眼看著連進宮麵聖都快遲到了,急得團團轉。最後還是言豫津想了個辦法,隔著院牆大叫“蘇兄起床了!”惹得飛流大怒,追著要去捉他,他一逃,蕭景睿趁機就朝雪廬裏鑽,誰知飛流眼敏腳快,瞬間又閃了回來擋在門前,可是另一邊言豫津又不怕死地嗷嗷嘶叫起來,氣得這位陰冷少年朝著蕭景睿一陣拳腳相加,蕭大公子委屈地邊招架邊說:“為什麽打我……又不是我在叫……”
謝弼躲得遠遠地分析道:“飛流是想把你打暈了再去追豫津……”
言豫津打了個寒戰,一麵高聲呼喊“蘇兄”,一麵鼓勵好友“再多撐一會兒!”
一時之間,雪廬外亂成一團人仰馬翻,裏麵就算是一隻睡佛也不得不被鬧醒過來了。
開門吩咐飛流放人之後,仆人們也快速地端進了熱水和早餐。言豫津一進門就想說話,被蕭景睿強行攔住,隻等到梅長蘇喝完粥放下碗筷,他才一揮手,表示放行。
“蘇兄,今天一早宮裏傳旨,說是文試推到明天了。”言豫津急不可耐地通報消息。
“哦?為什麽?”
“因為你今天要收拾百裏奇啊!”言豫津瀟灑地打開扇子,剛搖了搖,看見蕭景睿瞪了自己一眼,愣了愣才發現是因為扇起的冷風讓梅長蘇躲了一下,急忙將扇麵收起,但仍是帥氣地一下一下擊打著另一隻手的掌心,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今天要收拾百裏奇的人是他呢。
謝弼看言大公子忙著耍酷,沒有繼續講下去的意思,急忙接過話茬兒,解釋道:“是這樣的,譽王殿下上表,說即使蘇兄今日以稚子擊敗百裏奇,他的候選人資格仍然不會變,照樣要參加文試。但一旦戰敗,必然會大大擾亂他的心情,未免有些不公。反正選婿之事也不急這一天兩天,何不將文試推遲一日,也免得北燕人尋著借口,說三道四的。”
“這個主意周全,聖上準了?”
“準了。”
“哦。”梅長蘇點點頭,“承蒙相告。時辰不早,我要起身了,先跟各位告辭。”
“告辭什麽?”蕭景睿怔怔地將他的外氅遞過去,“我們可以一起走啊。”
梅長蘇瞧了幾人一眼:“你們去哪裏?”
“去看你如何擊敗百裏奇啊!”
梅長蘇忍不住一笑,道:“武英殿是朝殿,不是你們經常去逛的清樂坊。你們上次去是因為聖上召見;原計劃準備今天跟我一起走是因為賽後有文試;現在文試取消了,你們還有什麽理由擅入武英殿?就算你們是顯貴公子,起碼也該先請旨準入吧?”
“啊——”言豫津慘叫一聲跳了起來,“忘了這個了!白浪費那麽久的時間,我要先去遞折請見啦,這個熱鬧我死也要看!”
謝弼倒無所謂,他本來就沒想著要去,可蕭景睿有些著忙,慌慌張張站起來要跟著好友朝外走,又凝住腳步回頭看看梅長蘇,兩頭都著緊的樣子。
“別為難了,”梅長蘇笑著推他一把,“謝弼會幫我安排車馬的,你快去請旨吧,難道你不想看這個熱鬧?”
蕭景睿展顏一笑,“嗯!”了一聲就朝外跑去,謝弼聳聳肩瞧著他的背影,歎道:“跟豫津越來越象了,他以前沒那麽愛看熱鬧啊……”
對於不諳武技的謝弼,梅長蘇也不想跟他解說這場比武引人好奇之處到底在哪裏,自顧自地係好雪色披風,低低叮囑了飛流一番話,便帶了三個早已等候在旁的孩子向院外走去。
侯府的車馬與護衛早已停在門外,謝弼左看看右看看,玩笑道:“霓凰郡主今天沒派馬車來呢,蘇兄,有些失望吧?”
梅長蘇一笑未答,垂下車簾,馬夫一甩馬鞭,脆響悠悠,直向宮城方向而去。
今天聚集在武英殿的人,比上次少了好些。除了百裏奇外的其餘九個候選人都還沒看見影子,大渝使團也隻來了正副二使。雖然靖王因為庭生之故早早來到,可太子和譽王卻蹤影全無,據說是一早進了宮,大概是會陪著聖駕一起到來。穆王府兩姐弟也姍姍來遲,因此當梅長蘇帶著三個孩子站在殿上時,除了靖王遙遙點頭外,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過來說話,比起前幾天的熱鬧真是大相徑庭。
不過梅長蘇卻喜歡這樣的安靜氛圍。他把三個小學徒領到了大殿一角,挨個兒握著他們的手,柔聲笑著鼓勵安慰,沒多久,那些骨碌亂轉滿含驚懼的眼神便安定了下來,一個個認真的點頭,表示一定會好好努力,抓住機會擺脫掉罪奴的身份。
大約半刻鍾後,霓凰郡主與穆青一起神采奕奕地走了進來,梅長蘇一麵微笑相迎,一麵暗暗感慨這兩姐弟怎麽隨時隨地都一副很有精神的樣子,與京城貴族們故作慵懶的優雅姿態真是差了好遠,隻有靖王還帶著些相同的氣質。
“看蘇先生的表情,似乎是胸有成竹了?”先說話的是穆青,他大踏步走近,微彎下身子問那三個孩子,“跟我說,蘇先生都教你們什麽了?”
梅長蘇覺得讓孩子們先熟悉一下這些殿上人的樣子也沒什麽不好,當下也不管他,以目示意霓凰郡主向旁邊走了幾步。
“怎麽?有悄悄話跟我說?”南境女帥玩笑道。
“有人托我警告你,”梅長蘇低聲道,“現在看來似乎娶你無望,所以宮裏有人想用些手腕逼你就範,你要小心譽王和皇後娘娘……如果單獨請你飲宴,能不去就不去吧……”
“逼我就範?”短暫的驚訝之後,霓凰郡主傲然一笑,“他們想怎麽逼?”
梅長蘇有些不好細說,隻含含糊糊道:“後宮的手段你不要小瞧了,入口的東西要當心……”
正要再說,外麵突然傳來腳步聲,言豫津拖著蕭景睿衝了進來,嗬嗬笑著道:“趕上了趕上了,蘇兄,還沒開始吧?”
穆青滿臉不高興地從中攔住,擰著眉道:“還沒開始,蘇先生跟我姐姐說話呢,你倆別打擾他們!”
被他這樣強力維護,反而連霓凰郡主也不好再跟梅長蘇悄悄私語了。畢竟是未婚的王家女,又在擇婿之前,太過於有違禮教總歸不是一件好事。
好在尷尬的局麵一瞬即過,因為聖駕已在此時宣臨。
與大家猜測的一樣,太子與譽王一左一右扶著老皇帝出現,景寧公主隨後,蒙摯護駕。等天子居中落座後,兩皇子與景寧方一起下了玉階,率眾人同行國禮,降諭平身後才分別入席。
“蘇卿,”梁帝安然微笑道,“你的成果如何?”
“臣多說無益,請陛下少頃細看就好。”梅長蘇招手將三個孩子叫出,排成一排跪伏於地。
梁帝看看那小小的三個身影,再看看一旁肌肉虯結的百裏奇,心裏終歸有些沒底,不禁又回頭看了看蒙摯。
“陛下,這就開始麽?”蒙摯趁機躬身請旨。
箭已上弦,不得不發,梁帝掩起眼中一絲憂色,點了點頭。
三個孩子領旨起身,一人執了一把劍,成品字站位,表情都極是堅定,那種凝肅之感與兩天前的畏縮之態判若雲泥,先就讓旁觀者心神為之一振。
百裏奇空手下場,目光極為不屑地掃視了一眼麵前的對手,隨便擺了一個起勢。
“開始!”蒙摯一起令下,場中突然卷起一場微風,三個孩子陀螺般地一轉,步法如穿花般交錯,原本清晰的身影頓時有了模糊重影,武功稍差的人立覺眼前一花。
大渝國的金雕柴明立即有了興致,坐直了身子正要定晴細看,突然感覺到有股濃濃的殺氣自旁側襲來,心中一凜,不由凝神回看過去,隻見大梁第一高手,金陵王都禁軍大統領蒙摯大人,正惡狠狠地瞪著他,那眸中的雄雄怒火,就仿若兩人之間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一般,令柴明不禁打了個寒戰,一麵穩住心神,一麵細想自己何處得罪了他。
霓凰郡主的武功也是以絢爛華麗著稱,一見那飄忽的身影便被吸引住了,正傾身向前細細觀摩時,身旁突然傳來梅長蘇的一聲驚呼“哎呀”,不禁一閃神,轉頭看去,卻見他弄翻了桌上的茶碗,正手忙腳亂地側身讓開從桌沿上滴下的茶水,那笨笨的樣子與平日的從容優雅完全兩樣,引得郡主抿嘴一笑。
就在兩大高手同時分神之際,場上響起壓抑的幾聲悶哼,接著撲通一聲,三個孩子收劍後躍,光影消失,眾人再看時,百裏奇已半跪於地,用手臂支撐著身子,滿麵的憤怒不甘。
“贏了!”
“贏了!”
言豫津與景寧公主同時歡呼。梁帝雖帝王風範,此時也露出微笑。
正凝住心神對抗蒙摯怒意的柴明突覺全身一鬆,剛剛還一副勢不兩立模樣的蒙大統領刷地變了臉,竟朝他露出一個真誠友好的笑容,那一瞬間他簡直覺得自己剛才是不是做了一個夢。
“百裏勇士,你怎麽樣?”北燕正使又怒又急地搶出。
“使臣大人不必擔心,我們不會傷害客人的。”梅長蘇一麵笑著道,一麵向三個孩子示意,“還不快謝陛下隆恩。”
小小三劍客立即叩下頭去,梁帝龍心大悅,道:“你們立了功,朕不食言,除去罪奴身份,可由有司安置,也可投*親友。”
景寧公主歡喜之至,立即道:“父皇真是仁德。”
梁帝看了小女兒一眼,突發奇想:“景寧,你真的這麽喜歡這些孩子?既然他們有這般劍陣功夫,不妨淨了身到你那裏去侍候,於你則比一般侍衛強些,於他們則衣食無憂,也算有個安樂窩了……”
此言一出,梅長蘇與靖王雙雙失色,尤其是靖王,幾乎立時便要跳起來,被梅長蘇強力用眼神止住。
“陛下此言不妥,”這時直接出言反對的人竟是蕭景睿,他起身行禮,朗聲道,“陛下下旨開恩放他們出掖幽庭,便是許他們將來自由自在。金口已開,怎可收回?何況他們不諳內宮規矩,收之無益。侍候公主又不能隨身攜帶兵器,這劍陣也根本無用。景睿覺得,就是景寧公主自己,也未必會想要他們淨身入內宮的。”
景寧公主忙道:“是啊是啊,寧兒宮中有的是小太監,要他們來做什麽?父皇另賞寧兒想要的東西吧。”
梁帝向來十分愛護蕭景睿,對他的直言也不生氣,擺手命他坐下,便將此事略過不提。梅長蘇已薄薄地出了一身冷汗。
“蘇先生調教有方,當居首功,待郡主文試結束,朕再另行封賞。”梁帝此時心情大好,竟親手斟了一杯酒,令人送到梅長蘇席上,“先敬先生一杯,以賀此戰。”
梅長蘇謝恩接杯,一飲而盡,不由微咳,忙極力忍住,麵上湧出紅暈。
梁帝又對百裏奇和北燕使臣假意安慰了一番,高高興興地起駕回宮了。他剛一走,梅長蘇就用衣袖掩口,咳得躬下身子,蕭景睿躍過桌子奔來,扶住他拍撫背部,太子與譽王也忙過來詢問。
“不妨事……陛下的禦酒太過香洌了……”咳了好一陣,梅長蘇才鬆開捂唇的手,倚著蕭景睿的臂膀抬起頭。太子與譽王為表關切,都站的很近。但與上次武英殿宴時一樣,兩人身上都沒有絲毫的龍涎香氣,可見確是刻意而為,並非巧合。
梅長蘇再次確信。譽王的身邊,一定有太子的內探。
“你不要緊吧?要不要歇一會再走?”霓凰郡主剛才被一名女官請到一旁說話,故而此時才趕過來問候。
“沒有關係。”梅長蘇淡淡一笑,又轉身對太子與譽王道,“兩位殿下每日國事繁忙,若為蘇某的緣故耽擱了,可擔當不起。”
太子和譽王看起來好象確實都有事,再加上不能表現得太過纏人,便一起客氣了兩句,轉身走了。穆青一手將言豫津拉開,另一手去推蕭景睿,卻沒有推動。
“蘇兄還站不穩呢。”蕭景睿雖然明知穆青的意思是想讓姐姐與梅長蘇單獨相處,但還是堅持站在了原地。
霓凰郡主不禁一笑,饒有興味地看了蕭大公子一眼,方低聲對梅長蘇道:“皇後娘娘果然請我進宮飲宴呢,這個不能不答應,我去了。”
“郡主,”梅長蘇忙叫住她,想了想又無多餘的話叮囑,歎一口氣,也隻說了“多保重”三個字。
霓凰郡主離去後,大殿上已經沒剩下幾個人了。梅長蘇確實覺得身體極為不適,禁苑內又不能違例乘輦乘轎,所以要坐下來休息一會兒,蕭景睿與言豫津自然留下來陪他。
景寧公主一直與靖王在一起交談,這時仿佛剛告一段落,蕭景琰便過來問候了一聲,大家寥寥數語後便無話可談,靖王又趁勢回身叫過庭生到一邊說話去了。
因為皇帝直接起駕去了後妃居所,故而蒙摯也沒有隨行。由於暗暗擔心林殊的緣故,他也沒走,在殿內叫另兩個孩子過來命他們演步法來看,言豫津大有興趣,便湊了過去,隻有蕭景睿細心地來到梅長蘇身邊,看著他額上不斷滲出的冷汗低聲問道:“這杯酒這麽烈麽?是不是發病了?”
梅長蘇壓住內息間的隱痛,心中也明白是被酒激起了舊傷,不想開口說話,隻閉目靜坐。蒙摯頻頻朝這邊看了一陣,終於還是忍不住趕了過來。
“蘇先生怎麽了?”
“不知道,”蕭景睿緊張得聲音發顫,“歇了這麽久,一點兒都不見好。”
“我看看。”蒙摯伸手搭住他的脈門,眉頭立時一皺,提氣凝神,將一股內勁輸入,為他鎮住傷勢。
這時言豫津、靖王與景寧公主都發覺沒對,一起趕了過來。三個孩子也滿麵擔憂之色地呆呆看著。
足足小半個時辰後,蒙摯方長出一口氣,麵色稍霽。梅長蘇收回手腕,低聲道謝,聲音也略有底氣,不似剛才那般特別委頓。
“嚇了我一跳……”言豫津最怕這種凝重氣氛,呼呼吐氣,“總算沒事了。蘇兄的身子太容易出狀況了,真要好好調養才行。景睿,我們快送蘇兄回去,今天約好的馬球賽大概也打不成了……”
“當然不打了!難道你還有心情打球?”蕭景睿極是不悅。
“我也沒有要打啊,不過總要去告訴廷傑一聲,本來約好的嘛。”
“你去跟他說就行了,我就不去了。”
梅長蘇聽著他二人說話,總覺得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腦中閃過,一時又捕捉不住,不由蹙眉細想。
“怎麽,又不舒服了?”蕭景睿忙問道。
“不是……你們剛才說……約了誰打馬球?”
“廖廷傑,你不認識他,他是忠肅侯爺的世子……”
仿若一道亮光閃過,從今天上午某個時候起就感覺到的異樣同時湧起,梅長蘇突然想通了一些事,胸中一陣戰栗。
郡主已被請入宮中,按道理皇後與譽王早就應該把這個詭計的各個方麵都安排好了才是,為什麽……為什麽譽王陣營中被內定為郡主夫婿的廖廷傑竟然還會在宮外與人約好了要打馬球?
昨晚蒞陽長公主所說的每一句話再次快速閃過腦海,那最異常的一點也立即被抓了出來。
長公主說她之所以察悉此次陰謀,是因為謝弼心神不寧被她看出,逼問而知的。可今天早上謝弼的情緒相當好,出門之時還拿霓凰郡主開了玩笑,完全沒有絲毫心中有愧的樣子。
而從另一方麵來說,皇後與譽王設下此計是極為冒險的,最多有幾個幫手知道,決不可再傳他人之耳。謝弼於這種宮闈秘事根本幫不上任何忙,譽王沒事幹了告訴他做什麽?
所以蒞陽公主是在撒謊,是在一個她覺得無關緊要而且不好啟齒的地方撒謊,因為她不可能是從謝弼處知道這件事的,消息的來源,應該是她的丈夫,寧國侯謝玉。
當年太後的手法,隻有幾個人知道,謝玉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他向自己所扶持的人獻計時被蒞陽長公主聽到,哪怕隻有片言隻語,她也會立即明白。
而最關鍵的誤解,就在這最後一步。
蒞陽公主為了隱晦,推出了謝弼,而梅長蘇很清楚謝弼是譽王的人,所以自然而然的,他就以為要施此毒計的人是皇後。令他一時沒有想到的是,此事本與謝弼無關,而是他父親謝玉的手筆。
至於謝玉的立場……謝玉的立場……
梅長蘇急促地呼吸著,咬緊了牙根。
什麽保持中立?什麽置身於奪嫡之外?別人不知道,自己應該最清楚謝玉是什麽樣的人。他身有汙點,自知不能做純臣,於此老皇年邁之際,怎麽可能不為將來打算?謝弼如此高調支持譽王,早已得罪太子,一旦太子功成,謝家同樣要受貶,所以在這種情況下的中立是毫無意義的,以謝玉的精明,怎麽可能做毫無意義的事?可事實是,他偏偏就象傻了一樣,由著兒子與譽王打成一片,自己卻擺出一副誰也不幫的樣子。這說明他自有一套天衣無縫的計劃,這個計劃可以讓他在奪嫡的任何一方勝利後,都可以安享尊榮。
謝弼明裏支持譽王,謝玉暗裏支持太子。再告訴太子說,謝弼是為了他去做內應的,偶爾也拿回些情報來證實一下,所以譽王被瞞在鼓裏,而太子更是高興。
隻要成功瞞住了,將來的情況便是:譽王贏了,由於謝弼的緣故,謝家不倒,太子贏了,謝玉父子都是功臣,更加有利。
所以謝玉在骨子,是真心要扶持太子的。
想到此節,梅長蘇的額前已滴下冷汗。
真正的危險,不是皇後的正陽宮,而在太子生母越貴妃的昭仁宮。現在郡主入宮已久,若她聽從自己的建議,隻提防皇後,那麽會不會在越貴妃處反而鬆懈,著了人家的陷阱?
若是這最壞的情況發生,算算時間,現在也許還來得及……
“靖王殿下,請你馬上入宮打聽,如果郡主去了越貴妃的昭仁宮,你一定要立即趕過去,不惜一切代價找到她,”梅長蘇猛地站起來,緊緊攥住靖王的手,厲聲道,“霓凰郡主現在有危險,日後我再跟你細說,現在快去,快去!”
蕭景琰雖是滿頭霧水,但見他神色認真到幾乎已是淒厲的程度,立時便相信了,轉身飛奔而去。
“景寧公主,拜托你,馬上到太奶……太皇太後處搬請她老人家立即趕往昭仁宮,這也是為了救霓凰,你一定要分秒必爭……”梅長蘇繼而又轉向蕭景寧,語調依然急促,“公主可還記得欠我一個人情,請這個時候還吧。”
蕭景寧後退了兩步,有些失措,但聽到是救霓凰姐姐,心裏頓時一顫,不及細想,也立刻付諸行動。
“蒙統領,麻煩你馬上安排人手,於昭仁宮外圍埋伏,如果見到太尉公子司馬雷出來,立即以‘外臣擅入’之罪拿下,有沒有問題?”
蒙摯也不多問,拍拍他的肩道了一聲“放心吧”,旋即飛身而出。
大殿上隻餘下茫茫然不知出了何事的兩個貴公子,呆呆地瞧著梅長蘇。
“蘇兄……這……到底怎麽回事啊?”半晌後,言豫津方吃吃地問道。
梅長蘇閉上眼睛,神色極是疲累,唇邊溢出一絲沉重的歎息,喃喃道:“都是我的錯……我理解錯了一件事……現在隻希望……可能造成的最壞的結果,還沒有發生……”
第二十八章 越貴妃
當那杯清香純洌的酒端到霓凰郡主眼前時,她並沒有任何遲疑地伸手接住,抬頭向敬酒人輕輕一笑。
越貴妃保養得細膩白皙的指尖在空中劃過小小的弧線,收回到身前,卻步後退的優美身姿上,紫羅鳳裙微微飄蕩,馨香的空氣中環佩輕響。她也是雲南人,遠離故土進入宮廷已有三十五年,一次也未得再回家鄉。當她向郡主細細打聽故園風物時,眼波中輕漾著的,仿佛還是二八少女的悠悠情懷。
因為這滿眸的懷舊離愁,霓凰郡主放鬆了剛才在皇後宮中緊繃起來的神經。
“翠湖邊年年鷗鳥回棲,景致並無大變,隻是環岸植了垂柳,添了不少的柔美之意。娘娘所說的翠雲亭也還在,不過遮隱寺失了一次火,已經移址另建了。”霓凰舉杯就唇,卻也不飲,隻是略沾了沾,便又繼續道,“至於娘娘提起的那個解簽高僧,霓凰就未曾見過了。”
“這大概都是機緣吧。那高僧解的簽實是靈驗,若他還在,倒可求問一下郡主的終身到底歸於何處。”越貴妃淡淡說著,看郡主停杯,卻也並不急著相勸,反而笑生雙靨,自飲了一杯。她當年本是豔冠後宮的絕麗女子,再加上服飾華美,妝容精致,這一笑之下,仍有些傾國傾城的餘韻,隻不過那眉梢眼角悄然爬上的細紋,卻是時間如刀刻般的痕跡,誰也擋它不住。
“娘娘如此思念故園,何不奏請聖上,歸省一次呢?”
“本宮比不得皇後娘娘,金陵城就是娘家……從雲南到帝都,路途迢迢,除非是伴駕隨行,或許還有回去看看的希望,要想請旨準我單獨歸省,恐怕還沒這個規矩。隻盼著將來……”話到此處,越貴妃突然覺得不妥,忙咽住了。
霓凰郡主盡管明白,也當作不留意,讓這句話從耳邊溜走。一個貴妃,雖不能離開深宮跋山涉水去省親,但若是將來太子登基,奉母後出巡便不是難事了,隻不過這樣的將來,是建立在老皇駕崩的前提上的,當然不敢隨便掛在嘴上。
不過就算不明說,身為太子生母的她,在沒有意外發生的情況下,遲早會等來這樣的一天。可惜的是,皇家風雲多變,會不會有意外發生,實在是世上最難預料的事情。
至少,目前譽王蕭景桓的存在,就是紮在她母子眼中的一根刺。
譽王生母低微早逝,序齒又在太子之後,本無奪嫡的資格,無奈他自幼養在皇後宮中,被無子的皇後視為已出。雖然現在的國舅爺生性閑散,掛著個虛職過神仙日子,但言老太師當年留下的門生故舊,依然是皇後的一大勢力。再加上譽王本人又聰明倜儻,最會討皇帝開心,故則得到諸般殊寵,待遇明顯超出其他皇子,直逼太子。
浸淫後宮數十年,以昭容之身進位為貴妃的這位婦人,非常清楚自己安穩富貴、再也勿須耗費心神的日子還遠遠沒有到來。
“霓凰,你這次入京,可能長住麽?本宮就盼著有你這樣的家鄉人,能時常說說話……”
“近來南境還算安寧,青弟襲爵受了王印後,我自在多了。大約還要再盤桓一月半月的吧。”
“這麽快就走?”越貴妃神情驚訝,“擇定了郡馬,大婚也要準備的啊。”
霓凰輕飄飄一笑,也不否認,隨口道:“若能擇定再說吧。”
“郡主不是尋常女子,這京華風物,確是對你沒什麽吸引力,倒是南邊那滿川煙草,廣袤密林,還更對你的脾氣些。”
霓凰聽了這話,倒大是順耳,不由笑道:“娘娘入京這麽久,卻還是有些我們雲南女子的性情呢。”
“年輕時的意氣風發,誰沒有過?隻是在這深宮消磨了多年,半分也剩不下了。”越貴妃搖頭歎息道,“就拿今日來說,本宮何嚐不想隻與郡主敘談家鄉,抒展情懷,隻可惜……就算我說隻是敘舊,隻怕郡主也不肯信吧?”
霓凰郡主深深看她一眼,眸色微凝,半晌後方簡單答了個“是”字。
“那本宮就不多兜圈子了,”越貴妃神色端凝,語調也變得更加認真,“此次擇婿大會入選的司馬雷公子,是太子親自遍訪京都士子選出來的人,文武雙全,才德俱佳。雖說武技上稍遜郡主一籌,但你已是那般的高手,何必要選個武癡做夫君呢?本宮可以保證,這位司馬公子絕對可為郡主良配。何況你我原本同鄉同源,太子對你也甚是敬重,這種時候,還請郡主多多支持太子才是。”
霓凰郡主靜靜等她說完,方笑了笑道:“太子是儲君,我雲南穆府今日如何效忠皇上,來日太子登基後便會如何效忠新君,這一點請娘娘不必憂慮。至於選婿一事,陛下已定好章程,司馬公子那般優秀,有什麽好擔心的。”
聽了這一番不軟不硬的回絕,越貴妃竟然隻挑了挑眉,便失笑了起來:“其實早就明白必會得此答案,卻還是要當麵問上一問,我們雲南人的倔性,果然是改不了的。好,郡主如此坦誠作答,本宮又何必強求,敬你一杯,權當致歉,郡主如不介意方才的冒昧,請幹了這杯酒,你我將來再見麵,絕對隻談故園舊景,不再提這些朝事煩憂。”
越貴妃以袖掩杯,仰首而盡,霓凰也不好堅持不飲,何況此地雖也是宮中,但畢竟不是皇後的正陽宮,故而看著那小小一杯,慢慢也就喝了下去。
見她酒液入喉,越貴妃眸中居然微露哀色,但眉宇間那抹堅定卻未嚐稍改,手執薄薄冰刃親自切剖甘橙時,動作也極是安穩,利落地去皮取瓤,親手遞到霓凰郡主麵前。
“這是家鄉的甘橙?”霓凰嚐了一口,有些訝異。
“是啊。甘橙無足,卻能遠達京都,本宮雖然有腳,卻難踏故士……”越貴妃麵色略見悲戚,似在思鄉,又似別有情懷。
“娘娘不必……”霓凰正要相勸,一個女官出現在階前,稟道:“貴妃娘娘,太子與司馬公子求見。”
“喲,這真是巧了,”越貴妃忖掌笑道,“我忘了曾叫他帶司馬公子來給我看看的,適逢郡主在此,不妨順便就見見吧?”
霓凰郡主心中頓起疑雲,卻又想不出對方到底要使出何等手段,微一猶豫間,太子已帶著個長身玉立的華衣公子走了進來,笑嗬嗬地上前相見,又命司馬雷向郡主行禮。
武試那麽多天,又一起在武英殿赴過禦宴,霓凰郡主當然不是第一次見司馬雷。可與前幾次不同的是,這個男子稍稍*前,眼神微一接觸,她便覺得心中突然一蕩。
閉了閉眼睛,屏息定神後,霓凰敏銳地察覺到了自己目前的危險處境。本來有些托大,自認為武功實力不怕人用強,卻沒料到對方根本不用強,隻是不知在何處做了手腳,竟能引動自己的心神。若是因為自己把持不住引發了什麽後果,將來沒有證據,那是百口莫辯,就連皇上也不會相信誰能強行把自己怎麽樣了。所以當務之急,應是盡快離開此地。
“娘娘,霓凰突然想起有件急事,先告辭了。”匆匆一語後,霓凰郡主轉身就走。
“郡主……”司馬雷的手剛伸出一半,又不由自主地停住,回頭看看太子,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隻得一咬牙,鼓起勇氣追過去,一把握住了霓凰郡主的手臂。
“放肆!”霓凰轉身提氣,想要震開臂上的手掌,眼神交匯間,神思又是一陣恍惚,連握在臂腕間的掌心也由滾燙變為溫暖,就好象自己每每獨立沙場,風霜撲麵時所渴求的那種溫暖一樣。
“司馬,郡主好象累了,你扶她去休息一會兒……”越貴妃的聲音遙遙傳來,陰陰冷冷的。
太子後退了兩步,看著司馬雷挽住了郡主的腰身,看著一抹痛苦、矛盾而又溫柔的神情掠過那張清麗的臉,心中也略有一絲不忍,將臉轉了過去。
喧鬧呼吒之聲便在此時傳來。
越貴妃猛地站了起來。她立於台階之上,看得更遠,已能夠清楚地瞧見一道人影快速奔進,沿路試圖阻攔的宮人們被打得人仰馬翻,根本減不緩他絲毫來勢,竟被他直衝了起來,一掌劈向司馬雷。
靖王雖很少出手,但武功絕對不是一般未曆戰陣的人所能想象的厲辣,司馬雷一來心虛,二來也不太敢跟皇子動手,三來實力原本較弱,連退幾步,便被逼開了數丈之遠。
“景琰!你實在放肆大膽,我的昭仁宮也是你擅闖的?”越貴妃此時已看清靖王是獨自前來,立即上前怒斥道,“出手傷人,你要造反麽?”
靖王視線一掃,已注意到郡主雙眸迷濛,足下虛軟,雖不完全明白,卻也猜到了大半,隻覺越妃母子實在是行跡醜惡,根本不願與她對辯,直接上前點住郡主身上幾大要穴,一把將她扛上肩頭。
太子驚怒交加,連聲喝罵著命令手下侍衛將蕭景琰團團圍了起來,內圈手執鋼刀,外圈竟架出了弓箭。
“景琰,你竟敢闖入母妃宮中搶奪郡主,所幸有本太子在此護駕,快放下郡主,也許看在兄弟情麵上,我不去向父皇稟告……”
蕭景琰冷冷瞧了他一眼,還是理也不理,徑自向前邁步。圍著他的侍衛不由地跟著移動,紛紛向太子投來詢問的眼神。
可是蕭景宣此時真是左右為難。這個兄弟是征戰殺伐之人,一般場麵鎮不住他,可真要亂箭齊發將一個皇子射死在昭仁宮內,那可也不是一件小事,何況他背上還有個霓凰郡主,難不成一齊射了?但若是不困住他,讓他這樣衝了出去,事情一樣會鬧得不可收拾,左思右想沒有萬全之策,不由將目光投向了母親。
越貴妃豔麗的紅唇抿了起來,從齒間迸出了兩個字:“放箭!”
“母妃!”
“放箭!”越貴妃聲調極低,但語音淩厲,“最起碼,讓死人不說話,我們才有多說話的機會!”
太子一凜,立即向前趕了幾步,高聲道:“靖王闖宮刺殺母妃,謀害郡主,立予射殺!”
侍衛們猶豫了一下,但畢竟太子是他們的主子,當即搭箭入弓,一時箭矢如雨。
靖王上前一步,飛足踹翻一個侍衛,將他的單刀挑到自己手中,一舞刀光如雪,擊落了第一波箭攻,乘著空隙,向左拚殺至階前,將郡主放在地上,又擋落追擊而至的第二波箭雨,突然翻身躍起,在空中幾個縱躍,左劈右砍,專朝侍衛密集之處落足,打亂了弓箭手的站位,帶刀侍衛們又不是他的對手,一團混戰中隻見他的人影又猛地衝天而起,一掠一衝,正看得發愣的太子突覺頸上一涼,一柄利刃已架在頸上,寒氣磣膚。
“都住手!”靖王的聲音並不大,但全場已隨之而凝固。
越貴妃全身顫抖,咬牙怒道:“蕭景琰,你竟敢……”
“三軍之中,斬將奪帥,本是我常做的事,”靖王冷冷一笑,出言傲氣如霜,“太子殿下站的離我太近了些。”
“景琰!你到底想怎樣?”太子顫聲道。
“將郡主送過來,讓我們兩個出宮。”
越貴妃目光寒冷如冰,哼了一聲道:“如果本宮說不呢?難道你敢殺太子不成?”
“貴妃娘娘想拿太子跟我賭麽?”蕭景琰的聲音裏,也沒有絲毫的溫度,太子心頭狂跳,不由叫了一聲“母妃!”
越貴妃麵如寒霜,胸口卻不停地起伏著,顯然是正在激烈思考。正當她秀眉一擰,準備張嘴開言時,外院門口突然傳來高亢急促的傳報聲:“太皇太後駕到——”
越貴妃心頭一涼,絕望的寒栗滾過背心。但隻用力閉了閉眼睛後,她還是快速恢複了鎮定,第一句話就衝著司馬雷道:“你馬上從後麵出宮,記住,今天你根本未曾踏入昭仁宮半步!”
司馬雷呆了一呆,有些茫然無措的左右看看,這才一醒神,一溜煙地向後麵跑去。
“景琰,”越貴妃隨即快步走下台階,語速極快地道,“你也聽著,今天太子沒有放箭射你們,你也沒有把刀架在太子脖子上,明白麽?”
靖王目光一閃,沒有答言。
“刀脅太子,與箭射皇子一樣,都不是陛下愛聽的話。本宮不想你們同歸於盡。至於其他的事,我們就各憑本事,讓陛下來聖裁吧。”越貴妃清冷地一笑,“你是聰明人,知道這是於你也有利的交易,何樂而不為呢?”
靖王麵色不動,但手中的刀卻慢慢離開了太子的頸項,被輕擲於地。
太皇太後蒼老的身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了內院的月亮門外,而站在她身邊的,除了一臉迷惑的景寧公主外,還有一位鳳冠黃袍,容顏高貴端莊的女人。
那便是正陽宮的主人——當朝皇後。
第二十九章 巧言自辯
“讓哀家來這裏看什麽啊?”太皇太後迷迷糊糊的目光滿院轉了一圈,“這兒怎麽站了這麽多人呢?”
越貴妃忙示意太子將院中成群的侍衛遣散,自己快步上前盈盈拜倒:“臣妾參見太皇太後,皇後娘娘。不知兩位娘娘駕臨,有失遠迎,還請恕……”
言皇後不等她這一番套話說完,立即冷冷問道:“那邊坐著的是霓凰嗎?她怎麽了?”
越貴妃眼尾輕掃,看到靖王已走到霓凰身邊,輕輕將她扶起,郡主臉色發紅,雙目緊閉,怎麽都不能說她沒事,隻好道:“今日請郡主前來宴飲,沒想到酒力太猛,霓凰就醉了……”
“霓凰郡主女中英豪,酒量也不弱,怎麽會這麽容易就醉了?”
“臣妾也覺得奇怪呢,”越貴妃臉上仍掛著笑容,“也許是近幾日為了擇婿的事有些神思煩憂吧。”
“那這滿院的侍衛是來做什麽的?難道有人敢在昭仁宮撒野不成?說出來,哀家替你作主。”
“哦,這侍衛麽……”越貴妃嗬嗬笑道,“是太子要演練刀陣給我看,說是訓練整齊了,不失為一種舞技。”
言皇後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突然一聲嗤笑,“貴妃說什麽笑話呢?你讓霓凰郡主這樣的貴客醉倒在台階上不管,反而和兒子一起在這兒看什麽刀陣……這種話拿來回哀家還可以,難不成你還想就這樣回稟陛下麽?”
“如何回稟陛下,是臣妾自己的事,怎敢煩勞皇後娘娘為臣妾操心。”越貴妃軟軟地頂了回去。見到母親如此鎮定,原來還麵色發白的太子也慢慢走了過來,向太皇太後和皇後見禮。
太皇太後一直很有興趣地聽著皇後與貴妃唇槍舌劍,此時見太子過來行禮,立即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宣兒啊,那邊兩個孩子是誰?隔得遠,看不清……”
“……呃……”太子有些尷尬地道,“那是景琰……和霓凰郡主……”
“這兩孩子怎麽不過來太奶奶這邊呢?”
“太皇太後放心,”言皇後語調柔和,但話意似冰,“霓凰隻是醉了,她遲早都要醒過來的,等她醒了之後,臣妾一定會好好勸她,以後不要再喝這麽烈的酒……”
越貴妃胸口一滯,咬牙忍著沒有變色。這的確是整件事裏最不好處理的一部分。靖王刀脅太子本身有罪,截殺之事雙方基本達成協議互不追究,司馬雷也已離開,皇後並沒有抓到什麽現行的罪證,無論她再怎麽在皇帝麵前進言都隻是一麵之詞,可以想辦法辯解。唯有郡主這邊的嘴,那是怎麽都堵不上的。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盼著郡主女兒家羞慚氣傲,不願將險些受辱的事公之於眾,以免壞了她自己的清白名聲。
景寧公主這時已跑到了霓凰郡主的身邊,擔心地看著她通紅的臉,低聲道:“怎麽辦?醉成這個樣子,先扶到我宮裏休息一下吧。”
靖王也覺得由妹妹來照顧郡主比較方便,當下點頭,命人抬來軟轎,依禮先請得了皇後的許可,便與景寧一起護送著霓凰離開。
皇後知道這件事由霓凰郡主來鬧比自己出麵來鬧更有效果,也不多說,陪著太皇太後進了昭仁宮正殿閑聊談笑,逼得越貴妃不得不一旁作陪,既沒有時間先到皇帝麵前吹風,也找不到機會與太子串供,母子兩個都是強顏歡笑,看得皇後心中大是舒暢。
這邊霓凰郡主被護送入景寧公主的寢殿引簫閣後,靖王立即召來數名太醫。眾人會診之後,都說郡主隻是脈急氣浮,血行不暢,並無大症,與性命無礙。靖王這才放下心後,正準備運氣為她解穴,郡主突然咬牙睜開眼睛,向他搖了搖頭,隻好又停下手來,吩咐妹妹好生照看,自己避嫌退出了殿外,靜靜坐在院中長凳上,一來等候,二來守護。
大約半個時辰後,景寧公主奔了出來,喘著氣道:“琰哥,姐姐剛才睜眼,叫你進去。”
靖王忙站起身快步入殿,果然見到霓凰已麵色平和,這才徹底鬆了一口氣,上前為她解開穴道。
郡主慢慢從床上坐起身,眸寒如霜,沉思了片刻,方抬頭慢慢看了靖王一眼,低聲道:“多謝你了。”
靖王隻微微頷首,並不答言,反而是景寧公主關切地問道:“霓凰姐姐,你喝了多少醉成這樣?剛才我搖了你好久,你都沒有理我……”
“已經沒事了。”霓凰伸手輕輕摸了摸景寧的小臉,下床趿鞋,站了起來。
“姐姐要去哪裏?”
“麵聖。”
靖王目光不由一跳,低聲問道:“郡主決定了?”
“這確實不是什麽露臉的事,”霓凰冷笑如冰,“也許貴妃還指望我為了掩此屈辱,忍氣吞聲呢。可惜她還是錯看了我霓凰,且莫說她今日未曾得手,就算被她得了手,想讓我因此屈服於她也是白日做夢,決無可能。”
“陛下應該在養居殿,既然郡主已決定了,那景琰就護送你前去吧。”靖王不加半句評論,語調平然地道。
“不必麻煩了,我現在已經……”
“這畢竟不是雲南,還是小心些好。”
霓凰知他好意,便不再客套推脫,點頭應允。景寧公主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們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晚些時候再跟你解釋吧,”霓凰朝她微微一笑,“我現在心情不好,在麵見陛下前,不願意多說話。景寧,請你見諒。”
“姐姐怎麽這麽客氣……”蕭景寧有些不好意思,“那,我也跟你們一起去?”
“不行,”靖王立即否決,“這種場合你別摻合,在這裏等著,也不要到處胡亂打聽,明白嗎?”蕭景寧並不是無邪到什麽都不懂的小女孩子,看兩人神色凝重,想起這一天來的林林總總,也知事情並不簡單,當下不再多問,乖乖點頭。
出了引簫閣,兩人一路默默前行,都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對於兩旁行禮的宮人,也都象沒看見似的。一直到了養居殿前,才停住腳步讓殿外黃門官通報。
聽到他二人一起求見,梁帝有些吃驚,忙命傳起來,一眼瞧見郡主的臉色,心中更是起疑,等他們行罷國禮,立即問道:“霓凰,怎麽了?誰惹你不高興了?”
霓凰郡主挽裙下拜,仰著頭道:“請陛下為霓凰作主。”
“哎呀,起來,快起來,有事慢慢說……”
霓凰郡主跪著沒動,直視著梁帝的眼睛道:“越貴妃娘娘今日以敘談家鄉風情為名,傳召霓凰入昭仁宮,卻暗中在酒水中做了手腳,迷惑霓凰心神,太子乘機攜外臣司馬雷入內院,欲行不軌,從而想要逼迫霓凰下嫁。此事還想陛下詳查,還霓凰一個公道。”
她言辭簡潔直白,並無一絲矯飾之言,反而聽著字字驚心,梁帝早已氣得渾身亂顫,一迭聲地叫道:“喚貴妃與太子!速來養居殿!”
這道旨意傳得出奇得快,沒有多久不僅該來的都來了,連不該來的也全都來了。除了奉召的越貴妃與太子外,皇後和譽王竟然也隨同一起出現。
“越妃!太子!你們可知罪?!”不等眾人行禮完畢,梁帝便是迎頭一聲怒喝。
越貴妃麵露驚詫之色,惶然伏首道:“臣妾不知何事觸怒聖顏,請陛下明言。”
“你還裝不知道?”梁帝一拍禦案,“你今天對霓凰做了什麽?說!”
“霓凰郡主?”越貴妃更顯驚訝,“臣妾今日請郡主飲宴,後來郡主不勝酒力,昏昏沉醉,臣妾與太子正在照顧,皇後突然奉著太皇太後駕到,命景寧公主將郡主接走休息……之後的事情臣妾就不知道了。莫非是因為招待不周,郡主覺得受了怠慢?”
霓凰郡主見她推的幹淨,不禁冷笑了幾聲,道:“你的酒真是厲害,隻飲一杯便如中迷藥,神誌不清。天下有這樣的酒麽?何況我剛剛飲下那杯酒,太子就帶著司馬雷進來糾纏,這也是巧合?”
“那酒是聖上禦賜的七裏香,酒力雖猛,但也隻有郡主才說它喝了後如中迷藥。陛下可以到臣妾宮中搜查,絕對沒有其他的酒。而且郡主當時怕是已經醉了,進來的明明隻有太子,哪裏有什麽司馬雷?此事也可查問所有昭仁宮中伺候的人,看有沒有第二個人看見了司馬雷進來。”
霓凰郡主秀眉一挑,怒道:“昭仁宮都是你的人,你矢口否認,誰敢舉發你?”
越貴妃並不直接駁她,仍是麵向梁帝娓娓辯解:“昭仁宮的人雖然是侍候臣妾的,但連臣妾在內的所有人都是陛下的臣屬婢子,陛下聖德之下,誰敢欺君?”
她利齒如刀,句句難駁,言皇後早已按捺不住怒氣,斥道:“你還真是狡言善辯,敢做不敢當麽?可惜你怎麽抵賴也賴不過事實,難不成是郡主無緣無故誣陷你?”
越貴妃神色淡然地道:“臣妾也不明白郡主為何會無緣無故編出這個故事來,就如同臣妾不明白皇後娘娘無憑無據的,為什麽立即就相信了郡主,而不肯相信臣妾一樣……”
言皇後心頭一沉,頓時明白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自己應該自始至終旁觀,而不該插言的。
本來是霓凰郡主狀告貴妃,梁帝不可能會認為郡主是在自尋其辱,以女兒清白之事構陷貴妃。但自己一插手袒護霓凰,似乎突然就變成了兩宮相爭,不由得多疑的皇帝不再三思忖了。
越貴妃見皇帝開始皺眉深思,又徐徐道,“而且臣妾還想請皇後娘娘做個證見,郡主醉了以後,皇後娘娘曾經奉著太皇太後突然闖進了昭仁宮的內院,請問當時娘娘看見有人在對郡主不軌嗎?就算太皇太後年邁不方便這時去打擾她,但當時景寧公主也在啊,請皇上查問公主,她進來時可曾看見過什麽不堪入目的場景麽?”
霓凰沒想到這位貴妃娘娘如此嘴利,怒氣更盛,衝口便道:“那是因為她們來的及時,你的毒計未遂……”
越貴妃轉過身來,麵對她如烈焰利鋒般的眼神竟毫不退縮,安然道:“郡主堅持認為我心懷不軌,我不願爭辯;郡主更親近皇後娘娘和譽王,而非我和太子,那是我們德修有失的緣故,我們也不敢心存怨懟。但請問郡主,你口口聲聲落入了我的陷阱,玉體可曾有傷?我若真是苦心經營一條毒計,怎麽會有皇後娘娘如此恰到好處地衝進來相救?”
梁帝眉頭一跳,眼角掃了皇後和譽王一眼,似是已被這句話打動。
霓凰郡主氣得雙手發涼,隻怕戰場上千萬的敵兵,也比不上麵前這位宮中貴妃令她心寒,正想怒罵回去的時候,一個沉穩的聲音在旁邊響起:“父皇,兒臣可以做證,當兒臣進入昭仁宮內院時,司馬雷確實正在郡主身邊,行為極是不軌。”
越貴妃全身一震,難以置信地轉頭瞪著蕭景琰。
“兒臣見情況緊急,隻得失禮,想要強行將郡主帶出。”靖王理也不理她,仍是侃侃道,“貴妃和太子為了阻攔兒臣,竟下令侍衛亂箭齊發,兒臣無奈之下,隻得脅持了太子為質,方保得性命,拖延至太皇太後駕到。兒臣自知刀脅太子並非輕罪,但卻不願為掩已非而向父皇隱瞞事實。請父皇細想,若不是氣急敗壞心中有鬼,太子怎會想要射殺兒臣滅口?”
這一幕戲連皇後和譽王都不知道,大家全都呆成一片,越貴妃更是沒有料到蕭景琰竟有這種膽量,一時心亂如麻,麵色如雪。
“越妃!可有此事?”梁帝麵沉似水,已是怒不可遏。
越貴妃一咬牙,仰頭道:“既然皇後娘娘、郡主與靖王都口口聲聲指責臣妾有罪,臣妾不敢再辯,也不敢要求什麽證據。臣妾隻求陛下聖聰明斷,若是陛下也認為臣妾有罪,我母子自當認罰,絕不敢抱怨。”
她這般以退為進,梁帝倒犯了遲疑,不信吧,眾口一詞地控訴,相信吧,又覺得太眾口一詞了,難免心中打鼓,正躊躇間,殿外太監稟道:“陛下,蒙摯統領求見。”
梁帝正在處理如此嚴重的事件,不想被打擾,揮揮手道:“稍候再見。”
太監躬身退下,片刻後又出現,道:“陛下,蒙統領有一句話命奴才代稟,說是在昭仁宮外拿下一名擅入的外臣司馬雷,請陛下發落。”
第三十章 獲罪
太監躬身退下,片刻後又出現,道:“陛下,蒙統領有一句話命奴才代稟,說是在昭仁宮外拿下一名擅入的外臣司馬雷,請陛下發落。”
此言一出,滿殿俱驚。但一驚之後,卻又表情各異。
越貴妃麵容緊繃,太子顏色如土,靖王與郡主若有所思,皇後和譽王暗露喜色,而高踞主位之上的皇帝陛下,則是滿臉陰雲,看起來心情極是複雜。
漫長到幾乎令人窒息般的靜默後,梁帝抬起有些沉重的手臂,示意前來回稟的太監退下。
“越妃……你還有何話可說?”有別於前麵的聲色俱厲,這一句話問得異常和緩與疲憊,但聽在人耳中,卻是格外的令人膽寒……
越貴妃豔麗的妝容已遮掩不住她底色的慘白,回頭木然地看了一眼愛子之後,她猛地衝到禦座之前跪下,一把抱住了梁帝的腿,顫聲叫道;“冤枉……”
“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喊冤?”
“臣妾知道自己不冤枉,”越貴妃仰起頭,雙眸中噙滿淚水,表情極是哀婉動人,“可是太子冤枉啊!”
“你說什麽?”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臣妾的計劃,臣妾的安排。太子什麽都不知道……是臣妾謊言想要看看,叫他把司馬雷帶進宮來,他隻是遵從母命而已。皇上你知道的,宣兒他一向孝順,不僅是對臣妾,對皇上也是這樣啊!”
“如果太子完全無辜,為何從叫你們進殿起,他就沒有敢聲辯一句?”
“皇上,您想讓宣兒如何聲辯?難道要讓他當這麽多人的麵,把所有的罪責都推給自己的母親嗎?宣兒生性純孝,這種事情他是做不出來的!臣妾就是因為他不懂得自保,總是一不小心就被心懷叵測的人欺負了去,才會為他操這麽多的心,才會想讓他身邊的支持多一點,這樣方不至於被人暗算了去……”
“胡說!”梁帝勃然大怒,一掌將越貴妃掀翻在地,“太子是儲君之尊,怎麽會有人暗算?你身為他的母妃,本應教導他善修德政、孜孜盡責,上為皇父分憂,下為臣民表率,這樣才是真正為了他好!可是你看看你都在幹什麽?這種陰損卑劣的事你也能幹得出來?若是今日霓凰有失,隻怕你百死莫贖!連太子的聲名地位都會被你連累,真是愚蠢之極,愚蠢之極!”
這一番罵,可以說是霹靂君威,震如雷霆,足以讓人心驚膽顫,魂飛魄散。可饒是他罵得這般厲害,霓凰的臉上卻掠過了一抹冷笑,皇後和譽王也微露失望之色。
因為不管他罵得再重,也隻是在罵越貴妃而已,尤其是最後一句,已經擺明要為太子摘脫責任了。在這種局麵下,皇帝心中是不是真的相信太子無辜並不重要,重要的太子麵臨的是“以君陷臣,助母逼奸郡主,試圖射殺兄弟滅口”這樣不仁不義、不孝不友的大罪,真要按這個罪名來處理,恐怕要動搖他的儲位。而對於梁帝來說,他還不想就因為這樣一件事情便廢掉太子,從而目前較為平穩的朝局帶來大的震蕩。所以在越貴妃自攬罪責後,他正好可以順著這個台階先下來再說。
吒罵了一番後,梁帝緩了口氣,並沒有先急著對越貴妃進行處置,反而命人去傳蒙摯進來。
片刻後,蒙摯入殿行禮,梁帝略問了他幾句如何擒拿司馬雷之類的話,蒙摯回答是手下例行巡檢時碰上了,抓到之後方知是太尉公子,不敢擅自處理,才來麵君請旨的。梁帝沒有聽出什麽異常的地方,隻覺得是人算不如天算,不由歎一口氣,問道:“司馬雷現在何處?”
“暫押在侍衛們輪休的大院內,派人看守著。”
梁帝嗯了一聲,想到這案子事關郡主女兒清譽,不可能交於有司審理,便命身邊一個小黃門去傳諭將人犯提來,準備親自查問一下口供。誰知那小黃門去了半日,慌慌張張跑回來道:“司馬雷被人打得麵目青腫,甚是淒慘,現在暈迷在地,實是不能見駕。”
梁帝眉頭一皺,目光嚴厲地看了蒙摯一眼。禁軍大統領怔了一怔道:“不可能吧,臣的手下未得許可,是不會隨便毆打人犯的……”
“不是,”那小黃門忙道,“不是侍衛們打的,聽說是……是……”
“是什麽快說!”
“是穆小王爺,不知聽了什麽信兒衝進來,侍衛們也不敢攔,他親自出手拳打腳踢的,還把司馬雷的一條胳膊都打斷了……”
梁帝哦了一聲,眼尾掃了掃霓凰,想看看她的反應。其實在未經定案以前,穆青衝入禁苑對疑犯動用私刑肯定是有罪的。可當皇帝陛下的視線掃過來的時候,那位南境女帥卻仍是照原樣麵無表情地坐著,毫無所動,連站起來敷衍地說一句“小弟魯莽,請陛下恕罪”之類的話都沒有,倒讓梁帝有些訕訕地,斥罵了那小黃門一句:“打斷了就打斷了,什麽要緊的事也來回朕,快下去!”罵完了眼尾又掃掃,霓凰郡主依然冷著臉,半點也沒有順勢謝恩的意思,那股子傲骨烈氣隻怕連男兒中都沒幾個,竟令梁帝不僅沒有感到不悅,反而生出了激賞之情,心中暗暗讚歎。
盡管現在司馬雷不能受審,但其實他挺好處置的,審不審都沒什麽要緊,梁帝匆匆下旨以“外臣擅入禁苑”的罪名處以流刑,其父司馬太尉也被誅連降級罰俸,無人表示絲毫的異議。
可是對於越貴妃,梁帝就有些犯難了。這個女人青春入宮,多年來恩寵不淺,品級僅次於皇後,又是太子的生母,處置重了,於心不忍,處置輕了,郡主又心寒。何況這麽多雙眼睛看著,“公允”二字也不得不考慮。正猶豫間,太子已撲倒在地,哭道:“兒臣願代母妃向郡主賠罪,求父皇看在母妃多年侍奉的份上,從輕發落……”
“孽障!”梁帝提起一腳將太子踢倒在地,“你母親做出這樣糊塗的事,你怎麽不勸阻?你的孝道到哪裏去了?”
太子嘶聲哭著,又爬起來抱住了梁帝的腿,淚流滿麵。
低頭望著膝上伏著的這個人,梁帝突然覺得神思一陣恍惚,胸口如同被什麽碾軋了一下似的,疼痛如絞。
一個被刻意遺忘了多年的身影掠過腦海,那挺拔的姿態,那清俊的麵龐,那抹冷傲倔強的表情,和那雙如同燃燒著雄雄火焰般的激烈的眼睛。
如果那個人也肯象景宣現在這樣伏在自己的膝前哭訴流淚,自己會不會軟下心腸,重新將他摟進懷中呢?
隻可惜光陰如水,逝不再返。也許就是因為華發催生,暮暮垂老,才會驚覺當年的淩厲處置,毀滅的不僅僅是他人,同樣也成了刻在自己心頭一道隱秘的傷口,無人能夠察覺。
梁帝顫顫的手,終於撫在了太子的後腦上,越貴妃心頭一鬆,軟軟地倒向一邊,用手臂勉強支撐住了身體。
“越氏無德,行為卑汙,難為宮規所容,自即日起,褫奪貴妃之號,謫降為嬪,一應供應禮遇隨減,移居清黎院思過,無旨不得擅出。”梁帝一字一句慢慢地說著,最後將目光移向了言皇後,“皇後以為如何?”
要依皇後的意思,那當然是打進掖幽庭最好。不過她也是個明白人,既然太子無事,那麽母以子貴,梁帝就不可能過於折辱越妃,這時說什麽都沒效果,還不如不說。
見皇後無言垂目,梁帝又將視線投向霓凰:“郡主可有異議?”
霓凰麵君申訴,不過為了自己的一個公道,其實心裏也明白不可能真的因為這件事就廢了太了。現在梁帝雖略有護短,但畢竟已為自己黜禁了太子生母,一品貴妃,算是盡了心力,如果自己再不依不饒,就有些落了下乘了,所以也沒有多說,隻搖了搖頭。
“還有你,”梁帝狠狠地瞪著太子,“你也要在東宮禁足三月,好好讀讀書,想想什麽是儲君之道。以後要再卷進這麽下作的事情裏,朕決不輕饒!”
“兒臣……謹遵父皇恩旨……”
“起來吧。”梁帝麵色稍霽,抬起頭來,極具穿透力的目光在室內打了一個圈兒,落在了靖王的身上。
“景琰……”
“兒臣在。”
“你可知罪?”
靖王撩衣出列,直直地跪了下去,“兒臣知罪。”
梁帝冷冷地哼了一聲,道:“朕問你,你是怎麽知道郡主有難,恰好闖進去救了她呢?”
其實靖王一直在考慮當梁帝問到這個時該怎麽回答,但真的問到了,他還是沒想到最佳答案,一時有些躊躇。來救郡主,是因為梅長蘇叫他來的,可梅長蘇是怎麽發覺郡主有難的,他卻一點也不知道,所以不敢貿然地供出他來。
“怎麽?這個問題你答不出嗎?”梁帝等了片刻,語氣略轉嚴厲。
“不……兒臣是……兒臣是因為……”
“回稟父皇,”一個平穩的聲音突然響起,“是兒臣拜托靖王去的。”
“你?”梁帝一皺眉,“你又怎麽知道的?”
“是這樣,”譽王上前一步,恭聲道,“兒臣入宮給母後請安,自溥清門入,經昭仁宮過,正撞見郡主的侍女慌張奔出求救,說裏麵情況不對。兒臣知道這事情非同小可,寧可弄錯了自己領受衝撞母妃之罪,也不能因為猶疑而有誤郡主。可是兒臣自知武功太差,怕闖不進內院就被攔住拖延了時間,恰好靖王這時路過,兒臣便求他先行一步,穩住局勢,自己去搬請皇後。靖王為人豪烈,當即答應了兒臣,沒想到貴妃……呃不……越嬪娘娘竟如此喪心病狂,竟下令射殺皇子滅口,這才有了後麵的事。雖然不是兒臣授意靖王刀脅太子,但他畢竟是受了兒臣之托。父皇如要降罪,兒臣願意同罪。”
他侃侃而談,倒也沒有不合情理之處。當然越妃母子很清楚侍女求救才搬來靖王這種說法在時間上根本不可能,但此時已沒有他們開口置疑的資格,再說糾纏這些細節也改變不了什麽,故而都沒有開口。梁帝盡管明白譽王沒他自己吹的那麽高尚,多半是一聽到有太子的把柄可抓就十分歡喜,但對事情的經過還是信了,點點頭道:“原來是這樣。不過景琰以下犯上,脅太子為質,依律應該嚴懲。”
霓凰郡主剛剛麵目變色,梁帝又接著道:“可朕轉念一想,畢竟事出有因,譽王又願意為你分罪,況且你救了郡主也算有功,這功過相抵,就不賞不罰吧。譽王能夠敏察異常,及時決斷,朕心甚慰,特賞錦緞百匹、黃金千兩,加錫王珠一顆,以資獎勵。”
“兒臣謝父皇隆恩。”
“朕累了,都退下吧。”
梁帝疲倦地閉上了眼睛,身體無力地後*在仰枕上。殿上諸人都不敢再多言,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言皇後自然是處罰越妃的執行者,太子也無可奈何,眼看著母親被帶回後宮,自己卻隻能恨恨地向譽王投擲幾個憤懣的眼神而已。
至此,一直沒怎麽出麵的譽王搖身變成了最大的贏家,既露了臉博得皇帝的誇賞,又因出麵力保靖王得了一下大大的人情,還由於奔走相救郡主成為了雲南穆府的恩人,唯一的壞處就是把太子的怨恨大部分攬到他身上去了,讓兩家的仇結的更深。不過他與太子早就勢不兩立,互相掐得你死我活,再加上這一筆也毫無差別,所以這唯一的壞處好象也算不上壞處,簡直就是筆隻贏不虧的買賣,由不得他不在心裏樂開了花,暗暗佩服那位麒麟才子蘇哲真是有見識。幸好自己在接到皇後通知趕往宮廷的路上碰巧遇到了他,也幸好自己禮賢下士將這件事透露給他請教對策,否則單憑自己,還真沒想到竟然可以趁著保護靖王的機會,把所有功勞全部搶進自己手中來呢。不過說起來靖王還真是膽大如鬥,可惜太魯莽了,顧前不顧後,不是個值得對付的人。這次自己在父皇麵前如此袒護他,想必他一定心中感激。至於霓凰郡主嘛,那當然就更……
剛想到這裏,霓凰郡主已走了過來,斂衽為禮,笑道:“今日多虧譽王殿下仗義相救,霓凰難以言謝,日後若有機會,自當報答。”
譽王急忙回禮,滿麵是笑地道:“郡主客氣了,郡主是什麽身份,本王自當盡力效勞。”
霓凰的臉上浮起一個完美的微笑,正要再客套幾句,眼角瞟見靖王一個人默默地走開,心中微微著急,隻是麵上卻分毫不露,仍是緩緩道:“我實在是對越氏餘怒未消,但又不好去看著皇後娘娘處治她,不知殿下你……”
“郡主放心,這事就交給本王辦吧。本王這就進內宮去告訴皇後,絕對會讓郡主出一口氣的。”譽王嗬嗬長笑一聲,轉身快步向內宮方向走去。霓凰郡主見他已走得遠了,這才匆匆飛速追趕上靖王。
聽到霓凰在背後叫他,蕭景琰停下了腳步,道:“郡主還有事嗎?”
“剛才我在向譽王致謝的時候,你是不是很想過來告訴我其實不關他的事吧?”霓凰郡主慧黠地一笑,“為什麽又忍著沒說呢?”
靖王略低了低頭,默默無語。
“其實你會越來救我,是因為蘇先生吧?”
蕭景琰被她說中,吃了一驚,“郡主怎麽知道的?”
“因為蘇先生事先也警告過我要小心後宮的陰謀,可惜說的含糊,我隻提防了皇後,沒太防越貴妃……”
靖王眉尖一動,心中突然疑雲大起,徐徐問道:“他沒明說要提防越貴妃嗎?可是他讓我進宮時,可是很明確地指出昭仁宮來的啊?”
“哦,當時我們話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他可能沒來得及吧,”霓凰郡主生就的霽月胸懷,絲毫也沒掛在心上,仍是笑道,“不過雖然蒙他所救,我卻不能公開謝他。反而隻能去謝譽王,而且不僅僅是剛才謝一聲就算了,明天還準備帶著青弟登門拜謝呢。”
靖王有些不解,“這又是為什麽?你明知……”
霓凰淡淡一笑,轉頭望向東宮方向:“越妃雖然獲罪,可太子仍是太子,他的勢力依然強大。我越是大張旗鼓地感謝譽王,太子就會把越多的恨意放在他的身上,自然暫時就沒心思找你的麻煩了。你現在畢竟還不能與太子正麵為敵,把譽王推在前邊,這樣不好嗎?”
對於這些權衡機心,靖王並非不懂,隻是不太願意去想,霓凰略略一解釋,他立時心中透亮。不由將目光凝於前方,搖頭歎息。兩人並肩緩步出宮,一路上都沒有再繼續剛才的話題。
剛邁出神武門,便聽到有人大叫“姐姐”,穆青飛奔著衝了過來,直將霓凰郡主跟前兒才刹住腳,一迭聲地叫著:“姐姐你沒事吧?嚇死我了!”
“你都成年襲爵了,還這麽不穩重,什麽大事情就嚇死你了?天下比這個大的事情多的是!”霓凰嘴裏斥責著,手上卻愛憐地為弟弟理了理跑亂的發絲。
“我怕姐姐吃虧嘛,”穆青撒著嬌道,“宮裏不是好地方,你以後少進宮來。京城的宅子雖沒雲南的大,但也盡夠姐姐住了,咱們快回去吧。”
霓凰郡主笑著用手點點他,回頭相邀靖王:“殿下也要回府嗎?一起同行吧。”
“不必了,我暫時不回去,”蕭景琰想了想,最終還是實言相告,“我準備先去一趟寧國侯府。”
第三十一章 誤解
蕭景琰來到謝府門前時,接通報出來迎接的人是謝弼,見麵一開口就是:“靖王殿下親自來了?快請進吧,蘇兄在雪廬呢。”
靖王微微一怔,問道:“怎麽?蘇先生知道我要來?”
“這倒不是,”謝弼笑道,“蘇兄隻是跟我打了個招呼,說靖王殿下要收留那三個才放出掖幽庭的孩子,準備將來把他們訓練成近衛親兵,所以很快會派人來接他們。我隻是沒想到殿下會親自登門。”
靖王“哦”了一聲,順著他的話意道:“我對蘇先生教習的劍法很感興趣,主要是想來請教一下,順便帶他們回去。”
“靖王殿下軍功卓著,當然會對武技有興趣,象我就不行,沒有那個天賦。“謝弼一麵說著,一麵領路前行。兩人來至在雪廬門前,侍從進去通報,飛流很快就出現在麵前,冷冷地看著他們,目光就如同冰針一般,紮得謝弼很不舒服。
“進來!”少年硬梆梆地道。
謝弼勉強笑了笑,對靖王道:“蘇兄病中好靜,我就不進去煩他了,請殿下自便。”
靖王原本就不想要人陪,點點頭走入小院,梅長蘇已迎候在階前,除了三個孩子排在他身後外,並無他人。
“見過殿下。”梅長蘇向他執下屬禮,躬下身去,庭生等人也一齊拜倒。
“不必多禮了。”靖王不冷不熱地道,“我的馬車停在府門外,讓三個孩子到車裏等我。”
梅長蘇聽這語意,立時便明白靖王有話要單獨說,便命飛流叫來一個謝家仆人,一起領庭生等先出去,自己回身請靖王進入室內,親自上茶。
“霓凰郡主今日險些受辱,你可知道?”靖王仿佛並沒有看見梅長蘇有請入座的手勢,仍是負手而立,冷冷問道。
“不是已經安然救下了嗎?”
“我隻要晚去一步,郡主便會被他們帶入後院,到時就算我再勉力拚衝,隻怕也救不出她,你可知道?”靖王踏前一步,語聲更厲。
自他進入雪廬以來,梅長蘇便察覺到他身上有股隱忍的怒氣,原本以為他是對越妃母子的行徑餘怒未消,現在看這樣子,竟是衝著自己來的。
“雖然過程驚險,好在一切還算完滿,殿下何故如此盛怒?”梅長蘇思忖著,臉色突然微微轉白,“莫非郡主因為羞惱……”
“你真的在意郡主的感受麽?”靖王冷笑一聲,“提醒她防患於未然,不過是個小小的人情,也不能趁機讓越妃和太子加罪,你當然不滿足了。現在的結果多完滿,我拚死相救,場麵激烈,郡主對我感激不盡,將來一旦有所爭鬥,雲南穆府自然會大力支持我。這就是你想達到的目的,對不對?”
梅長蘇有些怔忡,慢慢轉動著眼珠,半晌方道:“難道殿下以為,我是故意隱瞞郡主,好讓事情一步步發展下去,以謀取最大的利益?”
“難道不是嗎?”靖王緊緊地盯住他的眼睛,“你明明知道事情會發生在昭仁宮,你明明事先有機會提醒郡主,為什麽不說?有時間讓她當心皇後,就真沒時間說出越妃二字?”
看著靖王咄咄逼人的臉,梅長蘇的神情卻有些遊散。他實在是想都沒有想到靖王居然會誤會到那個地方去,可見人的心思啊,果然是最深不可測的,你永遠都不能說,自己把握住了另一個人的想法,所以既使是曾經親密無間的父子,也可能會被流言侵蝕。
靖王的怒火因為梅長蘇恍惚冷淡的表情而燃燒得更旺,同時也把他的默然無語當作了是對自己質問的默認,想到霓凰郡主倒在階前時臉上的痛苦與羞憤,滿腔怒意更是洶湧難捺,忍不住一把抓住了梅長蘇的衣領,將他提到自己麵前,另一隻手緊緊捏住了他的上臂,憤恨的吐息幾乎要燙破對方那冰涼的皮膚。
“你聽著,蘇哲,”蕭景琰的聲音仿佛是從緊咬的牙根中擠出來的一般,“我知道你們這些謀士,不憚於做最陰險最無恥的事情,我也知道你們這些人射出來的冷箭,連最強的人都不能抵禦。但我還是要警告你,既然你認我為你的主君,你就要清楚我的底線。霓凰郡主不是那些沉溺於權欲爭鬥的人,她是十萬南境軍的總帥,是她承擔起了軍人保國護民的責任,是她在沙場上浴血廝殺,才保住你們在這繁華王都勾心鬥角!象你這樣一心爭權奪勢的人,是不會知道什麽是軍人鐵血,什麽是戰場狼煙的。我不允許你把這樣的人也當成棋子,隨意擺弄隨意犧牲,如果連這些血戰沙場的將士都不懂得尊重,那我蕭景琰絕不與你為伍!聽明白了嗎?”
梅長蘇的心頭湧起一股熱潮,唇邊也露出了一絲慘然的笑,不知道什麽是軍人,什麽是戰場麽?也許在十二年前那場寒冬的雪中,心涼了,血也涼了,但那些烙入骨髓裏的東西呢,是不是也涼了?
不過這個問題現在已經不需要多思考,也不需要立即回答了,因為在梅長蘇顫抖的視線內,突然出現了飛流憤怒的臉。少年充滿殺機的掌刃散發著濃濃的寒氣,如同死神的鐮刀般直劈向靖王的脖頸。
“住手!”厲聲喝止的同時,梅長蘇用盡所有力氣將靖王撞向旁側,把自己的身體前移過去格擋。
飛流殺氣騰騰的這一招正使到中途,突然看到蘇哥哥出現在掌風攻擊的範圍內,知道他經受不住,心頭大驚,立即全力回撤,以左掌擋右掌,後縱了數尺,但寒意仍然侵襲到了靖王的側身與梅長蘇的肩頭。
靖王經常熬練,筋骨精壯如鐵,這點已被大力減弱的寒氣對他來說不算什麽,但梅長蘇卻覺得如被冰針刺中一般,喉間發甜,一口鮮血湧上,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蘇哥哥!”飛流大叫了一聲。
梅長蘇忍著胸腹間的疼痛,沉下臉來,擋在靖王身前,厲聲道:“我跟你說過的話你全都忘了嗎?你不記得曾答應過我絕對不傷害這個人一絲一毫嗎?”
“可是他……”飛流雖然表情僵硬,可是一雙大大的眼睛裏卻充滿了孩子的委屈。
“不許回嘴!”梅長蘇斥道,“不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能做!快跟靖王殿下道歉!”
飛流全身微顫,緊緊地抿住了嘴,俊秀的臉繃著,倔強地扭向一邊。
靖王倒是對飛流這樣的人毫無反感,皺著眉道:“你不要逼他。”
“不行,”梅長蘇麵沉似水,“他必須要記住這個。飛流,你道不道歉?”
飛流很少被梅長蘇這樣聲色俱厲地責罵,臉憋得通紅,氣息又粗又重,胸口一起一伏,牙咬得臉頰兩邊的肌肉都扯緊了,額上更是青筋暴出,如果不是從小被訓練得沒有表情,那簡直就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梅長蘇歎了一口氣,心裏又軟了下去,緩緩邁走上前,雙手捧住了他的臉,輕輕揉了揉,低聲道:“別咬牙,頭會疼的……”
飛流的嘴扁了一扁,向前一衝,撲進了他的懷裏,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
“好了,好了……”梅長蘇語調模糊地哄道,“飛流聽不聽蘇哥哥的話?”
“……,聽……”
“那去跟靖王殿下道歉。”
飛流垂著頭想了半晌,突然抬起雙眼,狠狠地瞪了靖王一眼,硬硬地道:“他先!”
靖王挑了挑眉,沒有聽懂,但梅長蘇卻立即領會了飛流的意思。
“不許胡說,靖王殿下為什麽要跟你道歉?”
“跟你!”
“跟我也不行……”
“他打你!”
“他沒有打我,”梅長蘇有些無奈地垮下肩膀,“他隻是有些生氣,說話時*我近了一點……”“他道歉!”飛流堅持道。
“我是不會道歉的。”梅長蘇還沒說話,靖王卻出乎他意料的開了口。轉過頭去看時,蕭景琰的表情還十分認真,麵對著飛流的樣子,也絲毫不因為對方的智力較弱而顯得敷衍哄騙,反而是語調肅然,“我剛才說的話,句句都是心裏想說的,沒有一句是錯的假的,所以,我不道歉。不過蘇哲,我也不需要這位小兄弟給我道歉,他不過是盡他護衛的職責而已,也並無過錯。但我認為,你倒應該去向霓凰郡主道一個歉。”
梅長蘇看著他,凝神沉思了片刻,問道:“霓凰郡主也覺得我是故意瞞報嗎?”
蕭景琰怔了怔,“這倒沒有,她以為你要說的話是被其他人打斷了……”
“那又何必去刻意道歉,白白地令她心寒呢。”梅長蘇淡淡道,“郡主已在王都受了這般委屈,你還一定要讓她更難受麽?”
靖王沒有想到這一層,不由地一呆。
“靖王殿下的話我謹記了。日後會小心。”梅長蘇接著道,“但我也有幾句話想要跟殿下說。你不能一概反感所有的權謀。要對付譽王和太子這樣的人,光*一腔熱血是不行的。有時候,我們必須要狠,要黑,要辣,稍有鬆懈,就會萬劫不複。對於這一點,你應該不會不明白吧?”
蕭景琰眉頭緊攢,卻又深知此言不虛,隻覺得胸口如同被塞了一團東西似的,難以描述那種厭惡的感覺。
梅長蘇凝視著他每一絲的表情變化,語調依然冷硬:“殿下有時難免會心裏不舒服,但必須忍著。我知道你的底線在哪裏,所以不會觸犯它。但我也有我的手段和行事方法,殿下恐怕也要慢慢適應一下。你我都有共同的目的,為了這個,犧牲一點個人的感受,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靖王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閉目沉默了半晌,方才緩緩睜開了眼睛,將炯炯的視線投向梅長蘇,道:“這就是你的真實想法麽,我知道了。我也跟你說句實話吧,對太子和譽王,我確已無半點兄弟之情。對他們和他們的黨羽,我倒也不在乎你使用什麽手段。”
“殿下倒真是坦率,這樣的話也敢明說給我聽。”
“既然與你合作,又何必遮遮掩掩。若你真要害我,單憑你知道庭生的秘密,就能令我束手。你雖然陰險毒辣,卻也實在是有才,我身邊若無你這樣的人,有什麽力量對付太子和譽王呢?不過這大梁天下,朝堂之上,還是很有一些純良之臣,並沒有參與到黨爭之中,對他們……”
“我還是要利用。”梅長蘇冷然道,“但盡我所能,不加以傷害。”
靖王定定地看著他,良久之後方慢慢點頭,字字清晰地道:“你記著就好。”
梅長蘇微微一笑,知道今天的談話算是已經結束,後退了一步,躬身行禮。靖王果然不再多說,一轉身,大踏步地向外走去,走到門邊,突又停住,頭也不回地道:“多謝你,救出庭生。”
“不客氣。”梅長蘇淡淡道,“還望殿下不要憐他之苦,過於溺寵。就送入軍中磨練,讓他早些知道什麽是男兒慷慨。不要象我這樣,隻餘滿腹機謀……”
蕭景琰的身影似乎僵硬了片刻,但最終還是未曾回首,直直地出院去了。
飛流氣呼呼的目光,從剛才起就一直象釘子一樣紮在他的身上,等他的身影都消失了,還朝著那個方向不肯將視線收回。
“飛流,不可以哦,”梅長蘇拉起少年的手,強行將他拉到了更裏間,“蘇哥哥再說一遍,這個人絕對不許傷害,任何情況下都不許,明白了嗎?”
“明白……”
“發生今天這樣的事,蘇哥哥很不高興哦……”
“他壞!”飛流委屈地道,“他打你。”
“他沒有打,我是永遠都不會讓他打我的……”梅長蘇揉著飛流頂心的發,“如果被他打了,蘇哥哥一定會很生氣,你看我的樣子,象是生氣的嗎?”
飛流仔細看了幾眼,搖搖頭。
“其實蘇哥哥現在很高興,”梅長蘇擰著少年的臉,笑道,“真的非常高興呢。”
“高興……”飛流歪了歪頭,有些困惑。
“因為他還是沒有變啊,”梅長蘇說著說著,眸中漸漸模糊,“雖然看起來不愛說話也不愛笑了,雖然沒有那麽開朗沒有那麽明亮了,雖然他的心裏也積滿怨憤和仇恨了,但是在骨子裏麵,他卻還是那個好心腸的蕭景琰,還是那個……有時欺負我,有時又被我欺負的好朋友……”
“蘇哥哥……”
“嗯?什麽?”
“不掉!”
“好,”梅長蘇吸著氣,臉上帶著笑,用手指輕輕抹了抹眼角,“不掉眼淚,我們明明很高興的啊。”
“高興!”飛流頓時忘掉了剛才的煩惱,一指外麵,“有太陽,玩!”
“好……我們去玩。”
說是玩,但梅長蘇也隻是坐到樹下的長椅上曬起了初冬下午慵慵的暖陽。飛流在樹梢間縱躍捕捉日影的光斑,玩得不亦樂乎,時不時地還要湊回到蘇哥哥的身邊,要他用手帕擦自己汗津津的額頭。
刹那間仿佛時空流轉,回到那青春放縱的歲月,自己在草場上赤膊馴服烈馬,黃砂塵土在馬蹄下飛揚,景琰在柵欄外淩空甩來酒囊,一把接住仰首豪飲,酒液濺在胸前,父親走進來,笑著揉自己的頭,用手帕輕輕地擦拭……
“蘇哥哥……”飛流眨著清澈的眼睛,叫著他。
“沒什麽,”梅長蘇溫柔地回視,“太陽很暖和。都快睡著了……”
“那就睡覺!”飛流跳起身抱來一床毯子,輕輕蓋在梅長蘇的身上,自己偎在一旁,將頭*上了他的膝蓋。
日腳漸移,整個雪廬突然變得異常的安靜。
但是對於已經卷身入詭雲譎波之中的梅長蘇來說,象這樣的平靜時光,以後將會越來越難得,越來越短暫了……
第三十二章 煩惱
王都西城外約十裏處,有片綿延起伏的草場,一彎清清小河自側邊流淌,河岸另一邊則是一片密林。由於景色清幽,地形齊全,距離官道又近,曆來都是貴家公子們跑馬遊玩或練習騎射的地方。
蹄音如雨,沿著河岸縱馬疾馳的兩騎一前一後,馬如龍,人似錦,華轡雕鞍,難得騎術竟也相襯,極是精湛,當先那人奔至興起,撥轉馬頭,踏入河內,水花四濺而起,沾濕了皂靴箭衣。
“景睿!你別瘋,這是冬天,你快給我上來!”岸上人勒住馬韁,大聲叫道。
水裏的騎士仿佛沒聽見似的,由著胯下玉驄在水裏亂踩,水深已漸及馬腹。
“好!”岸上人也動了氣性,“你不上來是不是?那我下去,大不了凍一凍,再象以前一樣生一場病……”
隨著這句話,岸上人毫不含糊就向下衝,他的同伴終於有了反應,撥馬過來擋住,兩騎並住斜斜上奔,越過一個小坡,蕭景睿突然猛收韁繩,跳下馬來,發力猛跑了幾步,一下子撲倒在地,將頭埋進深深的野草中。
言豫津搖搖頭,也甩鐙下馬,走過去朝他的肚子上軟軟地踢了一腳:“喂,裝死麽?”
地上的人連哼都沒有哼一聲,烏黑的頭發散落在兩頰,配合著野草一起把他的臉遮得嚴嚴實實。
“真拿你沒辦法。”言豫津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順手扯下一根草叼在嘴邊,“你不是從小就最愛裝大度嗎?誰不知道蕭大公子胸懷寬闊、為人溫雅,是個難得的謙謙君子啊。這會子鬧什麽別扭呢?人家蘇兄也沒說什麽,怎麽就把你給氣成這樣了?”
蕭景睿猛地一翻身,臉繃得緊緊的,雙眼直直地瞪向天空。
“曬完背,改曬肚皮了?”言豫津笑嘻嘻地趴在他身邊,拿草葉撥弄他的耳朵,“鞋襪都濕了吧?脫了一起曬曬。”
“走開,別煩我!”蕭景睿一把打開他的手。
言豫津頓時豎起了眉毛:“喂!你看清楚,是我,我可不是你的出氣筒,你在其他朋友那裏受了冷遇,可不要在我這兒找補,我從來沒有給人墊窩子的習慣!”
蕭景睿翻身坐起,氣惱地瞪著他:“你說什麽?”
“你瞪我我就怕你了?”言豫津回瞪著,一聲比一聲更高,“你就是因為覺得被冷落了才生氣的!從蘇兄對你說‘景睿你別問了,不關你的事’的時候,你心裏就已經開始不舒服了,對吧?”
“我沒有……”
“在我麵前你就別裝了,”言豫津一句話就給堵了回去,“然後出宮,他不要坐馬車,說要自己一個人慢慢走一段,有事情準備好好想想,你是看不見你當時那個表情……後來又追著要陪他,結果被拒絕了吧?那不是客套,是拒絕,是清清楚楚地表示不想讓你跟,怎麽你還不明白呢?”
“我明白啊!”
“明白你還賭什麽氣?當時你說那句話就跟小孩子似的,什麽‘那你自己走,我去打馬球了’,你指望他怎麽回答你?難道你想聽他說‘景睿你怎麽這樣,我都病了你還要丟下我去玩/’?拜托,你多大了,人家蘇兄回答的沒錯,你自己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用不著跟他說啊。這不過是一句實話罷了,你也不至於氣得轉身就走吧?”
“可我們是朋友啊,”蕭景睿咬住下唇,“朋友之間相處難道不該相互關心?”
言豫津聳了聳肩,扁著嘴道:“你還說自己明白了呢。我跟你說吧,蘇兄那麽說啊,不是為了拒絕你關心他,他是真的、的的確確想要自己一個人慢慢走回去!至於他為什麽想要自己一個人走在街上,我還沒想明白。本來還打算偷偷跟過去看呢,結果你這笨蛋轉身就走,我隻好追你過來了。”
“你的意思是說……”蕭景睿怔怔地問,“蘇兄想自己一個人走,不僅僅是要想事情,而且還有其他的目的?”
言豫津笑了幾聲,斜眼看著好友,“景睿,你不會直到現在,都還以為蘇兄跟我們到金陵來,是為了養病的?”
“我……”蕭景睿梗了梗,“我當然沒那麽遲鈍……他好象也沒有刻意要瞞我們,一直順其自然的讓事情這樣發展著……”
“蘇兄到京城後卷入這一係列事件,一定不是偶然。他的所有行事,應該都有他特定的目的,可惜我們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
蕭景睿兩道濃密清晰的眉向中心一攢,擠出兩道紋路來,又長長歎了一口氣,“我想我知道……”
“你知道?”言豫津的眼睛登時睜的大大,一下子壓在了他的身上,“那你說說看!”
“我找謝弼打聽過了,他那時提到的‘麒麟之才’,原來是琅琊閣主說的。太子和譽王爭相延攬他,根源也在這裏,”蕭景睿推了推身上那一堆重量,沒推動,也就算了,“我想,以蘇兄的能力和江左盟的勢力,他不可能是到了京城後才知道這件事的……”
“嗯,”言豫津點著頭,“有道理,繼續。”
“既然蘇兄早就知道太子和譽王對他有意,那麽就算他不到京城來,麻煩還是會找上門。也許到時被卷進去的,就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有整個江左盟了。”
“所以這位宗主大人為了不把麻煩引到廊州去,就自己到京城來處理了?”言豫津歪著頭笑了一笑,“也有道理,象是你這樣的人會推測出來的結果。”
“我當然沒那麽天真了!”蕭景睿有些羞惱地敲打著懸在自己上方的頭,“可是這件事蘇兄是很被動的!太子和譽王的勢力,決非一個江湖幫派所能抗衡,再說蘇兄滿腹才學,機謀善斷,確也當得上麒麟之才的美譽。就算他到京城來是真的想要擇主而事,這也沒什麽不對,大丈夫立身在世,誰不想建功立業,博得曠世功名的?何況你我都看得出他有多在乎他的江左盟,如果他在京城成功了,江左盟就等於得到了朝廷的支持,這也算是他的一個目的吧……”
“那你打算怎麽辦?”言豫津深深地看著他,“他是一個江湖人,卻想卷入政局紛爭以博功名,你明明是侯門子弟,卻總希望逍遙在外不涉朝政,你們明明是兩個背道而馳的人,怎麽你還這麽看重他?”
“這是兩回事啊!我看重蘇兄是因為他這個人是值得結交的好朋友,與他將來是否進入仕途沒有關係吧?”
“可他選擇的道路並非與天下士子一樣,”言豫津的語氣中漸漸透出一股冷洌,“景睿,蘇兄已經很明顯要參與到奪嫡之爭裏麵去了,你就沒覺得有些不安嗎?”
蕭景睿抿著嘴想了半天,輕歎一聲,“是,我是有些擔心,萬一他所選的一方將來敗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言豫津立即打斷了他,“他選哪方我都無所謂,可是你呢?你不怕謝府的立場剛好與他相反嗎?”
蕭景睿倒真的從沒想到這一層上去,呆了好半天,才吃吃道:“不會有這個問題吧,雖然謝弼是偏向譽王一點,可是我爹很中立啊……”
“你爹不可能一直中立下去啦!”言豫津斷言道,“你爹和我爹又不一樣,我爹雖有侯位,但掛的是閑職,你爹可是武臣之首,朝廷柱石,儲位是曆代皇家最大的一件事,哪有那麽容易就能置身事外的。”
“可是……可是……”蕭景睿細細一想,想到最壞的地方,突然覺得一陣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
“喂,喂,”言豫津趕緊拍打著他發白的麵頰,“五五開的機率啦,不算低的,你也用不著這麽早就把自己嚇成這樣吧?”
蕭景睿一把將好友掀開,麵色沉重,“不行,我還是要去勸勸蘇兄,朝局這趟水太渾了,他最好還是別進來……”
“切,你自己都說他是被動的了,就算他答應了你,太子和譽王答應麽?”言豫津拍拍手上沾的草屑,盤腿坐起來,“景睿,說實在的,事情早就不是我們的能力所能左右的了,我不過提醒你一下,將來說不準是友是敵呢,你別對他太有好感了。”
蕭景睿全身一僵,不知是因為聽不懂對方為什麽這樣說而吃驚呢,還是因為明白他話語中的深意而震憾,呆呆地看著言豫津半天,也沒答出一句話來。
“唉,”從來都不正經的國舅公子難得露出了認真的表情,兩隻手重重地搭在蕭景睿的肩上,低聲道,“你應該也明白,蘇兄是個跟我們不一樣的人,他的心到底有多深,有多硬,那裏麵到底裝著什麽樣的想法,我們是根本看不透的……可是你不同,你的心太熱、太軟、太實在了,所以聽我的,拉開一點距離,大家隻保持泛泛之交的關係不好嗎?他如今已不是當初你帶進京來,承諾要照顧他養病的那個蘇兄了,我敢肯定他現在腦子裏沒有半分餘暇想到你,如果你還象以前一樣熱辣辣地把他當成好朋友的話,將來吃虧的、受傷害的人一定會是你,你明白嗎?”
“豫津……”
“是好朋友才跟你說這些話。從現在起,你要對自己說,蘇哲是你萍水相逢、並無深交的一個朋友,你們結伴入京,他借住你家客院,如此而已。你不要再單方麵地把他當成自己的知己了,他對你來說有多知心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在他眼裏你不可能也同樣是他的知己。因為說句不好聽的話,蘇兄是一個深不見底的人,你也好,我也罷,我們再風光無限,也是沒有資格當他的知己的。”
蕭景睿幾乎從來沒有見過言豫津如此嚴肅正經地跟他說話,不禁被震住了,低頭思忖了半晌,想來想去他的話都沒有錯,可人與人之間相互的微妙感覺,又豈是這三言兩語能掰得清,分得明的?
“好啦,話說完了,你慢慢想吧。”言豫津一躍而起,拖著蕭景睿的手臂將他也拉了起來,又露出沒心沒肺的笑,“現在陪我去妙音坊聽曲子,好久沒去過了,宮羽姑娘一定很想我,聽說還有十三先生新調的曲牌,晚上我們再乘畫舫去遊湖看燈,怎麽樣?”
“還能怎麽樣,”蕭景睿白了他一眼,“你大少爺叫我陪,敢不陪嗎?”
“哈哈,這才識相。看你濕漉漉的也不怕冷,快走,到了妙音坊就有衣裳換了……”
“豫津……”
“嗯?”
“我還是回去換衣服好了……”
“拜托,你家*城中,妙音坊在西門,哪兒近你分不出來嗎?”
蕭景睿的視線在地上逡巡了一陣兒,低聲道:“我還是想先回去看看……不知蘇兄一個人走……到家沒有……”
言豫津垮著雙肩,表情極度的無奈。
“當時我轉身就走,你看見他的反應是什麽樣?”
“根本就沒什麽反應。”言豫津板著臉道,“他那時是真的在想事情,壓根兒沒注意到你生氣了,還是邁著他原來的步子,慢慢地一步步也就走遠了。”
“你也知道他喝了那杯酒後便有發病的症兆,走得慢,就是因為不舒服。即使隻是象你說的是一般朋友,那也應該注意一下的,要是他走到一半暈倒了怎麽辦?這京城畢竟不是江左,飛流也沒跟著他,人生地不熟……”
“好了,好了,”言豫津舉起雙手認輸,“說的好象我真的就沒心肝似的。依你,先沿路找找他,要真暈哪兒被我們撿著了,就先送回去再聽曲兒,你是這意思不?”
“怎麽不管什麽話被你一說,聽起來都出奇的別扭啊?”
“是我的話別扭還是你這人別扭?”言豫津哼了一聲,“江左盟宗主是什麽樣的人?既然他到金陵來的目的不是養病,那他就決不可能真的隻帶一個飛流來。別的我不知道,單說那四個護送我入京的江湖高手,現在就還在城裏住著沒走呢。”
“隻是看看嘛,我是怕萬一……”
“都說依你了,還羅嗦什麽?”言豫津轉身將兩個人的坐騎牽過來,把蕭景睿的馬韁扔給他,自己攀住馬鞍,左腳伸進踩鐙裏,右腳剛剛發力一蹬,突然“哎喲”了一聲。
“怎麽了?”蕭景睿轉過頭來。
“踩著塊石頭,差點滑了。”言豫津收回左腳,撥了撥那塊碎石,順腳踢飛。
石頭的落點是草場的一塊凹窪處,由於草生茂密,落石本身沒有擊打出多大的聲響來,反而是草間那悉悉索索的聲音更清楚一些。
“什麽人在哪兒偷聽?”言豫津雙眉一挑,高聲喝道。
“我先來你們後到,何談偷聽?”一個聲音平靜地響了起來,“我已經盡力不打擾你們了,但一塊石頭從天而降,總得允許我躲一躲吧?”
隨著這清越的語聲,兩個貴公子的眼前緩緩站起了一個人。他身著一襲簡單的藕色絲織長衫,體形高挑修長,一頭長發半束半披,雙眸深邃,似笑非笑,明明是一張年輕俊美的麵龐,額際卻有一縷白發在烏絲之間若隱若現,令他平添了幾分陰柔的氣質。
第三十三章 懸鏡使
看清楚麵前出現的人之後,言豫津與蕭景睿對視了一眼,兩人同時後退了一步,湊在一起小聲商量了起來:“到底是誰?”
“我看是哥哥……”
“萬一是姐姐呢?”
“姐姐才走多久啊?這麽快就回來了?不是得查好一陣子嗎……”
“說的也是,那麽遠的……”
來人笑微微地看著他倆,笑微微地輕聲道:“小津,我現在遠遠地站著,由著你們商量,一點兒都沒有想撲上來的意思,應該已經表明我是誰了吧?”
言豫津眨眨眼睛,再次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了一番,終於放下心來,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歡歡喜喜地衝了過去,一把摟住來人的脖子叫道:“夏秋哥哥,你回來了!東海好不好玩?”
來人唇邊勾起一個邪邪的笑,慢慢地收起雙臂,將言豫津圈進了懷裏。
蕭景睿覺得一陣寒栗從頭到腳掃過,背上的寒毛根根乍起,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大叫一聲:“豫津快跑,那個是夏冬姐姐!”
可惜這個警告來的太遲了一些,言豫津全身一僵,再要掙紮時,兩條手臂已經被反絞起來,被夏冬用一隻手扣在腰後,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另一隻手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抬起來,落到自己臉上,輕輕地摩挲了一下。
“景睿……”言豫津顫聲道,“你個沒義氣的,還不快來救我……”
“救你?”夏冬的視線掃過來,柔聲問道,“小睿,你要過來救他嗎?”
蕭景睿的頭頓時搖得象個撥浪鼓似的。
“小津,你問我東海好不好玩是吧?可惜我不知道,因為我根本就沒去過,”夏冬的手指突然發力,在言豫津的臉蛋上狠狠擰了一下,一團紅紅的指印暈開,蕭景睿看著都覺得牙根兒一陣發疼,“你知不知道我去哪裏了?是濱州啊,那裏真是個又窮又荒的地方,要調查的事情也麻煩,花了我好大的力氣才查清楚……這麽頭疼的差事是誰給我招來的呢,我想想看……
“救命啊——”言豫津隻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毫不誇張地慘叫起來,“我又不是故意的……誰知道皇上會派您去……”
“你叫救命有用嗎?”夏冬陰冷一笑,“夏秋去了東海,夏春到青江州接他媳婦去了,我看誰能來救你。你這個不聽話的小子,出去玩還給我惹事回來,嫌你夏冬姐姐太清閑是不是?如果我真的沒別的事情做,還可以調教你們啊,是不是你長大了翅膀硬了,就忘了以前的疼了?”
聽到調教二字,兩個貴公子同時有些腳軟。
據說有一個關於馴犬的理論,說是無論多麽性烈多麽凶猛的犬類,之所以從來不敢反抗主人,就是因為當它還很幼小的時候,每次反抗主人都會被木棒狠打一頓,因為太小,所以從來就沒有鬥贏過,打的日子長了,它的腦子裏便會形成一個定勢,認為這個人是絕對無法反抗的,即使將來長大了,力氣和尖牙都遠非昔日可比,可一見到曾調教過它的主人,還是會立刻變得溫順無比。
蕭景睿和言豫津便是當年那一群幼犬中的兩隻,而夏冬,自然就是馴犬人。
大梁國曆代皇帝身邊都有一個直屬的監察機構——懸鏡司。成員被稱為懸鏡使,以師徒相傳的形式代代延續,對君主有極高的忠誠度,向來隻奉皇帝詔命行事,調查最重要最隱秘的事件。上代懸鏡司首領夏江共收了三個徒弟,夏秋夏冬是對雙胞兄妹,夏春則與他們並無血緣關係。三人性格迥異,但卻與曆代暗影成員一樣,彼此間感情極是深厚。本來懸鏡使的職責裏並不包含“馴犬”這一項,可沒想到十七年前的一天,皇帝陛下突發奇想,覺得世家子弟嬌生慣養,多不成器,不是朝廷之福,故而在宮城內辟出一個角落,命名為樹人院,京都三品以上官員家五至十一歲的男孩子,統統送進樹人院裏,由懸鏡使進行筋骨磨練。夏春夏秋為人還算溫和,雖然督導嚴格,但起碼會考慮這群小寶貝們的承受能力,唯有時年二十歲的夏冬,剛剛出師,一腔報效皇家的熱血,簡直是把她師父訓練她的一套直接拿來訓練這些嬌嫩嫩的幼犬們,每天都能聽到樹人院一片嗷嗷慘叫之聲。可憐言豫津當時剛滿五歲,粉妝玉琢如珠如寶,本來是一株驕傲張揚的小幼苗,沒幾天就被調教成一見到夏冬姐姐便會自動如霜打過一般蔫蔫地卷起所有的葉片兒,這病根兒直到現在還一點都沒見好。
“夏……夏冬姐姐……”蕭景睿因為受折磨的時間較短,故而症狀比言豫津略微輕些,壯著膽子道,“豫津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們在路上碰見那對告狀的人,總不能不管啊……”
夏冬哼了一聲,扭著言豫津手腕的力度並沒有減輕,反而將臉更逼近了一些。其實單就容貌而言,夏冬雖然生來的雌雄莫辨,卻也稱得上非常俊美,因為精修內功的關係,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可對於腦海中全是慘痛記憶的的言豫津而言,這張美麗的臉卻無異於魔鬼的麵具,眼看著它一寸寸向自己逼近,這位國舅公子隻覺得頭皮陣陣發麻,幾乎忍不住要開始尖叫。
“小津,不要說話,扶著我,慢慢走到官道上去……”細若遊絲的話語在此時鑽入耳中,*過來的身體突顯沉重,腥甜的血氣也同時遊入鼻間。言豫津心頭一沉,但他很快就穩住了自己的表情,不著痕跡地調整了一下站立的角度,支撐住夏冬已有些不穩的軀體,口中仍以告饒的口氣道:“夏冬姐姐別生氣嘛,等姐姐回京交了差,想怎麽罰我就怎麽罰我好了。”說著抽出一隻手挽住了夏冬的臂彎,半側過身子,順勢甩給蕭景睿一個暗示的眼神。
蕭景睿一怔,畢竟算是有些江湖曆練,立即也察覺出情況的異常,雖仍然保持著原有的姿勢和表情,但視線已快速地左右輕掃了一遍,再屏息靜氣地感應四周,果然感覺到一些淡淡的殺氣彌過。
“你這小子,從小就是嘴甜,”夏冬展顏一笑,中性的麵孔上頓時顯露出女性的嫵媚,“你以為可以施緩兵之計嗎?被我捉住就別想逃啦,跟我一起走!”
“好好好,我什麽時候敢不聽夏冬姐姐的話呢?”言豫津嘻嘻笑著,又壓低了聲音悄悄問道,“你怎麽樣,能騎馬嗎?”
夏冬笑著拍打他的頭,嘴唇輕輕地翕合:“就這樣走,隻要我不倒下,他們不敢貿然出來。”
蕭景睿這時也牽著馬*近,眸中充滿關切之意,卻不敢隨便開口說話。
“放心,這個距離小聲一點他們聽不見,”夏冬仍是低聲道,“他們不想讓我進城,也許會孤注一擲……你們也準備著,河裏,對岸樹林裏都有人……”
兩人暗暗提起真氣,一個仍是裝成被扭著手臂的樣子撐著夏冬前行,另一個牽著坐騎故意放慢幾步為他們斷後,三人緩緩向官道方向移動,遙遙看去,就象是嘻笑玩鬧般輕鬆,沒有半分緊張之感。
可是夏冬越來越亂的呼吸和漸漸沉重的步伐宣告著情況的惡化,蕭景睿看著前麵兩人每挪一步所留下來的血腳印,心中已知曉不妙,隻能刻意讓馬蹄將沾著血跡的草葉踩倒,隻求不被隱身於後的殺手們察覺。
可惜職業殺手的敏銳總是超出尋常的,在明明沒有出現任何疏漏的情況下,小河對麵的密林中突然響起一聲細細的哨笛銳音,緊接著枝葉搖動,數條淺灰人影飛掠而出。與此同時,原本平靜的河麵上水柱暴起,大約近十名殺手身著銀色水*,手執分水刺衝天而起。兩隊人交匯一處,瞬間排成扇形,朝三人直撲過來。
未經片言隻語,惡戰頓時展開。殺手們的招數自無花哨可言,姿式也並不美妙,但卻甚是簡單有效,衝、刺、劈、砍,每個動作毫不拖泥帶水,隻以奪人性命為目的。即便是經曆過江湖險鬥的蕭景睿,一時之間都被那種濃烈的殺意所攝,身法變得頗為凝滯,至於隻見過比武場合的言豫津,當然更加難以適應。加之兩人都無兵刃在手,空手應對數名亡命之徒的狠辣攻擊,立時便落了下風,若非對方的主要目的是在於夏冬,隻怕他們早就掛了紅彩。
比較起來,身為懸鏡使的夏冬自然要更為老倒一些,她基本上足下寸步不移,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柄雪亮的匕首來,以簡製簡,以快製快,圍攻她的人一時竟近身不得。可惜因為身上早就有傷,時間一久,後續乏力,在接連擋開幾招迎頭猛劈之後,雙足虛軟,身子晃了幾晃,跌倒在地,雖仍能強力支撐,但不免險象環生。
好在經過最初的攻擊之後,蕭景睿與言豫津已鎮定了下來。因為知道連懸鏡使都敢追殺的人,多半也不會顧忌自己二人的身份,何況對方也未必知道自己二人的身份,所以一橫心之下,反而增加了專注力,動作流暢了許多。他們一個是天泉山莊的傳人,一個修習乾門心法,武功絕對算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加之麵臨如此生死險境,縱然不為自己,也想為好友拚出一條生路,故而全力施為,不留半分餘力。穩住陣腳後,兩人又肩並肩一起護擋在夏冬的前麵,攻守配合,雖難免掛些刀口在身,但卻漸漸扳回了場麵,最後竟成功地奪到了兩柄水刺在手。
天泉山莊的劍法在江湖上威名之盛,幾可與華山爭鋒,蕭景睿以刺為劍,雖不算太應手,但威力已然大增,再加上言豫津身法眩目,夏冬出招奇詭,眨眼之間頹勢已改,雙方竟鬥了個旗鼓相當。
殺手們畢竟行的是暗黑之事,至高境界便是一擊即中,陷入纏鬥當然大是不妙,何況此地畢竟已是京郊,時間越久,被路人撞見的可能性就越大。於是密林叢中哨音又起,又急又短,三人明顯感到攻勢重點轉移,開始主要進攻蕭言二人。夏冬趁機喘息,撫胸後退了幾步,離開戰團,調息止血。
雖然壓力增加,又少了夏冬隨時出手補漏,但蕭景睿和言豫津之間的配合已漸入佳境,信心也愈戰愈強,水刺寒光閃處,已有幾名殺手踉蹌後退,隻不過對方人多,隨即又有人遞補而上。
此時哨聲再改,尾音急轉而下,五名銀衣人和身撲上,竟是自殺式的打法。同時密林中的指揮者親自現身,足點水波,橫掠過窄窄的河麵,身法極快,一刹那便出現在格殺的現場,率領其他所有殺手,包括受傷倒地的人在內,全部迂回包抄,從蕭言二人的左右兩側繞過,直奔夏冬而去。
“姐姐小心!”言豫津高聲急叫,與蕭景睿飛快地後退,力圖搶先趕到夏冬身邊去。無奈被人近身舍命攻擊,哪有那麽容易就甩掉,眼睜睜地看著幾條灰影越過自己,寒鋒如冰,毫不留情地抹向夏冬的身體。
“夏冬姐姐……”在二人憂急的叫聲中,原本早已力竭癱軟的夏冬突然仰起頭來,眸中寒芒乍閃,身形如旋風般卷起,如同卷出了收吸人命的旋渦般,青幽光亮伴隨著血花飛賤,最先趕到的幾條人影已倒飛了出去。
這突來的巨變不僅驚呆了兩個貴公子,連殺手們都有一瞬的呆滯。然而這一切還沒有結束,夏冬淩厲的身法沒有絲毫的停歇,仿若利劍出鞘,一招封喉,電光石火之間手掌便印上了殺手群中一人的胸膛,並順勢而上,利落地卸掉他的下巴,將他的身體摔翻在地,踩在腳下。
殺手們此時已然亂了陣腳,眼見著刺殺的目的根本無法完成,紛紛後退,越過小河縮回到密林之中。蕭言二人無心窮追,隻趕至河邊便停住了,回頭一齊瞪向夏冬。
俊美的女懸鏡使仰天大笑了三聲,用足尖點了點腳下的俘虜,散於雙肩上的長發隨風飄灑,眼波流轉,意態張揚,聲音也十分的清朗:“多謝你們出現在這裏幫忙,要不我還生擒不住這個縮頭縮尾的領頭人呢……這人武功不怎麽樣,但輕功卻實在不錯,一路上總是不近我身,還真是不太好抓……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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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死士
這世上總有那麽一些人,是做什麽你都沒辦法真的跟他計較的。而對於蕭景睿和言豫津來說,夏冬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所以盡管兩個人都沉下了臉露出不高興的表情,但還是沒敢真正出言抱怨一句。
“來,讓我看看你用來自殺的毒會藏在哪兒?”夏冬蹲下身子,將地上那名殺手指揮者提了起來,用力捏住他已被卸掉的下巴,疼得那人雙腳一陣亂蹬,麵色慘白如蠟,“嘖嘖,居然還是藏在牙齒裏,真是沒創意,就不能換一個地方麽?”
雖然她語調輕鬆,便一旁聽著的蕭言二人卻都不禁一震,互相對視了一眼。
一旦失手被擒就會立即自盡的殺手,已是業界最高級的死士了,不僅難找,而且價錢也奇高,夏冬到底在濱州取得了什麽樣的調查結果,會讓人狗急跳牆到如此地步呢?
“這樣沒辦法問話啊,還是要把毒囊取出來才行,”夏冬理也不理身旁這兩人的變臉變色,徑自研究著如何取出那殺手齒間的毒囊,好把下巴給接回去進行訊問。女性大都生來好潔,即使是經常被人誤認為是美男子的夏冬也不例外,她擰著那人的下巴看了好久,也沒想出怎麽才能不把手指伸進去就取出毒囊的方法,最後一個不耐煩,掄起手臂來便是狠狠一拳打在那人側臉上,隻聽得一聲悶哼,殺手噴出一口鮮血的同時,幾顆牙齒和一個腸皮小囊也被吐落。
蕭景睿和言豫津第二次對視一眼,臉色更是發青。果然還是女魔本色啊,心狠手辣比起當年不差毫分……
夏冬若無其事地將手背在衣服上擦了擦,哢哢兩聲便將殺手的下巴複了原位,卻又不急著問話,反而先抓起那人的一隻手腕用力一擰,頓時腕節俱碎,筋骨寸斷,痛得對方叫都叫不出聲來,隻能如瀕死的魚一般張大了嘴吸氣,身體痙攣抽搐著,眸中射出怨毒之極的目光來。
“還敢這樣看我?”夏冬冷笑一聲,撈起那人的另一隻手,順著腕部一路捏上去,隻聽得骨碎之聲不斷,竟將這一段小臂捏得如同軟泥一般,那人慘呼著暈過去,沒多久又被生生地痛醒過來。
“夏冬姐姐!”雖然明知對方是殺人不眨眼的惡徒,但蕭景睿還是有些看不上去,“停一下手吧,這實在太……再說,您不是還要問話嗎?折磨死了就不好了……”
“對啊,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夏冬冷笑著抓起殺手的頭發,將他的頭提起,直接盯著他的眼睛,語氣中寒氣森森,“比起問話,我還更喜歡拷打一些,你可不要答得太痛快,白讓我少了用刑的樂趣啊……”
“夏冬姐姐……”蕭景睿還想再說,卻被言豫津一把拉著拖到了到一邊,勸阻道,“你別管,懸鏡使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咱們插不上手。”
“這樣拷問有效嗎?”
“對方是以命博命的殺手,不狠一點,隻怕半個字也問不出來。你看不慣,不看就是了。這世上的事,哪能都是溫良謙恭的?”言豫津回頭看了一眼,歎口氣道,“看來慶國公這樁案子不是那麽簡單啊,不知會掀起多大的風波呢。”
“我覺得有點奇怪,”蕭景睿皺著眉道,“誰都知道懸鏡使不是好惹的,與其費那麽大的心力去對付夏冬姐,還不如當初拚命阻止住原告進京呢。如果一開始就派今天這種級別的殺手去追殺胡公胡婆,他們哪裏還有命逃進江左地界……如今禦狀也呈上去了,懸鏡使也奉密旨行動了,才有人急著想要滅口,這不是舍易求難嗎?”
“說不定慶國公一開始並不知道呢……”言豫津想了想道,“濱洲那邊的人可能以為自己能想辦法處理好,該通知的人也沒通知,沒想到被我們中途插手幫忙,讓原告順利進京告了禦狀。被牽扯進去的人這才有些著慌……”
蕭景睿搖了搖頭道:“如果慶國公一開始並不知情,那大不了也就是個縱容親族的罪名,何至於為這個追殺懸鏡使呢?”
“也許夏冬姐在濱州查到了別的,也許追殺她的人根本與慶國公無關,也許她那個脾氣出門就添了新仇家,”言豫津聳聳肩道,“可能性太多了,我不愛琢磨這些,挺煩的,讓夏冬姐自己去操心好了,等她查清楚了,我們直接去問答案好了,省得在這兒胡猜亂想的。”
“啊!”蕭景睿突然驚呼了一聲,言豫津嚇了一跳,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隻見夏冬象扔一條死狗一樣把那殺手軟綿綿的身體丟在了地上,從懷裏摸出一條絲巾擦手,兩道彎如新月的眉毛攢在一起。
“怎麽了?”言豫津問道。
蕭景睿神色有些凝肅,慢慢答了兩個字:“死了。”
“小睿眼力不錯,”夏冬斜斜地飛來了一個眼神,“的確死了。真是可惜,白費了我這麽多手腳來捉他,沒想到他嘴唇下方也塗了巨毒,伸長舌頭一舔就死了,怪惡心的,他也不怕自己不想死的時候一不小心給舔著了……”
“那問出什麽沒有?”言豫津走近了幾步,看了看地上那青腫可怖的死屍麵容,很快就把視線挪到了一邊,“他好歹是個領頭人,嘴裏總有些線索的。”
“他隻說了四個字……”夏冬麵無表情地道,“沒有結束。”
“什麽意思?”
“就是這件事還沒有結束的意思。”夏冬飛起一腳將屍體一踢數丈遠,罵了一句,“媽的,還用他來告訴我沒有結束,這一路招惹我,就算他們想結束我還不想呢!”
“夏冬姐姐……”言豫津擦著冷汗,“你是女人,不可以罵粗話,太不文雅了……”
“喲,”夏冬婉轉嬌笑著湊過來,眉梢眼角盡是魅惑風情,“小言公子長大了,知道什麽是女人了,過來告訴姐姐,女人都是怎麽跟你說話的?”
言豫津連退數步躲到了蕭景睿的身後,不知有多後悔自己嘴快,賠笑著道:“也沒有啦,我們夏冬姐姐美貌聰明又能幹,是大梁國最了不起的女人呢。”
夏冬連連冷笑了幾聲,道:“我哪裏算最了不起的,聽說最了不起的女人終於要招親了?現在情況如何,招到沒有?”
言豫津一時非常訝異,看看蕭景睿,他的表情也同樣吃驚。
其實自從離開樹人院後,兩人就不常有機會與夏冬見麵了,所以並不知道她對霓凰郡主有什麽看法。但無論如何,霓凰貴為郡主,品行高潔眾所周知,夏冬身為懸鏡使,也算職屬朝臣,實在不宜用如此嘲弄的語氣來談她。
“怎麽,夏冬姐不喜歡霓凰郡主嗎?”蕭景睿忍不住問道。
“論不到我來說喜不喜歡吧?”夏冬的語氣依然冷硬,但不知什麽,聽著卻讓人感覺有些淒清哀傷,“她是個奇女子,早該嫁了。十年前我到她營中助陣時就跟她說過,隻要她嫁了人,我便認她是個好朋友。”
兩人越聽越糊塗,簡直不知道夏冬對霓凰郡主到底是個什麽態度,呆了好半天,言豫津才低聲問道:“那夏冬姐的意思是,郡主一日不嫁,你便一日不認她當好朋友?”
“沒錯。”
“這是為什麽啊?難道女人之間交朋友,是要看她出不出嫁的?”
夏冬目光如冰,冷冷地掃了兩人一眼,道:“你們太小,很多事情你們不知道。反正也與你們無關,別再問了。”
“我們太小?”言豫津叫嚷起來,“郡主才比我們大幾歲啊?”
“變故往往發生在轉眼之間,有時候一年就可以成為一世,”夏冬平視著前方,麵頰有些蒼白,幾縷發絲沾在脖頸之間,雖然神情未改,但整個人卻突然增了幾分柔弱之感,“當年的事其實她也不算太清楚,隻不過她是當事人,所以掙脫不開。可你們不同……你們完全處於局外,過去的事就象被大雪封住的深山,無關的外人是很難再進去的,你們又何必僅僅因為好奇而去追究呢?”
蕭言二人麵麵相覷,仍然是有聽沒有懂,可是人家已經說了別再問,就不好再窮追不舍。更何況麵前站著的人是樹人院女魔頭,本來就不太敢放肆的。
“你們還沒說呢,郡主到底選了什麽樣的夫婿?”夏冬甩了甩頭,刺目的白發在青絲中一閃,好象甩開了剛剛漫過心頭的回憶,“這樣大規模的比武,總能挑幾個不錯的人出來吧?”
“尚未確定,明天還有場文試。”言豫津歎息道,“可是還要跟霓凰郡主比武呢,輸了就沒指望了。我看入選的幾個人中沒有一個是她對手的,也沒發現她對誰特別喜歡,看來這次她是不打算嫁了。”
夏冬唇角微翹,取笑道:“瞧你這樣子,還有些不服氣吧?”
“本來就是嘛,”言豫津仰起下巴,“我有什麽不好,為什麽她不認真考慮一下?”
“你其實是很好的……”難得夏冬竟然沒有潑他冷水,“不過對霓凰而言,你到底小了一點,她已是獨當一麵的軍事統帥,眼睛裏大概也隻看得上比她還要成熟的人的吧。”
言豫津很誇張地歎了一口氣,酸溜溜地感慨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喂,”蕭景睿哭笑不得地踢了他一腳,“別亂念啊,你說誰老了?”
“啊啊啊,”言豫津趕緊捂住嘴,“說錯了說錯了,該打。不過我的意思你們明白的,就是遺憾自己沒有早生幾年嘛……如果我現在跟蘇兄一般年紀,郡主也不會隻拿我當小兄弟一般對待啊……”
“你別扯上蘇兄,”蕭景睿瞪了他一眼,“蘇兄比你成熟穩重的地方又何止年齡而已?”
“是,在你眼裏當然誰都比不上蘇兄啦。不過他對郡主到底是什麽想法,郡主對他除了欣賞以外還有沒有別的意思,這我就看不出來了……”言豫津本來還想順便感歎一下今天武英殿上的事,想起夏冬是駕前懸鏡使,這件事情涉及了到宮闈,何況梅長蘇一直不肯多做解釋,隻說明天自然會有消息流傳出來給大家知道,想來有些隱密牽扯在裏麵,所以還是不說為好。
“你別胡扯亂想了,”蕭景睿畢竟是把梅長蘇當成知心兄長一般敬愛的,既不願意任何人在背後議論他,也擔心言豫津說的高興,把今天皇帝離開之後的事情也說了出來,給梅長蘇增添無謂的麻煩,所以立即截住他的話頭道:“夏冬姐剛回來,你說些正經的,把十個候選者的資料講一下不好吧?”
“我對什麽鐵定出局的候選者不感興趣,”夏冬淡淡道,“倒是這個蘇兄讓人注意。我在草地上躺著的時候就聽你們兩個嘰嘰咕咕不停地談他,好象是個人物似的。怎麽,此人是不是有幾分才氣,所以懷著野心到京城來準備追名逐利的?”
“蘇兄不是這種人!”蕭景睿大不高興,“夏冬姐又不認識他,怎麽能妄下斷言。”
“看來你很敬重他嘛,”夏冬的眸色中掠過一抹寒意,“不認識怎麽了?我會去認識認識他的。什麽太子譽王都爭相延攬,身價倒是擺得比霓凰郡主還要高的樣子。有這種人物出現在京城,身為懸鏡使怎麽能不好好了解一下呢。”
蕭景睿與言豫津緊張地對看了幾眼,用眼神大略溝通了一下,最後是國舅公子上前一步,正色道:“夏冬姐既然提到了,我們也要解釋一下。剛才你聽到的對話大多是我們的臆測,有些還是跟朋友鬧了別扭,不高興時的賭氣之言。蘇兄是我們二人的朋友,入京後也並無任何不軌的行為,請夏冬姐不要因為聽了些閑話就對他有所偏見……”
“放心,”夏冬看著麵前兩個年輕人正經的表情,不由一笑,“自然要先查的。我們也不會什麽捕風捉影的事情都在皇上耳邊說,當懸鏡使是傳流言的人麽?”
這個回答聽起來當然還是不能讓人滿意,但若是再強行多言,隻怕更會增加夏冬對梅長蘇的興趣,何況該聽的不該聽的全都讓人家聽去了,隻能怪自己警覺不夠,也不能怪人家聽者多心。
“看來今天是不會再有不速之客造訪了,”夏冬將兩人的神情看在眼裏,卻並不在意的樣子,隨手整理了一下衣衫,道,“一起進城吧。小言的馬給我騎,你們兩個騎小睿的馬吧。”
“啊,”言豫津叫苦道,“我們兩個大男人擠在一個馬上……”
“過來跟我一起騎也行啊,”夏冬輕飄飄地笑道,“誰來?”
兩個年輕人臉一白,同時使勁搖頭。
“那就隻好委屈你們了。小睿,快牽馬過來。”
蕭景睿聽話地將正低頭自在吃草的坐騎牽來,一麵將馬韁遞過去,一麵低聲道:“夏冬姐,要不要先裹一下你的傷口?好象有些滲血出來……”
“到底還是你體貼細心,”夏冬微微一笑,“不妨事,進城後再徹底處理吧。”
“夏冬姐真的受傷了?”言豫津關切地伸過腦袋來,“傷在哪裏?”
夏冬伸指彈了彈他的額角:“臭小子,你才知道啊?這些殺手不是省油的燈,再說不真的見些血給他們看,哪有那麽容易就引得出這個縮頭縮腦的死人?”
蕭景睿看了一眼數丈外的那具屍體,皺眉道:“這個人不管了麽?”
“一個不會再開口的死人,不過就象是被主人丟棄的一柄廢刀一樣,撿來做什麽?”夏冬語氣煞是冷酷,“回去讓京兆尹府派人拖去埋了就是,擺在這兒也夠煩人的。”
“也隻能這樣了,殺手的身上一定很幹淨,大概是查不出什麽線索的。我們還是走吧。”言豫津扳著馬鞍,翻身而上,蕭景睿也跟著跳上馬,坐在了他的身後,他樂得把馬韁朝後一丟,什麽都不管。
“喂,沒骨頭啊,你倒*得舒服呢。”蕭景睿笑罵了一句,倒也沒太計較。此時日腳已是西斜,微微的馬嘶聲中,三人兩騎拖著長長的影子,直奔王都城門而去。
第三十五章 夏冬
正如梅長蘇所說的,不過一天功夫,越貴妃被黜降,太子被罰閉門思過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朝野。由於中書省宣布此事件時用語過於模糊,隻有“違逆聖意,侍上不恭”八個字,反而惹得流言紛紛,各種稀奇古怪的猜測接連出爐,充分體現出了人的想象力真是可以無限擴展。
有人說有一個皇帝新寵的宮嬪,被貴妃無故杖殺了;有人說貴妃多言多語幹涉太子處理朝務,因此惹惱了聖顏;也有人說貴妃在內院行巫蠱之事,被皇後捉了個正著;甚至還有人說是因為貴妃新養小犬未經調教,竟然咬了皇帝的龍爪……
越是與此事毫無幹係什麽都不知道的人,越是在背後悄悄議論猜想得十分起勁兒,偏偏是那些牽涉在內或大約知道些風聲的人噤若寒蟬,人前人後都不發一言一語。蕭景睿和言豫津因為當時就在武英殿中目睹了梅長蘇的安排,大約猜到了事情與霓凰郡主有關,但具體的過程如何他們也不清楚,不過這兩個都是知趣的聰明人,並沒有隨後追問。
次日的所謂文試未曾因這個事件而取消或推遲,但無論是對參選者而言,還是對主辦方而言,這場聲勢浩大的選婿大會至此已完全變成了一塊雞肋。大家都對霓凰郡主撲朔迷離的心思捉摸不透。如果說她從一開始就無意用這種方式選婿,她本來可以不答應皇帝舉行這場選拔的;但如果說她確確實實動了女兒情腸,希望能在這濟濟青年英傑中擇優下嫁的話,她的態度又未免顯得過於冷淡了些。無論在前期的武試階段,還是那十名人選脫穎而出之後,她都沒有通過任何途徑去了解過這些年輕人的品行、性情和優缺點之類的資料,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人家主動跟她說她都充耳不聞,反而是雲南穆府的其他人精神十足,該了解的不該了解的,全都去查了個底兒朝天。
不過對所有已比拚到這一步的候選者們而言,當然沒有就此輕易放棄的道理,說不定郡主隻是女兒家矜持,不願外露呢,恐怕也隻有到了最後麵對麵交手時,才能確實知道她到底心意如何。所以對於這場文試,看熱鬧的人雖然少了,但真正參加進去的人,除了蕭景睿這種湊數的,態度大半還是極其認真。
在這一群心思各異的人裏,最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就屬北燕使團了。擁有一個武功超絕的百裏奇,本是他們的驕傲和自豪,百裏奇也確實是所有候選人中唯一一個有希望能擊敗霓凰郡主的人。可沒想到水滿則溢,橫空殺出來一個病怏怏的蘇哲,不知使了什麽邪門妖術,讓這位硬功高手輸得莫名其妙。本來輸就輸罷了,丟個臉而已,調整好心情大局仍然沒有改變,可百裏奇不知怎麽回事,戰敗的第二天就從驛館裏消失了,北燕大使請托了九門提督全城查找,也沒翻出半塊影子來,反而白讓大梁的官兵們看了笑話。求親的事情沒有辦好,帶來的人還丟了一個,恐怕這位倒黴的正使回國之後,不知有多苦的果子要吃呢。
當然,這樣一場盛會也不會全無受益者。有些人原本就沒有打算最終折得高嶺之花,能經此平台,或揚了名露了臉,或博得了被人賞識出頭的機會,都算是大有收獲,而其間最沒費什麽力氣,但又獲利最多的人,顯然便是那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蘇哲了。
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病弱青年,先是有個少年護衛武功高絕,因此頗得蒙大統領賞識交好,接著又調教幼童以奇幻手法擊敗武試第一人,展示出了他本人的超強實力,後來主持郡主文試時滿腹錦韜秀略,耀目的才華頗得聖上讚譽,聽說還曾以白衣之身蒙禦書房私召,對談了近兩個時辰,雖然誰都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麽,但其後的豐厚賞賜和客卿尊稱,無一不表明了這是個正當紅的新人,絕對不可小瞧,甚至已有號稱消息靈通人士斷言,這蘇哲百分百是早就內定好的郡馬人選,其他所有人都是陪他來玩的。
這樣的流言傳出來之後,自然激起了不小的風浪。就算大多數的人的參選目的並不隻是為了郡馬之位,但被人拖著陪玩仍然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一時間全京城的焦點都落在了這位新晉才子的身上,若非他寄寓在門禁森嚴的寧國侯府,恐怕早就被人看脫了一層皮。但饒是如此,仍有一些家世地位不凡的貴族子弟不斷登門拜訪,要來瞧一瞧這個蘇哲到底是什麽了不起的模樣。
“今天最後一個人也被郡主擊敗出局了麽?”梅長蘇收緊肩上的皮裘,長長吐一口氣,“這樣熱鬧的一場盛會最終沒有結果,實在讓人遺憾。”
蕭景睿站在他的前麵,眉心擰成一團。認識這個人越久,越覺得看不清他。若說他對朋友不好,他又明明是溫和貼心、善解人意的,若說他對朋友很好,自己又總是覺得一腔熱辣辣的友情虛擲,如同有一層隔膜般,根本沒有到達他的心上。那日控製不住小小發了一下脾氣,後來見他時自己還覺得小心眼了些,不免有幾分尷尬,沒想到他竟真的如言豫津所說的一樣,根本就沒注意到自己的不悅,頗讓人心頭不是滋味。
這種溫吞水般讓人無奈的情況也出現在了其他方麵,他對郡主的態度居然也是一樣。明明是事事在心,件件插手,以至於攪到現在成為了全京城的注目焦點,但認真論起來,他好象又真的沒有半分其他想法,期盼郡主能擇得佳婿的願望似乎也不是虛情假意。
此時花徑另一邊傳來異樣的聲音,象是有人被扔出去的樣子。蕭景睿朝那邊看了一眼,搖頭歎息。兩人現在所在的位置不是梅長蘇常居的雪廬,而是距離寧國府中庭甚近的一處敞亭,四麵連廊,以花木蔭隔,有數條小徑從旁邊通過,其實不過是主道邊上一處駐足的小景,並非適宜久坐之地。由於近幾天以各種理由來要求會麵的人實在太多,就算拒絕了也會不停地找新借口再來,為了不把麻煩越積越多,梅長蘇幹脆找了這樣一個四通八達的地方來坐著,擁裘圍爐,閑閑地翻看書籍。誰想來看他的,便由謝弼領著在旁邊看上一眼,滿足了好奇心就快走,倒以此打發了不少來客。不過總有那麽一些人不滿足於隻看清楚他的容貌,想方設法要繞過謝弼的攔阻,來個近距離的接觸。可是梅長蘇既然有一個能與蒙摯對拚的護衛,那當然不是擺著來玩的,把那些侵入到警戒範圍內的人捉到扔出去,是這幾天飛流很喜歡玩的一項遊戲,隻是盡量不真的傷人罷了。
“今天來的人應該差不多了,這裏太冷,蘇兄還是回雪廬去吧。”蕭景睿看梅長蘇再次攏了攏狐裘的領子,不由勸道。
梅長蘇慢慢搖了搖頭,輕柔地一笑,說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景睿,庭生那孩子還好麽?”
“咦?”蕭景睿奇道,“你上午才拜托我去看望他的,怎麽知道我這麽快已經去過了?”
“你鞋底的赭紅砂,是靖王府練武場所特有的,你若沒去,從何處沾來的?”
由於梅長蘇經常會莫名其妙知道一些別人沒想到他會知道的事情,所以蕭景睿倒也沒驚奇他為何會連靖王府的紅砂都認得,隻是抬起腳來看了看,道:“我本想晚上慢慢告訴你的,庭生看起來很好。靖王府後麵好大一個院子,原本就收留著一些陣亡將士的遺孤,庭生就住在那裏,有單獨的房間,有習文練武的師傅,吃好睡好,沒有人欺負他,你不用掛念。”
梅長蘇眸中隱露讚同之色。靖王果然聰明,沒有給庭生任何優待,很低調地讓他隱身於眾人之間,暗中調教,確是上上之策。
“庭生這孩子倒也是重恩情的人,還特意向我打聽你的身體狀況,希望有朝一日能再到你身邊受教。對了,他還交付了一件禮物托我帶來……”蕭景睿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包,打開來一看,是個用樹根雕成的小鷹,雖雕法粗糙,但十分拙樸有趣。
梅長蘇就著蕭景睿的手看了一眼,麵露笑容,道:“難為他有心。飛流就在那邊古柏上,你自己去給他吧。”
“咦?”蕭景睿再次奇道,“你怎麽知道這禮物是送給飛流的?”
“一看就知道吧,”梅長蘇不禁一笑,“他若真想送我禮物,也不會選這樣的。飛流教了那些孩子兩天的步法,庭生非常喜歡他,我曾經見過他們坐在一起雕這些小玩意兒的。”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蕭景睿看著他的眼睛,笑了起來。其實仔細想來,從相識的那天起,梅長蘇待人處事的態度就沒怎麽大變過,既然人家沒變,那自己的不滿就是單方麵的強求,焉能把責任歸到人家的身上去?言豫津說的對,自己將蘇兄當成是世上最知心的良師益友,那是因為蘇兄本身就有這個資格和能力,反過來說,如果現在的蕭景睿還沒有實力能在蘇兄心裏占據同樣重要的位置,那是自己的問題,埋怨人家涼薄,實在是大不公平。
念及此處,心裏的疙瘩不由平順了好些,深吸一口氣,感覺胸口敞亮,蘇兄含著柔柔笑意的眼睛,也還和以前一樣親切溫和。望向梅長蘇剛剛指的那株古柏,蕭景睿重新包起那樹根小鷹,身形一展,掠了過去,仰頭叫道:“飛流!下來看這是什麽?”
原本看起來毫無異樣的柏樹枝葉間果然露出了一張俊秀的臉,飛流睜大了眼睛向下看。
“喏,你的小朋友送來的……”蕭景睿舉高了手,晃了晃。
“什麽?”
“下來看啊,下來看就知道了。”因為已經混熟,蕭景睿也開始象個哥哥一樣地逗弄起這看似冷酷,其實純真如稚子的可愛少年。
“什麽?”飛流果然被逗得有些慍怒,再次問道。
“不下來嗎?那我拿走了……”蕭景睿將拿包的手背在身後,作勢就要離開。
下一個瞬間,飛流的雙足已經落地,翻掌擊來,蕭景睿腳步一錯,堪堪避過,同時扭腰躍起,連翻幾下,循向另一個方向。要說習武這件事,招式要*人傳授,內功和熟練度要*自己的修練,但說到身法嘛,能被一個高手中的高手追在後麵,那絕對是可以激發潛能,取得不一樣的功效的。
梅長蘇遠遠看著兩人的追逐,看著蕭景睿最終技輸一籌,被飛流捉住搶走了小包,看著飛流拎起那隻小鷹,閃身在樹影間縱躍,心頭油然升起一股寧靜之感,麵上慢慢浮起了微笑。
不過這個笑容很快就消失在了唇角。不知從何而起的壓迫感慢慢侵襲了過來,他直覺般地抬起頭,目光準確地投向了連廊東邊的蜂腰小橋。
小橋上靜靜地立著一條修長的人影,因為隔得太遠,麵目並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那人正在認真地看著自己。
等了一天的訪客終於上門,梅長蘇緩緩站了起來,雪白的狐裘圍脖從他肩上滑落,寒風吹過領外裸露的肌膚,雖然沒有帶著那曾經熟悉的塞外風沙,卻也凜洌得如刀鋒一般。
看到梅長蘇站起身形,那條人影也不再靜立,轉身步下蜂腰小橋,進入挑簷塗丹的連廊,每走近一步,映在江左盟宗主眼睛中的影子便清晰一分。
與在西郊城外時不同,夏冬此刻穿著女裝,雖然仍是勁衣窄袖長靴的短打扮,但前襟的刺繡與腰間的流蘇已成功的調和了一些她邪魅神秘的中性氣質,顯出幾分俏麗與嫵媚來。隻有那一頭又長又順的發絲仍以絲帶簡束,未戴任何釵環,烏雲之間一縷蒼白依然非常顯目。
在梅長蘇安靜的凝視中,女懸鏡使的腳步邁過連廊回欄,突然一個輕盈的轉身,發尾飄蕩,長長羽睫下寒如秋水的幽黑眼珠一凝,抬手錯身,如一抹流雲般飛掠而起,灑下一片掌影,而切碎這片“菩提金影”的,就是飛流靜悄悄連一絲空氣都未曾震動的淩空一擊。
迅忽之間,已交手數招,夏冬朗笑一聲,叫道:“好身法!”高手比拚中,氣息延續最是重要,她在飛流幾乎令人窒息的攻勢中還要強行讚歎出聲,固然是心性高傲,卻也有挑釁之意,引逗對方逞強開口,便可以本門最擅長的綿針心法尋隙攻擊。
可惜的是,飛流並不是普通的對手。他自幼所學,以隱忍堅密為上,專擊敵人疏忽薄弱之處,夏冬乍一出聲,氣息節奏便有輕微變化,如同麵對刀鋒的金絲網突然出現了裂縫一般,被飛流一衝而破,瞬間便將她壓回了連廊以東。至於夏冬語氣中的挑戰意味,這孩子是半點也沒有領會到。
蕭景睿此時已趕回到梅長蘇身邊,看那兩人對打激烈,不由有些著忙,叫道:“蘇兄快叫飛流住手,那個人是……”
“懸鏡使曆代相傳的武功果然是王道,”梅長蘇微微一笑,語調悠然,“縱使出了差錯,也能退而不敗。若非琅琊閣早得皇家密令,懸鏡使概不準上榜排名,隻怕那十大高手間,任何時候也少不了他們的位置。”
“懸鏡使概不準上榜?”蕭景睿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件事,大是驚訝,“怪不得,我還一直以為是因為他們行事隱密,所以沒有被琅琊閣得到任何戰績資料呢。”
梅長蘇笑道:“你也太小看琅琊閣了。不過懸鏡使一向少涉江湖事務,在朝中也是隱形存在,不上榜是對的。”
“可是飛流如此武功,怎麽也沒有上榜呢?”
“飛流以前不出門的,明年就能上了。”梅長蘇歎口氣道,“要是能想辦法請琅琊閣主不要排他上榜就好了,飛流是個孩子啊……”
“這可不容易,此次飛流在京城連戰高手,恐怕早就……啊!”正說到一半,蕭景睿突然叫了一聲,反應了過來,“既然蘇兄知道她是誰,那快叫飛流停手啊!我也真是的……居然跟你聊起天來了……”
可是梅長蘇卻搖了搖頭,口氣篤定地道:“讓他們打吧,我不會管的。”
“蘇兄……”
“飛流早已得了吩咐,不會傷人,你擔心什麽?”梅長蘇淡淡道,“懸鏡使的武功和性情都是最讓人捉摸不定的,我叫飛流住手,他會真的立即住手,要是對方突然使起了性子,豈不對飛流有害?”
蕭景睿被這樣一說,倒費了躊躇。見梅長蘇慢慢坐回到他的長椅上,拾起方才起身時滑落的長裘圍好,一副意態悠閑的樣子,看來確是不會管了,可自己怎麽也做不到象他這樣不在意,隻好咳了一聲,追到打鬥正酣的兩人身邊去,高聲叫道:“夏冬姐,你先停手好嗎?”
但是難得棋逢對手的夏冬好勝心已被激起,根本理都不理,腳下猛退一步,雙袖勁風鼓起,竟已全力使出師門絕學“江自流”,掄圓雙臂如畫太極般劃過一圈,掌影仿佛立即隨之消失了似的,一股強勁氣旋直卷飛流而去。少年寒冷漠然的麵容上此時終於有了一絲表情,不過這絲表情無論怎麽解讀都不是慌亂。他飄忽的身體麵對翻湧而來的勁風不僅沒有絲毫試圖穩定腳根的落勢,反而更加輕悠,整個人如同一片飄離樹梢的枯葉一般,竟能隨渦流翻卷起不可思議的姿態,雙掌如鬼魅般自脅下翻出,直插入那片無色無形的掌影之中,準確地切在了夏冬的手腕之上。
一切都結束得那麽突然,前一瞬間還是人影翻飛,掌風四起,下一個刹那兩人已極速分開,隔著一丈遠的距離對視。
夏冬的左手握在右腕之上,神情還算寧靜,隻是臉色略見蒼白,有些輕不可聞的喘息。飛流依然是平時見慣的樣子,冷漠陰寒,眼睛中毫無感情波動,硬硬地指著夏冬的足下道:“站這裏!可以!”
蕭景睿怔怔地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半晌說不出話來。如果此時在他的前方有一麵鏡子,他一定能很清楚地在自己臉上看到兩個字——震驚!
雖然早就知道飛流武功極高,雖然早就知道這個少年的身手遠非自己可比,但是……但是……那個人是夏冬啊,是出師已有十幾年的當朝懸鏡使,是朝野江湖都屈指可數的高手啊。而這個飛流,這個心智如同孩童般,時常還會看見他戀戀依偎在哥哥膝前的少年,居然能夠擊敗她!
比起蕭景睿那根本忘了掩飾的驚訝表情,當事人夏冬自己反而要鎮定淡然得多。她先運氣衝散了腕間的積淤,又捋了捋略顯零亂的長發,抿著嘴角微微一笑,道:“夏冬魯莽了,請蘇先生一見。”
梅長蘇的聲音隔著矮矮灌叢悠悠傳來:“飛流,請那位姐姐過來。”
飛流立即一仰首,指著梅長蘇的方向對夏冬道:“過去!”
知道他的人當然明白他一向是這個樣子,但在不知道的人眼裏,這個舉動簡直是無禮之極,蕭景睿趕緊搶步上前道:“夏冬姐勿怪,飛流一向如此簡言,並無不敬之意。”
夏冬是何等眼力,停手之後細細一觀察,便知飛流的異常,當下也不生氣,邁步進了連廊,走到了那敞亭之上。
梅長蘇已起身迎客,含笑請夏冬在小桌旁的錦墩上坐下,自己掀開旁邊火爐上座著的銅壺頂蓋,向氤氳白氣間看了一眼,笑道:“七分梅雪,三分清露,如今水已新開,寧飲一杯?”
“叨擾了。”夏冬安然答道。
此時飛流又已行蹤杳杳,不知跳到了哪棵樹上玩耍。蕭景睿是個最體貼敏感的人,知道夏冬不是那些普通好奇之人,此來自然有因,所以不願有礙其中,說了聲外廂約了朋友,便告辭離開。故而在這敞亭之上,現在止有二人。
過水溫了紫砂茶具,梅長蘇以木勺舀出適量茶葉置於茶盅底部,將沸水緩緩注入至九分滿,吸去茶沫,撇了初道,再泡,停少時,雙手奉與客人。夏冬也雙手接過,慢嗅茶香,輕輕啜飲了一口,略一停舌,咽下後齒喉回甘,微微合目細品,半晌無語,倒象真的隻是來應邀喝茶的一般。
她不說話,梅長蘇也不開言,淺笑著捧杯陪飲。熱茶蒸暈之下,他原本過於蒼白的麵頰有了一絲朱潤,看起來倒也算得上氣質閑淡,清雅風度。夏冬凝目看了他半晌,方輕聲歎息道:“我有一言坦誠相告,先生勿怪。”
“夏大人不必客氣,”梅長蘇以敬稱呼之,語調謙和,“有什麽話,但講不妨。”
“先生確實是極出色的人物,我自知現在尚看你不透。不過……無論先生到底是哪種人,想來也逃不過兩者之一。”
“哦,”梅長蘇微笑,“願聞其詳。”
“你或是琴韻茶香的風雅才子,或是城府萬鈞的謀策之士,可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適合霓凰郡主的類型。”
梅長蘇仍是笑容未改,溫言道:“莫非夏大人今天來,是聽了什麽傳言,以為蘇某是郡主選定的未來夫婿,所以要事先品察一下?”
夏冬一哂:“目的倒確實是這個目的,但卻並非聽了傳言。”
“哦?”
“我與霓凰郡主相識多年,她的性情脾氣也算知道幾分。若無特殊原因,就算你是陛下和皇子們麵前再紅的紅人,她也不會對你這般禮遇。”夏冬說到這裏,眸中突閃寒意,“但對於郡主的諸般優待,先生的回應卻令人失望,可以說是從未曾投挑報李,令我著實不解。穆府中也有人與我有同樣的感覺,覺得先生未免過於倨傲,不夠殷勤。”
梅長蘇的麵上浮起一層苦笑,舉起手中茶杯又飲了一口,方緩緩道:“夏大人……蘇某也不妨直言,您實在是錯了。”
“錯了?”
“郡主絕世風采,氣度淩雲。蘇某不聾不瞎,豈無景慕之心?隻不過……一來病軀虛弱,年壽難永,之所以至今沒有娶妻,就是不願帶累人家女兒,何況郡主?二來麽,就算蘇某有意,郡主隻怕也無心。正如夏大人適才所說的,蘇某不管是那種類型,都不適合郡主。這一點夏大人知道,郡主自己又豈會不知?她心裏裝得下的人,必當是個義烈漢子,豪氣男兒,可與她一起同上沙場,並肩禦敵,又怎會象蘇某這般萎靡懶散,無半分英氣?”
“可是霓凰明明……”
“霓凰郡主待蘇某確實非常禮遇,不過這個中緣由,卻並非如各位那想象的那樣。”梅長蘇放下茶杯,舒展著手指在火中烤了烤,“夏大人身為懸鏡使,手段非凡,想必已對蘇某的來龍去脈查了個一清二楚吧?”
夏冬坦然點頭道:“沒錯。江左盟宗主如此年輕,還讓我稍稍吃了一驚呢。”
梅長蘇看著自己在清冷空氣中呼出的白霧,目光悠悠,漫聲道:“我這個身份,郡主也知道。她之所以青眼相看蘇某,不為別的,就是因為這個。”
夏冬挑了挑眉,眸中閃過一抹不解:“江左盟雖是天下第一大幫,有些來頭,但說句不怕你惱的話,那到底不過是江湖門派。郡主乃清貴之身,統率的是十萬鐵騎,你這個身份震得住她?”
“郡主哪有可能被震住?”梅長蘇失笑道,“我也不敢有此妄想。不過我說郡主是因為我江左盟宗主的身份,所以才對我格外禮遇,這卻不是假的。”
夏冬皺眉道:“世上並不都是象先生這樣的聰明人,能再講得清楚些麽?”
梅長蘇慢慢坐起身,自袖內拈出幾塊香餅,丟入旁邊紫鼎裏焚熏,又拿出懷中一直偎抱著的暖爐,揭開爐蓋,用小火鉗夾了幾塊紅炭進去換了,重新緊緊抱住,在長椅上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方笑著道:“雖天色陰沉,但圍爐焚香,又有清茶在手,也不失為一件樂事。夏大人若無要緊的急事,可願在這敞亭之上,聽蘇某講一個故事?”
第三十六章 往事情傷
夏冬的視線停留在梅長蘇素淡的容顏上,良久後方才緩緩收回到下垂的羽睫中。今天來寧國侯府前,她曾經想象過這位蘇哲是什麽樣的人,可真正見到了以後,才發現他遠比傳言和想象中更加的深沉。
“既然蘇先生有此餘暇,夏冬自當洗耳恭聽。”
梅長蘇向她微微點了點頭,側過臉,將目光從他唯一的聽眾臉上移開,投向了晦暗昏黃的天際,不疾不徐地道:“話說某國某朝,有一藩王,手握雄兵駐守邊境,一向深得皇寵,信任備至。有一年這位藩王攜女進京,小郡主被留在宮中,認識了很多皇室宗親族中的孩子。其中有一位是朝中大元帥的獨子,年長她兩歲,最是活潑淘氣,驕縱張揚,兩人經常在一起嬉鬧。太後見他們兩小無猜,便做主為他們訂下了親事。雖然藩府和元帥府並沒有什麽深交,但畢竟門當戶對,兩家都沒有異議。誰知訂親後隻過了一年,大元帥便卷入了一場逆案之中,父子俱亡。雖然藩王遠戌邊陲,與該案無涉,但終究難免因這兒女姻親之故,受了牽累。皇帝對他有了疑慮之心,兵糧諸事,都不象以前一樣得心應手,磨損了兩年,麾下戰力自然受了影響,此時鄰國突興強兵犯境,致使一戰不勝,二戰殞身,留下孤女弱兒,無主兵將,盡皆哀哀無依。其時援兵未到,情勢危急,年方十七歲的小郡主重孝上陣,替父領兵,一番浴血苦戰,竟被她穩住了城防。夏大人,你說這小郡主,是不是一位當世的奇女子?”
夏冬眸色幽深,輕歎無語。眼前似乎又看到了當時自己隨援軍南下時,於城牆之上見到的那個身披素甲,麵色堅毅的少女。縱然年長她有十歲,縱然多年懸鏡生涯遍閱世情,但在那次共經艱險之後,自己對於這個不屈弱女的感覺,竟隻有敬重二字。若不是心頭刀割般的血仇之痛阻在其間,懸鏡使夏冬與霓凰郡主兩位英氣女子之間的友情,應該半點也不會遜色於那些生死相交的義烈男兒。
梅長蘇隻略略瞟了一眼她的表情,又接著道:“急危雖解,但局勢猶然未穩。郡主一戰立威,藩府鐵騎,盡皆俯首。朝廷找不出比她更合適的人選,便許她暫領藩鎮軍政之權。之後便是十年的漫長歲月,多少次兵危險境她獨自支撐,眾人隻看到她統領雄兵的赫赫威勢,誰又能體味她心中的艱苦與壓力。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就在兩年前,她還遇到過一次幾乎已無力挽回的危局。”
聽到此處,夏冬不禁悚然動容:“有這種事,未聞廷報啊?”
梅長蘇以目光示意她稍安,仍是保持著原先的語速:“郡主的麾下,善野戰,善攻防,確是威猛之師,但卻有一個至弱之處,那便是水戰。”
夏冬是比較了解雲南騎軍的,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顯然十分同意。
“那次危局,便是由於鄰國有位高人,製訂了極為狠辣的水攻之策所致。先以突襲之計,強力奪得河道渡口,以巨艦為營,小艦為刃,河道為路,一應供給,竟全從水上輸送,浩浩水軍竟沿河直衝腹地而去。雖是兵行險著,竟有了奇效。郡主若全力攻打渡口,敵方水軍便乘虛上岸為亂,若在水麵上攻擊敵軍,又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彼時麾下諸多將才,竟無有破敵之法。身為一軍主帥,郡主那時的憂煎之心,可想而知。”說到這裏,他咳嗽了幾聲,停下來喝茶。
“後來怎樣了?”夏冬正聽得出神,見他停頓,忍不住出言追問。
“正在為難關頭,營中來了一個年輕人,自薦最擅水戰,請求入營供職。郡主慧眼識人,破格錄用。那人果然未有半字吹噓,確是個水軍奇才。經過半月籌謀,他親上戰陣,一舉破敵。戰後奏報朝廷捷訊,郡主本想報他首功,請旨嘉獎,但此人不知為了何故,卻堅持不讓郡主將他的姓名上報請賞。”
“哦?”夏冬一怔,“血戰的功勞他都不要,這倒奇了。”
“也許此人無心官場吧。”梅長蘇淡淡答了一句,又道,“其後半年,這個年輕人一直留在郡主營中,為她重新打造操練水軍,以補往前之漏。此人性情爽闊,豐姿偉儀,又極是風趣,兩人年貌相當,相處的時日一久,自然不免各有好感,隻是時機屢屢不當,總是未得彼此表白,讓人有些遺憾。”
夏冬聽到此處,細細一想,心頭不由大怒。既然各有好感,那麽此次郡主公開對外擇婿,對那人而言就當是一個得償心願的大好機會,而顯然此人並未出現,隻怕已有負心之嫌。她一向是個愛打抱不平的人,何況事關郡主,焉能不怒?立即振衣而起,麵容緊繃地問道:“此人是誰?現在何處?”
梅長蘇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話,半低著頭,仍是不緊不慢地講著他的故事,隻是語調漸漸低沉:“半年後的一天,那年輕人突然不辭而別,隻留下一封簡函給郡主,上麵寫著‘盟內見召,奉命返程’的話。郡主氣惱他這般絕決而去,撕了書函,令人不許追趕。但她的弟弟卻不甘心,派了高手一路追查,誰知那人的行蹤進入塗州後,便如同泥牛入海般,消失得幹幹淨淨,再無半點追蹤的線索。”
夏冬是何等敏銳之人,立即抓住了要點:“塗州已屬江左範圍,整整十四州,除了江左盟之外,何時還有第二個幫派?”
梅長蘇即沒承認,也不否認,仍是道:“自那之後又過了一年,藩府中仍未查出那年輕人一絲消息。郡主雖默默無言,但府中眾人都覺此人涼薄,十分的不諒解。此時適逢郡主幼弟成年,入京襲爵,朝廷有意公開為郡主擇婿,事先征求她的意見。大家都以為依郡主高傲的性情,不大會接受這種公開挑選的方式,沒想到她隻略加了幾個附加條件之後,竟然應允了。”
夏冬觸動情腸,心中哀淒,不禁歎了一口氣,容色寞寞道:“女子癡情,總是勝過男子。想來她雖然外表看來無恙,但其實心中,終究還是盼著那年輕人趁這個機會前來應選吧……”
梅長蘇垂首不答,眸中一片蒼涼。故事到此,隻算發展到一半,隻是不知道那未來的結局,將會向何方而去?
天邊陰沉的雲腳越壓越低,冬至欲雪,晚來風急。夏冬放下茶杯,站起來走到亭邊眺望遠方。在滿天晦霧烏雲映襯下,她高挑修長的身形愈發顯得柔韌有力,邪魅俊美的麵容上毫無表情,仿佛正在沉思,又仿佛隻在呼吸吐納,什麽都沒有想。然而暴風雨前的寧靜總是短暫的,僅僅片刻之後,她便深吸一口氣,霍然回身,目光耀如烈焰,直卷梅長蘇而去,口中語氣更是淩厲之極:“你既知這個故事,那麽當可告訴我,既然相愛,他為何不來?!”
“為何不來?”梅長蘇慘然一笑,麵色如雪,慢慢閉上了眼睛,自言自語道,“這話你可以問我……可是我……我卻怎能問他?”
既然相愛,為何不來?為何不來?
就因為有一個早已墮入地獄的人還活在這世上,所以他隻能掙紮痛苦,左右煎熬。
對那人來說,男女相愛的戀情,固然是純美如水,但兄弟之間的情誼,又何嚐不是如同金玉一般。縱然是世上最瀟灑疏闊、不拘世俗之人,終難免會有些執念,不願有半分愧對朋友。
隻不過情之一字,曆來無計回避,表麵上一如既往的談笑不羈,掩蓋不住他內心的黯然神傷,就如同當時在迎鳳樓中,郡主看著自己這個江左盟宗主,許多話湧到唇邊,欲問難問時的痛苦一樣,那是再怎樣平靜堅強的麵具也無法掩飾的內心情感。
當初遣派他前去相助霓凰時,並未曾預料到這個結局,但如今麵對這樣兩顆澄如冰雪的真心,自己又豈能胸懷迂腐之念,成為其間的阻礙?林殊本已命運多舛,隻為少年時無關情愛的婚約,就已帶累霓凰多年,如今奄奄病體,苟存性命,前途多艱,更是再無半分餘力牽扯兒女之情……
所以今日備茶待客,等來了夏冬,終究是要了此心事。
“夏大人,”梅長蘇再次睜開雙眸時,眼睛裏已隻有寧和與溫情。他柔柔地凝望著夏冬,聲音平穩而又安詳,“蘇某與郡主交情不深,有些話不好當麵言講,故而今日借茶留客,將這故事講給大人聽,就是想請大人替蘇某轉言:雖然郡主一直猶豫不決,沒有直接向我詢問,但我知道她心裏的疑惑是什麽。那人確在我江左盟中,以前我不太明了郡主的心意,生怕其間有什麽誤會,對他不願多加追問。但自從與郡主相識之後,該看清楚的事情我已然看得清楚。因此請郡主放心,那人的心意絕不會比郡主略薄半分,隻是目前還有些事務纏身,暫時不能入京。郡主如果信得過蘇某,還請再多給他一些時間為謝。”
夏冬聽了這番話後,一時並沒有急著反應,而是細細琢磨了半晌,方皺著眉道:“男子漢大丈夫當幹脆一些,愛就是愛,不愛就不愛,有什麽了不起的事務,纏得他來不成金陵一趟?”
梅長蘇並不多加解釋,隻淡淡說了一句:“江湖中人,身不由己,請夏大人見諒。”
夏冬冷哼一聲,但終究還是道:“此事既然與郡主相關,你又如此坦誠相告,我替你跑這一趟腿也不妨。不過你也轉告那個小子,來日見了他,我夏冬這關不是那麽好過的。”
梅長蘇微笑道:“郡主有夏大人這樣的好朋友,真是難得。”
聽得此言,夏冬眸色突轉冰寒,冷冷道:“她現在還不是我的朋友,等她出嫁之後,我才肯承認這朋友二字。”
“是嗎?”梅長蘇似對這句話毫不在意,隨口道,“因為當年那樁婚約麽?郡主一日不另嫁,她就一日是林家的人。而對於夏大人來說,林家人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吧?”
這句話他似是無意說出,但聽在夏冬耳中,卻令她全身一僵,眼睫劇烈顫動了一下。她並不是奇怪梅長蘇知道這件事。因為這樁當年舊案雖然被朝廷刻意淡化,但那畢竟是一樁牽連了成千上萬人的大事,以江左盟第一大幫的實力,隻要有心調查,自然不難查出來。真正令她震悚驚訝的是自己聽到這句話時的感覺,是自己心中突然湧上來的那股難以抑製的情感的洪流。
盡管事情已過去十二年多,盡管已可以不在午夜夢回時心顫落淚,但多年的修煉平複,竟未曾帶來絲毫真正的痊愈。那個清雅書生簡簡單單的“林家”二字,就可以猛然勾起心中的滴血痛楚和刻骨仇恨,宛如烏絲間那一縷白發,永遠那麽鮮明醒目,隨時隨地都無法漠視。
梅長蘇將目光從夏冬的身上移開,似是不忍見到她猝然間顯露出的脆弱一麵。身為懸鏡使的夏冬,自然是強者中的強者,可是剝開她傲人的身份與堅強的麵具,她仍然是那場慘劇所遺留下來的千千萬萬悲憤孤孀中的一個。
猶記得初嫁時的她,青春美麗,生氣勃勃,剛掀過蓋頭就不拘俗禮走出新房為丈夫擋酒。明月紅燭下的一雙璧人,一個是赤焰軍中名將,一個是懸鏡門下高徒,堂上師長含笑祝福,軍中兄弟團團慶賀,從此便是花朝月夕,相持相扶。本以為幸福可得長久,又誰知七年恩愛,回首成灰。仿佛古道邊剛遙望過那兩人依依惜別,再相見她已是十二年的未亡人。
幸而她是夏冬,懸鏡使的職責和堅韌的心誌支撐她抗過了那次打擊,同門兄弟麵前也未曾輕露悲傷;不幸她是夏冬,一團混亂中人人都因為她的堅強而疏忽放心,隻到某一天突然發現她鬢添白發、眸色如冰時,才陡然驚覺她心中的積憤與哀戚。
也許隻有霓凰郡主稍稍體會到了一點夏冬的心境,被迫快速成熟起來的那個少女,本是世上最高傲與強勢的女子,卻在最初與夏冬相處的那段時間內諸般忍讓她的挑釁與刁難,即使是在兩人並肩禦敵,已結成深厚友情之後,仍然默默地承受了她“你一日不嫁,就一日不是我的朋友”這樣冰冷的宣言。
但是梅長蘇心中明白,這世上若有人敢對霓凰郡主不利,第一個站出來的人一定是夏冬。無論她嫁或不嫁,無論她名義上還是不是林家的媳婦,她都是夏冬最親近的朋友。
因為在戰場上結下的情誼,是世上最不容易變質的情誼。
“蘇先生,”片刻靜默後,夏冬抑製住了自己激動的心情,冷冷問道,“你到京城來究竟是為了什麽?”
梅長蘇莞爾道:“怎麽,懸鏡使大人連這個都沒查出來?”
夏冬冷哼一聲,道:“我知道關於麒麟才子的說法,也知道你胸懷大誌,遲早要擇主而事。但我不明白的是,就算你要參與太子和譽王之爭,也沒必要把過去那麽久的事情也查得如此清楚吧?”
梅長蘇絲毫不在意她冷洌的態度,仍是微笑道:“現在的每一分時光,都是從過去延續而來的,不查清楚過去,又怎麽知道現在應該做什麽,不應做什麽?無論是再久遠的過去,種下什麽因,終有什麽果。懸鏡使一向行事力圖公正,不也是懷有這個信念麽?”
“過去的事自然都有它的意義,我隻是想不通它們與你何幹?”夏冬目光如炬,灼灼地射在梅長蘇的臉上,“難道十二年前的那樁舊案,竟會影響如今太子譽王相爭的朝局嗎?”
“隻要有牽連,就或多或少會帶來影響。莫非夏大人認為他們與當年的事毫不相關麽?”梅長蘇淡淡反問。
女懸鏡使沉吟了一下,“是,我承認他們當時推波助瀾,加速了祁王的滅亡,但若不是祁王自己心懷狼子野心,圖謀大逆,若不是赤焰軍助紂為虐,行事卑汙,又何至於有後麵罪有應得的結果?”
梅長蘇麵不改色,但牙根已暗暗咬緊,半晌後方吐出一口氣,道:“我想……這就是你和靖王殿下一直避不見麵的原因吧?”
夏冬神色一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聲問道:“先生此話何意?”
“夏大人一直對朝廷關於祁王逆案的結論深信不疑,而靖王卻自始至終為祁王力辯,若非皇帝陛下仁慈,又已查實他隻是惑於兄弟之情,確與逆案無涉,隻怕他早已牽連入罪。不過饒是如此,他依然受了謫貶壓製,十年多的野戰功勳,竟掙不到一個親王的封號,以至於太子和譽王都不把他放在眼裏。你們二人觀點相反,一旦見麵,不提此事也罷,如果不小心提起,總難免會有衝突。所以竟是能不見麵就不見麵的好。”梅長蘇直視著夏冬的眼睛,“蘇某猜得可對?”
夏冬定定地看著他,目光似在審視,又似別無他意,但終究是沒有否認,淡淡道:“靖王殿下是皇子,夏冬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而已。他非要罔顧事實,心中偏向叛逆,陛下都寬大為懷了,夏冬又能拿他怎麽樣?”
梅長蘇一麵欠身重新為她添續熱茶,一麵道:“看來夏大人認為,一定是靖王錯了?”
“當然是靖王錯了。”夏冬的視線堅定如鐵,“蘇先生既然刻意調查過這段舊事,當知祁王逆案是由何人所查?”
梅長蘇的唇角不為人所察知地暗暗抿緊了一下,轉過頭來,仍是一派清風般雅素的神色,笑道:“這個誰都知道吧,就是本代懸鏡使首尊,令師夏江夏大師啊。”
提起夏江的名字,夏冬眸中立露恭肅之意,語氣更是前所未有地篤定:“家師自出道以來,輔佐陛下,受皇命查案無數,迄今無一差錯。蘇先生若是再敢語帶質疑,夏冬必視為對家師不敬。”
“蘇某不敢,”梅長蘇攤開雙手一笑,“夏大師坐鎮懸鏡司,鐵麵公正,人所俱敬,蘇某何等小子,豈敢擅加質疑?不過是聊著聊著,突然想起靖王,就聊到這裏了。還請夏大人勿怪。”
“蘇先生是國士,怎麽會對一向遠離朝局的靖王突然感起興趣來了?”
梅長蘇眼珠輕轉了一下,道:“在夏大人麵前,明人不說暗話。象靖王這樣武功高,能領兵,又對嫡位沒有威脅的皇子,無論誰能把他拉到旗下,都會是一個強助吧?”
夏冬怔怔地看了他一陣,突然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怎麽,蘇某的話很好笑麽?”
“不好笑麽?”夏冬輕輕拭去眼角的淚花,重新坐正身體,“縱然你身負麒麟之才,有製衡天下之能,縱然你手掌天下第一大幫,身邊耳目無數,可惜你查得清前塵舊事,枝枝蔓蔓,終究也不能查清人心。”
“不盡然吧?靖王被陛下壓製,母妃在宮中又無特殊恩寵,他縱不想再添尊華,為了日後打算,也該趁著現在有用武之地時早下決斷。若是就這樣袖手一旁,等將來塵埃落定,隻怕就再無可以效勞出頭之日了。”
夏冬冷笑一聲,道:“果然是謀士之言,隻論形勢利弊,不論人心。我別的不敢說,隻敢在此斷言,無論你將來輔佐的主君是太子還是譽王,你都永遠沒有辦法將靖王收至他們中任何一人的旗下。”
“哦?”梅長蘇微微一哂道,“夏大人竟如此肯定?殊不知情勢在變,人心自然也會變,靖王多年鬱鬱不得誌,若有好的機會,隻怕也不會平白放過吧?”
夏冬略略撇了一下嘴角,轉過頭去,似是不願再談這個話題。雖然她不忿靖王蕭景琰多年來一直固執冥頑,但最起碼他對長兄祁王和好友林殊的情意是極為真摯深沉的,從未曾因為怕受牽連而力圖劃清界線,這讓夏冬在心中對他保有了一絲敬意,因此對蘇哲冰冷的揣測微生反感,不再搭言。
可是梅長蘇的胸口卻因為她的反應而柔柔的一暖。雖然他剛才說那番話的目的,隻不過是為了誤導這位懸鏡使,讓她以為自己日後與靖王的所有交往都是為了拉攏和算計,從而不會多加關注,可看到立場明明是在祁王與林氏對立麵的夏冬,對於靖王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都不忍口出惡言,心中自然還是免不了一陣感動。
蕭景琰十二年的堅持和隱忍,無論麵對再多的不公與薄待,他也不願軟下背脊,主動為了當初的立場向父皇屈膝請罪。他是在軍中素有威望的大將軍,隻要略加表示,太子和譽王都會十分願意收納他成為羽翼;他是戰功累累靖邊有功的成年皇子,隻要俯身低頭軟言懺悔,皇帝也必不至於硬著心腸多年冷淡,有功不賞。然而這一切看似容易的舉動他一樣也沒有,他隻是默默地接受一道道的詔命,奔波於各個戰場之間,偶有閑暇,大部分時間也隻在自己的王府與城外軍營兩處盤桓,遠離皇權中心,甘於不被朝野重視,隻為了心中一點孤憤,恨恨難平。
然而也正是這樣的靖王景琰,才是昔日赤焰少帥的至交好友,才是今日梅長蘇準備鼎力扶持的未來主君。
江左盟宗主平靜而又深沉的目光掃過昏暗欲雪的天際,看著那一片烏沉沉厚實暮雲中細細的一條亮線。為了靖王,要拉攏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雲南穆府已勿須再多費心,而下一個,就是懸鏡使夏冬。
當年笑傲群雄的赤焰前鋒大將聶鋒,因主帥惡意驅派入死地,全軍被圍,屍骨不全。這個結論是所有聶部遺屬們心頭的一根刺,更是夏冬仇恨的來源。執手送別的英俊檀郎,歸來竟是零碎殘軀,半幅血袍。縱然師門威名赫赫,縱然懸鏡使身份眾人敬畏,也難抵她年年清明墳前孑然孤立,四顧茫然,對鏡不見雙立身影,憑肩再無畫眉之人。如此撕心之痛,切骨之仇,卻叫她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這個結不解,懸鏡司便永是林氏的死敵。隻是舊案早已定勘,懸鏡首尊夏江雖已歸隱,但仍然在世,要想解開這陳年血結,卻又談何容易。
唯今之計,隻能徐緩圖之。
“聽說夏大人在京郊外曾經遇襲?”梅長蘇笑著提起另一個話題,“景睿那日回來身上帶傷,侯府裏上上下下都嚇了好大一跳,長公主命人請醫敷藥,可算是鬧得雞犬不寧……不知大人的傷好些沒有?”
“男孩子受點傷算什麽?長公主也太嬌慣孩子了。”夏冬毫不在意地道,“我的傷不重,早就好了,有勞先生過問。”
“可是新傷初愈,行動之間總有關礙。方才我家飛流無禮,還請見諒。”
提起飛流,夏冬眸中掠過一抹武者的熱芒,道:“令護衛果然名不虛傳,我今日落敗,倒也心服口服。不過請他也不要鬆懈,我懸鏡門中向來敗而不餒,夏冬日後勤加修習,還要來再行討教的。”
梅長蘇微笑不語,渾似毫不擔心。飛流因心智所限,反而心無旁鷙,玩的時候也練功,練功對他來說就是玩,加之武學資質上佳,一般人就算再多一倍勤謹,也難追上他的速度。
夏冬飲畢杯中餘茶,放回桌上,站起身道:“今日叨擾了。先生所托,必盡力而為。日後你想做什麽,也都是你自己的事。不過夏冬還是要先行警告一句,先生縱有通天手腕,也請莫觸法網,莫逆聖意。否則懸鏡司堂上明鏡,堂下利劍,隻怕容不得先生。”
“夏大人良言,自當謹記。”梅長蘇起身相送,笑意晏晏,“大人如此殷殷囑咐,蘇某敢不投桃報李?所以在下也有一句警言相送:忠未必忠,奸未必奸,想來既是朝中顯貴,又可通達江湖,毫無痕跡地驅策死士殺手者,能有幾人?”
夏冬心頭一震,霍然回過頭來,卻見對方容色清淡,神情安寧,就仿佛剛才所說的,隻是一句家常絮語而已。
麵對她質詢的目光,梅長蘇卻絲毫沒有再多加解釋的意思,青衫微揚,移步在前引路送客,口中輕飄飄說著“請大人慢走”,已是真正的套言閑語。
夏冬二十歲正式出師,十七年懸鏡使生涯中不知遇到過多少重案疑雲,所以隻需一句,已可指出她追查的方向,再多說,反是畫蛇添足了……
飛流的身影在旁邊樹枝間閃了一閃,出現在梅長蘇的身邊,雖然麵無表情,但眼中的神氣,分明是很歡喜客人終於要走了。夏冬回眸看著他俊秀單純的臉,突然腳下一滯,一股疲憊之感湧上心頭。
手上的一樁大案尚未開審,而京城裏的波瀾洶湧,則更是方興未艾,仿佛要席卷推毀一切般,讓人感覺無力抗拒甚至躲避。
夏冬覺得此時的自己,竟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聶鋒的臂彎。
第三十七章 廢園
因為職位的特性,懸鏡使的行動一向低調隱秘,夏冬回京之後也並無張揚。但對於有心人而言,卻也不難探知她的行動。不過對於明裏暗裏的諸多雙眼睛,夏冬並沒有刻意神秘,皇宮、寧國侯府、穆氏的京宅,她在公開出入了這三個地方之後,便深居簡出,一直呆在懸鏡司的府衙之內。
可是令朝野意外的是,預想中將隨著夏冬回京而引發的“侵地案”風暴並沒有立即炸響,然而這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更是令人難熬,慶國公柏業早已告病在家,而且據太醫透露,他這可不是在裝病。
另一件眾人意料中的事也沒有發生,被謠傳內定為郡馬的那個人依然在寧國侯府中當著客卿,皇帝賜了他兩幅墨寶,宣他入宮撫琴飲茶一次,但婚訊卻半點風聲也沒有。倒是霓凰郡主在夏冬拜訪後的第二天派人遞了封信給他,也不知這些人葫蘆裏賣的到底是什麽藥。
閉門思過的太子表現極為良好,雖然因為真實原因被掩蓋的緣故,他不便公開向郡主道歉,但太子東宮的人出門遇到穆王府的人都會側身禮讓,姿態放得之低令人咋舌,反而讓一團火氣的穆家人挑不起刺兒來,雙方的關係也由此未能公開惡化。越貴妃被降級之後更是苦情戲做足,迅速的衰老與憔悴令皇帝心中漸生憐惜,怒氣已不如當初之勝。
就在這樣凝滯沉悶的局勢下,已成為京都名人的蘇哲卻悠悠然地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邀請幾個年輕朋友跟他一起出了門。
斑駁的白壁,破損的粉簷,時不時出現一處缺口的女兒牆,牆麵上爬滿了毫無章法瘋長的紫藤、爬山虎和野薔薇的枯莖。四顧所及,唯有滿目衰草,半枯荷塘,隨處可見頹倒的假山山石和結遍蛛絲的長廊。隻有那順著坡地起伏築起的外牆,仍然牢固地圈著這所已久不見人氣的小小莊園。
莊園的正中,依稀可以看見一個弧形花圃的輪廓,隻不過圃中早已沒有花朵,隻餘下蔓蔓野草,焦黃一片地向四處延伸。
可是就在這片幹枯雜亂的荒草中間,卻極不協調地站著幾個華衣美服之人,全都東張西望地,仿佛在欣賞四周衰敗的風景。
“如果不是抬頭可以看見崇音塔的塔尖,我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麽地方……”說話的這人是在冬天裏也很耍帥地拿著把扇子的國舅府大公子,“沒想到金陵城區裏還有這麽荒涼的地方,蘇兄你是怎麽找到這兒來的?”
“我也不是自己找的,”答話的青衫人麵帶苦笑,“我隻是托了一家商行,說要在城裏買所園子,那家老板就薦了這裏,說是極好……”
“極好……”謝弼象是回音壁般地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呆呆地將視線定在不遠處半塌的花台上。
“他說極好你就信了?也不看看地方就付錢了?江左盟已經富成這樣子了?”言豫津用三階式的問法,明顯地表示著自己不以為然的觀點。
“我……我派了飛流來看過,他也說極好……”
“極好……”回音壁再次悠悠響起,飛流的身影象是在配合他一般,刷地從前麵一閃而過,消失在東倒西歪如迷陣般的假山群中,看來正玩在興頭上。
言豫津雙手抱胸,歪著頭看著眼前這個文秀的男子。托商行買園子,隻派了個孩子來看一眼就付款,這便是麒麟才子的作派?果然與眾不同……
“其實這裏也不算太糟啦,”梅長蘇笑道,“至少地段很好,大小也合適,好些年沒人住,荒廢成這樣也不奇怪。隻不過要請人再好好修葺一下罷了,收拾出來應該很漂亮的,再說飛流也喜歡……你說是不是,景睿?”
從頭到尾都沒怎麽說話的年輕人嗯了一聲,算做回應。
“怎麽了?”謝弼湊了過來,“明明是蘇兄買園子被人騙了,怎麽看起來你比他還要沮喪?”
言豫津用餘光瞟了好友一眼,沒有象以前慣常的那樣跟謝弼一起逗弄他,而是慢慢用扇子敲打著自己另一隻手的掌心,閑閑踱步四處走動,好象是想把這園子再看清楚些,可隻走了十來步,突然“啊”的一聲,人就不見了。
旁邊的人都嚇了一大跳,一齊向活人神秘失蹤之處奔了過來,蕭景睿身手最好,自然是第一個趕到,口中同時大叫著“豫津!豫津!”
“這裏……”一個悶悶的聲音從地底下傳出,“拉我一把……”
被蕭景睿抓著手腕從地下重新拔出來後,國舅公子華貴的漂亮衣袍上已沾滿了黑黑的塵土和枯黃的草屑,蕭景睿用手幫他前後撲打著,撲出漫天的粉塵。
“是口枯井啊,看著陰森森的……”謝弼小心翼翼地扒開漫過井口的荒草向下張望,“井台全都塌了,難怪你沒注意到……”
“幸好我身手不凡,及時抓住了沿口,”言豫津扒拉著頭發裏的草莖,臉拉得長長的,“真是倒黴死了!”
蕭景睿卻若有所思地道:“幸好掉下去的人是你,如果是蘇兄,他一定什麽都抓不住,直接到底……”
言豫津咬牙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就象看著一隻白眼狼一樣,恨恨地道:“什麽叫幸好掉下去的是我?你個沒良心的……”
梅長蘇也過來幫著他整理周身,溫言問道:“人傷著沒有?”
“不會不會,象我這樣的高手,哪有這麽容易傷著?”言豫津嗬嗬一笑,做出滿不在乎的表情揮了揮手。
“那是,”謝弼一本正經地點頭同意,“他很擅長抓住什麽東西吊在半空,以前在樹人院裏經常看見他這麽吊著……”
飛流不知什麽時候也到達了現場,眼睛睜得大大地瞧著全身髒兮兮的言豫津,看的他全身不對勁兒,自我感覺更加狼狽。
“荒園中不知哪裏會有危險,大家出去時還是走在石板路上的好。”蕭景睿叮囑了一句,又回頭看了梅長蘇一眼,“蘇兄,你踩著我們的步子走。”
“你也太小心了,”謝弼嘲笑道,“再荒敗的園子也隻是個園子而已,哪有處處是井的?”
“小心無大過,”梅長蘇笑著替蕭景睿辯護道,“方才草雖然密,但若是豫津小心些,也不一定會失足。這裏被草掩著,高低不平,的確該回到主路上去才是。”
年長的人說話分量就是不一樣,眾人聽從他的建議,一起回到了主路上,漫步走完剛才沒有走到的地方,可再怎麽逛,也不過到處都是一樣的荒涼。園子不大,很快就到了後角門,兩扇門板居然是關著的,用一把鏽跡斑斑的鐵鎖鎖著。除了飛流,沒有人想要重新穿園走回去,於是走在最前麵的謝弼便伸手拉門,誰知一拉之下,整麵門板齊齊脫落。
“天哪,爛成這樣,大概隻有那幾間青磚房子還是好的吧?”言豫津搖頭道,“簡直無一處不需要修的……”
“那房子的門窗怕也要換,縱然沒朽,也實在過於髒汙了。”謝弼也道,“蘇兄是什麽人,怎麽能住這樣簡陋的園子?聽說東城有個不錯的……”
“算了,”梅長蘇微笑著截斷他的話,“錢也付了,還說什麽?就象豫津說的,我們江左盟還沒富到那樣子,可以在京都城內買幾個園子來空放著。”
謝弼忙道:“東城的園子不需要錢,殿下說……”
“謝弼,”蕭景睿有些厭煩的道,“這些事蘇兄自己會打算的,你說那麽多做什麽?”
謝弼心頭微惱,正要還嘴,梅長蘇已插到兩人中間,玩笑道:“這園子再不好,既然買了,我無論如何也得住,要不盟裏的弟兄們該罵我亂花錢了,你們也不忍得看我挨罵吧?”嘴裏說著,心中卻在暗暗思忖謝弼方才所說的殿下,到底是哪個殿下。
“這園子要修的能住人,隻怕要一個多月呢。”言豫津笑道,“不過反正蘇兄也不急,景睿也不希望你這麽快搬出來,你看,今天不過出來看看園子,他就一副離情依依的樣子了。”
蕭景睿抿著嘴角,並沒有反駁言豫津的話,沉默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地問道:“蘇兄真的……非要搬出來住嗎?”
“看來要在京城多停留一陣子了,總在府上叨擾,我也不安穩。”梅長蘇凝望過來的目光很是柔和,但說出的話卻又異常客氣。
“雪廬是客院,又不會幹擾到主屋,有什麽好叨擾的。”蕭景睿悶悶地道。
梅長蘇淡淡一笑,“我知道侯爺和長公主不會計較,但總有些不方便……”
這句話雖然說得簡單,但語中深意自存。在場的都不是笨人,想到他將來遲早是某一宮的重要幕僚,自然知道不方便在哪裏,一時間不由得全體默然無言。
“搬出來住也好,反正又不遠。對我來說,到此處看望蘇兄反倒比去謝府更加方便,”半晌後,言豫津方一聲朗笑打破了沉悶的氣氛,“不過這裏雖然不大,到底是一整所園子,單你和飛流住怎麽成?還該添些婢仆護衛才是。”
“我素來不喜被人貼身侍候,飛流也一直是自己照顧自己。不過灑掃庭院的粗婢男仆倒確要雇幾個,這也不是什麽難事……至於護衛嘛,一來有飛流,二來還有幾個朋友在京城駐留,可以請來客居。”
蕭景睿想起言豫津說過護送他入京那四個高手還沒有走,心中頓時明白,不免感覺到有些不是滋味,但同時又覺得略略放心。
“多住些人自然好,不過……”言豫津不知又聯想到什麽地方,擠著眼睛鬼笑道,“荒園廢屋,多有樹怪花妖。蘇兄跟朋友們住過來後隻怕要小心,如果哪天有美貌女子半夜敲窗,可千萬要把持住,最好連開窗看她一眼都不要,免得被勾了魂去。”
“切,”謝弼啐道,“連看都沒看一眼,你怎麽知道是美貌女子?”
“一旦妖精有了幻化之力,當然要幻一個好看的模樣出來,如果幻成吏部孫大人那個樣子,還不如露著原形呢。”
吏部孫姓主簿容顏醜怪京城皆知,蕭謝二人想著他的樣子,一時忍不住都被逗笑,謝弼還邊笑邊罵道:“品評人家相貌,什麽心腸!就你長得帥,人家孫大人哪裏惹你了?”
言豫津哼了一聲,刷地打開折扇搖了搖,洋洋得意地向著牆內道:“藤精樹怪們聽著,要幻化就比著本少爺的樣子變,保證變了之後人人誇讚玉樹臨風…”
若是平時倒也罷了,可此時此刻他雖然仍是一張俊臉,但全身上下汙泥點點,頭發也在揀草根時弄成亂蓬蓬的一團,哪裏是玉樹臨風,分明是雞窩臨風,不僅逗得兩個老朋友笑彎了腰,連梅長蘇都把臉轉到一邊,雙肩微微顫抖。
“你這迎風三步倒的氣度一時半會兒怎麽學得會?”謝弼笑得嗆氣兒,邊咳邊道,“還是請蘇兄單獨給你收拾一間屋子,過來多住幾天,讓人家那些精怪們看仔細些……”
“不跟你們計較,”言豫津扭頭用很認真的表情對梅長蘇道,“他們兩人從小嫉妒我,我都習慣了。”
“是,”梅長蘇鄭重點頭,“我也覺得是他們嫉妒你。”
“快回去換衣服吧,”蕭景睿捶了好友一拳,自覺笑這一場,心情舒暢了不少,“京城第一繡花枕頭的名聲來之不易,至少這副皮囊你要保住。”
“我明明是內外兼修好不好?你這個嫉妒中的男人啊……”言豫津一麵感歎著,一麵又低頭撣了撣未能拍淨的衣襟,誰知才撣了兩下,他的手便突然僵住。
“怎麽了?”梅長蘇立即察覺有異,忙問道。
“不見了……”
“什麽不見了?”
“我的翠月玨……”
“啊?”蕭景睿與謝弼都知道翠月玨對言豫津而言有多珍貴,齊齊搶上前一步,“你會不會沒帶出來?”
“翠月玨是鑲在這腰帶上的,腰帶還在腰上,怎麽會沒把它帶出來?去找你們前我還摸過它……”言豫津說著說著,臉色已有些發白。
梅長蘇雖不知他們說的是何寶物,但看眾人神情,也知非同一般,忙道:“一定是脫落了。我們趕緊沿著你今天出來走過的地方找一遍,隻怕還能找著。”
“對對,”蕭景睿附和著,撫拍好友背心勸撫,“今天找不著也不打緊,重賞懸尋,一定找得回來。”
言豫津心中憂急,不願多說,回身跨過那架被扯倒在地的後門,重新進入到荒園之中,沿路撥草翻石,仔細尋找。
梅長蘇小聲向蕭景睿詢問了翠月玨的大致樣子後,三個人也挽袖躬身,幫著一起查尋起來。飛流掛在一處高高的樹技上晃來晃去,好奇地看著底下這一幕他不能理解的畫麵。
這一趟荒園返程要比來時多花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凡是印象中踏足過的地方統統被翻了個底兒朝天,垃圾翻出了一堆,卻沒有半點翠玉的影子。
最後,大家直起已有些酸痛的腰,目光同時投向了一個地方。
那口荒草間坍塌的枯井。
“不會這麽巧吧?”謝弼有些惴惴不安地道,“要掉進這井裏麵可不太好找,就算已經沒水,隻怕也有很厚一層淤泥……”
蕭景睿皺了皺眉,用手肘頂了二弟一下,轉身笑著拍拍言豫津的肩膀,用輕鬆的口氣道:“一口枯井而已,有什麽打緊的,我這就下去,一定給你找出來!”
“我自己下去吧,”言豫津明白他的好意,回了一個微笑,“反正我的衣服已經弄髒了,何必再把你拖下水……”
“去,”蕭景睿半真半假地給了他一拳,“衣服算什麽?下麵黑,我晚上的視力比你好,再說你大少爺不是最怕蛇嗎?這草深濕泥之地,最多的就是蛇了……”
話音剛落,他就接收到來自弟弟和好友的四道鄙視目光,正有些摸不著頭腦,梅長蘇在旁輕聲道:“景睿,現在是冬天,蛇是要冬眠的……”
“…………”
“別理他了,”謝弼白了哥哥一眼,“我去找根繩子來,不管誰下去,都要捆牢了才行。”說著轉身要走,卻被梅長蘇攔了下來。
“飛流已經去找了,他動作比較快……”剛解釋了一句,少年的身影就已快速掠了過來,手上果然拿著一卷粗實的麻繩。
蕭景睿搶先伸手抓了過來,將其中的一頭拴在自己腰上,言豫津知道自己一到了暗處就跟個瞎子一樣看不見,也沒有客氣,隻是伸手幫他檢查繩結是否打得牢*,口中輕聲說了一句:“要小心。”
“嗯。”蕭景睿口中答應著,回頭看見梅長蘇蹲在地上拔枯草,不由奇怪地問道:“蘇兄,你在幹什麽?”
“拿幹草和木棍做個小火把,你一起帶下去。”
“不用了,我晚上看東西也清清楚楚的,他們都說我象個貓頭鷹呢。”
梅長蘇撲哧一笑,搖頭道:“不是給你照明用的,這井看起來不淺,而且井口被野草遮蓋,氣流一定不暢,下麵必是汙氣渾濁,如果你下去後火把不能繼續燃燒,人就不可以久呆,否則很容易窒息的。”
言謝二人嚇了一跳,忙一起蹲下來幫著拔草,很快簡易火把就已紮好,梅長蘇從飛流的身上摸出一副小巧的火石,點燃了火把,蕭景睿擎在手中,慢慢從井口吊了下去。謝弼和言豫津緊緊地拉住繩子,一點點地向下放,梅長蘇則俯身在井口,隨時注意火焰的明亮度。
翠月玨既然是能鑲在腰帶上之物,體積就不會大到哪裏去,故而蕭景睿下去了很久,隻聽見他不停地叫著向下放向下放,似乎還一無所獲的樣子。
“停,已經到底了,淤泥果然很厚,”半晌後,井下又傳來蕭景睿的聲音,被長滿青苔的井壁一回音,聽起來都有些變形,“不太好找,我要翻一會兒才行,火把上的草快燃完了,要是你們看見火熄了別著急啊……”
“可是……”言豫津咬了咬下唇,心中甚是過意不去,正想再說,感覺到肩上一重,有隻手壓了上來,回頭一看,撞上梅長蘇微含笑意的眼睛。
“別擔心,火焰一直燃得很穩,應該沒事的。”
看著他了然一切的目光,言豫津不由垂下了視線,低聲道:“景睿……本是最愛幹淨的人……”
“不過是井中的淤泥而已,又不是洗不掉,”梅長蘇笑道,“他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麽?那個翠月玨對你來說,很重要吧?”
“嗯,”言豫津點點頭,“那是家族的傳代之物,祖父臨終前給我的……”
“所以啦,”梅長蘇笑意微微,“幫好朋友找到他最重要的東西,對景睿來說也很重要啊。”
言豫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展顏一笑,趴在井口大聲朝下喊道:“景睿——難得有向我獻殷勤的機會,你再加把勁兒啊——”
“去死!”底下傳來笑罵聲,“等我出來再抹你一身泥!”
梅長蘇被兩人逗得有些忍俊不禁,謝弼也邊笑邊搖頭,氣氛一時輕鬆了好些。過了大約半盅茶的時間,下麵一直悉悉嗦嗦的,好象沒什麽發現的樣子。
“景睿,找不著就上來吧,也不一定是掉在這裏麵的……”言豫津喊道。
“再一會兒……”蕭景睿的聲音甕甕地傳來,可是餘音未落,繩子突然一陣搖晃,同時便聽到他在下麵“啊”地一聲驚呼。
“怎麽了?”言豫津大驚,將半個身子都探了下去,大聲喊著:“景睿!景睿!”
井下停頓了一下方有回應:“沒什麽……”
“沒什麽你鬼叫嚇人啊?”言豫津忍不住罵了一句,轉頭對謝弼道,“咱們拉他上來!”
“先不慌,”蕭景睿急忙出言阻止,“還有地方沒有翻過,馬上就好……”
梅長蘇輕聲勸道:“別著急,有事景睿會說的。既然下去了,至少要找個清楚。”
言豫津擰著眉頭重新在井口坐下,按捺著性子又等了一會兒,方才聽到下麵再次出聲:“拉我上來吧!”
上來自然比下去容易許多,眨眼功夫蕭景睿的頭就冒了出來,不出大家所料的一身汙泥,兩隻手也是黑黑的。
言豫津悶不作聲地抓過他一隻手,用自己衣襟的內側粗魯地擦拭著,反而是謝弼問了一句:“找著沒有?”
蕭景睿將另一隻黑黑的手舉起來,十指蜷著,握成一個拳頭,再慢慢攤開,掌心上躺著一小塊裹滿黑泥的月牙形硬物。
“耶,居然真的掉在這裏了,”謝弼從袖中摸出手帕,將翠月玨擦拭幹淨,遞給言豫津,後者默默地看了一眼,伸手接了回去,放進懷裏。
“找到就好了,兩隻臭鬼,快回去洗個澡吧!”謝弼鬆了口氣,一人背後拍了一掌。
“二弟,”蕭景睿轉過頭,神色有些凝重地道,“我們回去洗澡,但要麻煩你去京兆尹衙門跑一趟了。”
“京兆衙門?做什麽?”謝弼沒有聽懂。
“報案。我看到那井下泥中……有人的骸骨……”
“啊?”大家都吃了一驚,言豫津失聲道:“你剛才叫那一聲,就是因為發現了屍骨?”
“嗯。”
“那你還不趕緊上來?!”
“我當時看見另一邊枯葉上,好象有一點綠光。翠月玨這麽小,要是我先出來讓人起屍,它一定不知會被翻到什麽地方去,所以想再找找,幸好真的是它。”
“笨蛋!”言豫津咬牙罵了一句,“臭死了,洗澡去。”
“枯井藏屍……”謝弼的臉色微微發白,“聽著都怪磣人的,你膽子真大,還能在下麵多呆那麽久……換我早就爬出來了……”
“你能跟景睿比嗎?他好歹也是半個江湖人!”言豫津立即又轉移了攻擊目標。
“是,我是最沒用的官場中人!”謝弼自嘲了回了一句,聳聳肩,“走吧蘇兄。”
蕭景睿奇怪地瞪他一眼,“你叫蘇兄去哪裏?”
“去京兆衙門報案啊!”
“你去不就行了嗎?”
謝弼挑了挑眉,“大哥,這園子現在可是被蘇兄買下了,出麵報案當然他才是最合適的吧?”
“謝弼說的對,”梅長蘇的眼尾淡淡地掃過荒草中的井口,“我的確該走一趟。”
蕭景睿想想也有道理,再加上全身又臭又粘的十分不舒服,便不再多說。一行五人分成兩拔,出園後就各走各的路了。
第三十八章 秦般若
也許是因為發現者的身份都不簡單的緣故吧,這樁被幾個貴公子無意中翻出的“枯井藏屍”案,立即在京城內外引起了比普通刑事案更大的震動。再加上接報趕到現場查勘的京兆衙門,竟然在井下共挖出了近十具屍骨,俱已完全腐爛,經仵作初驗都是女性。這駭人的案情傳開,一時滿城嘩然。京兆尹高升被上司嚴令限期破案,查得頭昏腦漲。
作為荒園的現主人,梅長蘇被請去盤問了好幾次,但他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再問也沒什麽線索可挖,加上此人現在當紅的身份,高升不敢難為他,威風全使在那個做中介的商行老板身上,同時派部下四處查訪,要弄清楚這園子荒廢前到底是什麽所在。
大約七八天後,查訪的結果出來,這園子今年內就轉了兩手,原本是一個叫張藎的人所有,此人不知是何身份背景,曾在京城擁有多處風月場所,為人低調,但財力和人脈都極深厚。四年前因病去世,子侄不肖,產業漸漸調零,這處園子也因此被拿出來售賣。
高升根據這個線索,立即派人去張家,將管點事兒的成年男子盡皆拿捕,逐一拷問。這時,又有一個自稱是張藎生前心腹的史都管,前來京兆衙門投案,口口聲聲說是有人想要暗殺他滅口,請求官府的庇護。高升聞訊大喜,連夜審問,可還沒問上幾句呢,門外突然有下人回報,說太子殿下有口諭下達。
高升疑慮不定地更衣來到正廳,一個青衣小太監站在那裏,等他行禮已畢,便口齒清晰地道:“傳太子口諭,聞得王城內發生枯井藏屍案,物議沸然,身為掌政太子,不可不問,故著京兆尹高升明日入東宮,麵稟案情。領諭。”
“臣高升遵太子諭旨。”高升忙叩下頭去。
傳諭太監走後,高升左思右想心神不定。能在這王公貴族滿街跑的金陵城裏當父母官,高升自有一套圓滑的手腕和一份玲瓏的心思,太子突然插手此案,怎麽看也不象是隻為了掌政太子的職責,其中必有未知的隱情。故而思前想後,高升命人從審訊室中提來了史都管,帶進了自己後院的密室,在問話時,也有意摒退了左右所有的人。
就在高升連夜密訊史都管時,譽王府書房的也是直到深夜,依然通明。
“那個史都管手裏,真的有一份名冊?”譽王蕭景桓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這消息可確實麽?”
“屬下可以保證。”一個中年灰衣人立在他麵前,侃侃道,“那園子叫蘭園,名為張藎的私宅,實際卻是他經營的暗場子。有些朝臣礙於國法,不敢明著出入風月場所,全由張藎私下安排。無論來客提出什麽要求,他都能予以滿足。時間一久,有些喜歡淫虐助興把戲的人,難免偶爾會下手失了輕重,弄死用來取樂的女孩子,那些屍首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五年前張藎死了,這些交易也就被迫中止,隻是沒人想到他處理屍體竟如此草率,更沒人想到他居然還將所有的事情都記在了一本名冊上。”
譽王的眸中閃動著幽幽的光:“這麽說那名冊上……”
“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甚至還有朝中要員……”
“我們這邊的呢?”
“我想兩邊的人都有,不過……”灰衣人陰陰地一笑,“太子殿下那邊更著急一些……”
“為什麽?”
“屬下找到史都管時,他雖然不肯交出名冊,但為了取信我,他還是說了幾個當年掛了人命的客人名字,其中一個就是樓之敬。”
譽王眼睛一亮,不由大笑了三聲:“真的有樓之敬?哈哈,太子一定會急得跳腳。”
“樓之敬自己心裏有鬼自己必然清楚,屬下以為,他一定會主動向太子坦白求助,殿下為何不讓那史都管進府,反而讓他去京兆衙門?萬一太子……”
“放心,”譽王冷冷道,“在這京城,太子還做不到一手遮天。高升看起來平庸,其實不然,無論太子怎麽樣威逼,他至少兩三天總撐得下來的。”
“殿下的意思是……”
“我們插手的痕跡,不能太明顯,免得父皇疑心。”譽王凝視著窗前的燈花,唇角向上一挑,示意灰衣人*近自己,在他耳邊說了幾個名字,然後道:“你今夜辛苦些,代本宮去一個個暗中問話,讓他們坦白交待是否當年曾與張藎交易過,是否手上沾過人命,說實話的,本宮自會想辦法保全,不說實話的,查出來活該。”
“是。”
“隻要這幾個人不在那名冊上,其他的被查出來也就罷了,不賠上幾個自己人,又怎麽逮得住大狼。”
灰衣人是見慣了為上位者隨意棄卒的,並不在意,又答了個“是”字,便退了出去。
譽王又在室內繼續踱了幾個來回,擰眉深思,心神似乎並不安寧。過了好半晌,才聽他對著桌上銀燈道:“梅長蘇買下蘭園,翻出這件案子,隻怕不是巧合吧?他這樣做,到底是不是表明他已經倒向我了?”
此時室內已是空無一人,他這話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可是話音剛落沒多久,房間東麵整幅的厚絨幃帳便輕輕抖動了一下,有個清婉柔媚的女聲輕輕道:“那也未必。他也許隻是在了結個人恩怨,與殿下無關。”
隨著這美妙至極的聲音出現的,是一條曼妙婀娜的身影。單看容貌,她也許算不上傾國傾城,但搭配著那周身的嬌美氣質,卻是格外地攝人心魄。
譽王轉身麵向她,雖然眸中也有些神搖意動,但還是很快就恢複了自製:“般若,你是不是查到了什麽?”
秦般若輕抿朱唇,停頓了片刻,方道:“殿下可知樓之敬做過翼州刺史?”
“這個我知道,”譽王的腦筋轉得很快,“翼州是江左範圍,他們以前有過節麽?”
“樓之敬是難得的人才,所以才會被太子視為心腹,但他好色的毛病實在是秉性難移。我已查出,在翼州時他搶奪過一對雙胞姐妹入府,這姐妹二人的表兄是江左盟中的一個普通幫眾,他求自己的堂主出麵懇請樓之敬歸還兩個妹妹,樓之敬口頭答應,回府就先將兩姐妹強暴蹂躪了,然後再放出府門。兩個姑娘隨即羞憤自盡,樓之敬又矢口否認自己的罪行,江左盟沒有找到證據,隻能看他逍遙法外,就這樣結下了梁子。不過這件事情從沒有公開過,知道的人很少……”
譽王等了片刻,發現女子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不由吃驚地問道:“就隻是這點仇?”
“殿下覺得不夠麽?”
“當然不夠,”譽王覺得十分地不可思議,“樓之敬是戶部尚書,太子的心腹,梅長蘇會因為自己一個小小幫眾的表妹,就與他為敵?”
秦般若默然少時,道:“殿下可是真心想延攬梅長蘇?”
“這還用說,當然是了。”
“那殿下就應該多了解一下梅長蘇的行事風格。”
“你的意思是……”
“對殿下來說,那兩姐妹之事不算什麽,但對梅長蘇來說,卻是難以忍受的侮辱和冒犯。江左盟能快速崛起為天下第一大幫,*得的不僅是江湖拚殺,也不僅是仁義道德、收攬民心,更重要的是,它多年來幾乎有些偏執地在維護它的權威。如果事前江左盟沒有出麵求情,就算樓之敬的行為再惡毒,它也未必會那麽在意。可偏偏樓之敬小看了這個江湖幫派,來了這樣一手陽奉陰違的把戲,恰恰犯了江左盟的大忌諱,自然就會被視為是一種挑釁。”
譽王聽得微微有些怔住:“這麽說,梅長蘇隻是在報私仇,並沒有半點向我示好的意思?“
“這個我不敢斷言。此人近段時間的所作所為,就象一團謎一樣,我一時還整理不清。”秦般若輕歎一聲,“殿下首次向他發出延攬的消息,應是七月吧?”
“是。”
“太子的邀約不會比殿下早多少的。從我調查到的資料來看,在接到來自京都的邀約之前,梅長蘇就是一個純粹的江湖人,我查不到他與朝中任何人有來往和關係。可在那之後,梅長蘇一麵拒絕了太子與王爺,一麵卻立即離開了江左盟的核心,最後輾轉到了京城,他到底想做什麽?”
“他大概知道,被太子和本王看中的人才,隻有兩條路可走。身為琅琊榜首的江左梅郎,日子過得那般愜意,怎麽會走死路?”
“可是殿下看他現在走的,可是一般意義上的活路?”
譽王被問得一怔,囁嚅難言。
“殿下現在心裏壓著最沉的那塊石頭,是不是慶國公?”
蕭景桓眉頭一皺:“般若,你明知故問。”
“軍方中立者太多,唯一死忠支持殿下的幾員武臣,都是慶國公一係。他若倒了,您手中就隻有筆,沒有劍了……”
“這個本王知道,”譽王有些氣悶地道,“你不用再說了。”
“從梅長蘇現在的表現來看,他是很了解朝中局勢的,不可能不知道慶國公對於殿下你的重要性。就算他們真如謝弼所說,隻是在途中偶遇原告,但隻要梅長蘇心中有半分偏向殿下之心,他也不該推波助瀾,讓那兩人得以進京。”
隨著她不緊不慢的話語,一抹陰雲湧上譽王的額頭,但他也隻是暗暗握了握拳,並沒有說話。
秦般若抬手輕掠鬢邊雲環,櫻唇間再次溢出一次慨歎:“在二選一的情況下,得罪殿下,就意味著討好太子。所以當時我很自信地告訴殿下,梅長蘇入京,是極有可能選擇太子的……”
“可是……”譽王吐出這兩個字後,又咬住不再說下去。
“可是他如今的行為,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般若低頭理了理袖上折痕,皓腕間一隻白玉釧微微晃動了一下,雪膩光澤如同她的肌膚一般迷人,但如此美人口中侃侃而談的,卻盡是冰冷的人心權謀,“若說慶國公之事他隻算是小小得罪了殿下的話,那郡主這樁公案,他就是大大得罪了太子……”
譽王眸中突閃寒光:“怎麽,般若覺得郡主這樁事,是梅長蘇的手筆?”
“難道殿下覺得當日在街上遇到他獨自一人慢慢行走,真的是偶遇?”
譽王後退一步,坐在了紫檀圈椅上,將拳頭用力在腿上碾了兩下,臉上閃著陰晴不定的神色:“你也隻是推測而已。郡主這件事中牽扯了太多的人,靖王、景寧、太皇太後、皇後、蒙摯,還有我……哪一個是能任由梅長蘇調動的?”
“那殿下的判斷是……”
“也許有些事是巧合,”譽王眸色森森,慢慢道,“也許他沒有安排什麽,隻是恰好得到了消息,也許他並不是針對太子,而隻是想救霓凰……”
不可否認的是,雖然譽王對梅長蘇的某些控製力偏於低估,但對於事件過程的猜測卻與事實相差不遠。
秦般若想了想,大概也認同由梅長蘇一手操控郡主事件的全過程不太可能,便點了點頭。
“不過說到這裏,我才突然發現自己疏漏了,”譽王麵上浮起一抹冷笑,“你明天聯絡緞錦,有些消息要傳給太子,讓她盡量做的自然一些。”
般若隻略略一怔,心中也立時透亮。譽王這方知道梅長蘇與郡主事件有關,不過是因為皇後騙哄景寧,從她口中得知是梅長蘇命她去搬請太皇太後的。而其他相關人等卻是半個字也沒有提到這位蘇先生。恐怕太子和越妃現在恨譽王,恨皇後,恨靖王,甚至恨郡主,卻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要恨梅長蘇,因為他們根本還不知道梅長蘇與此事的敗露有關。所以想些辦法讓他們知道梅長蘇的所為,當然是大有好處的。
譽王一看秦般若的神情,就知她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由笑道:“人都說比幹有七竅玲瓏心,我看般若你不止有七竅呢。”
秦般若嫣然一笑,既沒有謙辭,也沒有得意,燈影下美人如玉,看得譽王心頭一蕩,不由就握住了她的手,卻又被輕輕掙開。
“你還是不願意麽?”蕭景桓微微皺眉道。
秦般若淡淡道:“般若雖遊曆風塵,但也曾對師父立誓,此生絕不為妾,請殿下見諒。”
譽王雖對她早有覬覦之心,但一來還算有些格調,不願對女子動強,二來深喜秦般若的智珠剔透,能為他收集情報加以分析,故而也隻能按捺了一下情動,深吸一口氣。
譽王妃出身名門,父兄都是朝中大臣,早已育子,她本人又深得皇後的喜愛,所以就算自己再迷戀秦般若的美貌,也斷無為她廢妻的打算,再說來日方長,倒也不急在這一時,當下端起紫砂壺,為佳人斟了一杯香茶,笑道:“本王唐突了。”
秦般若卻也深知適可而止的道理,一笑置之,仍接續著之前的話題道:“般若之所以覺得看不懂梅長蘇,就是因為他行事毫無章法。慶國公的事他選擇得罪殿下,郡主案中他又選擇得罪太子,如今他出麵買下蘭園,翻出個藏屍案來,牽扯的人更是兩邊都有。殿下不也是因為不放心那名冊中會不會有自己的要緊人,所以才讓灰鷂連夜去查的嗎?”
譽王擰眉出了半日神,不知不覺將他斟給般若的那杯茶端起來喝了,呆呆地道:“難道……他竟然是在……”
“什麽?”秦般若柳眉一挑。
“他是在測試我與太子的器量麽?”
秦般若心頭一震,不由也沉思起來。
“隻怕還有要顯示他能力的意思……”譽王越想越覺得可能,不由一拍書桌,“舉凡大才,心思行事都有些古怪,最忌遇上小肚雞腸的主君。他會想要試一下也不奇怪。若太子在明知是梅長蘇一手破壞了有關郡主的計劃後,仍然不改他對梅長蘇禮賢下士的姿態,更有甚者,他再拿樓之敬為禮,來表示自己決無偏私,到時恐怕梅長蘇心誌再堅,也會被他所感動了……而一旦梅長蘇為太子所用,他必然會先立下幾件功勞,以補往日對太子的虧欠,同時搏得最終的信任,到時我們自然首當其衝。”
說著說著,譽王心中更覺不妙,竟煩躁地站起身來,“此人心計無雙,我決不可讓太子搶得先機。”
秦般若卻慢慢地坐了下來,若有所思地道:“那若是殿下搶在太子前麵,得到了梅長蘇為下屬,可願毫無猜忌地全心信任他?”
譽王這一段時間隻想著如何將這位江左梅郎收至麾下,倒還真的沒想過收來了之後怎麽用的問題,一時竟答不上話。
“再好的人才,若搶了來不敢用,又有什麽益處?”秦般若極是聰明,話到此處,點到即止,反而不再深入,轉身望月,由著譽王自己去想。
良久,書桌上的銀紗燈內爆出了劈叭之聲,淡淡的燭油味道飄出。秦般若起身挪開燈罩,執銀剪剪去燭花,眼尾順勢掃了譽王一眼。
“若連一個梅長蘇都降不住……還談什麽雄圖霸業?”譽王仿佛沒有看到她的眼神,但聲音卻在此時響起,“般若,你替我留心太子的動向,本王……一定要得到梅長蘇。”
第三十九章 螺市街
夜的羽翼覆蓋之處,一般都會帶來兩個詞,“黑暗”與“安靜”,然而在世上某些地方,情況卻是恰恰相反的。
金陵城西,一條名為“螺市”的長長花街,兩旁高軒華院,亭閣樓台,白日裏清靜安寧,一入夜就是燈紅酒綠,笙歌豔舞。穿城而過的浣紗溪蜿蜒側繞,令這人間溫柔仙境更添韻致,倍加令人留連忘返。
座落在螺市街上的歡笑場,每家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和吸引人的地方,比如妙音坊的曲子總是比別家的流行,楊柳心的舞蹈最有創新,紅袖招的美人最多最好,蘭芷院則時常推出讓人有驚喜的清倌……大家各擅勝場,雖有競爭,但畢竟都已站穩了腳跟,有了不成文的行規,所以雖比鄰則居,卻能相安無事,時不時還會有相互救場的情況發生。
就比如此時……
“朱媽媽,不是我掃你的麵子不肯幫忙,”妙音坊的當家莘三姨一臉為難之色,“你我相識多年,楊柳心和妙音坊素來就跟一家人一樣。別的姑娘你盡管叫,我決無二話,可是宮羽姑娘今天不見客……”
“我的莘妹妹啊,別的姑娘我那裏還有,就是*宮羽姑娘救命的啊!”朱媽媽白著臉,眼淚都快下來了,如果沒有被人攙著,多半早就跪在當場。
“怎麽了?什麽難纏的客人,連朱媽媽都擺不平麽?”
朱媽媽正要說話,一個小廝連滾帶爬進來,還沒站穩就苦著臉喊道:“媽媽,不好了,何大少爺開始砸場子了!”
莘三姨一皺眉,伸手扶了扶全身發軟的朱媽媽,問道:“是吏部何大人家那個何大少爺麽?”
“就是這個小祖宗!”朱媽媽頓足道,“今晚吃得醉醺醺上門,非要見心柳,可是心柳正在陪文遠伯家的邱公子,派別的姑娘去,他必定不依,就這樣鬧了起來。”
莘三姨麵色一沉,道:“他也不是第一天出來玩的,怎麽不知道先來後到的規矩?”
“還不是因為仗勢?文遠伯雖有爵銜,朝中無職,何尚書手握吏部大權,那可是實職,這大少爺一向被人奉承慣了的,在包間裏等了一個時辰,就急了。”
莘三姨歎了一口氣,道:“世事人情,卻也如此。你為何不勸勸邱公子退讓一步呢?”
朱媽媽“唉”了一聲,“邱公子愛慕心柳已久,怎麽肯這個時候服軟?他先來,堅持不走的話,我也不能壞了規矩硬趕,再說心柳丫頭,也有些不耐煩那個何大少……”
“那心楊呢?”
“病了,連床也起不得……”
莘三姨抿起嘴角,沉思了起來。
“莘妹妹,求你了。隻要宮羽姑娘肯露個麵,那何大少一定樂上了天,保著我的場子,日後妹妹有些什麽吩咐的地方,我是赴湯蹈火……”
“好了好了,場麵話就不說了,”莘三姨拉住作勢要跪的朱媽媽,“不是我拿喬,紅牌姑娘誰沒有個傲性?我不敢應你,要問過羽兒才行。”
“妹妹帶我去,我親自求求宮羽姑娘。”
“這……好吧……你跟我來。”莘三姨帶著朱媽媽剛一轉身,兩人就愣住了。
一個身著鵝黃衫裙,外罩淺綠皮褂的女子盈盈立於欄前,淡淡一笑道:“我都聽見了。本來正想去探探心楊妹子的病,既然現在姨娘有為難的地方,順便勸幾句也是使得的。”
莘三姨湊過去低聲道:“你可有把握?”
宮羽冷笑一聲:“不就是何文新麽?我自有辦法。”
她是妙音坊裏的頭牌姑娘,媽媽一向不拘管她的行動,現在見她這樣說了,莘三姨也不多勸,隻命龜公小心安排了暖轎,親自送出門,看著婢女們伺候著一起去了。
等到了“楊柳心”,這裏早就鬧成了一團。幸而貴賓包間都在後麵,隔成一個一個的小院,除了左鄰右居被打擾到以外,楊柳心的人已盡量將事態控製到了最低。
處於騷亂中心的華服青年,便是京城中惡名不小的何文新。雖然他樣貌生得不難看,但那種囂張的氣焰實在讓人難以對他生出好感,宮羽隻瞟了一眼,就不禁撇了撇嘴,麵露厭惡之色。
“姑娘……”朱媽媽急得上火,又不敢狠催,小心地叫了一聲。
宮羽墨玉般瞳仁輕輕一動,到底是歡笑場上的人,唇邊很快掛起了一抹微笑,緩緩走入院中,朱媽媽立即示意攔阻何文新的眾打手退開。結果那位東砸西摔鬧上了癮的大少爺剛被鬆開,就一把扯起旁邊的一盆蘭草,恰巧朝著宮羽的方向扔了過來。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宮羽纖腰輕扭,快速向左滑了一步,堪堪躲開花盆,同時弱弱地驚呼了一聲,倒在地上。
“宮羽姑娘!”朱媽媽嚇得魂兒都走了一半,直撲過來扶起她,連聲問道,“傷著哪裏了?”
何文新一聽宮羽二字,眼睛頓時就亮了,定神一看,那千嬌百媚的佳人可不就是自己百般渴慕,也才見過一兩次的宮羽麽?頓時滿臉堆笑,忙不迭地也上前攙扶,口中說著:“怎麽宮羽姑娘在這裏?受驚了受驚了,都是這些死奴才們不懂事……”
宮羽身軀微顫,卻還是推開了何文新的手,低聲道:“是我走錯了地方……”
“沒錯沒錯,”何文新先沒口子地應著,然後又問,“姑娘要去哪裏?”
“哦,今夜無事,我想去找心柳姐姐聊一聊……”
朱媽媽忙道:“心柳丫頭正接客呢,姑娘先坐一會兒吧?”
“既然如此,那我還是先回妙音坊,改日再來。”
“哎呀,”何文新一看天上雖沒掉餡餅,卻掉了個大美人下來,早就連骨髓都酥了,殷勤地道,“姑娘今夜無事,本公子與你解悶,回去也不過是長夜寂寞……來,快進來……”正拚命邀請著呢,突然想起這間院子裏的包間早被自己打成了一堆蛋黃醬似的,哪裏能讓美人進去,忙瞪了朱媽媽一眼,“快收拾一間最好的包院出來,本公子要陪宮羽姑娘飲酒賞月。”
朱媽媽抬頭一看,滿天烏雲,賞什麽月啊。不過這話當然不能說,瘟神既然被安撫住了,當然是趕緊準備地方要緊,當下陪笑著道:“春嬌閣還空著,那裏極是舒服華貴,公子和姑娘不妨去坐坐?”
“快,快帶路。”何文新急不可耐地催著,一麵已攙住了宮羽的玉臂,“宮羽姑娘,我們走吧?”
宮羽垂下頭,再次閃開了何文新的手,示意自己的婢女過來,無語地邁步前行。何大少爺雖然不快,但也知這位妙音坊的頭牌姑娘一向如此,按捺了一下色心,陪著一起走出了小院。
春嬌閣是在楊柳心偏東一點的位置,需繞過湖心,再穿過一片桃林。有佳人相伴,何文新渾然不覺路長,一直不停地調笑著。剛過了湖心,走上青石主路,宮羽突然停下腳步,低聲道:“請公子先行,宮羽隨後就到。”
何文新愣了一下,立即問道:“你要做什麽?”
“剛才跌倒,衣裙沾了青泥,我想先去更衣。”
“不要緊,”何文新色迷迷地道,“本公子看美人,從來不看她穿什麽衣服,不用換來換去這麽麻煩。”
宮羽眼波輕轉,柔聲道:“既然要陪公子飲酒,宮羽不願有一絲妝容不整。請公子見諒。”
被美人如此嬌聲一哄,何文新哪裏還能說出半個不字,笑著道:“好好好,不過本公子不願先走,就在這兒等著,你換好了衣服,咱們再一起走。”
宮羽飄過來一個柔媚的眼神,微笑不語,裙袂輕漾間已盈盈轉身,消失在近旁一所小樓的轉角處。何文新被這般美態所引,不由自主地踏前了幾步,想要再多看兩眼,突覺腳底一硌,眼角同時掃到一點反光,低頭定晴一瞧,竟是一支精巧的珠釵,不知何時從美人頭上滑落的。
俯身拾起珠釵,何文新腦中浮現出美人更衣的綺妙場景,心頭一動,立即將珠釵裝於袖中,隨著宮羽剛才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想著以還釵為借口飽一飽眼福。前麵引路的朱媽媽一看就知道不妥,剛想開口阻攔,就被何家隨從的惡奴給推到了一邊。
轉過小樓底層的折廊,前麵果然有間屋子亮著黃潤的燈光,何文新賊笑著湊到窗前,正想探頭推開,裏麵突然傳來了說話聲。
“姑娘,心柳姑娘就在這樓上的包房裏招待邱公子嗎?”
“是啊……邱公子英俊瀟灑,與心柳姐姐很是相配,我真替他們高興……”
“姑娘還高興呢,他們郎才女貌在樓上纏綿恩愛,憑什麽要姑娘委屈自己去陪那個姓何的小人?”
宮羽幽幽歎息了一聲,“姐妹之間,當然要相互幫襯了……隻是那個姓何的實在太過猥瑣,他若有邱公子十分之一的豐采,我也不至於如此難過……”
聽到這種話,是個人都不能忍受,何況何文新根本就不是個人,當時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又聽得那個什麽什麽邱公子就在這樓上,立即就向樓梯口衝去,奔至二樓,挨個兒房間踹門,嘴裏叫罵著:“姓邱的,給本少爺他媽的滾出來!”
這一鬧陣仗大了,連主道上的人全都聽見,朱媽媽帶著人慌慌張張趕過來不說,何家的家奴也擁了上樓。
二樓上除了心柳與邱公子以外,還有另外兩個客人,而且何文新先踹出來的就是這兩位比較倒黴的,不過一看他們四十歲以上的模樣,何文新就算智力再低也知道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正想再踹第三個門,門扇反而先打開了,一個二十多歲容貌端正的年輕人跳了出來,也是大聲吼道:“什麽人在吵鬧?”
何文新的眼睛頓時就紅了,衝過去就是一拳,那邱公子也是貴族公子出身,吃喝玩樂的習慣有,被人欺負的習慣沒有,再加上喝了點酒,心愛的美人又在身後看著,哪有幹站著挨打的道理,一閃身,就回了一拳過去。
這兩人都沒怎麽修習武功,平常就算跟人有衝突也很少親自動手,此時撕扯在一起,根本沒招沒式,如同街市混混一般,委實難看。趕過來的朱媽媽急得快要哭出來,正要喝令手下去拉開,何家的家奴們已衝了過去,幫著主人將對方按住。邱公子雖然也有隨從,但都被招待到其他地方去喝茶吃酒,根本沒有得到消息,朱媽媽見勢不好,忙命楊柳心的護院們前去維護。何氏家奴們作威作福慣了,當下一通亂打,何文新更是行為狂暴,隨手從旁邊掄起一隻大大的瓷花瓶,向著邱公子當頭砸了下去。
“公子快閃開!”房內傳出一聲驚呼,邱公子急忙向左閃身,不料右腿此時突然一麻,身子失去平衡,一晃之下,眼前黑影壓頂而來,隻覺得額頭一陣巨痛,立時癱倒在地。
半人高的白窯瓷瓶,在人頭上生生砸碎,那聲巨響震住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大家都象是在看慢動作般睜大了眼睛,看著邱公子頭頂冒出一股鮮血,整個身體晃了幾下,頹然倒在了滿地碎瓷之上,頭部四周不多時便已積成一片血泊,一時間連行凶者自己都嚇呆了。
片刻的反應期過去後,房間內發出一聲尖銳的驚叫,大家這才激靈一下,意識到出了大事,盡皆麵如土色,朱媽媽衝到邱公子身邊,抓住他的手腕一探,全身立即一軟,幾乎要昏了過去。
“他……他自己沒躲的……他沒躲……”何文新語無倫次地說著,一連後退了幾步,*在欄杆上。一個較大膽些的客人走上前去探查了一遍,抬起頭顫聲道:“死……死了……”
朱媽媽這時稍稍清醒了一些,披頭散發地站起來,高聲叫著:“來人,來人啊,報官,快去報官……”
何文新雖然因為親手殺人嚇呆住,他帶來的人中竟然還有一個稍微能主事一點的護衛,忙壓著場麵道:“先別……別報官,商量,咱們再商量一下……”
聽到這句話,何文新的頭腦似乎也清醒了一點,上前幾步抓住朱媽媽叫道:“不許報官,我給錢,給錢!”
“給錢頂什麽用?”朱媽媽大哭道,“邱公子也是官宦之家出身,文遠伯爵爺怎肯善罷甘休?我的楊柳心算是完了……完了……”
“少爺,別愣著了,快走吧,趕緊回家求老爺想辦法,快走啊!”那個主事的護衛急忙喊著,拉住何文新就朝外跑,楊柳心的人不願擔幹係,自然想要攔,場麵頓時又是一陣混亂。
與這片嘈亂與喧鬧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不知何時已出現在二樓樓道裏的宮羽,她已換了一身淺藍夾衣,緩步邁過一地狼籍,在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況下走進了那個引發衝突的房間。
在房門裏的地上,癱坐著一個嬌柔豔美的姑娘,滿麵驚慌,一雙翦水明眸中盛滿了恐懼,渾身抖得連咬緊了牙關也止不住那“咯咯”的打戰聲,顯然已被這血腥意外的一幕驚呆了。
宮羽走到她身邊蹲了下來,輕輕拍撫著她的背心,柔聲道:“心柳姐姐,別怕,沒事的……你什麽事都不會有的……”
她的聲音清雅甜美,仿佛帶著一種可以使人安穩的魔力一般。心柳顫顫地抬頭看了她一眼,猛地撲進她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室外的混亂還在繼續,宮羽輕柔地撫著懷中心柳的長發,目光掃過門口血泊中的那具屍體,唇邊快速掠過一抹冷笑,之後便是毫無表情。
第四十章 何敬中
譽王這幾天本來心情極好,在派出灰鷂連夜查明自己最緊要的幾個部屬都沒有卷入枯井藏屍案之後,他好整以暇地準備著看太子憂急的好戲。戶部尚書樓之敬年富力強,每年不知為太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卷來多少銀子,簡直就是太子心愛的一個聚寶盆,現在眼看著這個聚寶盆就要被人砸碎,譽王真是睡著了都會樂醒,暗中已數不清狠狠地嘲笑過太子多少次。
他沒有想到的是,笑人者人恒笑之,同樣的麻煩很快就降臨到了自己的身上,雖然情況還沒有那麽嚴重,但也足以讓他頭大如鬥,再也沒有心情笑得出來。
“殿下!殿下!求求您了……我家三代單傳……隻有這一根獨苗啊……”跪在譽王府花廳內涕淚交流的紫衣官員正是吏部尚書何敬中,他的兒子何文新打死文遠伯爵之子邱正平後雖然在家奴們的護衛下,成功逃回了家中,但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第二天京兆尹府衙就派人上門索拿。何敬中本來依仗著自己從一品貴官的職銜,堅持閉門不見,誰知京兆府那個小小的八品捕頭竟然算是個人物,一不動粗,二不動氣,手執公文站在何府門外,大聲念著:“奉命緝拿人犯何文新,該犯昨晚在楊柳心妓館殺人潛逃,請大人開門!”就這樣一遍又一遍,累了就換一個人繼續,眼看著府門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隻怕再念下去半個金陵城的人都會擁過來看熱鬧,丟醜不說,隻怕要驚動禦史,何敬中也隻能暫時服軟,將連哭連喊的兒子交了出去,同時放了幾句狠話壓製著那些拿人的捕快不許難為,接著便急匆匆地奔赴譽王府哀求。
事情發生在螺市街,秦般若用以探聽各方消息的大部分人手和探子都在那裏,當然很快就查清了凶案經過,悄悄回報了譽王。一聽說是在眾目睽睽下殺的人,屬於人證物證隻嫌多不嫌少的現行犯,蕭景桓不禁也為了難,皺眉在室內踱了幾步,沉著臉不說話。
“殿下,”何敬中見譽王神色不明,心中更急,又抹了一把眼淚,“卑職知道自己教子無方,小兒也確實闖下大禍……但求殿下感念卑職竭心盡力效忠多年,年過五十隻此一子,況且家母溺愛他如命,若有不測,隻怕老娘親承受不住……殿下,殿下……”
譽王冷冷瞥他一眼,心中甚感麻煩,但他一向對下屬采用的都是以結恩為主的手法,何況這個何敬中出任吏部尚書以來,確實把官員的任免獎罰之權抓得甚是*牢,太子幾番也沒有插得進手來,如今見他哭成這樣,想來這個不成器的兒子著實是他的一個死穴,置之不理恐怕不妥,所以還是放緩了聲音,用微帶責備的語氣道:“你也太疏於管教了。京畿重地,天子腳下,行事怎可這般狂悖?若是打死個平民倒也罷了,那被殺的是伯爵之子,現在雖不在朝中出仕,祖輩的蔭封掛在那裏,文遠伯也是有上奏之權的。本王若是強行庇護,會不會有不開眼的禦史參本暫且不說,文遠伯自己就不肯善罷幹休,如果鬧到皇上那裏去,你和本王誰討得了好?”
何敬中將頭在地上磕得咚咚作響,哭道:“卑職也知為難殿下,但若隻是打死平民,卑職怎敢來驚動殿下?就是因為打死的是文遠伯家的人,卑職自知力量微薄,才來向殿下求救的。殿下您也知道,文遠伯一向膽小怕事,若是殿下親自出麵從中說和,諒他也不敢太傷您的顏麵……”
“你說的輕鬆,這是小事麽?你的是兒子,人家的不是兒子?人在急怒之下,什麽事情不敢做?”譽王斥罵了一句,又安撫道,“你現在也不要先亂了方寸,又不是第二天就處斬,慌什麽?”
“卑職怕京兆尹府衙定了案,就不好扳回來了……”
“京兆尹府?”譽王冷笑一聲,“你以為京兆尹府喜歡定你這個案子?高升現在不定怎麽頭疼呢。”
譽王這話倒說的不錯,若是高升現在能聽見,一定會大喊知音。先是一個枯井藏屍案令太子高度緊張,又暴出一個妓館殺人事件涉及到譽王的愛臣,若說現在整個皇城最頭疼的人,應該莫過於這位僅僅隻有三品職銜的京兆府尹高升了。
何敬中用衣袖抹了一把臉,鎮定了一下道:“卑職實在是亂了方寸。殿下不知,金陵府派員來拿人時,可是一點情麵都不講的,所以卑職擔心……”
“這就是高升的過人之處了。”譽王反而露出讚賞的表情,“這個案子一方是你,一方是文遠伯,顯然是個隨時都可能上達天聽的案子,何況案情一目了然,沒有耽擱的理由,所以拿人才一定要幹脆,如果一時動作慢了,你將兒子送走,責任就變成是他的了,文遠伯那邊怎麽交待?現在扣了人,再看著風向慢慢審,如果將來判你兒子死罪,他也不在乎在拿人的時候先得罪你一下,如果開釋無罪呢,他就是給了你大情麵,你還會計較他上門拿人這點小過節嗎?你可不要以為,當金陵城的父母官,會比當你的吏部尚書容易。”
何敬中也是個最諳權術手腕的人,隻不過一時關心則亂,腦中一片紛雜,被譽王一提,立即明白,原先因為高升毫不留情的行為而吊起來的心,這才稍稍安定了一些,躬身道:“還是殿下神目如電,卑職糊塗。”
“算了,你也不用拍馬屁。再怎麽說你這案子都難辦,本王一時也想不出解決之道,”譽王回身看他又要哭求的樣子,忙擺了擺手,“你去見見季師爺,先商量個主意出來,本王再來看可行不可行。”
何敬中見譽王口氣鬆軟,心頭大喜,忙叩謝了,急匆匆趕到側院去,找到了譽王所說的季師爺。蕭景桓作為一個有實力與太子爭嫡的皇子,手下自然甚多智囊幕僚,他之所指定季師爺,是因為這位老先生是刑名出身,最拿手的就處理詞訟諸事,說不定能想出什麽辦法來。
聽了何敬中詳述案情經過,季師爺的兩道花白眉毛就擰成一個毛球狀,配著他原來就皺巴巴的臉,看起來分外滑稽,但何敬中現在的心情,實在是沒人半分餘暇去注意人家的臉,眼巴巴地抬眼望著,那團毛球擰得越緊,他的心裏就越慌。
過了大約一盅茶的功夫,季師爺長長吐出一口氣道:“令公子闖的禍事,委實的不小啊……”
“這個我知道,”何敬中急道,“可是就算要教訓他,也得等這件事解決了才行了啊!”
季師爺伸手撫了撫頷下微須,慢慢道:“唯今之計,還要京兆尹衙門先定案……”
“什麽?”何敬中立即跳了起來。
“何大人稍安勿躁,”季師爺伸手虛扶了一下,“聽老朽慢慢解釋。”
何敬中按捺了一下情緒,拱拱手道:“師爺請講。”
“首先,京兆府雖管轄帝都治安,但畢竟隻算是地方官衙,大人您和文遠伯,他哪個都得罪不起。判公子有罪,高升固然不敢,但判他無罪,高升又焉敢獨立承擔這個責任?如果因為他兩相為難,把這案子的時間拖延長了,受罪的是公子。所以首先要大人您讓一步,給高升一個台階下,讓他先把案子結卷,而且不能為難他強行翻案,就讓他判公子殺人之罪。”
“啊?!”
“大人別慌,京兆府結案並不可怕,怕的是他結成鐵案。大人您退讓了一步,高升自然要投桃報李,案子雖判定為殺人,但案宗裏的證據可以弄模糊一點,證詞裏再留幾個紕漏,反正文遠伯到時也隻知道京兆府判定成殺人,具體案宗怎麽寫的他也查不到,這樣高升一方麵得到了您的首肯,另一方麵也不會得罪文遠伯,所以必然不會拒絕。”季師爺露出一個狡詐的笑容,“大人您想,京兆府結了殺人案,接下來應該怎麽樣?”
“刑部……”
“不錯。他必須要上報刑部。”季師爺用手指敲著桌子,十分自得地道,“這案子在京兆府手裏,是操作不成的。一來他不敢,二來他官小也擔不起。可是刑部就不一樣了,權責大得多不說,關鍵這裏是譽王殿下的地盤,齊尚書不比高升更盡心盡力?”
何敬中如同茅塞頓開一般,拍著大腿讚道:“季師爺果然老成!”
“這案子雖然牽扯的都是大人物,可畢竟隻死了一個人,是普通的刑案,齊尚書就算再有心,也沒有特意指定將此案倒提上來的理由,所以隻能讓京兆府自己結案上報。若他報上來的是個鐵證如山的死案,當然沒法子,但若是份證據證詞都有疏失的案卷,刑部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可以自己重審,屆時活動的餘地大些,公子被移送過來也可少吃些苦,大人覺得如何?”
何敬中感激不盡地道:“師爺此計甚妙,下官這就去見殿下,求他在齊尚書麵前發個話。不過高升那邊……”
“這個你放心,高大人現在為了枯井藏屍案早就象個沒頭蒼蠅似的了,一定巴不得早些將貴府這個燙手炭圓丟出去。”季師爺笑道,“他現在的師爺是老朽的舊識,少不得為何大人跑上一趟了……”
何敬中急忙深施一禮道:“勞動師爺了。此事若成,下官必定厚禮相謝。”
“都是為殿下效勞,客氣什麽。”季師爺謙遜了兩句,起身送客。因為何敬中是譽王的心腹愛臣,他倒也不敢怠慢,稍事整理,便命人備了青布小轎,出門向京兆府衙而去了。
第四十一章 茶莊中的舊友
“這個!”一隻大大的橢圓形水梨遞到眼前,看起來飽滿潤澤,十分可口的樣子。
“為什麽要給我這隻?”梅長蘇笑微微地,逗著眼前的少年。
“最大!”
“最大的給蘇哥哥吃嗎?”
“嗯!”
梅長蘇視線輕輕一斜,看見坐在一旁的蒙摯正在舉杯喝水,暗暗一笑,故意又問道:“飛流,你告訴蘇哥哥,這隻梨是什麽顏色的?”
“深白色!”
蒙摯“撲”地噴出剛喝進嘴裏的一大口水,一邊嗆咳著一邊瞪著飛流:“深……深什麽色?”
飛流哼了一聲,根本不理他,扭過頭去。
“其實我們飛流,才是最會造詞的一個人呢。”梅長蘇的目光中漾著暖暖的溫情,軟柔地撫摸了一下飛流的頭發,後者仿佛能感受到他的關愛一般,依了過去,再次遞上手中的水梨。
“飛流,這個現在不能吃呢,”梅長蘇微笑道,“這個是凍梨哦……”
“凍梨……”
“就是凍起來,讓它可以保存久一點,不過要吃的時候呢,就一定要先解凍,否則咬不動哦。”
飛流睜大了眼睛,看看左手的梨,再看看右手的梨,最後舉起較小的那個咬了一口,頓時呆住。
“咬不動吧?”蒙摯這時已恢複了高手的風度,湊過來道,“要泡在水裏解凍,軟了才能吃。”
飛流對這句話消化了片刻之後,立即就消失了蹤影。
“其實那個梨不能算是最大的,”蒙摯搖頭感慨道,“現在皇城裏最大的圓形物體,應該是京兆府尹高升的頭吧?”
梅長蘇不禁一笑,“蒙大哥說話有趣,那位高大人就算沒遇到這些棘手的事,他的頭也該比水梨大吧?”
蒙摯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還說呢,給人家弄那麽頭疼的兩件案子去,自己倒這般清閑。我看你逗飛流的樣子,就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壞。”
兩人現在所在的位置,是城南一處清雅別致的茶莊,雖然臨街,卻並不喧鬧,每一間茶室都是單間竹屋,布置得甚是有品。
自從枯井藏屍案報官之後,全金陵的人就都知道了兩件事。一,蘭園井裏有屍體;二,新冒出來的名人蘇哲想要買一處園子。
蘭園荒敗殘破,又是凶案現場,當然不能住了,所以蘇哲應該還需要再買一處新的宅院。於是不管是想趁機結交的,還是確實是好心推薦的,或者是真的想出售房產的,總之各方來請他去看看園子的邀約一時不斷,讓人應接不暇。不過既然還住在謝府,這些麻煩事當然大半由謝弼擋了,梅長蘇除了去看過雲南穆氏和夏冬推薦過來的宅院外,今天是第三次出門。
“你覺得我選的這個宅子怎麽樣?”蒙摯*近了一點,問道。
梅長蘇徐徐回眸看了他一眼:“難不成你還真打算把那宅子賣給我?”
蒙摯玩笑道:“雖然有點上趕著結交紅人的感覺,但你還真給我麵子,肯隨我出門一看。”
“你蒙大統領是何等份量,憑是什麽人,也不敢不給你麵子啊。你看今天我接受你的邀約,謝弼顯然覺得那是理所應當的,如果我拒絕你,他反而會驚奇吧?”梅長蘇淡淡一笑,“更何況我在京城最初那點名氣,還不全*你和飛流那一戰打出來的?雖然那次不是我安排的,但也算有意外的效果。”
“飛流那孩子確是奇才,幾日不見,他好象又有進益了。聽說他前不久還擊敗了夏冬?”
“嗯。”梅長蘇隨口應了一聲,仿佛渾不在意,“這孩子心靜,自然易與武道有共嗚。不過他畢竟還小,內力不夠精純,真遇上象你這樣的純陽高手,還是難免要吃虧。”
“有什麽關係,他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修練呢。”蒙摯敲著茶杯,第二次問道:“你覺得我選的宅子怎麽樣?”
梅長蘇想了一下,道:“看得出是你選的。“
“說話不要這麽毒哦,我雖然不懂那些樓台池閣,但我知道你的心思,所以才費盡周折,替你找到這處住所的,你還不領情。”
“我就是這個意思,”梅長蘇目光溫潤地看著他,“蒙大哥,果然是你最懂我想要什麽。”
蒙摯雖然本有些沾沾自喜的邀功意味,但被他這樣直接的一謝,反而有些訕訕的,抓了抓頭道:“我也知道那宅院裏的景致確實差了些……”
“園景是要重新翻改,否則人家會奇怪我怎麽千挑萬選挑到這樣一處宅院。不過有那一個好處,頂十處勝景。蒙大哥,真是難為你費心。”
“也沒有怎麽特意費心啦,”蒙摯不好意思地道,“我也是在周圍瞎轉悠的時候發現的,這宅子後牆跟靖王府的後牆隻隔數丈之地,因為中間是地溝陰渠,沒有道理,四麵又都是樹林環植,加上兩家的主門朝著不同的街道開口,感覺上兩所宅子甚至不在一個街區,的確不太容易發現兩家居然隔得這麽近。小殊,你手下不是有專擅縱地術的人嗎?等你搬進去後,就在你的後院與靖王的後院之間挖一條密道,這裏就算你們平素沒有公開交往,他也可以夜裏偷偷從密道過去跟你私會……”
梅長蘇無力地看著這位大梁第一高手,哭笑不得地道:“雖然是好主意,但你能不能不要學飛流那樣用詞?什麽叫私會?”
“差不多的意思……”蒙摯想了一下又問道,“你現在還不打算明確表態嗎?上次郡主的事情,太子遲早會知道是你一手破壞掉的。他可不是什麽有器量的人,說不準會對你采取什麽報複手段,我看你還是先假意順從一下譽王這邊,縱然不稀罕他的蔭護,至少也不必兩麵受敵吧?”
“放心,他們現在都忙,都還顧不得來收拾我。”梅長蘇麵上浮起清冷的笑容,“有道是隻防不攻是絕對的敗著,既然譽王已經借枯井案咬住了戶部尚書樓之敬,太子就必然要死盯著何文新的案子不放。我想……何敬中一定會想辦法把他兒子的殺人案提到刑部去審吧。”
“刑部可是譽王的天下,太子盯得住嗎?”
“譽王是占了上風沒錯,但何文新這案子實在是太明目張膽了,文遠伯發著狠呢,刑部要動手腳,難免會有一番周折。”
“你當然是最高興看到他們互相撕鬥了。”蒙摯見梅長蘇將手縮進袖中,忙推了個手爐過去,“不過就算何文新被太子盯死了,那到底不是何敬中本人,於譽王而言,並無多大損失啊。”
梅長蘇唇邊突然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輕聲道:“若他知道如何約束部屬適可而止的話,何文新此案的確也還傷不了他什麽……他目前最大的軟肋,還是在慶國公柏業身上。”
蒙摯一擊大腿,道:“說到這個,我還正想請教你呢。我想夏冬回京,多半已經收齊了不少證據,怎麽這侵地案到現在連一個泡兒都沒有,你說皇上到底在想什麽呢?”
“他在想……這個侵地案,到底由誰來主辦……”
“啊?”
梅長蘇將手掌翻轉過來,貼在手爐取暖,麵上的表情淡淡的,仿若在閑話家常:“皇上要辦侵地案,主要是為了近來權貴隨意兼並土地之風日盛,有礙國本。但這麽大個案子,該交到誰的手裏主辦,卻是個難題。我想,他就是尚未決定好主審人選,才會遲遲沒有動靜的。”
蒙摯身為禁軍統領,當然不是一個單純粗豪之人,細想了一下,點頭道:“沒錯,懸鏡司隻管查案,沒有審結之權,這案子太大,隻能交由中書省、禦史台和廷尉府三司會審……可是……”
梅長蘇冷笑道:“皇帝陛下心裏明鏡似的,三司會審,如果沒有一個既中立、又鎮得住的人在上麵壓著,好好一個侵地案,立時便會變成一場黨爭,皇上借查此案立威警戒的初衷就達不到了。”
蒙摯皺了皺眉,歎道:“難怪皇上遲遲不決,這事確實難辦。”
梅長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所以要*你替皇上解憂了。”
“我?”蒙摯吃了一驚,“我能有什麽好辦法?”
“辦法自然是有的。”梅長蘇懷抱暖爐向後一*,唇角輕挑,“你可以向皇上推薦一個人。”
“誰?”
“靖王。”
蒙摯猛地站了起來,“你說什麽?”
“要壓得住三司的人,哪個朝臣都不行,隻能*皇族。讓太子去,這案子會誅連得不可收拾,讓譽王去,絕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靖王遠離朝政中心多年,為人又剛直,讓他來審這個案子,那才真正能達到皇上想辦這個案子的目的。”
“可是對靖王而言,不是會因此得罪人嗎?”
“要進入這個圈子,怎麽可能不得罪人?關鍵是值不值得。”梅長蘇的聲音又輕又冷,“恰到好處地辦結這個案子,一來可得民心,二來可以立威,三則彰顯才幹。何況得罪一些人,就必然會得到另一些人的支持。永遠站在遠處,是沒有人能看到他的存在的……”
蒙摯怔怔地看了他半天,才緩緩吐出一口氣道:“你拿定了主意,自然是不會錯的。這世上本就沒有萬全的事,我想你定是已經一步步設想好了。可是萬一皇上不同意呢?”
“他會同意的。”
“這麽肯定?”
“因為他沒有更好的選擇了。”梅長蘇抿緊了嘴角,咽下已滑到唇邊的一聲歎息。
除了別無選擇以外,其實還有另一個理由。那就是梁帝並不疼愛靖王,他不會過多地為靖王考慮接下這個差使後將要麵臨的困難和後果,所以反而更容易做出決定。
而對於靖王而言,這卻是他正式踏上不歸之路的第一步。
邁出後,就再也不能回頭。
第四十二章 十三先生
與蒙摯這番交談,雖然還是有很多話咽在口中沒有說,但梅長蘇已有些神思倦怠,懨懨地伏在桌上小憩了片刻。飛流進來時見他一動不動地趴著,頓時大驚,正想閃身過去查看,蒙摯因為不想讓他吵醒梅長蘇而伸手攔阻了一下,立即便惹惱了這個少年,一道掌影劈來,蒙摯也隻好被迫接著,兩人閃電般過了幾招,動靜雖然不大,但氣虛淺眠的梅長蘇早已被驚醒,無奈地又坐直了身子。
“蘇哥哥!”飛流立即丟開蒙摯奔了過去,倒讓這位禁軍大統領一陣心驚。
梅長蘇向少年露出笑容,伸手接過他從袖袋中摸出遞來的水梨,抬眼見蒙摯神情怔仲,不禁問道:“蒙大哥,怎麽了?”
蒙摯仔細地看了飛流一眼,道:“雖然我未盡全力,也不會傷他,但明明在交手之中,他卻能立即退出,而且身法流暢,毫無可以趁機進襲的漏洞,氣息也未見任何波動,實在令人驚詫。”
梅長蘇不懷好意地嘲笑道:“心驚肉跳了吧?當心你這大梁第一高手的名頭,遲早被我家飛流奪去。”
“這個還早,還早,”蒙摯豪氣一湧,放聲笑道,“我不敢小看這個孩子,卻也不會怕他。知道世上還有這樣的武功存在,於我也大有助益。不過看他身法招式,十分奇詭陰毒,怎麽內息中卻有舒陽之象呢?”
“他原來習的心法過於傷身,強行練成後雖然威力凶猛,卻會損折壽數。所以現在改習一種熙日訣,可化他體內陰毒之氣。”梅長辦簡單解釋道。
雖然他說得輕鬆,但蒙摯卻知一個人要重新改修心法是必須毀之而後立的事,想來飛流定然受過幾乎奪命的重傷,才能這樣置於死地而後生,而那熙日訣名字雖然陌生,可是從飛流所練的功效來看,也必定是極高級的內功心法,不知是何人傳於飛流的。不過象這樣神奇的武學定然牽扯到一些不為人知的江湖隱秘,故而盡管與梅長蘇關係親厚,但蒙摯分毫也沒有想過要深入探聽,隻是細細回想著飛流方才的內力性質,自己暗暗琢磨。
“吃!”飛流雖然知道這兩人是在談自己,但卻沒有興趣仔細去聽,見蘇哥哥隻咬了那水梨一口就停了手,便扯著他的袖子又催了一句。
梅長蘇朝他溫和地笑了笑,低下頭一口一口慢慢地吃著那個水梨,蒙摯見他吃的香甜,也笑著逗飛流道:“我是客人哦,不給我吃一個?”
飛流猶豫了一下,他其實是很不喜歡這個自己打不過的大叔的,但看蘇哥哥待他的態度,卻也明白這個是自己人,想了想還是沒辦法,冷著臉從袖袋裏又摸了一隻梨出來,拋了過去。
蒙摯一把接住咬了一口,不由愣了一下,但在看到梅長蘇含笑的眼神後,又若無其事地大口吃了起來。
鄰近的竹屋裏這時傳來一縷悠悠笛聲,婉轉清揚,令人心緒如洗。飛流在樂聲中身形一閃,如同無翼之鳥一般飄出了窗口,又縱躍入樹冠之間。
“這孩子,大概是拿水煮著解凍的吧,”蒙摯拎著已啃得差不多的梨核,搖頭歎到,“水梨本來就不甜,被他這一煮,跟嚼嫩木頭一樣。”
梅長蘇卻似沒聽見他說話一般,將身子倚*在青竹絲纏編的竹椅上,眼瞼微微垂著,靜靜地聆聽經風而來愈見清幽的笛聲,直至一曲終了,方長歎一聲道:“我入得京來,為的是龍爭虎鬥,搏一方寬闊天地,十三叔此曲過哀了。”
蒙摯眉睫方動,相隔兩道竹籬的鄰屋已走出一個清瘦的老者,一身青衫,襯著竹林深中漾出的朦朦霧氣,給人一種看不清的感覺。來到這邊屋外,卻先不進屋,而是撩衣跪倒在階前,沉聲道:“十三再見小主人,思及過往,心中悲戚,不想擾了小主人心緒,實在該死。”
梅長蘇眸中也微露懷念之色,低低道:“十三叔當知我心,此時不願受禮,快請進來。”
老者神色哀肅,起身進門,看著梅長蘇削瘦清瘐的形容,須發皆顫,顯然是激動不已。
蒙摯當日曾是赤焰舊屬,知道林殊母親身邊有位禦封樂師,他在金陵供職多年,也聽過妙音坊製曲奇人十三先生的名頭,但卻從來沒有把這兩人聯係起來過,此時見到此情此景,心中悟然之餘,也自是震撼。
梅長蘇平靜了一下心情,抬手示意十三走近幾步,仰首對蒙摯道:“蒙大哥,這位十三先生是我林府舊人,日後在金陵城內,還*你這大統領多多關照。”
蒙摯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道:“妙音坊對吧?我會注意照應的。”
“那就先多謝了,”梅長蘇輕笑一聲,“蒙大哥出來的也久了,我們接下來要商量些作奸犯科的事,大統領不妨避一避嫌?”
蒙摯哼了一聲,道:“我偏要聽你的機密,你待怎樣?”
梅長蘇慢慢垂下頭去,良久無語,半晌後方道:“必要的時候,我利用起你的力量是毫不客氣的,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你隻幫我做些沒有風險的事情,畢竟你得到現在的地位也實在不易……”
蒙摯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要聽實話麽?”
“蒙大哥……”
“我確是很看重自己現在的地位和身份,若你不回來,這些對我來說還算重要,”蒙摯目光堅定,如鐵鑄般分毫不動,“可是小殊,既然你已回來,現在再撇也撇不清了。”
梅長蘇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眸中已清平如水,甚至不再多看蒙摯一眼,轉頭對十三先生道:“十三叔,我傳訊給你查的事情,你已查清了麽?”
“是,”十三先生恭聲道,“紅袖招的秦般若,是三十年前滅國的滑族末代公主所收的徒兒,在譽王幕中甚得信任。十三已查出共有十五位朝臣的姬妾都是她的手下,這是名單……她的情報網也甚是縝密,不過宮羽已成功在她的網中安插進了我們的人手,隻要小主人下令,十三有信心可以摧毀她的勢力。”
蒙摯皺眉道:“通過內闈來監控朝臣,譽王的花樣還真比太子多。”
“你以為太子少麽?”梅少蘇瞥了他一眼,又轉頭道,“秦般若你們先不要動她,有些信息我不方便直接傳給譽王,還要麻煩她代勞呢。你回去跟宮羽商量一下,我這裏有兩份重要情報,你們想辦法讓她查獲。”
“請小主人示下。”
“一,懸鏡使夏冬在回京路上被人追殺,人皆以為是慶國公指使,其實不然。那些死士殺手受雇於天泉山莊,由莊主卓鼎風直接指派。二,進京告狀那對老夫婦,明明年老體衰,居然還能躲過豪族雇人追殺,一路逃亡過四州之地,進入江左界內,這並非是因為他們好運遇到了一位義士,而是還另有人暗中保護。”梅長蘇稍稍停頓,抿緊了嘴角,“這些背後確保他們能夠入京遞狀的人,也是受遣於天泉山莊。”
“啊?”旁聽的蒙摯一頭霧水,明知不該多口,還是忍不住問道,“這怎麽回事啊?”
“單看這兩條相互矛盾的情報,是容易讓人糊塗,”梅長蘇笑道,“我來解釋給你聽。一提到天泉山莊卓家,你會想到朝中的誰?”
“當然是寧國侯謝玉。這兩家共有一個兒子後,交情好的不得了。”
“卓鼎風本是江湖人,他插手這件事,必定是受謝玉之托。你想,謝玉通過卓家護送一對苦主入京狀告慶國公,感覺是不是很奇怪?”
蒙摯沉吟著道:“是啊……雖然謝玉表麵中立,但他那世子謝弼分明是在為譽王效力,謝家怎麽會送人入京狀告譽王甚為倚重的慶國公呢?除非……”蒙摯倒吸一口氣,心中突然一亮,“除非謝玉實際上是太子的人!”
梅長蘇微笑道:“濱州侵地案並不難查,就算換個平庸的人去也一樣很容易查清。可惜皇上偏偏派了夏冬。結果她不僅查明了侵地案的始末,甚至還在無意中查到了暗中護送那老夫婦入京的是卓鼎風派來的人。跟你一樣,她當然立即聯想到了謝家,也當然立即意識到謝玉實際上已是太子的羽翼。可這時謝玉還很想保持現在腳踏兩隻船的大好局麵,為了不讓譽王知道他在侵地案中所扮演的角色,隻好破釜沉舟,想搶在夏冬回京之前滅口。”
蒙摯眉關緊鎖,歎道:“其實他根本不必如此的……”
“沒錯,其實他根本不必如此,”梅長蘇眸色深沉,“因為懸鏡使一向不直接涉入黨爭,夏冬就算知道了,她也不會說出來……謝玉自己卷身其中,當局者迷,竟然一時沒有看透……”
“夏冬現在知道謝玉是暗殺她的幕後人嗎?”
“知道……”
“又是你想辦法告訴她的吧?”蒙摯嘿嘿一笑。
“就算我不提醒,她自己也會查清的。”
“真是奇怪,既然夏冬知道是謝玉想要殺人滅口,怎麽她回京這麽久,還是半個字也沒有吐露?這可不象她那個火辣辣不肯吃虧的脾氣啊。”
梅長蘇輕歎一聲,幽幽道:“我本來也希望由她說出來,後來細細一想,才明白她為何閉口不言……”
“你知道原因?”
“當年聶鋒戰死,護送他的殘屍回京交給夏冬的人就是謝玉……為了這份人情,夏冬必會原諒他一次……”
蒙摯胸口悶悶的一痛,當年慘烈的結局雖然他知道,但具體情形到底是怎樣,他卻一直不清楚,也一直不敢問,此時聽梅長蘇提起聶鋒,雖然那口氣淡淡的,他的表情也甚是平靜,但蒙摯不知道為什麽,卻覺得沒來由地一陣心悸,仿佛是透過了那層薄薄的肌膚,窺見了地獄猙獰的一角,灼灼的影像一晃,便不敢再看。
“既然夏冬不肯說,那就我來說好了,”梅長蘇依然靜靜地繼續,似乎沒有情緒的起落,“謝玉左右逢源的日子實在舒服,可惜就要結束了。既然他選擇了太子,那我就要讓譽王知道,在他所要對付的敵人中,還有這樣一位不能放過的朝廷柱石……”
蒙摯重重地點了點頭,“這個謝玉,實在是心機深沉。不過小殊,你單單隻放這兩條情報出去,譽王想得明白嗎?”
“你放心,”梅長蘇淺淺一笑,“那位秦姑娘聰慧無雙,心思細密,最是擅長利用少量情報分析出最切實的結論,這兩條情報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可惜她選了譽王實現自己的野心,否則倒真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還說呢,她再聰慧,如今還不是被你算計?”
梅長蘇搖頭道:“她在明,我在暗,縱然一時占了勝場,我也不敢太過托大。”說著又轉頭叮囑一直在旁肅手靜聽的十三先生道:“你們放出情報時也要小心,內容的多少還有放出的時機都很重要,秦般若極是精明,切不可大意。”
“是。”十三先生俯首道,“十三定不辱命。”
“好。”梅長蘇微露疲色,站起身來,“如果有什麽事,按老方法聯係我。十三叔請回吧。”
十三先生躬身施禮,退後幾步,又想起什麽似的停了一下,從懷中摸出一個繡花荷包,雙手遞上道:“小主人到這京師虎狼之地,一定睡不安穩,這是宮羽花了數月時間調配出來的安眠香,知我今天進見小主人,便托我帶來,請小主人不要嫌棄她一番心意,睡前焚上一片,能得一好夢。”
梅長蘇靜靜地站立了片刻,素白的麵容上看不出什麽波動,但默然片刻後,他還是慢慢伸出手接過了那荷包,看也不看地籠進了袖中,淡淡道:“好,替我謝宮羽一聲。”
十三先生再次施禮,退出了竹屋,很快就消失在了竹林迷霧之中。
第四十三章 調虎離山
離開竹海茶莊後,蒙摯與梅長蘇兩人與出門時一樣,一個乘坐青布小轎,一個騎著棗紅駿馬,後麵隨從著幾名禁軍護衛和兩個謝弼派來的家仆,一行人避開熙攘的主街人流,揀安靜的偏道回程。在剛剛走出小巷,來到一處十字交叉的大街口時,禁軍大統領手下的一名騎尉奔來,稟告說皇帝陛下傳召。蒙摯聞言剛一猶豫,梅長蘇已掀開小轎側簾道:“承蒙大統領的厚情,既是陛下相召,不敢耽擱,就在此處道別,改日蘇某再上門致謝。”
“蘇先生客氣了。”蒙摯拱拱手,回身吩咐隨從的禁軍護衛們小心護送蘇哲回謝府,自己道了聲再會,撥馬向宮城方向奔去。
奔出數個坊區之後,蒙摯突然想起值房內用來更換的那套官服腰帶上的佩玉昨日脫落,雖然不很顯眼,但既然要麵聖,儀容整齊是很重要的,便放緩馬速,準備命傳信的騎尉繞到統領府去取一圍新的腰帶,可是一回頭,卻發現四周根本沒有那人的影子,心中登時疑雲大生,再一細想,那騎尉的臉雖然乍一看是自己常見的屬下沒錯,但他來傳信時一直跪伏於地,隻說了兩三句話,根本沒有細細辯認,現在思來,竟大有可能是旁人假冒的。
這道調自己入宮的聖命如果是假的,隻要一進宮門就能被揭穿,所以對方的目的顯然不是為了騙自己去做什麽,而隻是想要調虎離山而已。
念及此處,蒙摯不由心頭一沉,匆匆忙忙撥轉馬頭,向著來時路飛奔而去,一路上揚鞭催馬,運起內力遙遙呼喝行人閃開,隻恨不能肋生雙翅,盼著梅長蘇不要有什麽意外。
奔到分手的那個十字街口時,這裏早已人跡杳杳,由於不遠處有兩條分岔口都可以通往謝府,蒙摯停了下來,馬身連接回旋了幾圈,也無法決定,正在心下茫然之際,突然有幾聲隱隱的呼叱傳來,被他靈敏的耳力捕捉到。在快速地判斷出了方位和距離後,蒙摯縱身從馬鞍上躍起,直掠上旁邊平房的屋脊,足尖數點之下,身形如離弦之箭般飛射向前,片刻之後便趕到了混戰的現場,掃過去第一眼,登時又驚又怒。
隻見梅長蘇所乘的小轎倒在路邊,轎頂已被擊成粉碎,轎夫和隨從們橫七豎八地四處倒著,不知是昏迷還是死了,連自己留下來的那幾個護衛中也不例外,街道正中飛流正在與一個黃衫人激烈交手,掌風劍氣仿若淩厲有形般,旋成一團暴烈的氣場,這些護衛們根本無法加入助戰。
蒙摯無暇細看,眼睛立即四處掃尋了一圈,但沒有發現梅長蘇的身影,憂急之下,大喝一聲直撲下來,一記如烈灸狂焰般的“光瀑掌”劈向當場,打算與飛流一起將對方擒下。誰知這一掌擊出,雖然確實將對方攻擊得急速後退避讓,但沒想到飛流卻大不高興,立即調轉方向,翻掌運力想要抵擋。
“是我!”蒙摯知道此時要是與飛流交上了手,那才是平白給了敵手逃走的機會,可是飛流智力單純,在判斷上有誤差,一時也來不及多說,提氣躍起,想翻到另一邊去,擋住那黃衫人的去路。
飛流見他收手,也不糾纏,轉過攻勢又向那黃衫人連出數掌。他在這電火石火的刹那接連改變了兩次交手對象,但過程卻流轉自然,氣息間毫無凝滯之感,黃衫人不由連連“咦”了兩聲。
此時蒙摯已移步換位,正想再次加入戰團,突聽旁邊輕輕的一聲呼喚:“蒙大哥……”,轉頭看時,竟是梅長蘇站在側前方街沿房簷下,正向他招手,一愣之下再看看那個位置,恰好是自己剛才立足的那間房脊的下方,立時明白是因為視角被足下屋簷所阻的關係,才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梅長蘇的身影。
掠身過去抓住梅長蘇的手腕一探,再周身上下看了一遍,見他雖然臉色如雪玉一般,但並未受新傷,這才長籲一口氣,放下心來。
“飛流暫時無妨,你先別插手。”梅長蘇的目光凝重地鎖在街心酣鬥的兩人身上,口中低低地說了一句。
“你沒事就好。飛流的身手,我放心……”蒙摯剛答了半句,語音突然斷掉。適才情急,他一出手後黃衫人立即後退,故而未能注意到對方實力如何,現在細看了幾眼,不由心驚。
依飛流現在的身手,早已躋身十大高手之列,其深淺不可測量,連懸鏡使夏冬都敗在他的手下,即便是自己這號稱大梁第一高手的人與這少年交手,都要打點起十分精神,不敢多加懈怠大意。沒想到這個容貌木然的黃衫人,竟能在飛流全力施為下,還占著上風。
梅長蘇默默看了片刻,一皺眉,心中已有判斷,轉頭與蒙摯交換了一下眼神,從對方的目光中知道他的結論也與自己一致,於是踏前一步,揚聲道:“拓跋將軍,你遠來是客,切磋兩招便可了。現蒙摯大人在此,不妨停手,大家找個地方聊聊可好?”
那黃衫人被他叫破姓名,又聽得剛才向自己發出至強一掌的人就是蒙摯,心知再打下去,便是擊敗了這無名的少年高手,自己也討不了好去,隻得錯掌後躍,退出了戰團。飛流也已聽到梅長蘇說話,故而並不進逼,隻是以犀利陰寒的目光緊緊盯著黃衫人不放。
因為知道眼前這人是琅琊高手榜上排名第三的超一流高手,蒙摯有意走在了前麵,將梅長蘇擋在身後,拱手為禮道:“拓跋將軍,貴國使團已離京多日,怎麽將軍這個時候反而賞光蒞臨了?”
拓跋昊默然站立,因為他臉上戴著易容麵具,也看不到他表情為何,片刻冷場後,他抱拳還了一禮,道:“敝國使團在貴國铩羽而歸,敝國四皇子親自挑選的勇士百裏奇也受了這位蘇先生的教訓,迄今還失蹤在外,下落不明,我再不來看看,那才真是顏麵無存。”
梅長蘇聞言笑道:“莫非將軍此來,是想替百裏勇士教訓我一下出出氣?那可真是太冤枉了,我當初也是百般推辭,無奈君命難違,貴國的大使又出言相激,這才勉為其難耍了些小手段。還請將軍海量原宥才是。”
拓跋昊冷哼一聲:“百裏奇的武功,在他出發時我是測試過的。所以未來之前,我也道你是術士之流,耍弄手段取勝,不過今日一戰……”他目光微轉看了飛流一眼,“能有這樣的高手在你身邊當個無名護衛,想必確有過人之處。”
梅長蘇苦笑道:“飛流還小,哪裏是拓跋將軍的對手。我若有過人之處,也不至於被將軍一劍劈碎轎頂,那般狼狽地逃開了……”
蒙摯聽他這樣說,臉色立時陰沉了幾分,道:“拓拔將軍未經照會,來我大梁國都中隨意攻擊我國客卿,是何道理?”
拓跋昊哽了一下,顯然有些難以回答。他自持武功高絕,暗中潛入大梁京都想要看看以稚子逼得百裏奇告敗失蹤的蘇哲到底是何等人物,原本的打算並非想要真的傷人,不過是試探一下深淺就走,誰知蘇哲身邊有飛流這樣的高手,被纏鬥住了,接下來連大梁第一高手蒙摯都出現了,結果不僅沒有走成,身份也被識破,落了如今這般尷尷尬尬,不好解釋的處境。
不過雖然理虧,拓跋昊卻不想示弱,何況琅琊高手榜上他排第三,蒙摯排第二,可兩人卻從未當麵交過手,實在想不明白琅琊閣主是憑什麽定的這個次序,心裏早就有些不服氣,現在反正已經被人捉了個現行,倒還不如趁機鬥上一場,也勝過勉強的辯解。當下提劍在胸,語氣冷傲地道:“這裏是蒙大人的地盤,我有什麽好說的,動手吧!”
梅長蘇本想阻止,但眉眼輕動間,旋即又改變了主意,轉身退到較遠的地方觀戰。飛流跟在他身邊,神情雖冷淡,但雙眸深處卻有一絲興奮。
琅琊高手榜的榜眼和探花在大梁京都的一條街巷內交手,這消息要是傳出去,管保半個江湖的人都會削尖了腦袋擠進來看,而不來的另外一半,是知道自己再削得尖也擠不進來的。可惜這件事發生的太過突然,現在再去發布消息收門票已經來不及了,因此能大飽眼福的,就隻有施施然站在一旁的梅長蘇與飛流。
昔日北燕權臣坐大,慕容皇族被迫禪讓江山。拓跋家主於禪讓大典上一擊成功,刺殺了權臣,其時滿殿兵馬,唯有他一劍光寒,逢魔殺魔,遇佛殺佛,一身血衣扶慕容氏複位。自此後拓跋氏穩立北燕劍宗之首,曆代家主無一不是絕世高手。
比起拓跋昊那傳奇般的家史,蒙摯的名氣就要樸實得多了。他內外功夫皆習自少林,武功毫無神秘機巧之處,全*一拳一腳拚到了現在的地位。與拓跋昊適才和飛流之間以快拚快的交手不同,蒙摯的一招一式似乎都使得過於清晰穩重,仿佛拓跋昊已連刺了數十劍,他才慢慢揮過一掌。然而快慢殊途,卻又殊途同歸,拓跋昊的劍快得象是連成了一張光網,蒙摯的慢卻又凝然不動成了一堵厚牆。光網與厚牆兩相激撞,撞出的是隻有在這兩大絕世高手間才能激蕩出的耀目火花。
作為親眼目睹這場巔峰之戰的少數幾個觀戰者之一,梅長蘇顯然不夠珍惜這個機會,眼神飄飄的,有些分神的樣子,時不時還會低下頭來沉思一下,根本沒有認真去看,直到那團劍風掌影從中爆裂開來,兩個人各自向後翻躍了數步,再次凝神對立後,他才想起要盡觀眾的義務,急忙鼓掌叫好。
表麵上看,這一戰似乎尚未分出勝負,還應該再繼續打上一陣才對。但當梅長蘇一邊笑稱“精彩”一邊走上前時,蒙摯卻沒有提醒他回到原處去,反而就勢收起了一身的勁氣,好象是趁機想要給這一戰畫上終止符一樣。拓跋昊的表情全在易容麵具之下,看不出端倪,但因為麵具輕薄精巧,還是可以注意到他狠狠地咬了咬牙,眼白有些發紅。不過最終他也按捺住了自己的情緒,將手中寶劍入鞘,冷冷地哼了一聲。
第四十四章 北燕高手
“拓跋翰海劍,果然鋒似大漠炙風,勢如滄海橫流,”蒙摯表情認真地讚了一句,但語聲隨即又轉為冷洌,“不過我之前所提的問題,拓跋將軍還是必須要回答。你來到敝國帝都,到底意欲何為?”
拓跋昊冰寒的目光在梅長蘇臉上掃了一下,道:“我國求親使團善意而來,卻有一名勇士無端失蹤,貴國又幾時給過我們解釋?”
“你說那百裏奇?”蒙摯雖然心裏明白百裏奇失蹤的真相,但麵上卻不露分毫,“他自己身上長著腳,走到哪裏去了我們怎麽會知道?拓跋將軍如果覺得自己有權利向敝國問罪,為何不遞交國書,明著來問?”
“哼,你們大梁人素來狡言善辯,問之無益。我不過是想來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竟能逼得百裏奇無顏再回故國罷了。”
梅長蘇一哂道:“拓跋將軍看人,都是憑空躍出,劈開人家轎頂來看的麽?”
拓跋昊傲然道:“我從不為已經做過的事情後悔,既然得罪了蘇先生,你們想要怎麽辦,明說好了。”
“我們當然是……”蒙摯正準備說當然是要先把人扣下再說,突然感覺到梅長蘇暗暗在自己腰上捏了一把,虧得他反應快,立即改口道:“當然是被你攻擊的蘇先生說怎麽辦就怎麽辦了……”
聽到這麽離奇的說法,拓跋昊不由有些訝然,視線忍不住再一次飄向了梅長蘇。無論是從身份地位,還是年齡資曆上來看,現場能做主的都應該是蒙摯才對,難道這個蘇哲在大梁國中地位如此超然,竟能讓禁軍大統領都俯身聽命?
“大統領又在給我出難題了,”梅長蘇一看就知道拓跋昊在驚訝什麽,不由笑了笑,但神情卻很輕鬆,“拓跋將軍方才一劍劈來,隻擊碎了轎頂,卻沒有傷人,對這些隨從們也手下留情,未出殺招,顯然並無意想要興風作浪。不過百裏奇之事,我等確不知情,若他自己刻意要走,將軍一時半會兒又怎麽查得出來?”
拓跋昊不是笨人,立即明白了梅長蘇言下之意。他找上蘇哲,不過是為了北燕的顏麵,並不是非要把百裏奇的下落查清才肯罷休,於是順著台階就下來了,道:“蘇先生既說不知情,我也沒有不信之理。請兩位放心,我會立即離開金陵,十日之內返回敝國,中途絕不停留。”
“好!”蒙摯沉聲道,“我相信拓跋將軍是一言九鼎之人。既如此,你我就此分手,後會有期!”
雖然梅長蘇已表露出放他離去之意,但拓跋昊還是沒料到蒙摯竟答應的這般幹脆,原來打算還要經曆一番惡鬥的準備沒了用處,反而呆了呆。不過他心中深知身份暴露的自己決不宜再在金陵城內多留半刻,一愣之下又迅即反應過來,抱了抱拳,不待對方再說第二句,轉身一個縱躍,便消失了身影。
待到從氣息上感覺到北燕高手真的已遠去後,蒙摯俯身檢查了一下傷者,見他們隻是暈迷,並無大礙,這才轉身將梅長蘇拉到一邊,輕聲問道:“為什麽要放他走?”
梅長蘇瞟了他一眼,“大統領有把握生擒他?”
“這個……恐怕要苦戰……不過他也說了,這裏是我的地盤,又不是江湖決鬥,我也沒必要非跟他單打獨鬥吧?”
“抓到了又能怎樣?”梅長蘇淡淡道,“殺了他,還是一直囚著他?”
蒙摯似沒有想過後續處置的問題,有些躊躇。
“他是北燕神策上將,燕帝的愛婿,無論是殺是辱,燕帝和拓跋家主都不會善罷甘休。屆時為了一個拓跋昊,若是導致兩國紛爭,邊境不安,誰會被調去鎮守呢?”梅長蘇歎了一口氣道,“總不會是太子或譽王吧?”
“啊,”蒙摯明白了過來,“沒錯,這個時候,當然不能讓靖王被調出去領兵……”
梅長蘇遙望著拓跋昊離去的方向,眸色中隱隱湧起風雷之氣,薄唇輕抿,冷冷道:“以前沒交過手,不知他用兵如何,他日騰出空來,有得是機會與他較量。”
“不錯,”蒙摯也笑道,“與此人交手甚是過癮,到時別忘了讓我給你打前鋒哦。”
梅長蘇跟著一笑,淩厲之氣瞬間消失,又恢複了月白風清的樣子,轉頭問道:“你不是奉召入宮了嗎?怎麽又想起回來看看?”
“那個騎尉是假的,路上被我識破,察覺出是調虎離山之計,所以趕緊追了過來,幸好你沒有事……”
“假的?”梅長蘇兩道長長的秀眉一皺。
“是啊,易容術還真不錯,扮成我相熟的下屬模樣,所以一開始才騙過了我,沒有起疑。若不是半路我湊巧想起一件事交給他辦,隻怕要到了宮門才知有詐。”
梅長蘇緩緩邁步向前走了一段,把兩隻手的指尖放在一起,一麵搓弄著一麵沉思。片刻後,他回過頭來,語調堅定地道:“蒙大哥,你馬上進宮,向皇帝陛下稟報今天見到拓跋昊之事。”
“啊?為什麽?不是已經放他走了嗎?”
“就是因為已經放他走了,所以你才要進宮,既是稟報,也算是請罪。”梅長蘇黑幽幽的雙眸深不見底,“因為你若不說,很快就會就有人向皇帝陛下奏報你私縱他國重臣出入京都了。”
“怎麽會?難道那拓跋昊如此不小心,竟還被其他人識破了行蹤?”蒙摯有些吃驚,“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蒙大哥,你是不是以為那個假冒的騎尉,是拓跋昊派來引開你的?”
“難道不是?”蒙摯細細一想,逐漸了然。既知道皇帝經常有這種臨時召見的習慣,又知道禁軍府負責傳報聖命的是哪些人,還能夠模仿出那人的麵容和行為舉止,以至於一開始把自己都騙倒的人,絕對是對金陵各方人馬十分了解並有所掌握的人,而決非拓跋昊這種偷偷溜進來沒幾天的外來者。拓跋昊能打聽到蘇哲今天出門,並在他回程路上埋伏等候就已經很不簡單了。
梅長蘇看他神情,已知他明白了過來,又道:“我所能推測的,便是有人意圖趁我出門時下手,隻是忌憚你在旁邊,所以設計調開了你。沒想到拓跋昊從中橫插進來,打亂了他們的計劃,還沒等他們應變而動,你又識破假象趕了回來。所以自始至終,這些人都未敢輕易露麵。不過就算他們沒有*近,拓跋昊的翰海劍法也太驚人了,我們不能冒險賭他們什麽都沒察覺。所以你必須要趕在前麵,主動向陛下提及此事。”
“嗯,”蒙摯摸著生滿胡茬兒的下巴,點著頭,“陛下現在還無意與北燕交惡,就象你說的,真要公開把拓跋昊抓捕起來,朝廷反而不好處理。逼他快些離開金陵其實是最省心的方法,陛下應該不會怪我擅做主張。”
“那也要你立即回稟清楚了才行。若是暗中放了,說也不說,皇上得知必會起疑,”梅少蘇推了推他的胳膊,“別耽擱了,快走吧。”
“可是這裏……”
“差不多都該醒了,我和飛流守一會兒,然後自己回去。”
“這可不行,萬一想要暗中對你下手的那批人還沒撤走怎麽辦?”
梅長蘇有些好笑地瞅了他一眼,低聲道:“大統領,你真當我在這金陵城裏,就隻能*你保護了?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蒙摯愣了愣,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他一向不是拖泥帶水的人,梅長蘇這樣一說,他便不再婆婆媽媽,道了聲“再會”,便飛身離去。
梅長蘇帶著飛流檢視了一下地上的人,命少年在他們的某些穴位上點了幾指。拓跋昊並不想在大梁的國都裏真正傷人,下手極有分寸,未幾就全都蘇醒了過來。這裏離謝府已不算太遠,梅長蘇不讓人重新雇轎,由飛流扶著借力,自己步行,到了府門前,再把蒙摯的手下全都打發了回去。
好端端出去,這樣子回來,謝弼盯著那頂沒了蓋子的小轎發了好一陣呆,才想起來追問梅長蘇到底出了什麽事。
若說今天調走蒙摯準備下手的那些人,不用查也知道跟太子脫不了關係。畢竟來到金陵之後,認真講起來得罪的隻有太子派係的人,譽王那邊還夢想著能延攬到麒麟才子呢,應該不至於這麽快就下死手。想必是太子終於得知了自己在郡主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已斷絕了招他入東宮的希望,這才進行到了“得不到就要毀掉”的步驟。
即是太子的手筆,就一定與謝玉相關,說不定謝府那些轎夫行走的路線都是事先設定好的,否則那個假騎尉也不會如此順利地就在偌大的金陵城裏順利找到蒙摯。不過看著謝弼焦急詢問的樣子,和他聽自己簡單敘述時的反應,這個年輕人倒象是真的一點也不知道有關襲擊的計劃。而且通過這一向對謝弼的觀察,梅長蘇幾乎已經可以肯定,以譽王的精明,之所以從來沒有懷疑過謝弼並非他這方的人,就是因為這位寧國世子是真的以為父親默許他效忠譽王,所以言行舉止並無作偽。換一句話說,謝弼根本不知道父親是在利用他腳踩兩隻船,以求得將來最穩*的結果。
想到謝玉竟然深沉至此,連自己最寵愛的兒子都要加以利用,梅長蘇心中生出絲絲寒意,在麵對謝弼的追問時,也因同情而顯得十分溫和。
“真的沒什麽線索可以查出是什麽人幹的嗎?”謝弼並不知眼前的蘇兄這一番心思,他隻是很認真地在思考著,“一個人都沒有擒住嗎?”
“蒙大統領出手,誰敢停留?自然全都嚇跑了。”梅長蘇慵慵地一笑,“讓他去查吧,我不想操這個心。”
“可這明明是衝著你來的啊,”謝弼急道,“要不我去告訴譽王殿下,請他……”
“不用。”梅長蘇深深看了謝弼一眼,按住了他,“無頭公案,查之無益,終究也不能把主使人怎麽著了。我日後自己小心些,也就罷了。”
謝弼怔怔地想了想,脫口道:“難道是……”
梅長蘇截住了他的後半句話,閉上眼睛道:“謝弼,我有些累了,想歇一會兒。等下景睿回來要是知道了這件事,你替我告訴他事情經過吧,我不想再多說一遍了。”
謝弼默然地看了看他蒼白的膚色和萎頓的神情,心知這“累了”二字不假,便不再多纏他費心,低低說了一句“蘇兄請好生安歇”,自己慢慢退出了雪廬。
第四十五章 夜殺
蕭景睿當天是陪伴母親蒞陽長公主出門的,回來時天色已晚,但聽謝弼說了梅長蘇在外遇襲的事情後,他還是立即趕往雪廬問候。可是到得客院門前,才發現裏麵燈熄燭滅,院中人顯然都已經安歇。若是以前,說不定他還會不管不顧,就這樣闖了進去鬧他們起來,但不知為什麽,這一陣子朋友間的關係越來越生分了,禮數和客套竟比初相識的那幾天還要多。此時瞧著黑洞洞的院門和夜影下的樹枝,這種感覺更加深刻,似乎這個頗得自己敬慕的朋友,如今已真的越行越遠,不再是當初一路同行,溫言談笑的蘇兄了。
輕輕長歎一聲,蕭景睿轉過身形,隨著石子兒鋪就的甬道慢慢向自己的居處走去。夜靜風寒,空氣中有些厚重的潮腥味,也許到了下半夜又會飄雪。第一次見麵,便是在秦嶺雪中,以梅會友,把酒言歡,不過短短一歲光景,人事變遷已至於此,不由人不心生感懷,腳步也越邁越慢,越走越輕。剛轉過假山一側,突覺麵上一涼,伸手摸時,已是水滴。仰起頭來極目四望,滿天黑沉,根本什麽也看不到,但肌膚和口鼻已先眼目一步,發現了開始輕輕飄下的薄雪。
未到三更,雪已落地,看來明天應是一個冰晶粉砌的琉璃世界吧。若沒有這俗世紛紛擾擾,便可約上二三好友,圍爐飲酒賞雪,斯情斯景,想想都是人間樂事。隻可惜……
再次歎一口氣,蕭景睿搖了搖頭,仿佛是想要甩去胸口煩悶一般,伸手抹了抹麵上落雪濕潮。就在他重新邁出腳步的一刹那,眼角的視野邊緣仿佛隱隱掠過一抹黑影,迅疾而過,猶如幻覺,等霍然回頭再行捕捉時,眼前已無動靜。
不知是因為預感還是警覺,蕭景睿停止了自己的所有行動,隻是靜靜站在假山背後,透過山石的間隙凝望著雪廬的方向。
果然未及片刻,又是黑影一閃。這次因為集中了注意力,看得更加清楚。黑影是從雪廬臨東牆的那一側過來的,躍上院牆後便伏身在屋脊上凝然不動,少頃又有第二個黑影掠進,如此這般反複數次,雪廬的屋頂上已來了將近十人。蕭景睿正奇怪飛流怎麽會毫無動靜時,雪廬西廂的窗戶突然晃了一晃,而幾乎是在窗扇晃動的同時,屋脊上一聲悶哼,已有一人頭朝下墜入院中,夜幕下不知何時多了一條修長柔韌的身影,在鬼魅般的閃動中,餘下的幾條黑影已被盡數逼退回了東廂房頂,抵擋得甚是狼狽。
蕭景睿麵上剛剛浮起一絲讚賞飛流身手的笑容,下一個瞬間又僵住了。因為視線中出現了另一撥來襲者,自南牆而上,恰好避開了被開始那撥人稍稍阻礙了一下的飛流。蕭景睿未及多想已飛身而起,口中大喝一聲:“什麽人敢夜闖謝府!”
因為身邊未帶兵刃,蕭景睿在呼喝的同時,隻能挑了一個最前麵的,以肉掌劈下。對方顯然是對雪廬的情況有所了解,根本沒料到除了飛流外還有第二個人存在,初時有些驚詫,但隨即便恢複了鎮定,一比手勢,分出了兩個人來拉阻蕭景睿,自己與其他手下直撲梅長蘇日常所居的主屋而去。
這位刺客首領的決定雖然果斷,但他卻犯了兩個錯誤。
第一,他低估了蕭景睿的武功。被他分配去阻擋蕭景睿的兩名黑衣人,第三招就被奪去了兵刃,第四招就雙雙倒地,隻將這位侯門公子前進的步子稍稍減緩了一下而已;
第二,他低估了飛流的狠辣。因為梅長蘇一直約束著飛流不許傷人,所以給了某些有心的旁觀者一個錯覺,以為這少年隻是武功高而已。沒想到暗夜之中他有如殺神,招招斃命,不留一絲生機,解決起周邊的人來不僅快速而且幹脆得嚇人。
可是同時,蕭景睿與飛流也犯了一個錯誤,他們都低估了那首領的實力。
在意識到自己的劣勢以後,那首領快速地指令所有的人前去迎戰飛流,自己獨自麵對蕭景睿迎麵劈來的一刀。
刀是鋼刀,招卻是劍招。因為是奪來的兵刃,使得不是太順手,但刀附劍魂,仍是犀利無比,那首領移步換形,以腕間鐵刺格擋,剛壓住刀花,蕭景睿後招的一掌已狠狠拍了過來。
一掌印上前胸,對方的身子如斷線風箏般飛起,蕭景睿這時才察覺到不對,可是未及收手,那首領已拚了硬接這一掌之力,身形如箭般撞碎了門板,直射入主屋去了。
據蕭景睿素日所知,這主屋之中,向來隻住著一個孱弱無力的梅長蘇,甚至別無隨身仆從。
“蘇兄!”嘶著嗓子大喊了一聲,蕭景睿衝上台階,踏著已碎了一地的門板木屑,進入了黑沉沉的室內。血腥氣撲麵而來,憑著他驚人的夜間視力,也隻看到一個人影影綽綽地站在中間。在腦部還沒有下一個反應之前,眼前火光一閃,桌上的燈被盈盈點亮,彌滿室內的潤黃光線中,梅長蘇披著一件毛皮長氅,手扶桌麵飄飄站立,燈影搖曳在他清素的容顏上,更顯得有幾分肅殺。
蕭景睿的視線掠過梅長蘇的身體,落到他隨意丟放在桌麵的一支小弩上,朱弓墨弦,白玉拉扣,弩身的花紋,滴滴如淚。
“畫不成?”
“是,這就是班家所製的勁弩‘畫不成’,”梅長蘇淡淡道,“金陵果然不同於他處,竟能逼我用到它。”
蕭景睿低下頭,那刺客首領的屍身就躺在腳下不遠的地方,一柄精巧的小箭端端正正插在他喉結正中。雖然他胸前一片殷紅血色,但那顯然是中了自己一掌之後噴出的,而喉間的傷口卻由於箭勢淩厲,刺激得死者肌肉緊縮,別無血跡濺出,可以想象當時端坐在黑暗之中的發箭人眼有多利,手有多穩。
“你最好別看,”見蕭景睿似乎試圖要掀開死者麵上蒙的黑巾,梅長蘇低聲攔阻,“這麽晚了,沒想到你會來。”
“我聽說蘇兄今天在外麵遇襲,有些擔心。趕過來後,才發覺時辰已晚。”蕭景睿手指已捏住那麵巾的一角,但心頭卻有些莫名的猶豫,並沒有立即掀開。
他並不是謝弼,他自幼就接觸江湖,了解江湖,他也曾親手殺過人,也曾看過屍橫滿地的江湖仇殺現場,他並不怕屍體,無論那人死得有多麽的難看,也不至於會將琅琊公子榜上排名次席的蕭公子嚇倒。
可是蘇兄卻說……“你最好別看”……
這位刺客就躺在麵前,他的容貌被遮在黑巾之下,無論看與不看,都是同樣的一張臉。就如同某些真相一樣,無論自己明白還是不明白,那些事實都是永遠存在的,並不會隨之而改變。
蕭景睿咬了咬牙,最終還是揭開了那張輕薄如無物,卻又沉重如千斤的麵巾。
隻一眼,目光便是一跳。手指慢慢用力握成拳頭,麵頰上的肌肉因緊張而閃過一絲痙攣。
那是一張似乎陌生,又似乎熟悉的臉。
說他陌生,是因為從未打過招呼,說過話,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職位。
說他熟悉,是因為常常見,就在父親的身邊,常看見他跟隨著,聽從並執行一些瑣碎的指令。
如果這樣一張臉並不能說明什麽問題的話,那此刻周邊的靜寂則更象一張慢慢收緊的網,一寸寸地絞緊了蕭景睿的心髒。
越是純粹的靜寂,越是有各種各樣的聲音交雜其中。夜風吹拂的聲音,飛雪飄落的聲音,砰砰心跳的聲音,起落呼吸的聲音……不該聽到的聲音都聽到了,可是該聽到的聲音卻一絲也沒有。
堂堂寧國侯府,靜夜被襲,殺聲喊聲兵刃聲早就足以撕碎夜空,可是卻有如一粒石子落入古井,微漪過後,便毫無反應。
院外的飛流早已收拾完所有的對手,卻沒有進來,不知在做什麽。彌散的血氣在夜風中越來越淡,淡到可以忽視。
沒有人來支援,甚至沒有人來查看,整個謝府象是什麽都沒有聽見一樣,安靜地沉睡著,等待第二天黎明的到來。
“景睿,”梅長蘇的聲音穩穩響起,仿佛無視於麵前年輕人怔忡的神情,語調平談,“我今天出門看房子,是蒙大統領推薦的,在長郅坊那邊。屋子很潔淨結實,一應家俱用器都是全的,園中景致差些,剛好可以讓我徹底翻建一番。所以……我也該搬走了……”
“搬走……”蕭景睿的視線仍是呆呆地看著麵前的屍首,喃喃道,“是啊,是該搬走,這雪廬,確實住不得了……”
“景睿,你聽我說,”梅長蘇將手掌壓在年輕人的肩上,微微用力,“現在回自己房裏去,就當今晚沒有來過雪廬,你所看到的事,不過是一場幻夢。明天約豫津出門遊玩一下,放鬆放鬆心情,一切就還是原來那樣。你不要胡思亂想,讓你母親擔心……”
“一切……真的可能還是原來那樣嗎?”蕭景睿站起身,回頭凝望著梅長蘇的眼睛,“我不想知道父親為什麽要殺你,我隻想知道……你為什麽要卷進金陵城這個旋渦中來?你本是我最羨慕的那類江湖人,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梅長蘇慘然一笑,看著桌上一燈如豆,“你錯了,世上本沒有自由自在的人,隻要一個人有感情,有欲望,他就永遠不可能是自由自在的。”
“可是你明明可以避開……”
“景睿,”梅長蘇抬起雙眸,神色微見凜冽,“你並不是我,不要替我做判斷。你回去吧,我明日一早就走。在雪廬這些日子,承蒙你的照顧了。等我安下新居,你若願意,隨時歡迎來做客。”
蕭景睿怔怔地看著他,問道:“日後,我們還可以來往?”
梅長蘇展顏一笑,“有何不可?隻怕你日後不願意來了,也未可知。”
蕭景睿想到目前迷霧般的情勢,想到父親與他敵對的立場,心中如同塞了一團亂麻般,茫然無措。原本以為隻是謝弼陷身局中,還道無傷大局,將來縱有閃失,還可*寧國侯與長公主的地位庇護,今日突然發現其實父親也並非如表現出的那般中立,這才明白謝家在奪嫡之爭中卷得有多深。雖然素來撒手不管,雖然時常遊曆在外清閑自在,但自己總歸是謝家的一分子,全然不關心是不可能的。現在想來,草場邊言豫津勸他的那番話,竟是那麽的有先見之明。
“事情還沒到那一步呢,何必提前煩憂?”梅長蘇仿佛知道他的心思般,淡淡笑道,“你隻要守住自己一份真性情,什麽事情熬不過去?就象外麵這雪,雖然看起來越下越大,但你我都知道,它終究還是要停的。”
仿佛是配合他這句話,一陣風雪從被撞開的門洞中卷入,帶來陣陣寒氣與一條人影。飛流伸手拖起地上的屍首,輕鬆地拉了出去。蕭景睿跟到門邊一看,隻見他隨手一扔,就扔到了牆外,再看院中地上,已是幹幹淨淨,早沒了那些橫七豎八。
“你就這樣丟出去就行了?”蕭景睿吃驚地問道。
“行了,”回答的人是梅長蘇,“放在外麵,自會有人來處理。”
蕭景睿聽得他語聲如冰,渾不似素日相熟的那個溫和蘇兄,不由心頭一寒,背心陣陣發冷。
飛流已經回來,牽住了梅長蘇的手:“一起!”
“好,”梅長蘇向他柔柔一笑,神情轉換那般快速,卻又自然之極,“蘇哥哥跟你一起到西屋去睡。你先送蕭哥哥出去好嗎?”
飛流轉頭,瞪了還在發呆的蕭景睿一眼,“不好!”
“飛流……”
“不用不用,”蕭景睿回過神來,心中泛起一絲苦澀,黯然道,“你休息吧,我先走了。後半夜……也要小心。”
梅長蘇淺笑頷首,看著蕭景睿步履沉重地轉身向院外走去,麵上的微笑漸漸轉換成了淡淡的悲哀。從後麵看去,那年輕人的頭低著,原本挺拔的身姿顯得有些微微的佝僂,仿佛有什麽無形的重物壓在他的肩頭,必然要背負,卻又背負得那般艱難。他未來將要麵對什麽,也許隻有自己知道,但胸中那如冰如鐵的執念卻在清晰地說著,就算知道,那該發生的一切,也仍然會按照預定的軌道發生。
“隻是開始而已……景睿……還望你能熬得過去……”喃喃低語了一聲,梅長蘇收起心中不經意間翻湧而出的同情,牽著飛流的手慢慢走入了西廂。
第四十六章 新宅來客
那一場雪,斷斷續續、扯絮撕棉似的下了三天。蘇哲在雪中悄悄喬遷了新居,並沒有刻意通知任何一個人,可沒幾天該知道的人還是全都知道了。
穆王府、譽王府自然送了許多的重禮,宮裏也賜出幾箱珠貝綿緞之物,據說其中還有景寧公主添備的。懸鏡使夏冬空手上門轉了一圈兒,丟下一句“好難看的院子”就走了,不過其他陸續上門的訪客們卻不敢發表類似的評論,因為大家都知道,這院子是蒙大統領推薦的,武人的審美觀嘛,也許就是這個樣子的。
蕭景睿、言豫津和謝弼自然也都上門做過客了,但是曾經那歡笑融洽的氣氛卻早已不複存在,隻有言豫津還在努力地說著種種趣事,引逗大家開心,蕭景睿基本上就沒接過幾句話,甚至連謝弼也不知因為什麽,整個人呆呆的打不起精神來。
梅長蘇借這個機會,勸他們三個一起出京,到鄰近的虎丘溫泉去放鬆幾天。
“這倒正是泡溫泉的好季節,”言豫津經他一提,有了些興趣,“不過景睿倒也罷了,隨時可以拖著他走人的,謝弼隻怕沒那麽輕鬆想走就走,他不是象我們一樣的閑人,每天有好多事務要處理,去一趟虎丘溫泉再回來,起碼要花半個月的時間啊。”
他話音剛落,謝弼突然一拍桌子,道:“我怎麽不能去,走,我們一起走……”
“你沒發燒吧?”言豫津伸手摸摸他的額角,“每天都聽你說忙,怎麽現在不忙了?”
謝弼呆了呆,神情黯然:“不忙了,現在……也沒什麽事好做……”
言豫津見他不象說假的,不由怔了怔。蕭景睿已伸手摟住了謝弼的肩,道:“二弟,別想這麽多了,蘇兄說的對,虎丘溫泉是個放鬆的好地方,我陪你一起去,散散心……再回來……”
梅長蘇心中暗暗歎息,正要說話,新雇用的一個男仆飛奔了進來,稟道:“先生,譽王殿下到。”
謝弼驚跳了一下,有些無措。梅長蘇體諒他現在的心情,低聲道:“不介意的話,從側門離開可好?”
言豫津眼珠轉了轉,雖不明白為何現在謝弼居然會怕見譽王,但也知定然事出有因,倒也沒有多嘴,跟著兩兄弟一起,由仆從們引領著走了。
梅長蘇這邊前腳剛迎至外院影壁,譽王就已經走了進來,便衣雪帽,滿麵謙和的笑容,禮賢下士的姿態擺得極是嫻熟,見梅長蘇躬身行禮,急忙跨前一步伸手扶住,笑道:“趁雪而來拜訪先生,隻為朋友之誼,何必多禮。”
梅長蘇微微一笑,就勢起身。譽王展目四處張望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誇獎,但梗了半天,才誇了一句:“此院寬闊疏朗,拙樸有趣啊……“
梅長蘇笑而不言,抬手請譽王進了剛布置好的書房入座,命人奉上茶來。
“先生新遷佳居,不知使喚的人可夠?本王有幾個丫頭,姿色不錯,調教得也極好,先生不嫌棄的話……”
“多謝殿下好意,”梅長蘇欠身道,“蘇某是江湖人,且尚未娶妻,不太習慣由婢女服侍。好在京裏有些舊友,送來幾房家人都甚是聽用,若日後有什麽不足之處,再向殿下討要。”
譽王隻是隨口說說,並沒指望他真的會收,被婉拒後也不覺得怎樣,視線在室內打量了一圈,落在書案之上。
“這是先生的大作?真是好畫!”
“不是正經作的畫,”梅長蘇笑了笑,“雖然殿下覺得此院拙樸有趣,可惜蘇某的品味還是未能免俗。這是構想的園景草樣,準備開春雪化後,雇人照著這樣本重新翻建園內景致的。”
“哎呀,隻是草圖麽?就已是如此有神韻了,看這草木配搭,園徑小景,微中見大,錯落有致,非是胸中有丘壑者而不能為,“譽王是不值得誇的他都能誇上一句,看見這能誇的當然更加有詞,“此園若是完全按這圖樣修建,絕對是金陵佳園。本王就說嘛,江左梅郎住的園子,怎麽也該是這樣的才行。”
“殿下過譽了。還是蒙大統領選的好,當初我第一次來,就覺得這園子的位置和形狀很合心意,價錢又甚公道,便買下了。幸而這次運氣不錯,沒有遇到蘭園那種嚇人的事情,住過來這幾天,感覺倒很是舒適。”
譽王見他主動提起蘭園,心中暗喜,離開書案回身坐下,道:“蘭園藏屍奇案,讓蘇先生受驚了。聽說此案現在京兆尹府已有了初步的結果,先生可知?”
“官府的大案,草民怎麽會知道……”梅長蘇嗬嗬笑道
譽王心下暗道,明明是你要找樓之敬報仇翻出來的舊案,豈有不步步跟蹤打探的道理?不過麵上卻未說破,擺出溫和的笑容,哈哈道:“說來此案真是離奇,明明是普通刑案,竟牽扯到數名朝臣巨紳卷在其中。因此那京兆尹高升昨日上書刑部,稱有二品以上命官卷入,京兆衙門權責有限,不能擔綱主審,把一應證據證人都上交了,辦事還算利落幹淨。”
梅長蘇看著譽王眉間掩不住的得意,心中不由一笑。那高升雖不是任何一派的人,但也不敢因為太子施點壓力就篡改毀壞證據,麵對這案子本是寢食難安,恰好府中師爺為了何文新的殺人案來出主意,讓他把何案草草結案上報,竟然無意中提醒了他,於是立即連夜提審史都管,審出“樓之敬”的名字後立即又停止,一應細節統統不再多問,單抓住事關“二品以上大員”這個由頭,把一切的案卷人等,全部封送了刑部,一天之內就推掉了兩個得罪人的大案,這才算安安穩穩地睡了個踏實覺。如此一來,最多今年的考績評個無能下等,總之性命家眷是保住了,若能貶謫到其他地方當官,那當然就更是意外之喜。
高升的這番圓滑謹慎,正中譽王的下懷,如今兩樁案子,一樁對已方不利的,一樁對已方大大有利的,全都攥在了刑部的手中,刑部尚書齊敏又是多年的心腹,不由得譽王不心情大暢。想到樓之敬是江左盟的仇家,這藏屍案又是梅長蘇一手翻出來的,當然要過來送個人情。
“聽說……蘭園一案,牽涉到了吏部的樓大人?”果然,梅長蘇這個聰明人一聽上報了刑部,立即表現出了關切之情,“不知刑部可有權限審查同級官員?”
“先生大概不清楚朝廷的規矩,單一個刑部自然是審不得的,但隻要人證物證確鑿,就可以呈報陛下指派廷尉府司監審,兩部會審一部,就不受同級權限所約束了。”
“原來是這樣,”梅長蘇滿麵恍然狀,“但因為之前一直都是刑部在查案,所以監審的廷尉大人想來也不太清楚案情,整個過程還是要*刑部主導才行吧?”
“這是當然的。樓之敬這個衣冠禽獸,殘害無辜弱女,刑部定不會容情,請先生放心。”
蘇哲隻是報案人,又不是原告,這“放心”二字原本說來古怪,但梅長蘇聽他這般說法,卻並未表示異議,僅僅點頭不語,仿佛是已經默認了自己與樓之敬之間的私人恩怨,讓譽王感覺到他的態度又更偏向了自己一些,帶出點同謀的味道來,越發添了欣喜,本來打算另尋時機請教的一個難題也趁勢問了出來。
“蘇先生可知‘濱州侵地案’麽?”
梅長蘇低頭喝著茶,隨意地點了點頭:“嗯,來金陵的途中,曾遇到過那對原告老夫婦。”
譽王突然起身,長揖為禮,道:“此案令本王十分困擾,願先生教我。”
梅長蘇凝目看了他半晌,低聲問道:“陛下終於決定,要開審此案了麽?”
“是,父皇今日召太子與本王入宮,詢問我們對審理侵地案的看法,最後……決定將此案交由靖王主審,三司協助……”
梅長蘇聲色不動地道:“太子與殿下是如何應對陛下這個決定的?”
“都未曾反對……”譽王歎一口氣,“太子不反對,是因為知道父皇絕對不肯把案子交給他,隻要能不由本王來主審,他就已經很滿意了,何況靖王的脾氣又剛直。”
“那殿下您呢?”
“本王是不敢反對,怕父皇多心。先生應該知道,慶國公柏業,與本王交往甚厚……”譽王麵露憂色,“此案沒有落在太子手中,已屬大幸,但本王擔心的是景琰那個死心眼的人,不好打交道啊。”
“殿下前不久,不是還因郡主之事在陛下麵前庇護過靖王嗎?這也算是份人情吧?”
譽王苦笑道:“是人情不假,但這人情還不足以讓靖王俯首聽命啊。蘇先生也許不知道景琰是個什麽樣的人,說實話,本王從來沒見過象他那樣不知變通,冥頑不靈的人,連父皇有時都拿他沒有辦法……”
“那殿下是想讓蘇某找辦法製約住靖王,讓他按照殿下的意思裁斷這侵地案麽?”
“先生若有良策,本王實是感激不盡啊。”
“那敢問殿下,您的意思是如何處理侵地案方才滿意呢?”
“能想辦法證明是刁民誣告最好。如果不能,當以平息為主。”
梅長蘇看了他兩眼,突地冷笑了幾聲,“殿下,昨夜入睡,今天還沒醒麽?您當懸鏡使收集回來的證據是玩耍的?”
譽王咳了兩聲,因為一向仁厚的形象樹立久了,氣量竟也習慣性地增大,不僅沒惱,反而露出赧色,道:“這個……是有些難度,所以才必須要想法子讓靖王刻意回護才行,無論如何,隻要判定慶國公不知情,罰銀罰俸都無所謂。”
梅長蘇抿住嘴角,眸色幽深地凝視了譽王半天,看的他有些不自在了,方冷冷道:“殿下若真的存了這個心思,蘇某也隻好不客氣地說,世間路有千條,何苦隻尋一條死路呢。”
譽王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殿下一代賢王,深得陛下愛寵,群臣擁戴,所以意氣風發,竟能與太子爭輝。可惜殿下忘了,無論殿下如何權勢滔天,在這大梁天下,還有一個人是殿下萬萬不能與之為敵的,”梅長蘇口角噙著一絲如碎冰瑩雪般清冷的笑意,字字如刀,“那就是當朝皇帝,您的父親。”
譽王霍然起身,爭辯道:“本王何曾敢與父皇為敵?”
“那殿下以為這侵地案是誰要審的?是太子麽?是靖王麽?都不是,是陛下!陛下竭盡心思找出靖王這樣一個主審人,為的是什麽?還不是為了一舉震懾住目前的土地兼並之風?您與太子相爭,當然眼裏最大的事就是奪嫡,但對於皇帝陛下而言,他還要治理天下,他可以容忍你們爭強鬥狠,卻決不會容忍你們阻礙他推行國政。當陛下派出懸鏡使去查案時,當他決定由靖王來主審時,陛下的心中對此案的結果就已經有了他自己的預期,如果因為殿下您從中製肘,而破壞掉陛下原先的設想的話,最惱怒的人會是誰?您保住了一個慶國公,卻失掉了陛下的歡心,孰輕孰重您可曾想過?”
他這一行說,譽王已冒出了一額的冷汗,呆坐了片刻,伸手抓住桌上的茶碗,一氣灌了下去。
“殿下,”梅長蘇的聲音卻毫不放過他似的,帶著絲絲陰冷繼續傳來,“慶國公早就保不住了,您一定要明白這一點才行。”
第四十七章 棄卒
慶國公早就保不住了……這個結論並不是梅長蘇第一個說,譽王府的謀士們在合議時也曾有多人提過,不過當時大家主要的意思還是指主審的靖王是個牛黃丸,軟硬不吃的脾氣,又是懸鏡使親自出馬收集的證據,要翻過案來幾乎不可能雲雲,全都停留在操作層麵,讓譽王心裏還存著一絲僥幸。可今日梅長蘇三言兩語,斷的是他的根本,明明白白指出慶國公保不住,不是因為保起來很難,而是因為根本就不能去保他。
譽王不同於太子,是個本身很有判斷力的人,梅長蘇一點,他就知道事實的確如此,方才的一團興頭頓時蕩然無存,心裏沉甸甸的。其實慶國公對於譽王來說,並沒有多深的私人感情,可他卻是在軍方普遍態度曖昧的情況下,唯一公開表示支持譽王的武臣,而他元老的身份,也足以號召起一批門生故舊,因此顯得格外可貴。不過若是幾天以前,這份失去雖然沉重,但還是可以勉強忍受的,然而當秦般若向他密奏謝玉已倒向太子的情報之後,他就越發感覺到慶國公對他的重要性。
大梁的國製,文武臣之間涇渭分明,除皇室宗親外,文臣不封侯,武臣不參政,一品以下,不能兼領文武雙職。文臣的晉升可以既*考核,也*上司或皇帝的青睞提拔,但武臣們的晉升則必須要有軍功才行,不能單*皇帝的偏寵。正是由於這個傳統,使得大部分武臣對爭嫡之類與軍務無關的政事不太感興趣,因為就算冒著極大的風險卷進去選對了新君,沒有戰場上實實在在的軍功也得不到升賞,實在是不合算的買賣,還不如乖乖作壁上觀呢。隻有早已憑軍功升至一品,已封侯或拜帥的武臣才不受這些限製,可以得到皇帝任何的加封,從而求得超品級的待遇和家族世襲的蔭賞。而目前大梁天下有這個資格的武臣,不過隻有五人而已。
這五個人的偏向,就代表著大部分武臣們的態度。雖然從現在的情況看來,五人中除了慶國公明著支持譽王,寧國侯暗裏支持太子以外,其餘的好象都置身事外。
當然,最終影響皇帝確定傳位人選的因素中,有八分還是要看太子和譽王在政務上的表現以及爭奪六部實權的較量,但餘下兩分,皇帝還是免不了要參考軍方的偏向。
縱然譽王有信心在那八分裏占得太子的上風,但隻要未能把差距拉得很大,那麽這餘下的兩分,仍然有可能導致顛覆的結局。
何況武臣的態度,曆來都最難把握,大部分武臣為了規避風險,從來都是不偏不倚,一問搖頭三不知,隻等最後的關頭被皇帝當麵問到,才會在龍耳邊悄悄說出一個名字,決不傳第二人之耳。這樣雖得不到新君的格外愛寵,但也不會招來禍端,野心不是那麽強烈的人,一般都會選擇這種方式。
由此也可以想見,得到一個一品軍侯的公開支持,對譽王來說有多麽難得。
“蘇先生有所不知,”譽王歎一口氣,用推心置腹的口吻道,“本王一直以為,在爭取武臣支持方麵我是優於太子的,因為本王既有慶國公,又有謝弼,從來不用為了軍方的態度操半點心。結果千算萬算,實在沒算到寧國侯竟然首鼠兩端,表麵上他毫不反對謝弼投在本王旗下,讓我誤以為他心向本王,暗地裏卻早已投*了太子,一手炮製出‘侵地案’來意圖扳倒慶國公……現在本王沒有任何途徑可以預先察知軍方的偏向,怕隻怕將來緊要關頭時,就輸在這一點上啊……”
對於譽王的感慨,梅長蘇靜靜聽著,除了略微點點頭外,沒有任何其他的表示。譽王的目光也因他的這種反應而閃爍了一下,不過表情倒一直控製得很穩,先眨了兩下眼睛,再在臉上露出一抹苦笑,自責道:“哎呀,是本王魯莽了。本王竟然忘了蘇先生與寧國侯府的兩位公子甚是交好……說這番話,實在是讓先生為難了……”
梅長蘇容色淡淡,並不否認,微低著頭的樣子,竟象是在發怔一般。
“可是據本王所知,蘇先生與景睿謝弼雖有朋友之誼,但對霓凰郡主也大有知音之情,甚至曾為她不惜觸怒太子……”譽王凝視著梅長蘇的側頰道,“也許這並非先生本意,但一步踏出,已再難收回了。如果本王猜得不差,先生如此匆忙地冒雪遷居於此,隻怕也是別有隱情吧?”
“殿下想到哪裏去了,”梅長蘇看似輕鬆的笑容裏隱露一絲勉強,“蘇某是江湖人,一向無拘無束,不諳禮數,在森嚴侯府裏實在住不慣,這才盡早搬出來的。至於太子殿下對蘇某的誤會,隻要稍有機會,蘇某應當還是解釋得清楚的。”
聽到這暗含拒意的回答,譽王眼匝的肌肉忍不住一跳,眉宇間閃過一抹煞氣,但隻有短短的一瞬,又立時被他硬生生忍了下去。
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顯得象太子那樣氣量狹小,否則就會功虧一簣,徒失已占得的先機……這是譽王在心中暗暗告誡自己的話。
梅長蘇既然離開了廊州來到金陵,必定心中早已有覺悟,知道自己掙脫不了被琅琊閣一語定下的命運,已準備要擇主而事了。在這種被迫的情況下,誰顯得更加仁厚,誰讓他感覺更安全,他便會選擇誰。而等他下定決心站穩了立場後,這位麒麟才子必然會竭盡所能
因為梅長蘇實在是太看重他的江左盟了。如果他所選擇的一方將來在奪嫡之爭中失敗的話,江左盟必定會因為它的宗主而遭受到池魚之災,而這個,是梅長蘇無論如何都不會允許發生的。所以隻要能把他拉到旗下,再小心防著他不跟太子黨的人接觸,把他和江左盟的命運跟自己牢牢地綁在一起,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利用他的心機與才華了。
這是譽王那日被秦般若問了一句“若得到了梅長蘇為下屬,可願毫無猜忌地全心信任他”之後,幾番考慮確立下的用人策略,並且相當自信這個策略一定能卡住這位麒麟才子的七寸,讓他盡為已用。
不過前提,當然是得先將他網在麾下才行。
“蘇先生今日肯出言指點本王處理侵地案一事,本王已是不勝感激。至於將來,本王決不敢勉強,”在溫暖笑容和謙和辭氣的雙重搭配下,譽王很完美地表現出了仁君風範,“以先生之大才,自然審時度勢獨具慧眼,何須本王多加絮言。本王隻想說的是,無論先生選擇為何,無論日後際遇為何,隻要先生肯再垂青眼,譽王府的大門將永為先生而開。”
這番話實在是說得冠冕堂皇、念作俱佳,令梅長蘇覺得自己趁勢作出的暗暗感動之色也被拉扯得自然了許多,使得正在察言觀色的譽王十分滿意。
“本王今天已叨擾了多時,隻怕誤了先生休息,就先告辭了。”譽王深知什麽是欲速則不達,見梅長蘇已有些動容,反而後退了一步,笑著起身道別,把剛才為了慶國公一團貓抓般的心煩忍了下去,倒也是個人物。
梅長蘇跟著站了起來,欠身行禮道:“殿下不計寒素,親臨敝舍,叨擾二字怎麽敢當?現已天色近晚,本當置酒留客,無奈殿下日理萬機,少有餘暇,蘇某實在又不敢開這個口。清茶一杯,招待不周,請殿下見諒。”說著抬手示意,已是要陪客人一起出去的意思。
按譽王的心思,當然是巴不得被挽留下來,可梅長蘇這番話,聽著又象是留客,又象是送客,捉摸不出他真實的意思來,若是領會錯了,恐怕顯得自己跟麒麟才子之間沒有默契,所以盡管腦中快速了閃過了數種想法,最終也沒敲定任何一種,隻能將步子邁得慢慢的,盼梅長蘇再多說幾句。
幸好天從人願,當兩人並肩從書房出來,沿著折廊走到中間的涼亭時,梅長蘇抬眼看了看遠處蒼茫的雲腳,輕聲道:“譽王殿下不必過於煩惱。慶國公就算這次不出事,他也不是謝玉的對手,損失了也沒什麽太可惜的……”
“說得也是,”譽王蹙眉道,“但他在朝中總有些份量的,有總比沒有好啊。”
梅長蘇淡淡一笑,道:“若依蘇某的小見識,殿下此時宜將慶國公完全丟開,一力支持靖王才是。”
“支持靖王?”譽王這下倒真的有些訝異,“他是皇子,又奉聖命主審,誰敢為難他?哪裏還需要本王支持?”
“單單一樁濱洲案當然不必,”梅長蘇凝住腳步,靜靜地道,“可殿下也知道,此案隻是由頭,審結之後各地立時便會呈報上多宗類似案件,牽涉到更多的豪門。在應對層層複雜關係上麵,靖王實在沒有經驗。如果這時殿下肯加以援手,助他快速平定各豪門的反對聲浪,穩住陛下‘安定耕農’的國政,靖王怎麽會不對殿下心存感激?”
譽王呼吸一滯,仿佛突然之間看到了以前從來沒有看過的一個方向,腦中漸漸明晰:“先生的言下之意是……”
梅長蘇冷冷地道:“慶國公有什麽值得殿下痛惜的,就算是兩個慶國公加起來,頂得過半個靖王麽?”
譽王的神情有些激動,麵色潮紅地在原地快速地踱了一圈,“若能得靖王,那當然……可是靖王的心性……本王實在擔心駕馭不住……”
梅長蘇眸色似雪,如刀刃般直逼譽王的眉睫:“駕馭不了也要駕馭。寧國侯已經是太子的人了,除了靖王,誰在軍方能與他抗衡?”
譽王心知他所言不虛,眉頭更是擰成一團:“要與謝玉正麵相抗,其他人的確不行。可是景琰是個認死理的人,本王怕將來有用處的時候,他不聽調派……”
梅長蘇將身子徐徐轉了過來,直視著譽王的眼睛,用極慢的語速問道:“殿下想要掌控軍方,為的是什麽?是準備要逼宮造反麽?”
譽王嚇了大大一跳,不由自主地四處看了一眼,怒道:“先生這話從何說起?本王若存此心,天地不容。”
“既然一不逼宮,二不造反,調派二字從何而來?”梅長蘇語聲如冰,“靖王的作用,隻在於震懾。就算太子那邊有謝玉,甚至可以再加幾個一品侯,都不算什麽,隻要殿下您身邊有靖王,有霓凰郡主,那麽將來在陛下的考量中,您和太子對軍方的震懾力至少也是持平的,不至於被他比了下去。隻要不走到有違臣道的那一步,所有的一切都僅僅是籌碼,隻需要擺出來給陛下看一看,而不需要真正使用的。”
譽王手下謀士成群,時常都會在他麵前縱論朝局,點評時事,卻從來沒有人提出過這樣新奇的言論,隻覺得另辟蹊徑,混亂的腦部漸漸清亮了起來。
是啊,軍方不比文臣們,根本不需要收伏的得心應手,因為在皇帝親掌禦林軍的金陵城,在蒙摯嚴謹細致的管製下,動武奪嫡的可能性基本沒有,所需要的,隻是力量的靜態展示而已,要那麽聽話做什麽?
注視著譽王神色變化的梅長蘇知他已心中大動,唇角微微向上一挑,輕飄飄地又加了一句:“退一萬步說,即使太子真要發動什麽不軌的行動,一旦危及陛下,以靖王的剛直脾氣,他還需要您去調派才肯起而相抗麽?”
第四十八章 飛流的禮物
梅長蘇送客的路,走了足足兩刻鍾才走到門口。譽王在上轎之前,還刻意將他從門檻內拉了出來,親切地撫肩叮囑:“先生身體不好,快別站在這風口上了。”
梅長蘇看他一眼,心中暗道,我明明是躲在裏麵被你拉出來的,裝什麽好人,但臉上卻帶著笑容答道:“此處確是風寒,殿下也快請上轎吧,恕蘇某不能遠送。”
譽王在這街前門外表演完了主從和睦的一幕,已是心滿意足,帶著雪粒的冷風吹在臉上又的確不能算舒服,當下不再多客套,回身鑽進了轎中。
轎簾剛剛放下,梅長蘇就回身進了院門,快步走入影壁之內,象是想要吐盡什麽瘴氣似的一連深深吐納了幾次。
“蘇哥哥……”
轉頭一看,飛流歪著頭站在一旁睜大了眼睛,滿眼都是關切之色。
“沒什麽事,”唇邊溢出自然而然的笑意,拉過了少年的手,“剛才陪毒蛇玩了一會兒,玩到後來,居然不小心惡心起來了……”
“毒蛇?!”飛流立時警覺,視線迅速四處搜尋,想要把那條毒蛇找出來。
“已經爬出去了,”梅長蘇忍不住笑了起來,“沒關係,那條蛇蘇哥哥認識很久了,知道他哪裏有毒,不會被咬到的。”
“不準咬!”
“對啊,有我們飛流在,誰敢咬我?”梅長蘇揉著少年的頭,語聲漸漸又轉為低沉,“再說……蘇哥哥自己……現在也已經變成是條毒蛇了……”
飛流皺起了兩道秀氣的眉毛,雖然他聽不懂梅長蘇話中之意,但卻能感受到其間的淡淡悲哀,立即*了過來,用力搖著頭:“不是!”
“不是毒蛇?那是什麽?”梅長蘇知道自己的情緒波動影響了飛流,忙定了定神,笑道,“是毒蜘蛛?毒蜥蠍?還是毒蠍子?”
飛流被逗得大急,繃著俊秀的麵龐叫道:“都不是!”
梅長蘇嗬嗬笑著拍拍少年的後背安撫,“好啦好啦,都不是……我們回屋去吧,明天,飛流要陪蘇哥哥出門哦。”
飛流點著頭,“嗯!溫泉!”
“不是的,不是去溫泉,”梅長蘇毫不奇怪飛流怎麽會聽到溫泉這個地方,笑著撫去他頭頂的碎雪,“你還沒把那個木雕的小鷹弄丟吧?我們明天要去看庭生哦。”
自從宣布要去看庭生後,飛流就停止了今天邊玩邊練功的活動,在每個房間裏認真地找著。和所有小男孩一樣,飛流也是個很不會收拾東西的人,就算再喜歡的小玩意兒,多玩兩天,也仍然會不知不覺消失到異次元空間去。按以前的經驗,找不到的東西就不用再找了,因為過不了多久它自己又會莫名其妙地從某個角落裏冒出來。可是這次不一樣,就算飛流智力有損,他也知道自己不久前剛剛搬過家,不見了的那隻小鷹自己從新家冒出來的可能性基本沒有,所以還是要親自動手找上一找。
“飛流,吃飯了哦。”
“不吃!”
“飛流啊,丟了就丟了吧,飯還是要吃的。庭生明天又不一定會問你這隻小鷹,就算他問,你也不用真的告訴他弄丟了啊?忘了藺晨哥哥是怎麽教你的嗎?不會說謊的小孩不是好小孩……”
飛流惱羞成怒:“還不會!”
“還沒學會啊?”梅長蘇忍著笑柔聲安慰,“沒關係,慢慢學嘛。我們飛流最聰明了,那麽難的武功都學的會,怎麽可能學不會撒謊。放心,如果藺晨哥哥嘲笑你的話,蘇哥哥幫你打他。”
如果蕭景睿此刻在場,他一定會為江左盟這種教育小孩的方式而抗議的,可惜他不在,所以飛流絲毫不覺得自己接受的教育有什麽不對,隻是想起藺晨哥哥那副嘲笑的嘴臉,有些鬱悶地板起了臉。
“快來吃飯了,”梅長蘇走過去將少年拉回了房中,“有專門給你買的三黃雞,來,先吃兩個雞腿。要不這樣吧,明天你也帶一件禮物送給庭生,不就扯平了嗎?”
飛流嘴裏叼著雞腿,眼睛一亮:“西莫(什麽)?”
“送什麽啊?我想想……”梅長蘇托著下巴,“應該是要送你最喜歡的給他吧……”
“不行!”
“為什麽不行?”
“蘇哥哥!”
“你最喜歡的是蘇哥哥啊?那當然不能送了……”梅長蘇一笑,“那送那件金絲背心好不好?”
“不行!”
“為什麽又不行?”
“不喜歡。”
“你不喜歡那件金絲背心啊?”梅長蘇抿住嘴角快掩不住的笑意,“可是飛流,你不喜歡那件背心是因為你武功高,不需要穿它來護體,所以才一直壓箱底。可是庭生不一樣啊,他年紀小,武功低,如果被人欺負,穿著那件背心人家打他就不痛了,他一定會喜歡這個禮物的。”
飛流眨眨眼睛認真地想了一下,但對於梅長蘇的話他向來是隻信不疑的,所以很快就點了點頭。
“那件背心就放在你床下麵中間那個箱子裏,晚上睡覺前把它翻出來,明天不要忘記帶哦。”
“嗯!”
解決了禮物問題,飛流的煩惱一下子就沒有了,生長期的少年胃口好,滿桌的飯菜他一個人就吃了十之七八,等他放下碗時,梅長蘇早已在一旁看了好幾頁書。
屋裏的火盆燒得很旺,飛流臉色紅撲撲的,脫去了外衣,隻穿一件夾衫走過來,伏在梅長蘇的膝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他裘衣的軟毛玩。
這是飛流很喜歡的一種休息方式。
不過他沒有休息多久,就抬起了頭,將詢問的目光投向梅長蘇。
“去吧。”梅長蘇淡淡說了兩個字,並沒有在後麵加上“不要傷人”的叮囑。
飛流纖秀而又結實的身影一晃就消失在夜色中,房頂上隨即響起了異動,但並不激烈,而且持續時間很短。不到一刻鍾的時間,少年就重新回到了房內,全身上下仍然十分潔淨,隻是帶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為了將來的寧靜,必須有一個嚴厲的開頭。無論來者是誰,都必須用血來記住,蘇哲的居處是比寧國侯府更加難闖的地方,要來,就要有留命的準備。
“再過幾天,院子裏的機關就設好了,黎大叔他們也會搬過來住,”梅長蘇剝開一個柑桔,喂了一瓣進飛流的嘴裏,“到時候就不太有人敢來了,那樣好不好?”
聽說以後沒人來了,飛流嚼著嘴裏的桔瓣,眸中有些失望的神色。
“沒人來也很好啊,飛流可以安安靜靜地畫畫了,你不是很愛畫畫的嗎?”
“愛,也愛。”
“這樣啊,即愛畫畫,也愛熱鬧的話,那蘇哥哥想辦法,給你找機會跟蒙大叔交手,你想不想啊?”
“想!”飛流的眼睛又亮了,張開嘴等著下一瓣桔子。
“好了,吃完水果,準備回去睡覺啦。”梅長蘇笑著推飛流起身,“去吧去吧,順路告訴張嫂,也送些熱水過來給我。”
飛流聽話地站了起來,展臂抱了梅長蘇一下,到側院叫張嫂送水,自己也端了滿滿一盆回房,洗完臉腳,剛跳上床,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從床下拖出一隻大藤箱來,翻了幾下,翻出一件金絲背心,手指同時還觸到一件硬物,好奇地掏出來一看,竟然正是庭生所送的那隻木雕小鷹。
一手抓著背心,一手拿著小鷹倒在床上,飛流有些困惑的睜著眼睛,可能是有些想不通這小鷹怎麽會跑到箱子底下去,在枕頭輾轉了兩下。
不過他也真的隻輾轉了兩下而已。第三下還沒翻過去,人就已經香甜地睡著了。
次日早起,梅長蘇並沒有立即出門,而是在室內焚香調琴,耽擱了一陣,約摸估計靖王已經出完早操,處理過例行軍務後,才吩咐門外備轎,向飛流招呼了一聲“走了。”
雖然現在的蘇宅與靖王府的後牆之間隻不過一箭之遙,但要從前門走的話,必須出門左轉,走上一大段路,再左轉,再走上一大段路,再左轉,再走上一大段路,方能看見靖王府簡樸而又不失威嚴的大門。
門前落轎,遞了拜帖,靜侯了片刻,一個軍尉模樣的人出來引他進去,靖王並未親自出迎,而是在虎影堂前等候。因為拜帖上有寫探望庭生的話語,所以那孩子也被叫來站在了一旁。這些時日不見,庭生長胖長高了不少,神情早不似當初的陰鬱畏縮,穿了一身潔淨合身的棉衣,雖不華貴,但看著就很柔軟保暖。他的眉眼並不是很象他父親祁王,隻有抿嘴輕笑的樣子,會在人心裏激起一點熟悉的感覺。
梅長蘇和飛流的身影剛出現的時候,庭生就已經露出了笑意,不過他一向沉靜,近來又接受了相當嚴格係統的教習,不象一般孩子那樣跳脫,所以一直安靜地站著,等靖王與梅長蘇相互客套見禮完畢後,才邁前一步拜倒:“庭生見過先生,飛流哥哥。”
靖王皺了皺眉,似乎很不願看到庭生向蘇哲跪拜,但一想人家畢竟是庭生的恩人,便也沒說什麽。
飛流在江左盟一直是最小的,所以被人喊哥哥的時候總是很高興,立即從懷裏拿出了那件金絲背心,朝庭生手中一塞:“給你!”
庭生隻覺得滿手柔滑,抖開來看時,隻認得是件背心,不認得是什麽料子織成的。但因為是飛流所贈,他仍然十分高興,展顏笑著道謝。
不過他雖然認不得,靖王畢竟是很有閱曆見識的人,隻瞟了一眼,便認出那是件水火不浸、可防兵刃砍刺的江湖至寶金絲衣,眉頭立時擰了起來,對梅長蘇道:“金絲衣是何等寶物,這份禮太貴重了,庭生不能收。”
“你為什麽要跟我說?”梅長蘇回了他一記表示奇怪的眼神,“那是飛流送他的,殿下跟飛流說去。”
靖王一怔,轉頭看了看飛流陰冷著臉的樣子,想來也不可能跟他說得清楚,也隻得悶聲不語,揮手請梅長蘇進廳——
這是稍為輕鬆的一章,可能感覺有些口水,但總玩陰謀太累了,容俺喘口氣……看到這裏的讀者們,不要忘記出門左轉去投票……
第四十九章 推心置腹
梅長蘇出門時,是算定了靖王差不多已處理完軍中事務才來的,可此時一走進虎影堂,竟看到裏麵還齊齊整整地站著靖王手中最得用的班底,一大半是熟人,少有幾個不認識的,也俱是目光堅毅、身形挺拔的軍中豪士。見靖王進來,眾人立即一齊抱拳行禮。
“這位是蘇哲蘇先生。”靖王簡單地介紹道,想了想又勉強補充一句,“是本王的朋友……日後大家互相關照……”
“是!”眾將齊聲應道。
梅長蘇淡淡一笑,點頭為禮。朋友麽?也隻能說是朋友了,總不能現在就跟手下宣布他是我的謀士吧?
“戰英,餘下的事情你主持商議吧。”靖王對離他最近的一名將軍下了指令,徐徐轉身麵向梅長蘇,“這裏正在議事,我陪蘇先生到書房敘話好了。”
梅長蘇微微頷首,兩人並肩從堂後穿出,踏上青磚主道。不知為什麽,他們一路上都是默默無語,誰也沒有找些話來活躍氣氛的意思。
其實去書房,根本不需要從虎影堂上穿過去,梅長蘇知道還有另外的路。但看這情形,顯然是大家議事議到一半時門外遞貼請見,堂上眾將好奇,想要看一看最近名聲大震的蘇哲是個什麽模樣,靖王這才特意帶自己去亮了個相的。
隻是不知道那一群猛將見到自己這副病怏怏的樣子會是什麽觀感,因為軍中的風尚,一直看不大起不耐勞苦的嬌弱之人,想起當年聶叔叔剛入赤焰軍時,不也很受了自己和景琰一些排擠,直到他一連指揮打勝了幾場硬仗後方才好些麽?
運幬帷幄,摧敵肝膽。這位赤焰軍中的智魂,用兵一向奇策百出,但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卻又異常的簡單。
“小殊,你要活下去……”焦黑的火柱壓在那單薄的背上,他拚盡全力將自己推入雪坑時說了這麽一句話。那雙清亮的眼睛裏隻有期盼,沒有仇恨。因為他隻想要林殊活下去,而活下去之後能做什麽,聶真並不強求。
可是逝者不強求,生者卻不能遺忘。
“蘇先生不舒服麽?”靖王的聲音從側邊傳來,“臉色這麽白。”
“沒什麽,隻是覺得今日,似乎要比昨天更冷了幾分。”
“那是當然,今天是冬至嘛。”靖王象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招手從遠處叫來了一個值守的兵士,吩咐道:“去搬個火盆,送到書房。”
兵士領命而去,梅長蘇微笑道:“多謝。”
“我的書房一向不生火,忘了先生怕冷,所以疏忽了。”靖王的聲音平靜無波,“聽說先生最近有喬遷之喜,沒有上門恭賀,請見諒。”
“是霓凰郡主跟殿下說的?”
“不,是景寧。”
“哦,”梅長蘇恍然地點點頭,“難怪我剛才在虎影堂看見他。”
靖王霍然轉頭看他:“你說什麽?”
“我指的是關震啊,他現在到你麾下了?”
靖王雙目炯炯,鎖著梅長蘇的麵容看了好一陣,才吐出一口氣:“你居然連這個都知道……”
“景寧公主把關震薦到你的麾下,真是聰明之極。因為太子譽王勢不能全存,她不敢冒這個險。何況關震不是長袖善舞之人,到那兩邊去都無可用之處。隻有殿下您這裏的軍功,是可以憑實力掙的。隻不過……就算殿下你再關照,關震與公主之間的距離還是太遠,景寧已經十七歲,拖不了多少年了……”
“過兩天,我就會派關震去山北剿滅巨盜,一點點開始掙吧,”靖王的目光穩穩地平視著前方,“關震也是個癡情的拗性子,不到最後關頭決不放棄。景寧遇上他,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靖王此語,隻是感慨,並非問話,所以梅長蘇沒有回應。轉了一個彎,書房已在眼前,火盆倒是提前送來了,隻不過沒搬進來多久,室內的清寒尚未完全驅散,所以梅長蘇找了個離火盆最近的*椅坐了,抬頭無意中瞟見靖王的目光從南窗下的那張舊椅上掠過,心裏突然一酸。
那才是以前習慣性要坐的位置,隻是現在物是人非,縱然自己想要去坐,隻怕景琰也不肯。
安坐奉茶,一應禮數盡到後,對話便立即轉到了正題上。
“譽王暗示我想辦法向你致意。侵地一案的處理你盡管放開手腳,不必顧念他。”
靖王冷冷地道:“我本來就沒準備顧念他。”
“你是昨天接的聖旨吧?”梅長蘇不以為忤,語氣仍是平和,“過了一夜,可有什麽想法?”
“懸鏡司轉來的證據已經足夠了,此案並不難審。”靖王辭氣凜凜,“慶國公不僅僅是縱容,他是主犯。”
“可他是一品軍侯,有獲恩赦之權。”
“犯人命案滿三人者,不赦。”
“他在京都,人命案他並非親自沾手。”
“朱家村屠村之舉,有他的密函為證。”
“密函非他手書,仍是他府中師爺所為。”
“這位師爺昨晚已被我請來,今天就招供了,也不是什麽硬骨頭。”
“真的是客客氣氣去請的麽?”梅長蘇目露讚賞之意,“殿下能一下子看到懸鏡使的證據鏈中還少了這位師爺,下手疾如風雷,搶得先機,蘇某佩服。”
靖王麵上卻毫無自得之色:“那是因為慶國公以為這封密函已毀,並不知道它落入了夏冬之手,否則早就滅了口。”
“但殿下可曾想過,慶國公一案若是處置的嚴厲,各地有了血債的,多半會被效仿上告。以前州府衙門押案不收,現在卻不會了,你有信心處理這後續的大麻煩嗎?”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何事不可為?”
梅長蘇今天登門,本來還有鼓勵靖王不要畏難的意思,但現在看來,此人視艱險如平坦的毛病還保留著,根本用不著他來鼓勵。
“殿下如此自信,雖然可貴,不過在處理具體事項時,還該有微妙的差別。”梅長蘇正色勸道,“豪門大族們雖一向各自為政,但那是沒遇到需要聯合的情勢。殿下在處理不同的案子時,如能恰到好處地出現一些偏差,有的護著,有的輕一點,有的卻要重一點,這樣一來,各豪門之間利益不均,又摸不到規律,結盟就結不成了。刹住土地兼並之風,又不引起豪族們大規模的聯手抵抗,穩住農本,減少流民,讓一切按照陛下最佳的預期發展,就必會使他對你刮目相看。”
聽他這一席話,蕭景琰神色震動,沉吟良久,低聲說了一句:“先生所言極是,我隻知一視同仁,說不定反而達不到效果。”
梅長蘇一笑,順便又道:“既然譽王有意助你一臂之力,你也別太冷了,偶爾遇到他的人犯事,挑兩個出來輕判,以示回應吧。”
靖王濃眉一挑,奇怪地道:“他本該全力維護慶國公才是,怎麽會拿自己手裏的肥肉,來向我這塊硬石頭示好?”
“因為他知道,這一次他根本擰不過陛下的心意。”梅長蘇伸出手在炭火上烤著,眼中亮光輕閃,“沒了慶國公,又知道了謝玉在敵方陣營,不由得他不心慌。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你可是非常重要的。”
“為了讓我顯得很重要,承蒙先生如此大手筆地折了慶國公,又揭露了謝玉,”靖王冷淡地哼了一聲,“真是多謝了。”
“怎麽,殿下不願意記我一功?”
“我隻是……不想讓人覺得我跟譽王是一派的……太子和譽王,誰的身邊我都不想站……”
“雖然是有些委屈你,但我保證不會有什麽過分的事讓你辦。再說你被壓製多年,大家應該能夠理解……”
“我並不在乎世上的人怎麽看,”靖王的牙根微微咬緊,視線有些不穩,“可是死去的人應該也是有英靈的,我不想讓他們看到這樣一幕……”
梅長蘇胸中湧起一股火辣辣的感覺,穩了好久才再次出聲:“魂靈是不會隻看表麵的,他們知道你的心,何況這些都隻是權宜之舉。”
“其實我都明白。是我自己的選擇,談不上委不委屈,”靖王深吸一口氣,“我會照你的安排去做,放心吧。”
梅長蘇安然一笑,揭過了這個話題:“陛下的旨意,是由殿下自己選擇輔審的三司官員嗎?”
靖王點點頭。
“殿下定好人選沒有?”
“請先生指教吧。”靖王很幹脆地道。
梅長蘇從懷中摸出一頁對折好的紙來,遞到靖王的手上。蕭景琰打開細細看了半日,陷入了沉思之中。
“這幾個人選,殿下覺得如何?”梅長蘇候他靜靜想了一陣,方緩緩問道。
“很好。”靖王簡潔地評價道。
“這些人,殿下值得大力深交。”梅長蘇笑了一聲,“不過他們將來,卻絕不會是殿下的羽翼。”
聽他這樣說,靖王並沒有驚奇的表情,反而頷首讚同,顯然早已領會到了梅長蘇言中深意。
“謀士中,殿下有我就夠了,軍方更是勿庸費心,宮裏有景寧公主,她不太惹人注意,反而是個強助。至於朝中……我認為殿下不需要羽翼,因為越早有羽翼,就會越早被太子譽王忌憚,殿下所需要的,隻是純臣而已。”梅長蘇語調低沉,卻字字清晰,“純臣越多,權謀就越少,殿下也有更多的空間可以守住真性情。何況與這些人相交,不會讓你感到不舒服的。”
“可是這些人……都很難上位……”
“在太子和譽王那裏的確如此,我希望殿下可以改變這樣的狀況。這些人不缺才幹,也不缺智謀,他們隻缺機會。依他們的品性,將來雖不願黨附,但卻會感念知遇之恩。殿下隻需要與他們真誠相交就行了,如果想算計他們什麽,讓我來做。”
“你……”靖王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你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梅長蘇淡淡一笑,“這原是謀士的本分。若讓殿下親自去翻弄事非,我還不放心呢。”
“我明白了……”靖王似乎想起什麽似的,低聲道,“那天你投書讓我到積雲樓去坐上半日,就是因為這個……”
“沒錯,”梅長蘇一笑,“你們已經認識了?”
“是。當時枯坐無聊,他又很招人眼目。”靖王在椅上舒展了一下身體,“人家到慶雲樓都是吃飯,隻有他把店方的采買叫上來,一項一項地問柴米油鹽肉菜蛋的價錢。由不得我不注意到他。”
“戶部掌管國庫錢糧,本就關係國計民生。可惜現在已被樓之敬攪成一個大染缸了。能真心實意關心考察物價走向,紮紮實實做事的人,竟隻餘了他一下。若非他是清河郡主之子,出身高貴,隻怕也早就被排擠出去了。”梅長蘇感慨道,“你們那天相識後,聊得開心嗎?”
“甚是投契。”靖王深深看他一眼,“樓之敬卷進那樣的命案裏,尚書隻怕做不了幾天了,你是不是有什麽打算?”
“殿下覺得呢?”
“沈追現在是三品侍郎,再升一級領任尚書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即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譽王的人,你想推他上位,做得到嗎?”
“就是因為他兩邊都不*,這個機會才能落到他的頭上。”梅長蘇的笑容很是篤定,“當然現在尚有很多事情要做,不過把握也有幾分。譽王多少年才等到這個機會,一定會瘋狂阻止太子重新推一個自己的人上去。而太子這邊也一樣,樓之敬倒了已是一個莫大的損失,若是讓譽王趁機上位豈不損失更大?兩人互不相讓,自然漁翁得利。”
“是啊,情勢如此,還有你推波助瀾,沈追實在有幸。”靖王仰首笑了一聲,“不過先生也確是神鬼手段,不愧麒麟才子之名。”
梅長蘇麵上泛起一絲苦澀,垂目不答。才氣麽?誰又真的比別人都強,隻不過這些年殫精竭慮,隻想著這一件事,自然就會周全許多。
“不過沈追也確是一股清流,推他上位,實我所願。”靖王凝目過來,拱手為禮,“先生的體念,我也領情。”
梅長蘇欠身還禮,又道:“沈追隻是第一步,再過些日子,吏部和刑部都會出缺,我看重的人,全在給殿下的名單上。還請殿下借著同審一案的機會,一來相交,二來品察,還要給他們機會多立功勞,讓皇上對他們也留下好印象。這些都聰明人,殿下是不是有意分功提拔,不用明說他們也會心知肚明。”
“沈追的機會已是難得,怎麽吏部和刑部也會出缺?”靖王剛問了一句,突然想起戶部尚書樓之敬倒台的根源就在於這位蘇哲隨手買了個園子,腦中立即明白了過來。
“短時間內還不會出事,殿下靜下心先辦侵地案的差事吧。”梅長蘇眸中微露厲辣之色,“等過完新年,我再請何敬中和齊敏,跟他們的主子一起入戲……”
第五十章 難題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隻因為是從梅長蘇口中說出來的,便似有風雷湧動,容不得人輕易置疑。靖王凝視著麵前清雅素淡的書生,想起自他入京後明裏暗裏掀起的波譎,心中不免感慨。隻是不知道這位才縱天下的江左梅郎,怎麽會如此心誌堅定地選擇了自己?真的隻是象他所說的那樣,扶持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可以得到更多的倚重和更高的地位嗎?
“殿下今天的軍務特別得多麽?”梅長蘇仿佛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似的,將手籠進袖中,閑閑問道,“我來時已不算早了,卻看到你們還議事未完。”
“例常事務處理起來很快,今天耽擱,是因為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京兆尹府的高大人來向我求助。”
“又有棘手的事情了?這位高大人今年的運道還真不錯,”梅長蘇不由笑道,“不過這次不是我給他找的麻煩了。到底是什麽事呢?”
“不是什麽費腦子的事情,要動用蠻力罷了。”靖王道,“東郊山區最近出現一隻怪獸,驚擾山民,報案到京兆尹府,那些捕快們武力有限,竟捉它不住,所以來我這裏借些兵將。本來也不是難事,不過我們想商議一下,怎麽能夠設伏活捉這個怪獸,好看看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縱然是郊外,畢竟也是帝都王城,怎麽會出怪獸?倒真是奇事,殿下捉到後,不要忘了讓我開開眼界。”
靖王挑了挑眉,“沒想到蘇先生竟也是有好奇心的……”
“難道在殿下眼裏,蘇某就隻有滿腹陰沉壞水嗎?”梅長蘇自嘲地玩笑了一句,因為覺得足部發僵,便起來踱了幾步,走到西窗旁,順手想摸摸掛在窗旁牆上的朱紅鐵弓。
“別動!”靖王立即叫了一聲,梅長蘇一驚停手,略一沉吟,慢慢將手臂放下,也不回頭,口中低低說了一句:“抱歉。”
靖王也覺有些失禮,訕訕解釋道:“那是朋友的遺物,他生前……不太愛陌生人碰他的東西……”
梅長蘇神情漠然地點點頭,未予置評,站在窗前出了一回神,什麽也沒說,便很突兀地表示要告辭了。
靖王隻當他是因為自己不許他碰鐵弓而著惱,心中也有幾分過意不去。但如果要道歉的話又是不可能的,何況林殊的鐵弓,也確實不能讓人隨便亂摸,當下也隻有當做不知,起身相送。
兩人並肩走出書房,氣氛有些微妙的尷尬,梅長蘇好象不想開口說話,靖王又不擅長隨口打哈哈,就這樣一直默然無語地走到演武場旁邊,兩個人才一起停下腳步。
其實通向大門有一條端端正正的主路,是在另一邊。但兩人之所以會這樣有默契地一同選擇反方向來到此處,是因為他們都猜到飛流一定在這裏。
靖王是軍旅之人,他的王府與其他皇子府不同,內院隔得很遠,也很小巧,反而是前院占地極大,除了有步兵的數個演武場外,還有練習騎術的馬場。
此刻中央武場裏的局麵,完全可以用“熱鬧”來形容。飛流雖僅僅是個護衛,但他在金陵城的名氣,不僅沒有半點遜色於梅長蘇,甚至對於某些武將來說,那個文弱清瘦的書生勾不起他們的太多關注,反而是一身奇詭武功屢戰高手的飛流更讓人好奇。
所以原本負責招待飛流的庭生早就被擠到了外圍,團成一圈兒向飛流挨個兒挑戰的,全都是靖王手下的戰將們。
從飛流毫無表情,但亮晶晶的眼睛裏可以看出,少年今天玩得相當高興。因為在江左盟的時候,大家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難得會有這麽多人一起陪他練武,更別說這些陪練的人武功都還不錯,而且全都非常正經,沒有一個人有逗弄他的意思。
見到靖王走來,眼尖的人已閃開一條路,紛紛躬身行禮。靖王看梅長蘇沒有別的表示,便揮了揮手道:“你們繼續。”
這時輪到機會與飛流交手的,是一對使長槍的孿生兄弟,年紀不過二十五六,看服色應是校尉品級,都生得高壯結實,一柄槍舞得虎虎生風,配合得也極是默契,若放在戰場上縱馬殺敵,當然是一把好手,可惜麵對武學高手,這點步戰的底子就不夠了,飛流又不是會因人而異手下留情的人,一上來就把人家兩兄弟左一個右一個給拋到了場外,臉上還同時繃緊了一點,大概是覺得這一輪的對手太弱不好玩。
“這樣的就別下場了,讓殿下看點精彩的!”隨著這粗獷的一聲,一個體形魁偉卻又不笨重的身影出現在飛流麵前,手執一柄長柄彎刀,濃眉大眼,神威凜凜,還未出手,已有先聲奪人的氣勢。
“戚將軍!戚將軍!”周圍人群立時大躁了起來。
四品參將戚猛,是跟隨靖王多年的心腹愛將,軍中也甚受擁戴,他一出麵,氣氛自然更加熱烈,熱烈到連飛流都感覺出這個人應該不是平常之輩,所以眉宇間泛出一絲歡喜的氣色。
在一團加油聲中,靖王穩穩地負手而立,表情十分冷淡。
因為他知道戚猛根本不可能是飛流的對手。
果然,一開始飛流因為對那柄造型奇特的彎刀很感興趣,所以放過了幾招,等後來看清楚了之後,掌風就突轉厲烈,饒是戚猛功底深厚,兼天生神力,也根本抵擋不住,連退數步,拖刀背後一挽,雪亮的刀背突然環扣一震,竟飛出一柄刀中刀來,疾若流星,出其不意地直撲飛流麵門而去。這一招是戚猛的殺手鐧,也曾屢敗強敵,助他立了很多戰功。不過對於飛流來說,這種級別的攻擊根本不足以令他感到意外,隨手一撥,就把那把飛刀擋射到一棵樹上釘著。戚猛雙眉一皺,大喝一聲“出!”刀背一抖,又是一道亮光閃過。
梅長蘇容色未改,但黑嗔嗔的瞳孔已在瞬間劇烈收縮了一下。
因為這一次,那柄飛刀竟是直衝著他的咽喉而來的。
若是以前的林殊,這樣一柄飛刀自然不會放在眼裏,但如今全身功力已廢,隻怕一個尋常壯漢也打不過,想要躲開這如雪刀鋒自是決無可能。
既然躲不過,那又何必要躲,所以梅長蘇站在原地,紋絲未動。
飛流的身影此時也已化成了一柄刀,直追而來,但終究起步已遲,慢了一步。
飛刀的刀柄,最後被抓在了靖王的手裏,刀尖距離梅長蘇的頸項,不過四指寬度,但方向卻稍稍偏了一些,即使靖王不出手,想必也隻會擦頸而過。
梅長蘇輕輕地向飛流做了一個手勢,什麽意思沒人看得懂,隻能看到飛流停止了一切動作,安靜地站住。
戚猛抓了抓頭,嗬嗬笑了一聲,道:“失手了失手了,你們讀書人沒見慣刀啊劍的,嚇著了吧?”
梅長蘇麵如寒霜,目光如冰針般地鎖在了戚猛的臉上。
這一幕在軍中並不罕見,對待新人,對待外軍轉調來的,對待其他所有沒好感的人,常常會來這麽一著下馬威,如果對方表現的好,就可以得到初步的認同。
林殊以前也幹過這樣的事情。那一年,當父親把一個四十歲還在兵部任閑職的瘦弱文士引入赤焰軍擔任要職時,年少氣盛的少將軍就曾經故意震斷自己的劍,讓一塊劍鋒碎片飛向那個單薄的身影,以此來試驗他的膽量。
那一次,父親的軍棍罰得格外的重,幾乎打得自己三天起不了床。
梅長蘇相信靖王一定記得這件事,記得當時父親訓斥自己的話語。
在行刑的現場,身為當事人的聶真並沒有說一個字來求情,因為他知道,林殊挨打的原因,不是因為挑釁聶真,而是因為當他挑釁聶真時,祁王殿下就站在聶真的身邊。
就如同當那柄飛刀射過來的時候,靖王就站在自己身邊一樣。
雖然戚猛沒有惡意,雖然他的目標決不是靖王。但他畢竟是將利刃刀鋒,朝向了自己主君的方向。
如果靖王一直安守現狀,如果他的未來走到盡頭也隻是一個大將軍王,那麽這一幕可以一笑置之。
但現在情況已經不是這樣了。當他的雄心和誌向指向大梁最至尊的寶座時,他就必須有意識地培養自己屬於君主的氣質,那是一種絕不允許以任何方式被忽視被冒犯的氣質。
看著靖王陰沉的如同鐵板一塊的臉,原來還笑嘻嘻的戚猛感覺越來越不對了,漸漸心慌的他,不由自主地將視線投向自己的左前方。
靖王麾下品級較高的將軍們都站在那個地方,大家的表情都有些緊張,其中一個人暗打手勢,示意戚猛跪下。
“是末將魯莽了,給先生賠罪,請先生念我粗人,不要見怪。”戚猛想了想,以為靖王動怒,是因為愛重蘇哲,惱恨自己對他無禮,所以立即從善如流,向著梅長蘇作了個揖。
“不用跟我道歉,”梅長蘇冷冷一笑,說出的話就如同帶毒的刀子一般,“反正丟臉的是靖王殿下,又不是我。”
他沒有理會自己這句話引發的騷動,兩道目光依然寒意森森,從戚猛的臉上轉移到了靖王的臉上:“蘇某本久慕靖王治軍風采,沒想到今日一見,實在失望。一群目無君上綱紀的烏合之眾,難怪不得陛下青眼。朝著靖王殿下的方向扔飛刀,真是好規矩,可以想象殿下您在部屬之間的威儀,還比不上我這個江湖幫主。蘇某今天實在開了眼了……告辭!”
他的話剛說到一半時,戚猛的額頭已掛滿了冷汗,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靖王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麵沉似水,在場的人全都噤若寒蟬,陸陸續續地跪了一片,連不太明白的庭生也被這氣氛嚇到,悄悄跟著跪了下去。所以當梅長蘇帶著飛流旁若無人地直端端出府門而去時,竟無一個人敢攔住他聲辯。
因為大家都意識到,蘇哲的話雖說的難聽,卻沒有一個字說錯。
雖然說比武較技,測試外來者都是慣例,但靖王在場和靖王不在場,那畢竟應該是大不一樣的。
“殿下,”最後還是靖王府中品級最高的中郎將列戰英低低開口,“屬下們知錯了,請殿下息怒,屬下們願意認罰。”
戚猛一個頭猛叩下去,顫聲道:“請殿下責罰。”
靖王的目光,冷洌地向四周掃視了一遍,見眾人全都低頭避讓他的視線,才轉回到戚猛的身上。
梅長蘇用最尖銳的話語,為他留下一個大課題——整飭內部。因為一旦選擇了那條至尊之路,隨之而改變的東西會比想象中的多得多,在借侵地案取得其他資本的同時,他必須想辦法把靖王府的上上下下,也鍛造成一塊堅實的鐵板。
靖王第一次感受到了肩頭的沉重,但他的腰也因此而挺得更加筆直。
“戚猛無禮不恭,狂妄犯上,重打二百軍棍,降為百夫長。戰英,你監刑。”
隻說了這一句,靖王轉過身子,大踏步離去,將一大群不知所措的手下,丟在了校場之上。
第五十一章 侵地案
冬至日後,年關漸近。本應是辭舊迎新,喜氣洋洋的時段,京城裏的氣氛卻因為皇帝的一道旨意而陡然緊張了起來。
“濱州侵地案,令靖王蕭景琰主審,三司協助。查明立判,不得殉私,欽此。”
從宣旨太監手裏正式接過明黃綢旨的第二天,蕭景琰就宣布了協審的三司官員名單,本已震動的朝野立時又多震了一下。
如果說靖王主審使得慶國公在此案中脫罪的可能性變得十分緲茫的話,那這份協審官員的名單,更是徹底將他打入地獄。
雖然朝中官員有的騎牆、有的偏向、有的首鼠兩端,但能躋身於廟堂之上多少也有幾分聰明,被靖王選中的都是些什麽樣的主兒,大家也知道個七八分。
慶國公此番在劫難逃,幾乎立即成為朝中共識。不僅親朋故舊無一敢施以援手,甚至連公認他最大的*山——譽王蕭景桓也表現出奇怪的態度。
刑部是譽王的地盤,靖王審案的主要地點就在這裏,本來大家都以為他多多少少會受到一些製肘,沒想到譽王卻配合得令人驚異,要人要物,都是一句話的事兒,從不打半點麻煩,若有人無意中怠慢了一絲半縷,還會受到嚴厲的訓斥。
本已岌岌可危的慶國公棄子之勢至此已定,唯一的懸念隻剩下他最終會否被皇帝恩赦饒了性命,一品軍侯的榮華富貴肯定是沒有了。
侵地案開審近十天後,還尚未結案,各地已陸續聽聞了風聲。相似性質的案件呈卷從四麵八方飛向京城,有過兼並行為的豪門也開始悄悄向耕農退地補償,時不時也會發生一些脅迫封口的事件。靖王在處理這些繼發事件時展示了他不為人知的行事風格,沉穩中有果決,堅守中有靈活,與協審眾官員的配合也兩相愉快。一樁原本可能引發亂局的大案因為皇帝支持,譽王配合,幫手能幹,被靖王辦得甚是幹淨,贏得眾人交口稱讚。
不到一個月,案件已基本審結,慶國公及其親朋主犯共十七人,被判絞侯監,家產悉數被抄沒,男丁發配,女眷沒官。
立押封卷後,靖王帶著同審官員,一起入宮見駕,回複旨意。
梁帝很快將他們召進了鹹安殿。邁入殿門後,靖王才發現譽王已在駕前,而且好象並不是才進來的。
“琰兒,你的差使辦完了。”梁帝漫聲問了一句。
“兒臣遵從父皇旨意,已審結慶國公涉嫌夥同親族侵產耕家田產,並殺人害命一案。案卷在此,請父皇查閱。”
梁王接過太監轉呈上來的卷宗,從頭到尾翻看了一遍,神色淡淡地“嗯”了一聲,隨手便將案卷遞給了一旁的譽王,掃視了一下階前諸人,問道:“案文是由何人執筆?”
靖王回道:“刑部主司蔡薈。”說著便示意蔡薈上前拜見。
“寫得好。條理清楚,言之有據。”梁帝看了蔡薈一眼,目光又移回到靖王身上,沉默了一會兒,方道,“你做得也不錯,還要處理好後麵的事情,繼續穩住局麵。”
“兒臣遵旨。”
譽王插言笑道:“這案子的確辦得漂亮,父皇真是選對人了。這麽大一樁案子,虧得是景琰,要是換了旁人,隻怕現在還團團轉呢。”
梁帝溫和地看著他,臉上露出笑容:“你這次也很懂事,讓朕省了不少的心。朕的皇子中,也就你最是穩重識大體。聽說你還主動幫景琰處理一些事情,是嗎?”
“孩兒是怕景琰很少來刑部,有不順手的地方,所以幫他打打雜。”譽王一麵笑著,一麵擺手。
“你這是有心胸,朕很喜歡。來人……”梁帝微微抬了抬手,召來近身內侍,“取金珠皇緞四表,賞給譽王。”
“兒臣謝父皇隆恩。”
靖王辛苦查案,差使辦得又快又漂亮,也不過得了兩句不鹹不淡的讚語,譽王不過零零碎碎沒添麻煩而已,卻蒙如此重的恩賞。陪同靖王來複旨的一眾三司官員看在眼裏,嘴上雖沒說,心中都極是不忿。
麵對父皇的偏愛、譽王的得意與同僚的同情,靖王自己倒沒有什麽異樣。不公與委屈這些年早就習慣了,梁帝的盲目與偏寵現在已不能給他帶來絲毫的沮喪,反而激起了他熊熊的鬥誌。
從鹹安殿告退後,靖王與三司官員剛剛分手,譽王就從裏麵趕了出來,老遠就喊著:“景琰,你等一下。”
若按以前的性子,一定是當沒聽到就走了,可對於現在的蕭景琰來說,自己的喜惡已經不算什麽了,所以他停住了腳步,平靜地轉過身來。
譽王趕至近前,滿臉都是友愛的笑容,握了靖王的手解釋道,“你別委屈,父皇對你辦的這個差使十分滿意,他是打算等你把整個事情都結束後再一起封賞……我是無功受祿,沾了你的光,那些金珠皇緞,如果你不嫌棄,我這就讓人送到你府上去……”
“皇兄客氣了。我隻專武事,用不著這些。”
“哪裏是給你用的?弟妹們才正好適用……”
靖王皺了皺眉,淡淡道:“皇兄不知我府中隻有側妃麽?論規格用不起這些東西,多謝皇兄的好意了。”
譽王怔了怔,明明是最長袖善舞的人,這一刻竟有些說不出話來。若論禮製,靖王是郡王而非親王,他的側妃位次更低,不能佩金珠服皇緞。可是這條規矩其實也並沒有執行的那麽嚴格,不要說各府側妃,甚至有些侯夫人都曾佩過仿金珠以示時尚,皇帝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把這當成一回事。偏偏靖王這一板一眼的脾氣,非要守這個規矩不可,自己還不能說他錯了,隻好訕訕笑兩聲,道:“是我思慮不周了。不過你這般能幹,封親王也是遲早的事,沒什麽大的關礙………對了,正月眼看就到了,我初五那天排年宴,景琰你一定要賞光哦,往年都請不動你……”
靖王心道你往年也沒請過我,不過他當然明白譽王此舉是為了向外界展示兩人之間的友好關係,所以也沒為難他,緩緩點了點頭道:“應該去給皇兄皇嫂請安的。”
譽王見他雖然仍象以前一樣神情冷淡,但好歹已有了回應,可見自己最近時常回護他的人情有了效果,心中甚喜,正要多親近幾句,皇後的一名女官過來催他快去正陽宮,沒辦法隻好丟下一句“有什麽麻煩事情,盡管來找我啊”,便匆匆離去了。
對於譽王的示好,蕭景琰處理得相當冷靜,既沒有熱情的回應,又讓人感覺到若有若無的偏向。由於他平素給人的印象一直是很冷硬的,這一絲絲偏向,就已足以引發各式各樣的聯想。太子眼看著好容易打翻了一個慶國公,又冒出一個更不得了的靖王,極是氣悶。反倒是謝玉沉得住氣些,被譽王在朝堂上故意甩了好幾次臉子,也隱忍不發。
除了“侵地案”,其他兩樁頗受朝野關注的案子也各自有了進展。
這兩樁案子幾乎是同一天由京兆尹府呈報上來的,但接案的刑部卻采用了截然不同的處理方法。枯井藏屍案以最強班底,摧枯拉朽般地迅速完成了勘察、收集證據、審訊、判案、上報核準等係列程序,樓敬之雖抵死不認,無奈罪證確鑿,已被停職收監,隻待皇帝朱筆,這位風光一時的戶部尚書大人就會成為過去時。可何文新殺人一案,明明也是案情清晰,卻一再被擱置在一旁涼著,文遠伯來催,齊敏就會搬出許多疑點來搪塞,每每回複都是待查待查,漸漸的竟有些向誤殺方向扳了過去,氣得文遠伯臥床不起。
總之舊年年底的風水,似乎有些順著譽王的心意在流動,使他在欣欣然之際,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起來。
而及時給譽王淋上一瓢冷水清醒清醒頭腦的人,卻是紅袖才女秦般若。
第五十二章 人證
螺市街鼎足而立的三大青樓,就是妙音坊、楊柳心與紅袖招,相比於前兩者的名聲久遠,新成立不過數年的紅袖招是後來者,可是從近來的趨勢來看,紅袖招的風頭似乎越來越盛,漸漸已有長江後浪推前浪之勢。
那是因為妙音坊的樂與楊柳心的舞,總還是需要來客擁用一點點看得過去的品味,而紅袖招的攬客秘器——美色,則是四麵八方通殺。
這世上也許有不喜歡音樂和舞蹈的男人,但是絕對沒有不喜歡美女的男人。
紅袖招的姑娘們向來以美貌著稱,你進門隨便抓一個,就算她不會唱曲兒不會起舞不會吟詩不會作畫不會巧言陪笑不會聰穎解語,但最起碼,她一定很漂亮。
漂亮、溫柔、不擺架子,這就是紅袖招姑娘們的特色。如果你在妙音坊吃了宮羽姑娘的閉門羹,或者在楊柳心排不上隊成為心楊心柳姑娘一天隻接待一位的那個幸運兒,你就可以到紅袖招來尋求慰藉。
這裏的姑娘沒有古怪清高的脾氣,從來就不會把客人朝門外推,前提是你付得起錢。
漂亮的姑娘當然很貴,越漂亮的姑娘自然就越貴。不過在這金陵城裏,最不缺的就是拿著大把銀子不當回事兒的冤大頭。
譽王府裏神秘美豔,頗受倚重的秦般若,就是這座紅袖招的老板。不過她本人即非歌妓,也不未入樂籍,她就真的隻是老板而已。
雖然同樣有足以顛倒眾生的美貌,但秦般若從來沒有公開在紅袖招中露過麵,京城裏知道她才是這座青樓真正擁有者的人,不會超過三個。
除了滾滾財源以外,紅袖招給秦般若帶來的另外一項豐厚的收入,就是情報。
人在擲金買笑時,一般都是神經最放鬆,嘴巴也最放鬆的時候,隻要稍稍有點技巧,就能探聽到很多有用的事情。
紅袖招的姑娘們都經過特殊的訓練,教她們如何哄恩客說更多的話,聊各種各樣的事情,然後再把聽到的大致內容憑記憶寫出來,每天上報一次。
秦般若的大量時間,都是花在這堆未加篩選的呈報上麵,每天要閱看數以百份,然後從中剔出有用的情報,再加以有針對性的跟蹤了解。
不過這不是秦般若獲得情報的唯一手段。除了還身在風塵場的人以外,秦般若還會特意培養一些聰明的姑娘,想辦法將她們嫁入朝臣府第為妾,以此來獲取更多鮮為人知的資料。
對於譽王來說,這個纖美慧敏的女子,是不亞於他府中任何一個謀士的重要存在,當然他心裏還希望在不久的將來,這位美麗的姑娘能夠不僅僅隻是他的謀士而已。
這次秦般若發現事情不對,是從一份例行的呈報上麵看出的。
一位客人在與姑娘調笑時,隨口說道:“出來玩就是要開心,這個姑娘沒空就找下個姑娘,犯不著一棵樹上吊死,你看那何文新,在青樓裏爭強吃醋,他逞的那門子威風啊?心柳姑娘再好,也抵不上自己的命要緊,他還以為*老子爹能逃命呢,真是的……”
對這段話生出警覺的秦般若立即派人調查這個客人,發現他是當朝皇叔紀王府上的一名長史,一向最是好色,案發當日,他也在楊柳心買歡,不過,卻並不在現場。
秦般若疑心未除,特意派人對他套了一次話,結果卻套出一件驚人的事情。
結合手頭已知的一些資料,秦般若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於是立即去見了譽王。
“你說文遠伯已有重要人證握在手裏,隻是在觀望刑部態度才隱忍未發?”隻聽了幾句話,譽王就皺起了眉,“他怎麽這麽沉得住氣?”
“因為文遠伯已經失去了對刑部的信任。”秦般若口氣十分篤定,“依照目前的案情,根本不缺證人,隻要刑部有半分要公平處理的意思,不需要再多加這名證人也能定案,但如果刑部安心要為何文新脫罪,他就是再多推出這個人證也沒用,反而會白白讓刑部有了準備。”
譽王慢慢點著頭,“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文遠伯在等刑部結案,如果判決的結果讓他不滿意,他就會直接把這個人證帶到皇上那裏去喊冤?”
“是。”
“皇上會信嗎?”譽王冷笑道,“文遠伯頭腦發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你怎麽也跟著緊張。刑部結案一定會把細節都處理好的,光*文遠伯帶個人到皇上麵前紅口白牙地說,能頂什麽用?”
秦般若秋水般的眸子輕漾了一下:“別人不行,這個人證可以。”
譽王見她說得鄭重,不由怔住。
“請恕般若失職,當日現場混亂,人證眾多,我奉命去調查案情時有所疏忽,沒注意到京兆尹拘傳的所有目擊人證中,少了一個人……”秦般若抿了抿嘴角,頰邊閃現了一個淺淺的小酒窩,使得她在一派嚴肅的表情中,透出了一絲嫵媚,“後來紀王府有名長史在紅袖招說了些讓我起疑的話,所以我又重新查對了一遍,這才發現不是京兆尹高升漏傳,而是這個人他根本拘傳不了……”
“你說來說去,這個人證到底是誰?”
“紀王爺。”
譽王不由吃了一驚:“紀王叔?”
“是,當日在案發的那棟小樓裏還有兩位客人,其中一位就是紀王爺。他應該是……親眼目睹了整個案發過程……”
“哎呀,這就難辦了!”譽王額頭陰雲沉沉,“紀王叔雖然不理朝事,隻愛風花雪月,偎紅倚翠,但他的性情卻極是耿直,隻要文遠伯求他,他一定肯在皇上麵前說出真相……”
“沒錯。可能是因為覺得人證那麽多,自己沒必要再出麵的緣故,紀王爺在案發第二天就帶著妻妾們去溫泉別莊小住了,所以後麵審案的情況他不了解,也就沒有動靜,這才導致我們一直未能發現他也是人證之一。”
“唉……”譽王倒在椅上,用手指撚動著兩眼之間的鼻梁,表情很是為難,“紀王叔不好對付,本王又不能為了一個臣屬的兒子跟他放狠話。如果文遠伯真請動了紀王叔為他駕前喊冤,刑部絕對討不了好。看來……何文新是救不下來了……”
“我也是這樣的看法,有所為有所不為,總不能因小失大吧。”出於對何文新這樣的紈絝子弟沒有好感的原因,秦般若倒不覺得這算什麽多沉痛的放棄,“就算何大人再得用,那也是他自己兒子惹出來的事,總不能讓殿下不計代價地為他抹平吧?若是為了死一個兒子就垮了,他也不值得殿下對他的器重。”
譽王看了她一眼,歎了口氣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不過何敬中倒還算上得用,這個兒子也好象確實是他的命根子,獨子嘛,誰家不是這樣的?當然你說的也對,護不住了,也不能勉強護,本王這就跟齊敏說,讓他先從側麵接觸一下紀王爺,如果王叔的態度比較硬,就不必勉強了。實在沒有活路,那也隻有以命償命吧。”
“王爺聖明。”秦般若眉如春風,莞爾一展。
譽王伸手扶住佳人香臂,柔聲道:“本王幸虧有你,多少事情都*你慧眼識察。前一陣子發現謝玉的真麵目,今天又及時止住了刑部犯錯,這樣的大功,讓本王怎麽賞你才好呢?”
秦般若垂眉低首,輕輕後退一步,將玉臂從譽王手中輕盈地掙脫,卻又讓柔軟指尖似有意似無意地在他掌心劃過,嬌笑一聲道:“般若雖是女流,但素來向往君臣風雲際會的傳奇,無奈生來是女兒身,才識有限,此生不能出閣入相。如今蒙殿下恩信,有機會為將來的聖主效力,於願足矣,不敢望賞。”
“將來能登寶位,你就是我的女丞相,龍床都可以分你一半,還是什麽舍不得的?”譽王說著,語氣中已帶著一絲調笑之意,“隻怕你眼裏看不上,也未可知。”
秦般若淡淡一笑,既不惱,也沒有接續回話的意思,反而斂衽一禮,低聲道:“紀王爺的事情,請殿下還是早些告知齊尚書的好。般若樓中還有些事務堆著沒有處理,就先告辭了。”
她這種若即若離的態度,反而弄得譽王心中癢癢的,欲要多些溫存,卻又實在珍愛這個女子,不好造次孟浪,也隻得咳了一聲,強自按捺住心猿意馬,眼睜睜看著她去了。
很快,刑部尚書齊敏就得到了譽王府來使傳遞的消息。本來與得力司官已商量好了如何收買證人,如何重提口供,如何更改屍格……總之所有的手腳十停已做好了九停,卻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一聽說還有一個目擊人證是紀王爺,齊敏一個頭頓時變成兩個大。雖然譽王的意思是讓先探探紀王的口風,但齊敏卻知道這個口風探不探也就那麽回事。紀王性情爽直是眾所周知的,再說了,他就是不爽直,也犯不著為一個打死人的紈絝小兒作偽證。既使文遠伯沒有對他有過任何的請求,一旦皇帝問他,他也絕對是要說實話的。
不過既然譽王吩咐了說要探探,那探都不探一下當然不好,所以齊敏告了兩天假,準備親自到紀王的溫泉山莊去走一趟。
盡管出發之前,齊敏已做好了白來一趟的準備。可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結果會來得那麽早,那麽快。
刑部尚書無功而返的原因,倒不是因為紀王的口氣有多硬,說實在的,當齊敏知道自己此行純屬白費的時候,根本還沒有見到紀王。
事情其實並不複雜,隻是有點巧合。
虎丘是溫泉聖地,山莊林立,紀王的別院是其中規模最大,建造得最舒適的一座。凡是跟紀王有交情的人,來了虎丘都會選擇借住在這個別院裏。
比如因為風流灑脫而與紀王有忘年之交的言豫津。
總是很開心的國舅府大少爺,有些憂鬱的寧國府大公子,有些沮喪的寧國府二公子,三人組在別院外剛一遞帖求見,紀王爺立即歡歡喜喜迎了出來。
雖然輩份不同,年紀差著一大截,但一生隻愛風花雪月的紀王仍保留著年輕時的那個瀟灑勁兒,與這些晚輩們相處得甚是愉快,並無中間隔著鴻溝的感覺。
來了有活力的客人,中間又有一個是他最喜歡的小豫津,紀王很高興,置酒宴客,花天酒地,大家喝到興致高昂時,當然是無所不聊。
一開始說的自然是脂濃粉香的靡豔話題。品評起京城的美人來,紀王的心得絕不會比琅琊閣主少,一談起來就眉飛色舞。言豫津也是憐香惜玉之人,最仰慕的就是妙音坊的宮羽,兩人一開聊,頓時好不投機,一直從妙音坊說到了楊柳心,然後順便就聊到了楊柳心的那樁命案。
紀王於是大著舌頭道:“我積(知)道,我當……當時就……菜(在)啊……”
言豫津睜大了眼睛:“你……你也在啊?那是怎麽……怎麽打死的?”
紀王雖然舌頭有點大,但神智還很清醒,不僅清醒,他還很興奮,被言豫津一問,立即繪聲繪色,如同講故事一般把前因後果都說了個清清楚楚。
其他兩個聽眾倒也罷了,偏生言豫津是個交遊廣闊的人,又愛竄門聊天,第二天,他出門去拜訪虎丘其他貴族莊院時,隨便就把這則紀王親睹的血案當成談資到處散播了。
於是當齊敏到達虎丘的時候,差不多所有來此休閑的達官貴人們都已經知道,何文新確實親手打死了人,是紀王爺親眼看得真真兒的……
這種狀況下,探紀王口風的事情已經毫無意義,刑部尚書隻好在心裏暗歎一聲:“何大人啊何大人,不是我不盡心幫你,實在是你兒子……也太倒黴了一點……”
第五十三章 祭禮
按大梁國的律法,死刑犯隻在每年的春秋兩季固定的時間段裏被處死,稱為“春決”與“秋決”。當何敬中知道自己的兒子脫罪無望,隻能被判死刑之後,便轉而請求齊敏拖延時間,延到春決之後再判,這樣就能多活一些時日,指望再出現什麽轉機。
可是何敬中打的這個主意,文遠伯怎麽會不清楚。他現在手中有了重量級的證人,京城輿情也是非常偏向他的,所以態度更是強硬,在刑部日逼夜逼,逼著開審。太子數日前剛折了一個戶部尚書樓之敬,如今得了這個報複的機會,豈有輕易放過之理?指使手下禦史連參數本,彈劾齊敏怠忽職守,隱案不審。就這樣沒幾天,刑部就有些撐不住了,譽王也覺得既然都決定殺了,多活半年也沒有意義,所以默許了齊敏,沒幾日就升了堂,人證物證匆匆過了一遍,判定何文新因私憤毆殺人命,當受斬首之刑。
案子判決後的第二天,何敬中就臥病在床,被太醫診斷為神思昏絕,氣脈不和,要靜養。
此時正是年關時候,吏部要進行所有官員的評核績考,擬定次年的降升獎罰;各地實缺官員趁著新春拜年的機會,紛紛派人向京城送年禮;待缺候補的官員們也難得可以公然四處遊走活動,以拜年為名疏通關係。不管從哪一方麵來說,這都是吏部最忙的時候,何敬中這一病,局麵頓時有幾分混亂。
如同太子的許多隱形收入來自於戶部一樣,譽王的大部分額外收益都來自於吏部的人事任免權上,年關這樣流水般收銀子的機會,可不能因為吏部尚書的病而受到影響。
可是著急歸著急,但何敬中又確實是被兒子的事給打擊到了,並非裝病,嗬斥責罵都沒有用,那人爬不起來就是爬不起來。譽王眼看著情況越來越糟,不得不召集心腥謀士們一起商討如何為這個事情善後。
兩天後,譽王親自到了何敬中的尚書府,將所有人都摒退後,親切地安慰了自己這位臣屬一番。
他具體是怎麽安慰的沒人知道。大家知道的是沒過幾天,何敬中就養好病重新開始處理公務,並且駕輕就熟地很快理順了前一陣的混亂,每天都腳不沾地忙碌著,處理年考,接見外官,時常忙到深夜,幾乎是拚了老命在為他的主子辦事,一副化悲痛為力量的樣子,倒讓太子那邊有些看不懂。
不過此時的太子暫時沒有什麽心情太多的關注何敬中,他的精力移到了另外一件事上,而這樁事,也正是禮部目前正在煩難的事情。
年底的皇室,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祭。祭祖,祭天,祭地,祭人神。對於朝廷和皇族而言,祭禮的規製正確與否,是關係到來年能否順利的大事,半點也馬虎不得。
謝玉很敏銳地察覺到,一個十分有利於太子的契機來了。
按梁禮,妃以下內宮不得陪祭,須跪侍於外圍。但同按梁禮,太子設祭灑酒後,須撫父母衣裙觸地,以示敬孝。
矛盾就在這裏。越氏已受黜降為嬪,但她又是太子生母,一方麵位份極低微,另一方麵身份又極尊貴,讓禮部在安排祭儀時十分為難。
謝玉暗中建議太子,利用這個機會入宮向皇帝哭訴悔過,請求複母妃位,縱然不能一次性恢複到貴妃的品級,起碼要爭回一宮主位,可以有獨立的居所,也可以整夜留宿皇帝,慢慢再挽回聖心舊情。
太子得了這個主意,登時大喜,精心準備了一下,入宮伏在梁帝膝前哀哀哭泣了足足一個時辰,拚命展現自己的一片仁孝之心。
梁帝有些為難。越氏原本就是他最心愛的後宮,他並非不想借此機會就赦了。但越氏被黜不過才區區數月,若是這樣輕易就免了罪,隻怕霓凰郡主心寒。
“父皇,郡主那邊孩兒會親去致歉補償,”太子受了指點,知道梁帝在猶疑什麽,立即抱著他的腿道,“郡主深明大義,一定明白這都是為了年終祭禮。孩兒願替娘親在郡主麵前領受刑責,以贖母罪。”
梁帝被他哭得有些心活,便命人召來了禮部尚書陳元誠。這位陳老尚書是兩朝元老,生就的一言不聽,一人不*,萬事隻認一個“禮”字,太子和譽王折騰得那般熱鬧,都沒能震動到他分毫。禮部也因為有這位老尚書坐鎮,才僥幸成為了六部中唯一一個不黨附任何一派的部司,保持著超然的中立。
陳老尚書並不知道越妃被黜的真實原因,隻看諭旨,還以為大概是宮闈內的瑣碎爭端。他本來就一直很煩惱該怎麽安排祭禮,此時見皇帝來谘詢是否應複越氏妃位,當然不會表示反對。
雖然禮部方麵並無異議,甚至還大力讚成,但梁帝多少仍有些猶豫。恰在這時,謝玉以奏稟西北軍需事宜為由,入宮請見。梁帝此時並不知道謝玉與太子的關係,想到他也是軍係中人,便命人召他進來,詢問他對越氏是否應複位的意見。
謝玉稍加思忖,回道:“臣以為,太子賢德,越氏居功甚偉,且在後宮多年,素來對陛下秉持忠心,從未聞有什麽過失,隻以侍上不恭之由,就由一品貴妃謫降為嬪,實在罰的重了些,當時就已有物議,隻不過因是陛下的家務事,無人敢輕易置喙。現陛下聖心已回,有意開恩,隻是一道旨意的事,有何猶疑之處呢?”
“唉,你不知道,”梁帝略有為難的道,“越氏獲罪,另有情由……她為了太子,在宮內對霓凰有所輕侮,朕擔心輕易赦免,會寒了南境將士的心……”
謝玉作出低頭沉吟的神情,想了半晌,方徐徐進前,低聲道:“如果是因為這個,臣倒以為……更加該赦了……”
梁帝一怔:“你此話何意?”
“陛下請細想,越氏身為皇貴妃,太子之母,她是君,霓凰郡主為藩臣之女,朝廷武官,她是臣。若因上位者一時昏憒就心懷怨忿,這並非為臣之道。縱然郡主功高,應多施恩寵,但陛下為了她已經明旨斥降皇妃,處罰太子,實在已算極大的恩寵。郡主若是衷懇之臣,當時就該為越氏請赦。當然……女孩兒家未免有些意氣,考慮不周,這也不必提了。但年終祭禮是國之重典,複越氏妃位為的是國家安康,百姓和樂,兩邊孰輕孰重已很明顯,穆王府那邊遣一內使,解釋兩句就行了,恩寵過厚,未免會助長驕橫。”謝玉說到這裏,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臣是為軍出身,自然知道軍中最易滋長恃功傲君之人,陛下倒應該刻意打壓一下才好。”
梁帝眉峰一蹙,麵上卻未露端倪,隻哼了一聲道:“霓凰不是這樣的人,你多慮了。”
謝玉急忙惶恐謝罪道:“臣當然不是指的霓凰郡主。隻不過提醒陛下一句而已。想當年赤焰軍坐大到那般程度,何嚐不是因為沒有及早控製的緣故……“
梁帝腮邊的肌肉一跳,手指不由握緊了龍椅的扶手,靜默了半刻,冷冷道:“宣金門待詔。”
宣待詔進來,自然是要擬旨了。太子一時控製不住,麵上立即露出狂喜之色,被謝玉暗暗瞪了一眼,急忙收斂了一下。
“臣今天要奏稟的不是急事,”謝玉躬身道,“既然陛下有內事要處理,容臣先告退。”
“嗯。”梁帝擺擺手,許他退出,自己有些疲累地斜躺下來,以手支頤。太子急忙命人拿來軟枕絲毯,親手給梁帝蓋上。
“你不必在朕這裏侍候了。朕今日就會宣旨……去讓你母親安安心吧……”梁帝歎了口氣,低聲道。
“兒臣謝父皇隆恩。”太子以額觸地,叩了三個響頭,又道,“請父皇放心,孩兒今晚就去穆王府……”
“不,”梁帝抬起一隻手,麵色陰沉地止住他,“你怎麽總是記不住,你是太子,是東宮儲君!穆王府你不必去了,朕會派人去的。”
“是。”太子不敢反駁,急忙垂首,又叩了個頭,起身緩緩退出。
室外寒風正盛,太子裹緊了太監遞上的裘皮頭篷,步行向外殿走去。其實身為東宮之主,他原本有特權可在宮內乘四輪車,但為示恭敬,東宮的車輦一般還是停在外殿門外,侍從們都頂著風雪守候著,一見主子出來,急忙都迎上前來。
“去內宮!”簡單吩咐了幾個字,太子便撩衣跳上他的黃蓋四輪車,動作之急,仿佛是有些怕冷似的。
然而當金色繡錦的車簾落下,把外界的一切都擋住了之後,原本神情平靜的東宮太子卻突然咬緊了牙根,臉上閃過一抹恨恨之色,仿佛心中的怨悶之意,終於無法完全被壓抑住。
儲君麽?我是儲君麽?父皇啊,若你真當我是個儲君,又何必如此寵愛譽王,將他捧到可以與我為敵的地步呢?
第五十四章 漏洞
“沒用的東西,滾!全都給本王滾下去!”譽王府的書房裏傳出一聲怒罵,緊接著兩名侍女跌跌撞撞爬出來,其中一個半幅羅裙都被茶水濺濕,另一個手裏捧著幾塊茶杯的碎片,兩人俱是麵如土色,戰戰兢兢,連鬢發都因跑動的太急而有些散亂。
“王爺怎麽了?”一個溫婉的聲音響起,兩名侍女抬頭一看,急忙雙雙跪下。
“回王妃,王爺嫌茶燙……都是奴婢們侍候得不好……”
譽王妃柳眉輕蹙,快步走到書房門前,見半扇門虛掩著,便伸手推開,走了進去。
“誰又進來了?本王叫你們滾,快滾!”
“王爺……”譽王妃輕聲道,“暴怒傷身,請王爺珍重貴體。”
譽王怔了怔,轉過身來,勉強壓製了一下心頭的怒氣,道:“是你啊。有什麽事嗎?”
“新春將近,我已擬好了敬獻父皇母後的年禮禮單,想讓王爺看看有什麽不妥。”
譽王伸手接過妻子遞來的鵝黃禮箋,快速地掃了一遍又還了回去,“你最了解母後的喜好,她年年都滿意,今年還是照你的意思辦吧。”
“是。”譽王妃將禮箋重新收回袖中,徐徐道,“府裏的丫頭調教得不好,是我的疏忽,請王爺不要生氣了。”
“關你什麽事,是那些丫頭們笨手笨腳的……”
譽王妃將纖手輕輕放在夫君的手臂上,柔聲問道:“王爺如有什麽不快之事,可否告訴我,也讓我可以分擔一些。”
“沒什麽……外頭的事,說了你也不懂……”譽王拍了拍她的手,溫言道,“別操心了,這一陣子你也挺累的,去休息吧。”
譽王妃輕輕咬了咬櫻紅的下唇,垂首低聲道:“可是因為般若姑娘……”
“你想到哪裏去了?”譽王皺了皺眉,“我為的是國事煩憂,你不要婦人之見。”
“其實……我可以去跟般若姑娘談一談,雖然是側妃,但隻要王爺喜歡,我絕對不會有絲毫的為難她。就算王爺以後想要再升她的位次,我也……”
“又在胡說!”譽王嗔怒地瞪了她一眼,見她臉色轉白,又展臂將她抱在懷裏,“好了,我說過很多遍了,你是你,般若是般若,我的王妃永遠隻有你一個,別自己給自己找煩惱了。皇後娘娘在宮裏,還要*你去膝下承歡,你自己都不開心,怎麽替我盡孝道?”
“對不起……”譽王妃環抱住夫君的腰,更緊地*向他胸前,“你對我這麽好,我要是再聰明能幹一點,可以多為你分憂就好了……”
“你總愛想這些有的沒的,不好。“譽王輕輕推開她,撫了撫她的秀發,“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譽王妃柔順地點點頭,屈膝一禮,慢慢轉身走了出去,剛走到書房外的天井,迎麵遇上譽王府裏最得用的一個謀士康先生,便停住了腳步。
“見過王妃。”康先生躬身行禮。
“免了。我正好要找先生呢。”譽王妃輕抬玉手,“王爺心情不好,你看要不要去請秦姑娘來府裏開解一二?”
康先生搖頭道:“這次為的是宮裏的事,般若姑娘也無能為力。”
“宮裏?宮裏出了什麽事?”
“王妃還不知道?皇上已經明詔發旨,恩赦被新降為嬪的越氏,晉為妃,命其同參祭典。”
譽王妃一怔:“赦免了越娘娘……皇後娘娘那邊怎麽說?”
“直接由內司監宣布的旨意,事前毫無征兆,皇後娘娘那裏連一點風聲都不知道,能有什麽反應?”
“原來是這樣……越娘娘在宮裏侍候了十幾年,皇上大概是感念舊情吧……”
康先生知道這位譽王妃心思單純,更深的話也沒必要跟她說,便笑了笑不語。
“既是如此,就煩勞先生去勸勸王爺,事情已經發生了,鬱鬱不樂也於事無補啊。”
“是。”
“宮裏也請他放心,我這就進宮去向皇後娘娘請安。”
康先生笑道:“王爺多虧有王妃這樣的賢內助啊。”
“先生過獎了。”譽王妃謙辭一句,重新邁步。康先生急忙閃到路邊,躬身候她走遠,方眯著眼自言自語道:“越妃複位,不知那位一手將她拉下貴妃寶座的麒麟才子,會不會也跟王爺一樣急怒交加?”
與這位康先生的期盼不符,聽到越妃被赦的消息後,梅長蘇沒什麽特別的反應,仍是窩在火爐邊,一頁頁地翻看著妙音坊送來的情報,看一頁就朝火盆裏扔一頁。飛流蹲在一旁看那火苗一會兒高一會兒低,看得甚是愉快。
這時厚厚的棉簾被人掀開,剛竄起來的火苗被灌入的冷風一壓,頓時就暗了下去,飛流十分惱怒地瞪向闖入者。
蒙摯沒有注意到飛流不友善的眼光,大踏步走到梅長蘇麵前,道:“你看起來還挺清閑的嘛……”
“你身上有寒氣,別離我這麽近,快去烤烤,烤熱了再過來。”
蒙摯哭笑不得地看著他:“你是不是還沒聽到那個消息啊?你猜我從那裏來?”
“穆王府。”
蒙摯被他一語說中,不由挑起濃眉,上前扳住梅長蘇的臉道:“小殊,你回來之後怎麽變得越來越象妖怪了?你還是活的嗎?”
飛流一掌劈過來:“放開!”
“被你發現了?”梅長蘇笑道,“我是鬼魂,你怕不怕?”
“要是大家都能回來,就算是鬼我也開心,”蒙摯歎口氣,“你猜的不錯,我剛從穆王府過來。穆小王爺氣得快把他那楠木坐椅咬出牙印來……”
“好咬!”飛流突然蹦出兩個字,蒙摯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我們飛流說的沒錯,楠木很軟,很好咬,不需要太用力就可以咬出牙印來……”梅長蘇讚許地拍拍少年的頭。
“喂,你們兩個……”蒙摯隻覺得全身無力,“我在說正經的!”
“飛流,蒙大叔說你不正經哦……”梅長蘇挑撥道。
飛流有些迷惑地睜大了眼睛。
“不正經的意思,就是指象藺晨哥哥那樣的。你還記不記得盟裏的伯伯們經常罵藺晨哥哥不正經啊?”
飛流一聽,這大叔竟然敢說他跟藺晨一樣,登時大怒,躍身而起,一記犀利無比的掌風直擊而出。蒙摯雖然不怕,但總要打點精神來應對,片刻之間,兩人已在室內交手數招。
“小殊,你叫他別鬧了,我跟你說正事呢!”蒙摯氣得大叫。
梅長蘇笑眯眯地擁裘而坐,鼓勵道:“飛流加油,難得有機會可以跟蒙大叔切蹉哦……”
蒙摯一看這人玩性已經上來,無奈之餘心裏還有些隱隱的高興,不管怎麽樣,他身上還有一點林殊以前的影子,總是一件讓人寬慰的事情,再說與飛流交手,其實還是很過癮的,所以幹脆靜下來心認真應對了。
飛流武功的特點,一向是奇詭莫測,對上夏冬和拓跋昊那種同樣走身法招式路線的人,自然更占優勢,但一遇到蒙摯這種周正陽剛的武功類型,就不免處處受製,何況單以內力來說,小小年紀又曾受過重傷的飛流,還是遠遠不及少林正宗心法紮紮實實練出來的蒙摯。
不過就是因為明顯不是蒙摯的對手,飛流的鬥誌才更加的旺盛,腦中毫無雜念,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目前的比拚之中,沒過多久,蒙摯就發現了一件令人驚訝的事。
飛流竟然可以在交手中記憶對手的勁力、氣場特征,並即時對自己進行相對應的修正。
也就是說,當你曾經用一招製住過他的一招後,就休想再用同樣的一招在他身上奏效,除非你加強你的勁力,或改變氣場的流向,否則飛流就一定可以擊破此招,逼你用後招補救。
這樣驚人的學習能力竟然出現在一個有些智障的少年身上,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但也許就是因為他的智力在某些區域受到了限製,才激發出他驚人的習武天才吧。
“膽顫心驚了嗎?”梅長蘇含笑的聲音悠悠傳來,“蒙大哥,你要變得更強才行啊,”
蒙摯長笑一聲道:“你幫他也沒用,我的心哪裏是這麽容易亂的?他想擊敗我還早著呢!”雖然他說著話,但氣息絲毫不亂,周身的少林罡氣驀地加重了幾分,翻掌慢慢迎合,以一種極為圓融的姿勢向飛流的掌心貼去。少年眉宇間一凜,身影突然一飄,仿佛瞬間在原地消失了一般,刹那間又出現在蒙摯的身後。可是他的動作雖然快,卻又莫名地慢了緩緩移動著的蒙摯一拍,本是後背的方位恍然間變成了正麵,雙掌回撤不及,被蒙摯牢牢吸住,勁力一吐,整個人就倒飛了出去,在空中連翻數下消力,落下時還是有些立足不穩。
“沒關係沒關係,”梅長蘇向少年招手,“這次打不過,下次我們再打。”
蒙摯苦笑道:“小殊,你是不是在拿我給這個孩子喂招啊?”
“是又怎麽樣?”梅長蘇露出春風般的笑容,“你不會這麽小氣吧,陪我們飛流過招不好玩嗎?你看我們飛流多可愛啊……”
蒙摯吐了吐氣。漂亮是真的,但可愛……??不過他也確實非常喜歡這個極有武學天賦的少年,並不介意時不時來上這麽一回,當下隻是寬容地笑了笑,走到梅長蘇身邊坐下,道:“看你的樣子,似乎一點都不意外越妃會複位?”
“有什麽好意外的?”梅長蘇淡淡道,“越妃犯的罪再重,畢竟都不是針對皇上本人的,這位陛下對別人的痛苦,從來都不怎麽放在心上。難道你還不清楚嗎?”
“你也不用把陛下說成這樣吧?”蒙摯有些尷尬地道,“不管怎麽說,陛下總是陛下,再說也確實有年終祭禮的原因。”
“關年終祭禮什麽事?”梅長蘇冷冷一笑,“難道太子沒有嫡母嗎?設祭灑酒後,撫皇上皇後的衣裙觸地,這才是正正當當的孝道。有什麽難辦的?”
“啊?”蒙摯一愣,“可是往年……”
“往年的祭禮,是因為越妃本就是一品貴妃,加了九珠鳳冠,與皇後並肩站在皇帝左右,所以太子跪地撫裙時,大家都覺得自然而然。連本該對禮製最敏感的禮部都沒有對太子的行為提出更正,其他人當然更不可能意識到這其間的偏差了。”
“聽你這麽一說,好象有道理……”蒙摯抓抓後腦,“祭禮的條程那麽多,每一款具體該怎麽理解應該還是禮部最熟悉,怎麽陳老尚書也沒有說過……”
“陳元誠麽?”梅長蘇的笑容更加清冷,“似乎是中立的禮部,眼睛裏隻有一個‘禮’字的老尚書……嗬嗬……最可笑的部分就在這裏了……”
蒙摯怔怔地看著梅長蘇的臉:“小殊,你的意思是說……”
“自從陳元誠的獨生孫子在前線臨陣脫逃,被謝玉瞞了死罪刻意回護之後,這位老尚書就變成了寧國侯的一條狗……唉,也難怪,人總是逃不過子孫債的,何敬中是這樣,陳元誠又何嚐不是?”
蒙摯吃驚地張大了嘴,半天合不擾來,連目光都被驚得凝住了。
“陳元誠明明知道,按祭禮的條程解釋,隻要皇後在,有沒有越妃並不重要,可是他不敢說。一來謝玉事先有叮囑,二來,他也明白皇帝不過是想要找一個借口赦免越妃罷了……”梅長蘇嘲弄地冷笑了一聲,“什麽耿直精忠的兩朝元老,不過也是一條老狐狸罷了。
第五十五章 調兵遣將
梅長蘇似是順口說出的這些話,讓蒙摯呆呆坐著想了半天,越想越覺得“黨爭”這種事實在讓人心裏發寒,再看看林殊微微低垂的蒼白額頭,胸中不禁五味雜陳。
昔日驚才絕豔的赤焰少帥,竟隻能將稀世才華用在這些事情上麵嗎?
“蒙大哥,你不用替我擔心,”梅長蘇輕輕仰著頭,仿佛想透過屋頂看向那冥冥虛空,“他們都在天上看著我,我必須要走下去。”
“我明白。”蒙摯重重點了點頭,“但你要記住,萬事要以自己的安全為主,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一定要來叫我。”
梅長蘇不由一笑,“我什麽時候跟你客氣過?”
“那可難說,你現在心思重了,誰也摸不準你的想法。”蒙摯不滿地瞪他一眼,“你上次去靖王府,怎麽不叫我陪你去?”
“你想給我撐腰,鎮一鎮那群莽漢麽?”梅長蘇嗬嗬笑了起來,“說的也是,那都是些吃硬不吃軟、重英雄敬好漢的人,如果蒙大統領都對我尊敬有加,任誰都不敢小瞧我了。”
“你還說呢!自己一個人去不說,還在那兒當了回惡人。靖王府將來可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怎麽一去就得罪人?”
“你放心,靖王府聰明一點的人隻會感激我,不會記恨我。會對我覺得不滿的都是些有四肢沒頭腦的莽夫,這類人我暫時不想管,等哪天交到我手上了再調教。你忘了,管這些打打殺殺的武將們,那可是我最擅長的事。”
蒙摯想了想,也不由一笑:“這話說的倒也是。”
“……對了,我剛一直想問你,穆王府除了穆小王爺在咬牙印以外,其他人有什麽反應?”
“當然是都氣壞了。陛下隻派了個內史來口頭上解釋了一句,讓郡主不要多心,那意思好象是說隻要郡主略有不滿,就是以臣疑君似的。”蒙摯說著,麵色也有些不豫,“陛下這是聽了誰的饞言,對功臣如此傲慢?”
“郡主怎麽樣?”
“郡主倒很安然,沒有一絲動怒的樣子。”
梅長蘇輕輕歎息了一聲:“霓凰為帥多年,想來是看透了一些。手握軍權的人,沒功勞時嫌你沒用,立了功勞又怕你功高震主,武人的心思再多,也多不過主君層出不窮的製衡之道。現在南境還算安寧,皇上不趁此時機彰顯一下皇權君威,又更待何時呢?”
“可是穆小王爺有些沉不住氣,說要上表請求回雲南去。”
“皇上不會準的。”梅長蘇搖了搖頭,“何況新春將近,此時急著要走,倒象是對皇上有所怨恨似的,徒惹猜疑而已。你去勸勸穆青,就算他要請辭,起碼也要明年清明過後,隨駕祭了皇陵再走。”
“這小子哪裏肯聽我的?再說了,這事要勸應該勸霓凰郡主吧?”
梅長蘇的目光凝結了一下,眸色突轉幽深,怔了半天才慢慢點了點頭,低聲道:“你說的也是。那我寫一封信,煩你帶給霓凰。她是個明理聰慧的女子,一看就明白了。”
他說著站起了身,拍拍飛流的胳膊:“蘇哥哥要寫字,飛流磨墨好不好?”
“好!”飛流一躍而起,奔到書桌邊,拿起硯上的墨塊,放在嘴邊嗬了口氣,便飛快地磨了起來。他力氣大,磨動的頻率又快,不多時就磨了滿滿一硯台。
“夠了夠了,”梅長蘇朝他溫和地一笑,“等蘇哥哥寫完字,你就畫畫好不好?”
“好!”
梅長蘇從桌旁書堆裏抽出幾頁雪白的信箋紙,提筆濡墨,略一沉吟,但揮揮灑灑寫了有滿滿兩頁,捧起輕輕吹幹,折好裝入信封,卻並沒有封口,直接就這樣遞給了蒙摯。
“你不怕我偷看?”蒙摯沒有接,反而笑道,“沒寫什麽情話嗎?”
梅長蘇低著頭,麵無表情地道:“蒙大哥,這種玩笑以後不要開了。郡主與我仿若患難兄妹,多餘的牽扯已然沒有了。”
蒙摯怔了怔,“怎麽這麽說?我知道你現在前程多艱,有太多的事要辦,所以暫時不願告訴她你的真實身份,可是將來……你總有一天要說的啊……”
“誰知道這個將來有多遙遠呢?”梅長蘇隨手又提起筆來,不自覺地在信紙上寫了一排狂草,還未寫完,便伸手抓起,團成一團丟進了旁邊的火盆,閉了閉眼睛,“人生若隻如初見……那是不可能的,這世上有些事情的發生,不會有人預料得到,也根本沒有辦法控製得住,我所能做的,就是盡量讓它有好的結局,即使這個結局裏,不會有我的存在……”
“小殊,”蒙摯有些吃驚地抓住他的胳膊,“你是說……”
“蒙大哥,你也要替霓凰想一想,我誤了她這麽多年,不能再繼續誤下去了。如果說我曾經想過要努力回到她身邊的話,那麽從兩年前開始,這種想法就已經沒有了。”梅長蘇握緊了蒙摯的手,唇邊露出一個薄薄淡淡,卻又真摯至極的笑容,“我的存在,以前沒有為她帶來過幸福,起碼以後也不要成為她的不幸。能做到這一點,我很高興……”
“可是……”蒙摯滿臉都皺了起來,“這對你太不公平了!”
“世間哪裏有絕對公平的事情呢?要說不公,那也是命運的不公,是緣份的錯過,無論如何都不是霓凰的責任啊。”
蒙摯直直地看了他半天,一跺腳,“唉”了一聲道:“你自己的事,我也插不上嘴,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梅長蘇展顏一笑,將那封信塞進他的手裏,“好啦,替我送信,別的話一個字也不許多說,你要多嘴說些有的沒的,我會生氣的。”
“是,少帥大人。我就學飛流,兩個字兩個字的說!”
“不許!”飛流大聲道。
“你看吧,飛流不許哦,”梅長蘇笑著揉弄少年的頭發,“說得好,不許他學!”
“你呀,”蒙摯歎著氣,“你還笑得出來。”
“不笑又怎樣?你想看我哭麽?”梅長蘇眉眼彎彎瞟了他一眼,又從旁邊扯了一張紙出來,飛快地寫了起來,不過這次寫的是小楷。
“你幹嘛?剛才沒寫完嗎?”
“墨還有剩,我順便寫一封給譽王。”
“啊?!”
“你不用這麽吃驚吧?”梅長蘇直起腰身,歪了歪頭看他,“你不知道我某種程度上已經投*了譽王嗎?”
“我知道你為了霓凰過早地得罪了太子,當然隻能假意投*譽王……可是,你到底要寫什麽?”
“我覺得陳老尚書可以退下來休息了,所以準備把這件事交給譽王辦。”
蒙摯眨了眨眼睛:“譽王現在已經這麽聽你的話了?你吩咐他辦什麽他就辦什麽?”
“不是這麽回事啦,”梅長蘇哭笑不得,“我這不是吩咐,是獻策。”
“獻策?”
“是啊,譽王現在一定正為了越妃複位的事氣得跳腳,不知道有多想反擊一下,隻是苦於一時找不到反擊的突破口罷了。我把陳元誠的破綻交到他手裏,讓他出出氣也好。”梅長蘇清淡的神色中又間雜了一絲陰冷,一麵說,一麵不停地寫著,“皇後無子失寵,越貴妃又位份尊貴,多年來兩人在後宮很多場合幾乎都是平起平坐的,所以大家普遍缺乏尊嫡的意識。何況祭禮條程複雜,具體應該怎麽理解皇後和譽王都拿不準,也根本從沒想到有什麽文章可做。所以可以讓譽王先禮請幾名宿儒大家進行朝堂辯論,這些人說話是有份量的,一旦辯清楚了祭禮中的嫡庶位次,禮部這幾年就有重大缺失,陳元誠當然隻好請辭了。如此一來,謝玉少了一個幫手,越妃複位後的限製更多,皇後位份更尊,太子剛恢複了一點的氣焰也可以稍稍打下去一點……”
“那豈不是……都是譽王受益?你這算不算真的為他盡心盡力?”
梅長蘇冷笑一聲:“世上哪有隻賺不賠的買賣?譽王的損失都在看不見,想不透的地方呢。”
蒙摯試圖自己想了想,可想了半天還是放棄,“你指的什麽地方啊?”
“皇帝陛下心裏。”
“嗯?”
“尊庶抑嫡,始作甬者就是陛下。他因為寵愛越妃,多年來在後宮沒有給予皇後足夠的尊重,這才使大家有了錯誤的思維定勢,覺得越妃因為有了個太子兒子,所以就跟皇後一樣尊貴了。譽王出麵這一爭,揭的不僅是禮部的錯,其實也是陛下的短,不過他禮理二字都站的住腳,陛下麵上也不會露出什麽,說不定還會誇他兩句呢。可是在內心深處,陛下一定不會高興,甚至極有可能會在某段時間內,因為逆反而更加冷淡皇後。這份損失我先不說,瞧瞧譽王他自己看不看得出。”
蒙摯若有所思地道:“譽王身邊人才不少,說不定有人能察覺到呢。”
“察覺到了也沒什麽,譽王仍然會做這件事的。”
“為什麽?”
“因為利實在是大大超過了弊,”梅長蘇此時已寫完了信,正在輕輕吹著,“損失隻是陛下的不悅,這個可以慢慢修複挽回。但隻要這一場爭辯贏了,就會大大尊高了皇後,打壓下越妃,更重要的是,譽王可以借此向朝臣們強調一件大家漸漸忽視的事:那就是太子也是庶出的,在這個地位上,他跟譽王是一樣的,他現在的身份更加尊貴,是因為他受了東宮之封,而不是因為他的出身。如果以後皇帝陛下要撤了他的尊封,改封另一個人,大家就不用大驚小怪了,因為太子又不是嫡子,沒有那麽動不得惹不得……”
“這麽說來,受益的還是譽王……”
“隻有譽王麽?”梅長蘇轉過頭來,目光明亮,“靖王不也一樣嗎?既然大家都是庶子,以後就誰也別說誰的出身低。太子、譽王、靖王,還有其他的皇子們,大家都是同等的,就算有所差別,這種差別也無傷大雅,與嫡庶之間的那種差別完全不是同一個性質,根本無須常掛在嘴邊。”
“對啊!”蒙摯一擊掌,“我怎麽沒想到,譽王把太子一手拉下來,就等於是同樣地把靖王拉了上去,因為他強調的是,嫡庶之分才是難以逾越的,而對於庶子與庶子之間,出身並不是最重要的因素,這一條雖然適用於他自己,但同樣適用於靖王啊!”
“明白了就好。”梅長蘇笑了笑,這次將信口封得很牢,“飛流,你陪黎大叔出一趟門去送信好不好?”
蒙摯看了飛流一眼,“你讓他們去送?”
“黎綱能說會道,又有飛流押陣,跑腿送信對他們倆來說還大材小用了呢,”梅長蘇毫不在意地將信封放在飛流手裏,目光悠悠地一閃,“譽王,接下來就看他的了……”
第五十六章 周玄清
新年臨近,蕭景睿、言豫津和謝弼三個人終於從虎丘溫泉返回了京城。才回來一天,他們就吃驚地發現,自己明明才離開了一個多月,京城的情勢居然已經快速變化,變得比走時還要熱鬧,還要風起雲湧了。
太子與譽王之爭,其實近年來因為雙方實力相當,本已陷入了僵局,大麵上一直很安靜,雙方都沒什麽大的舉動。沒想到這一切不過是積而後發,隻需要小小的觸動,就立即進入了高潮迭起的攻防戰。越妃被降、樓之敬倒台、慶國公抄家、何文新被判斬……這一波接著一波,讓人有些應接不暇。如今越妃剛剛複位,就有數名禦史連參,指出禮部在主持祭禮時儀程不妥,譽王趁勢請出十數名德高望重的當代大儒,發起了一場朝堂辯論,論題直指越妃數年來得到的超常待遇,以及太子在皇後麵前的禮道缺失。
別的暫且不論,單說譽王請出的這十幾個老先生,那確實都是極有份量的,可以看得出數年來他禮敬文士的功夫確實沒有白費,積累了不少人脈。其中有一位多年居於京西靈隱寺的周玄清老先生,那才真是重中之重,平素無論皇室公卿,見他一麵都難,這次竟然也移動大駕,親自進了金陵城,著實讓人對譽王的潛力刮目相看。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這位周老先生進京之後,卻並沒有住進譽王特意為這些大儒們安排的留鶴園,反而住進了穆王府。
據某些消息靈通人士透露,好象周老先生離開靈隱寺也是穆小王爺親自帶了車轎去迎接的,而且住進穆府後連一個人也沒有見過,即使是譽王也不例外。
不過周玄清老先生到底是誰請的,他見過誰沒見過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以他大學問家的身份,上了朝堂連梁帝也要禮遇有加,加之治學嚴謹,論據周全,沒有兩把刷子的人,就不要妄想跟他論辯。
如此一來,禮部實難抗衡,就算是一向輕狂疏禮的言豫津,都能提前論斷太子的敗局了。
最後這場朝堂論辯隻持續了三天便落下幃幕,越妃雖複位,但祭禮時不得與皇帝皇後同立於祭台上,太子歃酒後,須撫皇帝皇後衣裙;禮部職責有疏,陳元誠免職,因念其年老,準予致仕,不再深究。而太子也因為庶子的身份被譽王在朝堂上再三當眾強調,羞惱之極,一時按捺不住出掌打了譽王一記耳光,被梁帝當庭斥罵。一片混亂中,唯在靖王安安寧寧地站在諸皇子中冷眼旁觀,一派寵辱不驚的風範,給不少原本不注意他的朝臣們留下了極佳的印象。
就這樣,在戶部換了首腦後沒過多久,禮部便成為了第二個換頭的部司。
當陳元誠顫著花白的頭發,將已戴了近二十年的官帽抖抖地從頭上摘下時,靖王仿佛看到了那隻在背後輕輕撥弄的蒼白的手,和那張總是神色淡淡,似乎永遠也不會激動起來的清素的麵龐。
但是對於大多數人而言,他們根本不知道在這件事裏,居然還有那位已漸漸平淡下來的蘇哲的存在。
兩日的晴天,並沒有帶來氣溫的升高,反而使無雲的清晨,顯得更加寒冷。城門剛剛打開沒有多久,守門的兵士們就見到一輛極為豪華的馬車,在約百名騎士的護送下急馳而來。
就算不認得馬車前穆王府的標牌,也知道來者不是一般人,所以為首的小校趕緊招呼手下讓開路,躬著腰恭恭敬敬地讓這一行人大搖大擺地出了城。
因為天氣太冷,趕車人呼吸之間,一口一口吐著白氣,可是車廂內卻因為簾幕厚實,又有暖爐,所以並無多少寒意。
坐在車內的兩名乘客,一位年紀極老,一位還是少年,一位布衣棉鞋,一位繡袍珠冠,老者閉目養神,少年卻仿佛不耐旅途的無趣一般,不停地動來動去。
“周爺爺,你喝不喝茶?”
老者眼也不睜,搖了搖頭。
過了一會兒,“周爺爺,你吃塊點心吧?”
老者再次默然拒絕。
再過一會兒,“周爺爺,你要不要嚐嚐這個薑糖?”
周玄清老先生終於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一眼。穆青滿臉都是天真的笑容,拿著薑糖*了過去:“這個很好吃的。”
清方嚴謹的周老先生,多年修習出來的氣質就是令人肅然起敬的,可偏偏穆青穆小王爺好象感覺不到這種氣質。他一開始就把這位老先生當成一個普通的爺爺,最多是在周玄清於朝堂上駁得對方啞口無言,讓他很高興為姐姐出了一口氣之後,才把原有的印象修正成“一位很有本事的普通爺爺”,所以日常相處時,他仍以親昵為主,恭肅為輔,全然沒有半點疏遠客套。
穆小王爺年少俊俏,活潑開朗,絲毫不端王爵的架子,是個很可愛的晚輩,周玄清當然還是非常喜歡他的,隻不過素來的端謹風格,使這位老人家看起來一直淡淡的,此時對於少年遞到嘴邊的薑糖,他也仍是搖頭拒絕,沒什麽特別的表情。
“這個不粘牙的。”穆青體貼地介紹道,“吃一口?”
“小王爺自己吃吧。”周玄清冷淡地說了一句,蒼老的雙眸微微眯著,看向轎頂的流蘇,靜默了一段時間後,突然道:“小王爺,那件信物,老朽可以再看一下嗎?”
“喔,”穆青急忙咽下薑糖,抓過一旁的手巾擦淨手指上的糖霜,這才從懷裏摸了一個小布包出來,遞給了周玄清。
扯開布包的封口,朝掌心一倒,一枚玉蟬落了出來,雕工栩栩如生,玉質也異常瑩潤可愛,一看就是價值不菲的貴重玉器。
不過對於周玄清來說,這枚玉蟬的意義,並不是在它的價值上麵。
“小王爺,你說讓你帶這玉蟬來見我的那個人,會在城外等我是嗎?”
穆青點點頭,“他信上是這麽說的。說你離京回靈隱寺的路上,他會來見你一麵。”
周玄清“嗯”了一聲,手指收攏,將玉蟬握在掌心,再次閉目不語。
大約又走了半個時辰,馬車突然一晃,停了下來,穆青掀開車簾看了一眼,回頭道:“周爺爺,你要見的人來了。”
周玄清花白的眉毛一動,顫巍巍地扶著穆青的手下了馬車,正在四下張望之際,有一個中年人已走上前來,恭聲道:“周老先生,我家宗主在那邊恭候多時,請老先生移步。”說著便替下穆青,扶住了老人的手臂,小心攙他轉過路旁的豎岩,到了彎道另一側既避風又不惹人眼目的一個凹進處,白裘烏發的梅長蘇正麵帶微笑地站在那裏,輕輕躬身施禮。
周玄清眯了眯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陣,攤開手中的玉蟬,問道:“這件玉蟬,是你的嗎?”
“正是。”
“你從何處得來?”
“黎崇黎老先生所贈。”
“黎崇是你什麽人?”
“在下曾在黎老先生門下受教。”
周玄清皺眉道:“黎兄當年以太傅之身,不拒平民,設教壇於宮牆之外,門下學生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自然是遍於天下。可是說到底,他最得意的也不過那麽幾人,老朽與他是學問之友,交情不濃卻深,故而這幾人我都認得,可是足下……老朽卻素未蒙麵……”
梅長蘇淡淡一笑:“我學藝不精,有累恩師盛名,且受教時日不長,老先生不認得我,也是自然而然的。”
周玄清凝目看了他半晌,歎了一口氣,“算了,你有黎兄的信物,老朽自當幫忙,隻是沒想到時隔數年,再見故友玉蟬,竟為的是朝中之事……黎兄當年被貶離京時,滿腔憂憤誓不回頭,老朽也不知此番上了朝堂,是不是真的合他的心意……”
梅長蘇眸色安然,靜靜地道:“恩師當日獲罪,隻為直言不平,反被衷腸所累。他明知有逆龍顏,仍言所欲言,百折而不悔,此方是治學大家的風骨。故而晚輩認為,所謂世事萬物,無處不道。隱於山林為道,彰於廟堂亦為道,隻要其心至純,不作違心之論,不發妄悖之言,又何必執念於立身何處?”
周玄清白眉輕揚,一雙本已垂老的眼眸突閃亮光,點頭道:“你雖受教時日不長,卻能察知他的根骨,看來他將這玉蟬留贈於你,也確是慧眼。不知你可明白黎兄身佩此蟬的寓意?”
梅長蘇徐徐負手,微微揚起線條清瘐的下巴,漫聲吟道:“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周玄清輕輕地閉上眼睛,仿佛在沉澱心緒般良久無聲,而梅長蘇則是神色安寧,凝目天際不再啟唇。兩人立於冬日清寒之中寂寂無語,場麵卻沒有絲毫的尷尬,仿若如此會麵,隻為默默地悵懷一下過去的某些歲月而已。
“有生之年,能再見黎兄高足,於願足矣,”周玄清慢慢將掌中玉蟬放回到梅長蘇的手裏,低聲道,“老朽不知足下在京城有何風雲大業,唯願你勿忘爾師清譽,善加珍重。”
梅長蘇滿麵敬容地躬身道:“先生雅言,晚輩謹記。如此嚴寒季節,老先生不顧年邁,為舊友情誼冒雪出行,晚輩實在是感激莫名。”
周玄清擺了擺手道:“見此玉蟬,不要說隻是進城一趟,就算是讓老朽到邊塞一行,也不是什麽為難之事。如今足下托付之事已了,老朽也要回寺中清修了,就此別過吧。”
梅長蘇忙抬手示意等候在數丈之外的那名中年護衛過來攙扶,同時欠身行禮道:“請老先生慢行。”
周玄清“嗯”了一聲,由護衛扶著轉身走了幾步,突又凝步,回頭道:“黎兄當年有個心愛的弟子,雖是將門之後,性情飛揚,但卻是難得的聰穎慧黠,讀書萬卷,若你彼時也在,說不定可與他稱為一時雙璧。”
梅長蘇蒼白的膚色在寒氣中顯得如冰雪一般,唇邊浮起清冷的笑容,輕聲道:“老先生抬愛了。如此人物,隻恨晚輩無緣,未能親慕其風采。”
“是啊,這個人……是再也見不到了……”周玄清慢慢說著,眸中湧起一抹悲愴之色,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五十七章 悠悠我心
穆王府的車隊轆轆遠去,未幾便隻餘一抹煙塵,在隆冬冷硬的空氣中漸淡漸沉。
離開避風的岩壁,被前方穀地擠壓加速過的寒風立即擦地而來,將梅長蘇的滿頭烏發吹得在空中翩飛翻卷。
隨侍在旁的那名中年護衛立即走了過來,想為他把鬥篷的頭兜戴上,卻被那雙冰涼的手輕輕推開。前方是一處舒緩的坡地,草痕早已掩於積雪之下,稀疏的幾棵樹零星散栽著,也是枯枝瑟瑟,分外蕭索。梅長蘇看著坡地那邊隱隱露出的一角衣裙,伸手撫開被風吹得貼在臉上的發絲,快步沿坡地而上,一直走到最高處,方才慢慢凝住了腳步。
寒枝殘雪之下,霓凰郡主迎風而立,一襲玉色披風獵獵作響,更顯出這位南境女帥不畏風寒的凜凜氣質。
梅長蘇並沒有想到郡主會來,但既然她已經來了,他也沒有想過要避開。
那曾經是他的小女孩,無論她現在是怎樣的威風赫赫,無論她的愛情已歸於何方,都不能改變當年最質樸純真的情誼,不能改變他對她所懷有的愧疚和憐惜。
聽到梅長蘇的腳步聲,霓凰郡主側過俏麗的麵龐,向他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
自那日武英殿外分手,兩人便再沒見過。可是該說的話早已托夏冬傳了過去,以霓凰的高傲性情,要麽是兩相決絕,要麽是默然等待,當不會如一般小兒女樣,猜疑多慮,糾纏追問。
所以梅長蘇猜不透霓凰為什麽要特意趁此機會,出城來與自己見麵。
“蘇先生,好久不見,近來可安康?”第一句話,永遠是客套和寒喧,是令人倍感疏遠的禮數。
“托郡主的福,一切還好。蘇某前不久新遷蝸居,收到貴府厚禮,卻一直未能登門致謝,還請不要見怪。”
“先生客氣了。”霓凰邁步走近,掐雲的鹿皮小靴,束腰綠雲甲,整個人神采奕奕,英姿颯爽,仿佛來京後諸多煩惱委屈,都不曾有半點縈於她的心上。
梅長蘇不由展顏而笑,讚道:“豪闊宏量,霽月光風,郡主可當此八字。“
“怎比得先生才深似海?”霓凰朗朗一笑,“連周老先生都為你移駕,江左盟的實力,實在是深不可測。”
“不過都是些江湖落拓之士,有緣相逢,才結成此盟罷了。”梅長蘇看了郡主一眼,不忍讓她先開口,自己直接將話題帶入重點,“我盟中以義為先,並不過分拘管下屬,所以……他不能來京城,並非有所禁令,確是事出有因……”
“我並不想問這個,”霓凰坦然地迎視著他的眼睛,雙眸亮如晨星,“我知道他為什麽不能來。”
“你知道?”梅長蘇略略有些意外,“你的意思是說……”
“他當年遠赴雲南助我,殫精竭慮挽回危局,南境上下對他都欽敬莫名,所以盡管我們很快就看出他易了容,也沒有人試圖去刺探過他的真貌。”
梅長蘇垂下了眼簾,心中已隱隱猜到了她接下來要講的話。
“……後來我們漸生情意,可他卻總是想要逃避和拒絕,我問了他很多次,他都不肯說為什麽,直到最後,他被逼問得緊了,才讓我看了他的真實容貌。”
“嗯……”梅長蘇神色淡淡,將手指收入了袖中,“看了之後呢?”
“開始隻是覺得麵熟,多看幾眼,多想了一會兒,便想出了他是誰……”霓凰郡主的唇邊雖然一直保持著一抹微笑,但眼睛裏卻湧起痛苦的氣息,“他是你江左盟的人,你應該也知道他的真實名字,對嗎?”
梅長蘇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是,我知道。”
“那你說說看。”
“聶鐸,赤焰叛軍諸將之一,如果有人發現他還活著,他就是朝廷欽犯。”
“那麽,”霓凰深深地看著他,眸色烈烈,“你吸納這樣一個人在江左盟,是真的想要收留庇護他,還是打算以後準備利用他?”
梅長蘇緩緩向前走了幾步,扶住一棵半枯的老樹,慘然一笑:“我當然是要利用他,江左盟冒那麽大的危險收留朝廷欽犯,恐怕不是為了要積功德吧?”
霓凰郡主柳眉一揚,粉麵上突閃煞氣:“你此話可當真?”
梅長蘇轉過頭來,黑幽幽的瞳孔烏亮如同寶石一般,穩穩地凝在郡主的臉上,“當真又如何?”
“你若當真,我就一定要帶走聶鐸,即使傾我穆王府全力,也要護他周全。這不僅僅是因為我自己對他的情意,更是為了報答他當初穩我南境危局,救我萬千將士的恩情。”
一抹混雜著憂傷、感動、欣慰、悵惘的笑容浮起在梅長蘇的唇邊,他鎖住了霓凰的視線,輕輕搖了搖頭,“你是郡主,他是叛將,如何名正言順的結合?皇帝陛下怎麽會同意你下嫁給一個來曆不明的江湖浪子。更何況,既然你認得他,自然就有旁人認得他,你難道要讓他一輩子,就這樣易著容甚至毀了容呆在你的身邊嗎?”
霓凰猛地咬住了下唇,將臉側向了一邊,倔強地不願讓人看到她脆弱的表情:“不這樣又能怎樣呢?自從我知道他是聶鐸之後,我就明白我們的未來不會平順。我曾經希望他能假造一個身份參加這次擇婿比武,希望他一關一關地闖到我麵前來,可是直到最後,他也沒有出現……有多少次我看著你,想要問你他到底是怎麽想的,卻又害怕他隻是隱在江左盟裏藏身,而你並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人。直到後來你托夏冬姐送信,我才確認你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因為他連我們之間的事都告訴了你,應該對你就已經沒有任何隱瞞了。”
“你說的沒錯,”梅長蘇的音調極其平穩,仿佛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魔力,“聶鐸很信任我,他對我而言沒有秘密,而我對他也是一樣。我現在希望你也能同樣的信任我,我會盡我所能,讓你們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一起,可以在迎鳳樓上舉行你們的婚禮,沒有麵具,沒有偽裝,用真實的名字,坦然地接受任何人的祝福……”
“這怎麽可能?”霓凰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除非赤焰軍可以平反,否則這絕對隻是一場無法實現的幻夢。”
“事在人為,”梅長蘇冷冷道,“難道你相信赤焰軍真的是叛軍嗎?”
霓凰後退了一步,香肩微微發顫,“我不知道……當時我還小……我隻知道自己認識的那幾個人,是絕對不會背君叛國的……但現在說這個有意義嗎?鐵案已定,太子和譽王誰都不會給赤焰軍平反的,因為這樁舊案原本就是他們最得意的一個傑作啊!”
“是的,太子和譽王誰也不會給赤焰軍平反,”梅長蘇的目光定定地投向前方,肌膚下似乎滲出了絲絲寒意,“但也沒人想過要指望他們。……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其實隻有一條路好走。”
霓凰的櫻唇劇烈地抖動了一下,麵色乍白之後又突轉潮紅,一些原來模糊不清的東西漸漸從迷霧中顯現出輪廓,結論已經呼之欲出。
“靖王……你……你想扶持的是靖王……”
麵對梅長蘇的默然不語,霓凰的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但畢竟是曆經沙場的女將軍,她隻深吸了幾口氣,便快速地穩住了自己的情緒,鎮定了下來。
“你說的對,的確隻有靖王才能……”霓凰郡主抿住朱唇,在原地踱了幾步,“可是太難了……實在太難了,一個不小心,就是踏入死地,再也不能回頭。”
“誰會想要回頭呢?”梅長蘇淡淡道,“以後你也許可以問問聶鐸,他可曾有片刻想過回頭?”
“聶鐸他不一樣啊,他是赤焰舊人,是為了洗刷自己的冤屈,可是你……”霓凰梗了一下,仿佛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麽,“你……你又是誰?你為什麽要為了赤焰軍的舊案,冒如此大的風險?”
第五十八章 過往無痕
當蘇哲最初在京城亮相時,許多人都曾經問過“這個人是誰”,問題的答案很快就被查了出來,原來蘇哲就是天下第一大幫江左盟的宗主梅長蘇。這個答案令大家非常滿意,似乎可以解釋很多東西,所以並沒有一個人再繼續追問:“那梅長蘇……他又是誰呢?”
梅長蘇沒有想到第一個這樣問的人會是霓凰郡主。此時她的目光就象能紮透人體的劍一樣,炯炯地定在他的臉上,不放過他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堅持要等待親口的回答。
是避口不言,還是更深的欺騙,實在讓人難以抉擇。
梅長蘇的眉間有些疲憊,更有些滄桑,他緩緩地將頭轉向了一邊,仿佛想要避開郡主的探究似的,低聲道:“舊人。和聶鐸一樣,都是劫後餘生的舊人。”
霓凰晶眸如水,仍是牢牢盯住他毫不放鬆,“如果是赤焰舊部,為什麽我不認得你?”
“赤焰軍男兒無數,你又何嚐全都記得?”
“可是現在你是宗主,連聶鐸都甘心在你之下,聽你號令。若說你當初是無名之輩,我卻不信。”
“也許因為……我們現在所做的事與沙場無關吧……”梅長蘇唇邊浮起自嘲的笑,“聶鐸不擅長做這些,何況認識他的人也多,不大方便。”
霓凰定定地看了他良久,突然問道:“你認識林殊嗎?”
梅長蘇垂下雙眸。既是赤焰舊人,又怎會不認識林殊,所以回答隻能是:“認得。”
“他是不是真的已經戰死?”
“是。”
“他戰死在哪裏?”
“梅嶺。”
“屍骨埋於何處?”
“七萬男兒,天地為墓。”
“連他的屍骨都沒有人收嗎?”霓凰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手指用力抓住身前的衣襟,“連一塊遺骸也找不到了嗎?”
“戰事慘烈,屍骨如山,誰又認得出哪一個是林殊?”
“是啊……”霓凰木然地點了點頭,“我知道慘烈的戰場是什麽樣子。古來沙場,又有幾人可以裹屍而還……”
梅長蘇的視線,柔和地落在她的身上,“郡主若要祭他,何處青山不是英魂?”
“你說的對,他不會在乎這個的,”霓凰喃喃自語了一句,突又抬起雙眸,眼鋒轉瞬間厲烈如刀,“可你若是赤焰舊人,當以少帥稱之,為何會直呼林殊之名?”
梅長蘇神情微震,原本淺淡的嘴唇變得更加沒有血色。不知是因為隱瞞不住,還是原本就不忍再繼續隱瞞,他並沒有回答這句問話,反而將臉轉向了一邊。
“當聶鐸講到他的宗主時,敬愛之心昭昭可見,決不象你所說的大家隻是分工不同,”霓凰執拗地又轉到他的正麵,堅持要盯著他的眼睛,“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聶鐸的痛苦會那麽深,就算我曾經是他戰死同袍的未婚妻,他也沒有必要象現在這樣掙紮逃避,除非……除非他知道……”
“霓凰,”梅長蘇淡淡地打斷了她的話,“聶鐸隻是有一點鑽牛角尖。他慢慢會好的,你不要多心。”
霓凰怔怔地看著他,麵容甚是悲愴,寒風中呼出的白氣,似乎一團團地模糊了她的視線。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她突然一把抓起梅長蘇的右臂,用力扯開他腕間的束袖,將厚厚的裘皮衣袖向上猛推,一直推到了肘部。
梅長蘇順從著她的擺布,沒有抗拒,也沒有遮掩,隻是那雙深邃如潭的眼眸,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淒涼。
霓凰握緊他的手臂反反複複地仔細看了好幾遍,可裸露在外的整個部分都是光潔一片,沒發現任何可以稱之為標記的痕跡。
呆呆地鬆開手,愣了好一陣兒,霓凰還是不甘心地又伸手扯開了梅長蘇的領口,認真察看他肩胛骨的部位。
……仍是肌膚光潔,無痕無印。
年輕姑娘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順著臉頰,不停地向下滴落,給人的錯覺,就好象這淚滴立即會在凜冽的寒風中,被凍結成鮫人的珍珠。
梅長蘇溫柔地注視著她,不能上前,不能安慰。隆冬的凜凜冰寒順著被拉開的袖口和扯鬆的衣領刺入皮膚深處,陰冷入骨,仿佛隨時準備直襲心髒,逼它驟停。
“你很怕冷嗎?”霓凰看著他收緊披風的動作,輕聲問道。
“是……我很怕冷……”
“他以前從來不怕冷的,大家都說他是小火人,”霓凰麵色蒼白,眼眸中水氣盈盈,“到底是怎麽樣殘忍的事,才能抹掉一個人身上的所有痕跡,才能讓一個火人變得那麽怕冷……”
“霓凰……”梅長蘇的神情仍然是靜靜的,音調仍然是低低的,“看到的就已經足夠了,你不要再多加想象。有很多痛苦,都是因為控製不住自己的想象而產生的,你沒有必要麵對它,更沒有必要承受它。林殊已經死了,你隻要相信這個就行了……”
“可是女人的感覺總是不講道理的,”霓凰凝望著他的臉,淚水落得又快又急,“就算什麽痕跡都沒有,我們也能知道……也許越是什麽都沒有,我才越是知道……林殊哥哥,對不起,我不再離開你了,我永遠都不再離開你了……”
“傻孩子,”梅長蘇隻覺得眼框一陣陣的發燙,伸手將他的小女孩摟進了懷裏,“我知道你念著林殊哥哥,但那是不一樣的……已經錯過的歲月,和已經動過的心,都象是逝去的河水,永遠也無法倒流。我已經累了十二年,不想再看到身邊重要的人因為我的存在而痛苦,這樣我也可以輕鬆很多,你說是不是?”
霓凰緊緊抱住他的腰,淚水浸濕了他胸前的衣襟。這十年來,她一直是別人的倚*,是別人的支柱,麵對著幼弟舊將,南境軍民,柔軟的腰身一刻也不能彎下,即使是聶鐸,也不可能讓她完全放鬆。
可唯有這個人,唯有這個懷抱,能夠讓她回到自己嬌憨柔軟的歲月,縱情地流淚,無所顧忌地撒嬌,沒有熱烈湧動的激情,沒有朝朝暮暮的相思,有的,隻是如冬日陽光般暖暖又懶懶的信任,仿佛可以閉上眼睛,重新變回那個永遠無憂無慮,讓他背著四處奔跑的小女孩……
拋開彼此的身份,拋開那樁由大人們訂下的婚約,林殊哥哥還是林殊哥哥,不管過去多少年,不管世事如何變遷,縱然有一天各尋各的愛情,各結各的佳侶,縱然將來兒女成行,鬢白齒鬆,林殊哥哥也依然是她的林殊哥哥。
“霓凰,你聽我說,”梅長蘇靜靜地擁著她,輕柔地撫摸她的長發,“你先不要問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有一天我會讓聶鐸原原本本告訴你的,可是現在……你能不能聽我的話,乖乖回穆王府去,我們今天會麵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說,即使是夏冬和靖王也不可以。以後如果再相見,我還是蘇哲,你還是郡主,不要讓其他人看出異樣來,你做的到嗎?”
霓凰用衣袖印去臉上的水跡,振作了一下精神,點點頭,“我知道,你現在要做的事很難,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梅長蘇微微笑著,伸手理順了她耳邊的亂發,輕聲道:“清明之後,你就回雲南去吧,我會讓聶鐸也過去,你們在那裏安靜地等我的消息,好不好?”
“不行,”霓凰郡主柳眉輕揚,“你在京城勢單力薄,起碼我要留下來幫你……”
“在雲南也有事情可以做的。”梅長蘇溫和地勸道,“需要你幫忙的時候,我一定會叫你,因為你不是局外人,我們要共同努力才行。”
霓凰眼波輕動,沉吟了片刻,慢慢點了點頭,“那好……我回雲南可以牽製一些局麵,也許確實比留在京城更有用。等我走後,穆王府在京城的所有力量,你都可以隨意調派。”
梅長蘇眸中露出笑意,讚道:“這些年你實在是曆練了,果斷慧敏,思路清晰,朝局脈絡把握得也很準。有你穩定南方,我在京城也省心不少。”
霓凰看著他素白清減的容顏和閑淡安寧的微笑,心中突然甚覺酸楚,又不想再惹他難過,自己勉強忍了下去,語調微顫地道:“林殊哥哥,你要小心……”
梅長蘇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從懷中摸出一方素巾,撥開旁邊地上積雪表麵的一層,抓了幾把下麵幹淨的雪握成冰塊,用素巾包了敷在霓凰的眼睛上,柔聲道,“你是威震三軍的女將軍,不能腫著眼睛回去哦……”
霓凰破頤一笑,接過冰包輕壓著輪流冷敷兩隻眼睛,方才的鬱鬱悲淒略略疏散了一些,又見梅長蘇將抓過雪的手指縮回袖中煨著,嘴唇也有些微微的發青發白,不由擔心地道:“林殊哥哥,你這麽冷,還是先坐你的馬車回城去吧。我在這裏等一會兒,等小青送完周老先生回來,我的眼睛也差不多好了。你放心,不會讓那小子發現的。”
“要是連穆青都能發現,那還了得。”梅長蘇刻意輕鬆地玩笑了一句,也確實有些抵禦不住身上越來越重的寒意,便又隨便叮囑了霓凰幾句,轉身走下坡地。
一直遠遠站在坡地窪處的護衛立即迎上前,看見他的手勢,心領神會地跑去叫車夫把停*在較遠路邊的馬車趕了過來,放下腳凳,扶他上車。
梅長蘇*住車轅,回頭又向坡地的方向看了一眼,見霓凰舉起手中的冰包向他揮動,忙也抬手回應。
馬車隨即輕輕搖晃,開始啟動向前,厚重的車簾放下,擋住了外麵的山穀的朔風,也隔開了凰郡主的視線。
梅長蘇隻覺得胸口湧起冰針般的刺痛感,再難強力抑製,抬袖捂住嘴一陣咳嗽,好容易平息下來時,雪白的銀裘袖口已暈染了一抹深紅。
“宗主!”護衛驚呼了一聲,過來扶住他的身體。
“沒事,”梅長蘇淡淡地一笑,“天氣太冷,回去給我燒點熱水,暖一暖就好了……”
第五十九章 謝禮
朝堂論辯大勝太子後,越妃複位帶給譽王的煩躁已一掃而光。興奮之餘,以馭下恩厚著稱的這位皇子當然要立即嘉獎功臣,別的不說,對那位隱在幕後不顯山不露水,隻派人送了一封書信過府的梅長蘇,就應該有所表示。
最初譽王是派人送去了幾箱黃金白銀,綾羅錦緞,可是這批禮連蘇宅的門都沒有進得成,就原樣帶封條地給退了回來,說是沒地方放,不要。
譽王自知糊塗,人家是清高名士嘛,當然不要毫無美感的黃白孔方,所以立即改正,第二天親自選購了名店名家出品的珠寶珍玩,件件都是獨家精品,價值不菲,可送去不一會兒還是如數抬了回來,說是沒地方擺,不要。
譽王一看珠寶也不喜歡,果然書生是要玩雅的,於是立即從府裏收集的古畫字幅裏挑了好幾幅忍痛割愛,命人第三次送了過去。遺憾的是這次回來的速度一點也不比前兩次慢,人家禮貌地回話說,沒地方掛,不要。
這第三次退禮時秦般若恰好在譽王的身邊,她以袖掩麵,悄悄笑了一下,被譽王眼角瞟見,本來他心裏就正不自在,所以立即問道:“你笑什麽?”
秦般若星眸輕閃,歎息道:“殿下安排禮品的本事,實在是不如王妃,折騰了這些日子,禮品還沒進過門,難道您不知要投其所好嗎?”
“可是這人深居簡出的,本王哪裏知道他喜歡什麽?我府裏也不是有成箱成箱的黎崇手稿啊……怎麽,看你這表情,你知道?”
秦般若綻出春花一笑,悠然道:“再高深的人,隻要小心地分析他素日的言行,總能推究出一些東西來。我來準備禮品,包管這次可以進門。”
譽王知道秦般若一向心思細膩,慧眼善察纖絲微塵,當下放手讓她去做。第二天,秦般若就準備好了若幹新巧的玩具,比如可以走路的鴨子,會轉圈的貓什麽的,俱是機關好手設計製作,市麵上無售的玩意兒,裝箱後送了過去。
果然,這次的禮箱順利進了門,被開了箱,玩具拿出來給了飛流,少年很高興地在後院玩了起來。梅長蘇親自寫了回執,雖然隻有廖廖數字,但那好歹也是封致謝信。
譽王接到回執,心中甚是意外,不由誇讚了般若幾句。
秦般若臉上倒沒什麽特別得意的表情,淺淺含笑道:“這也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投其所好罷了。如果確實不知道他喜歡什麽,就隻能轉而觀察他身邊最得他看重的那個人。蘇哲帶著的這位少年,雖然名為護衛,實際上卻一直如他幼弟般受到寵愛,要討一個孩子的歡喜,自然比揣摸蘇哲的心思容易得多了。”
譽王笑道:“還是你們女人心細,這樣的事府裏其他人恐怕都想不到呢。”
秦般若卻收了麵上笑容,歎道:“但對蘇哲本人,我們了解的還是太少。若不能察知他心中確實想要的是什麽,殿下日後又如何能調得動他呢?”
“你說的正是本王憂慮之處。蘇哲如此奇才,本王實在是一日比一日更看重他,可他的心思也未免太深了些,總是讓人覺得……他雖然已在為本王籌謀行動,但要說已得他忠心,怕還不是那麽回事……”
“但若他是那些一召即來、隻求依附殿下謀得富貴榮華之人,他也不是麒麟之才了,”秦般若嫣然一笑,“如何得人、用人,這是殿下您的長處,般若實在不敢妄言。”
“可是刺探情報供我參考,就是你的長處了,”譽王微微*近香腮,在她耳邊低聲道,“你多留心,關於梅長蘇的一切情況,無論是多麽久遠的事,本王都要知道。”
“是。”秦般若斂衽一禮,見譽王隨即起身披上披風,忙問道:“殿下要出門嗎?”
“去蘇府。”
秦般若一怔,神色略有不解。
“你那份禮雖好,”譽王深深地看了這位才女一眼,笑了笑,“但畢竟還是太輕了些。博他一笑可以,但要讓他記在心裏,那卻不夠。”
秦般若星眸一顫,頓時明白過來,垂首欠身道:“殿下果然是真龍心思,般若自愧不如。”
譽王伸手扶住她,溫言道:“不必如此。本王要親自走一趟,也不單單隻為補禮。聽去蘇府的人回報,蘇哲似乎是受了些風寒,身體不適。本王原就應該去探探病的。”
“如此請殿下慢行,般若也應該回去了。”
“那就一起走好了。”譽王調笑道,“能與美人多呆一刻也是好的。”
秦般若一笑不答,也起身披上大氅。兩人並肩一起走出書房,一路上言笑晏晏,談得甚是高興,不料在經過梅園時,竟意外地遇上了譽王妃。
“見過王爺。”譽王妃將手裏捧的青花鬼臉小甕交給侍女,自己上前一步行禮。
“你在這裏做什麽?”譽王一麵扶起她,一麵左右看了看。
“王爺不是最愛用梅花雪水烹製大紅袍茶嗎?昨夜新雪,今晨初陽,我想趕在雪融之前,多集些花蕊間的香雪,替王爺留存。”譽王妃柔聲回答著,又向一旁屈膝見禮的秦般若微笑點頭致意。
譽王見她一雙纖纖玉手因為執筆在梅蕊間掃雪而凍得有些發紅,不由心中微動憐意,伸手渥在自己掌中,輕聲道:“這些事情交給丫頭們做就行了,你又何必親自來。”
“丫頭們總歸不夠細心,我怕她們弄的不潔淨,攪了茶意,反讓王爺不快。”譽王妃唇邊漾著溫柔的笑容,眼波輕轉,見譽王是一副外出的打扮,忙又道,“王爺和秦姑娘有要事出門嗎?不要在這裏耽擱了,我已集了好幾甕,也差不多夠了。”
“我出去探一個朋友的病,秦姑娘是回樓裏去,”譽王不知為什麽,竟向她解釋了一句,“這裏風寒,你早些回房。快過年了,你可生不得病。”
“是。”譽王妃柔順地依從,命侍女將雪甕都收撿好,又伸手重新把譽王的披風帶子理了理,低低道,“我這就回房了,王爺和秦姑娘慢走。”
“嗯。”譽王不甚自然地應了一聲,看著她轉身迤邐而去,自己再與秦般若繼續前行時,莫名其妙地就有些不太想說話了。
到了府門前各自分手,從遇到譽王妃後就一直退後幾步的秦般若仍是神色如常,上前先送譽王上轎後,方才回身登上了自己的暖轎,正要出發,王府大門裏突然跑出個小丫頭,手裏抱著個青花小甕,叫道:“秦姑娘留步!”
秦般若忙命住轎,掀開轎簾探出身來:“什麽事?”
“王妃娘娘說,今年的新雪,請姑娘也嚐嚐。”
秦般若心中微微一怔,但那張姣如春花的麵龐上卻依然雲淡風輕,嬌笑道:“這可是王妃親手集的梅花雪,怎麽敢當?煩勞姐姐回稟王妃,般若生受了,改日備了回禮,般若必親至王妃駕前致謝。”
小丫頭眨著眼睛,也不知記下了沒有,隻將那小甕遞過來,便甩甩辮子跑回府門裏去了。
秦般若捧著小甕,手指輕輕在冰涼的甕身上劃弄了幾下,臉上也沒多大的情緒起伏,隻有一雙盈盈秋水微凝了片刻,便放下暖簾,吩咐道:“起轎吧。”
譽王趕到蘇府時,梅長蘇小睡方起,看樣子有些虛弱慵懶,接待這位貴客時的禮數也不似往日周全,隻客套了廖廖數語,便默默地端茶啜飲。譽王既然是來探病的,也知他身體狀態不好,當然沒有見怪的道理,溫言問候了幾句,提出要薦宮中的禦醫來為他診治。
“不過有些鼻塞聲重的時感罷了,喝些薑湯草藥就能治好,何須麻煩禦醫?”梅長蘇*在滿是軟枕厚裘的躺椅上,兩隻眼睛半睜半閉,“還驚動殿下親來探候,實在讓蘇某過意不去。”
“先生才真是客氣呢。近來屢蒙先生指點,本王實在是獲益非淺,若說重禮答謝,先生又不愛身外之物,隻恨本王滿腔謝意,竟無從表達。”譽王謙和地道,“近來天寒地凍,是大意不得的節候,先生身體不好,府裏還是該請個良醫住下,隨時為先生調理才是。”
梅長蘇將臉側了過來,笑道:“多謝殿下關心。還真讓殿下說準了,我們盟裏長老昨天指派了位晏大夫過來,年紀一大把卻比我硬朗許多,又羅嗦又愛管人,殿下沒看見我被裹成這樣捆在這裏嗎?”
譽王看了看他被包得嚴實的樣子,也不禁一笑道:“貴屬對先生真是關愛有加。”
梅長蘇笑而無語,眼光飄飄地掃向窗外。譽王隨他的視線看過去,飛流正在空院的雪場上縱躍,時不時地用腳尖去撥弄一隻搖搖擺擺十分笨拙的木製鴨子。在少年身後的甬道上,府裏的其他仆從正在忙碌穿梭。譽王想起進來時看到滿院已整修一新,到處有人掛燈籠貼桃符,角門邊還有送菜蔬魚肉以及其他年貨的板車停著,不由心裏有些微微的迷惑。
這個蘇哲,倒還真是一副要在京裏過起日子來的架式呢。
正要再說話,院中的飛流突然閃身而起,下一瞬間他的手裏已捉了個二十來歲男仆打扮的人,拖倒在雪地上。
“飛流放手,那是來找譽王殿下的人……”一個中年人隨後趕了過來大叫。
這時譽王也認出了自己府裏的長隨,眉間一跳,心裏湧起一陣不好的預感。
會是什麽要緊的事,竟讓他們追到這裏來找自己?
轉念間那長隨已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撲到地上叩頭,卻又因為喘氣太急而說不出話來。
“你鎮定點,哪裏就急死了?”譽王看了梅長蘇一眼,覺得有些丟臉,斥道,“誰派你來的?”
“王……王妃……”
“王妃?”譽王是深知自己這位正妻一向行事端重,當不是小題大做的人,不由猛地站了起來,“宮裏出事了麽?”
“王妃派小的來找王爺,”那長隨咽了咽唾沫,喘定了一些,“請王爺立即進宮,皇後娘娘……皇後娘娘突然病倒了!”
譽王全身一震,心裏頓時極為發慌,身子晃了晃,幾乎沒有站穩,抓住那長隨欲待追問,想來在這人嘴裏也問不出什麽東西來,又一把丟開他,匆匆回身向梅長蘇招呼了一聲:“先生休息,本王有要事先告辭了!”連回應也來不及聽,疾步便向院外奔去,他的隨身侍從們忙追在後麵,將狐皮大氅給他披在肩上。
“皇後病了?這個時候……”梅長蘇微微蹙起雙眉,表情也有些意外,沉思了一會兒,揚聲叫道,“黎大哥在外麵嗎?”
“宗主,”那名中年護衛出現在門口,“您有吩咐?”
“十三先生那裏的童路到了嗎?”
“他跟送菜的車一起來的,到了有一陣了,因為譽王進來,所以他留在外院等候。”
“麻煩你帶他進來。”
“是。”
梅長蘇向後仰在軟枕上,閉上了眼睛,思緒有些煩雜。
童路這邊帶來的新消息應該不會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可是宮裏……沒想到還會再起波瀾。不知皇後是真的病了,還是另有隱情?若是真病,五天之內能痊愈嗎?如果皇後的病到時未好,那祭禮上何人能夠代她?
因為資料不足,梅長蘇難得有些頭疼,兩頰火熱起來,伸手按了按額角,又並不很燙,隻是暈沉沉的,思路不清。
自己這場病,來的也有些不是時候啊……
第六十章 童路
沒過多久,黎綱便帶著一個二十多歲的漢子進來,那年輕人一身粗布麻衣,莊稼漢的打扮,生得眉目開闊,很是健壯,來到梅長蘇麵前便抱拳行禮,道:“童路拜見宗主。”
童路原本就是務農之人,因妹妹被惡霸看中,家遭橫禍,幸為江左盟所救,現在老母弱妹都在廊州,他本人因為資質聰明,性情堅韌,幾年前被梅長蘇看中,派到了金陵。十三先生在樂界畢竟名聲顯著,不好常來常往,所以伶俐可*的童路便是最佳的傳信之人,幾乎每隔一天都要以送菜之名來蘇府一趟。
“辛苦了,坐著說話。”梅長蘇輕輕抬了抬手,“牢裏有新的動向嗎?”
“是,”童路口齒便捷地道,“他們已經找到了合適的人。由齊敏手下最心腹的一個叫吳小乙的班頭一手經辦。人現在就關在吳小乙的家裏,確有七八分長得象何文新,隻是瘦些,現在正好酒好肉調理著。何文新在牢裏到底吃了些苦頭,麵容也不似以前那樣白胖,到時候人頭落地,隻怕能夠瞞得過去。文遠伯萬萬沒想過他們有這手,再加上他本來對何文新也不是特別熟悉,即便是要來現場觀斬,也是看不出什麽破綻的。”
“嗯,”梅長蘇沉吟了一下道,“那個吳小乙,替死者的家屬,牢裏的獄卒,全都要盯緊,但切不可被人察覺。何文新被替換出牢後,會立即被送出京城避禍,到時千萬不可跟丟了。”
“是。“
“刑部以前暗換死囚的舊案,查出了幾個?”
“已查出七樁能拿到人證物證的。”
“再繼續努力,務必要掌握到最要害的證人。”
“是。”
“告訴宮羽要留心秦般若,不能讓她察覺到有人在追查刑部舊案。”
“是。”
說了這些話,梅長蘇覺得眼前微微發黑,忙閉目調息了一下。吏部刑部,暫且還可以讓他們過個好年,明春行刑之日,方會上演好戲,隻希望到時這個不爭氣的身體,千萬不要出狀況才好。
“宗主……”童路見他麵色發白,十分地擔心,小聲問道,“要叫晏大夫過來嗎?”
“不用……晏大夫隻會讓我吃補藥,”梅長蘇笑了笑,“沒事的。十三先生還有別的事要告訴我嗎?”
“有。從運河青舵和腳行幫那邊得來的消息,近幾個月來,有不同的貨主通過不同的途徑陸陸續續從雜貨中夾帶火藥運送入京,雖然每次的量都不大,但積起來怕也有兩百斤了。腳行的兄弟們暫時都裝作沒發現一樣,隻暗暗通報了十三先生,現在先生尚在追查這些貨主之間是否有聯係,等有了進一步的消息,再向宗主稟報。”
“大批量的火藥?”梅長蘇皺了皺眉,“與江南霹靂堂有關嗎?”
“目前還沒發現有什麽關聯。”
“這些火藥入京後存在何處?”
童路頭一低,麵有愧色,“收貨人實在太小心,也太狡猾了,轉了幾手後,我們居然追丟了……”
梅長蘇不由坐直了身子:“也就是說,這批火藥現在下落不明?”
“是……火藥之事,看來象是江湖紛爭,應與我們無關,所以原本十三先生不想驚動宗主的。但現在火藥的去向不明,會用在什麽地方也不知道,宗主你又常在京城裏四處走動,我們怕萬一……”
“京城這麽大,哪裏有這麽倒黴的?”梅長蘇不由一笑,“你們留心查看好了,但也不必過於擔心。”
“是。”童路應了一聲,從懷裏摸了半天,摸出一隻手掌般大小的靈貂來,那小東西擺著尾巴,歪著頭看見梅長蘇,攸地鑽進了他的懷裏。
“你把小靈帶來做什麽?”
“這個……宮羽姑娘說,小靈這幾天要跟著宗主。”童路低著頭道,“它對火藥最敏感,有一點點味道就會不停地亂動,宗主帶著它,不管去什麽地方,宮姑娘也放心些。”
梅長蘇搖頭失笑,但也知他們都是一片好心,看童路的神情,想必也因為追失火藥一事被宮羽罵得奇慘,不忍再讓他為難,便點頭道:“也好,小靈很乖,就留幾天好了。”
童路的臉上立即展開笑容,一抱拳道:“謝宗主!”
“謝我什麽?”梅長蘇好笑地擺了擺手,“好了,你也早些回去,跟十三先生……還有宮羽姑娘說,我的病已經好的七七八八,他們可以停止跟廊州那邊告狀了……”
“呃……”童路臉上陣青陣白,“我們沒有……”
梅長蘇聽也不聽,閉起眼睛已開始養神,童路不敢多說,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偷偷吐了一下舌頭。
小靈眨著黑豆似的小眼睛,爬啊爬的爬到梅長蘇肩上,用小爪子撓了撓他的耳垂,好半天沒有得到回應,悶悶地又爬回他的衣襟裏窩著睡覺了。
兩隻手指突然伸了過來,一下子捏住了小靈的耳朵,將它拎在空中,小東西猝不及防,嚇得身子拚命扭動,兩隻小肥腿交替蹬著,發出“吱吱”的碎碎叫聲。
梅長蘇睜開眼睛,溫言道:“飛流,什麽事?”
“那三個!”
“哦,”梅長蘇揉了揉兩邊太陽穴,振作了一下精神,“你去帶他們進來吧。”
“好!”飛流一鬆手,小靈從半空中直跌在梅長蘇的肚子上,雖然不會受傷,卻受驚非小,委屈地蜷成一團,嗚嗚低叫著不敢動彈。
“好了,不怕,飛流喜歡你而已……”梅長蘇笑著撫摸了它一會兒,才重新放回暖暖的懷裏,“你晚上跟飛流一起睡好不好?”
幸而小靈聽不懂他的話,仍是眨著黑珠小眼,沒有被嚇暈過去。
這時階前響起腳步聲,輕重不一,節奏也不一樣,就如同他們各自的性格那般迥異。
“蘇兄,你好些了嗎?”進來第一個開口的人當然是言豫津,“我帶了幾筐最新從嶺南運來的柑橘,生病時嘴裏覺得苦,吃那個最舒服了。”
“你別這麽吵,”蕭景睿皺著眉推了他一把,再看看梅長蘇蒼白的麵色,擔心地道,“蘇兄不要起來,坐著就好,這個節氣犯病不是小事,大夫的藥效驗嗎?”
“都好的差不多了,難為你們過來看我。”梅長蘇微笑道,“快來坐吧,好久沒跟你們聊過了。”
三人走近幾步,在旁邊的椅子上各自落坐。小靈突然在衣襟裏亂動起來,小爪子抓來抓去的,梅長蘇不禁心中一動。
“溫泉泡著真是舒服,蘇兄也該去試試,對身體很有好處的。”言豫津一邊說著,一邊從袖中拿了幾個柑橘放在桌上,“那幾筐他們搬到後麵去了,我順便先拿幾個過來你嚐嚐,這個皮薄,又很好剝,汁多味甜,蘇兄一定喜歡,我準備明天春天在自己院子裏也栽幾棵……”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謝弼白了他一眼,“你讀過書沒有?要真栽在你家裏,說不定結出來的是苦瓜……”
蕭景睿與梅長蘇一起笑了出來,後者伸出手拿過一個柑橘,放在鼻間輕輕嗅了一下,清新酸甜的氣息,帶著點霜露的冷意,細察之下,竟還有幾絲淡淡的硝磺之味。
梅長蘇隱隱推測到了一些緣由。
“這橘子很新鮮啊,居然還是從嶺南運過來的?一定是走的官船吧?”
“對啊,是嶺南府直發過來的官船,走富江,中途不需要停檢,當然比漕運的船要快些,這種柑橘京裏的官貴之家都喜歡,整整十船,沒有多久就分完了,搶都搶不到,幸好我爹有預定。”
“是這樣啊……真是承你厚情了。”梅長蘇口中客套,心中卻快速思考著。原來不止是運河和腳行,居然連官船都能偷偷混雜著搭進火藥,普遍的江湖紛爭,隻怕做不到這一點……
小靈還在胸口動著,梅長蘇伸手安撫地拍弄著它,大概因為火藥的味道隻是沾惹上的,並不濃烈,它最終安靜了下來,呼呼睡著了。
“蘇兄手冷嗎?要不我來幫你剝吧?”蕭景睿見梅長蘇拿著那個柑橘,半天沒有動作,體貼地問道。
“……哦,不必了,豫津說的對,這個皮很好剝的,”梅長蘇忙剝開金黃色的外皮,將微帶白筋的橘瓣放進嘴裏,一咬,涼涼的汁液便滲滿口腔,果然酸甜適口,味道極是甘爽。
“好吃吧?”言豫津也朝嘴裏塞了幾瓣,“身子烤得暖暖的來吃這個,真是無上的享受啊。”
“你看你,人家蘇兄才吃一口,你倒開始吃第二個了。”謝弼笑道,“你是不是打算把一筐都吃完了再回去?”
“好吃嘛。”言豫津毫不在乎他的嘲笑,轉向梅長蘇,“蘇兄喜歡的話,我回去再多送些過來。”
“這就夠了,我們人不多,大部分都是隻愛吃肉的。不過飛流最愛吃柑橘,我先替他謝謝你。”
言豫津左右看看,“飛流剛還在呢,又不見了?”
“大概到後麵玩去了。”梅長蘇看著這位國舅公子,心頭突然一動,用很自然的語調仿若順口說起般道,“你今天怎麽會有空來看我?皇後娘娘也生了病,你不去宮裏探望請安?”
“皇後娘娘病了?”言豫津的驚訝表情看起來確實不是裝的,“不會吧,我昨天才進過宮,見到她還好好的,怎麽今天就病了?”
“可能也是受了風寒吧,”梅長蘇淡淡一笑,“天氣這麽冷,夜裏稍稍失蓋些,就會染上寒氣。不過宮裏那麽多人侍候照顧,娘娘的病體一定無憂。”
“喔……”言豫津向外看了看天色,“現在太晚了,明天再去請安吧。如果確實病得重了,我再稟告爹爹叫他回來一趟。”
“怎麽?國舅爺不在京裏?”
“到城外道觀打醮去了。我爹現在是兩耳不聞紅塵事,隻想著求仙問道煉丹,要是沒我這個兒子拖著,他一定把家裏改成道觀。”言豫津無奈地抱怨著,“不過也有好處啦,就是沒人管我,自由自在的。除了前一陣子我爹突發奇想要把我塞進龍禁尉裏當差以外,平時倒也沒怎麽操心我的前程。”
“象你這種世家少爺,本來就不用操心前程,”謝弼道,“不過你爹倒是真的越來越象方外之人了,一年到頭,連宮裏都沒見他進去過幾次,皇後娘娘怎麽也不過問?”
“不知道……”言豫津歪著頭想了想,“他們兄妹一向不親近你也清楚啊,我爹喜歡清修嘛,如果不是宗祠在京城要照管,他應該會想要住到山裏去呢。”
蕭景睿也道:“要不是你們長得象,誰會看得出你們是父子啊?言伯伯清淡無為,如閑雲野鶴一般,可你卻是個哪裏熱鬧哪裏湊的惹事精,別說沒半分野鶴的氣質,倒更象隻野貓。”
“是,你蕭大公子有氣質,”言豫津聳聳肩道,“我是野貓,你是乖乖的家貓好不好?”
梅長蘇忍不住笑出聲來,“好久沒聽你們拌嘴,還真是親切呢。”
第六十一章 今朝有酒
幾個人說說笑笑,仿佛又回到了初相識時那般心無隔閡。時間不知不覺過得很快,似乎沒多久天色就暗了,梅長蘇置酒留客,三人也沒有推辭,席間大家談天說地,隻絕口不提朝事,過得甚是愉快。
酒,是從北方運來的烈釀,一沾口火辣不已。言豫津高聲叫著“這才是男人喝的酒”,一口就灌了一大杯,嗆得大呼小叫。謝家兩兄弟相比之下要斯文許多,即使是非常愛酒、酒量也甚豪的謝弼也隻是小杯小杯地品著,飛流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屋子裏,好奇地看著桌上的液體。
“小飛流……”言豫津有了幾分酒意,也不是那麽在意飛流身上陰寒的氣息了,端著一杯酒向他招招手,“喝過這個沒有,很好喝哦……”
“你別亂來,”因為生病而一直在喝湯的梅長蘇忙笑著阻止,“我們飛流還小呢。”
“我十四歲就開始喝酒了,怕什麽,飛流是男孩子嘛,不會喝酒永遠都變不成男人的。”言豫津滿不在乎地搖著手,“來來來,先嚐一杯。”
飛流看了蘇哥哥一眼,見他隻是笑了一下,沒有繼續阻攔,便上前接過酒杯,不知輕重地一口喝下,頓時滿口細針亂鑽,整個頭上爆開了煙花。
“不好喝!”飛流頗覺受騙,酒杯一甩,一掌便向言豫津劈去,國舅公子一推桌沿,跳起來閃身躲過,兩人在屋子裏上翻下跳,追成一團。蕭景睿開始還看得有些緊張,後來發現飛流隻是追著出氣,沒有真的想傷人的意思,這才放下心來。
“自從跟我來金陵之後,飛流就很少這樣玩過了,”梅長蘇也含笑看著,“所以你們每次來,他還是很高興的。”
蕭景睿顯然從沒感到過飛流高興他們來,但這座宅院有些空落冷清倒是真的,不由問道:“蘇兄,過年時你們還是隻有這些人嗎?”
“除夕多半就是這樣了,不過到了初三初四,我也還是要請些客人來聚聚的,你會來吧?”
“我隨時都可以來啊,”蕭景睿看看飛流,再看看梅長蘇,有些不忍地道,“可是除夕隻有你們兩個,也未免太寂寞了些,到我們家來過年吧,到時候卓爹爹一家人也會進京,很熱鬧的。”
“謝謝你了,”梅長蘇溫和地笑了一下,“不過誰說我們隻有兩個人?你們進來時沒看見嗎,這園子裏,少說也住著二十個人呢。”
“可那都是下人……不是家人啊……”
“貴府裏的難道是我的家人?”梅長蘇微覺不悅,不由自主地就說出了一句尖銳的話,不過他隨即發現自己反應過度,又放緩了語氣,“除夕是親族團圓之日,你們一家濟濟一堂,我去算什麽?再說,寧國侯府的主人是你父親,你擅自邀請外人參加自己的家宴,總歸是不妥的。”
蕭景睿衝口一言,本來就沒考慮太多,被他這樣一說,自知莽撞,低頭道:“蘇兄教訓得是。”
“你又幹什麽傻事讓蘇兄費神教訓你了?”言豫津運動了一圈後回到原位,剛好聽到了最後一句。
“景睿是好意,擔心我和飛流過年太冷清。”梅長蘇淡淡笑著,想把話題隨意帶過。
“你不會是邀請人家蘇兄去你家過年吧?”言豫津卻一下子就射中了靶心,用手敲著蕭景睿的額頭,“有腦子沒有啊?”
“大哥隻是一時沒考慮周全而已嘛,”謝弼原本與蕭景睿的關係就好,這一陣子發現父親欺瞞自己的真相後,又全*這個大哥從旁開解陪伴,當然更加維護他,“你腦子好,還不是隻會吃喝玩樂。”
言豫津搖著腦袋道:“蘇兄又不愛熱鬧的,再說還有飛流陪他,你要同情也該同情我吧,每次祭完祖叩過頭之後,我家就跟隻有我一個人似的……”
梅長蘇奇道:“今尊呢?”
“回房靜修去了啊。”
梅長蘇不由怔了怔。言老太師和豫津的母親都已去世,他又沒有兄弟姐妹,父親要真是一離開祠堂就回自己房裏去,這個愛熱鬧的孩子還真是寂寞啊……
“你博什麽同情啊?”謝弼卻笑罵道,“自己本來就是個風流浪子,沒你爹管你你還更高興吧,秦樓楚館,倚香偎翠,十幾個姑娘陪著你你還孤單啊?”
梅長蘇端起茶杯嗅了嗅那氤氳香氣,心中暗暗歎息。謝弼終究還是家族羽翼下長大的孩子,隻怕從小到大都沒有真正寂寞過,風月場所的那種喧囂和熱鬧,又如何可以代替家庭中的團圓與溫暖?
言豫津卻沒有反駁謝弼的話,唇邊依然掛著他永遠不滅的那抹微笑,仿佛什麽也不放在心上似的,“蘇兄,要不要今年跟我到螺市街的青樓上去逛逛?你看飛流差不多也該成年了……”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梅長蘇挑了挑眉竟然道:“好啊,我還要養病就不去了,你帶飛流去吧。”
“我一個人帶他出去?”言豫津嚇了一大跳,“這也太要命了,他要是被青樓的姑娘們摸一下就發飆,誰攔得住他啊。”
“不會的,我們飛流脾氣很乖,”梅長蘇微微笑道,“你祭完祖就過來我這邊吧,大家一起喝點酒,然後你帶飛流出去玩。今年不在廊州,我又剛好病了,飛流一定會覺得不習慣的。”
“庭生!”飛流突然道。
“你想請庭生來玩嗎?”梅長蘇揉著少年的頭發。
“嗯!”
“庭生這名字好熟,哪裏聽過……”言豫津抓了抓頭。
“就是打敗百裏奇那三個孩子中的一個啊,”蕭景睿記得更清楚些,“放出宮掖庭後,是靖王殿下收留他們當親兵了吧?”
“沒錯,這三個孩子都在靖王府裏,”梅長蘇點點頭,“大概跟長官告個假就能出來了吧?”
“我想應該沒問題,”言豫津很仗義地道,“他們都算是被你救出來的啊,到時候我去幫你接,看誰敢刁難不放他們。”
“那就多謝你了。”梅長蘇又轉向飛流,“你還想請其他人嗎?”
飛流認真地想了想:“大叔!”
“大叔不行哦,大叔自己有家,要在自己家裏過年的。”
“哪個大叔啊?”謝弼問道。
“就是飛流到京城第一個交手而且在他手下落敗的那位了。”
“蒙大統領?!”三個年輕人一齊嚇一跳,言豫津看著飛流搖頭道:“從罪奴小兵到禁軍大統領,我看全天下也隻有你才會請客請得這麽怪。”
“在飛流的眼裏,隻有喜歡不喜歡,沒什麽身份地位的區別。”梅長蘇淡淡道,“其實這樣,不是更簡單更好嗎?”
“隻可惜世人有幾個做得到……”蕭景睿輕輕慨歎一聲,“身份,就象人的第二層皮膚一樣,如果撕爛了,恐怕會麵目全非……”
梅長蘇眉尖一跳,不知是被他這句無意的感慨觸動到了什麽心思,臉色有些發白,看向蕭景睿的目光,也變得更加深邃,更加複雜。
“好啦!”言豫津伸了個懶腰跳起來,長吐一口氣道,“好酒要足興,卻不能盡興,太盡興了未免散後無趣,看你們一個個喝到這裏全都惜春悲秋起來了,再喝下去豈不要長歌當哭?我看蘇兄也乏了,都該告辭回家了吧?”
“也對,”蕭景睿跟著站了起來,“蘇兄是外感的病症,要多休息,我們叨擾了這麽久,也該走了。”
梅長蘇因為身體確實是有些困倦,再加上剛剛無端地被蕭景睿惹得有些莫名的酸楚和惆悵,自覺情緒上有些波動,需待一個人靜靜地調理一下,所以也沒有多留,隻低聲客套地請他們日後常來,便準備起身送客。
“外麵風大,好象又在飄雪,蘇兄不要出來。”蕭景睿忙將他按回椅中,“跟我們三個還客套什麽,大家都是朋友。蘇兄好生休養,改天我們再來看你。”
梅長蘇一笑,也不勉強,叫飛流送他們出去了,自己*回軟枕上,準備閉目養一會兒神。大概是這一天太過勞神,隻一會兒功夫就神思恍惚,似睡非睡,全身一時似火燒般灼熱,一時又如浸在冰水般刺骨沁寒,輾轉掙紮了不知有多久,突覺心髒猛然一絞一沉,身體微彈一下驚醒了過來,一睜眼,就赫然看到三張臉懸在自己的上方。
“你們在這兒做什麽?”梅長蘇左右看看,發現自己躺在臥室的床上,已換了睡衣,被柔軟的被子包裹著。
“你暈了一夜,自己不知道麽?”晏大夫噴著白胡子怒衝衝道,“看看窗戶,天都亮了,想嚇死我們啊?”
“……呃?……我沒覺得有什麽啊,精神也還好……”梅長蘇試圖從枕上坐起來,被飛流一把抱住,隻好又跌了回去,拍著少年的背安撫道,“飛流不怕,蘇哥哥睡一覺而已,你扶我起來好不好?”
“你還想起來?”晏大夫惡狠狠道,“三天之內我要是讓你下了床,我就不姓晏!”
“晏大夫,這幾天不行,有好多事情要辦……”
“我管不了那麽多,這次來醫你是跟人打了賭的,你再這麽折騰下去我就要輸了!”
梅長蘇本來想跟他說自己有寒醫荀珍特製的丹藥,隻要按時吃不會出什麽大事,但又怕大夫們之間也會同行相輕,說出來情況變得更糟,也隻好不再多說,在老人家火暴的注視下躺平了身子,轉頭對飛流道:“你認得蒙大叔的家麽?“
“認得!”
“你去請蒙大叔到我們家裏來一趟好不好?要悄悄去,不給任何一個人看見哦。”
“好!”飛流見他醒來,臉色說話都跟平時一樣,單純的心裏立時便安定了下來,不象晏大夫和黎綱那樣仍懸著心。接受了剛剛的指派後,馬上就閃了出去。
“黎大哥,煩你傳訊給十三先生,請他追查一下近期到港的官船,有沒有關於運送火藥的最近線索。”
“是!”黎綱是江左盟的下屬,不象晏大夫那樣敢管他,所以盡管也擔著心,卻不敢多嘴,立刻領命而去。
“你鬧夠了吧?”晏大夫粗暴地抓過他的手腕開始診脈,凝目診了半日,又換了一隻手再診,然後翻翻他的眼皮,再叫伸出舌頭來看了看,病情如何半句也沒有點評,其他的話倒是羅嗦了一籮筐,什麽年輕人不懂保養啦,什麽身體是最重要的啦,什麽要安穩心神不能胡思亂想啦,絮絮地說個沒完。梅長蘇靜靜地看著他,半句也沒有駁還,從表情上看,似乎聽得非常認真。
但不要說別人,實際上連晏大夫自己心裏也明白,這個操勞命的年輕病人,腦子隻怕早就轉到其他的事情上麵去了……
第六十二章 宮中疑雲
蒙摯從宮中當完值回到統領府,一進自己的房間就察覺到了異樣,雖然他仍是不緊不慢地脫去官服改換便裝,但整個身體已警戒了起來,如同一隻繃緊了肌肉的獵豹,準備隨時應對任何攻擊。
可是他很快就明白,自己之所以能這麽輕易地就發現到不速之客的存在,是因為那人根本沒有打算要對他隱瞞。
“好慢!”從梁上飄下的少年滿臉不高興。
“什麽好慢?”蒙摯畢竟不是梅長蘇,摸不準飛流的想法,“我回來的好慢,還是換衣服好慢?”
“都是!”
蒙摯哈哈大笑起來,快速地扣好了腰帶,“小飛流,你一個人來的?”
“嗯!”
“來做什麽?找我比武嗎?”
“叫你!”
“叫我?”蒙摯想了想,“你是說,你家蘇哥哥叫我過去?”
“嗯!”
蒙摯突然有點緊張。前幾天他就聽說蘇哲病了,正準備去探候時,梅長蘇派人傳口訊給他,說沒什麽大病,叫他不要來的太勤,這才忍住了。此時見飛流特意來叫他,生怕是病情有了什麽惡化,忙問道:“你蘇哥哥的病怎麽樣了?”
“病了!”
“我知道他病了,他病的怎麽樣了?”
“病了!”飛流很不高興地重複了一遍,覺得這個大叔好遲鈍,都已經答了還問。
蒙摯無奈地搖了搖頭,心知從飛流這裏是問不出什麽來了,趕緊收拾停當,快步出門,牽過還沒來得及卸鞍的坐騎,打馬向蘇府飛奔而去。
一進了大門,就有人過來牽馬去照料,蒙摯直接奔入後院,急急衝進了梅長蘇的房間,一抬眼,看見房間主人包裹得暖暖的正坐在炕上,手裏捧著碗還在冒熱氣的湯藥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雖然麵色蒼白,但精神看起來還好。
“小殊,你沒事嗎?”
梅長蘇欠身起來讓了讓,“蒙大哥坐,我沒事,就是染了點寒氣,大夫讓我蓋著渥渥汗。”
“你真是嚇了我一跳,”蒙摯這才長籲了一口氣,“還以為你這麽急叫我來是身體出了什麽狀況呢。怎麽,有別的事嗎?”
梅長蘇將喝的差不多了的藥碗放在旁邊桌上,接過蒙摯遞過來的茶水漱了漱,問道:“聽說皇後病了?”
蒙摯一愣,“你消息真快,昨天才病的,聽說症候來的很急,可是我除非是隨駕,否則不能擅進內苑,所以具體情況不太清楚。隻是在太醫出來時曾問過兩句,據說病勢並不凶險。”
梅長蘇皺起雙眉,似乎有些想不通:“宮裏向譽王報信時,他就在我這裏,如果隻是小病,應該不至於這麽慌張啊……”
“大概是因為病的太突然,症狀最初乍看之下好象很重,所以引起了一點恐慌吧,”蒙摯也想了想,“聽太醫的說法,確實是無礙性命的。”
“為何會發病,大約多久可以痊愈,這些你問了嗎?”
“這個……”蒙摯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我沒想到你想知道這個,也沒多問……”
梅長蘇沉吟了一下,“這樣吧蒙大哥,你去請霓凰郡主以請安為名進宮探問一下,再想辦法弄一份太醫的方子出來我看,景寧公主那裏大概也能打聽到一些消息……至於譽王這邊,你就不要管了,我來提醒他留意查看皇後的飲食……”
“你是不是懷疑,皇後這個病是人為的?”
梅長蘇點點頭,“病的太巧了,不查我不放心。”
“如果有人對皇後下手,那最值得懷疑的人就應該是越妃和太子啊……”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還是有幾點不解之處。”梅長蘇微蹙著眉,邊想邊說,“首先,就因為他們是最可能下手的人,所以也就是最不容易下手成功的人。這些年皇後在宮裏,最重要的事就是與越妃爭鬥,警覺性一定很高,以前越貴妃如日中天時都沒能對付得了她,不可能現在反而得手。再說,皇後這場病無礙性命,如果真是太子和越妃所為,不可能下手這麽輕,明明能得手,卻又不置她於死地,隻是讓她生幾天病,能得到什麽大不了的好處?”
“也許他們的目的,就是想讓皇後參加不了祭禮,而讓越妃代替……”
“可就算替了這一回又能怎樣?沒有實質性的名分,不過掙了口氣罷了。既然有能力下手讓皇後生病,還不如直接讓她死了豈不更一勞永逸?再說你別忘了,越妃隻是晉位為妃,沒有晉回以前的皇貴妃,目前在宮中,排在她前麵的還有許淑妃和陳德妃,雖然這兩位娘娘隻有公主,在宮中從不敢出頭,但名分上好歹也比現在的越妃高一級,憑什麽就一定由她暫代皇後之責呢?”
“那……你的意思是,太子和越妃這次是無辜的?”
梅長蘇細細地吐了一口氣,歎道:“現在下任何的結論都為之過早,我無法斷言。也許代皇後參加今年的祭禮有什麽我沒有想到的好處……也許皇後真的是碰巧自己病了……可能性太多,必須要有更多的資料才行。”
“可是離年尾祭禮,已經沒有幾天了……”
“所以才要抓緊……”梅長蘇神色凝重,用手按了按自己的額角,“我有一種感覺,這件事的背後,一定有很深的隱情……”
蒙摯立即站了起來,“我馬上按你的要求去查……”
“辛苦你了蒙大哥,”梅長蘇抬起頭朝他一笑,“有什麽消息,第一時間告訴我。”
蒙摯行事一向利落幹脆,隻答了一個“好“字,轉身就離開了。
梅長蘇長長吐一口氣,向後仰在枕上,又沉思了一陣,隻覺得心神困倦,暈沉沉的,為免等會兒精神不濟,他強迫自己不再多想,摒去腦中雜念,調息入睡,隻是一直未能睡沉,淺淺地迷糊著,時間也一樣不知不覺地過去,再睜開眼時,已是午後。
再睡也睡不著,梅長蘇便披衣坐起來,吃了一碗晏大夫指定的桂圓粥後,又拿了本寧神的經書慢慢地看。飛流坐在旁邊剝柑橘,周邊一片安靜,隻有隱隱風吹過的聲音。
此時還沒有新的消息進來,無論是十三先生那邊,還是蒙摯那邊。
其實這很正常,他分派事情下去也不過才幾個時辰而已,有些情況不是那麽容易查清楚的。
但梅長蘇不知為什麽,總是隱隱地感覺到,有什麽掌控之外的事情悄悄發生了,隻不過想要凝神去抓時,卻又從讓它指間溜過,捕不牢實。
正在神思飄浮之際,外麵院門突然一響,接著便傳來黎綱的聲音:“請,請您這邊走。”
梅長蘇眉尖輕輕挑了一挑。雖然有人上門,但絕不會是他正在等待的蒙摯,也不會是童路。
因為如果是那兩人,不會由黎綱在前麵如此客氣地引導。
“飛流,去把那張椅子,搬到蘇哥哥床旁邊好不好?”
飛流把手裏的幾瓣橘子全部朝嘴裏一塞,很聽話地將椅子挪到指定的位置。等他完成這個動作之後,房間的門已被推開,黎綱在門外高聲道:“宗主,靖王殿下前來探病。”
“殿下請進。”梅長蘇揚聲道。
隨著他的語聲,蕭景琰大踏步走了進來,黎綱並沒有跟在身後,大概是又出去了。
“蘇先生放心,沒人看到我到你這裏來,”靖王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先生的病怎麽樣了?”
“已是無恙。隻是因為在渥汗,不能起身,請殿下恕我失禮。”梅長蘇伸出手掌指向床旁的座椅,“殿下請坐。”
“不必講這些虛禮了,”靖王脫去披風坐了下來,開門見山地問道:“你在查皇後生病的事情嗎?”
梅長蘇淡淡一笑,“殿下怎麽知道?”
“我想以你的算無遣策,應該是不會放過任何一件不尋常的事吧……”
“難道殿下也覺得,皇後的病並不是尋常的病?”
“我不是覺得,我是知道。”靖王的線條明晰的唇角抿了一下,“所以才特意來告訴你,皇後中的是軟蕙草之毒。”
梅長蘇微微一驚,“軟蕙草?服之令人四肢無力,食欲減退,但藥性隻能持續六到七天的軟蕙草?”
“對。”
“殿下為何如此肯定?”
靖王神色寧靜,口氣平談地道:“我今天入宮請安,母親告訴我的。皇後發病時,她正隨眾嬪妃一起去正陽宮例行朝拜,就站在皇後前麵不遠處,所以看的清楚。”
梅長蘇眸色一凝,緩緩道:“靜嬪娘娘……是怎麽判斷出那是軟蕙草的?”
“母親入宮之前,經常見這種草藥,熟悉它的味道,也知道它發作時的症狀。”靖王看了看梅長蘇的表情,又道,“你也許不知道,我母親曾是醫女,她是不會看錯的。”
“殿下誤會了,我不是不相信靜嬪娘娘的判斷,我隻是在想……到底是誰能在皇後身上下手,卻又隻下這種並不烈性的草藥?”梅長蘇凝眉靜靜地沉思,額上滲著薄薄的細汗,因為焦慮,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撚住錦被的一角,慢慢地搓弄,不知不覺間,指尖已搓得有些發紅。
“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何必如此操心?”靖王皺眉看著他的臉色,有些不忍,“又不單是你我查,譽王雖不知皇後病因為何,但也已經開始在宮裏大肆追訪,說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下藥之人了。”
梅長蘇閉了閉眼睛,有些虛弱地笑了一下:“殿下說的不錯,最糟的情況也隻是皇後參加不了祭禮,的確不算影響太大的事件,想不通也罷了……”
“蘇先生想事情的時候,手裏也會無意識地搓著什麽東西啊?”
梅長蘇心頭微震,麵上仍是不動聲色的放開了被角,笑道:“我常常這樣,就算是不想事情發呆的時候,手指也會亂動的。我想很多人都有這種習慣吧?”
“是啊……”靖王眸中露出一絲懷念之色,“我認識的人中,也有幾個這樣的……”
梅長蘇把雙手籠進暖筒中,扯開話題:“這一向蘇某疏於問候,不知殿下您近況如何呢?”
靖王深深看了他一眼,道:“當然是在忙蘇先生交待下來的事情。府裏營裏都整治了一下,在外麵也是按著你的名單在交朋友……蘇先生確是慧眼,選出來的都是治世良臣,與他們交往甚是愉快。對了,我前幾天在鎮山寺碰巧救了中書令柳澄的孫女,這也是你安排的嗎?”
梅長蘇歪著頭瞅了他半晌,突然笑了起來:“殿下真當我是妖怪嗎?”
“呃……”靖王猜錯,有些不自在,“那是我多心了……”
“不過殿下倒提醒了我,也許真的可以好好策劃一下,找幾個重要的人下手,讓殿下多攢點人情。”
靖王冷笑,似有些不太讚同:“人情中若無真情,要之何用?交結良臣,手腕勿須太多,與人交往隻要以誠相待,何愁他們對我沒好感?先生還是多休養吧,就不必操這個心了。”
“有道是君子可欺之以方,隻有誠心,沒有手腕也是不行的,”梅長蘇看著蕭景琰微露寒意的眼睛,語調竟比他更冷,“若奪嫡這種事,隻是在比誠心,比善意,何來史書上的血跡斑斑?殿下現在隻是小露鋒芒,尚能再隱晦幾日,一旦太子或譽王注意到了你,隻怕就再無溫情脈脈。”
靖王麵色冷硬地沉默了片刻,緩緩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我已走上此路,當不至於如此天真。我剛才所說的,也隻是因人而異,這世上有些人,你越弄機心,反而越得不到。”
梅長蘇唇邊露出一絲不易被察覺的笑容,靜靜道:“用人之道,本就不能一概而論,我有我的方法,殿下也有殿下的策略,我來量才,殿下品德,有時以才為主,有時以德為先,這要看殿下把人用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了。”
靖王濃眉微皺,低下頭默默地細品這番話。他本是悟性極高之人,沒有多久就領會到了梅長蘇的話中之意,抬起雙眸,坦坦然地認輸道:“先生的見識確實高於景琰,日後還請繼續指教。”
梅長蘇一笑,正要說兩句舒緩些的話,突然從窗戶的縫隙間看到童戰在院子裏徘徊,顯然是有事情要來告知,卻又礙於屋內有人,不敢貿然進來。
第六十三章 火藥
“殿下不介意我的一個下屬進來說點事情吧?”梅長蘇原本打算不理會童路,但旋即又改變了主意,微笑著詢問。
靖王也是個很識趣的人,立即起身道:“蘇先生忙吧,我先告辭了。”
“請殿下再稍待片刻,我覺得他所說的事情最好讓殿下也知道。”梅長蘇欠起身子,也不管靖王如何反應,徑自揚聲對外道:“童路,你進來。”
童路突然聽到他的聲音,嚇了一跳,但立刻就鎮定了下來,快步走上台階,推開房門,還未抱拳施禮,梅長蘇已經以目示意:“見過靖王殿下。”
“童路見過殿下!”年輕人甚是聰明,一聽見客人的身份,立即撩起衣衫下擺,拜倒在地。
“免禮。”靖王微抬了抬手,向梅長蘇道:“是貴盟中的人麽?果然一派英氣。”
“殿下謬讚了。”梅長蘇隨口客氣了一句,便問童路道:“你來見我,是回報火藥的事麽?”
“是。”童路起身站著回話。
“殿下不太清楚這件事,你從頭再細說一遍。“
“是。”雖然麵對的是皇子,但童路仍是一派落落大方,毫無畏縮之態,“事情的起因是運河青舵和腳行幫的兄弟們,發現有人把數百斤的火藥分批小量的夾帶在各類雜貨中,運送進了京城……”
隻這開始的第一句,靖王的表情就有些怔忡,梅長蘇一笑,甚是體貼地解釋道:“殿下少涉江湖,所以不太知道,這運河青舵和腳行幫,都是由跑船或是拉貨的苦力兄弟們結成的江湖幫派,一個走水路,一個走旱路,彼此之間關係極好。雖然位低人卑,卻極講義氣,他們的首領,也都是耿直爽快的好漢。”
靖王一麵點著頭,一麵看了梅長蘇一眼。雖然早就知道這位書生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宗主,但因為他本人一派書卷氣息,外形也生得清秀文弱,常常讓人忘記他的江湖身份,此時談到了這些事情,心中方才有了一點點覺悟,意識到了他在三教九流中的影響力。
“因為是大批量的火藥,如果用起來殺傷力會很大,為了確保宗主的安全,我們追查了一下火藥的去處,”童路在梅長蘇的示意下繼續道,“沒想到幾經轉折之後,居然毫無所獲。之後我們又奉宗主之命,特意去查了最近漕運直達的官船,發現果然也有曾夾運過火藥的痕跡。這批官船載的都是鮮果、香料、南絹之類貴宦之家新年用的物品,去向極雜,很多府第都有預定,所以一時也看不出哪家嫌疑最大。”
“但能上官船,普通江湖人做不到,一定與朝中貴官有關。”靖王皺著眉插言道,“你們確認不是兩家官運的嗎?”
靖王口中的兩家官運,在場的人都聽得懂。按大梁法度,朝廷對火藥監管極嚴,隻有兵部直屬的江南霹靂堂官製火器,戶部下屬的製炮坊製作煙花炮竹以外,其他人一律不得染指火藥,所謂兩家官運,就是掛著霹靂堂或製炮坊牌子的火藥運輸與交易,除此以外,均是違禁。
“絕對不是,官運名錄裏,根本沒有這批火藥的存在。“童路肯定地道,“官船貨品的去向幾乎滿布全城,本是漫無頭緒,一時間還真的讓人拘手無策,沒想到無巧不成書,居然遇到……”
“童路,你直接說結果好了,”梅長蘇溫和地道,“殿下哪有功夫聽你說書。”
“是,”童路紅著臉抓抓頭,“我們查到,這批火藥最終運到了北門邊上一個被圈起來的大院子裏,那裏有一家私炮坊……”
“私炮?”
“殿下可能不知道,年關將近時,炮竹的價錢猛漲,製炮售買可獲暴利。但官屬製炮坊賣炮竹的收入都要入庫,戶部留不下來,所以原來的尚書樓之敬悄悄開了這個私炮坊,偷運火藥進來製炮,所有的收入……他自已昧了一點兒,大頭都是太子的……”
“你是說,太子與戶部串通,開私炮坊來牟取暴利?”靖王氣得站了起來,“這都是些什麽東西!”
“殿下何必動怒呢?”梅長蘇淡淡道,“樓之敬已經倒台,沈追代職之後必會嚴查,這個私炮坊,也留不了多久了。”
靖王默然了片刻,道:“我也知道沒必要動氣,對太子原本我也沒報什麽期望,隻是一時有些忍耐不住罷了。蘇先生叫我留下來聽,就是想讓我更明白太子是什麽樣的人吧?
“這倒不是,”梅長蘇稍稍愣了一下,失笑道,“童路進來之前我也不知道他們竟然查到了這個。我隻是想讓殿下知道有批下落不明的火藥在京城,外出到任何地方時都要多注意一下自己的安全,還打算順便把小靈給你……”
“小靈?”
“一隻靈貂,嗅到火藥味會亂動示警,我原想在火藥的去處沒查明之前,讓小靈跟著殿下的……沒想到他們動作這麽快,還真出乎我意料之外呢。”梅長蘇說著,從懷裏捉出一個小小圓圓胖嘟嘟的小貂,遞到了童路手上,“拿去還給舊主吧,沒必要讓它跟著了,我又沒時間照管。”
靖王神色微動,問道:“這小貂不是你的?”
“不是,是我們盟裏一位姑娘的。”
靖王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麽。梅長蘇做了個手勢讓童路退下,轉頭看了靖王一眼,低聲道:“殿下是不是覺得我此舉有些涼薄?”
靖王目光閃動了一下,道:“那位姑娘送來靈貂,自然是為了擔心你會被火藥誤傷,但你卻隨意決定把這小貂轉送給我,豈不辜負了別人的一番關愛?不過你對我的好意我還是心領了,這原本也不是我該評論的事。隻是你問,我才坦白說出來罷了。”
梅長蘇默默垂首,沒有答言。其實這些待人接物的道理他何嚐不明白,隻是心裏有了一個拚死也要達到的目標,那麽其他的一切就都因為這個目標的存在而分了主次。既然已選了靖王做主君,自然事事以他為優先,宮羽的感覺如何,現在已無餘力多想。
“殿下,”梅長蘇將臉微微側開,換了話題,“你是不是跟靜嬪娘娘說了什麽?”
靖王一怔,隨即點頭道:“我決定選擇的路,必須要告訴母親,讓她做個準備。不過你放心,她是絕對不會勸阻我的。”
“我知道……”梅長蘇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自言了一句,又抬起頭來,“請殿下轉告娘娘,她在宮裏力量實在太過薄弱,所以請她千萬不要試圖幫助殿下。有些事,她看在眼裏即可,不要去查,不要去問,我在宮裏大約還可以啟動些力量,過一陣子,會想辦法調到靜嬪娘娘身邊去保護她,請殿下放心。”
“你在宮裏也有人?”靖王絲毫不掩飾自己驚詫的表情,“蘇先生的實力我還真是小瞧了。”
“殿下不必驚奇,”梅長蘇靜靜地回視著他,“天下的苦命人到處都是,要想以恩惠收買幾個,實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比如剛才你見到的童路,就是被逼到走投無路時被江左收留的,從此便忠心赤膽,隻為我用。”
“所以你才如此信任他,居然讓他直接見我嗎?”
“我信任他,倒也不單單是信任他的人品,”梅長蘇的眸中漸漸浮上冰寒之色,“童路的母親和妹妹,現在都在廊州居住,由江左盟照管。”
靖王看了他片刻,突然明白過來,不由眉睫一跳。
“對童路坦然相待,用人不疑,這就是我的誠心;留他母妹在手,以防萬一,這就是我的手腕,”梅長蘇冷冷道,“並非人人都要這樣麻煩,但對會接觸緊要機密的心腹之人,誠心與手腕,缺一不可,我剛才跟殿下討論的,也就是這樣的一個觀點。”
靖王搖頭歎息道:“你一定要把自己做的事,都說的如此狠絕嗎?”
“我原本就是這樣的人,”梅長蘇麵無表情地道,“人隻會被朋友背叛,敵人是永遠都沒有‘出賣’和‘背叛’的機會的。哪怕是恩同骨肉,哪怕是親如兄弟,也無法把握那薄薄一層皮囊之下,藏的是怎樣的一個心腸。“
靖王目光一凝,浮光往事瞬間掠過腦海,勾起心中一陣疼痛,咬牙道:“我承認你說的對,但你若如此待人,人必如此待你,這道理先生不明白嗎?”
“我明白,但我不在乎,”梅長蘇看著火盆裏竄動的紅焰,讓那光影在自己臉上乍明乍暗,“殿下盡可以用任何手腕來考驗我,試探我,我都無所謂,因為我知道自己想要忠於的是什麽,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背叛。”
他這句話語調清淡,語意卻甚是狠絕,靖王聽在耳中,一時胸中五味雜陣,竟不知該如何反應。室內頓時一片靜默,兩人相對而坐,都似心思百轉,又似什麽也沒想,隻是在發呆。
就這樣枯坐了一盅茶的功夫,靖王站了起來,緩緩道:“先生好生休養,我告辭了。”
梅長蘇淡淡點頭,將身子稍稍坐起來了一些,扶著床沿道:“殿下慢走,恕不遠送。”
靖王的身影剛剛消失,飛流就出現在床邊,手裏仍然拿著個柑橘,歪著頭仔細察看梅長蘇的神情,看了半晌,又低頭剝開手中柑橘的皮,掰下一瓣遞到梅長蘇的嘴邊。
“太涼了,蘇哥哥不吃,飛流自己吃吧。”梅長蘇微笑,“去開兩扇窗戶透透氣。”
飛流依言跑到窗邊,很聰明地打開了目前有陽光可以射進來的西窗,室內的空氣也隨之流動了起來。
“宗主,這樣會冷的。”守在院中的黎綱跑了進來,有些擔心。
“沒事,隻開一會兒,”梅長蘇側耳聽了聽,“外院誰在吵?”
“吉伯和吉嬸啦,”黎綱忍不住笑,“吉嬸又把吉伯的酒葫蘆藏起來了,吉伯偷偷找沒找著,結果還被吉嬸罵,說她藏了這麽些年的東西,怎麽可能輕易被他找到……”
梅長蘇的手一軟,剛剛從飛流手裏接過的一杯茶跌到青磚地上,摔得粉碎。
“宗主,您怎麽了?”黎綱大驚失色,“飛流你快扶著,我去找晏大夫……”
“不用……”梅長蘇抬起一隻手止住他,躺回到軟枕之上,仰著頭一條條細想,額前很快就滲出了一層虛汗。
同樣的道理啊,私炮坊又不是今年才開始走私火藥的,怎麽以前沒有察覺,偏偏今年就這樣輕易地讓青舵和腳行幫的人察出異樣?難道是因為樓之敬倒台,有些管束鬆懈了下來不成?
不,不是這樣……私炮坊走私火藥已久,一定有自己獨立的渠道,不會通過青舵或腳行幫這樣常規的混運方式,倒是夾帶在官船中還更妥當……戶部每年都有大量的物資調動,使用官船,神不知鬼不覺,又在自己掌控之下,怎麽看都不可能會另外冒險走民船民運,所以……
通過青舵和腳行幫運送火藥的人,和戶部的私炮坊一定不是同一家的!
假如……那個人原本就知道戶部私炮坊的秘密,他自然可以善加利用。私運火藥入京的事不被人察覺也罷,一旦被人察覺,他就可以巧妙地將線索引向私炮坊,從而混淆視聽,因為私炮坊確實有走私火藥入京,一般人查到這裏,都會以為已經查到了真相,不會想到居然還有另一批不同目的、不同去向的火藥,悄悄地留在了京城……
這個人究竟是誰?他有什麽目的?火藥的用處,如果不是用來製作炮竹,那就是想要炸毀什麽。費了如許手腳,連戶部都被他借力打力地拖起來做擋箭牌施放煙霧,他一定不是普通的江湖人……如若不是江湖恩怨,那麽必與朝事有關,是想殺人,還是想破壞什麽?京城裏最近有什麽重大的場合,會成為此人的攻擊目標?
想到這裏,有四個字閃電般地掠過了梅長蘇的腦海。
年尾祭禮……大梁朝廷每年最重要的一個祭典……
梅長蘇的臉色此時已蒼白如雪,但一雙眼眸卻變得更亮、更清,帶著一種灼灼的熱度。
他想起了曾聽過的一句話。當時聽在耳中,已有些淡淡的違和感,隻是沒有注意,也沒有留心,可此時突然想起,卻仿佛是一把開啟謎門的鑰匙。
茫茫迷霧間,梅長蘇跳過所有假象,一下子捉住了最深處的那抹寒光。
第六十四章 撥開迷霧
晏大夫趕過來的時候,梅長蘇已經服過了寒醫荀珍特製的丸藥,穿戴得整整齊齊站在屋子中間,等著飛流給小手爐換炭。見到老大夫吹胡子瞪眼的臉,這位宗主大人抱歉地笑道:“晏大夫,我必須親自出去一趟,你放心,我穿得很暖,飛流和黎綱都會跟著我,外麵的風雪也已經停了,應該已無大礙……”
“有沒有大礙我說了才算!”晏大夫守在門邊,大有一夫當關之勢,“你怎麽想的我都知道,別以為荀小子的護心丸是靈丹仙藥,那東西救急不救命的,你雖然隻是風寒之症,但身體底子跟普通人就不一樣,不好好養著,東跑西跑幹什麽?要是橫著回來,不明擺著拆我招牌嗎?”
“晏大夫,你今天放我出去,我保證好好的回來,以後什麽都聽你的……”梅長蘇一麵溫言賠笑,一麵向飛流做了個手勢,“飛流,開門。”
“喂……”晏大夫氣急敗壞,滿口白須直噴,但畢竟不是什麽武林高手,很快就被飛流象扛人偶一樣扛到了一邊,梅長蘇趁機從屋內逃了出來,快速鑽進黎綱早已備好停在階前的暖轎中,低聲吩咐了轎夫一句話,便匆匆起轎,將老大夫的咆哮聲甩在了後麵。
也許是有藥力的作用,也許是暖轎中還算舒適,梅長蘇覺得現在的身體狀況還算不錯,腦子很清楚,手足也不似昨天那般無力,對於將要麵對的狀況,他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轎子的速度很快,但畢竟是步行,要到達目的地還需要一些時間。梅長蘇閉上眼睛,一麵養神,一麵再一次梳理自己的思緒。
如果單單隻是為了阻止,事情並不難辦,如何能鎮住底下的暗流又不擊碎表麵平靜的冰層,才是最耗費精力的地方。
大約兩刻鍾後,轎子停在了一處雍容疏雅的府第門前。黎綱叩開大門把名帖遞進去不久,主人便急匆匆地迎了出來。
“蘇兄,你怎麽會突然來的?快,快請進來。”
梅長蘇由飛流扶著從轎中走出,打量了一下對麵的年輕人,“你穿得可真精神啊。”
“我們在練馬球呢,打得熱了,大衣服全穿不住,一身臭汗,蘇兄不要見笑哦。”言豫津笑著陪同梅長蘇向裏走,進了二門,便是一片寬闊的平場,還有幾個年輕人正縱馬在練習擊球。“蘇兄,你怎麽會突然來的?”蕭景睿滿麵驚訝之色地跑過來,問的話跟言豫津所說的一模一樣。
“閑來無事,想出門走走,”梅長蘇看著麵前兩個焦不離孟的好朋友,微微一笑,“到了京城這麽久,還從來沒有到豫津府上來拜會過,實在失禮。豫津,令尊在嗎?“
“還沒回來。”言豫津聳聳肩,語調輕鬆地道,“我爹現在的心思都被那些道士給纏住了,早出晚歸的,不過我想應該快回來了。“
“你們去玩吧,不用招呼我了。我就在旁邊看看,也算開開眼界啊。”
“蘇兄說什麽笑話呢,不如一起玩吧。”言豫津興致勃勃地提議。
“你說的這才是笑話呢,看我的樣子,上場是我打球還是球打我啊?”梅長蘇笑著搖頭。
“那讓飛流來玩,飛流一定喜歡,”言豫津想到這個主意,眼睛頓時亮了,“來吧,小飛流喜歡什麽顏色的馬,告訴言哥哥。”
“紅色!”
言豫津興衝衝地跑去幫飛流挑馬,找馬具,忙成一團。蕭景睿卻留在梅長蘇身邊,關切地問道:“蘇兄身體好些了嗎?那邊有坐椅,還是過去坐著的好。”
梅長蘇一麵點頭,一麵笑著問他:“謝弼呢?沒一起來嗎?“
“二弟一向不喜歡玩這個,而且府裏過年的一應事務都是他打理,這幾天正是最忙的時候。”梅長蘇見蕭景睿邊說邊穿好了皮毛外衣,忙道:“你不用陪我,跟他們一起繼續練吧。”
“練的也差不多了。”蕭景睿臉上帶著柔和的笑意,“我想在一邊看看飛流打球,一定很有趣。”
“你不要小看我們飛流,”梅長蘇坐了下來,麵向場內朝他的小護衛搖了搖手,“他騎術很好的,一旦記住了規矩,你們不見得是他的對手。”
兩人談話期間,飛流已經跨上了一匹棗紅色的駿馬,言豫津在旁邊手把手教他怎麽揮杆,少年試了幾下,力度總是把握不好,不是一下子把草皮鏟飛一塊,就是碰不到球,其他的人都停止了玩球,圍過來好奇地看,看得飛流十分冒火,一杆子把球打飛得老高,居然飛出了高高的圍牆,緊接著牆外便有人大喊大叫:“誰,誰拿球砸我們?”
“好象砸到人了,我去看看。”蕭景睿站起身來,和言豫津一起繞出門外,不知怎麽處理的,好半天才回來。飛流卻毫不在意,仍是在場內追著球玩,不多時就把球杆給打折成兩截。
這時其他來玩球的子弟們看天色不早,都已紛紛告辭,整個球場裏隻剩下飛流一個人駕著馬跑來跑去,言豫津要換一個新球杆給他,他又不要,隻是操縱著坐騎去踢那個球,以此取樂。
“我還第一次見人玩馬球這樣玩的,”言豫津哈哈笑著走過來,邊走還邊打了旁邊的蕭景睿一拳,“不過小飛流的騎術不比你差哦,改天我要好好訓練訓練他,免得你以為自己打的最好,得意的鼻子翻天。”
“我哪有得意過,”蕭景睿哭笑不得,“都是你單方麵在妒忌。”
梅長蘇插言問道:“牆外砸著什麽人了?要不要緊?”
“沒有直接砸著,那是夜秦派來進年貢的使者團,馬球剛好打在貢禮的木箱上。我剛看了一下,這次夜秦來的人還真多,不過那個正使看起來蟑頭鼠目的,一點使者氣度都沒有。雖說夜秦隻是我們大梁的一個屬國,但好歹也是一方之主,怎麽就不挑一個拿得出手的人來啊。”
梅長蘇被他一番話勾起了一段久遠的記憶,目光有些迷離,“那麽言大少爺覺得,什麽樣的人才配勝任一國使臣?”
“我心目中最有使臣氣度的,應該是藺相如那樣的,”言豫津慷慨激昂地道,“出使虎狼之國而無懼色,辯可壓眾臣,膽可鎮暴君,既能保完璧而歸,又不辱君信國威,所謂慧心鐵膽,不外如是。”
“你也不必羨讚古人,”梅長蘇唇邊露出似有似無的淺笑,“我們大梁國中,就曾經出過這樣的使臣。”
兩個年輕人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真的,是誰?什麽樣的?”
“當年大渝北燕北周三國聯盟,意圖共犯大梁,裂土而分。其時兵力懸殊,敵五我一,綿綿軍營,直壓入我國境之內。這名使臣年方二十,手執王杖櫛節,隻帶了一百隨從,絹衣素冠穿營而過,刀斧脅身而不退,大渝皇帝感其勇氣,令人接入王庭。他在宮階之上辯戰大渝群臣,舌利如刀。這種利益聯盟本就鬆散不穩,被他一番活動,漸成分崩離析之態。我王師將士乘機反攻,方才一解危局。如此使臣,當不比藺相如失色吧?”
“哇,我們大梁還有這麽露臉的人啊?怎麽我一點都不知道呢?”言豫津滿麵驚歎之色。
“這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了,漸漸的不再會有人提起,你們這點點年紀,不知道也不奇怪啊。”
“那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畢竟還是要長你們好幾歲的,聽長輩們提過。”
“那這個使臣現在還在世嗎?如果在的話,還真想去一睹風采呢。”
梅長蘇深深地凝視著言豫津的眼睛,麵色甚是肅然,字字清晰地道:“他當然還在……豫津,那就是你的父親。”
言豫津臉上的笑容瞬間凝結,嘴唇輕輕地顫動了起來,“你……你說什麽?”
“言侯言侯,”梅長蘇冷冷道,“你以為他這個侯爵之位,是因為他是言太師的兒子,國舅爺的身份才賞給他的嗎?”
“可、可是……”言豫津吃驚得幾乎坐也坐不穩,全*抓牢座椅的扶手才穩住了身體,“我爹他現在……他現在明明……”
梅長蘇幽幽歎息,垂目搖頭,口中漫聲吟道:“想烏衣年少,芝蘭秀發,戈戟雲橫。坐看驕兵南渡,沸浪駭奔鯨。轉盼東流水,一顧功成……”吟到此處,聲音漸低漸悄,眸中更是一片惻然。
豪氣青春,英雄熱血,勒馬封侯之人,誰不曾是笑看風雲,叱吒一時?
隻是世事無常,年華似水,仿佛僅僅流光一瞬,便已不複當日少年朱顏。
然而梅長蘇的感慨無論如何深切,也比不上言豫津此時的震驚。因為這些年,和那個暮氣沉沉,每日隻跟香符砂丹打交道的老人最接近的就是他了,那漠然的臉,那花白的發,那不關心世間萬物的永遠低垂的眼睛……根本從來都沒有想象過,他也曾經擁有如許風華正茂的歲月。
蕭景睿把手掌貼在言豫津僵硬的背心,輕輕拍了拍,張開嘴想要說幾句調節的氣氛的話,又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梅長蘇卻沒有再看這個兩個年輕人,他站了起來,視線朝向大門的方向,低低說了一句:“他回來了。”
果然如他所言,一頂朱蓋青纓的四人轎被抬進了二門,轎夫停轎後打開轎簾,一個身著褐金棉袍,身形高大卻又有些微微佝僂的老者扶著男仆的手走了下來,雖然鬢生華發、麵有皺紋,不過整個人的感覺倒也不是特別龍鍾蒼老,與他五十出頭的年齡還算符合。
梅長蘇隻遙遙凝目看了他一眼,便快步走了過去,反而是言豫津站在原處發呆,一步也沒有邁出。
“言侯爺這麽晚才回府,真是辛苦。”梅長蘇走到近前,直接打了個招呼。
言闕先是國舅,後來才封侯,雖然侯位更尊,但大家因為稱呼習慣了,大多仍是叫他國舅爺,隻有當麵交談時才會稱他言侯,而他本人,顯然更喜歡後麵那個稱呼。
“請問先生是……”
“在下蘇哲。”
“哦……”這個名字近來在京城甚紅,就算言闕真的不問世事,隻怕也是聽過的,所以麵上露出客套的笑容,“久仰。常聽小兒誇獎先生是人中龍鳳,果然風采不凡。”
梅長蘇淡淡一笑,並沒有跟著他客套,直奔主題地道:“請言侯撥出點時間,在下有件極重要的事,想要跟侯爺單獨談談。”
“跟老夫談?”言侯失笑道,“先生在這京城風光正盛,老夫卻是垂垂而暮,不理紅塵,怎麽會有什麽重要的事需要跟老夫談的?”
“請言侯爺不用再浪費時間了,”梅長蘇神色一冷,語氣如霜,“如果沒有靜室,我們就在這裏談好了。隻是戶外太冷,可否向侯爺借點火藥來烤烤?”
第六十五章 言闕
梅長蘇音調很低,適度地傳入言闕的耳中,視線一直牢牢地鎖在他的臉上,不放過他每一分的表情變化。
可是令人稍感意外的是,言闕麵容沉靜,仿佛這突如其來的一語沒有給他帶來一絲悸動,那種安然和坦蕩,幾乎要讓梅長蘇以為自己所有的推測和判斷,都是完全錯誤的。
不過這種感覺隻有短短的一瞬,他很快就確認了自己沒有錯,因為言闕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那雙常年隱蔽低垂的眼眸並不象他的表情那樣平靜,雖然年老卻並未混濁的瞳仁中,翻動著的是異常強烈複雜的情緒。有震驚,有絕望,有怨恨,有哀傷,唯獨沒有的,隻是恐懼。
可言闕明明應該感到恐懼的。因為他所籌謀的事,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是大逆不道,足以誅滅九族的,而這樣一樁滔天罪行,顯然已被麵前這清雅的書生握在了手中。
然而他卻偏偏沒有恐懼,他隻是定定地看著梅長蘇,麵無表情,隻有那雙眼睛,疲憊,悲哀,同時又夾雜著深切的、難以平複的憤懣。
那種眼神,使他看起來就如同一個在山路上艱險跋涉,受盡千辛萬苦眼看就要登頂的旅人,突然發現前方有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正冷酷地對他說:“回頭吧,你過不去。”
梅長蘇現在就擋在前麵,向他通知他的失敗。此時的他無暇去考慮失敗會帶來的血腥後果,腦中暫時隻有一個念頭。
殺不了他了。連這次不行,隻怕以後就再也殺不成那個男人了。
這時言豫津與蕭景睿已經緩過神跑了過來,奇怪地看著他們兩人。
“豫津,你們有沒有什麽安靜的地方,我跟令尊有些事情要談,不想被任何人所打擾。”梅長蘇側過頭,平靜地問道。
“有……後麵畫樓……”言豫津極是聰明,單看兩人的表情,已隱隱察覺出不對,“請蘇兄跟我來……”
梅長蘇點點頭,轉向言闕:“侯爺請。”
言闕慘然一笑,仰起頭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先生請。”
一行人默默地走著,連蕭景睿也很知趣地沒有開口說一個字。到了畫樓,梅長蘇與言闕進去,以目示意兩個年輕人留在樓外。畫樓最裏麵是一間潔淨的畫室,家具簡單,除了牆邊滿滿的書架外,僅有一桌、一幾、兩椅,和*窗一張長長的*榻而已。
“侯爺,”等兩人都在椅上坐定,梅長蘇開門見山地道,“你把火藥都埋在祭台之下了嗎?”
言闕兩頰的肌肉繃緊了一下,沒有說話。
“侯爺當然可以不認,但這並不難查,隻要我通知蒙摯,他會把整個祭台從裏到外翻看一遍的。”梅長蘇辭氣森森,毫不放鬆地追問著,“我想,你求仙訪道,隻是為了不惹人注意地跟負責祭典的法師來往吧?這些法師當然都是你的同黨,或者說,是你把自己的同黨,全部都推成了法師。是不是這樣?”
言闕看了他一眼,冷冷道:“過慧易夭,蘇先生這麽聰明,真的不怕折壽?”
“壽數由天定,何必自己過於操心。”梅長蘇毫不在意地回視著他的目光,“倒是侯爺……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成功嗎?”
“至少在你出現之前,一切都非常順利。我的法師們以演練為名,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火藥全都埋好了,引信就在祭爐之中。隻要當天皇帝焚香拜天,點燃錫紙扔進祭爐後,整個祭台就會引爆。”
“果然是這樣,”梅長蘇歎道,“皇帝焚香之時,雖然諸皇子與大臣們都在台下九尺外跪候,可以幸免,但皇後卻必須要在祭台上相伴……盡管你們失和多年,可到底還顧念一點兄妹之情,所以你想辦法讓她參加不了祭禮,對嗎?”
“沒錯,”言闕坦然道,“雖然她一身罪孽,但終究是我妹妹,我也不想讓她粉身碎骨……蘇先生就是因為她病的奇怪,所以才查到我的嗎?”
“也不盡然。除了皇後病的蹊蹺以外,豫津說的一句話,也曾讓我心生疑竇。”
“豫津?”
“那晚他送了幾筐嶺南柑橘給我,說是官船運來的,很搶手,因為你去預定過,所以言府才分得到。”梅長蘇瞟了一眼過來,眼鋒如刀,“象你這樣一個求仙訪道,不問家事,連除夕之夜都不陪家人同度的人,會為了準備年貨鮮果而特意去預定幾筐橘子嗎?你隻是以此為借口,前去確定官船到港的日期罷了,這樣才能讓你的火藥配合戶部的火藥同時入京,一旦有人察覺到異樣,你便可以順勢把線索引向私炮坊,隻要時間上吻合,自然很難被人識破。”
“可惜還是被你識破了。”言闕語帶譏嘲,“蘇先生如此大才,難怪誰都想把你搶到手。”
梅長蘇並沒有理會他的諷刺,仍是靜靜問道:“侯爺甘冒滅族之險,謀刺皇帝,到底想幹什麽?”
言闕定定看了他片刻,突然放聲大笑:“我別的什麽都不想幹,我就是想讓他死而已。刺殺皇帝,就是我的終極目的。因為他實在是該死,什麽逆天而行,什麽大逆不道,我都不在乎,隻要能殺掉他,我什麽事都肯做。”
梅長蘇的目光看向前方,低聲道:“為了宸妃娘娘嗎?”
言闕全身一震,霍然停住笑聲,轉頭看他:“你……居然知道宸妃?”
“又不是特別久遠,知道有什麽奇怪。當年皇長子祁王獲罪賜死,生母宸妃也在宮中自殺,雖然現在沒什麽人提到他們了,但畢竟事情也隻過去十二年而已……”
“十二年……”言闕的笑容極其悲愴,微含淚光的雙眸灼熱似火,“已經夠長了,現在除了我,還有誰記得她……”
梅長蘇靜默了片刻,淡淡道:“侯爺既然對她如此情深意重,當初為什麽又會眼睜睜看著她入宮?”
“為什麽?”言闕咬緊了牙根,“就因為那個人是皇帝。是我們當初拚死相保,助他登上皇位的皇帝。當我們從小一起讀書,一起練武習文,一起共平大梁危局時,大家還算是朋友,可是一旦他成為皇帝,世上就隻有君臣二字了。我們三個人……曾經在一起發過多少次誓言,要同患難共富貴,要生死扶持永不相負,他最終一條也沒有兌現過。登基第二年,他就奪走了樂瑤,雖然明知我們已心心相許,他下手還是毫不遲疑。林大哥勸我忍,我似乎也隻能忍,當景禹出世,樂瑤被封宸妃時,我甚至還覺得自己可以完全放手,隻要他對她好就行……可是結果呢?景禹死了,樂瑤死了,連林大哥……他也能狠心連根給拔了,如果我不是心灰意冷遠遁紅塵,他也不會在乎多添我一條命……這樣涼薄的皇帝,你覺得他不該死嗎?”
“所以你籌謀多年,就隻是想殺了他,”梅長蘇凝視著言闕有些蒼老的眼眸,“可是殺了之後呢?祭台上皇帝灰飛煙滅,留下一片亂局,太子和譽王兩相內鬥,必致朝政不穩,邊境難安,最後遭殃的是誰,得利的又是誰?你所看重的那些人身上的汙名,依然烙在他們的身上,毫無昭雪的可能,祁王仍是逆子,林家仍是叛臣,宸妃依然孤魂在外,無牌無位無陵!你鬧得天翻地覆舉國難寧,最終也不過隻是殺了一個人!”
梅長蘇扶病而來,一是因為時間確實太緊急,二來也是為了保全言侯,此時厲聲責備,心中漸漸動了真氣,聲音愈轉激昂,麵上也湧起了淺淺的潮紅,“言侯爺,你以為你是在報仇嗎?不是,真正的複仇不是你這樣的,你隻是在泄私憤而已,為了出一口氣你還會把更多的人全都搭進去。懸鏡司是設來吃素的嗎?皇帝被刺他們豈有不全力追查之理?既然我能在事先查到你,他們就能在事後查到你!你也許覺得生而無趣死也無妨,可是豫津何其無辜要受你連累?就算他不是你心愛之人所生,他也依然是你的親生兒子,從小沒有你的嗬寵關愛倒也罷了,這麽年輕就要因為你身負大逆之罪被誅連殺頭,你又怎麽忍得下這份心腸?你口口聲聲說皇帝心性涼薄,試問你如此作為又比他多情幾分?”
他句句嚴詞如刺肌膚,言闕的嘴唇不禁劇烈地顫抖起來,伸手蓋住了自己的雙眼,喃喃道:“我知道對不起豫津……他今生不幸當了我的兒子……也許就是他的命吧……”
梅長蘇冷笑一聲:“你現在已無成功指望,若還對豫津有半分愧疚之心,何不早日回頭?”
“回頭?”言闕慘然而笑,“箭已上弦,如何回頭?”
“祭禮還沒有開始,皇帝的火紙也沒有丟入祭爐,為何不能回頭?”梅長蘇目光沉穩,麵色肅然地道,“你怎麽把火藥埋進去的,就怎麽取出來,之後運到私炮坊附近,我會派人接手。”
言闕抬頭看他,目光驚詫萬分,“你這話什麽意思?你為什麽要淌這趟混水?”
“因為我在為譽王效力,你犯了謀逆之罪皇後也難免受牽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的選擇。”梅長蘇淡淡道,“如果我不是為了要給你善後,何苦跑這一趟跟你靜室密談,直接到懸鏡司告發不就行了?”
“你……”言闕目光閃動,狐疑地看了這個文弱書生半晌,腦中不知想到了什麽,神色漸漸由激動變成陰冷,“你要放過我當然好,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麵,就算你這次網開一麵,就算你手裏握住我這個把柄,我還是絕對不會為你的主上效力的。”
梅長蘇一笑道:“我也沒打算讓你為譽王效力,侯爺隻要安安生生地繼續求仙訪道就好了。朝廷的事,請你靜觀其變。”
言闕用難以置靜地眼神看著他,搖頭道:“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你放過我卻又不圖回報,到底有何用心?”
梅長蘇目光幽幽,麵上浮起有些蒼涼的笑容:“侯爺不忘宸妃,是為有情,不忘林帥,是為有義,這世上還在心中留有情義的人實在太少了,能救一個是一個吧……隻望侯爺記得我今日良言相勸,不要再輕舉妄動了。”
言闕深深凝視了他半晌,長吸一口氣,朗聲笑道:“好!既然蘇先生年紀輕輕就有這般氣魄,我也不再妄加揣測。祭台下的火藥我會想辦法移走,不過祭禮日近,防衛也日嚴,若我不幸失手露了行跡,還望先生念在與小兒一番交往的份上,救他性命。”
梅長蘇羽眉輕展,莞爾道:“言侯爺與蒙大統領也不是沒有舊交,這年關好日子,隻怕他也沒什麽心思認真抓人,所以侯爺隻要小心謹慎,當無大礙。”
“那就承先生吉言了。”言闕拱手為禮,微微一笑,竟已然完全恢複了鎮定。經過如此一場驚心動魄生死相關的談話,陡然終止了他籌謀多年的計劃,他卻能如此快地調節好自己的心緒,短短時間內便安穩如常,可見確實膽色過人,不由得梅長蘇不心下暗讚。
話已至此,再多說便是贅言。兩人甚有默契地一同起身,走出了畫樓。門剛一開,言豫津便衝了過來,叫道:“爹,蘇兄,你們……”問到這裏,他又突然覺得不知該如何問下去,中途梗住。
“我已經跟令尊大人說好了,今年除夕祭完祖,你們父子一同守歲。”梅長蘇微笑道,“至於飛流,隻好麻煩你另外找時間帶他去玩了。”
言豫津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心知畫樓密談的內容當然不會是這麽可笑,不過他是心思聰敏,嬉笑之下有大智的人,隻愣了片刻,便按捺住了滿腹疑團,露出明亮的笑容,點頭應道:“好啊!”
梅長蘇也隨之一笑,左右看看,“景睿呢?”
“他卓家爹娘今晚會到,必須要去迎候,所以我叫他回去了。”
“卓鼎風到了啊……”梅長蘇眉睫輕動,“他們年年都來嗎?”
“兩年一次吧。有時也會連續幾年都來,因為謝伯父身居要職,不能擅離王都,所以隻好卓家來勤一點了。”
“哦。”梅長蘇微微頷首,感覺到言闕的目光在探究著他,卻不加理會,徑自遙遙看向天際。
日晚,暮雲四合,餘輝已盡。這漫長的一天終於要接近尾聲,不知明日,還會不會再有意外的波瀾?
“豫津,去把蘇先生的轎子叫進二門來,入夜起風,少走幾步路也好。”言闕平靜地吩咐兒子,待他領命轉身去後,方把視線又轉回到梅長蘇的身上,沉聲問道:“我剛才又想了一下,先生這次為我瞞罪,隻怕不是譽王的意思吧?”
“譽王根本不知道。”梅長蘇坦白地回答,“其實來見侯爺之前,我自己也沒有十分的把握。”
言闕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歎道:“譽王何德何能,竟得了先生這般人物。隻怕將來的天下,已經是他的了……”
梅長蘇看了他一眼,“侯爺與皇後畢竟兄妹,譽王得了江山,又有何不好?”
“有何不好?”言闕斑白的雙鬢在夜色幽光下閃動著,清削的臉頰如同抹上了一層寒霜,“都是一般的刻薄狠毒,一般的寒石心腸,是此是彼,根本毫無區別。我如今已失了紅顏,亡了知己,苟延殘喘至今,卻無力還他們清名公道。此生既已頹然至此,還會在意誰得天下嗎?”
梅長蘇眸中亮光微閃,問道:“侯爺既知我是譽王的人,說這些話不怕有什麽關礙嗎?”
“我的這些想法譽王早就知道,隻是見我不涉朝政,皇後又命他不要理會我,才有如今兩不相關的局麵。”言闕冷冷一笑,“以先生珠玉之才,要毀我容易,要想為譽王控製我駕馭我,還請勿生此想。”
“侯爺多心了,蘇某不過隨口問問罷了。”梅長蘇容色淡淡,神情寧情,“隻要侯爺今後沒有異動,蘇某就絕不會再以此事相脅驚擾。至於譽王那邊,更是早就沒存著能得侯爺相助的奢望了。”
言闕負手而立,眸色深遠,也不知梅長蘇的這個保證,他是信了還是沒信。但是一直到言豫津叫來了蘇哲的暖轎,他都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隻是仰首立於寒露霜階之上,靜默無言。
唯有在轎身輕晃起步的那一刹那間,梅長蘇才聽到了這位昔日英傑的一聲長長歎息。
歎息聲幽幽遠遠,仿佛已將滿腔的懷念,歎到了時光的那一邊。
第六十六章 年宴
回到自己的宅院時,梅長蘇已覺得全身發寒,氣力不支,勉強撐著,又安排了人隨時關注言闕的行動,這才放鬆下來,昏沉沉躺回到床上,向晏大夫說對不起。
對於他的道歉,老大夫是理也不理,為病人施針時也仍然沉著一張鍋底似的麵孔,頗讓一旁的黎綱擔心他會不會把手中銀針紮到其他不該紮的地方出出氣。
就這樣臥床休養了三天,梅長蘇的精神方漸漸恢複了一些。也許是下屬們刻意不敢驚擾,也許是真的沒發生什麽大事,這三天京中局勢甚是平靜,隻有皇帝下了一道詔書,稱皇後患病,年尾祭典由許淑妃代執禮儀。
據宮中傳說,皇帝原本還是屬意越妃代禮的,不過越妃本人卻親自上書,稱位份在後,代之不恭,並提議按品級和入宮年限為準,推許淑妃執禮。
這份上書實在寫得理情兼備,彰顯氣度,令梁帝大為讚賞,親賜新裳珠釵,以為嘉獎。消息傳出,委實讓譽王氣悶。
不過氣悶歸氣悶,這也是奪嫡之爭來回攻防時常會有的事情,一方並非大勝,另一方也沒什麽實質損失,年關當前,事務繁多,雙方都沒有再深入糾纏,更多撕咬。
蘇宅中當然也要準備過年,這個不是梅長蘇要操心的事情,且不說黎綱是內務好手,十三先生那邊也有宮羽周周全全地打點了幾車的年貨過來,大部分時下流行新巧的玩意兒都是全的,使得飛流基本上要每天從早忙到晚,忙著玩個不停。
其他諸如穆王府、譽王府、言府、謝府、統領府等等有來往的府第也有年禮送上門,連靖王也派了府中長史登門問安,送來些例禮。
所有的禮物梅長蘇大多隻是看看禮單,便讓黎綱自己處理,連回禮都由黎綱一手安排,他根本不聞不問。
不過這其中卻有讓飛流大愛的一樣物事,便是穆王府所送的七箱煙花,個個筒身都有小兒臂粗,放出來絢麗異常,飛流每晚必放上半個時辰,結果還沒到除夕當天,就放了個幹幹淨淨,黎綱派人出去重新買,才發現人家穆王府送的是宮製煙花,市麵上一概買不到的。
為了安撫飛流,大病初愈的麒麟才子離開床榻後提筆寫的第一封信,竟然是給霓凰讓她再代為多買十箱煙花的。
信送出後隻有一天,拉運煙花的馬車就來到了蘇宅後門。飛流大為歡喜,梅長蘇心中也甚是欣悅。
因為他寫信給霓凰,就真的隻有穆王府再次送了煙花,並沒有譽王之類其他府第聞訊跟著順勢討好,這說明霓凰確是治府嚴謹,不相幹的消息不會到處亂飛。
除夕很快就到了。那場萬眾矚目的祭典,在事前明裏暗裏、朝上宮中引發了那麽多的爭鬥與風波,但在舉行的當天卻順順利利、平平安安,沒有發生任何意外的變奏,除了皇後缺席,越妃降位外,跟往年的祭典沒什麽大的區別。
祭禮之後,皇帝回宮,開始賜禮分燭,皇子宗室、親貴重臣都在引安門外跪領了恩賞。按照往年的慣例,禦賜的級別當以太子為尊,譽王次之,其餘諸皇子再次,其他宗室大臣們則按品級不一而同。今年這個大規矩也沒怎麽變動,隻是靖王在領受到與其他皇子同樣的年賜後,多得了一領圓羅銀鎧。不過他最近的表現確實非常好,多出的這一點恩賞比起譽王所得的豐厚來說有珠米之別,因此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特別關注。
當晚鹹安殿排開年宴,皇帝先去慈安宮向太皇太後請安後,再回殿中與嬪妃、皇子、宗親們一起飲樂守歲,並將宴席上的部分菜品指送到重要的大臣府中。能在除夕之夜得到皇帝指賜的菜品,對朝臣們而言一向是無上的恩寵,不是聖眷正隆的人,一般都無此殊榮。
隻是沒有人能夠想到,“賜菜”這項每年例行的恩澤,竟然也會引發不小的事件。
新年的京城之夜,,炮竹喧天,花紙滿地,家家守歲,滿城。熱鬧雖然熱鬧,但畢竟與元宵燈節不同,人人都呆在家裏與親人團聚,街麵上除了小巷內有孩童們在自家門口點放小炮竹外,基本沒有行人蹤跡。
宮城內“賜菜”的內監,身著黃衫,五人一隊疾馳而出,在無人的街麵上打馬飛奔,奔向散座在皇城四麵八方的那些備受榮寵的目的地。
除了中間一名拿有食盒的內監外,前後圍繞著他的另四名同伴都手執明亮絢目的宮製琉璃燈,環繞宮城的主道兩邊也都挑著明晃晃的大紅燈籠。不過比起白晝那無孔不入的光線來說,這些夜間的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每一個陰暗的角落都照得清楚,高高的宮城城牆沉沉壓下來的,仍然是大片大片幽黑的陰影。
驚變就來自於這些黑暗,快的猶如無影的旋風,甚至連受害人自己也沒有看清楚那奪命的寒光是何時閃起,又悄然地收歸何處。
人體重重地落下,坐騎仍然疾奔向前,血液在冬日的夜裏轉瞬即涼,微弱的慘叫聲也被連綿不斷的“劈啪”炮竹聲所掩蓋,無人得聞。
絢爛的煙花騰空而起,其時,已近午夜,新舊年之交的時刻,連巡夜的官兵也停下了腳步,仰望夜空中那盛開的朵朵豔麗,全城的炮竹鼎沸,即將達到最高點。
梅長蘇拿著一支長香,親自點燃了一個飛流特意為他留下來的最大的煙花,衝天而起的光彈在黑幕中劃過一道焰痕,直竄入夜色深處,攸地爆裂開來,化為一幅幾乎可是炫亮半個天空的流雲飛瀑。
“過年了!過年了!”蘇府上下齊聲喧鬧,連一向沉穩的黎綱都不知從哪裏拿出一個瑣呐,嗚啦啦地吹起了喜調。幾個年輕的護衛則開始敲鑼打鼓,滿院亂跑。
“還是你們應景,這時候就該吹這個敲這個,要是撫起琴來,反而煞了風景。”梅長蘇一麵笑著,一麵回身到廊下軟椅上坐了,拈了幾顆栗子慢慢剝著,繼續觀賞滿天的煙花。
午夜的鍾漏終於嘀噠翻轉,全院上上下下已經集齊,連吉嬸也丟開廚房的大勺走了出來,大家由黎綱帶著挨個兒到自家宗主麵前磕頭拜年,領了重重的一個紅包,這其中大部分人都是跟隨梅長蘇多年的貼身護衛,但也有那麽兩三個是一直呆在京城內從未在宗主手裏直接拿過東西的,激動地說不出話來,被前輩們揉著頭好一陣嘲笑,大家鬧成一團,歡快無比。
飛流按照在廊州時養成的習慣,排在了最後麵走過來(因為他最小),踢開拜毯,直接在青磚地上一跪,大聲道:“拜年!”
“今年也要乖哦!”梅長蘇笑著說了一句,也拿了個紅包放在他手裏。雖然飛流不知道這個包得紅通通的東西有什麽好的,但卻知道每年大家拿了它都那麽開心,於是也很應景地露出一個笑臉。
這邊拜完年,梅長蘇起身到晏大夫麵前,也向他行禮恭賀,老大夫好象還在生他的氣,繃了繃臉,但怎麽也繃不過這個新春的氣氛,最終還是吹著胡子笑了笑,朝梅長蘇肩上拍了拍,道:“別光說別人,你今年也要乖哦!”
“是。”梅長蘇忍著笑,轉頭看向院子裏,大家早就你跟我拜我跟你拜亂得一塌糊塗。
“吃餃子了!小夥子們都過來端!”吉嬸在院門口一聲召喚,人流立即向她湧去。梅長蘇拉了晏大夫的手臂,帶著飛流三人一起先進了室內,這裏早就拚好了幾張大桌,上麵果饌酒菜齊備,熱騰騰的餃子流水般一盤盤被端上桌,冒著氤氤的白氣,香味四溢。
吉嬸準備好了細蔥薑醋的小碟給大家蘸餃子吃,但小夥子們全都把小碟拋開,一人手裏拿著個大碗,飛流睜大眼睛看了,也跟著換成一個大碗。
“看來隻有我們兩個老人家斯文,”梅長蘇悄悄跟晏大夫說了一句玩笑,被一指點在腰間,笑喘了一陣,提起筷子先在盤上沾了沾,眾人這才呼地一下撲上前,很快就把第一輪餃子搶得幹幹淨淨。
“搶什麽搶?投胎呢?”吉嬸雖然罵著,但眼看自己做的餃子這麽受歡迎,眼睛早笑成了一條縫兒,直接就把剛剛煮好的第二輪餃子連鍋端了進來,朝空盤子裏補。一口直徑兩尺的大鐵鍋,滿盛著滾燙的開水和白生生的餃子,她空手端來端去毫不費力,要換一個場合早讓人驚詫地合不攏嘴了,可此時這間屋子裏都沒人多看她一眼,大家眼睛裏都裝滿了餃子,搶的時候有人拿著筷子連劍法都使上了。
“幸好他們還知道照顧老人家。”晏大夫看著這一群如狼似虎,笑著搖頭。他和梅長蘇麵前都單獨放了一盤水餃,不必加入戰團。可是這樣看著,怎麽都覺得好象桌子上那其他幾盆似乎更香一點。
“來,飛流吃這個。”梅長蘇從自己盤中隨手挾了一個放進飛流的碗中,少年雖然搶起來天下無敵,可惜怕燙,吃的很慢,兩輪餃子下來,他還沒吃上十個,現在正是二三輪的空檔期,他隻能瞪著空盤子發呆,讓人看了都忍俊不禁。
“宗主盤裏的已經不燙了,飛流,一口吞下去!”吉伯眯著眼睛慫恿著。
飛流果然聽話地端起碗,輕輕一撥,把整隻餃子撥進了嘴裏,剛嚼了一口,眼睛突然撐大了一圈兒,嚅動了幾下嘴,吐出一個油晃晃的銅錢來,在桌上砸得清脆一響。
室內頓時爆發出一陣歡笑,好多隻手一齊向飛流伸過去要摸他,亂嘈嘈嚷著:“沾福氣!沾福氣!”
少年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本能反應一閃,人就上了房梁,立即引發了一場混亂的追逐,連吉嬸的第三鍋餃子上桌都沒能平息。不過在並不寬闊的屋子,這麽多人拳來腳去擠著,竟沒有人打碎任何一件器皿,也沒人能成功地抓住飛流的一片衣角,最後還是梅長蘇伸手把少年召回到身旁,握著他的手讓每個人過來摸了摸才算休戰。
“要摸哦?”飛流象是學會了一項新規矩一樣,滿麵驚訝。
“是啊,我們飛流吃到這個銅錢,就是今年最有福氣的人,所以大家才都想摸你一下的。”
飛流歪著頭想了想,突然道:“都沒有!”
滿屋子裏,隻有梅長蘇知道他在說什麽,笑了兩聲道:“去年是藺晨哥哥吐銅錢,你都沒有摸是不是?”
“是啊!”
“那就是藺晨哥哥不對了,下次見到他,我們飛流去摸回來!”梅長蘇一本正經地建議著,屋子裏有認識藺晨的人,已經捧著肚子笑倒在地上滾。
飛流認真地思考了一下,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搖著頭道:“不要了!”
“快吃餃子吧,都快涼了!”吉嬸打了身旁幾個年輕人一下,把大家都又都趕回桌上,給梅長蘇的盤子裏換了新的熱餃子,勸道:“宗主,再吃兩個吧。”
“差不多了,”晏大夫攔阻道,“吉嬸,去把參粥端來,蘇公子喝完粥就去睡吧,雖是新年,也不要熬得太晚。”
梅長蘇也確實有些疲累,微笑著應了,慢慢喝完一碗熱熱的參粥,便回房洗漱安歇。此時已進入後半夜,但京城中依然是喧囂不減,一片浮華熱鬧之下,沒有人注意到天空又開始飄起零星的雪粒。
第六十七章 拜年
初一的早晨,喜氣仍濃,梅長蘇起身後親自挑了一件藕合色的新衣給飛流穿,再配上淺黃色的發帶、白狐毛的圍領,黃崗玉的腰帶,把少年打扮的甚是漂亮。
“飛流,蘇哥哥帶你出去拜年,好不好?”
“好!”
黎綱從外麵走進來:“宗主,轎子已經備好了。我們這就出發嗎?”
梅長蘇看了他一眼,“黎大哥,你今天留在府裏,不用跟我出去。”
“宗主……”黎綱登時一愣。
“我留你是有事要做的。因為我一向不愛出門,大概很多人都會以為我今天在家,所以來登門拜年的人也不會少。別的不說,象譽王這樣的人,也隻有留你來接待我才放心。拜托你了。”
“屬下遵命。”黎綱忙躬身道,“宗主刻意出去讓譽王見不到人,是不是有什麽用意,先吩咐屬下,也好早做準備。”
“沒什麽用意,”梅長蘇淡淡道,“我隻是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裏不想見他罷了。人總是喝毒藥怎麽會舒服,畢竟是新年,想有個好心情而已。”
“是……”黎綱的眸色中閃過一抹黯然,“屬下明白了。請宗主放心,府裏屬下會照管好的。”梅長蘇伸手在他壯實的肩上輕輕一拍,轉過身,唇邊已是一抹輕笑,“飛流,出門了哦。”
“好!”
初一的上午,街麵上到處都是火紙的碎片,來往的行人不少,商販卻幾乎沒有,街市兩邊的鋪子幾乎都是關門閉戶,隻有兩三家賣火燭的還開著。梅長蘇所乘坐的是一頂兩人的青布小轎,在人群中毫不顯眼,晃晃悠悠穿過數條街市,來到半個城區以外的一座府第。
比起雲南藩領裏那座王府,京都穆王府要小一些,但因是先朝時奉旨敕造的,依然十分氣派。府門前侍立的皆是身著鐵騎軍軍服的官兵,個個腰身紮得緊緊的,站得象木樁一樣的筆直,目不斜視,十分精神。梅長蘇的拜帖遞進去,雖沒有因為服色樸素而受到冷遇,但畢竟在初一流水般來拜年的高官貴族中很不起眼,被夾在一大疊差不多樣子的拜帖中,擱在穆小王爺手邊排著隊,由他一個一個請進來見麵,喝口茶說幾句話再打發了。這樣排了小半個時辰,終於排到了這張署名為“蘇哲”的拜帖。
穆青最初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還歪著頭愣了一下,翻來翻去確認了半天,最後終於確認,全天下沒有標注其他任何身份,隻寫著“蘇哲”二字,並且會送到他桌前的人,當然隻有那一位而已。
“小王爺?”管事在旁邊忐忑不安地看著主子臉上變幻不定的表情,“這位是不是不想見?”
穆青呆呆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嘴唇動了動,突然跳起來,大叫一聲“姐姐”便朝後院跑去。
片刻,穆府洗馬魏靜庵便出來,將其他所有的客人都帶到了偏廳進行招待,霓凰郡主和穆青一起親自來到門外,迎接在轎中等的都快睡著了的梅長蘇。
“蘇先生,實在抱歉,我沒有……”霓凰歉然地想解釋一句,被蘇哲微微一笑止住。
“不過小等了一會兒,有什麽關係,我今天反正很清閑。”梅長蘇一麵寬慰著,一麵與霓凰並肩進了小花廳,在客位上落座。穆青看見飛流站在蘇哲的身後,急忙命人搬個凳子給他,可飛流卻不願意坐,站了一小會兒,人影便不知消失到哪裏去了。
“飛流他覺得這裏新鮮,所以到處玩玩看看,”梅長蘇見穆青驚詫地左顧右盼,知道他心中所想,解釋了一句後,又問道:“不要緊吧”
“沒關係沒關係,隨便他看好了。”穆青因為跟飛流年紀相仿,所以一直對這位影子護衛很有興趣,“他輕功真好,我都看不清楚他是怎麽出去的。”
“現在知道羨慕人家了?我叫你練功的時候幹什麽去了?就知道偷懶。”霓凰板著臉教訓了他一句。
“姐姐,”穆青撒著嬌,“我沒有偷懶啊,我隻是學得比較慢……”
“有道是勤能補拙,知道自己資質不好,就更應該比別人努力才行。”
穆青苦著臉道:“姐姐,大過年的,有客人在嘛,不要教訓我了……”
梅長蘇看著小霓凰現在一派長姐風範調教幼弟,心中又是酸楚,又是好笑,插言道:“現在南境局勢平穩,穆王爺不需要上陣殺敵,武學擱一擱也不妨,不過兵法戰策和藩領的治理之法卻要勤加修習才是。”
“聽見沒有,蘇先生的良言你要謹記,總是這樣長不大的樣子,以後讓我怎麽放心把雲南交給你?”
“郡主也不必多慮,”梅長蘇又勸道,“穆王爺隻是少了曆練,將門之風還是有的。趁著現在安穩,漸漸把一些藩務交接過去,假以時日,一定是一代英王。”
“姐姐現在已經把好多事交給我來做了。象今天的客人全都是我在見,所以才會怠慢了先生啊,”穆青笑嘻嘻的,又轉頭麵向霓凰,“姐姐,你在後邊忙了那麽久,做好了沒有?”
梅長蘇一時好奇,不由問:“做什麽?”
“姐姐親手做糖酥年糕給我們吃啊。”穆青搶先道,“她以前從來不沾廚房的,大概這兩年看我長大了吧,姐姐也開始學著做菜了。”
梅長蘇淡淡地笑了笑。神威凜凜的南境女帥為什麽開始學著洗手做羹湯,他心中當然明白,雖然此刻兩人都有些微妙的尷尬,但為她欣慰的心情,卻是極為真摯的。
“這麽說我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了,郡主的手藝一定要嚐一嚐,”說著他又壓低了聲音悄然對霓凰道,“你放心,我知道他的口味,還是可以給你一些意見的。”
霓凰低垂下眼簾,眸中神情有些複雜,但她知道現在不是分辯爭論有些事情的時候,隻笑了笑,便起身道:“那我就獻醜了,還有最後一步,我去做完。小青,你好好招待蘇先生。”
“是。”穆青等姐姐走後,便揮手命其他的人都退出,移到了離蘇哲更近的位置上,小聲問道,“我一直以為那個人是你啊?真的不是你嗎?”
梅長蘇微微一怔,“怎麽?王爺沒見過那個人?”
“沒見過啊,他們出去打仗,說我小,叫我呆在後麵守家,後來是聽長孫說了,才知道姐姐當時好危險,又冒了那樣一個人出來。雖說他也算對我們南境有恩,但我姐姐如此神仙般的人物,他居然敢跑,一定不是個好東西。”
“王爺此言偏激了。人都有自己的疑難之處,旁人怎能盡知?他是我的至交好友,我很了解他……王爺不必擔心,此人心地純良,忠肝義膽,是難得的水軍奇才,性情爽朗,外貌也生得儀表堂堂,確實值得郡主傾心。”
“可是他為什麽要跑啊?”穆青仍然嘟著嘴,“他是你的手下對不對?你叫來京城嘛……”
“穆王爺,這件事是你姐姐自己的事,她會知道怎麽處理的,你隻要支持她的決定就行了,其他的……不要插手太多。”
穆青抓了抓頭,“這個我也知道啦,可是忍不住要關心嘛……其實我覺得我們府裏也有很不錯的人啊,姐姐為什麽都不喜歡,比如長孫……”
“別說了,”梅長蘇輕聲提醒道,“郡主來了。”
穆青嚇得一激靈,頓時跳了起來:“姐……姐、姐姐!”
“是不是在說我壞話?緊張成這個樣子?”霓凰引著兩個手端食盒的丫頭款款而來,瞟了小弟一眼。
“沒……我怎麽敢……”
“去叫將軍們都進來,大家一起嚐嚐。”霓凰卻似不想追究,吩咐道。
梅長蘇不由暗暗稱許霓凰現在行事確實周到。若是郡主親手製糕單單請蘇哲一個人品嚐,容易惹人多心疑慮,現在把穆王府其他的將軍們也叫上,便算是大家新年同樂了。
隻一會兒功夫,隨從一同入京的南境軍共五名將軍、兩名參史都跟在穆青身後進來見禮,小小的花廳登時便感覺有些擁擠。不過人數雖多,好在霓凰做的酥糕有滿滿兩大盒,倒也不用擔心有人分不到。
“蘇先生請。”
梅長蘇微笑著拈了一塊,回頭叫道:“飛流,你也來嚐嚐。”
“飛流在這裏?”穆青趕緊抬起頭,眼珠正骨碌碌到處轉著找人,突然眼前一晃,少年挺秀的身姿已出現在梅長蘇的身邊,從盤子裏拿了一塊酥糕放進嘴裏。
“大家不要客氣,”霓凰笑著道,“覺得味道怎麽樣?”
這時每個人都已吃了一塊,紛紛讚道:“郡主的手藝真是好……”
“好吃……”
“風味上佳啊……”
“確實甜而不膩……”
“酥脆爽口……”
一片讚揚聲中,飛流突然冷冷冒出了一句:“不好吃!”
場麵頓時僵住,連穆青都滴下冷汗,不知該說什麽話來緩解氣氛,其他人當然更加無措,根本不敢抬頭去看郡主此時的臉色。
不過這尷尬的局麵持續了並沒有多久,梅長蘇便“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邊笑手邊捂著嘴,笑得微微有些咳。緊跟著他忍俊不禁的是霓凰郡主本人,也是笑得彎下了腰,眾人麵麵相覷一下,全都跟著一起笑了起來,一時滿堂笑聲,最初那點僵硬早就化解到了九霄雲外。
“終於有人肯說實話了,”霓凰拭著眼角笑出的淚花,“出來時我自己也嚐過了,剛剛還在想,要是你們再這樣言不由衷地誇下去,我就天天做給你們吃!”
“也沒有這麽糟,隻是糖稍稍放多了些,樣子倒還好。”梅長蘇鼓勵道,“多做幾次就會拿捏得準份量了。”
穆青正想跟著說兩句好聽的,突然看見魏靜庵快步走了進來,麵色十分凝重,不由一愣,問道:“老魏,怎麽了?“
“郡主,小王爺,”魏靜庵拱手行了禮,沉聲道,“我剛剛得知,昨夜宮城邊上出事了。”
第六十八章 除夕血案
“昨夜?昨夜可是除夕之夜啊,會出什麽事?”穆青跳起來問道。
“皇帝陛下昨晚按慣例賜出年菜十二道,分賞各個重臣府第,這個事情小王爺是知道的吧?”
“知道,我們收到一碗鴿子蛋……皇上也是,都不賜點好的……”
“小青!”霓凰斥道,“你總是這樣不認真沒正經的樣子,讓魏洗馬好好說。”
穆青縮了縮脖子,不敢再開口。
“這賜出的每道年菜,都由五名內監組成一隊送出,”魏靜庵繼續道,“昨夜自然也就派出了十二隊。可是一直到黎明,也隻有十一隊回來。禁軍和巡衛營得報後一起出動,最後在宮城邊上找到了這五人的屍體。”
“屍體?被殺了?”霓凰柳眉一挑。
“是,殺人手法十分利落,都是一劍封喉,死者麵色安然,衣物完好潔淨,毫無掙紮之象,就象是憑空被人索去了性命一樣。”
“這樣的手法,定是江湖高手所為,”霓凰凝神想了想,又問道,“有沒有什麽追查的方向?現場難道沒有什麽遺留下來的線索嗎?”
她這兩個問題剛剛問出口,就看見梅長蘇神情肅然地向她做了個暫停的手勢。
“蘇先生……”
“凶手的問題稍後再談也不遲,”梅長蘇的目光凝在魏靜庵的臉上,“你先說說蒙大統領怎麽樣了?”
魏靜庵見這位蘇哲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匆匆來報的最主要原因,麵上不由浮起讚歎之色,“蒙大統領現在處境不好。除夕之夜,天子腳下,宮城牆邊,誅殺禦使內監,實在是對皇威的嚴重挑釁,陛下聞報後龍顏十分震怒。因為案發地還沒有離開宮城護城河的內岸,應屬於禁軍的戒護範圍,故而蒙大統領要負事件的主要責任。陛下責罵他怠忽職守,護衛不力,以至於在大年之夜發生如此不吉的血案,當場就命人廷杖二十……”
“廷杖?”梅長蘇的眉尖跳動了一下,“還是這樣翻臉無情……然後呢?”
“責令蒙大統領三十日內破解此案,緝拿凶手,否則……會再從重懲處。”
“皇上在想什麽啊?”穆青忍不住又跳了起來,“蒙大統領忠心耿耿,護衛宮城這些年功不可沒,就算這樁案子他有責任,皇上也不能把火全都發在他身上啊,哪有這樣昏……”
“小青!”霓凰厲聲喝道,“妄議君非,你說話過不過腦子?”
“這裏又沒有外人……”穆青小聲咕噥了一句,又縮了回去。
霓凰定神想了想,回身看向梅長蘇,見他默默坐著,以手撫額沉思不語,不敢驚擾,便轉過身來,降低了音調吩咐道:“魏洗馬,麻煩你繼續追蹤打探一下後續的消息,有什麽情況立即來報。”
“是。”
“各位將軍先請退下吧,這件事很快就會傳開,但我不希望聽到穆王府的人在任何場合肆意多言,討論此事。這要*各位約束部下了。”
“遵命!”
“小青,你馬上給我回你自己的房間,麵壁靜思兩個時辰。這個毛燥的性子,要說多少遍才會改?”
“姐姐……”
“快去!”
“是……”
轉瞬之間,廳上眾人已如潮水般退了個幹幹淨淨,霓凰這才緩步走到梅長蘇身邊,慢慢蹲在他膝前,低聲問道:“林殊哥哥,蒙大統領和你交情很好是不是?”
梅長蘇輕輕抬了抬眼,點點頭:“是。”
“你可要霓凰進宮去為他求情?”
梅長蘇微微歎息一聲,搖了搖頭,“暫時不用。我現在憂慮的,不是他目前的處境,而是日後整個事件的發展……”
“日後?”
“雖然天威難測,但皇上也不是笨人,決不會單單以這麽一樁案子就否認蒙摯掌管禁軍、護衛宮城的能力。斥罵也好,廷杖也罷,不過是一個皇帝震怒之下的發泄,蒙大統領是可以承受過去的。可惜這頓打並不是結束,如果三十天內破不了案,更有甚者,如果以後不斷有類似的新案發生,皇上對蒙摯的評價就會越來越低,那才是真正的危險……”
“新案?”霓凰有些吃驚,“你是說還會有……”
“這隻是我的感覺。”梅長蘇伸手將霓凰拉起來,讓她坐到身旁,解釋道,“你想,殺人都是有動機的,為什麽會挑這五個內監下手呢?情殺當然最不可能,仇殺?宮中的普通內官會結下什麽深仇大恨要挑大年夜在宮城外殺他們?劫財嗎?他們身上不會有什麽貴重銀錢,衣物也是完好的……拋開這些常見的殺人動機,江湖上倒還有一個殺人理由,那就是高手相爭,要奪個名頭,可這五個內監默默無聞,都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武功,來練手都嫌弱……所以想來想去,殺他們的原因應該與他們本人無關,隻是衝著他們的身份去的。”
霓凰邊聽邊頷首道:“也就是說,凶手想殺的就隻是皇帝欽派出宮的內監,至於是哪幾個內監,他不在乎。”
“應該是這樣。”梅長蘇一麵說著,一麵修正著自己的思路,“可為什麽要殺欽使呢?為了惹惱皇帝,向他示威?為了試探禁軍的防衛,準備更進一步的行動?或者……根本就是衝著蒙大哥去的,想要動搖他在皇上麵前受到的信任……無論是什麽目的,都不是殺了五個內監就可以停手的。”
“可是……單憑現有的資料,我們根本無法判斷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啊?”
“霓凰,你要記住,當你不知道敵人的箭究竟會射向何方時,一定要先護住自己最要害的部位。隻要不被一招將死,其他的都可以徐而圖之,慢慢修正。”梅長蘇淡淡一笑,“就這個事件而言,我們應該先護住蒙大哥,有了更多的資料後,再考慮調整相應的對策。反正隻要蒙大哥還掌管著禁軍,宮城裏就不會發生多大的意外。”
霓凰想了想,眼睛也漸漸亮了起來:“我明白了。先假設他們的目標就是蒙大統領,以此來確認我們下一步應該怎麽應對。”
“不錯,”梅長蘇讚許的笑了笑,“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殺這五個內監對宮城的安全其實根本沒有什麽影響,所以他們最可能的目的,就是想以此來減弱皇帝對禁軍的信任。而削弱禁軍的目的,當然是為了控製宮城,那麽進一步推測,想要控製宮城的人,自然是離權力中心最近的人。”
“太子和譽王……”霓凰喃喃道。
“對,兩者其一。不過譽王手裏沒什麽軍方的心腹人,就算拉下了蒙摯,他也找不到可信賴的繼任者去補位,而太子……”梅長蘇深深地看了霓凰一眼,“他手裏是有人的……”
“寧國侯謝玉!”霓凰將雙掌一合,麵色恍然,“謝玉是一品軍侯,深得皇上寵信,手裏的巡防營勢力不容小瞧,也很有些部下可以調派,禁軍一旦被打壓,或者蒙大統領被免職,隻有他可以順利上手……”
“這樣推測,順理成章。不過……皇上又不糊塗,他對蒙摯還是極為信任的,無論怎樣發雷霆之怒,免職還遠不至於……”梅長蘇蹙起雙眉,“所以我覺得,如果此事確是謝玉的手筆,他一定還有什麽後手……”
“會不會象你剛才所說的那樣,不停地製造新案出來,日日殺人,使得皇上越來越不相信禁軍的防衛能力?”
“蒙摯自今日起一定會大力整頓,殺人就不容易了……”
“但偌大一個宮城,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如果有謝玉這樣的敵人惡意為之,隻怕防不勝防。”
“你說的也有道理……”梅長蘇閉上雙眼,將後腦仰放在椅背上,喃喃自語道,“但若我是謝玉,當不隻是殺人這一個簡單的手法……想要皇上不再信任蒙摯,就必須要針對皇上的弱點……”
說到這裏,梅長蘇的眼睛突然睜開,黑水晶般的瞳仁一凝,頓時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林殊哥哥?”
“陛下的弱點,就是多疑!”梅長蘇深吸一口氣,快速道,“他之所以信任蒙摯,是因為確認蒙摯一心隻忠於他,與這兩位小主子根本沒有私下的交往。但如果現在這種關鍵時候,謝玉略施手腕,引逗譽王前去皇上麵前為蒙摯求情的話,事態就會惡化了。”
“譽王會這麽容易被引逗入甕?”
“譽王現在太需要一柄劍了。慶國公倒台後,他手下完全沒有一絲的軍方兵力。就算大家認為靖王現在與他交好,那也隻不過是象征性的支待,如果能得到禁軍大統領的偏向,他一定會做夢都笑醒。”梅長蘇的眉頭越擰越緊,“要引逗他,其實一點都不難,隻要想辦法傳個風聲給他,說是蒙大統領僅僅因為護城河內側發生命案就被皇上斥罵廷杖,而太子殿下已經私下趕過去為大統領講情鳴不平去了,你想譽王怎麽肯落於人後,把這個人情讓給太子一個人領了去?他一定會立即進宮見駕,在皇上麵前盡其所能替蒙摯說話,就算不能讓大統領感恩投入己方,至少也不能讓他被太子拉攏了去……”
霓凰聽著,臉色漸漸發白,“陛下生性多疑,現在又在氣頭上,一旦見到譽王如此賣力地護衛蒙大統領,一定會懷疑他們之間交情非淺。護衛宮城的禁軍大統領,如果跟可能爭得嫡位的皇子親王有聯係,那絕對是皇上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這是一步狠棋,棋子將的是帝王之心,”梅長蘇微微咬了咬牙,“謝玉是下得出這種棋的……霓凰,你關注一下情勢,我必須馬上去一趟譽王府。”
“是。”霓凰知道以梅長蘇的口才,事先不著痕跡地讓譽王免於上當並不是難事,便也不再多問,起身陪他到了二門,目送他匆匆上轎而去,這才回身到小書房,召來魏靜庵細細商議如何進行下一步的探查。
可是此時的霓凰和梅長蘇都沒有想到,盡管他們得到的消息已經算是非常得快,分析局勢和製定的行動策略也非常正確,但卻終究在速度上慢了一步。
譽王在梅長蘇到來前一刻鍾,剛剛離開王府,入宮去了。
第六十九章 得信
按梅長蘇原本的打算,是先勸服譽王不要插手去為蒙摯講情,然後再到懸鏡司府走一趟,問問夏冬皇帝是否有意讓懸鏡使協查此案。可現在來遲一步,譽王多半已經上當,到宮裏火上澆油去了。此時自己再有任何舉動,隻怕都會被視為按譽王的意思在替蒙摯活動,所以竟隻能先按兵不動,靜觀事態發展才是上策。
在回蘇宅的途中,梅長蘇坐在轎裏閉目重新思考了一下整個事件目前的局勢。譽王入宮維護蒙摯,必然會引起梁帝對這位禁軍大統領的疑心,雖然現階段這份疑心還不會在行動上表露出來,但最起碼,梁帝不會再放心讓蒙摯單獨調查內監被殺案,而一定會派出懸鏡使同時查辦。謝玉在明知懸鏡使遲早會介入的情況下,仍然走出了這步棋,想來很自信沒有在現場留下任何證據。他身為一品軍侯,皇帝的寵臣,夏冬就算是再懷疑他,也不能無憑無據就向皇帝匯報。更何況在現在微妙的奪嫡局麵中,任何沒有證據支持的指控,都會被對方辯稱為“有意構陷”,不僅達不到目的,反而會適得其反。
所以現在最關鍵的一步,就是必須找到證據,可要做到這一點實在是太難了。殺人手法幹淨,沒有任何指向性的線索,自然拿不到物證;而案發時是除夕,宮牆邊的大道上根本沒有行人,因此也找不到目擊人證。除了在假定謝玉為幕後真凶的前提下,可以深入調查調查卓鼎風以外,整個案件幾乎寸步難行。
梅長蘇深吸一口氣,覺得胸口有些發悶,伸手掀開了側邊的轎簾,想要透一口氣。
時已近午,街麵上的行人更多,大部分都穿著新衣,步履匆匆,手裏拿著禮物,麵上帶著喜氣,好似因為是大年初一,所有的煩惱都可以被忽略掉一般。
梅長蘇感慨地笑了笑,正要放下轎簾時,視線突然無意中掃到了一個身著灰袍的少年。
那是個大約十二三歲的少年,身材中等,穿著普通,本來引不起梅長蘇的特別注意。可他與周圍行人不同的一點是,他一看到迎麵而來的這頂青布小轎,便立即閃身避到路旁,垂手躬身,很恭敬地向轎子行禮。
“停一下。”梅長蘇忙吩咐了充當他轎夫的兩名護衛一聲,命他們將轎子停*在路邊,自己掀開前麵的門簾,探出半個身子,向少年招手。
少年隻怔了怔,便立即半走半跑地過來,朝梅長蘇叩了個頭,低聲道:“給蘇先生拜年,恭祝先生來年大吉,身體大安。”
“是舒鴻啊,你一個人出來嗎?”
“是。”
舒鴻是當初與庭生一起被救出宮掖庭的兩個小罪奴之一。當初教這三人與百裏奇相鬥的步法時,大部分是飛流在陪練,梅長蘇的精力又多半放在庭生的身上,沒怎麽注意到另兩個孩子。加上舒鴻性格沉靜,不愛說話,進了靖王府後生活規律,衣食飽暖,又長高長壯了好些,故而梅長蘇在看前幾眼時,竟沒有馬上認出他來。
“聽說庭生病了,好些了嗎?”
“大夫說,風寒已經散了,再吃兩劑藥,就能下床了。”
梅長蘇點了點頭。除夕夜他本來計劃接這三個孩子一起來蘇宅的,就因為庭生感染了時氣不能起床,所以才作罷。不過他深知靖王一定會精心照看庭生,所以也沒怎麽過分擔心過,此時聽舒鴻的說法,應該就隻是一場普通的病症罷。
“你是出來給庭生買藥的嗎?”梅長蘇看著舒鴻手裏提的藥包,又問道。
“是。”
“你們三個是一起在宮裏共過患難的,一定要互相照顧,互相扶持,”梅長蘇伸手摸了摸舒鴻的頭頂,柔聲道,“你要比他們大一兩歲,更要有大哥的擔當哦。
“嗯!”舒鴻重重地點頭,看向梅長蘇的目光中充滿了孺慕之情,“蘇先生,我有好好念書練武,將來上戰場掙功名,不會讓蘇先生失望的。”
“好,男兒就該有豪氣有抱負,將來匡扶社稷、報效國家,就全*你們了。”梅長蘇鼓勵了一句,又道,“天冷,你快些回去吧。記得好好照顧庭生。”
“是!”舒鴻一麵應著,一麵退到一邊,仍是垂手而立。梅長蘇見這孩子如此知禮儀,明白自己不走他是不會走的,便向他微笑了一下,命人起轎繼續前行。
到了蘇宅內院落轎,黎綱一麵迎上來攙扶,一麵問道:“宗主怎麽回來的這麽早?譽王還沒有來過……”
“我知道,他今天不會來了。”梅長蘇匆匆走進室內,邊走邊解下披風。雖然剛才屋內無人,但爐火一直燒得很旺,暖意融融,以備主人隨時回來。梅長蘇剛在軟椅上坐下,黎綱已命人擰來了熱毛巾,端來了熬好的參湯。
“今天童路來過了嗎?”
“來過了。本來他想等宗主的,可我不知道您會這麽早回來,就讓他走了……宗主要見他嗎?”
“沒關係。你通知盟內天機堂,盡快查清卓鼎風近來跟哪些高手來往過,這些高手有誰已經到了京城,另外再通知十三先生,目前留在京城的劍術好手,無論是何門派,都必須嚴密監察他們的行蹤。謝府周邊要重點布控,卓鼎風和他的長子卓青遙的所有行動,必須即時報到我這裏來。明白嗎?”
“屬下明白。”黎綱記性甚好,流暢地複述了一遍後,立即起身出去傳令。
梅長蘇仰*在椅背上,順手拿起手邊小茶幾上壓著的幾張拜帖來翻了翻,大約都是譽王派係裏一些交往不深的貴族或官員,派人來盡禮節應景的。大約黎綱也覺得沒必要匯報,所以隻是壓在一旁,隨梅長蘇什麽時候愛看就看看。
飛流無聲無息地走進房內,手臂上托著一隻雪白雪白的信鴿,俊秀的小臉板得緊緊的,來到梅長蘇麵前把白鴿遞給他,隨後便朝地毯上一坐,將整張臉都埋在了蘇哥哥的腿上。
梅長蘇笑著揉了揉他的後頸,從白鴿腿上的信筒裏抽出一個紙卷展開來看了,眸中閃過一抹光亮,但隻是轉瞬之間,又恢複了幽深和寧靜,隨手將紙卷丟進火盆中燒了。
小白鴿被竄起的火苗驚嚇了一下,偏著頭“咕咕”叫了兩聲。梅長蘇用指尖拍著它的小腦袋低聲道:“別叫,飛流一看見你們就不高興,再叫他會拔你的毛哦。”
“沒有啦!”飛流一下子抬起了頭,抗議道。
“可是我們飛流很想拔啊,隻是不敢而已,”梅長蘇擰了擰他的臉頰,“上次你被關黑屋子,不就是因為藏了藺晨哥哥一隻信鴿嗎?”
“不會啦!”飛流氣得腮幫子都鼓了起來。
“我知道你以後不會了,”梅長蘇笑著誇獎他,“你今天就很乖啊,雖然很不高興,但還是帶它來見我了,沒有象上次一樣藏起來……”
“很乖!”
“對,很乖。去給蘇哥哥拿張紙,再把最小那枝筆醮點墨過來好不好?”
“好!”
飛流跳起身,很快就拿來了紙筆。梅長蘇懸腕在紙角上寫下幾個蠅頭小字,裁成小條,卷了卷放入信筒中,再重新把白鴿交回給飛流。
“飛流去把它放飛好不好?”
飛流有些不樂意地慢慢移動著身子,但看了看梅長蘇微微含笑的臉,還是乖乖地托著白鴿到了院子中,向空中一甩,看它振翅繞了幾圈後,向遠處飛去了。
當雪白的鴿影越飛越遠,漸成黑點後,飛流還仰著頭一直在看。黎綱手裏拿著張燙金拜帖從外麵走進來,一看他的這個姿勢,忍不住一笑:“飛流,在等天上掉仙女下來嗎?”
“不是!”飛流聞言有些惱怒。
“好好好,你慢慢等。”
“不是!”大怒。
黎綱笑著閃開飛流拍來的一掌,但一進屋門,神色立即便恭整了起來。
“宗主,言公子來拜。”
梅長蘇凝目看了那拜帖一眼,不禁失笑道:“他哪次不是嘻嘻哈哈直接進來,什麽時候這麽講究起禮儀來了。怕是有話要跟我說,請進來吧。”
“是。”黎綱退出後沒多久,言豫津便快步走了進來,穿著一身嶄新的醬紅色皮袍,整個人仍然是風流瀟灑、神采奕奕的,如果不細看,看不出他神情有什麽異樣。
“豫津來了,快請坐。”梅長蘇的視線隨意地在國舅公子有些淡淡粉紅的眼皮上掠過,吩咐黎綱派人端上茶點。
“蘇兄不用客氣了。”言豫津欠身接茶,等黎綱和仆從們都退下去後,便把茶盅一放,立起身來,向梅長蘇深深一揖。
“不敢當不敢當,”梅長蘇笑著起來扶住他,“你我同輩相稱,不是這個拜法的。”
“蘇兄明知豫津此禮不是為了拜年,”言豫津難得正色道,“是拜謝蘇兄救了言氏滿門的性命。”
梅長蘇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坐下,慢慢問道:“言侯爺已經……”
“昨夜父親把什麽都告訴我了,”言豫津低下頭,臉色有幾分蒼白,“如果說父親一向的確有忽視我的話,那麽我身為人子,從沒想過他內心有那麽多苦楚,隻怕也稱不上一個孝字……”
“你們父子能坦誠互諒,實在是可喜可賀,”梅長蘇溫和地笑道,“至於我放過令尊的事,你不必太記在心上。近來朝局多變,動蕩的過分了,我隻是不想讓令尊的行為再多添變數,引發不可控的局麵罷了。”
言豫津深深地看著他,眸中一片坦蕩,“蘇兄為何作此決定我並不想深究,但我相信這裏麵還是有情義的存在。說實話,家父直到現在,都不後悔他所謀劃的這個行動,可是他仍然感激你阻止了他。也許這聽起來很矛盾,但人的感情就是這麽複雜,並非簡簡單單的黑白是非,可以一刀切成兩半。但無論如何,言府的平靜是保了下來,我隻要記得蘇兄的心意就行了,至於其他更深層次的原因,與我何幹?”
梅長蘇看了他半晌,突然失笑,“你果然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雖然人看起來有些輕狂,但對你的家人朋友而言,卻是可以依*的支撐。”
“蘇兄過獎了。”言豫津仰首一笑,“我們大家未來的命運如何,將會遭遇到什麽,現在誰也難以預料,所能把握的,唯此心而已。”
“說的好,值得盡酒一杯。”梅長蘇點著頭,眸中笑意微微,“可惜我還在服藥,不能陪你。”
“我代蘇兄喝好了。”言豫津爽快地說著,起身到院外找黎綱要來一壺酒,兩個杯子,左手一杯,右手一杯,輕輕碰了碰杯沿,兩口便幹了。
“你與景睿交情這麽好,可是性情脾氣卻是兩樣。”梅長蘇不禁感慨道,“不過他也辛苦,現在隻怕還在家裏陪四位父母呢。”
“他年年初一都不得出門,要膝下承歡嘛。”言豫津笑道,“就算是我要找他消遣,也要等初二才行。”
梅長蘇看了他一眼,似是隨口道:“那明天煩你也帶他到我這裏來坐坐。你看這院中冷清,我也沒多少別的朋友。”
“這是自然的,謝弼隻怕也要跟來。對了,謝緒從書院回來過年,你還沒見過他吧?”
“謝家三公子麽?”
“是啊,他年紀雖小,經史文章讀得卻最好,謝伯伯指望他考狀元呢,所以送到鬆山書院住學,隻有逢年過節才回來,每次都是青遙大哥去接他的。”
“我聽京中傳說,卓青遙娶了謝大小姐後,謝弼也要娶卓家的女兒了?”
“嗯,好象聽景睿說過有這樣的約定。”
“謝卓兩家這樣互為兒女親家,又有景睿,實在就跟一家人一樣了。”
“這倒是。雖說當年有爭過景睿,可是現在卻親如一家,典型的壞事變好事啊。”
梅長蘇淡淡一哂,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隨口聊到了其他瑣事上麵。沒聊多久,晏大夫捧著滿滿一碗藥進來,言豫津擔心妨礙到他休息,再加上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便起身告辭。
喝過藥,梅長蘇*在軟榻上昏昏睡了兩個時辰,醒來後接待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客人,之後便一直在看書。
入夜掌燈,飛流又在院子裏放起了煙花,梅長蘇坐在廊下含笑看他放完,輕輕招手叫他過來。
“要放?”
“不,蘇哥哥不想放,”梅長蘇笑著湊近他耳邊,“飛流啊,我們悄悄去看蒙大叔好不好?”
第七十章 夜訪蒙府
身為禁軍大統領,蒙摯日常值宿宮掖,不當班的時候,大部分時間也都會留在統領司處理公務,隻有在休兩天以上的假期時,才會回到他自己的私宅中。
雖然主人是聲名赫赫,跺一跺腳京城震動的人物,但蒙府看起來卻甚是樸素,丫環仆役不過一二十人,府禁也並不森嚴。不過蒙摯本身就是大梁國中第一高手,又不是江湖人,會想要到他家裏去找麻煩的人基本沒有,故而府中一向太平,從未曾鬧出過什麽大的動靜來。
蒙摯的元配妻子是自幼由父母擇定的,出身雖然貧寒,卻極是賢良,當年蒙摯從軍離鄉,全*她在家奉養公婆雙親,因為曾小產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懷上孩子,不過蒙摯卻並未因此納妾,隻是收養了隔房的一個侄子承祧,夫婦二人互敬互愛,感情一直很好。
這次蒙摯受罰回府,全家上下慌作一團,隻有蒙夫人依然鎮定自若,在內請醫敷藥,羹湯養息,對外管束仆從,閉門謝客,把場麵穩了下來。而對於這場禍事的原因,蒙摯沒有說,她也就不多問,隻是噓寒問暖,殷勤侍侯,入晚等丈夫睡去之後,她才和衣側臥一旁。
朦朦朧朧間還未睡熟,就聽得窗上有剝啄之聲,一驚而起,還未開言,丈夫的手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
“是誰?”蒙摯沉聲問道。
“我們!”一個清亮的聲音答道。
蒙摯的臉上不由露出笑容,低聲對妻子道:“是我的客人,你去開門。”
蒙夫人急忙披衣起身,點亮了桌上的紗燈,打開房門一看,一個青年書生烏衣輕裘站在外麵,後麵還跟了個麵色陰寒的俊秀少年。
“驚擾嫂夫人了。”書生柔聲致歉。
“既是拙夫的朋友,就不要客氣,快請進。”蒙夫人閃身讓兩人進門,自己到暖爐旁拿了一直煨著的茶壺,斟茶待客,又裝了兩碟果糖端過來,然後方低聲道:“官人,我到隔壁去了。”
“你今天也累了,就在隔壁睡吧。”蒙摯忙道。
蒙夫人一笑未答,退出門外,還很細心地把門扇關好。
“得妻如此,是蒙大哥的福份。”梅長蘇讚了一句,又關切地問道,“你的傷不要緊吧?”
“我練的是硬功,怕那幾下板子麽?不過是為了平息陛下之怒,讓他見一點血罷了。”
梅長蘇知他忠君之心,也不評論,隻是問了一句:“你夙夜辛勞,不過出了一樁案子,皇上就這樣翻臉,可有心寒?”
蒙摯揮了揮手,道:“皇上素日就是這樣,我身為臣子,難道還指望君上為了我改脾氣不成?再說這案子確實是發生在禁軍戒護範圍中,本就該我來承擔責任,皇上也並沒有冤枉我。”
梅長蘇唇角扯起一抹冷笑,凝視著燈蕊,眸色幽幽搖曳,又問道:“譽王可有進宮給你求情?”
“說起這個我也奇怪,素日與他又沒什麽來往,這次竟好心來求情了,可惜不知是不是話沒說對,我看他走後,陛下的臉色倒沉得更狠了。”
“……那你可知,陛下為何更加生氣?真的是因為譽王不會說話嗎?”
蒙摯一怔,“我沒想過,難道……譽王此舉有什麽不妥嗎?”
“你是手掌十萬禁軍的大統領,說句不好聽的話,皇上的命是捏在你手裏的。現在剛剛出一點事,就有位皇子第一時間急匆匆地來為你說情,而這個皇子又不是別人,恰巧是對皇位有些企圖心的譽王,依你素日對皇上的了解,他會首先反應到哪裏去?”
被他一提醒,蒙摯頓時脊冒冷汗,背心寒栗直滾,“可是……可是……我……皇上如果朝那方麵疑我,也實在太冤枉了……”
“冤枉?”梅長蘇更加忍不住冷笑,“你在這位主子麵前喊冤枉,你才認識他麽?”
蒙摯的雙手慢慢緊握成拳,眉頭深鎖,“皇上命我一月內破案,這並非我所長,本就漫無頭緒……譽王偏偏又來這一出……”
“譽王倒不是想要害你,他不過是打算借機拉攏你罷了,”梅長蘇笑了笑道,“不過這案子,也確實破不了。”
蒙摯呆了呆,看著他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查案本事不強,恐怕理不清這一團亂麻,不過從一開始,他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梅長蘇會代他徹查此事,所以倒也沒怎麽著急,結果現在聽到這樣一句論斷,一時竟反應不過來。
“等一月期限到了,你就到皇帝麵前請罪,說自己無能,不能捕獲真凶,請求皇帝免去你大統領之職,以儆效尤。”梅長蘇笑著*近了他一點,“怎麽樣啊大統領,舍得下這個地位嗎?”
蒙摯大笑了兩聲道:“戀棧權位,非我所好。可一旦我解甲而歸,又從何幫你?”
“你人沒有事,就是幫我了。”梅長蘇拿起桌上的銀剪,剪斷已經開始爆頭的燈芯,緩緩道,“我現在差不多已經可以肯定,內監被殺一案,幕後之人一定是謝玉……京裏其他人沒這個動機,也沒這個能耐。”
“那這案子豈不是……”
“知道是謝玉,並不代表破案。”梅長蘇容色寧靜,“尤其是你,剛剛被皇上疑心與譽王有聯係,要是再無憑無據指控謝玉,豈不更象是在參與黨爭?”
“那就找證據啊!”
“暗殺欽使是什麽罪?謝玉又是什麽人?他犯下這種罪的時候,會留下一絲一毫的罪證嗎?”梅長蘇的唇邊浮著其寒如冰的笑意,“漫說你找不到證據,就算你找到了,這案子也不能由你來破。”
蒙摯有些糊塗,脫口問道:“為什麽?”
“當今皇上登基這麽些年,別的我不予置評,但無論如何不是一個平庸之人。內監一案,關乎皇家體麵,就算他對你仍是絕對的信任,也斷不會把這樁案子隻交給一個沒多少查案經驗的禁軍統領來獨辦。所以……懸鏡司一定會奉命同時查這件案子,隻不過他們查他們的,不會跟你一起協查罷了。”
“這倒是,”蒙摯不由點了點頭,“這原本就是應該懸鏡司出手的事情。”
“不錯,既然這原本就是最該懸鏡使來查的那類案子,所以謝玉在犯案之前,首先考慮要對付的查案人,必然不是你這個外行而是懸鏡使。也就是說,就算他不能保證自己一定不會被懸鏡使列為疑犯,但最起碼,他有自信不會被抓住任何的證據。而沒有證據的話,懸鏡司也是不敢向皇上稟報說他們已經破案的。”梅長蘇微笑著用指節敲了敲桌麵,“蒙大哥,連懸鏡司都破不了的案子,要真被你破了,皇上就不會隻是吃驚,而是忌憚了。”
“啊……”蒙摯足足呆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小殊,你怎麽想得清楚這麽多的關節,我就根本沒朝那邊想過。”
“你侍奉這種君上,如果不想周全一點,吃虧的就是你。”梅長蘇稍稍垂下頭,麵上掠過一抹隱痛,“他現在已對你起了猜疑之心,要是你見招拆招什麽難關都難不倒的話,他就會愈發覺得以前沒有看透你,會覺得尚未完全駕馭住你,反而為你惹來不測之禍。所以唯今之計,隻有示弱,要讓他看到你處境危殆、艱險難支,頭上的罪名一件都推不掉,全*他對你開恩。這樣他才會認為自己拿捏得住你,不用擔心你對他造成危害。”
蒙摯麵上肌肉緊繃,憤懣的表情中還夾雜著一絲悲哀,咬著牙根道:“你說的雖然有道理,但君臣之間何至於此?隻要我一腔衷腸不懷貳心,再大的猜疑又能奈我何?”
“你是沒見過一腔衷腸不懷貳心的下場嗎?”梅長蘇沒料到蒙摯此時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禁微微動了氣,“你不惜自己的命,難道也不惜嫂嫂的淚?這樣天真的話,你也隻能說說罷了,真要做,那就不是忠烈,是愚蠢了!”
“我……”蒙摯恨恨地低下頭,“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不知怎麽的,心裏實在難受……”
梅長蘇凝目看著他,麵色如雪,隻覺胸口一陣絞痛,又接一陣發悶,氣息瘀滯之下,不由以袖掩口,劇烈地咳嗽起來,蒙摯慌忙過來為他拍撫背部,輸入真氣,想想自己方才那句話,確實說的不妥,隻覺得愧疚難言,欲待要分解,又怕措辭失當,更惹他傷心,正在焦急為難之際,飛流閃身進屋,抓住了梅長蘇的手,狠狠瞪過來一眼。
咳了好一陣,梅長蘇方漸漸平了氣喘,先安撫地拍拍飛流的手,然後再露出一抹微笑,輕聲道:“不好意思,這油燈煙重,嗆著了……”
“小殊……”
“好了蒙大哥,我知道你心裏委屈,但事到如今,隻怕你還是要聽我的……”
“我明白,”蒙摯心頭滾燙,握緊了他的手,“小殊,你怎麽說我就怎麽辦。這一個月我什麽都不查,等期限滿了,就去向陛下請罪。”
“也不是這樣,”梅長蘇淡淡地笑著,“這一個月你該怎麽查就怎麽查,查不出來該怎麽著急,就要有怎麽著急的樣子,隻不過結果一定是徒勞罷了。至於你的請辭,皇上是不會準的,他雖對你動疑心,信任的基礎總是有的。雖說是滿朝文武,但一時又怎麽找得出比你還信得過的人來接替禁軍統領之職?可惜的是有人要遭受池魚之災了。”
“誰?”
“你的副統領。”
“朱壽春?他跟了我有七八年了……”
“就是這樣才要撤。我想皇上最可能的做法,不是撤你的職,而是另選幾個與你素無瓜葛的生人來當你的副手,以此製衡分權。”
蒙摯冷冷一笑,“我問心無愧,隨便派誰來都行。不過被撤下來的兄弟們,我卻一定要為他們謀個好的去處。”
“如果要調城防營,隻怕謝玉不敢收。趁此機會塞到靖王那裏去吧,他是不會委屈你的兄弟的。”
“唉,”蒙摯長歎一聲,“雖然有些氣悶,但有你來為我出主意,還是心定了不少。這個事情,大約可以這樣揭過去吧。”
“現在還不能就此放心。”梅長蘇搖頭道,“這一個月你不閑,謝玉當然更不會閑著。他鬧出這個動靜,應該不會想一招收手。所以你的禁軍要更周密地護衛宮防,絕不能再出任何亂子,讓事態更加惡化。”
“要說周密布防,把宮城守的如鐵桶一般,我有這個自信。可謝玉身邊有卓鼎風,武林高手的行動,普通士兵總是難以盡防的。”
“這個交給我好了。卓鼎風在明處,並不難對付。不管是他也好,他兒子也好,他所結交的其他高手也好,我都有辦法監控住。如果他們機靈,察覺得到被人監視,必然不敢在沒把握脫身的情況下犯事,如果他們遲鈍一點,沒有察覺到我的布控,那就剛好撞在我手裏,隻要一有異動,我就能抓住罪證,到時朝夏冬手裏一送,看她這次還會不會再放過謝玉。”梅長蘇清眉一揚,麵上突然現如霜傲氣,“除夕這個案子,謝玉不過是先發製人,否則要論起江湖手段來,江左盟還會輸給天泉山莊麽?”
“可不是,”蒙摯不由笑道,“如果卓鼎風真的以為你的實力越不過江左十四州的範圍,那就實在大托大了。”
梅長蘇有些感慨地歎息了一聲,道:“不知是為名還是為利,為情還是為義,卓鼎風算是已經被謝玉拖上了同一條船。他到底也是一代江湖英豪,不可小瞧。隻不過這京城亂局,畢竟不是他所熟悉的戰場。如今兒女聯姻,不是一家也是一家,他今後再想全身而退,隻怕不容易了。”
蒙摯口氣微微冷洌地道:“說到底,這也是他自己的選擇,有什麽結果,也隻有他自己吞下去。倒是蕭景睿這年輕人……我素來欣賞他的溫厚,可惜以後難免要受父親所累。”
聽了他這句話,梅長蘇的眉頭微微蹙了一下,怔怔地看著燈花出了回神,喃喃道:“景睿麽……那就已不止是可惜二字了……”
第七十一章 訪客如雲
次日譽王一早便來到蘇宅,詢問梅長蘇昨天過府何事。由於事過境遷,梅長蘇隻答說是去賀拜新年的,其他的話並沒有多講,一直等到譽王主動提起內監被殺案後,方輕描淡寫地提醒他不要再去為蒙摯求情。
因為昨夜從蒙府回來時已經很晚,上床後又久久未曾入眠,今天早起待客,讓梅長蘇感覺十分困倦難支。譽王看出他精神不濟,說話有氣無力的,也不好久坐,隻聊了一刻來鍾便起身告辭了。
梅長蘇看看時間還早,雖說昨天讓言豫津約請謝家幾兄弟過府做客,但想來也是下午才會登門的,所以吩咐了黎綱幾句,就回房補眠去了。
他一早就精神不好,這一睡,立即被黎綱當成了頭等大事,不僅臥房周圍嚴禁喧嘩,連飛流也被又哄又騙地帶到了院外玩耍。
所以梅長蘇並不知道,那一天的上午,有個輕紗遮麵的女子,悄悄從側門進來想要求見他。
“抱歉,宮姑娘,宗主已經睡著了,現在不能驚擾。”黎綱為難地攔阻著,“你是不是有什麽重要的事?”
“我……想來給宗主當麵行禮拜年……”
“如果隻是這個的話,恐怕不行……你也知道宗主這一向身體不好,大夫說要多休息的。他睡的時候吩咐過,下午還有事,讓我們午後叫他起來。你看,本來就隻能睡這幾個時辰,為了自家人拜年什麽的去攪擾他,實在不妥……要不姑娘在外院等等,等午後宗主起身了再進去如何?”
薄薄的麵紗下,隻看得見女子雪白的皮膚與明亮的雙眼,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片刻靜默後,一聲輕歎逸出:“算了,我瞞著十三先生出來的,等不了那麽久。麻煩黎大哥,不要跟宗主說我來過……”
“啊?”黎綱有些糊塗,“姑娘不就是來見宗主的嗎?”
“我原本想,隻要能見宗主一麵,就算被他責備也無所謂,可是現在既然見不著,又何必白白讓他生氣呢?宗主原本吩咐過的,我們未經許可,不得擅自到這裏來……”
黎綱還是有些霧罩罩的,聽不太明白,但他至少知道女人的心思一向即善變又難懂,沒有必要追根究底,便隻是笑了笑,送她出去。
這邊宮羽剛剛離去,前麵又有一些府第打發人來賀年,黎綱急忙趕過去接待,這一來二去不停氣地忙活,很快就把宮羽來過的事情拋到了一邊。
午後梅長蘇不等人叫,自己就醒了,起身重新淨麵挽髻,再換上一件顏色稍亮的衣服,整個人的氣色一下子顯得好了許多,晏大夫過來看了看,好象還算滿意的樣子。當然,他根本不知道梅長蘇昨晚偷偷出去的事情,否則絕對要再多嘮叨半個時辰。
約請好的幾個年輕朋友果然是下午過來的,除了見熟的那三位外,還帶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郎,想必就是謝家三少,謝緒。
也許是因為幺子多嬌寵,也許是因為年少更驕狂,也許是因為他既不象大哥那樣遊曆過江湖,又不象二哥那般了解仕途經濟,謝三公子看起來更象是那種典型的門閥清貴子弟,恃才傲物、目無下塵,對於被哥哥們拉來見一個無職無爵,又病秧秧未覺得有何過人之處的平民,他的眼睛裏表露出明顯的不耐煩,好象是在說著:“喂,你有什麽了不起的本事趕緊亮出來我看看,否則我就當你是徒有虛名、招搖撞騙……”
不過梅長蘇似乎對馴服這個貴族少年不感興趣,除了最開初的客套以外,他就沒怎麽搭理過謝緒,大部分時間都在跟蕭景睿說話,對他甚是溫柔關懷。
“你們謝卓兩家那麽多人,除夕一定過的相當熱鬧吧?”
“熱鬧是熱鬧啊,可是繁文縟節也不少,依輩份年齒拜一圈年,就快半夜了。”蕭景睿見梅長蘇興致這麽好,也跟著高興起來,順著他提的問題描述起家裏過年的情形來。他雖不是象言豫津那般愛說話,但口才其實相當好,樁樁件件講得既有趣又生動,頗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這有什麽好講的,哪個世家高門不是按這種規矩過年?”謝緒因為受了冷落,心氣本就不順,忍不住插言諷刺道,“蘇先生以前沒這麽過過年嗎?”
“三弟!”蕭景睿與謝弼一起斥喝了一聲。
“哦,對不起,”謝緒立即作失言狀,“我忘了,蘇先生出身不一樣,過年都是自由自在的,哪象我們這麽拘束,什麽規矩都錯不得……”
蕭景睿臉色一變,登時便要發作,梅長蘇輕輕抬手止住他,口中淡然地道:“鍾鳴鼎食之家,過年規矩確實都多,難為謝三公子小小年紀,學的周全。”說著便把這話題揭過,隨口問言豫津什麽時候來帶飛流出去玩。
既然他大度不計較,蕭景睿也不好非要在人家家裏管教自己弟弟,見謝弼已經用力把謝緒拉到他身邊去坐了,便不再多言。
“蘇兄真的放心讓我把飛流帶出去?”言豫津笑道,“不怕我帶出去的是飛流,帶回來的就是‘風流’了。”
謝弼接著他的話嘲笑道:“你還能帶‘風流’回來?不帶‘下流’回來就不錯了。”
“又開始嫉妒我了,不服氣的話跟我到妙音坊去,你看宮羽姑娘是理我還是理你?”言豫津眉飛色舞地道,“隻不過你是說話就有媳婦兒的人了,恐怕要收斂收斂。”
“怎麽,謝弼近期有文定之喜嗎?”梅長蘇與言豫津對視一笑,故意追問道。
“別聽豫津胡說八道……還有半年才……”謝弼一麵答著,一麵忍不住紅了紅臉。
“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蕭景睿以為他真不知道,忙道:“是我卓爹爹的女兒,大家常來常往的,所以早被二弟給瞄上了。”
“大哥!”
梅長蘇莞爾一笑,“大家彼此有情,成婚後才會更恩愛啊。不過景睿,你可是大哥,怎麽讓謝弼搶了先?”
“我……”蕭景睿低了低頭,臉色不紅反白,“我不急……”
“別理他,這人眼光太高。”言豫津輕飄飄地擠進來岔開話題,“蘇兄現在病已經好了,何不約個日子,大家一起去螺市街逛逛?別的不說,妙音坊的樂曲實是一絕,蘇兄是音律大家,當可品鑒一二。”
梅長蘇笑了笑,正要作答,黎綱捧了一疊帖子出現在門外:“宗主,這是剛剛驛寄到的賀帖,您要看嗎?”
“先擱在這兒吧。”梅長蘇用目光指了指旁邊的書桌,“我晚上再回。”
黎綱恭恭敬敬地進來,將賀帖整齊擺放好,方卻步退出。
言豫津的座位離書桌最近,所以順便瞄了一下,剛看清最上麵那封淺色書帖的落款,眼睛登時便睜大了:“那……那……那是墨山先生的親筆賀帖……”
“是嗎?”梅長蘇隻輕輕轉過去一眼,“這麽快就寄到了?我還以為今年人到了京城,這帖子起碼要初五後才能到呢。”
“墨山先生每年都要寄賀帖來嗎?”言豫津湊過去更仔細地看了看,“他落款愚兄墨山呢,居然是跟蘇兄你同輩相稱的……”
“墨山兄青眼相看,我卻之不恭,其實也隻是每年書信往來,君子之交罷了。”
“能與墨山先生有君子之交的,世上能有幾人?”言豫津嘖嘖稱歎,故意看了旁邊呆若木雞的謝緒一眼,“墨山先生的鬆山書院,也是非少年英才不收入門下的……對了,謝緒,你不就是在鬆山書院念書嗎?這樣算起來你比蘇兄要矮一輩嘛……”
梅長蘇見謝緒的臉已漲得通紅,想到他畢竟年少,不願太難為他,隻用輕鬆的口氣說了一句“非親非故的,排什麽輩份”,之後就不再看他,轉過頭去對蕭景睿溫和地笑了笑,道:“好久沒見景睿舞劍了,今日難得閑暇,讓為兄看看你的進益如何?”
蕭景睿雖然方才惱怒謝緒無禮,但此刻見小弟尷尬,心中又不忍,聽了梅長蘇此言,知他有意輕鬆氣氛,忙趁勢起身,抱拳笑道:“確實好久沒得蘇兄的指點了,大家到院中去可好?”
第七十二章 生日
梅長蘇所居的主院,朝南是粉壁院門,東西門三側均為寬敞結實的高大房屋,圍合著中間青磚鋪設的方正場地。這種簡樸平實,無半點園林設計的屋院建築,確實與梅長蘇本人清雅書卷的文士氣質不符,他也一直表示要改建,隻是目前還是冬季正月,暫沒有開工,仍保持著當初買來時的原樣,雖無景致,但若要舞劍,卻是天然一個最佳的演武場。
說是舞劍,自然要有劍才行。可是蕭大公子畢竟不是純粹的江湖人,沒道理來人家府上拜年還隨身攜劍同行,所以梅長蘇吩咐黎綱隨便在府裏找一把給他。
未及片刻,這把隨便找來的劍遞到了舞劍人的手中。鯊皮劍鞘,青雲吞口,劍鋒稍稍出鞘,寒氣已直透眼睫,撥劍而出握在掌中,隻覺微沉稱手,但震動劍身試著劈刺時,卻又輕巧隨意,再細觀劍身,秋水青澤,幽透寒鋒,分明是一柄上佳的神兵利器,可惜無主。
“景睿,你覺得自己橫持劍身盯著看的姿勢很帥是不是?”言豫津笑鬧道,“擺那麽久還不動,我們都等僵了。”
蕭景睿一笑,還劍入鞘,左手一扯襟帶,旋身之際衣袂翻飛,已將外麵的皮質長袍脫下,甩給了一旁的黎綱,露出朱底銀紋的簇新箭衣。他本是長身玉立英俊年少,這種窄袖長襟、腰身緊束的勁裝打扮自然最能襯出那悅目的身段,劍勢尚未起手,言豫津已鼓起掌來:“好!好!就這個裝束跟我到螺市街去,看你還逃不逃的出來?”
“看,有人開始嫉妒了……”謝弼滿臉正經地涼涼刺了一句,梅長蘇忍不住抿住嘴角蕩起的笑意。此時場中寒光輕閃,劍已淩空。
蕭景睿所使的劍法,自然是傳自天泉山莊的天泉劍法。當年玢佐卓氏最鼎盛的時期,不僅領袖南方武林,還出過兩個一品大將軍,威揚天下。後來雖退出朝廷,但在江湖上的地位卻一直保持了下來,本代莊主卓鼎風的名頭也是盡人皆知,近十年從沒有跌下過琅琊高手榜,目前在榜中排第四位,在大梁國中,僅居於蒙摯之下。
雖說蕭景睿一來因為身世原因,二來不是長子,所以篤定不會繼承天泉山莊,但平心而論卓鼎風在傳授他劍法時,並沒有因此而有所保留,有名師精心指點,再加上景睿本人資質又好,目前已盡得此套劍法真意,盡管應敵時還少些機變,平時演練已挑不出什麽毛病了。
現下是年節喜日,梅長蘇讓蕭景睿舞劍隻為舒緩氣氛,並不想真的與他研討劍招,當下隻是讚譽了兩句,誇他沒有荒廢練習,大有進步。其他觀者中言豫津的武功本就稍遜一籌,謝弼更是不諳武技,謝緒雖然算是文武雙修,但也不過是跟其他豪門子弟一樣,以弓馬騎射為主,因此大家都隻能欣賞欣賞,說不出什麽褒貶來,反倒是飛流坐在屋頂的簷角上認認真真地從頭看到尾,手指不停地動來動去,似在分解劍招。
一套劍法舞完,吉嬸恰好端上新出鍋的芝麻湯團,大家重新回到暖融融的室內,邊吃點心邊隨意談笑,謝緒覺得無趣,隻隨口吃了幾個,便找借口要先走。大家看他實在融不進來,倒也沒有強留,但蕭景睿還是起身到門外,仔細叮囑隨從們要小心護送後才放心讓他離去。
“景睿倒真是個當哥哥的樣子呢,我想你卓家那位兄長,應該也很持重。不知他的劍法如何?”梅長蘇用長勺輕輕撥劃著碗中玉丸般雪白軟糯的湯團,一麵嗅著那甜香的氣息,一麵隨口問道。
“青遙大哥的功力比我強多了。”蕭景睿大力讚道,“比如那招飛鳥投林,我一招隻擊得出七劍,他可以出九劍呢。”
“你年紀小些,自然差了火候。不過你卓家大哥的名頭,如今在江湖上也是叫得響的,我在廊州時便時常有所耳聞。”梅長蘇象是突然想起一般,又問道:“你平時在他麵前怎麽稱呼的?是叫大哥,還是叫妹夫?”
“我聽他是叫大哥的,”言豫津撲哧一笑,“可是這既是大哥又是妹夫,外人不知道的隻怕搞不懂是怎麽回事呢。”
“景睿的事如今已是朝野佳話,哪還有不知道的。”梅長蘇吹著湯團的熱氣,慢慢咬了一口,白氣縈繞間,麵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他們過完正月就回玢佐嗎?”
“沒有那麽急了,玢佐到京城,也不過是十天內的路程,所以一般會呆到四月中再走。不過今年隻有卓爹爹回去,娘和青遙大哥都會陪著綺妹留下來……”蕭景睿說著說著臉上已露出歡喜的笑容,“我綺妹懷了身孕,差不多五月就會生產,我就要當叔叔……嗯……還有當舅舅了……”
“恭喜恭喜。”梅長蘇朝謝家兩兄弟同時一笑,“想來是長公主殿下不放心,才會讓大小姐在娘家生產的吧。”
“沒錯。我卓爹爹是江湖人,謝爹爹是武門,都不在乎什麽生產不能在娘家的世俗規矩。再說女兒在親娘身邊受照顧是最妥當的,卓家娘親也會留下來,綺妹一定安心不少。”
“景睿,”言豫津擠了擠眼睛,“你怎麽不跟蘇兄說說為什麽你卓家爹娘要過了四月中再走?”
“大、大家想要多、多聚一聚嘛,”蕭景睿臉上有些發紅,不好意思地瞪了言豫津一眼,“我還想著兩家要是能住在一起就好了。”
梅長蘇是何等聰明之人,目光輕閃間含笑道:“難不成四月中有什麽重要的日子不成?”
“蘇兄猜猜。”謝弼也湊熱鬧地插了一句。
“景睿的生日麽?”梅長蘇眉尖微挑,“四月中的哪一天呢。”
“四月十二。”言豫津嘴快地搶先答道,“不過這也太好猜了,你看景睿的表情,明顯是在跟蘇兄說,‘那日子跟我有關!跟我有關!’”
“去你的!”蕭景睿笑著踢了一腳過去,“你見過表情會說話的?”
“哼,不光表情會說話,有時候眉梢眼角,手指發絲兒也會說話,哪怕不顰不笑,看也不看我一眼,我也能知道她們在說什麽。”
“你說的是你那些知己紅顏吧?”蕭景睿撇了撇嘴,“你少得意,總有一天會出現一個人把你管得死死的,到時候我再來看笑話。”
“我不在乎,你慢慢等吧。”言豫津故意作出一個輕浮的表情,“到時候不知道誰看誰的笑話呢。”
梅長蘇靜靜看著兩人拌嘴,雖是見慣的場景,此時卻莫名的有些心酸,那碗熱騰騰的湯團捧在手中已變得溫涼,卻隻吃了兩個下去。
“蘇兄不舒服麽?”謝弼細心地欠身*近,“還是勞累了?”
“沒什麽,我一到冬天就是這樣。”梅長蘇隨即一笑,將手中湯碗放到桌上,目光柔和地看著蕭景睿,問道:“你過生日一般都怎麽慶祝?”
“我是小輩啦,哪裏值得慶祝什麽……”蕭景睿剛說了這一句,就被謝弼打斷了,“你少來了,要是你的生日都不算慶祝,我和謝緒每年豈不要哭著過生日?”
“那倒是,景睿的生日排場,是要比謝老二老三強些。沒辦法啊,人家有兩對父母嘛,當然要過雙份的。”言豫津顯然非常了解情況,“禮物成堆不說,年年都少不了有場晚宴,讓他把想請的朋友全都請來熱鬧熱鬧,吃過晚飯長輩退場後,那更是想怎麽瘋就可以,你一年大概也就隻有這一天這麽隨心所欲吧?”
“這麽說,景睿年年過生日時,都是最開心的了。”梅長蘇一看蕭景睿的神情,就知道言豫津所言不虛。今年是滿二十五歲吧,這是半整數,隻怕更熱鬧。“
“能和朋友們自由自在聚會,我當然很高興,”蕭景睿看著梅長蘇,麵色微微沉鬱了一下,“今年要是蘇兄也能來就好了……”
“你昏頭了?”言豫津打了他一下,“蘇兄四月份肯定還在京城,當然是要來的。你除夕夜都貿貿然地請人家去,難不成自己過生日反而不請了?”
蕭景睿的目光閃動了一下,欲言又止。言豫津再聰明,有些事情他還是不知道。自己邀請梅長蘇除夕過府的不妥之處,除了在時間場合上有些欠考慮以外,還有個很重要的方麵當時被自己一時興起疏忽了,那就是蘇哲與謝府在黨爭上的對立地位。一想到梅長蘇在雪廬最後一夜所遇到的事,他就拿不準這位深得自己敬重的蘇兄還肯不肯再邁進謝家的大門了。
相對於蕭景睿的複雜心緒,梅長蘇卻表現的神態自若,仍是一臉笑意,“我也覺得景睿這話說的奇怪……景睿,你當真不請我?”
蕭景睿呆怔了片刻,遲疑地問道:“蘇兄肯來麽?”
“你我既是朋友,又同處一城,哪有不來的道理?隻是我虛長幾歲,鬧是鬧不動了,到時候別嫌我沉悶就是了。”
蕭景睿甚是欣喜,忙道:“一言為定,屆時一定早早恭候蘇兄。”
“哼,你還真是賺到了,蘇兄要來,定然不是空手,多半要送你好東西,”言豫津用腳尖踢了朋友一下,又轉過身來,“蘇兄,我的生日是七月七,你別忘了。”
梅長蘇忍不住笑出聲來,忙又咳著掩飾,“是……我會記著……”
“難得有乞巧日生的男孩子,蘇兄想忘也忘不了,”謝弼嘲笑道,“你要再晚生幾天,生在七月半就更好了。”
“七夕生的男孩子無論表象如何,一定都是極重情義的的人,”梅長蘇有意回護,“我想豫津應該也是這樣的。”
“嗯,”謝弼點著頭,正色道,“對漂亮姑娘,他還算重情義……”
“懶得理你,”言豫津朝他撇了撇嘴,又湊到梅長蘇耳邊低聲道:“等蘇兄想好了送景睿什麽東西,一定要先告訴我,免得咱們兩個送重樣兒了。”
這聲音說低雖低,但也不至於坐在旁邊都聽不到,蕭景睿推了他一把,笑罵道:“你當蘇兄和你一樣,總想些古裏古怪的東西出來?禮物隻是心意罷了,隨便一字一畫我更喜歡呢。”
“禮物什麽的確是小事……我倒是覺得景睿今年,一定會有一個永生難忘的生日……”
梅長蘇這句話語意甚善,說的時候臉上又一直掛著淺淡的笑容,三個年輕人嬉笑之下,沒有注意到在他濃密眼睫的遮掩下,那雙幽黑眼眸中所閃動的混雜著同情、慨歎與冷酷的光芒。
“宗主,”黎綱再次出現在房間門口,“譽王派人過府,送來初五年宴的請闌,來使立等回話,所以屬下冒昧驚擾……”
紅色的請帖緩緩地遞到了桌麵上,室內方才輕鬆歡快的氣氛也隨之凝滯。言豫津抿了抿嘴唇,蕭景睿垂下眼簾,而謝弼則是臉色發白。
在脆弱的友情上,現實的陰影似乎總是揮之不去。
“你回告譽王,就說初五王府貴客雲集,我又有其他的事情,就不去打擾了。”梅長蘇的目光輕飄飄地掃過三人,淡淡地道。
第七十三章 祭奠
金陵城外的地勢,西南北麵均以平地為主,間或起伏些舒緩的丘陵,唯有東郊方向隆起山脈,雖都不甚高,卻也連綿成片。
孤山便是東郊山區中距京城最近的一座山峰。從帝京東陽門出,快馬疾馳小半個時辰即可到達孤山山腳。若是秋季登山,觸目所及必是一片紅楓灼灼,但此時尚是隆冬,光禿禿的枝幹林立於殘雪之中,山路兩邊彌漫著濃濃的肅殺蕭瑟之氣。拾階而上,在孤峰頂端幽僻的一側,有亭翼然,藤欄茅簷,古樸中帶著拙趣。距此亭西南百步之遙,另有一處緩坡,斜斜地伸向崖外,坡上堆著花岩砌成的墳塋,墳前設著兩盤鮮果,點了三炷清香,微亮的火星處,細煙嫋嫋而上。
今年的新春來的晚,四九已過,不是滴水成冰的那幾日。但在孤嶺之上,山風盤旋之處,寒意依然刺骨。
夏冬身著一件連身的素色絲棉長袍,靜靜立於墳前,純黑的裙裾在袍邊的分叉處隨著山風翻飛。她平常總披在肩上的滿頭長發此時高高盤起,那縷蒼白依然醒目,襯著眼角淡淡的細紋,述說著青春的流逝。
紙灰紛飛,香已漸盡,祭灑於地的酒漿也已滲入泥土,慢慢消了痕跡。隻有墓碑上的名字,明明已被蒼白的手指描了不下千萬次,可依然那麽殷紅,那麽刺人眼睫。
從天蒙蒙亮時便站在這裏,焚紙輕語,如今日影已穿透枝幹的間隙,直射前額,晃得人雙眼眩暈。前麵深穀的霧嵐已消散,可以想見身後的京華輪廓,隻怕也已漸漸自白茫茫的霧色中浸出,朦朦顯現它的身影。
“聶鋒,又是一年了……”
自他別後,一日便是三秋,但這真正的一年,竟也能這樣慢慢地過去。
站在他的墓前,讓他看著自己一年一年年華老去,不知墳裏墳外,誰的淚更燙些,誰的心更痛些?
也許淚到盡時,便是鮮血,痛到極致,便是麻木。
悠悠一口氣,若是斷了,相見便成為世上最奢侈的願望。
夏冬的手指,再一次輕輕地描向碑前那熟悉的一筆一劃,粗糙的石質表麵蹭著冰冷的指尖,每畫一下,心髒便抽動一次。
山風依然在耳邊嘯叫,幽咽淒厲的間隙,竟夾雜了隱隱的人語聲,模模糊糊地從山道的那一頭傳來。
夏冬的兩條長眉緊緊鎖起,麵上浮現出陰魅的煞氣。
冬日孤山,本就少有人蹤,更何況此處幽僻,更何況現在還是大年初五。年年的祭掃,這尚屬頭一遭被人打擾。
“宗主,那邊是小路,主峰在這邊,您看,已經可以看到了……”
“沒關係,我就想走走小路,這裏林密枝深,光影躍躍,不是更有意趣嗎?”
“是,……您小心,地上還有積雪,容易打滑。”
“被你這樣扶著,我滑也滑不倒啊……”
輕輕的語聲中,積雪吱吱作響。夏冬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回身,麵無表情。
“夏大人……”來者似乎有些意外,“真是巧啊……”
“嚴冬登山,蘇先生好興致。”夏冬語氣平靜地道,“不過今天,我記得似有一場盛會……”
“就是不耐那般喧鬧,才躲出城來,若是留在寒宅裏受人力邀,倒也不好推托。”梅長蘇毫不避諱,坦然地道,“何況蘇某新病方起,大夫讓我緩步登山,慢慢回健體力,也算一種療法。恰好這孤山離城最近,一時興起也就來了。可有攪擾大人之處?”
“這孤山又不是我的,自然人人都來得。”夏冬冷冷道,“這是拙夫的墳塋,一向少有人來,故而有些意外。”
“這就是聶將軍的埋骨之所嗎?”梅長蘇踏前一步,語調平穩無波,隻有那長長雙睫垂下,遮住眸色幽深,“一代名將,蘇某素仰威名。今日既有緣來此,可容我一祭,略表敬仰之情?”
夏冬怔了怔,但想想他既已來此,兩人也算是有雪下傾談的交情,如果明知是自己亡夫墳塋卻無表示,那也不是應有的禮數。至於敬仰之類的話,真真假假也不值得深究,當下便點了點頭,道:“承蒙先生厚愛,請吧。”
梅長蘇輕輕頷首一禮,緩步走到墓碑正前方,蹲下身去,撮土為香,深深揖拜了三下,側過臉來,低聲問道:“黎綱,我記得你總是隨身帶酒?”
“是。”
“借我一用。”
“是。”黎綱恭恭敬敬地從腰間解下一個銀瓶,躬身遞上。
梅長蘇接過銀瓶,彈指拔開瓶塞,以雙手交握,朗聲吟道:“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將軍英靈在此,若願神魂相交,請飲我此酒!”
言罷歃酒於地,回手仰頭又飲一大口,微咳一聲,生生忍住,用手背擦去唇角酒漬,眸色凜凜,衣衫獵獵,隻覺胸中悲憤難抑,不由清嘯一聲。
夏冬立於他的身後,雖看不到祭墓人的神情,卻被他辭意所感,幾難自持,回身扶住旁邊樹幹,落淚成冰。
“聶夫人,死者已矣,請多節哀。”片刻後,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聽他改了稱呼,更覺酸楚。但夏冬到底不是閨閣孀婦,驕傲堅韌的性情不容她在不相熟的人麵前示弱失態。在快速地調整了自己不穩的氣息後,她抬手拭去頰上的淚水,恢複了堅定平穩的神情。
“先生盛情,未亡人感同身受。夏冬在此回拜了。”
梅長蘇一麵回禮,一麵又勸道:“祭禮隻是心意,我看聶夫人衣衫單薄,未著皮裳,還是由蘇某陪你下山吧。聶將軍天上有靈,定也不願見夫人如此自苦的。”
夏冬原本就已祭拜完畢,正準備下山,當下也不多言,兩人默默轉身,沿著山道石階,並肩緩步。一路上隻聞風吹落雪、簌簌之聲,並無片言交談。
一直快到山腳,遙遙已能看見草蓬茶寮和拴在茶寮外的坐騎時,夏冬方淡淡問了一句:“先生要回城麽?”
梅長蘇微笑道:“此時還未過午,回城尚早。聽聞鄰近古鎮有絕美的石雕,我想趁此閑暇走上一走。”
“赤霞鎮的石雕麽?確實值得一看。”夏冬停了停腳步,“恕我京中還有事務,不能相陪了。”
“夏大人請便。”情境轉換,梅長蘇自然而然又換回了稱呼,“內監被殺這個案子確實難查,大人辛苦之餘,還是要多保重身體。”
夏冬的目光攸地掃了過來,利如刀鋒,“蘇先生此話何意?”
“怎麽?這個案子沒有交給懸鏡司麽?”
夏冬臉色更冷了一些。此案明麵上是由禁軍統領府在查,她奉的是密旨參與。不過既然已經開始調查了,被人知道也是遲早的事。隻不過這個蘇哲,他也知道的太早了一點。
“這的確算是一件奇詭的案子,也許懸鏡司以後會有興趣吧。”夏冬虛虛地應對著,既不明言,話也沒有說死,接著又套問了一句,“不過凶手殺人如此幹淨,定是江湖高手,蘇先生可有什麽高見?”
“江湖能人異士甚多,連琅琊閣每年都要不停地更新榜單,我怎敢妄言?再說論起對江湖人物的了解,懸鏡司又何嚐遜於江左盟?目前有什麽高手停留在京城,隻怕夏大人比我還要更加清楚吧?”
夏冬冰霜般的眼波微微流轉,眸色甚是戒備。懸鏡使身為皇帝心腹,自然必須不涉黨爭,不顯偏倚。這蘇哲目前差不多已算是譽王陣營裏的人了,再與他交談時,實在不能不更加小心謹慎。
梅長蘇唇角含笑,將目光慢慢移開。夏冬此時的想法,他當然知道。放眼整個京城,除了那些明白他真實目的的人以外,其他的人在知道他已卷入黨爭之後,態度上或多或少都有變化,哪怕是言豫津和謝弼也不例外。若論始終如一赤誠待他的,竟隻有一個蕭景睿而已。
在別人眼裏,他首先是麒麟才子蘇哲。而在蕭景睿的眼中,他卻自始至終都隻是梅長蘇。
無論他露出多少崢嶸,無論他翻弄出多少風雲,那年輕人與他相交為友的初衷,竟是從未曾有絲毫的改變。
蕭景睿一直在用平和憂傷卻又絕不超然的目光注視著這場黨爭。他並不認為父親的選擇錯了,也不認為蘇兄的立場不對,他隻是對這兩人不能站在一起的現實感到難過,卻又並不因此就放棄自己與梅長蘇之間的友情。他堅持著一貫坦誠不疑的態度,梅長蘇問他什麽,他都據實而答,從來沒有去深思“蘇兄這麽問的用意和目的”。此非不能也,實不為也。
包括這次生日賀宴的預邀,梅長蘇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年輕人亮堂堂的心思:你是我的朋友,隻要你願意來,我定能護你周全。
蕭景睿並不想反抗父親,也不想改變梅長蘇,他隻想用他自己的方式,交他自己的朋友。
霽月清風,不外如是。可惜可憐這樣的人,竟生長到了謝府。
梅長蘇搖頭輕歎,止住了自己的思緒。命運的車輪已轆轆駛近,再怎麽多想已是無益,因為沒有一個人,可以重新扭轉時間的因果。
對於他的感慨和沉默,此時的夏冬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目光遠遠地落到了環繞山腳的土道另一端,口中輕輕地“咦”了一聲。
梅長蘇順著她的視線看了過去,也不禁挑高了雙眉。隻見臨近山底的密林深處,陸陸續續跳出了大約近百名的官兵,有的手執長刀,有的握著帶尖刺的勾槍,還有人背著整卷的繩索。從他們沾滿雪水和泥漿的長靴與髒汙的下裳可以看出,這群人大概已在密林中穿梭了有一陣子了。
“找到沒有?”一個身形高壯魁偉,從服飾上看應是百夫長的士官隨後也跳了出來,聲音洪亮,吼出來似有回音。
“沒有……”
“什麽都沒看見……”
下屬們紛紛答著,大家的神情都很失望。
“不是有山民報說在這裏看見過嗎?媽的!又撲空了!”百夫長氣呼呼地罵了一句,抬起頭,視線無意中轉到梅、夏兩人的方向,不由愣住。
梅長蘇露出一抹明亮的笑容,向他點頭示意。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有意無意都能遇到熟人呢……
第七十四章 上元夜
“怎麽,是蘇先生認識的人嗎?”夏冬看了看梅長蘇的表情,問道。
“不算是認識吧,隻是見過。那是靖王府的人,雖然我隻登門拜訪過靖王爺一次,但卻對這位仁兄有些印象。”
夏冬略略感到有些訝異,“一個百夫長,居然會給蘇先生留下印象,想來應該有些過人之處吧?”
梅長蘇點點頭,“不知他的過人之處,現在改好一點沒有……”
這話聽著奇怪,夏冬挑了挑眉正想再問,那百夫長已經蹬蹬蹬大踏步走了過來,沒有理會梅長蘇,隻是向夏冬抱拳施了一禮,道:“在下靖郡王麾下百夫長戚猛,請問夏大人可是從山上下來的?”
夏冬打量了他一眼,微微頷首:“不錯。”
“兩位在山上時,可曾見過什麽怪獸?”
“怪獸?”夏冬皺了皺眉,“這裏可是京都轄區,怎麽會有怪獸?”
“有,是隻長著褐毛的怪獸,攪擾得山民不寧,我們才奉命來圍捕。”
梅長蘇插言問道:“我記得你們也行動了有一陣子了吧,怎麽還沒有捉到?”
戚猛本是四品參將,可血戰得來的軍銜卻因為梅長蘇幾句冷言便被降成了百夫長,要說心裏對他沒有疙瘩那是假的,不過靖王府中也頗有慧眼明達之士,那日他挨了軍棍後,至少有三個人過來解勸,將道理講得絲絲分明,讓他甚覺理虧汗顏。此時再見到梅長蘇,盡管心裏仍有些不舒服,不願意主動理他,但他既然開口相問,也沒有甩臉子不答的道理。
“東郊山多林密,那怪獸又極是狡猾,我們總不能日日守在這裏,隻是山民有報才來一趟,但每次來卻連影子都看不到,也不知那些山民是不是看錯了……。”
梅長蘇展目看了看四野,想到這東郊山勢連綿,範圍極廣,想要有針對性地捉一隻獸類,隻怕確如大海撈針,難怪總是勞而無功。
“這裏的山民報案,不是該京兆尹衙門管的嗎?”夏冬又問道。
“那怪獸厲害著呢,京兆衙門的捕快們圍過一次,五十個人傷了一半,最終也沒捉住。高府尹沒了辦法,才求到我們王爺麵前。這種幹了也沒什麽大功勞的閑事,也隻有我們王爺肯管。”
夏冬心裏明白這個百夫長所言不虛,但她與靖王素有心結,不願多加評論,哼了一聲,轉向梅長蘇:“我這就回城了。改日再會。”
“夏大人慢走。”梅長蘇欠身為禮,一直目送夏冬去茶寮旁取了寄放的坐騎,揚鞭催馬去後,方徐徐回身,看了戚猛一眼。
“幹什麽?”戚猛被他這一眼看的有些心虛,腦子飛快地轉著,回憶自己剛才有沒有哪句話說錯。
見他一副緊張的樣子,梅長蘇不禁破頤一笑,“不錯不錯,幾日不見你,學會自我反省了。看來靖王殿下確實有調教部屬。你剛才那番話在夏冬麵前說沒什麽不妥,隻是以後能不說就不說罷。靖王殿下現在要多做事少說話,這個道理他都明白,你們當手下的就更應該明白。”
梅長蘇隻不過是一介平民,並非靖王身邊的謀臣,與戚猛又多少有些梁子,按道理講是沒有半點資格來教訓人的,但不知為什麽,他素淡文弱地立在那裏,卻別有一種服人的氣勢,令戚猛不知不覺間竟點了點頭,說了一聲“我知道了”。
這時黎綱已命人將馬車趕了過來,放下腳凳,攙扶梅長蘇登車。就在馬車即將啟動之時,梅長蘇突然掀起車簾,象是想起什麽似的探出半個身子,對戚猛:“你向山民打聽一下那怪獸喜歡吃什麽,設個陷阱引它好了。”
戚猛一怔之下還未反應,車簾又再次放下,馬車夫鞭稍脆響,晃悠悠地去了。
當晚梅長蘇回府,得知譽王果然曾親自上門相邀,因為不相信他真的不在,還堅持進了後院四處看過,後來大概由於家中已是賓客盈門,終究不能多等,方才怏怏地走了。
過了初十,京城各處便開始陸續紮掛起花燈,為元宵大年做準備。宮中也不例外,上至皇後,下至彩嬪,各宮各院都各出奇思,爭相趕製新巧的花燈,以備十五那天皇帝賞玩,博得歡心讚譽。
不過對於某些人而言,這一派歡樂祥和的氣氛隻是表麵。禁軍大統領蒙摯在加緊調查內監被殺案的同時,大力改進宮防設置,密集排班加重巡視力度,很快就取得了成效,一連阻止住兩起太監蓄意在宮中縱火的事件。可惜被捕的疑犯當場自盡而死,沒有問出口供,但根據屍體調查出的身份,這些疑犯確是在冊的內務太監,並非從外麵混入的。言皇後因此被梁帝當眾斥責,被迫脫簪請罪。她明白宮中出任何的亂子,負責任的都是自己這個東宮之主而非其他的妃嬪,越妃更是不擔一點兒罪責,因此隻能加倍的小心在意,嚴管各宮的人員走動。皇後是先朝太傅之女,十六歲嫁與當時還是郡王的梁帝為正妃,因梁帝登基而受封皇後,執掌六宮至今。雖然早已恩淡愛馳,也沒有生子,但這麽些年的正宮娘娘畢竟不是白當的,管束後宮自有她的獨到之處,以越氏當年皇貴妃之寵,也未能翻出什麽大浪,如今下了狠心整飭,還算能控住局麵。
與宮中的陰霾密布相比,梅長蘇在宮外的行動似乎清閑許多。查出了目前在京中與卓鼎風有聯係的幾名江湖高手後,這位江左盟宗主不聲不響地急調了一個無名劍客進京,按江湖規矩挨個兒挑戰,全都打得半個月下不了床,解決得幹淨利落。而這位無名劍客在迅速引起一片風潮後,又悄然而去不知所蹤,惹得一時傳言四起,大家都在紛紛猜測此人到底是何來頭,明年的琅琊高手榜上會不會有他……
沒了幫手,卓鼎風又敏感地察覺到周圍總似有眼線跟隨,而且探看的方法極是老辣,雖然感覺不對,但又抓拿不出。在這種情況下,他也隻好按兵不動,與對手這樣耗著。謝玉是謹慎小心的人,行事務求不留證據,因為擔心是懸鏡使已有所行動,故而也未敢催卓鼎風貿然動手,這樣僵持多日,京內自然是一片平靜。
除夕的傳統是守歲,元宵節的傳統則是呼朋喚友挈婦將雛出門看花燈。雖然暗中宮裏宮外都加強了戒備,但對隱於幕後的梅長蘇而言,該有的娛樂那是一樣也不能少,尤其是在飛流天沒黑便自己換好漂亮衣服,綁好新發帶準備跟著出門看燈的時候。
由於此夜不宵禁,街市上人流滾滾,黎綱做足了十分的緊張功夫,不僅安排護衛前後左右圍著,還特意叮囑飛流一定要牽牢蘇哥哥的手,不要走丟了。
“不會丟!”對於黎大叔的這個吩咐,飛流頗感受辱。
“你出了門就知道了,元宵節的街市是擠死過人的,一不小心就會走丟,飛流,你可不能大意哦。”
“不會丟!”飛流依然憤怒地堅持。
梅長蘇忍著笑拍拍少年的腦袋,柔聲道:“你弄錯了,黎大叔的意思是說蘇哥哥會走丟,不是說我們飛流會走丟啦。”
飛流愣了愣,認真地思考了半天,突然緊緊拉住了梅長蘇的手,大聲道:“不丟!”
黎綱這才鬆了一口氣,擦擦額上的微汗。
初更鼓起後,一行人出了府門,剛進入繁華的燈街主道,立時便感受到了摩肩接踵的氣氛。魚龍華爍、流光溢彩之間,人潮如織,笑語喧天。這是大梁國都中等級地位最不分明的一天,貴族高官也好,平民走卒也好,在觀燈的人群中並沒有特別明顯的區別,許多名門高第甚至把元宵節穿白服戴麵具擠成一堆賞燈嬉玩當成了一種時尚,隻有身份貴重的貴婦與閨秀們才會扯起布幛稍加隔阻,但仍有很多人刻意改扮成平民女子,帶著頂兜罩住半麵便隨意走動。上元節會成為情侶密約最好的日子也是因此而起。
和所有的孩子一樣,飛流最喜歡這種亮閃閃耀眼眩目的東西,那些兔子燈、金魚燈、走馬燈、仙子燈、南瓜燈、蝴蝶燈……盞盞都讓他目不轉睛,每次梅長蘇問他“買不買?”的時候,他都會肯定地答道:“要!”以至於還沒逛完半條街,基本上每個人的手裏都提了兩三盞。
“宗主,寵孩子不是這樣的……”黎綱忍不住抱怨道,“飛流一定巴不得把整條街都搬回家裏去……”
“好!”少年大樂,立即讚成。
“沒關係啦,等會兒跟他們會合之後,你雇兩個人把這些燈都送回去,反正我們院子大,順著屋簷全掛上,讓飛流好好玩幾天吧。”梅長蘇笑著安撫完黎綱,又回頭哄飛流,“飛流啊,這些燈按規矩隻能正月才掛的,正月過了就要全部收起來,知不知道?”
“知道!”
黎綱苦笑了一下,隻好不再念叨,伸長了脖子向前看:“這麽多人,可怎麽找呢?”
“找桃花燈吧,說好了他們在桃花燈下麵……”
梅長蘇話音剛落,一名護衛已大叫起來:“看那裏!”
眾人順著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前方大約五十步的地方,徐徐挑起了一盞碩大無朋的桃花燈,粉紗黃蕊,紮製的極是精致,縱然是在萬燈叢中,也依然十分惹眼。
“紮這麽大,想不看見都難啊。”梅長蘇一麵笑了笑,一麵帶著隨從人等朝燈下進發,短短五十來步,進進退退走了差不多有一刻鍾,總算匯集到了一起。
“小飛流,這桃花燈送你的,喜不喜歡?”言豫津笑著搖動長長的燈竿。
“嗯!”
“要謝謝言哥哥。”梅長蘇提醒道。
“謝謝!”
“這麽多人,要走到你說的妙音坊,隻怕要擠到天亮呢……”梅長蘇看著潮水般的人流,歎了口氣,“後悔答應你們出來了……”
“不要緊,”蕭景睿道,“也隻是主街人多點而已,我們走小巷,可以直接到妙音坊的後門。那條路豫津最熟了,他差不多隔幾天就走一回……”
言豫津白了他一眼,“熟就熟,又不丟人,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始風流……”
“行了,你先別風流了,大家還是快走吧,再晚一會兒你訂的位子隻怕要被取消……難得宮羽姑娘今天出大廳,說要演奏新曲呢。”謝弼岔進來打了圓場,一行人擠啊擠,擠到小巷入口,方才鬆了口氣。
第七十五章 宮羽
不走主街走小巷,雖然路程繞得遠了一些,但速度卻快了好幾倍。踏著青石板上清冷的月光,耳邊卻響著不遠處主街的人聲鼎沸,頗讓人有冰火兩重天的感覺。及至到了螺市街,則更是一片繁華浮豔,紙醉金迷的景象。
言豫津好樂,是妙音坊的常客,與他同來的人又皆是身份不凡,故而一行人剛進門便得到極為周到的接待,由兩位嬌俏可愛的紅衣姑娘一路陪同,引領他們到預定好的位置上去。
妙音坊的演樂大廳寬敞疏闊,高窗穹頂,保音效果極好。此時廳內各桌差不多已到齊,因為有限製人數,所以並不顯得嘈雜擁擠。雖然有很多豪門貴戚遲了一步不得入內,但卻沒有出現鬧場的局麵。這一來是因為妙音坊在其他樓廳也安排有精彩的節目,二來世家子弟總是好麵子,象何文新那麽沒品的畢竟不多,再不高興也不至於在青樓鬧事,徒惹笑談。一早就搶定下座位進得場內的多半都是樂友,大家都趁著宮羽沒出場時走來走去相互拜年,連靜靜坐著的梅長蘇都一連遇到好幾個人過來招呼說“蘇先生好”,雖然他好象並不認識誰是誰。
這樣忙亂了一陣子,蕭景睿與謝弼先後完成社交禮儀回到了位置,隻有言豫津還不知所蹤,想來這裏每一個人都跟他有點交情,不忙到最後一刻是回不來的。
“怎麽,蘇兄又開始後悔跟我們一起出來了?”謝弼提起紫砂壺,添茶笑問。
梅長蘇遊目四周,歎道:“這般零亂浮躁,還有何音可賞,何樂可鑒?”
“也不能這麽說,”蕭景睿難得一次反駁蘇兄的話,“宮羽姑娘的仙樂是壓得住場子的,等她一出來,修羅場也成清靜地,蘇兄不必擔心。”
他話音方落,突然兩聲雲板輕響,不輕不重,卻咻然穿透了滿堂嘩語,仿佛敲在人心跳的兩拍之間,令人的心緒隨之沉甸甸地一穩。
梅長蘇眉睫微動,再轉眼間言豫津已閃回座位上坐好,其神出鬼沒的速度直追飛流。這時大廳南向的雲台之上,走出兩名垂髫小童,將朱紅絲絨所製的垂幕緩緩拉向兩邊,幕後所設,不過一琴一幾一凳而已。
眾人的目光紛紛向雲台左側的出口望去,因為以前宮羽姑娘少有的幾次大廳演樂時,都是從那裏走出來的。果然,片刻之後,粉色裙裾出現在幕邊,繡鞋尖角上一團黃絨球顫顫巍巍,停頓了片刻方向前邁出,整個身影也隨之映入大家的眼簾中。
“嗚……”演樂廳內頓時一片失望之聲。
“各位都是時常光顧妙音坊的熟朋友了,拜托給媽媽我一個麵子吧,”妙音坊的當家媽媽莘三姨手帕一飛,嬌笑道,“宮姑娘馬上就出來,各位爺用不著擺這樣的臉色給我看啊。”
莘三姨雖是徐娘半老,但仍是風韻猶存,遊走於各座之間,插科打諢,所到之處無不帶來陣陣歡笑。眾人被引著看她打趣了半日,一回神,才發現宮羽姑娘已端坐於琴台之前,誰也沒注意到她到底是什麽時候出來的。
身為妙音坊的當家紅牌,賣藝不賣身的宮羽絕對是整個螺市街最難求一見的姑娘,盡管她並不以美貌著稱,但那隻是因為她的樂技實在過於耀眼,實際上宮羽的容顏也生得十分出色,柳眉鳳眼,玉肌雪膚,眉宇間氣質端凝,毫無嬌弱之態,即使是素衣荊釵,望之也恍如神仙妃子。
雖然從未曾登上過琅琊榜,但無人可以否認,宮羽確是美人。
看到大家都注意到宮羽已經出場,莘三姨便悄然退到了一邊,坐到側廊上的一把交椅上,無言地關注著廳上的情況。
與莘三姨方才的笑語晏晏不同,宮羽出場後並無一言客套串場,調好琴徵後,隻盈盈一笑,便素手輕抬,開始演樂。
最初三首,是大家都熟知的古曲《陽關三疊》、《平沙落雁》與《漁樵問答》,但正因為是熟曲,更能顯示出人的技藝是否達到爐火純青、樂以載情的程度。如宮羽這樣的樂藝大家,曲誤的可能性基本沒有,洋洋流暢,引人入境,使聞者莫不聽音而忘音,隻覺心神如洗,明滅間似真似幻。
三首琴曲後,侍兒又抱來琵琶。悵然幽怨的《漢宮秋月》之後,便是清麗澄明的《春江花月夜》,一曲既終,餘音嫋嫋,人人都仿佛浸入明月春江的意境之中,悠然回味,神思不歸。
言豫津心神飄搖之下,手執玉簪,擊節吟道:“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瀲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清吟未罷,宮羽秋波輕閃,如蔥玉指重拔絲弦,以曲映詩,以詩襯曲,兩相融合,仿若早已多次演練過一般,竟無一絲的不諧。曲終吟絕後,滿堂寂寂,宮羽柳眉輕揚,道聲“酒來”,侍兒執金壺玉杯奉上,她滿飲一盅,還杯於盤,回手執素琵琶當心一劃,突現風雷之聲。
“十三先生新曲《載酒行》,敬請諸位品鑒。”
隻此一句,再無贅言。樂音一起,竟是金戈冰河之聲。狂放悲悵、激昂鏗鏘,雜而揉之,卻又不顯突兀,時如醉後狂吟,時如酒壯雄心,起轉承合,一派粗疏,在樂符細膩的古曲後演奏,更令人一掃癡迷,隻覺豪氣上湧,禁不住便執杯仰首,浮一大白。
一曲終了,宮羽緩緩起身,襝衽為禮,廳上凝滯片刻後,頓時采聲大作。
“今夜便隻聞這最後一曲,也已心足。”蕭景睿不自禁地連飲了兩杯,歎道,“十三先生此曲狂放不羈,便是男兒擊鼓,也難盡展其雄烈,誰知宮姑娘一介弱質,指下竟有如此風雷之色,實在令我等汗顏。”
“你能有此悟,亦可謂知音。”梅長蘇舉杯就唇,淺淺啄了一口,目光轉向台上的宮羽,眸色微微一凝。
隻是短暫的視線接觸,宮羽的麵上便微現紅暈,薄薄一層春色,更添情韻。在起身連回數禮,答謝廳上一片掌聲後,她步履盈盈踏前一步,朱唇含笑,輕聲道:“請諸位稍靜。”
這嬌嬌柔柔的聲音隱於堂下的沸然聲中,本應毫無效果,但與此同時,雲板聲再次敲響,如同直擊在眾人胸口一般,一下子便安定了整個場麵。
“今日上元佳節,承蒙諸位捧場,光臨我妙音坊,小女子甚感榮幸,”宮羽眉帶笑意,聲如銀磬,大家不自禁地便開始凝神細聽,“為讓各位盡歡,宮羽特設一遊戲,不知諸君可願同樂?”
一聽說還有餘興節目,客人們都喜出望外,立即七嘴八舌應道:“願意!願意!”
“此遊戲名為‘聽音辨器’,因為客人們眾多,難免嘈雜,故而以現有的座位,每一桌為一隊,我在簾幕之後奏音,大家分辨此音為何種器樂所出,答對最多的一隊,宮羽有大禮奉上。”
在座的都是通曉樂律之人,皆不畏難,頓時一片讚同之聲。宮羽一笑後退,先前那兩名垂髫小童再上,將簾幕合攏。廳上慢慢安靜下來,每一個人都凝神細聽。
少頃,簾內傳來第一聲樂響。因為麵對的都是賞樂之人,如奏出整節樂章便會太簡單,所以隻發出了單音。
場麵微凝之後,*東窗有一桌站起一人大聲道:“胡琴!”
一個才束發的小丫頭跑了過去,贈絹製牡丹一朵,那人甚是得意地坐下。
第二聲響過。蕭景睿立即揚了揚手笑道:“胡笳!”
小丫頭又忙著過來送牡丹,言豫津氣呼呼抱怨好友“嘴怎麽這麽快”,謝弼忍不住推了他一掌,笑罵道:“我們都是一隊的!”
第三聲響過。言豫津騰地站了起來,大叫道:“蘆管!”於是再得牡丹一朵。
第四聲響過。國舅公子與另一桌有一人幾乎是同時喊出“箜篌”二字,小丫頭困擾地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大概是覺得這座已經有兩朵了,於是本著偏向弱者的原則進行了分發。
第五聲響過。略有片刻冷場,梅長蘇輕輕在謝弼耳邊低語了一聲,謝弼立即舉起手道:“銅角!”
“銅角是什麽?”言豫津看著新到手的牡丹,愣愣地問了一句。
“常用於邊塞軍中的一種儀樂和軍樂,多以動物角製成,你們京城子弟很少見過。”梅長蘇剛解釋完畢,第六聲又響起,這桌人正在聽他說話,一閃神間,隔壁桌已大叫道:“古塤!”
接下來,橫笛、梆鼓、奚琴、桐瑟、石磬、方響、排簫等樂器相繼奏過,這超強一隊中既有梅長蘇的鑒音力,又是言豫津跳得高搶得快的行動力,當然是戰果頗豐。
最後,幕布輕輕飄動了一下,傳出鏘然一聲脆響。
大廳內沉寂了片刻,相繼有人站起來,最後張張嘴又拿不準地坐下。言豫津擰眉咬唇地想了半天,最後還是放低姿態詢問道:“蘇兄,你聽出那是什麽了嗎?”
梅長蘇忍了忍笑,低低就耳說了兩個字,言豫津一聽就睜大了雙眼,脫口失聲道:“木魚?!”
話音剛落,小丫頭便跑了過來,與此同時簾幕再次拉開,宮羽輕轉秋水環視了一下整個大廳,見到這邊牡丹成堆,不由嫣然一笑。
“大禮!大禮!”言豫津大為歡喜地向宮羽招著手,“宮姑娘給我們什麽大禮?”
宮羽眼波流動,粉麵上笑靨如花,不疾不徐地道:“宮羽雖是藝伎,但素來演樂不出妙音坊,不過為答謝勝者,你們誰家府第近期有飲宴聚會,宮羽願攜琴前去,助興整日。”
此言一出,滿廳大嘩。宮羽不是官伎,又兼性情高傲,確實從來沒有奉過任何府第召陪,哪怕王公貴族,也休想她挪動蓮步離開過螺市街,外出侍宴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眾人皆是又驚又羨,言豫津更是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縫兒,道:“宮羽姑娘肯來,沒有宴會我也要開它一個!”
梅長蘇卻微微側了側頭,壓低了聲音問道:“宮姑娘這個承諾可有時限?是必須最近幾天辦呢,還是可以延後些時日,比如到四月份……”
他這輕輕一句,頓時提醒了言豫津,忙跟著問道:“對啊對啊,四月中可以嗎?”
宮羽一笑道:“今年之內,隨時奉召。”
“太棒了!”言豫津一拍蕭景睿的背,“你的生日夜宴,這份禮夠厚啊!”
蕭景睿知他好意,並沒有出言反對。因為他的生日宴會一向隨意,以前曾有損友用輕紗裹了一個美人裝盤帶上時被父親撞見,最後也隻是搖頭一笑置之,更何況宮羽這樣名滿京華的樂藝大家,自然更沒什麽問題。另外蒞陽長公主也喜好樂律,隻是不方便親至妙音坊,如今有機會請宮羽過府為母親奏樂,也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
“那就定了,四月十二,煩請宮姑娘移駕寧國侯府。”言豫津一擊掌,錘落定音。
謝弼佯裝嫉妒地笑稱大哥太占便宜,旁邊有人過來湊趣祝賀,言豫津神采飛揚地左右答禮,宮羽撫弄著鬢邊的發絲淡淡淺笑,一片熱鬧中,隻有梅長蘇眼簾低垂,凝望住桌上玉杯中微碧的酒色,端起來一飲而盡,和酒咽下了喉間無聲的歎息。
第七十六章 私炮坊
經過一個新春,年前那風波頻頻的緊張局麵至少在表麵上稍稍鬆緩了下來。在宮中,越妃做足了示弱的姿態,皇後的主要精力又要放在安穩六宮上麵,兩人好一陣子沒有起過大的衝突。朝堂上,太子和譽王雖然仍是政見不和,但由於暫時沒有新的引線燃起,針尖對麥芒的情況畢竟有所減少,自十六皇帝複朝開印後,兩人還沒有一次當麵的正式交鋒,讓人感覺很是和平,甚至有些和平的過了分。
果然,清閑的日子總是延續不了幾天。正月二十一,一聲巨響震動了半個京城。
當時正在窗前曬著暖暖冬陽的梅長蘇感到了一絲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顫動,大約半個時辰後,他得知了這絲顫動並不是錯覺。
“私炮坊所存的火藥意外爆炸?”聽完黎綱第一時間來報的消息,梅長蘇閉上了眼睛,喃喃自語了一句“譽王果然比我狠……他竟然能將事情鬧大到如此程度……”
“據說是由於最近無雪天幹,火星崩落引起的,整個私炮坊爆炸後被夷為平地,四周受牽連的人家初計也有九十多戶,這其中大部分是毀於後續引發的大火,燒了大半個街坊,死傷慘重。現在因為屍體不全,具體死了多少人暫時難定,但單私炮坊內就有數十人,加上遭受無妄之災的平民,少說也有一百多了……”
“傷者呢?”
“近一百五十人,重傷的有三十人左右。”
“現在火情如何?”
“好在今天無風,沒有延到下一個街坊,現在勉強已算被撲滅下去了。不過當時火勢實在太大,最先趕到的京兆衙門隻有那麽點子人,即使加上了周邊自發來救火的居民,也根本控製不住。鄰近人家忙著轉運財物,有些奸邪之徒便開始趁機哄搶,巡防營這時才趕到,一麵鎮壓,一麵自己趁亂摸取,場麵十分混亂,最後還是靖王殿下率親兵到現場才鎮住的。後來靖王殿下支出了一部分軍中帳篷,暫且安置災民和傷者。太醫院的醫士和藥品都是官冊的,一時調撥不出來,殿下出資征用民間的,屬下已經啟動京城裏的藥堂兄弟們前去支援了。“
“做的好。”梅長蘇讚了一句,又補充道,“燒傷不好治,潯陽雲家有種不錯的膏藥,你派人快馬兼程去取一些來交給靖王。”
“是。”
梅長蘇的目光幽幽地閃動了一下,又道:“現在正月都快過完了,已不是最危險的時候,反而發生了這種慘烈的意外,時機未免太巧……傳我的話,一定要重點針對譽王詳細徹查,盡量找到他有意引發此案的證據。這麽多條人命啊,豈能無聲無息地死去……一旦有任何進展,立即密報給我。”
“是。”
黎綱躬身退下後,梅長蘇緩緩起身,走到書桌邊展開一幅雪白的宣紙,開始濡墨作畫,想以此穩定心神。飛流也進來拿了枝筆不聲不響地趴在旁邊畫著,默默地陪伴他。窗外的日腳慢慢移動,梅長蘇的心緒也漸漸沉澱。一幅完就,停筆起身時隻覺腰部有些微酸,旁邊的少年也隨之抬起了頭,漂亮的大眼睛裏全是關切。
“飛流出去玩吧?”
“不!”少年搖著頭。
“那……跟蘇哥哥一起出去走走?”
“好!”
梅長蘇從旁邊衣架上拿起一件貂皮翻領的大毛衣服穿了,走出房門。守在院中的護衛見他是外出的打扮,忙備好小轎。一行人出了大門後,按梅長蘇的指示,穿街過巷,來到一處餘煙未盡的街口。
雖未設明卡,但京兆衙門的捕快們三三兩兩地成隊,還是在阻止閑人們隨意進出,遙遙看去,半個街坊都是斷壁殘垣,彌漫著一股焦臭的味道,偶爾還有殘留的明火竄出,被巡視的官兵們潑水澆滅。梅長蘇下了轎,沿著狼籍一片的街道向裏走著,負責警戒的捕快見他衣著不俗,不知是何來頭,雖然還是要遵照職責過來詢問,但態度還算和藹。
“我是……”梅長蘇正想著該怎麽說比較合適,突然看見靖王府的中郎將列戰英從一個拐角處出來,便抬起頭,向他打了個招呼。
列戰英其實根本沒怎麽跟梅長蘇說過話,但是對於這位直接導致了靖王府內部整飭活動的蘇先生還是印象深刻,見人家主動招呼,立即予以了禮貌的回複。
捕快們呆呆地看著兩人相互招手,以為都是靖王府的人,忙退到一邊讓出道路。梅長蘇快步走過去,問道:“靖王殿下呢?”
“在裏麵……”列戰英以手勢指明方向,突然又覺得不是特別妥當,補問了一句,“是殿下約先生來的嗎?”
梅長蘇回頭看了他一眼,故意道:“不是,殿下一直躲著不想見我,今天聽說他在這裏,所以找了過來。”
“啊?”列戰英剛呆了呆,梅長蘇已揚長而去,等他反應過來急急從後追上時,靖王恰好帶著親兵從裏麵巡視而來,三人碰了個麵對麵。
“蘇先生?”靖王雖然也有些意外,但隨即了然,“京中的任何大事,果然都逃不過先生的法眼啊。”
梅長蘇遊目四周,雖然耳邊仍是一片哀哀哭聲,但並無流離街頭之人。沿著道路兩邊紮著一座座挨著的帳篷,有官兵捧著一盆盆熱氣騰騰的食物一個帳篷一個帳篷地分發著。草藥的味道從街道的另一頭飄過來,同時也有蒙著白布的擔架被抬出。
“若是戰場,這不算什麽,但這是大梁國的繁華帝都,景象未免有些慘烈,”梅長蘇歎息一聲,“殿下真是辛苦了。”
“都是勤勤懇懇的小百姓,沒有人知道自己家隔壁是個火藥庫。”靖王也隨之歎了口氣,示意一旁的列戰英退下,“也許真是時也命也,能多過一天就好了……”
梅長蘇挑了挑眉,“殿下此言何意?”
“沈追昨日很高興地對我說,他終於查明了太子與戶部那個樓之敬設立私炮坊牟取暴利的一應事實,隻是無權立即查封,所以已具折上報聖聽,請求陛下恩準京兆尹府協助封收這座私炮坊,抄沒贓款,緝拿疑犯。他當時很有自信地說,一兩天內就會有朱批下來。沒想到啊……折子才遞上去一天,就發生如此慘烈的意外,上百條人命眨眼灰飛煙滅……而且對其中大多數人來說,這簡直是場無妄之災。”
梅長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殿下覺得,這是個意外?”
靖王的視線瞬間凝結,緩緩回頭直視著梅長蘇的臉,語氣中寒氣磣磣:“蘇先生在暗示什麽?”
“沈追身為繼任者,具表彈劾前任,就算有再多的人證物證,鬧到天也不過是一樁貪瀆案。太子畢竟是太子,陛下無論如何斥責他,懲罰都必然是不疼不癢的。可如今一聲炮響,事情頓時被鬧得眾人皆知,這到底也是上百條人命,民情民怨,很快就會形成鼎沸之態。太子將要受到的懲罰,隻怕會比以前重得多。殿下請細想,這案子鬧大了,太子必然吃虧,那誰有好處呢?”
“隻是為了加重打擊太子的砝碼,譽王就如此視人命為無物?”靖王麵色緊繃,皮膚下怒氣漸漸充盈,唇邊抿出如鐵的線條。恨恨的一句自語後,他突然又將帶有疑慮的視線轉向了梅長蘇,“這是蘇先生為譽王出的奇謀嗎?”
梅長蘇一開始以為自己聽錯,轉頭看了靖王一眼,才慢慢領會到他說的確實是自己所聽到的意思。雖然是被誤會,而且就情勢而言這也不是太值得生氣的事情,可不知為什麽,梅長蘇就是覺得心頭一陣怒意翻騰,強自忍耐了半晌,方冷冷地道:“不是。這都是事情發生後,我調查推測而知的。”
靖王見他沉下了臉,語氣甚是冷冽,心知說錯了話,心中歉然,忙道:“是我誤會了,先生不必多心。”
梅長蘇淡淡地將頭轉向一邊,看著被濃煙熏得發黑的倒塌民房,沒有說話。靖王的性子一向孤傲,道了一句歉後人家不理,便不肯再說第二句,場麵頓時冷了下來。
這時靖王府中一名內史跑了過來,稟道:“王爺,屬下已奉命查清完畢,除了府裏內院支出的物資外,軍帳上共計支出帳篷兩百頂,棉被四百五十床。這些都是軍資,要不要上報兵部?”
“多虧你提醒,不然我還忘了。這雖不是什麽大事,但還是報兵部一聲比較好。”
“是。”內史剛要行禮離開,梅長蘇突然低聲說了兩個什麽字,因為聲音小,連與他隻相隔一步的靖王最初都有些拿不準自己有沒有聽對,轉頭看了他一眼,見對方雙眼低垂,神色安靜,並沒有再重說一遍的意思,心中不由微微一動,對那內史道:“你手裏事情也多,就當是本王忘了,你也忘了,暫時不必報知兵部。”
對於這樣奇怪的吩咐,內史實在想不出是為什麽,訝異地張著嘴愣了半天,直到靖王皺了皺眉,才趕緊應諾了一聲“是”,快步離去。
等他走遠,靖王方緩緩問道:“先生可知,這批軍資雖然已經撥付給了我,但用於安置這些災民,已算是挪為他用了。按規矩確實應該通知一下兵部,為什麽先生說不報?”
“現在是戰時嗎?”
“不是。”
“這算是很大一批軍資嗎?”
“從數量上來看幾乎不算什麽。”
“帳篷和棉被用過了不能回收再用嗎?”
“最後當然是要收回的?”
“非戰時,借幾頂帳篷幾床棉被出去,算什麽芝麻大的事?”
“事情雖小,但按製度還是應該告知……”
“不告知又怎麽樣?”
靖王目光微凝,“先生應該知道兵部是太子的勢力範圍,這過錯雖然小,但一旦被兵部抓住,隻怕還是會具本參我。”
“就是要讓他們參你。”梅長蘇側轉身子,與靖王正麵相對,“殿下急公好義,對災民廣施仁慈,這是壞事嗎?”
“當然不是……”
“殿下做的是好事,犯的錯也隻是小小一樁、不值一提,兵部明明可以體諒殿下的一時疏忽,卻非要抓著不放。這一狀告到內閣,朝臣們會認為是殿下你罪不可恕,還是太子借兵部之手打壓你?”梅長蘇的唇邊掛著一絲冷笑,“朝堂之上遠不是太子能一手遮天的,兵部要參你,你隻需要認錯承認事急事雜,一時疏忽就行了,到時就算譽王不出麵,也自然會有耿介的朝臣打抱不平,出來為你講話,有什麽好擔心的?”
靖王傲然道:“我倒不是怕兵部會把我怎麽樣,就算父皇再怎麽嚴厲,這點小罪名我還不放在眼裏,隻是明明可以免此疏漏的,為什麽非要鬧這一出?”
梅長蘇的笑容更冷,“不鬧怎麽行?現在濟濟朝臣,大部分的目光都盯在太子和譽王的身上,殿下做的事有幾個人會真正注意到?雖然是多做事少說話,但自己不說,讓別人說總可以吧。兵部這一狀告上去,皇上和朝臣們才會注意到,當太子和譽王互咬互撕的時候,是誰在控製場麵?是誰在安穩民心?是誰明明默默無爭,卻反而要被攻擊?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孰是孰非,自然會有公論。反之,如果殿下你現在報了兵部,事情雖然做的天衣無縫了,可效果卻適得其反,白白埋沒了殿下的善行,如好象衣錦夜行一般,無人得知。”
靖王兩道英挺的濃眉皺在了一起,道:“本王做這些事,不是做給別人看的。”
梅長蘇一連冷笑了幾聲,道:“如果做之前就想著是要給別人看,那是殿下的德行問題,但如果做完了善行卻最終無人得知,那就是我這個謀士無用了……就算是為了蘇某,請殿下您委屈一下吧。”
靖王聽他語有譏嘲,辭意甚是尖銳,知道他方才的氣性未平,倒也不惱,淡淡道:“先生皆是為我,何談委屈。這是先生思慮周密,我自愧不如,一切都照你說的辦吧。”
第七十七章 沈追
此時若有知情者旁觀,當覺得這兩人之間情形古怪。為主君者無意出言籠絡,為下屬者也不願曲意和柔,時不時還相互冷刺一句,說出的話極是尖刻。但如果說他們之間有敵意吧,卻又都坦坦蕩蕩,有什麽話全都說了出來,彼此並不暗藏猜疑。
不過令人慶幸的是,兩人對目前這樣的相處模式,都還覺得不錯,並無反感之意。
“請問殿下,庭生近來如何?”梅長蘇負手在後,淡淡問道。
“很好,文才武功都有進益,心性也愈來愈穩,府裏的人都很喜歡他。”靖王的目光閃動了幾下,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我一直都想問你,你這麽關愛庭生,以前是不是認識我大皇兄?”
“我關愛庭生,當然是因為要討好殿下你啊。”
靖王被梅長蘇這不鹹不淡的語氣弄得有些惱火,加重了語氣道:“我是認真地在問你!”
“祁王殿下麽……”梅長蘇的視線飄飄浮浮地望著旁邊輕嫋直上的黑煙,“素來仰慕,也曾想過要在他的麾下伸展宏圖抱負,隻可惜……”話到此處,他突然停住,向靖王遞了個眼色,一轉身快速地離開了。
靖王愣了愣,轉頭順著梅長蘇剛才所看的方向一瞧,隻見頂頂帳篷間,一個三十七八歲的官員費力地穿行而來,一邊走一邊向靖王抬手打著招呼。
“見、見過殿下……”因為身形微胖,走到近前時官員已有些微氣喘,拱著手道,“如此慘劇,多虧殿下及時出麵,我今天恰好外出,所以這時候才過來,接下來的善後工作戶部會盡快接手,請殿下放心。”
“都是百姓的事,分什麽彼此。”靖王一麵微笑了一下,一麵暗暗地朝梅長蘇消失的方向瞟了一眼。……他是看見沈追過來才走的嗎?不願意讓自己正在結交的這些忠直官員們發現兩人之間的來往嗎?
“剛才好象看見殿下在跟人談事情,怎麽走了?是誰啊?”沈追因為本身與宗室有親,再加上與靖王相交投契,兩人之間相處比較輕鬆,故而隨口問著,也沒想過該不該問。
靖王稍稍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坦然道:“那人就是蘇哲,他的名字你一定聽過,近來在京城也算聲名赫赫了。”
“哦?”沈追踮著腳尖張望一回,當然什麽也看不到了,“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麒麟才子啊?可惜剛才沒看清模樣。聽說他最近在為譽王殿下獻策效力呢,怎麽殿下你也認識他?”
“何止認識,他還曾到我府上來過呢。”靖王淡淡道,“此人果不負才子之名,行為見識,都在常人之上。你一向愛才,以後若有機會與他相交,也一定會為之心折。”
“隻是不知道他除了有才之外,心田如何?”沈追真心地勸說道,“據說此人的才氣多半都在權謀機變上,殿下與這樣的人來往。還是應該多加防備才是。”
“嗯,我會小心的。”靖王點了點頭,也不多言。
“不過這樣的場合,他來做什麽?”沈追環顧左右一遍,“莫非是為譽王殿下來察看情況的?”
“你是不知道,這位蘇先生對京城情況一向了如指掌,出了這麽大的動靜,他會來看看也不奇怪。”靖王神情凝重了下來,“你先別好奇他了,這件事明天便會驚動聖聽,你想好怎麽辦了嗎?”
沈追的神色也隨之肅然了下來,道:“沒什麽好想的,具實上報就是了。樓之敬曆年的帳目,我已經清算好了,他與太子殿下之間分利的暗帳我也追查到手,不瞞你說,我府裏昨天還鬧了刺客呢。”
靖王微驚,一把抓住他的肩頭:“那你受傷沒有?”
沈追心中感動,忙笑道:“我生來福相,一向逢凶化吉的。不過那刺客倒極是厲害,我府中那些三腳貓護衛根本不是對手,幸好不知從何處來了一位高手相救,隻是他打跑刺客就走了,名字也沒留下一個,到現在我也不知是何方高人救了我呢。”
“你可看清相貌?”
“他蒙著臉,不過眼睛很大很亮,應該十分年輕。”
“那你手上的這本暗帳……”
“我一早就交到懸鏡司請他們直接麵呈皇上了。隻要證據沒事,現在殺了我也沒用。”沈追樂觀地嗬嗬一笑,“所以我才敢這樣到處亂走。”
“你別大意了,縱然不為滅口,報複也是很可怕的兩個字。”靖王正色道,“戶部被樓之敬折騰成這個樣子,全*你撥亂反正,這是關係國計民生的大事,如此重一付擔子,要是你出了什麽意外,等閑誰能挑得起?”
“殿下如此厚愛,我真是感激不盡。”沈追歎道,“身為社稷之臣,自當不畏艱難,我是不會輕舍其身的。隻可惜朝堂大勢,都是權謀鑽營,實心為國的人難以出頭,就是殿下你……”
“好了,”靖王截住了他的話頭,“我們說過不談這些的。查清此案對你來說,既是大功一件,也是大禍的起端,你府中護衛那樣我實在不放心,隻不過直接調我府裏的人也不太妥當,你可介意我從外麵薦幾個人來?你放心,一定都是信得過的好漢。”
“殿下說哪裏話,我是分不出好歹的人嗎?”沈追感激地謝過了,兩人又大略聊了幾句閑話,因為都有很多事要忙,便分了手,靖王先回府去,沈追則帶著幾個幹吏在現場處理後續事務。
私炮坊的這一聲巨響,餘波驚人。雖然與太子有關的部分略略被隱晦了一些,但事實就是事實。梁帝震怒之下,令太子遷居圭甲宮自省,一應朝事,不許豫聞。由於此案被掛落的官員近三十名,沈追正式被任命為戶部尚書,除日常事務外,還奉旨修訂錢糧製度,以堵疏漏。
此次事件從爆發到結束,不過五天時間,由於證據確鑿,連太子本人都難以辯駁,其他朝臣們自然也找不到理由為他分解。除了越妃在後宮啼哭了一場以外,無人敢出麵為太子講情。不過在整個處理過程中,有一個人的態度令人回味。那便是太子的死對頭譽王。按道理說他明明是最高興太子跌這麽大一個跟鬥的人,不追過來補咬兩句簡直與他素日的性情不符,但令人驚訝的是,這次他不知是受了什麽指點,一反常態,不僅自始至終沒有落井下石地說過一句話,甚至還拘束了自己派別的官員,使朝廷上沒有出現趁機瘋狂攻擊太子黨的局麵。這一手的明智之處在於讓此案至少在表麵完全與黨爭無關,全是太子自己德政不修幹下的汙糟事,而梁帝也因此沒有疑心譽王是否從中做了什麽手腳,把一腔怒意全都發在了太子的身上。
這樣高明的一招到底是誰教給他的大家隻能暗暗猜疑,隻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太子遷居的當日,譽王曾歡歡喜喜地親自挑選了許多新巧的禮物,命人送到了蘇哲的府上,雖然人家最終也沒有收。
這樁醜惡的私炮案令梁帝的心情極端惡劣,但同時,也讓這位畢竟已過花甲之年的老人甚是疲累,以至於蒙摯在月底向他複命請罪,稱自己未能在期限前查明內監被殺案時,他在情緒上已經沒有了多大的波動,隻是罰俸三月,又撤換了禁軍的兩名副統領後,便將此事揭過不提了。
靖王果然受到了來自兵部對於他挪用軍資未及時通報的指控,在他上表請罪的第二天,戶部新貴沈追在朝堂之上發表了激情洋溢的演講,為靖王進行了憤怒地辯護。蕭景琰雖然性子執拗,但一向為人低調,近來的表現又非常之好,朝廷中對他有好感的人與日俱增,連梁帝也因為父子倆有多年未再提當初舊事,漸漸不似以前那般反感他。在這件事情上,梁帝認為靖王沒什麽大錯,不僅沒有降罪,還誇了他一句“遇事決斷,實為朝廷分憂”,命他補報一份文書了事。兵部沒把握好風向,吃了啞虧不說,還白白讓對方露了一個大臉,太子陣營因此更是雪上加霜。
春分過後,天氣一日暖似一日,融融春意漸上枝頭,郊外桃杏吐芳,茸草茵茵,有些等不及的人已開始脫去厚重的冬衣,跑去城外踏青。蕭景睿與言豫津也上門來約了好幾次,但梅長蘇依然畏寒,不太願意出門,兩人也隻好自己遊玩去了。
若說金陵盛景,自然繁多,適合春季觀賞的,有撫仙湖的垂柳曲岸、萬渝山的梨花坡和海什鎮的桃源溝。這三處景致都在京南,因此南越門出來的官道上十分熱鬧,兩邊甚至形成了臨時的集市,售賣些小吃點心,茶水,或者手工玩物什麽的,居然也客如雲來,生意極好。
踏青回城的途中,蕭景睿看中一組釉泥捏製的胖娃娃,覺得它們神態各異,嬌憨可愛,打算買回去送給因待產而氣悶的妹妹。攤主忙著用草紙一個個分別包好,放進小盒子中,言豫津覺得口渴,不耐等候,自己先一個人到一處茶攤喝茶去了。
片刻後,蕭景睿拎著紮好的小盒子過來,小心地放在桌上,這才坐下,也要了碗茶慢慢喝著。言豫津瞧著那盒子,撐著下巴笑道:“綺姐會喜歡麽?”
“這娃娃這麽可愛,連我都喜歡,小綺一定喜歡。”
“你還真是個好哥哥,出來踏青都記掛著妹妹。謝緒明天要回書院去了,你不買點東西送他?”
“他喜歡玉器,我已經在琦靈齋挑好了一件,讓直接送到家裏,現在多半已經到他手上了。”
言豫津嘖嘖有聲地道:“還真是挑不出你的毛病來呢。其實你比較想讓謝緒留下來過完你的生日再走吧?”
“三弟看重學業是應該的,何況也就這麽幾年。”蕭景睿笑著斜了他一眼,“是你想讓他留下來,好欺負著玩吧?”
“他讀書都快讀呆了,一股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的酸儒氣,我再不欺負欺負會變傻的,他要有你一半溫厚就好了。”
“我們三兄弟性情各異,都是一樣才奇怪呢。”蕭景睿提起茶壺為他添了水,“不是渴了嗎?快喝吧,又不是你兄弟,你著什麽急?”
言豫津用力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他不是我兄弟,你是啊!他如果將來沒出息,要操心的人一定是你這個大哥。”
“謝緒會沒出息?”蕭景睿失笑道,“他隻怕是最有前途的了。若說我們三兄弟,最沒出息的人應該是我,文不成武不就,也無心仕途,這一生多半平淡而過,不能為謝家門楣增輝。”
“公子榜榜眼啊,突然說的這麽謙虛,想勾我誇你嗎?”言豫津撇了撇嘴。
“以前江湖爭浮名,實在是存了刻意心腸。現在隻想安靜寧和,少了許多風發意氣,明年的公子榜,一定不會再有我了。”
“有沒有你無所謂啦,隻要有我就行,我還是比較喜歡這個浮名的,多帥啊……”
蕭景睿忍不住一笑,正要刺他兩句,旁邊桌客人起身,背著的大包袱一甩,差點把裝泥娃娃的小盒子掃落在地,幸而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連念兩聲:“幸好幸好。”
“不就一泥娃娃嘛,攤子還在那兒呢,碎了再買唄,也值得你這般緊張?”
“隻剩這最後一套了,碎了哪裏還有?”蕭景睿小心地將盒子改放了一個地方,“小綺最近心情一直不好,我還想她看著這些娃娃開心點兒呢?”
“心情一直不好?”言豫津的雙眸微微變深了一些,“是因為……青遙兄的病吧?”
“是啊,”蕭景睿歎一口氣,“青遙大哥上個月突發急病後,一直養到現在才略有起色,雖然我們都勸她寬心,說不會有事的,但小綺還是難免擔憂。”
“青遙兄……到底得的是什麽病啊?我記得頭天還看到他好好的,第二天就聽說病得很重。”
“大夫說是氣血凝滯之症,小心調理就好了。”
言豫津深深地看著他,吐出兩個字:“你信?”
蕭景睿一呆:“什麽意思?”
“氣血凝滯之症……”言豫津的笑容有些讓人看不懂,“我探望過青遙兄幾次,說實在的,也就你不知道疑心……”
“自家兄弟,疑心什麽?疑心青遙大哥裝病嗎?”
言豫津沒好氣地看著他,不再繞圈子,幹幹脆脆地說,“景睿,那不是病,那是傷!”
第七十八章 兄弟
“傷?”蕭景睿驚跳了一下,“青遙大哥怎麽會受傷的?”
“你問我我問誰啊?”
“你剛才不是一副什麽都知道的樣子嗎?”
“我怎麽可能什麽都知道,如果這世上真有什麽都知道的人,那也是琅琊閣主和咱們那位蘇兄……”言豫津眼珠一轉,“哎,咱倆去問問蘇兄,他說不定還真的知道青遙兄是怎麽受傷的……”
“去,”蕭景睿白了他一眼,“你憑什麽說青遙大哥身上的是傷?他是江湖人,受傷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何必要裝成是病瞞著大家?”
“那可不一定……如果受傷的時候,剛好是在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呢?”
“豫津!”蕭景睿頓時臉色一沉,“你這話什麽意思?我青遙大哥素有俠名,會去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你惱什麽惱?”言豫津理直氣壯地回瞪著他,“我小時候不過逗弄一下小姑娘,你就說我做的事見不得人,從小一路說到大,我惱過你沒有?”
“你……我……”蕭景睿哭笑不得,“我那個是在開你的玩笑啊!”
“那你怎麽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
蕭景睿簡直拿這個人沒有辦法,隻能垮下肩膀,無奈地放緩了語氣道:“豫津,以後不要拿我大哥開這種玩笑……”
“知道了知道了,”言豫津擺了擺手,一把抄起桌上的杯子,正要朝嘴邊遞,官道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老板,麻煩遞兩碗茶過來。”
“好勒!”茶攤主應了一聲,用托盤裝了兩碗茶水,送到攤旁*路邊停著的一輛樣式簡樸的半舊馬車上。一隻手從車內伸出,將車簾掀開小半邊,接了茶進去,半晌後,遞出空碗和茶錢,隨即便快速離開,向城裏方向駛去。
言豫津捧著茶碗,呆呆地望著馬車離開的方向,忘了要喝。
“怎麽了?”蕭景睿趕緊將茶碗從他手裏拿下來,隻免他濺濕衣襟,“那馬車有什麽古怪嗎?”
“剛才……剛才那車簾掀起的時候,我看到要茶的那個人後麵……還坐著一個人……”
如果此時是謝弼在旁邊,他一定會吐槽說:“馬車裏坐著人你奇怪什麽,難不成你以為裏麵會坐條狗?”不過現在跟他在一起的是蕭景睿,所以他隻聽到一句溫和的問話:“那人是誰?”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言豫津抓住好友的胳膊,“那是何文新!”
“怎麽會?”蕭景睿一怔,“何文新馬上就要被春決了,現在應該是在牢裏,怎麽會從城外進來?”
“所以我才覺得自己看錯了啊……難道隻是長得象?”
“可能,這世上芸芸眾生,容貌相象的人太多了。”
“算了,也許真是我發昏……”言豫津站了起來,抖一抖衣襟,“也歇夠了,咱們走吧。”
蕭景睿付了茶錢,提起小盒子,兩人隨著進城的人流晃一晃地走著,看起來十分輕閑自在,路過糖油果子攤時,蕭景睿還順手買了整整一鍋,也不知他買這麽多這樣尋常點心要做什麽。等到了城門口處,大約因為例檢,人潮略略有些凝滯,不過也還算是平穩有序地向內流動著。守城門的官兵隸屬於巡防營,而巡防營在軍製上歸寧國侯節製,見了侯府大公子,全都躬身過來見禮,蕭景睿一向沒什麽架子,笑著點頭,將手裏的吃食拿給為首的人,吩咐他“輪班後給弟兄們當點心”,之後才與言豫津一起向裏走去。
“原來你買給他們的……”國舅公子笑嘻嘻地用手肘頂了好友一下,“不知道你的一定說你會做人,實際上你就是心好。”
“你忘了,早上我們出城時也是這位七叔當班,他還特意推薦說城外的糖油果子有特色,讓我們一定嚐一嚐呢。我不過順路幫他買一些罷了,扯得上什麽心好不好的?”
“我是忘了。”言豫津誇張地歎著氣,“景睿啊,你這麽細心體貼,將來誰嫁了你,一定好有福氣。”
“去你的。”蕭景睿笑著給了他一拳,正打鬧間,突見有一隊騎士快馬奔來,忙將好友拉到路邊,皺了皺眉,“刑部的人跑這麽快做什麽?”
“後天就是春決,行刑現場已經在東城菜市口搭好了刑台和看樓,昨天就戒防了,這隊人大概是趕去換防的。”言豫津凝望著遠去的煙塵,“我想……文遠伯應該會來觀刑吧……”
“殺子之仇,他自然刻骨。”蕭景睿搖頭歎道,“那何文新若非平時就跋扈慣了,也不至於會犯下這樁殺人之罪……但不管怎麽說,他這也是罪有應得。”
言豫津眯著眼睛,不知在想什麽,但出了一陣神後,也並沒有多言。兩人在言府門前分手,蕭景睿直接回到家中,隻換了一件衣服,便先去卓家所住的西院探視。
此時卓鼎風不在,院子裏櫻桃樹下,卓夫人與大腹便便的謝綺正坐在一處針線,見蕭景睿進來,卓夫人立即丟開手中的刺繡,將兒子招到身邊。
“娘,這一天可好?”蕭景睿請了安,立起身來。比起感情內斂、形容冷淡的蒞陽長公主,這位卓家娘親更具有母性一些,素來疼愛景睿更勝過青遙,拉著他的手柔聲問道:“今天玩得可開心?餓了吧?要不要吃塊點心?”
“睿哥真是娘的心頭肉,”謝綺忍不住笑道,“你在謝家是長子,在娘這裏卻是幺兒,盡管撒嬌好了,就當我這個大嫂不在。”
蕭景睿也不禁一笑:“說實在的,你都嫁了這些年,我還看你是個妹子,不象大嫂。這是我帶給你的東西,看看喜不喜歡?”
謝綺拆開包裝,將那一組十二個小泥娃娃擺放在旁邊矮桌上,麵上甚是歡喜,“真的好可愛,多謝睿哥了。”
“綺妹將來,也會有這麽多可愛的小娃娃的……”
“拜托你睿哥,這有十二個呢,我要生得了這麽多,不成那個什麽……”謝綺雖然是個疏朗女兒,說到這裏也不免紅著臉笑起來。
“對了,青怡妹子呢?”
“出門了。”
“啊?”
“怎麽,隻許你出門踏青,不許人家去啊?弼哥陪著她,你放心好了。”
“我今早約二弟的時候,他不是說有事情不去嗎?”
謝綺嗔笑道:“人家隻是不跟你去而已,你知點趣好不好?”
“睿兒老實嘛,你笑他做什麽?”卓夫人忙來回護,撫著蕭景睿的額發道,“你什麽時候也給娘帶一個水靈靈的小媳婦回來啊?”
“娘……”蕭景睿趕緊將話題扯開,“青遙大哥的病今天怎麽樣了?看綺妹這麽輕鬆的樣子,多半又好了些?”
“是好多了。午後吃了藥一直睡著,現在也該醒了,你去看看吧。”
蕭景睿如蒙大赦,趁機抽開身,逃一般地閃到屋內,身後頓時響起謝綺銀鈴似的笑聲。
卓青遙夫婦所住的東廂,有一廳一臥,一進去就聞到淡淡的藥香。由於窗戶都關著,光線略有些暗淡,不過這對視力極好的蕭景睿來說沒什麽障礙,他一眼就看見床上的病人已坐了起來,眼睛睜著。
“大哥,你醒了?”蕭景睿趕緊快步趕上扶住,拿過一個*枕來墊在他身後。
“你們在外麵這樣笑鬧,我早就醒了。”卓青遙的笑容還有些虛弱,不過氣色顯然好了許多,蕭景睿去推開了幾扇窗子,讓室內空氣流通,這才回身坐在床邊,關切地問道:“大哥,可覺得好些?”
“已經可以起來走動了,都是娘和小綺,還非要我躺在床上。”
“她們也是為了你好。”蕭景睿看著卓青遙還有些使不上力的腰部,腦中不由自主地閃過言豫津所說的話,臉色微微一黯。
“怎麽了?”卓青遙扶住他的肩頭,低聲問道,“外麵遇到了什麽不快活的事情了嗎?”
“沒有……”蕭景睿勉強笑了笑,默然了片刻,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大哥,你到京城來之後,沒有和人交過手吧?”
“沒有啊。”卓青遙雖然答的很快,但目光卻暗中閃動了一下,“怎麽這樣問?”
“那……”蕭景睿遲疑了一下,突然一咬牙,道,“那你怎麽會受傷的呢?”
他問的如此坦白,卓青遙反而怔住,好半天後才歎一口氣,道,“你看出來了?不要跟娘和小綺說,我養養也就好了。”
“是不是我爹叫你去做什麽的?”蕭景睿緊緊抓住卓青遙的手,追問道。
“景睿,你別管這麽多,嶽父他也是為國為民……”
蕭景睿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大哥,突然覺得心中一陣陣發寒。奪嫡,爭位,這到底是怎樣一件讓人瘋狂的事,為什麽自己看重的家人和朋友一個個全都卷了進去?父親、謝弼、蘇兄、大哥……這樣爭到最後,到底能得到什麽?
綺妹馬上就要臨產,父親卻把女婿派了出去做危險的事情,回來受了傷,卻連家裏的人都不敢明言,怎麽可能會是光明正大的行為?為國為民,如此沉重的幾個字,可以用在這樣的事情上麵嗎?
“景睿,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亂想了?”卓青遙輕柔地,用手指拍打著弟弟的麵頰,“就是因為你從小性子太溫厚,娘和嶽母又都偏愛你,所以嶽父所謀的大事才沒有想過要和你商量。如今譽王為亂,覬覦大位,嶽父身為朝廷柱石,豈能置身事外,不為儲君分憂?你也長大了,文才武功,都算是人中翹楚,有時你也要主動幫嶽父一點忙了。”
蕭景睿抿緊了嘴唇,眸色變得異常深邃。他溫厚不假,但對父親的心思、朝中的情勢卻也不是一概不知。聽卓青遙這樣一講,便知他,甚至卓爹爹,都已完全被自己的謝家爹爹所收服,再多勸無益了。隻是不知道,青遙大哥冒險去做的,到底是一樁什麽樣的事情呢……
“大哥,你的天泉劍法,早已遠勝於我,江湖上少有對手,到底是什麽人,可以把你傷的如此之重?”
卓青遙歎了一口氣,“說來慚愧,我雖然慘敗於他手,卻連他的相貌也沒有看清楚……”
“那大哥是在什麽地方受的傷呢?”
卓青遙鎖住兩道劍眉,搖了搖頭,“嶽父叮囑我,有些事情不能告訴你……聽說你和那位江左的梅宗主走的很近?”
蕭景睿微微沉吟,點頭道:“是。”
“這位梅宗主確是奇才,嶽父原本還指望他能成為太子的強助,沒想到此人正邪不分,竟然倒向了譽王那邊……景睿,我知道你是念恩的人,他以前照顧過你,你自然與他親厚,但是朝廷大義,你還是要記在心裏。”
蕭景睿忍不住道:“大哥,太子做的事,難道你全盤讚同……”
“臣不議君非,你不要胡說。嶽父已經跟我說過了,這樁私炮案,太子是被人構陷的。”
蕭景睿知道自己這位大哥素來祟尚正統俠義,認準了的事情極難改變。現在他傷勢未愈,不能惹他氣惱,當下隻也得低下頭,輕聲答了個“是”字。
第七十九章 刑場驚變
兩兄弟正談著,外廂門響,謝綺慢慢走了進來,大家立即轉了話題,閑聊起來。未幾到了晚膳時候,卓夫人來領了蕭景睿去飯廳,卓青遙夫婦因行動不便,一起在自己房內吃飯。
謝弼與卓青怡此時已經回來,但謝玉和卓鼎風卻不知為了何事不歸,隻打發了人來報說不必等他們,因此堂上長輩隻有兩位母親,氣氛反而更加輕鬆。
蕭景睿在兩位娘親眼裏是最受寵的孩子,這一點在飯桌上體現得猶為明顯,尤其是卓夫人,有什麽景睿愛吃的菜,一律是先挾到他的碗中。謝弼在一旁玩笑地抱怨道:“我和謝緒也在啊,沒有人看得見我們嗎?”
蒞陽長公主冷淡自持,隻看了他一眼,微笑不語,卓夫人卻快速挾起一個雞腿塞進他碗中,笑道:“好了,有你們的,都快吃吧。大小夥子,吃飯要象狼似的才象話。”
蕭景睿一麵體貼地給默默低頭吃飯的三弟挾菜,一麵笑著打趣謝弼道:“你現在是我娘的女婿,早就比我金貴了,丈母娘看女婿,總是比兒子順眼的,就象在母親眼裏,青遙大哥也比我重要一樣。”
為了區別,當大家同時在場時,蕭景睿一向稱呼卓夫人為娘,稱呼蒞陽公主為母親,被他這樣一說,長公主也不禁笑了笑,道:“青遙本就比你懂事,自然要看重他些。”
謝弼還要再說,被卓青怡紅著臉暗暗踢了一腳,隻得改了話題,聊起今天出城踏青的趣事,大家時不時都接上一兩句,甚是一片和樂融融。
席麵上最安靜的人一向是謝緒,他那清傲冷淡的性子倒是象足了母親蒞陽公主,為人處事一應禮節一絲不苟,用餐時也講究食不語。飯後他默默陪坐了片刻,便向長輩們行禮,跟兄姐打過招呼,又回房念書去了。以至於連蕭景睿這般沉穩的人,都忍不住想要把言豫津叫來,到書房裏一起去鬧鬧他。
“緒兒小小年紀,行事便如此有章法,”卓夫人笑著向蒞陽公主讚道,“將來一定能成大器。”
長公主唇邊掛著微笑,但眸中卻有一絲憂色,輕聲道:“緒兒是愛做學問的人,隻是一向自視太高,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日後難免要吃些虧的。”
蕭景睿與謝弼同時想起謝緒在蘇宅已經吃過的那個小虧,兩人不禁相互對視了一眼,但卻很有默契地誰也沒有提起。大家一起閑話家常到二更時,謝侯與卓鼎風仍然沒有回府,蕭景睿心中略有些不安,送母親們回後院歇息後,立即命人備馬,叫謝弼在家中等候,自己準備出門尋找。誰知剛走到大門口,兩位父親剛巧就回來了。
“怎麽穿著披風?這麽晚了還要出門?”謝玉皺眉責問著,語氣有些嚴厲。
相送蕭景睿出來的謝弼忙解釋道:“大哥是擔心父親和卓伯伯至晚未歸,想要出去找找……”
“有什麽好找的?就算我們兩個真遇到什麽事,你一個小孩子來了能做什麽?”
“景睿也是有孝心,謝兄不必過苛了,”比起謝玉的嚴厲,卓鼎風一向對孩子們甚是慈愛,拍拍蕭景睿的肩膀,溫言道,“難為你想著,時候不早了,去休息吧。”
謝玉看起來今天的心情不錯,竟然笑了起來,道:“卓兄,你實在太嬌慣孩子們了。”
自從太子最近諸事不順以來,謝玉在家中基本上就沒露過笑臉,所以這一笑,蕭景睿和謝弼心中都甚是訝異,不知發生了什麽令他高興的事,卻又不敢多言多問,隻是暗暗猜測著,一起行了禮,默默退了下去。
次日一早謝三少爺謝緒便起程回了鬆山書院,下午蒞陽長公主又決定要回公主府去侍弄她的花房,除了謝綺外的女眷們便都跟著一起去了,謝弼被府裏的一些事絆住了腳,因此隻有蕭景睿隨行護送。春季開的花品種甚多,迎春、瑞香、白玉蘭、瓊花、海棠、丁香、杜鵑、含笑、紫荊、棣棠、錦帶、石斛……栽於溫室之中,催開於一處,滿滿的花團錦簇,豔麗吐芳,大家賞了一日還不足興,當晚便留宿在公主府,第二天又賞玩到近晚時分,方才起輦回府。
因為遊玩了兩日,女眷們都有些疲累,蕭景睿隻送到後院門外,便很快退了出來。他先到西院探望了卓青遙,之後才回到自己所居的小院,準備靜下心來看看書。
誰知剛翻了兩頁,院外便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一路叫著他的名字,語氣聽起來十分興奮。
蕭景睿苦笑著丟下書,到門邊將好友迎進來,問道:“又出什麽熱鬧了?來坐著慢慢說。”
言豫津來不及坐下,便抓著蕭景睿的手臂沒頭沒腦地道:“我沒有看錯!”
“沒有看錯什麽?”
“前天我們在城外碰到的馬車,裏麵坐的就是何文新,我沒有看錯!”
“啊?”蕭景睿一怔,“這麽說他逃獄了?……不對吧,逃獄怎麽會朝城裏走?”
“他是逃了,不過年前就逃了,那天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他是被抓回來的!”
“年前就逃了?可是怎麽沒有聽說過這個消息,刑部也沒有出海捕文書啊……”
“就是刑部自己放的,當然沒有海捕文書了!”言豫津順手端起桌上蕭景睿的一杯茶潤了潤嗓子,“我跟你說,何文新那老爹何敬中跟刑部的齊敏勾結起來,找了個模樣跟何文新差不多的替死鬼關在牢裏,把真正的何文新給替換了出來,藏得遠遠的。直等春決之後,砍了人,下了葬,從此死無對證,那小子就可以逍遙自外,換個身份重新活了!”
“不可能吧?”蕭景睿驚的目瞪口呆,“這也……太無法無天了……”
“聽起來是挺膽大包天的,可人家刑部還真幹出來了,你別說,這齊敏還挺有主意的,不知道這招兒是不是他一個人想出來的……”
蕭景睿感覺有些沒對,雙手抱胸問道:“豫津……這怎麽說都應該是極為隱秘之事,你怎麽知道的?”
“現在何止我知道,隻怕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言豫津斜了他一眼,“今天春決,可算是一場大戲,你躲在家裏足不出戶的,當然什麽都不知道。”
“你到菜市口看春決去了?”
“我……我倒也沒去……殺人有什麽好看的……”言豫津不好意思地抓抓頭,“不過我有朋友去了,他從頭看到尾,看的那是清清楚楚的,回來就全講給我聽了……你到底要不要聽?”
“聽啊,這麽大的事,當然要聽。”
言津豫頓時興致更佳,眉飛色舞、繪聲繪色地道:“據說當時在菜市口,觀刑的是人山人海,刑部的全班人馬都出動了,監斬官當然是齊敏,他就坐在刑台正對麵的看樓上,朱紅血簽一根根地從樓上扔下來,每一根簽落地後,就有一顆人犯的頭掉下來。就這樣砍啊砍啊,後來就輪到了何文新,驗明正身之後,齊敏正要發血簽,說時遲那時快,你爹突然大喝一聲:‘且慢!’”
“你說誰?”蕭景睿嚇了一跳,“我爹?”
“對啊,你爹,謝侯爺。他當時也在看樓上,叫停了劊子手後,他問齊敏:‘齊大人,人命關天,你確認這人犯正身無誤?’”言豫津學著謝玉的口氣,倒有七八分相象,“這句話一問,齊敏的臉色立時就變了,隻是箭已離弦,斷無回弓之理,齊敏也隻能硬著頭皮說絕無差錯,喝令劊子手趕緊開刀。你爹剛叫了一句‘刀下留下’,一輛馬車恰在此時由巡防營護衛著闖到了刑台旁,好幾名營兵從馬車裏拖啊拖,拖出一個人來,你猜是誰?”
蕭景睿沒好氣地道:“何文新。”
“猜對了!這個是真正的何文新。可是他老爹和齊敏卻咬口不認啊,非說這個才是假的。你爹這時冷笑兩聲,又帶出三個人來,是牢頭、替死鬼的中間人,還有一個女的,那女的隻哭喊了兩句,台上那假何文新就撐不住了,突然嘶聲大叫,說他不是死囚,他不想死……你想想看,周圍擠得滿滿騰騰都是圍觀的百姓,一時嘩然,場麵那個亂啊,齊敏當時都快暈死過去了。文遠伯也來觀刑,一看刑部來這一手,氣得直跳,揪著何敬中和齊敏不放,鬧著要麵君。最後還是你爹有魄力,派巡防營的大隊兵馬接管了現場,倒也沒失控。後來他們幾個大人就連拖帶扯地一起進宮去了,估計這陣子正在太和殿外等著皇上召見呢。”
這簡直是以前聽也沒有聽說過的奇聞,蕭景睿呆呆思忖了片刻,問道:“你覺得真的是何大人和刑部同謀幹了這件替換死囚的事嗎?”
“我覺得是真的。”言豫津壓低了一點聲音,“你爹是多謹慎的一個人啊,沒有鐵證,他最多密奏,不會當眾整這麽一出的。吏部倒也罷了,大約隻有何敬中一個人涉罪,但刑部……這次恐怕會被煮成一碗粥呢。”
“這倒是,如果現在追查出以前還有同類型的案子,齊尚書的罪便會更重的。”蕭景睿喃喃應著,突然想起父親前天晚上那高興的樣子,現在看來,是因為抓到了何文新……吏部和刑部都是支持譽王的,這位最近順風順水的王爺,隻為了這一個案子就折傷了兩隻臂膀,也夠他疼上一陣子的了……
“說起來都是六部首腦,還真夠齷齪的,”言豫津自顧自地搖頭感慨道,“從什麽時候起,朝臣都變成了這個樣子,這樣的人來協助君上治理天下,天下能治好嗎?”
蕭景睿低著頭沉默了半晌,突然道:“能都怪朝臣麽?君者,源也,源清則流清,源濁則流濁,如今在朝中為官,坦誠待人被譏為天真,不謀機心被視為幼稚,風氣若此,何人之過?”
他此言一出,倒把言豫津驚得閉不攏嘴,好半天方道:“你還真是一鳴驚人,我當你素日根本不關心朝局呢?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請受我一拜。”
“少打趣我了,”蕭景睿瞪了他一眼,“再說這話也不是我說的,我隻是越來越覺得……他說的對……”
“誰?”言豫津想了想,遲疑地問道,“蘇兄?”
“嗯。我們千裏同行,一路上什麽話題都聊過,這是有天晚上謝弼睡了,他跟我秉燭夜談時所發的感慨……我真是想不通,蘇兄既有這樣的理念,為何會選擇譽王?”
“大概他也沒得選吧?”言豫津聳了聳肩,“太子和譽王,有多大區別?”
蕭景睿點著頭,神色也有些無奈:“蘇兄曾說過立君立德,所謂君明臣直,方為社稷之幸。待民以仁,待臣以禮,非威德無以致遠,非慈厚無以懷人。時時猜忌、刻薄寡恩的君上,有幾個成得了流芳百世的名君賢君?我想蘇兄的痛苦,莫過於不能扶持一個能在德行上令他信服的主君吧……”
言豫津的眸光微微閃動,想要說什麽,最終又沒說,手指撥動著桌上的茶壺蓋,翻來翻去地玩了一陣,突然起身,將剛才的話題一下子扯開老遠:“景睿,外麵好月色,陪我去妙音坊吧?”
第八十章 遊園
皇帝對於“換死囚”諸案的處理詔書在十天後正式廷發。吏部尚書何敬中免職,念其謀事為親子,降謫至嶽州為內吏,何文新依律正法;刑部尚書齊敏草菅人命,瀆職枉法,奪職下獄,判流刑。刑部左丞、郎中、外郎等涉案官員一律同罪。譽王雖然沒受什麽牽連,但他在朝廷六部中能捏在掌中得心應手的也就是這兩部了,一個案子丟了兩個尚書,懊悔心疼之餘,更是對謝玉恨之入骨。
有心人給奪嫡雙方這大半年來的得失做了一下盤點,發現雖然看起來太子最近屢遭打擊,譽王意氣風發,但一加上此案,雙方的損失也差不了太多。
太子這邊,母妃被降職,輸了朝堂論辯,折了禮部尚書和吏部尚書,自己又被左遷入圭甲宮。譽王這邊,侵地案倒了一個慶國公,皇後在宮中更受冷遇,如今又沒了刑部尚書和吏部尚書。人家都說此消彼長,可奇怪的是,這兩人鬥得如火如荼,不停地在消,卻誰也沒看見他們什麽地方長了,最多也就是譽王可以勉強算是拉近了一點和穆王府及靖王之間的關係罷了。
不過此時的太子和譽王都沒有這個閑心靜下來算帳,他們現在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一件事上,那就是如何把自己的人補入刑部和吏部的空缺,退一萬步講,誰上也不能讓對方的人上了。
太子目前正在圭甲宮思過,不敢直接插手此事,隻能假手他人力爭,未免十分力氣隻使得上七分,而譽王則因為倒下的兩個前任尚書都是由他力薦才上位的,梁帝目前對他的識人能力正處於評價較低的時期,自然也不能象以前那樣說風得風要雨得雨,所以兩人爭了半天,總也爭不出結果來。
吏部倒也好說,隻是走了一個尚書,機構運行暫時沒有問題,但刑部一下子被煮掉了半鍋,再不定個主事的人隻怕難以為繼。梁帝心中煩躁,暮年人不免有些頭暈腦漲的,諸皇子公主都一個接著一個入宮來問病請安,靖王是和景寧公主一起來的,聊到梁帝最近的這樁煩心事時,靖王隨口提起了上次三司協理侵地案時,刑部派出的官員蔡薈。梁帝被他這一提醒,頓時想起此人當時執筆案文,還給自己留下上佳的印象,急忙一查,確認他這次並未涉案,於是立召入宮,麵談了半個時辰,隻覺得他思路清晰,熟悉刑名,對答應奏頗有見地,竟是個難得的人才,不過資曆略淺些,又沒有背景,才會一直得不到升遷,心中頓時有了主意。第二日,蔡荃被任命為三品刑部左丞,暫代尚書之職,要求其在一月內,恢複刑部的重新運作,並清理積務。鷸蚌相爭的太子與譽王誰也不知道這個蔡荃是從哪裏掉下來的,本來都以為是對方的伏兵,查到最後才不得不相信,此人竟然真的就是個不屬於任何陣營的中間派。
刑部先穩住之後,梁帝定下心來細細審察吏部尚書的人選,考慮了數天之久,他最終接納中書令柳澄的推薦,調任半年前丁憂期滿,卻一直未能複職的原監察院禦史台大夫史元清為吏部尚書。史元清素以敏察剛正聞名,與太子和譽王都有過磨擦,梁帝也因受過他的頂撞而不甚喜他,這次不知中書令柳澄是如何勸說的,竟能讓梁帝忍了個人喜好,委其重職。
不過朝堂上的熱火朝天,並沒有影響到梅長蘇在府中越來越清閑的日子。雖然他現在是公認的譽王謀士,可譽王在“換死囚”一案上吃的虧純屬自己大意輕敵,事前從沒跟人家麒麟才子提過,事後當然更沒人家的責任。至於如何爭搶兩個尚書位的事情,譽王倒是來征求過梅長蘇的意見,但他畢竟是江湖出身,在朝堂上又沒有可用的人脈,最多分析推薦幾個適用的人選,實施方麵是指望不上的,幸好譽王也沒在他身上放太多的希望,隻聽了聽他看法,就自己一個人先忙活去了。
因此,在這段春暖花開的日子裏,梅長蘇隻專專心心地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招來工匠,開始改建蘇宅的園林。
新園子的圖稿是梅長蘇親自動手設計的,以高矮搭配的植被景觀為主,水景山石為輔,新開挖了一個大大的荷塘,建了九曲橋和小景涼亭,移植進數十棵雙人合圍的大型古樹,又按四季不同補栽了許多花卉。難得是工程進展極是快速,從開工到結束,不過一個月的時間而已。
蘇宅改建好的第二天,梅長蘇甚有興致地請了在京城有過來往的許多人前來作客賞園,在他的特別邀約下,謝家兩兄弟帶來了卓青遙和卓青怡,穆王府兩姐弟帶來了幾名高級將領,蒙摯帶來了夫人,夏冬甚至把剛剛回京沒多少的夏春也帶來了,言豫津雖然誰都沒帶,卻帶來了一隻精巧的獨木舟,惹得飛流一整天都在荷塘水麵上飄著。
在主人的熱情招待下,這場聚會過得非常歡快熱鬧。登門的客人們不僅個個身份不凡,關鍵是大家的立場非常雜亂,跟哪方沾關係的人都有,這樣一來,反而不會談論起朝事,盡揀些天南海北的輕鬆話題來聊,竟是難得的清爽自在。這裏麵言豫津是頭一個會玩會鬧的,穆青跟他十分對脾氣,兩個人就抵得上一堆鴨子。其他人中卓青遙通曉江湖逸事,懸鏡使們見多識廣,霓凰郡主是傳奇人物,東道主梅長蘇更是個有情趣的妙人……來此之前誰都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組成如此古怪的聚會,居然會令人這般愉快。
遊罷園景,午宴就設在半開敞式的一處平台之上,菜式看起來簡單清淡,最妙的是每種菜都陪佐一種不同的酒,同食同飲,別有風味,與座人中,隻有愛品酒的謝弼說得出大部分的酒名,餘者不過略識一二罷了。
宴後,梅長蘇命人設了茶桌,親手暖杯烹茶,等大家品過一杯,方徐徐笑道:“如此枯坐無趣,我昨夜倒想了個玩法,不知大家有沒有興致?”
江左梅郎想出來的玩法,就算不想玩至少也要聽聽是什麽,言豫津先就搶著道:“好啊好,蘇兄說說看。”
“我曾有緣得了一本竹簡琴譜,解了甚久,粗粗斷定是失傳已久的廣陵散。昨晚我將此譜藏在了園中某一處,誰最先將它尋到,我便以此譜相贈。”梅長蘇一麵解說著,一麵搖杯散著茶香,“若是對尋寶沒有興趣的客人,就由我陪著在此處飲茶談笑,看看今天誰能得此采頭。”
一聽得“廣陵散”三個字,言豫津的雙眼刷地一下就亮了,穆小王爺穆青年輕愛玩,也是神情興奮,謝弼雖然對琴譜不感興趣,但覺得去尋寶應該會比坐著喝茶更有趣,因此這三人是最先站起來的。蕭景睿本來覺得可去可不去,但剛一猶豫,言豫津的眼睛便瞪了過來,他知道好友是多拉一個人多一分勝算,笑著放下茶杯,拉了卓青遙一起起身。卓青怡從表情上看也甚感興趣,但因為女孩兒家矜持,不好意思去湊熱鬧,紅著臉坐在原地未動,悄悄地看了霓凰郡主一眼。
郡主何等冰雪聰明的人,一看就知道她在祈盼什麽,微微一笑站了起來,道:“卓姑娘,可願跟我一路?”
卓青怡忍住麵上喜色,忙立起身來斂衽一禮,道:“郡主相召,是青怡的榮幸。”
見郡主和小王爺都去了,原本就躍躍欲試的穆王府諸將哪裏還坐得住,立即也跟了過去。隻這一會兒功夫,整個平台就空空蕩蕩了。
梅長蘇用指尖輕輕轉動著薄瓷茶杯,笑道:“看來願意跟我一起坐著喝茶的人,隻有蒙大哥、蒙大嫂和夏冬大人了……”
“怎麽會,還有夏春大人……”蒙摯一麵隨口接著話茬兒,一麵向東席上看去,頓時一愣,“夏春大人呢?”
“早就走了,”夏冬滿麵的忍俊不禁,“春兄也是個樂癡,一聽見有古琴譜,哪裏還坐得住,蘇先生的話還沒說完,他就一陣風似的……飄了……”
“對對對,”蒙摯用手拍著腦門,“是我健忘,夏春大人上次為了份古譜,跟陛下還爭上了呢。”
“夏春大人最擅奇門遁甲、機巧之術,我藏譜的小小偽裝,自然會被一眼看破,看來今天豫津要氣悶了。”梅長蘇微笑道。
“這也難料,蘇先生的園子可也不小,是不是一開始就找對了方向,還是要看運氣的。”夏冬柳眉一揚,狹長的鳳眼中波光流溢,邪邪笑道,“豫津這臭小子拖了那麽多幫手去,我看除了春兄,其他任何人找到了這古譜,最終都會被他死磨硬纏地給搶過去。這樣算起來他的勝率也不低啊。”
梅長蘇但笑不語,低頭照管茶爐,又給大家換了熱茶,閑聊些各地風物。大約兩三刻鍾後,夏春人如其名,滿麵春風的回來了,手裏抱著個小小的紅木盒子,大踏步上前,朝著梅長蘇一拱手,道:“蘇先生,如此厚贈,愧不敢當。”
梅長蘇朗聲一笑,道:“夏春大人自己尋得了,與蘇某何幹。其他人呢?不會還在找吧?”
“是啊,”夏春笑得有些狡黠,“我悄悄回來的。”
“想不到夏春大人還如此有戲耍的童心,”梅長蘇不禁失笑,搖著頭將目光轉向平台左側。
黎綱不知何時已侍立在那裏,見到宗主的目光掃來,他不動聲色地挑起了右邊的眉毛,躬身一禮。
梅長蘇心中一定,開口道:“你去請郡主他們回來吧,就是再找,也沒有第二本了。”
“是。”黎綱領命退下後不久,其他尋寶人便陸陸續續地回來了。言豫津一見琴譜在夏春手裏,雖然鬱悶,但也知道此人樂癡的程度比自己尤甚,隻惋歎了兩聲,很快也就丟開了。
日影西斜,賓主盡歡。申時之後,客人們便相繼起身告辭。蒙摯是最後一個走的,一向騎馬的他大約是陪夫人的緣故,居然也上了馬車,轆轆而去。
梅長蘇在宅門口送完客,方緩步回到後園自己的寢院之中,一進屋門就笑道:“蒙大哥,你回來的好快。”
“我又沒有走遠,”蒙摯過來幫他將門關上,回身皺著眉道,“你今天玩這個遊戲是不是忘了夏春在這裏?剛才真是驚出我一身冷汗來,他可是出了名的機關高手,你居然敢讓他隨意滿園子亂翻……”
“這遊戲就是為了夏春而設的,”梅長蘇的唇邊浮起一抹傲然的笑意,“連夏春都發現不了的暗道,那才是真正的暗道……再說那暗道口我特意改建過,就算萬一被夏春翻出來了,他也隻看得出來是間密室而已。再說了,我要是沒有七分贏他的把握,也不會冒這個險。”
“說的也是,”蒙摯長長吐一口氣,“你辦的事,什麽時候不周全過了?”
梅長蘇笑著扶住他的手臂,低聲道:“今天是第一次,蒙大哥,可願陪小弟去靖王府一遊?”
第八十一章 赤子之心
梅長蘇笑著扶住他的手臂,低聲道:“今天是第一次,蒙大哥,可願陪小弟去靖王府一遊?”
“好。”蒙摯回答的毫不遲疑,轉身從衣架上取了狐裘的鬥篷,為梅長蘇披在肩上,“地道裏陰濕,你多穿些。”
“你真的要陪我去?”梅長蘇眸中的亮光閃動了一下,“那要是靖王問你怎麽會跟我在一起的,你怎麽回答?”
蒙摯確實未曾想到此節,怔了怔道:“我以為他知道……”
“他知道你我有交往,他也知道你很賞識我、偏向我……”梅長蘇定定地看著這位禁軍大統領的眼睛,“但是他卻不知道你我之間真正的淵源。如果你陪著我一起從這條全京城最隱秘的地道中走出來,那就代表著你和我之間的關係,遠比他想象中還要親近十倍,他怎麽可能不驚詫?怎麽可能不想要問個清楚明白?”
“那……”蒙摯擰眉想了一陣,“就說你曾經救過我的命,我要報恩,或者說我有把柄落在你手裏,所以不得不……”
梅長蘇失笑著搖了搖頭,“景琰不是那麽好騙的。你蒙大統領是什麽人物,如果你我之間隻是為了報恩,或隻是因為被威脅,那麽我最多能利用你一下就不錯了。若非推心置腹,若非信任無間如同手足,我怎麽可能會把這條關係到我生死成敗的秘道都告訴你呢?”
“小殊,”蒙摯突然緊緊攥住他的手,“幹脆什麽都跟他說了吧,我們之間真正的關係,還有你真正的……”
梅長蘇的神色突然冷冽了起來,方才目光柔柔的眸子瞬間凝結如冰麵,掩住了冰層下所有情感的流動,連說話的語調,都散發出了幽幽的寒氣。
“蒙大哥,我最怕的,就是你忍不住這個……”梅長蘇用力反握住蒙摯的手,指尖幾乎陷進了他手背上的肉中,“以後,景琰和你之間的來往會越來越多,你千萬要記著,任何情況下,你都要咬緊牙關,不能告訴他我是誰,一個字也不能說!”
“可是為什麽?!你為什麽一定要一個人撐著?如果靖王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他一定會更加……”
“那樣反而會壞事的。”梅長蘇冷冷地截斷了他的話,“靖王現在奪嫡的決心還算堅定,我向他的進言,無論他感受如何,至少他全都聽了,我的計劃和行動他也一一配合,從來沒有抗拒過,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因為……”蒙摯喃喃囁嚅了半天,也說不出下半句。
“因為他現在心無雜念,奪位目前來說是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我為他所做的一切,他隻需要判斷是否對奪位有利就行了。至於這些事對梅長蘇本人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他根本不必在意。”梅長蘇語意冷絕,但眸中卻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傷感的笑意,“可一旦他知道我就是林殊,優先順序便會調換過來,他會忍不住想要保全我,要為我留後路,這樣做起事來,難免縛手縛腳,反而相互成為拖累……”
蒙摯也深知靖王的為人和心性,明白他說的不假,無從反駁,隻覺得心中慘然,一陣陣疼痛難忍。
“其實從另一方麵來說,不告訴他,對我也輕鬆些。”梅長蘇深深吸一口氣,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我和景琰,畢竟是太熟的朋友了,如果是以梅長蘇的身份在他麵前,無論謀劃什麽,我心裏也不覺得怎樣,可一旦變回了林殊,就難免會覺得傷心、難過,會莫名其妙地心緒煩躁。要是屈從於這樣的情緒,別說奪位了,多少人的命也要跟著搭進去……”
“你別說了……”蒙摯鐵打的漢子,此刻卻不禁眼圈兒發紅,“我答應你,任何情況下,決不吐露半字……靖王不知道也沒什麽,還有我呢,小殊,以後蒙大哥照看你,死也不會讓你受委屈……”
梅長蘇忍著胸中激蕩,輕輕拍著他的上臂,安慰道:“你放心,景琰不是那種兔死狗烹、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的涼薄之人,我將來也委屈不到哪裏去。”
“這倒也是,”蒙摯歎道,“不擅權謀,不懂機變,過於看重情義,這都是靖王的缺點,要扶他上位,實在是辛苦你了。”
梅長蘇微微將臉側向窗外,麵上清韻似雪,唇邊淺笑如冰,冷冷道:“我們大梁國,難道還缺那種刻薄多疑、隻知玩弄帝王心術駕馭臣下的皇帝麽?扶景琰上位是難了些,可一旦成功了,就憑他堅毅不可奪的心誌,憑他敏察忠奸的眼力,憑他清明公允的行事風格,難道他不是好皇帝麽?隻有少了內耗,方可君臣齊心,共修德政。這些年你也看見了,朝中文不思政,武不思戰,都揣摸上意、固守權位去了,虧得大梁還算國力雄厚,製度健全,勉強才撐得住這個虛架子,如果下一朝還是這樣,隻怕國力會繼續頹危,再不力圖振作,將來何以震攝虎狼四鄰,何以保土安民?”
他的聲音低沉醇厚,語調也並不慷慨激昂,但蒙摯聽在耳中,卻覺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突然加速了流動一般,胸口熱辣辣一片滾燙。整肅朝綱,激濁揚清,一直是皇長子祁王的心中宿願。蒙摯當年在赤焰軍中時,也曾聽這位賢王描述過他心中理想的朝局。可自他死後,當年聚集在祁王府中的濟濟英才們也隨之四散凋零,或被株連而死,或消沉隱去,或識了時務改換心誌,或一直被打壓難以出頭,朝中隻餘一片唯唯諾諾,暮氣沉沉,皇帝的喜惡成了衡量一切的標準,人人想的都是如何爭權,如何固寵,如何為自己的將來選擇正確的立場。太子和譽王更是樂此不疲,幾乎已經把玩弄人心當成了治國寶典。若說整個大梁皇族中誰還能夠承續一點祁王當初的治國理念,確實隻有從小就在蕭景禹身邊受教的靖王而已。
“蒙大哥,”梅長蘇仿佛已從他的眼睛中讀出他心中所思般,麵上浮起安然的微笑,輕聲道,“你現在明白了吧?很多事,我不能讓景琰和我一起去承擔。如果要墜入地獄,成為心中充滿毒汁的魔鬼,那麽我一個人就可以了,景琰的那份赤子之心一定要保住。雖然有些事情他必須要明白,有些天真的念頭他也必須要改變,但他的底線和原則,我會盡量地讓他保留,不能讓他在奪位的過程中被染得太黑。如果將來扶上位的,是一個與太子譽王同樣心性的皇帝,那景禹哥哥和赤焰軍,才算是真正的白死了……”
蒙摯心中百感交集,隻能重重地點頭,好半天也說不出話來。雖然他答應過梅長蘇很多次不吐露真相,但直到此刻,他才是真正的心悅誠服,將這個承諾刻在了心上。
梅長蘇的目光已恢複寧靜柔和,扶著旁邊的書案道:“蒙大哥,我說要請你今天跟我一道去靖王府,那是玩笑的。要讓景琰不起疑心,恐怕要你從他那一邊走到我這裏才行。”
蒙摯一時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脫口問道:“從他哪邊走?怎麽走?”
梅長蘇覺得有些疲累,就近在身旁的木椅上坐下,又示意蒙摯也入座,方緩緩道:“你近來因為內監被殺一案,平白無故被皇上猜疑,兩個副統領都被調走,這一切人人都看在眼裏,靖王自然也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會找機會向靖王進言,讓他抓到這個時機多與你來往,把你的手下接收入他的府中關照。你也盡量不著痕跡地讓他明白你對太子和譽王的反感,以及對祁王的懷念。你們原本關係就很不錯,等再親近一點,你就假做無意中發現了他臥房之中的地道入口,逼他不得不向你道出實情。此時你再推心置腹,向他表明自己雖然絕不會背叛皇上,但在儲位之爭中,是可以支持他的。靖王素日了解你的忠心,也明白你的偏向,所以一定會深信不疑。這地道既然已經被你發現了,他瞞也瞞不住,到時候,就該是你陪著他,走到我這邊來讓我吃一驚了……”
“你還真是……”蒙摯不禁笑道,“我看看這腦子是怎麽長的,這樣一來,我的確是順理成章就變成你們的心腹了,隻是靖王不免要先嚇上一跳……”
“若不是一定要讓靖王知道你是我們這方的,以便日後行事,我又何必唱這一出?將來我們就是同一位主君的同僚了,一文一武,也沒什麽衝突,就算交情再厚幾分,靖王也不會奇怪,豈不比找什麽報恩的借口更好?”
“你說的是,就依你的法子好了。隻是今晚,不能陪你走這第一次了。”
“今天陪了一天的客,我也乏了,又沒什麽火燒眉毛的急事,原本就沒打算過去的。時辰不早,你也該回府了,免得嫂夫人在家為你擔心。”
蒙摯細細覷了覷他的臉色,皺眉道:“眼瞼下都是青的,看來你確是過於勞累了。地道在這裏,今日不走也不會飛掉,好生歇息將養要緊。我不吵你了,你快些去睡吧。”
梅長蘇確實覺得倦意濃濃,對蒙摯也不用多加客套,隻點了點頭,便真的徑直回到內室,展被上床安睡去了。原本就在內室一張小床上睡著的飛流抬頭看看是他,隻眨了兩下眼睛,便又閉目倒下,也不知剛才那會兒算是醒了還是沒有。
被他這可愛的樣子一逗,蒙摯的臉上忍不住綻開笑紋,但又忍著沒有發出聲音,隻細心地為他們又關好門窗,吹滅了桌上的燈燭,這才悄然離開。
第八十二章 密室
這似乎應該是平靜的一夜。無風,無雨,清潤的月色柔柔淡淡的,蒙著一層薄如輕紗的浮雲,不會白花花照著窗欞晃人眼目。梅長蘇睡得非常安穩,沒有咳嗽,也沒有胸悶到一定要半夜起來坐一會兒。這樣的陽春季節,是適合安眠的,室內的炭火昨天剛剛撤下,空氣異常舒爽,室外也沒有夏秋的草蟲之聲,恬然寧諡,若是一夜無夢到天明,當是一樁清酣美事。
然而金星漸淡,東方還尚未見白時,飛流卻突然睜開了雙眼,翻身而起。少年沒有披上外氅,隻穿著雪白的中衣便走到了臥房西北角的一麵書架旁,歪著頭聽了聽,這才回身來到梅長蘇的床前,輕輕搖著他的肩膀。
“蘇哥哥!”
除非是昏睡,否則梅長蘇一向是淺眠,隻搖了兩下,他便醒了過來,迷迷蒙蒙間半睜開雙眼,伸手按著額頭,聲音還有些發澀:“什麽事啊,飛流?”
“敲門!”
縱然是梅長蘇一向都能毫無誤差地理解到飛流簡便話語中的所有意思,但此刻也不由怔了怔,坐起來清醒了片刻才突然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急忙起身穿好衣衫,隨意將散發一束,披了件貂絨的鬥篷,接過飛流遞來的溫茶潤了潤嗓子,順手又拿棉質布巾擦了擦臉,這才快步走到書架前,用足尖在光滑無痕的地麵上穿花般地連點數下,朝西的牆麵上現出了僅供一人進出的狹窄通道。飛流正準備當先進去,梅長蘇卻一把拉住了他,低聲道:“今天你不來,在外麵等蘇哥哥好不好?”
少年露出不情願的表情,但依然很乖順地服從了指令,讓到一邊,梅長蘇閃身進了通道,在裏麵不知怎麽觸動機關,整個牆麵很快又恢複了原樣。飛流拖來椅子坐下,兩隻黑亮的眸子專注地盯著牆角,非常認真嚴肅地等待著。
梅長蘇進了牆道,從懷中取了夜明珠照明,催動機關下沉數尺,來到一條通道入口,轉折又走了一段,開啟了一道石門,裏麵是一間裝飾簡樸的石室,陳設有常用的桌椅器具,安置在石壁上的油燈已被點燃,發黃的燈光下,靖王穿著青色便服,轉向緩步走進來的梅長蘇,向他點頭為禮。
“蘇先生,驚擾你了。”
梅長蘇微微躬身施禮,道:“殿下有召即來,是蘇某的本分,何談驚擾。隻是倉促起身,形容不整,還請殿下見諒。”
靖王顯然心事重重,但還是勉強露出了一絲笑容,抬手示意梅長蘇坐下。
他淩晨來訪,肯定是有疑難之事,但見麵出語客套,顯然又不算什麽火燒眉毛的急事,故而梅長蘇也依他的指示,緩緩落坐後,方徐徐問道:“殿下來見蘇某,請問要商議何事?”
靖王擰著兩道濃眉,沉吟了一下,道:“說來……這原不該蘇先生煩心,其實與我們現在所謀之事無關。隻是……我實在無人商量,隻好借助一下先生的智珠。”
“蘇某既然以主君事殿下,那麽殿下的事就是蘇某的事,不必說什麽有關無關的。請殿下明言,蘇某或有可效力之處,一定盡力。”
對他的反應,靖王顯然是預計到了的,所以立即回了一笑,順著他的口風道:“那我就直說好了。今天下午我入宮給母親請安,景寧妹妹過來找我,一見麵就哭了一場,求我救她,說是……大楚下月有求親使團入京,如果父皇同意,適齡的公主似乎隻有她了……”
“與大楚聯姻麽?”梅長蘇凝神想了想,“有霓凰郡主坐鎮南境,梁楚之間互相僵持,確實經年未戰。此時聯姻修好,大楚固然為的是騰了手去平定緬夷,但我們大梁也可趁機休整一下近兩年來的銀荒,倒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不過既是聯姻,自然應該是互通,我們有公主嫁過去,他們也該有公主嫁過來,否則就變成我們送主和親了。大楚若是單為求娶而來,陛下未必會同意,可如果他們提出公主互嫁,陛下隻怕有八成會答應的。”
靖王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這個立即進入謀士狀態的人,歎著氣道:“蘇先生,我不是想知道父皇有幾分可能性會同意,我是想請教,如果父皇同意聯姻,有沒有辦法不讓景寧嫁過去。你知道的,她有自己的心上人……”
梅長蘇凝目看著自己足尖前方的一小塊陰影,看了好久才慢慢才視線轉移到靖王臉上:“請問殿下,目前在婚齡的公主有幾位?”
靖王怔了怔,咬了咬牙道:“隻有景寧……”
“親王郡主,可有未婚適齡,能加封公主者?”
“……父皇一輩的兄弟,當年繼位時零落了些,餘下隻有紀王、錢王、栗王三位王叔,他們的郡主成年未嫁的,大約還有三四位吧……”
“明珠郡主,有咳血弱疾,明琛郡主,左足傷跛;明瑞郡主,已剃度出家半年;明瓔郡主,似有狂迷之症。既是為了聯姻修好,你覺得陛下能加封這幾位郡主中的誰呢?”
靖王對宗室女的情況不太了解,但梅長蘇既然這樣說,自然不會錯,心情不由更加沉重,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一人,忙道:“我約摸記得,栗王叔家有位明玨郡主,與景寧同年……”
梅長蘇冷冷一笑,“已所不欲,勿施於人。明玨郡主與先朝太宰南宮家有位年輕人有情,隻因臨訂婚前對方母喪,暫時推後了。這件事京城知者甚眾,殿下你當時出兵在外,所以才不清楚的。”
靖王呆呆地聽了,麵頰上肌肉微跳:“照先生的意思,父皇一旦允親,景寧當無任何回旋餘地了?”
梅長蘇表情漠然,隻是在眸底深處藏著些憐惜,語調甚是清冷:“景寧是公主,縱然不外嫁,婚姻也注定不能由己,難道她還沒有麵對這個事實嗎?”
“話雖如此,斬情實難。關震在我那裏也呆了些日子了,確是一個不錯的青年,見他們硬生生被拆散,我也不忍心。”
“關震再好,畢竟出身寒微,又沒有赫赫之功可達天聽,這‘尚主’二字,怎麽也輪不到他。景寧公主身在皇家,當知這宮牆之內,能盼得什麽情愛?心有所屬這個理由,不僅說服不了陛下,還會損了公主清白名聲,給關震全族招禍。所以這個忙,殿下你幫不了她,請靜嬪娘娘多勸慰些吧,且莫說公主了,民間女子又有幾個是可以由著自己喜歡來擇婿的?”
靖王長歎一聲,“你所說的,我何嚐不知?不過景寧哭成那般模樣,我實在憐她癡心,想著先生也許會有什麽奇詭之計,所以才前來相商。”
梅長蘇瞟了他一眼,突然道:“既然說起這個,殿下你隻想到景寧公主麽?”
靖王一愣,顯然不明他此話何意。
“大楚若有公主嫁來,定是嫁給皇子,定不能當側妃,殿下細想,會是是何人迎娶?”
“啊?!”靖王立即聽出他言下之意,不由按了按桌麵,“先生是說……”
梅長蘇麵色凝重地道:“大楚畢竟是敵國,楚國公主中又尚未聞有什麽賢名才名高絕如霓凰般的人物。陛下疑心一向深重,既然殿下有心奪嫡,娶個敵國公主為正妃,終究不是好事,蘇某要設法為殿下擋開這個桃花運了。”
靖王神色一振,“既然先生有辦法為我拒親,怎麽景寧那邊……”
“情況不一樣吧?公主中隻有景寧適嫁,但皇子中殿下你又不是唯一人選。太子與譽王已有正妃,陛下本也不會讓他們兩位來娶敵國公主,故且除開他兩人。餘下的人中,三殿下雖有些微殘疾,五殿下雖閉門讀書不聞政事,但他們都是實打實的皇子,也都尚未續弦。越是象這樣看著與皇位繼承根本無關的皇子,才越適合去迎娶。所以陛下一旦允親,定會在你們三個人中間挑。定親之前,必須要先合八字,景寧公主的八字會送到大楚去合,我們無能為力,但大楚公主的八字會送到這邊兒來讓禮天監的人測合,我倒可以想想辦法,讓測合的結果按我們的心意走。誰娶她都無所謂,隻要殿下你的八字與大楚公主不合就行了啊。”
“怎麽,禮天監裏也有聽命於先生的人?”
“不能說聽命,隻不過……有些手段可以使罷了。”
靖王眸色深深,定定地直視著梅長蘇,“蘇先生最初入京時,給人的感覺仿若是受了‘麒麟才子’盛名之累,被太子譽王兩邊交逼而來。但如今看來,先生你未雨綢繆,倒是一副有備而來的樣子啊……”
梅長蘇毫不在意地一笑,坦然道:“蘇某自負有才,本就不甘心屈身江湖、寂寂無為。有道是匡扶江山、名標淩煙,素來都是男兒之誌。如果不是狠下了一番功夫,有幾分自信,蘇某又怎麽敢貿然舍棄太子和譽王這樣的輕鬆捷徑不走,而決定一心一意奉殿下為君上呢?”
靖王將這番話在心裏繞了繞,既品不出他的真假,也並不想真的細品。梅長蘇確是一心一意要輔佐他身登大寶,這一點蕭景琰從來沒有懷疑過,但對於梅長蘇最終選擇了他的真正原因,他心中仍然存有困惑,不過在這個時候靖王尚沒有多深的執念要尋查真相,畢竟現在正是前途多艱之時,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優先考慮。對他來說,這位高深莫測的謀士是他手中最利的一把劍,隻要好使就行了,至於這把劍是怎麽被煆造出來了,為何會雪刃出鞘,他此時並不十分在意。
密室不是茶坊,話到此處,已是盡時,當沒有繼續坐下來閑聊的道理。雖然來此的目的沒有達到,但靖王本身也明白景寧脫身的希望不大,所以盡管有些失望,卻也不沮喪。兩人淡淡告別,各自順著密道回到自己的房間。
第八十四章 大楚來使
三天後,內廷同時下了三道旨意。
赦太子遷回東宮,仍閉門思過。
越妃恪禮悔過,複位為貴妃。
晉靜嬪為靜妃。
一時間朝野困惑,不知道這位聖心難測的皇帝陛下,這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
在越妃重得貴妃封號的巨大光環下,靜嬪的晉位不是那麽引人注意。她入宮三十多年,未嚐有過失,生有皇子成年開府,得個妃位本是理所應當,隻是多年被冷落忽視罷了。所以後宮人等,在敷衍般前來祝賀後,依然大群大群地湧向了越貴妃的昭仁宮。隻有極少數敏銳的人,將年前恩賞中靖王多得的賜禮與靜嬪此次晉位聯係了起來,預先察覺到似有新貴即將崛起,從而前來極力交好。
但無論是靜妃也好,靖王也罷,母子們都表現出有些寵辱不驚的味道,有禮卻又疏遠,靜妃更是隻有禮節性的接待,連賀儀都不收。除了朝見皇後時她站的位置有變以外,簡直讓人感覺不到這次升遷對她有什麽實際的意義。甚至有人認為,她的晉位隻是皇帝陛下為了不讓越貴妃複位顯得突兀而順手拉來陪襯的。
靖王的表現與她稍有不同,他深知自己對朝臣們的了解不夠,也完全信任梅長蘇的判斷和決策,所以一直很嚴格地按照梅長蘇所舉薦的人在進行結交,所有與他有來往的人他都待以同樣的禮節,但正是在這同樣的禮節下,卻隱藏著微妙的親疏差別
梅長蘇心裏明白,靖王這樣取得人心的方式,需要更長久的時間,但同時,也會有更穩固的效果。
月餘前清明節氣後,霓凰郡主和穆青就已上表請求回雲南封地,梁帝一直不允,挽留至今。但大楚使團入京後沒有幾天,他就準了這道奏章,同意霓凰回南境鎮守,卻將穆青留了下來,理由是他襲爵未久,太皇太後不舍,要他多陪伴些時日。
這樣明顯留人質的行為幾乎在穆王府中掀起大波,隨兩人赴京的南境軍將領們無一不憤怒心寒,反而是霓凰更冷靜持重些,先鎮撫住部下,不讓不當的言論傳出府外,又精挑了信得過的心腹同留,對幼弟更是再三小心叮嚀,諸事都布置妥貼了,這才安排自己的回滇事宜。
臨行前,她依次向京城好友拜別,最後,才來到蘇宅。
整修一新的蘇宅花園內,一派晚春韶光。海棠謝盡,桃李成蔭,繁華中又透著一股傷春的氣息。下屬們退出後,並肩立於荼靡花架下的的兩人當不再是梅長蘇與郡主,而是林殊與他的小霓凰。
隻是淡淡的一個眼神,淺淺的一個微笑,便能激起生死莫逆的信任之感,和溫暖心腑的濃濃親情。霓凰今日未著勁裝,穿一襲廣袖長裙,鬢邊一朵素色山茶,一枝白玉步搖,更顯女兒娉婷,隻是那姣姣紅顏上的風露清愁,依然鮮明地表露出她肩上的千鈞之擔與心中的沉沉重負。
“林殊哥哥,霓凰此去,短時不能再見。我雲南穆府在京中也算略有人脈,這麵黃崗玉牌是祖父傳下的,持牌人的號令,就連青兒也必須要從。今日托付給大哥,萬望勿辭。”
隨著這懇切的話語,霓凰盈盈拜倒,雙手托出的,是一麵凝脂般光潤的古玉牌,刻著篆體的一個穆字,底下繞著水波印紋。
梅長蘇神色清肅,目光慢慢地落在了這麵令牌之上。他心中明白,眼前這位獨力支撐雲南穆氏的女子向他鄭重托付的,不僅僅是麵玉牌,更是心愛弟弟在京中的安危,一旦接手,便是十分沉重的責任。然而此時此刻,不容他猶豫,也根本沒有想過猶豫,唯一的反應,便是毫無謙辭地接過,將霓凰從地上攙起。
“你放心,皇上隻是製衡,不是動了什麽心思。青兒雖少曆練,卻是機敏聰慧的孩子,有我在京城一日,他就不會有任何危險。”
霓凰的頰邊,漾著淺淺梨渦,但一雙如明月般清亮的眼睛中,卻蒙著一層淚光,“林殊哥哥,你……也要保重……”
梅長蘇向她溫和的一笑。多餘的話,不必再說,甚至連聶鐸也不必再多談起。隻要彼此知道彼此的牽掛,知道彼此心中最純潔最柔軟的那個部分,就已經足夠。
霓凰郡主於四月十日的清晨啟程離開金陵,皇帝派內閣中書親送於城門以示恩寵。除了來盡禮的朝臣外,蕭景睿、言豫津、夏冬等人自然也都來了,不過在送行的人群中,卻沒有梅長蘇的身影,反而出現了一個讓人覺得有點意外,卻又似乎應在意料之中的人。
從外貌上看,大楚正使宇文暄是個典型的南方楚人,疏眉鳳眼,身形高挑,肩膀有些窄,顯得人很清瘦,然而舉止行動,卻又透著股不容忽視的力度。
大楚王族不領兵,因此宇文暄並沒有跟霓凰郡主直接交過手,但無論如何天下人都知道,曆代鎮守南境的穆氏與大楚之間百年難化的仇結,更不用說上代穆王便是在與楚軍交戰時陣亡的,而霓凰郡主本人也曾多次經曆生死一瞬的沙場險境。
所以這位大楚的陵王敢跑到大梁的京都城門外,來給敵對多年的南境女帥送行,確實還是有幾分膽色的。
看到這一隊來者的楚服與車馬楚飾之後,穆青的臉早已沉得象鍋底一般,與他相反,霓凰郡主的麵上卻浮起了傲然的笑意。
“見過霓凰郡主。”宇文暄下了馬車,快步走上前來施了一禮。
“陵王殿下。”霓凰回了一禮,“這是要出城嗎?”
“哪裏,我是專程來為郡主送行,並向郡主表示謝意的。”宇文暄眼角堆起笑紋。
這話有些讓人意外,霓凰不禁柳眉輕挑:“謝我什麽?”
“有道是天下之戰,唯苦百姓,我一向是主張兩國相安,各不侵擾的。不過敝國主君卻常慕金陵風華,總想著要北上。若不是郡主神威相鎮,隻怕要添許多戰亂,故而我要多多感謝郡主才是。”
他這一番話說的古裏古怪,道理似乎都是對的,但從他這樣一個大梁王族嘴裏說出來,卻莫名其妙地讓人覺得不舒服,似乎是真的在向霓凰示好,似乎又有暗諷之意,可待要駁他,又找不到可駁的地方。
“好了,陵王殿下客氣話也說的差不多了,請回吧,我們還有話要跟姐姐說呢。”因為他的使者身份,穆青雖不至於無禮,但也擺不出什麽好臉色。
“這位是……”宇文暄凝目看了他兩眼,一副不認識的模樣,隻待手下湊過來小聲說了兩句什麽,才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啊,原來是穆小王爺。請恕我眼拙,我們楚人嘛,一向隻知有霓凰郡主,不知道有什麽穆王爺的。仗都讓姐姐打了,小王爺真是有福,平時愛做什麽?繡花嗎?可惜我妹妹沒有來,她最愛繡花了……”
既便是有些城府的人,也受不住他這刻意一激,更何況年少氣盛的穆青,當即漲紅了臉跳將起來,卻又被姐姐一把按住。
“陵王殿下也很眼生,”霓凰郡主冷冷道,“霓凰在沙場之上從未見過殿下的蹤影,可見同樣是不打仗的,莫非平日裏也以繡花自娛?”
宇文暄嘻嘻一笑,竟是毫不在意,“我本就是遊手好閑的王爺,不打仗也沒什麽,可穆小王爺身為邊境守土藩主,卻從未出現在戰場王旗之下,這不是有福是什麽?我可真是羨慕他呢……”
穆青怒氣上撞,猛地掙脫了姐姐的手,身體前衝的同時抽出隨身利劍,直指宇文暄的咽喉,大聲道:“你給我聽著,我襲爵之後,自然不會再讓姐姐辛勞,你若是男人,就不要隻動口舌之利,你我戰場上見!”
“嘖嘖嘖,”宇文暄咂著嘴笑道,“這就生氣了?現在貴我兩國聯姻在即,哪裏還會有戰事?就算不幸日後開戰,我也說了自己不會上戰場,所以這狠話嘛,當然是由著穆王爺放了。至於我是不是男人……嗬嗬,穆王爺這樣的小男孩,隻怕是判斷不出的……”
霓凰郡主皺了皺眉。這宇文暄一張好嘴,擺明是挑弄青弟生氣,但說的話除了比較氣人以外,卻又沒有別的錯處,要應付他這種人,其實隻要漠然處之,根本不予理睬就行了,可惜青兒少年心性,被人如此嘲諷焉能穩得住?這樣發展下去,倒讓自己為難,若是攔著,長了楚人氣勢,滅了青弟的銳氣;若是護著,隻怕那人更要說青弟受姐姐翼佑毫無出息;若是冷眼旁觀,隻怕青弟口舌上遠非那人的對手……
正在她眉睫微動,心中猶疑之際,蕭景睿踏前一步,冷笑一聲道:“陵王殿下,既然你明知兩人並無機會決勝於沙場,還說那麽多廢話做什麽?穆小王爺剛剛成年襲爵,日後王旗下也少不了他的影子,你要真是羨慕他將來可以統率鐵騎大軍,而你卻隻能一直閑著繡花的話,隻管明說好了。我想穆小王爺也不會吝於給你個當麵交手的機會,隻是不知陵王殿下敢不敢接呢?”
穆青咬緊了牙根道:“沒錯,廢話少說,陰陽怪氣地挑釁,算什麽本事?你我現在就可以交交手,若是你沒有膽子與我一戰,叫你的手下來,幾個人上都行!”
言津豫看那宇文暄雖身形勁瘦,但腳步虛浮,武學造詣顯然遠遠遜於武門世家的穆青,心裏明白蕭景睿的意思是要結束掉處於弱勢的口舌之爭,幹幹脆脆地當麵對決,當下也幫腔道:“我們大梁風俗與貴國不一樣,喜歡實力說話,不喜歡清談,尤其是男人更不喜歡。陵王殿下,您還是入鄉隨俗,嘴裏少吐幾朵蓮花,省口氣切磋一下如何?”
第八十五章 念念
宇文暄的視線輪番在兩個年輕人的臉上繞了一圈,突然仰天一笑,道:“都說大梁人物風流,看兩位也算是俊雅公子,怎麽學了燕人的脾氣,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的?何開,這兩位是……”
隨侍在他身旁的部下立即湊到他耳邊說了一陣。
“哦,原來是蕭公子和言公子,久仰久仰。”
蕭景睿和言豫津都是琅琊公子榜上的人,宇文暄識得他們姓名本是應當的,但不知為什麽,這“久仰”二字從他嘴裏說出來,再搭配著他的表情,卻是怎麽看怎麽有些欠揍的感覺。
“你到底敢不敢打?不敢趁早說,誰愛聽你磕牙?”穆青怒道。
“敢,怎麽不敢?”宇文暄眸色突然一冷,伸手輕撫著頂冠上垂下的翎尾,“不過今日大家都是來為郡主送行的,兀自爭起勝來,實是對郡主不恭。敝國上下都知道,我這人雖然什麽都敢做,卻就是不敢冒犯佳人。所以今天嘛……諸位就是把我卸成了八大塊,我也是不會動手的。”
“不敢就是不敢,羅嗦那麽多幹什麽?”穆青撇著嘴回身一拉姐姐,“咱們到長亭上去吧,不用理這個有嘴沒膽的人。”
“我話還沒說完,穆小王爺急著走做什麽?是不是怕一不小心,逼我真的答應了?”難得宇文暄此時麵上還蕩著大大的笑容,更難得的是他的眼睛裏竟半點笑意也無。
“哼,”穆青用眼尾斜了斜他,“你也不過隻有點激將的本事,我多聽幾句就習慣了,要是沒什麽新招,小爺我還不奉陪了。”
見他能這麽快就按捺住自己的情緒,不再隨著宇文暄的牽引走,霓凰郡主的唇角已輕輕上挑,一旁自始至終袖手旁觀的夏冬也不禁點了點頭,意甚讚許。蕭言二人都不是意氣用事之人,方才出麵,不過替穆青解圍而已,此時見當事人已冷靜了下來,也都不再屑於這無謂紛爭,轉過頭去。宇文暄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突然放聲大笑,道:“有趣有趣,各位真的隻當我說說罷了嗎?今日我雖然是決不會出手的,不過……”說著他的目光直直地轉到蕭景睿身上,笑道:“我有個朋友一向久慕蕭公子大名,意圖討教,不知肯賞臉否?”
他的目標突然轉移,倒讓人有些出乎意料之外。言豫津歪著頭細細地瞧著好友,問道:“你什麽時候這麽出名了?現放著夏冬姐姐沒人挑戰,居然挑戰你?就算打贏了又能長幾分臉麵?”
“你這就不懂了吧,”夏冬的眼波柔柔地一勾,將手搭在言豫津的肩頭,笑道,“小睿雖然還排不上高手榜,但好歹也是一流高手,自然會有二流的江湖客想著要打敗他掙一點名聲,這也沒什麽好稀奇的。”
“哦……”言豫津仿佛恍然大悟般點著頭,“二流江湖客……有道理,實在是太有道理了……”
身為被挑戰者,蕭景睿倒不似這兩個人這般輕狂,慢慢踏前一步,正色道:“在下隨時候教。”
宇文暄定定地凝視了他半晌,滿臉的笑容突然一收,語調也隨之變得嚴肅起來,“多謝蕭公子。……念念,蕭公子已經應允,你來吧。”
跟隨這位大楚陵王來到現場的,一眼掃過去共有八人,看服飾有兩人是馬夫,五人是侍衛,最後一個,穿著一身雪青色的箭衣,身形略薄,金環束發,周身上下無所裝飾,隻有腰間垂著一條極精致的刺繡流蘇,單看裝束,判斷不出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乍看這人第一眼時,隻覺得他容貌平平,表情木然,但等他緩步走近了些後,江湖曆練較多的霓凰、夏冬已看出他戴了隱藏真容的人皮麵具,蕭景睿也眯了眯眼,大約同樣察覺到了異樣。
要說人皮麵具這種東西,無論做的多少精巧,畢竟是死皮一張,無法契合活人臉上微妙的肌膚變化,因此很難瞞過真正觀察細微的人。所以自它問世以來,江湖人戴它的情況是越來越少,頂多就是拿來當一個不容易被揭開的蒙麵巾用,意思就是“你看出我戴了麵具也無所謂,反正你看不到我真正的樣子就行了”。
“蕭公子,請。”
“請。”
兩人相向而立,抖劍出鞘,以起手之式向對方微施一禮。言豫津忍不住笑了起來:“景睿一向懂禮貌,想不到這個念念也這麽講禮。”
可夏冬和霓凰卻暗暗交換了一下眼神,目光都凝重了起來。
雖然隻是一個簡單的起手式,但兩位女中高手已隱隱猜到了這位挑戰者是何人。
片刻寂然後,龍吟聲衝天而起,在兩道劍光的炫目華彩下,持劍人的身影仿佛都已經變淡。劍勢融為劍招,劍招滲出劍氣,劍氣化做劍意,劍意最後幻凝為一縷劍魂,魂魂相接,並無絲毫的激烈,卻又讓人背心發涼,劍風剛一迫近,竟連發根都被狂風吹起般,根根直立。
這是一場真正的比試,不是決鬥,不是拚殺,就隻是兩派劍法的比試。對戰雙方似乎有默契一般,全都沒有下任何殺手,卻又都是全力以赴。以招應招,以招拆招,以招迫招,以招改招,一時間竟不分上下,越戰越酣,連圍觀者的神情都不由自主地越來越認真,越來越投入。
然而這場比試進高潮進得快,結束得卻也不慢。兩人正纏鬥至難分難解處,蕭景睿劍勢突緩,回臂旋身,眉宇一凝,扣指捏起劍決,天字訣如天馬南來,空闊含容,泉字訣如水勢奇詭,流衝蕩卷,其高遠如天,其噴突如泉,俯仰折衝間,似漫天水霧撲麵而至。對手也不甘示弱,正麵迎擊,左右手交握,竟成雙手握劍之勢,掄捎之間淩厲加倍,其靈透卻又不減,幻出一片奪目光網。眼看著劍霧與光網即將相接,兩道身影就令人驚詫地凝住了,好似一首曲子正嘈嘈切切響成一片時,突地嗄然而止。塵埃初定後,那念念一揚首,額發飛落少許,蕭景睿隨即抱拳道:“承讓。”
念念半晌沒有出聲,麵具掩蓋之下,不知他表情如何,隻看得出他目光凝結,似在發呆。宇文暄目露關切之色,上前撫住他背心,低聲問道:“念念,你可有受傷?”
念念輕輕搖頭,挺直腰身看了蕭景睿片刻,一開口,嗓音依然平靜悅耳:“蕭公子深諳天泉劍意,而我對遏雲劍法卻領悟不足,今日一戰,是我敗於蕭公子,而非遏雲劍敗於天泉劍。請轉告令尊勿忘舊約,家師已至金陵,擇日當登門拜訪。”言畢轉身就走,倒是幹幹脆脆的。
“郡主一路順風,我也不耽擱各位了,告辭!”宇文暄揚袖撫胸,行了個楚禮後,帶了手下,也匆匆跟著離開。
蕭景睿凝視著那一行楚人遠去的背影,劍眉微鎖,麵色有些沉重。言豫津抓了抓頭,若有所思地道:“遏雲劍?莫非這個念念的師父就是……”
“嶽秀澤,楚帝殿前指揮使,琅琊高手榜排名第六,或者說,現在已經是第五了……”夏冬甩了甩散於頰邊的一綹長發,眸色幽沉。
“第五不是大渝的金雕柴明嗎?”言豫津問道。
“我前幾天才得到的消息,嶽秀澤大約一個月前約戰柴明,在第七十九招時將他擊敗……看來這短短一年,他進益不小呢。”
“已經擊敗了柴明啊,難怪他接下來就要找卓伯父了呢。”言豫津看了好友一眼,“景睿,聽那人說的話,好象卓伯父跟嶽秀澤有什麽舊約?”
蕭景睿點了點頭,“卓家爹爹以前曾與嶽秀澤交手兩次皆勝出,若是那時訂了什麽再戰的約定,也是很有可能的。”
霓凰郡主沉吟著道:“嶽秀澤也算大楚貴官,這次跟使團一起入京,竟沒有亮出他的身份,可見他此行的目的無關公務,隻是為了挑戰排名比他高的高手罷了。”
言豫津見蕭景睿的神色有些沉重,便敲了敲他的手背,微笑道:“卓伯伯縱橫江湖這些年,哪年不要接十幾份挑戰書的,此地又是我們大梁的地盤,嶽秀澤還能有什麽花招不成?隻要是公平一戰,勝負隻憑實力,勝固可喜,敗也非恥,你有什麽好擔心的?”
蕭景睿溫和地回了他一笑,道:“我倒不是擔心,遏雲劍與天泉劍並不相克,嶽秀澤有進步,卓家爹爹這一年也沒閑著,哪裏輪得到我擔心了?我不過是在想,明明是嶽秀澤準備挑戰我卓爹爹,怎麽那位念念公子會先跑來跟我比試一番?”
“這有什麽奇怪的?”言豫津一哂道,“他是遏雲劍傳人,你是天泉劍傳人,他師父正卯足了勁兒要跟你爹比武,他會一時好奇,想要先試試天泉劍的深淺也是情理之中的啊。”
“這個我明白,可他要試天泉劍法,怎麽會找到我?按道理應該找青遙大哥才對吧?”
言豫津聽他這樣說,也有些不明所以,夏冬卻在旁笑了起來,搖頭道:“他找你才是對的,我剛才看得仔細,那個念念雖掩蓋了真容,但是骨骼尚未終定,劍力稚嫩了些,年紀最多二十歲,想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斤量不足以挑戰卓青遙,而我們景睿公子出了名的溫厚,天泉劍法的造詣也是有口皆碑的,不找你找誰?”
霓凰徐徐歎道:“不過這位念念姑娘雖年輕,修為已是不凡,可見嶽秀澤是用心調教了她的。可惜我今日啟程,不能親眼目睹天泉遏雲之戰,戰果如何,隻能請各位寫信相告了。”
夏冬菀爾一笑,“一定一定。”接著斜飛的眼角一挑,瞟向身邊:“喂,小夥子們,發什麽呆啊?沒聽見郡主的吩咐嗎?”
言豫津連喘幾口氣,瞪著眼睛道:“郡主剛說什麽?念念……姑娘?”
“對啊,”夏冬歪了歪頭,“你沒看出來?”
言豫津呆呆地將目光轉到蕭景睿臉上,“景睿,你看出來了沒?”
蕭景睿雖沒有瞠目結舌的表情,但吃驚程度其實也不下於言豫津,見他問,脖子僵硬地搖搖頭:“我……我沒注意……”
“沒什麽啦,”穆青安慰道,“我也沒看出來。”
言豫津看了這位小王爺一眼,心想你沒看出來那是正常的,但因為大家不算很熟,這句吐槽的話最終也沒說出來。
“好了,時辰不早,郡主也該啟程了。有道是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大家就在此處分手吧。”夏冬習慣性地順手擰了擰言豫津的臉,最後才回頭看著霓凰,低聲道,“郡主,一路保重。”
蕭景睿聞言也感到歉然:“我們本來是為郡主送行的,卻無端爭鬥起來,誤了郡主的行程,實在抱歉。”
霓凰郡主爽朗笑道:“我又不趕這一會兒的時間,有什麽好愧疚的?再說方才那場比試著實的精彩,反而壯了我的行色呢。”
“姐姐,”穆青有些戀戀不舍地道,“你既然想看天泉遏雲之戰,就再多留兩天看了再走嘛。”
“又胡說了,”霓凰郡主雖蹙眉斥責,但眸中卻是一派溫婉,撫著弟弟的頭道,“行程已報陛下,豈能隨意更換?我看不到,你替我看也是一樣的。”
言豫津笑嗬嗬地把穆青扯過來,刻意舒緩氣氛,“那我們就得要串通景睿了,嶽秀澤約戰卓伯伯一定是私下的,如果沒有景睿通風報信誰會知道他們定在何時何地啊。”
蕭景睿一本正經地道:“這個要卓爹爹同意才行。”
言豫津偏著頭道:“算了吧,你的情況我還不知道,雖然謝伯父待你一向嚴厲,可是卓伯伯卻一直把你寵得象個寶,隻要你幫我們撒個嬌,他什麽都會同意的。”
被他一打岔,穆青總算穩住了情緒。為了不讓姐姐傷感擔心,他努力振作起精神,露出甜甜的笑容:“說的也是。我想用不了多久,皇上就會準我回藩的,姐姐不用牽掛。”
霓凰微笑頷首,拍拍弟弟的手背,又輕撫了一下他頰邊被風吹亂的頭發,女將軍的如鐵心誌掩住了為人姐的柔腸百轉,後退幾步後,她決然轉身上馬,唇邊一直含著笑意。
“雲南不是天涯,再會之日可期,請大家留步吧。”
隨著一聲清脆的鞭響,回滇的輕便馬隊正式出發。霓凰郡主向帝京投去最後一眼,撥轉馬頭,隻輕輕一夾馬腹,胯下坐騎便微微一嘶,揚首奮蹄,沿著黃土煙塵的官道,飛奔而去。
第八十六章 飛流
梅長蘇坐在自家花園一株枝葉繁茂的榕樹下,一麵跟飛流玩著猜左右手的遊戲,一麵聽童路向他匯報今天送行郡主時所發生的事件。除了講到宇文暄意外出現時梅長蘇認真聽了一下之外,其它的事情他似乎都沒太放在心上,至於蕭景睿與遏雲傳人念念的比試,他更是隻“嗯”了一下,連眉毛也沒有動上一根。
其實仔細想想,他的這種態度也並不奇怪。無論是蕭景睿也好,嶽秀澤的徒弟也好,單就武林地位而言都不算什麽,對於執掌天下第一大幫,見慣了江湖最頂尖對決的江左梅郎來說,這種級別的比試確實勾不起他任何的興趣。如果不是因為蕭景睿算是一個朋友的話,恐怕他連結果都不太想知道。
“左邊!”飛流大叫一聲,放開蒙著眼睛的手。梅長蘇微笑著攤開左掌,空蕩蕩什麽也沒有,少年的臉立即皺成一團,連站在一旁的童路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了,你輸了三次,要受罰,去幫吉嬸切甜瓜,蘇哥哥現在想吃一塊。”
“甜瓜!”飛流是大愛水果的,柑橘的最佳季節過了,他就開始每天啃甜瓜,梅長蘇常笑他一天可以啃完一畝三分地,為了怕他吃壞肚子,不得不予以數量上的限製。
少年的身影縱躍而去,梅長蘇隨即收淡了唇邊的笑意,語氣帶出絲絲陰冷:“通知十三先生,可以對紅袖招開始行動了。先走第一步,必須斷的幹淨。”
“是。”童路忙躬身應了,“宗主還有其他吩咐嗎?”
梅長蘇半躺著將頭仰*在腦枕上,閉上眼睛,“你明天可以不用過來了……”
童路大驚失色,撲通跪倒在地,顫聲道:“童路有什麽事情……做的不合宗主的意嗎?”
梅長蘇被他的激烈反應嚇了一跳,偏過頭看了他一眼道:“讓你休息一天而已,你想到哪裏去了?”
“啊?……”童路這才鬆了一口氣,抓了抓頭道,“我以為宗主是讓我以後都不用過來了……好容易有直接為宗主效力的機會,童路舍不得……”
“傻孩子,”梅長蘇失笑地拍拍他的頭,“其實是我想要徹徹底底地休息一天,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管……摒去雜念安詳地過一日,也算為後天積養精神吧……”
童路不是太明白後天有多重要,但他並非好奇心過剩多嘴多舌的人,不知道也並不問,隻是用尊敬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宗主,靜靜等待他的吩咐。
“跟宮羽說,讓她明天也好好休息……”
“是。”
“沒別的事了,你走吧。”
童路深深地施了一禮,卻步退出。黎綱隨即進來,手裏托著個用紅布蒙蓋著的大盤子。
“宗主,東西送來了,請您過目。”
梅長蘇坐了起來,掀開紅布。盤麵上立著一個純碧綠玉雕成的小瓶,乍看似乎不起眼,但細細觀看,可見玉質瓶麵上竟繞著一整幅奔馬浮雕,順著玉石本身的紋理呈現出矯健飛揚、栩栩如生的意態,其構圖嚴謹,刀工精美,卻又如同天然般毫無斧鑿之感,令人歎為觀止。
可是盡管這玉瓶本身已是可令人瘋狂追逐的珍品,但它最有價值的部分,卻還在裏麵。
“多少顆?”
“回宗主,一共十顆。”
梅長蘇伸手拿過玉瓶,拔開檀木軟塞,放在鼻下輕輕嗅了嗅,又重新蓋好,將玉瓶拿在手裏細細地把玩了一會兒。
黎綱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
“黎大哥,你有什麽話,隻管說好了。”梅長蘇根本未曾抬過頭,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察覺到黎綱的神情變化的。
“宗主,這個禮會不會太重了些?”黎綱低聲道,“霍大師親雕的玉瓶,可救生死的的護心丹,任何一樣拿出去都夠驚世駭俗,何況兩樣放在一起?”
梅長蘇靜默了一會兒,眸中慢慢浮起一絲悲憫之色:“等過了這個生日後,隻怕再貴重的禮物,對景睿來說都已經沒有多大的意義了……”
黎綱垂下頭,抿了抿嘴唇。
“不過你說的也對,這樣送出去,確實過於招人眼目,是我考慮不周了。”梅長蘇的指尖拂過瓶麵,輕歎一聲,“拿個普通些的瓶子,換了吧。”
“是。”
玉瓶被重新放回到托盤中,梅長蘇的視線也緩緩地從那幅奔馬浮雕上劃過,最後移到一旁,隱入合起的眼簾之內。其實最初選中這個玉瓶,就是因為這幅奔馬圖,想著景睿從小愛馬,見了這圖一定喜歡,所以一直疏忽了它驚人的身價。
看來自以為寧靜如水的心境,到底還是隨著那個日子的臨近,起了些微難以抑製的波瀾。
“黎大哥,取我的琴來……“
“是。”
一直關切地凝望著梅長蘇每一絲表情的黎綱忙應了一聲,帶著托盤退下,很快就捧來了一架焦桐古琴,安放在窗下的長幾上。
幾桌低矮,桌前無椅,隻設了一個蒲團,梅長蘇盤腿而坐,抬手調理了絲弦,指尖輕撥間,如水般樂韻流出,是一曲音調舒緩的《清平樂》。
琴音靜人,亦可自靜。樂音中流水野林,空穀閑花,一派不關風月的幽幽意境,洗了胸中沉鬱,斷了眉間悲涼。一曲撫罷,他的麵色已寧諡得不見一絲波動,羽眉下的眼眸,更是平靜得如同無風的湖麵般,澄澈安然。
早已決定,又何必動搖。既然對蕭景睿的同情和惋惜不足以改變任何既定的計劃,那麽無謂的感慨就是廉價而虛偽的,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那個年輕人,都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
梅長蘇仰起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春日和熙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卻映不出一絲的暖意,反而有一些清肅和冷漠的感覺。
抬起手,迎著陽光細看。有些蒼白,有些透明,虛弱,而且無力。
那是曾經躍馬橫刀的手,那是曾經彎弓射大雕的手。如今,棄了馬韁,棄了良弓,卻在這陰詭地獄間,攪動風雲。
“黎大哥,”梅長蘇轉過頭,看向靜靜立於門邊的黎綱,“抱歉,讓你擔心了……”
黎綱頓覺心頭一陣潮熱,鼻間酸軟,幾乎控製不住發顫的聲音:“宗主……”
“去叫飛流過來吧,切個甜瓜也切這麽久……”梅長蘇仿佛沒有注意到他的激動一般,偏了偏頭,淡淡一笑。
話音剛落,飛流苗條柔韌的身影恰在此時奔入院內,一閃而進,手裏捧著個細白的瓷盤,大聲道:“花!”
梅長蘇側過身定晴一看,五朵由甜瓜雕成的蓮花攢心擺著,雖大小不一,刀功生拙,但也算有模有樣,並不難看。
“這是飛流雕的?”
“嗯!”飛流的眉毛高高挑起,甚是得意,“最好的!”
“你把最好的五朵都拿過來了?”梅長蘇滿眼都是溺愛的笑,揉著少年的耳朵,“吉嬸教你的?”
“嗯!”飛流重重地點頭。
“可以吃嗎?”
“吃!”飛流抓起最大的一朵,遞到梅長蘇的嘴邊。
黎綱不由笑道:“飛流啊,反正是要吃的,你幹嘛非要雕成朵花兒這麽麻煩?”
“蘇哥哥吃!”飛流瞪了他一眼,強調道。
“我們飛流最乖了,因為是給蘇哥哥吃的東西,所以要弄得很漂亮,對不對?”梅長蘇咬下一個花瓣,順手拿布巾擦了擦少年的嘴角,“你吃了多少?下巴上都是瓜汁……”
“雕壞的!”飛流申辯道。
“雕壞的你才吃掉啊?那還好。不過還是要記得不能一口氣吃太多哦,會肚子痛的。”
“嗯!”
梅長蘇吃完第一朵,朝飛流搖了搖頭。少年牢記著吃太多會肚子痛,便沒有再喂他吃第二朵,自己對著盤子發了陣呆,最後下定決心,將其餘四朵的甜瓜蓮花推到了黎綱的麵前。
“給我吃?”黎綱哈哈一笑,“真是受寵若驚,受寵若驚啊!”
飛流沒有聽懂他後半句話,但是聽懂了前一個問題,所以立即點頭予以肯定。可是黎綱真的開始吃起來的時候,他唯一會展露情緒的那雙眼睛裏卻出現了不舍的表情。
“你也吃吧,我們一人一半。”單純的孩子心思一看就知道,所以黎納忍著笑,又分了兩朵回去。
飛流轉頭看了梅長蘇一眼。
“你剛才在廚房裏,雕壞了幾個甜瓜?”
“三個!”
“全都是你吃的?!”
“吉嬸一起!“
梅長蘇看著飛流,眸中露出責備的神情,“你不是答應了蘇哥哥,每天隻能吃一個嗎?”
“雕壞的!”飛流大是委屈,嘴角有些向下撇。
“嗯……”梅長蘇認真想了想,“那就不怪我們飛流了,是蘇哥哥沒有說清楚。從現在開始,不管是雕壞的也好,沒切好的也罷,隻要是甜瓜,飛流每天吃的,加在一起不能超過一個。明白了嗎?”
飛流俊秀的臉上還是沒什麽激烈的表情,但從語氣上已經可以聽出他心中的極度不情願:“好少!”
“蘇哥哥也是怕飛流生病啊,”梅長蘇瞧著他的眼睛,笑得有些不懷好意,“要不,我們叫藺晨哥哥來?”
飛流大驚,一頭紮進梅長蘇的懷裏,緊緊抱住了他的腰,死也不肯撒手。黎綱本就忍笑忍得體如篩糠,這一下更是再難忍不去,捧著有些抽筋的肚子躲到了門外。
“你還沒回答哦,”梅長蘇卻把持得極穩,將少年的頭從懷裏拔出來,仍是嚴肅地問道,“一個?”
飛流在藺晨哥哥與甜瓜之間萬般艱難地選擇了一下,最後還是乖乖地點頭:“一個……”
梅長蘇表示讚許地撫挲了一下飛流的頭頂,目光和笑容都異常溫柔。
院外已沒有了黎綱的身影。這位穩重忠誠的助手大概已經去尋找合適的瓶子盛裝那些將成為禮物的靈丹。先時那些陰鬱的情緒被可愛的少年驅散了一些,但在胸口似乎還剩著些殘留的餘波,偶一思及,仍有淡淡的悶,隱隱的痛,隻不過在呼吸吐納間,這些感覺被堅定地忽視了過去。
再過一天,便是蕭景睿二十五歲的生日。
梅長蘇清楚地知道,對於這位烏衣名門的貴公子而言,這一天將是他此生最難忘懷的一天……
票,票,票!!!
第八十三章 靜嬪
蕭景琰雖建府開牙,有自己的親兵,在軍中威望極高,但畢竟是僅有郡王封號的庶出皇子,又不似譽王那般享有諸多特權,故而除非是在朔望日、節氣日、誕日、母誕日、祭日等特殊日子,否則不請旨便不能隨意進出後宮。蕭景寧那日求了他後,一連有好些天都望不到這位七哥的影子,不免心中憂急,竟不顧宮規禁嚴,派宮女攜自己親筆寫的書信喬裝出宮去靖王府找關震,結果還沒走出定安門,便被禁軍發現截住。蒙摯聞訊趕來後,隻收繳了書信,將宮女放回內苑,之後嚴令手下不得對外吐露此事,悄悄掩住。當晚,他連夜暗訪靖王府,向蕭景琰出示了書信,並勸他讓關震早離京師。
靖王知道自內監被殺案後,蒙摯對禁軍的控製已不似以前那般鐵板一塊,這件事若真能徹底瞞過去當然好,可但凡有蛛絲馬跡被梁帝或皇後知曉,關震都是性命難保,所以隻得將他遠遣邊境,隱匿保身。果然,大約隻過了兩三天,梁帝便聽聞了公主私遣宮女外通的風聲,他一向寵愛這個幼女,自然更是怒不可遢,當即命人喚來蒙摯,劈頭蓋臉一通雷霆責問。
蒙摯倒是早有準備,候梁帝發完了怒火,方叩拜徐徐回道:“陛下見責,臣自當罪該萬死。但自古宮閨清譽最是要緊,臣雖蒙陛下恩寵,忝為禁軍統領,可畢竟隻是個外臣。那宮女是公主貼身隨侍,書信又是密封。臣一無權審問內宮人等,二不能拆看書信窺密,不審不看,便不知真偽。不知真偽,又豈敢將這種事擅報陛下?故而臣隻能將宮女逐回,令手下噤口,將書信焚燒。如此方能將此事化為弭有,不傷公主聖德。臣見識粗陋,此舉若有不妥之處,請陛下責罰。”
梁帝聽了他的分辯,細想竟大是有理。這種宮閨私事,自然是能消就消,能免就免,大肆查證出來,也不過是丟自己的臉麵。這樣一想,一團火氣漸漸也消了,命蒙摯平身,安撫了兩句,又將剛才派往公主宮中代天訊問的內使召回,隻下了暗令給皇後,命她加倍嚴管景寧,便匆匆掩了此事。
蒙摯與靖王以前關係一直不錯,此次他刻意回護,沒有讓任何人察覺到公主的這位心上人是被靖王收留在府的,更是明顯表示出了極大的善意。靖王原本就曾被梅長蘇暗中勸告要結交蒙摯,加上此次又受了這個人情,一來二去交往漸漸增多,雖沒有頻繁到讓人注意的程度,但推心置腹的程度已遠比以前更深了幾倍。
與此同時,蒙摯這方也依照梅長蘇的安排,表現得很是積極和主動。一日趁著到靖王府中參加他舉辦的騎射賽會的時機,挑起話題,借口要看他從北狄王處繳獲的雙弦劍,如願到了靖王懸劍的臥房內,並且很湊巧地發現了那個隱密的地道入口。
就這樣,蒙摯順理成章地成為第一個知曉梅長蘇與靖王臣屬關係的朝臣,並且趁機向靖王表明了自己在不違皇命的情況下,一定會支持他奪嫡的態度。
這個時候,已是草長鶯飛,芳菲漸盡的四月。
大楚求親的使團帶著可觀的禮物已來到了金陵帝都之外,由於楚帝這次派了自己嫡親的皇侄陵王宇文暄擔任正使,故而梁帝按照相應的王族規格禮敬,譽王奉旨前去城門迎接,並安排他們住進了皇家外館保成宮。
從大楚方麵的鄭重其事與大梁這邊的禮遇態度來看,這次聯姻之事,似乎已成了七八分,見麵隻在於協商細節了。
兩國聯姻,是一件大事。雖然還未有明旨允婚,但朝廷上下已先忙碌了起來。大梁正使宇文暄入宮陛見後的第五天,內廷連下了兩道旨意,一是加封景寧公主為九錫雙國公主,二是賜賞五皇子淮王敕造新府第一座。這似乎表明聯姻的人選已初步確定了下來。
哭鬧過、抗爭過也絕食過的蕭景寧最終還是屈服了。身為大梁公主,她其實一開始就明白自己身上不容掙脫的桎梏和責任,對父皇的違逆,隻是不甘心就這樣放棄自己想要選擇的幸福,而結果,自然是早已預料到的冷酷。皇後派出了最心腹的宮女晝夜看管公主,各宮妃嬪也都輪番出麵百般相勸。在這個一切以上位者意誌為主宰的後宮,景寧得不到任何公開的支持。因為對於大多數冷眼旁觀的人而言,她所經受的,不過是曆代公主同樣的命運而已,雖然沒有因受寵愛而更幸運,但也說不上更不幸。
靖王每次進宮都會去探望這個妹妹,見她慢慢接受了現實,心中稍稍放心。蕭景寧求他日後一定要提攜保護關震,他也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近來太子受責不預政事,譽王在朝堂之上異常的活躍,每次廷論時無論議的是何事,他都會積極參與。要說現在群臣都已甘心向他效忠,那當然遠遠不是,隻不過以他如今紅得發紫的身份,隻要不是錯的太離譜,諸臣等閑也不會駁逆他的辭鋒。而且不知為何,最近一個月來連太子派別的人都表現得異常恭順,不再熱衷於與譽王作對,再加上這位賢名在外的皇子又不是庸才,府中也是人才濟濟,在大事上錯得離譜的情況少之又少,所以漸漸便給人一種群臣附和的感覺。梁帝心裏怎麽想的沒人知道,至少表麵上他愈發地愛重譽王,遇到難決之事,首先便會與他商議,聽取他的意見。一時間謠諑四起,人人都傳言譽王殿下很快就會成為太子殿下了。
這種風聲自然不可避免地最終傳到了梁帝耳中,他詢問隨侍在旁的蒙摯,蒙摯卻說從未聽過此類傳言,雖然梁帝很讚賞他這種完全置身事外的態度,但心裏仍不免有些鬱鬱。起駕回後宮時,因為煩悶,便棄了車輦不用,隻帶著貼身幾個隨侍,信步閑走。
“陛下,您今晚是去……”六宮都總管高湛小心翼翼地打聽著,以便早通知早準備。
梁帝凝了凝腳步。皇後一向端肅不討喜,越妃近來為太子事常有哀泣,他都不想見。年輕美人們固然嬌豔柔媚,但今夜他似乎沒有這個興致。所以最終,他也隻是沉了沉臉,沒有理會高湛。
察言觀色已快成精的高公公當然不敢再問,躬身跟在皇帝身後。
宮燈八盞,穩穩地在前引路。各宮都已點起蠟燭,明晃晃地一片。可梁帝卻偏要朝最昏暗的地方走去,似乎刻意要尋找一種清冷和安靜。
走著走著,一股藥香突然撲鼻而來,怔怔地抬頭,看見前麵小小一所宮院,仿佛遊離於這榮華奢腴的宮院之外般,未植富麗花樹,反而辟出一片小小藥圃,寧樸雅致。
“這是哪裏?”
高湛忙道:“回陛下,這是靜嬪娘娘的居所。”
“靜嬪……”梁帝眯了眯眼睛,似在回憶。……是啊,靜嬪,景琰的母親……倒也常常見,年節等場合,後宮拜賀,她總是低眉順眼站在很*後的位置,從來不主動說話,就如同她初進宮時一般。
“高湛,靜嬪入宮,有快三十年了吧。”
高湛背脊上冒出些冷汗來,不敢多答,是低低回了個“是”字。
“樂瑤生了景禹後,總是生病,拖了好多年都不見大好,林府擔心,所以才送了醫女進宮貼身調理……朕記得,樂瑤待她,一向親如姐妹……”
宸妃林樂瑤,故皇長子蕭景禹,這些都是不能陪著一時心血來潮的皇帝隨便回憶的禁忌話題,高湛隻覺得內衣都快被浸濕了大半,努力不讓自己的呼吸太急促,腰身彎得更低。
梁帝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你也不必嚇成這樣……去傳旨,讓靜嬪接駕吧。”
“是。”
不多時,藥香縈繞的芷蘿院添了燈燭,靜嬪率宮婢們正裝出迎,跪接於院門之外。
梁帝並沒有細細看她,隻丟下“平身”二字,便大步跨入室內。靜嬪忙起身跟上,過來服侍他寬下外衣,暗暗覷了覷臉色,柔婉地問道:“陛下看來疲累,可願浸浴藥湯解乏?”
梁帝想到她是醫女出身,自然精於藥療,加之確實覺得頭痛力衰,當下點頭許可。靜嬪命人抬來浴桶香湯,自己親配藥材,不多時便準備停當,伺侯梁帝入浴,又為他點藥油熏蒸,按摩頭部穴位止痛。靜嬪雖然年紀已長,容色未見驚豔,但醫者心靜,保養得甚好,鬢邊未見華發,一雙手更是滑膩修韌,推拿按壓之間,令人十分舒服。
梁帝已經很久,沒有這般安靜閑適過了。
“陛下,蒸浴易口幹,喝口藥茶吧?”靜嬪低低問道,將細瓷碗遞至他口邊。梁帝眼也不睜,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甘爽沁香,毫無藥味,恍然間,激起了一些久遠模糊的影象。
“靜嬪……這些年,是朕冷落了你……”握了她的手,梁帝抬頭歎道。
聽了這句話,靜嬪既沒有乘機傾訴委屈,也沒有謙辭遜謝說些漂亮話,隻是淡淡一笑,仿佛根本不縈於心一般,仍然認真地揉拿著梁帝發酸的脖頸肩胛之處。
“一晃這麽多年,朕也老了……”梁帝倒是清楚她這種恬淡的性子,並不以為意,“要說什麽補償也給不了你,不過景琰孝順,你還是有後福的。”
“陛下說的是,有景琰在,臣妾就知足了。這孩子孝心重,有情義,隻要他在京城,必會常來請安。能看見他,臣妾怎麽都是開心的。”
梁帝瞟了她一眼,可見那雙柔潤清澈的眼中滿漾著的都是母性的慈愛,心中也不由一軟,“景琰是重情義的好孩子,朕何嚐不知道?隻是性子拗了些……有些才氣,被抑住了,朕也沒給他太多機會。不過你放心,朕還是要關照他的,戰場凶險,以後也會盡量不遣他出去了……”
“若是朝廷需要,該去還是得去,”靜嬪淡然地道,“宮外的事臣妾不清楚,但身為皇子,衛護江山也是應盡之責。這孩子雖然不愛張揚,但心裏是裝著陛下,裝著大梁的。如果陛下為了愛護他,一直讓他賦閑在京享清福,他反而會覺得更委屈呢。”
梁帝不由一笑,“說的也是。景琰就是心實,再委屈也不跟朕廝鬧,雖說君臣先於父子,但他也未免太生分了些。這性子,倒有幾分象你。”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陛下的皇子們自然也不都是同樣的性情了。”
梁帝眉尖一跳,又想起太子與譽王之爭,心口略悶。
對於曆代帝王而言,身邊要是有一個眾望所歸,德才兼備的儲君,那可真不是什麽好玩的事,所以他雖立了太子,但卻又一向愛重譽王,以此削弱東宮之勢,使其不至於有礙帝位之穩。不過太子景宣序齒較長,生母又是寵妃,本人也素無大錯,要說梁帝早就易儲之心,那卻又不盡然。直到近半年來,多次醜聞迭發,梁帝這才真正動了怒,有了廢立之意,放太子於圭甲宮,不許他再參與政事。本來譽王就是東宮的有力爭奪者,太子下位由他補上應是順理成章的事,隻不過……
“靜嬪,你覺得譽王如何?”後宮也早有派係,無人可以商議,沒想到竟是這於世無爭三十年的低位嬪妃,才讓他可以毫無疑慮地開口詢問。
“臣妾覺得譽王容姿不凡,氣度華貴,是個很氣派的皇子。”
“朕不是問他的樣貌……”
“請陛下見諒,除了樣貌禮數,臣妾對譽王知之甚少。隻是偶而聽起後宮談論,說他是個賢王。”
“哼,”梁帝冷笑一聲,“後宮婦人,知道什麽賢不賢?這些話還不是外麵傳進來的!現在朝堂議事,大臣們都以他馬首是瞻,倒還真是賢啊!”
“這也都是陛下愛重的緣故。”靜嬪隨口淡淡道,“以前太子在朝時,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她仿若無心地一句話,卻勾得梁帝心中一跳。
太子以東宮之尊,奉旨輔政,在朝堂上都沒有這樣順風順水的局麵,譽王現在還隻是一個親王,便已有了如此的震攝力,一旦立他為儲,隻怕……
“陛下,水已經溫了,請起身吧。”靜嬪似沒有注意到梁帝的沉思般,一麵扶他起來,一麵命侍女拿來絲巾為他拭去水滴,換上柔軟的中衣,扶到床榻之上安睡,自己跪在一邊,力道適中地為他捏腳。
“你也累了,”梁帝坐起半身,緊緊握住了靜嬪正在忙碌的手,“……睡吧。”
靜嬪安詳地側過臉來,燈光掩去了歲月的許多痕跡,將她的膚色染得格外柔潤。在露出一個異常溫婉的笑容後,她輕輕答了一聲:“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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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賓客臨門
酉時初刻,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已經是將近黃昏,準備結束辛苦一天之時。然而對於迎來送往、燈紅酒綠的螺市街來說,這卻是一個沉慵方起,還未開始打掃庭院待客的清閑時刻。整整一條長街,都是關門閉戶,冷冷清清的,安靜地讓人幾乎想象不出這裏入夜後那種車水馬龍、繁華如錦的盛況。
然而正是在這一片沉寂、人蹤杳杳之時,有一輛寶瓔朱蓋的輕便馬車卻靜悄悄地自街市入口駛進,以不快不慢的速度搖搖前行著。馬車的側後方,跟著一匹眼神溫順、周身雪白的駿馬,上麵穩穩坐著位容貌英俊,服飾華貴,眉梢眼角還帶著些喜色的年輕公子。看他騎在馬上那瀟瀟灑灑的意態,一點都不象是走在無人的街頭,反而如同在滿樓紅袖中穿行一般。
隨著輕微的吱呀之聲和清脆的馬蹄足音,輕便馬車與那公子一前一後地走過一扇扇緊閉的紅漆大門,最後停在了妙音坊的側門外。馬車夫跳了下來,跑到門邊叩了三下,少時便有個小丫鬟來應門,不過她隻探頭看了看來客是誰,話也不說,便又縮了回去。車夫與那公子都不著急,悠閑地在外麵等著。大約一柱香的功夫後,側門再度打開,一位從頭到腳都罩在輕紗冪離間的女子扶著個小丫頭緩步而出,雖然容顏模糊,但從那隱隱顯露的婀娜體態與優雅輕靈的步姿來看,當是一位動人心魄的佳人。
華服公子早已下馬迎了過去,一麵欠身為禮,一麵朗聲笑道:“宮羽姑娘果然是信人,景睿的生日晚宴能有姑娘為客,一定會羨煞半城的人呢。”
“言公子過譽了。”宮羽柔聲謙辭了一句,又斂衣謝道,“有勞公子親自來接,宮羽實在是受之有愧。”
“有這種護花的機會,我當然要搶著來了。”言豫津眉飛色舞地道,“景睿是壽星,根本走不開,謝弼眼看有家室的人了,心裏想來嘴上也不敢說,其他人跟宮羽姑娘又不熟,誰還搶得過我?”
宮羽薄紗下秋波一閃,掩口笑道:“言公子總是這般風趣……”
言豫津也不禁笑了起來,側身一讓路,抬手躬身:“馬車已備好,姑娘這就啟程吧?”
宮羽低聲吩咐了那小丫頭一句什麽,方才踩著步蹬上馬車,蹲身坐了進去。小丫頭垂手退回了院門邊,並沒有跟著上車。
“她不去嗎?”
“我是去為蕭公子祝壽,帶她做什麽?”
言豫津想了想,點點頭道:“也對,到了謝府,有的是服侍你的丫頭。……姑娘要是坐好了,我們這就出發吧?雖說晚宴還有大半個時辰才開始,但有長輩出席,我們早到些也是應該的。”
“是。可以走了。”
隨著這句柔和的應答聲,車夫揚鞭甩了一個脆響,在鮮衣白馬的青年公子的陪伴下,車輪平穩地開始轉動,轆轆壓過青石的路麵,帶起一點微塵。
與此同時,寧國侯謝府的上上下下,也正在為他們大公子的生日晚宴穿梭忙碌著。
由於蕭景睿是兩家之子,那麽慶祝他的生日無疑有著一些與他本人沒什麽大關係的深層意義。姑且不說十分疼愛他的卓鼎風夫婦,連一向教子嚴苛的謝玉,也從來沒有對蕭景睿所享有的這項特殊待遇表示過異議。
客人的名單是早就確定好了的,當初報給謝玉的時候,他瞧著蘇哲兩個字神情也曾閃動了一下,不過卻沒說什麽。雖然已是各為其主,但謝玉並不打算阻攔兒子與這位譽王謀士之間的來往。因為他很清楚蕭景睿所知道的事情非常有限,就算全被蘇哲給套了出來也沒多大的意思,而從另一方麵來說,蕭景睿與蘇哲的良好關係也許某一天是可以利用的,就算利用不上,那至少也不會有太大的壞處。
所以對於這份即有敵方謀士,又有樂坊女子的客人名錄,他最後也隻淡淡說了一句話:“給你母親看看吧。”
既然謝玉沒有表示反對,深居簡出舉止低調的蒞陽長公主當然更不會有什麽意見,於是請柬就這樣平平順順地正式發了出去。
蕭景睿平時也有些玩玩鬧鬧的酒肉朋友,往年過生日時都請過的,等長輩們一退席就一大群擠在一起胡天胡地,不過是借著由頭玩樂罷了。可是今年梅長蘇要來,從不出坊獻藝的宮羽也要來,蕭景睿對這個晚宴的重視程度一下子就翻了幾倍,不想讓它再度成為跟以前一樣的俗鬧聚會。可如果往年都請,今年突然不請人家,似乎又有些失禮,所以免不了左右為難。言豫津看出了他的心思,替他想了個主意,推說父母有命,要求晚宴必須清雅,要以吟詩論畫,賞琴清談為主,怕攪了大家的興致,故而提前一天在京城最大最好的酒家包了個場子,當紅的姑娘們叫來十幾個作陪,把這群朋友邀來玩鬧了一天。這群貴家公子樂夠了,對於第二天那個據說會十分“雅致素淡”的晚宴更是敬而遠之,紛紛主動表示不想去添亂,就這樣順利解決了蕭景睿的這個難題。
因此四月十二日的晚上,前來參加蕭景睿生日晚宴的人並不算多,除了家人以外,原本隻有梅長蘇、夏冬、言豫津、宮羽四個外人,後來碰巧請柬送到蘇宅的時候蒙摯也在,大統領順口說了一句“景睿,你怎麽不請我?”蕭大公子當然隻好趕緊補了一份帖子送過來,添了這位貴客。
雖然人數不多,但酒宴的籌備仍有不少的事情要做。女眷們隻張羅廳堂布置、仆從調動,其餘一應的物品采購都得謝弼去安排,所以謝二公子一得了空閑就咬牙切齒地捉著大哥抱怨:“憑什麽你過生日自己閑來逛去的,我卻為你累死累活?不行,收禮要分我一半!”
“你我骨肉兄弟,還分什麽分,我的東西你喜歡什麽,盡管拿走好了。”蕭公子四兩撥千斤,一句軟綿綿的話就讓謝弼再也跳不起來,順便還捎了個信兒過來,“娘和母親叫你進去,說是要議定酒席菜單的事。你慢慢忙,我不耽擱你了……”
看著壽星施施然地躲出門去,謝弼也隻能在後麵恨恨地跺跺腳,便認命地接著忙活去了。
正日子當天晚上,來的最早的人當然是言豫津和宮羽。一看見蕭景睿從裏麵走出來迎接,國舅公子便悄悄俯在佳人耳邊笑道:“我今天是沾了姑娘的光,平時我來謝府,景睿可從沒有出來接過,都是我自己孤孤單單走進去找他……”
果然,蕭景睿一拱手,開口便是:“宮姑娘芳駕降臨,景睿有失遠迎了。快請進。”
“喂,”言豫津冷著臉道,“你看見我沒有?”
“是是是,”蕭景睿好脾氣地哄他,“言公子也請進。”
“你還沒說有失遠迎……”
“是,對言公子也有失遠迎了,要在下背您進去嗎?”
“不用。攙著就行了。”
宮羽忍不住撲哧一笑,搖頭道:“你們兩位……真是一對好朋友……”
“那是我讓著他。否則還好朋友呢,早就一天打八架了。”言豫津一本正經地道,“要是有人想知道什麽叫容人之量,叫他向我學就行……”
“你還不快滾進來?”蕭景睿笑罵道,“要讓宮姑娘陪著你在這風口上站多久?”
言豫津慌忙向佳人拱了拱手,用唱詞的念白道:“哎呀,是小生之過,此地風大,小姐快些進來……”
“你收斂些吧,戲還沒開鑼呢,你倒先唱上了。”蕭景睿白了他一眼,引領宮羽進了花廳。待客人喝了兩口茶,少歇片刻,便提出要帶她進去與女眷們見麵。
宮羽這時已除去外罩的冪離,露出一身鵝黃色的雅致衣衫。未曾敷粉塗朱的素顏並沒有減損她的美貌,反而更增添了一種楚楚的風韻。對於蕭景睿的盛情相邀,她很認真地起身施禮,低聲婉拒道:“宮羽雖蒙下帖,但畢竟隻是藝伎,來尊府為公子助興而已。長公主殿下何等尊貴的人,宮羽怎敢進見?”
言豫津眉頭一皺,正待開口說話,蕭景睿已搶先一步,溫言道:“這是私交場合,姑娘何必顧慮太多?再說內院中我娘和青怡妹子都是江湖人,並不在意俗禮,謝綺妹妹也一向性情豪闊。我母親雖為人冷淡些,但素來不是傲下的人,加之她愛好音律,對於姑娘的樂名更是仰聞已久,早就吩咐過我,等姑娘來了,一定要先引來讓她見見呢。”
他這番話說的懇切,宮羽也不好再推脫,謝了兩句,便隨他進去了。言豫津沒道理跟著,隻能在花廳前遊來蕩去,好在不多時蕭景睿便匆匆回來陪他,宮羽並沒隨行,可見是被內院給留住了。
聊了兩句,言豫津覺得時辰大概差不多了,正想問問,突見謝弼疾步過來,隔著一段距離便開始叫道:“大哥快來,蒙統領到了。”
蕭言二人忙起身,匆匆迎出二門外。由於蒙摯是謝玉的朝中同僚,身份貴重,所以門房下仆先去通報的是老爺,故而蕭景睿趕到的時候,謝玉和卓鼎風已經雙雙迎出,正與蒙摯在門廳處站著寒暄。
蕭景睿不敢打斷長輩們交談,便靜靜站在一邊,候到一個談話空隙,正要過去見禮,門外又傳來語調高高地揚聲通報:“蘇哲蘇先生到……”
門廳諸人一齊轉過身來,蕭景睿更是準備迎出門去,腳步剛動,梅長蘇含著淺淺笑意的麵容已出現在眼前。他今晚著了件月白外袍,內襯天藍色的夾衣,看起來氣色甚好,那溫文清雅的樣子,實在令人無法想象這近一年來京城的連綿風波,能有多少是出自於他的手筆?
淡淡一瞥,梅長蘇已將門廳的情況應收眼底。按照禮節,他首先向謝玉欠身致意,道:“蘇某見過侯爺。”
“小兒區區一宴,竟能請動先生大駕光臨,敝府實在是蓬蓽生輝。”謝玉客套地應答著,抬手介紹身邊的人,“這位是卓鼎風卓莊主。”
梅長蘇微微一笑道:“卓莊主與我是見過幾麵的,隻是無緣,未曾交談過。想不到今天能在此幸會。”
“梅宗主客氣了。卓某久慕宗主風采,今日也甚覺榮幸。”卓鼎風抱拳過胸,長揖下去,回的是平輩之禮,旁邊的兩個年輕人怔忡之間,這才突然發現自己因為跟蘇兄交往頻頻,竟漸漸有些忽略了他在江湖上的傲然地位。
接下來梅長蘇又與蒙摯相互見禮,幾個人贅贅地客套了半天。言豫津早就不耐煩,無奈都是年長者,他又不敢造次,隻能陪在一旁站著,心中後悔不該跟著蕭景睿一起出來,看,人家謝弼就比較聰明……
好在客套話總有說盡的時候。盡完禮數,身為主人的謝玉和半個主人的卓鼎風便陪著兩位貴客上正廳奉茶,蕭景睿自然從頭到尾跟著,但言豫津卻趁著後行的機會,跟隻閃現了一下的飛流一樣,不知消失到哪裏去了。
第八十八章 劍試
謝府是一品侯府與駙馬府合二為一,規製比同類府第略高。除卻一般的議事廳、暖廳、客廳、花廳、側廳等廳堂以外,還在內外院之間,建了一座臨於湖上,精巧別致的水軒,命名為“霖鈴閣”。由於今年人數適中,故而蒞陽長公主特意將蕭景睿生日晚宴的舉辦地指定在此處。
等最後一位客人夏冬到達之後,謝玉便遣人通報了內宅,引領客人們進入霖鈴閣。由於大家都是平素常有交往的熟人,隻有卓夫人認識的人稍稍少了一些,故而廝見介紹的時間很短,不多時便各自歸座了。
因是居家私宴,座次的排定並不很嚴謹,謝玉夫婦是主座,卓鼎風夫婦側陪,夏冬與蒙摯相互推辭了半天,最後還是年紀較長的蒙摯坐了客位居右的首座,夏冬的位置在他對麵,蒙摯的右手邊是梅長蘇,夏冬的右手邊坐了言豫津。為了防止夏冬姐姐習慣性地順手擰自己的臉,言豫津很謹慎地把自己的座位向後挪了有一尺來遠。其餘的年輕人都是序齒順位,隻有宮羽堅持要坐在末席,大家拗她不過,也隻能依了。卓青怡因為非常喜歡這個姐姐,便跟她擠在了同一個幾案前。蕭景睿還想把飛流找到照顧一下,可惜到處都尋不到有少年的蹤影,梅長蘇笑著叫他不用管。
壽星今天穿的是卓夫人親手縫製的一襲新袍。雖然江湖女俠的手藝是比不上瑞蚨齋的大師傅,但心思還是花足了的,領口袖口都繡了入時的回雲紋,壓腳用的是金線,腰帶上更是珠玉瑪瑙鑲了一圈兒,一派富麗堂皇。好在蕭景睿腹有詩書氣自華,穿上才不至於變了富家浪蕩子的模樣。不過言豫津在第一次見他試穿此衣時,還是很委婉地評論道:“景睿,看你肯穿這個衣服,我才知道你是真正的孝順。”
宴會開始時各方的禮都已經送上了。長輩們無外乎送的衣衫鞋襪,卓青遙夫婦送了一支玉笛,謝弼送的是一方端硯,卓青怡則親手做了個新的劍穗。言豫津送了一整套精致的馬具。夏冬與蒙摯都送的是普通的擺件玩器,宮羽則帶來一幅桌上擺的精巧繡屏。
夾在這些禮物中,梅長蘇送的護心丹一開始並不顯眼,如果不是言豫津好奇地湊過來問,問了之後還大驚小怪的驚歎了幾聲,旁人也沒注意到他送的是如此珍貴之物。
“不行不行,蘇兄真是太偏心了,送這麽好的東西給景睿實在是糟蹋,連我你都沒送過,你明明更喜歡我的!”
言豫津正在笑鬧,旁邊突然出現了一隻修長有力的玉手,準備無誤地擰住了他側頰上肉最厚的地方,微一用力,半邊臉就紅了。
“你鬧什麽鬧?七月半不是還沒到嗎?說不定蘇先生到時候送更好的東西給你呢。”夏冬咯咯笑著,朝言豫津的臉上吐了一口氣。
國舅公子捂著臉掙紮到一邊,恨恨地道:“我的生日不是七月半啦,是七七,夏冬姐姐不要再記錯了!”
“喔,七夕啊……”夏冬斜瞟他一眼,“跟七月半又差不太多,你急什麽?”
言豫津淚汪汪地瞪著她。拜托大姐,七夕跟七月半不光是日子,連感覺都差很多好不好……
“行啦行啦,”謝弼笑著來打圓場,“你真是什麽都爭,護心丹雖貴不可求,但也不是平常吃的東西。等哪天你吐血了斷氣了,我想大哥一定會喂你吃一粒的……”
言豫津立即將憤怒的視線轉到了謝二身上。你才吐血,你才斷氣!
年輕人這一鬧,宴會最初的拘謹氣氛這才鬆泛了下來,連蒞陽長公主都忍不住笑著道:“豫津有時會來向我哭訴你們欺負他,我原來還不信,今天看來,你們真的是在欺負他……”
“好了,”謝玉微笑道,“哪有這樣待客的,睿兒,快給大家斟酒。”
蕭景睿邊應諾邊起身,捧著一個烏銀暖壺,依次給諸人將案上酒杯斟滿。謝玉舉杯左右敬了敬,道:“小兒賤辰,勞各位親臨,謝玉愧不敢當。水酒一杯,聊表敬意,在下先幹為敬了。”說著舉杯一飲而盡。席上眾人也紛紛幹了杯中酒,隻有梅長蘇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了杯子,蕭景睿知他身子不好,故而並不相勸,悄悄命人送了熱茶上來。
“來來來,既是私宴,大家都不要客氣,謝某一向不太會招待客人,各位可要自便啊,就當是自己家好了。”謝玉嗬嗬笑著,一麵命侍女們快傳果菜,一麵親自下座來敬勸。
酒過三巡,夏冬撥了撥耳邊垂發,單手支頤,一雙鳳眼迷迷蒙蒙地對主人道:“謝侯爺說讓我們把這裏當自己家一樣,這句話可是真的?”
“此言自然無虛。夏大人何有此問?”
“我不過確認一下罷了。”夏冬麵上流動著邪魅嬌媚的笑容,輕聲道,“我在自己家,一向任性妄為,但凡有什麽無禮的舉動,想必侯爺不怪?”
謝玉哈哈大笑道:“夏大人本就率性如男兒,謝某有什麽好怪的?”
“那好。”夏冬抿著嘴角慢慢點了點頭,妖柔的目光突然變得如冰劍般冷厲,越過謝玉的肩頭,直射到主座旁卓鼎風的身上,揚聲道:“夏冬久仰卓莊主武功高絕,今日幸會,特請賜教。”
與此冷洌語聲出唇的同時,夏冬高挑的身形飛躍而起,以手中烏木長筷為劍,直擊卓鼎風咽喉而去。
這一下變生急猝,大家都有些發呆。還未及反應之下,那兩人已來來往往交手了好幾招。雖然隻是以筷為劍,但其招式淩厲,勁風四卷,已讓人呼吸微滯。
片刻之間,數十招已過,夏冬縱身後撤,如同她攻擊時一般毫無征兆地撤出了戰團,抬手撫了撫鬢邊發絲,直到凝定了身形,飛揚的裙角才緩緩平垂。
在一般人的眼中,此時的夏冬神色如常,隻有極少數的人才能敏感地察覺到她眼底快速掠過的一抹困惑之色。
寧國侯謝玉的唇邊,淡淡地浮起了一個冷笑。
夏冬果然是執著之人。內監被殺案其實現在已經冷了,但她卻仍然沒有放棄追查,隻不過今天敢請她來,必要的準備總是做了的,這位女懸鏡使想要從卓鼎風出招的角度刃鋒來比對死者身上的傷口,隻怕不是那麽容易。
“精彩精彩!”瞬間的沉寂後,蒙摯率先擊掌讚歎,“兩位雖隻拆了數十招,卻是各有精妙,幻采紛呈,內力和劍法都令人歎為觀止,在下今天可真是有眼福。”
夏冬嬌笑道:“在蒙大統領麵前動手,實在是班門弄斧,讓您見笑了。”
卓鼎風也謙遜道:“是夏冬大人手下留情,再多走幾招,在下就要認輸求饒了。”
“高手相逢,豈能少酒?來,大家再痛飲幾杯。”謝玉執壺過來親自斟了滿滿一杯,遞到夏冬的麵前,顯然是想要就這樣平息這場猝然發動的波瀾。夏冬一動也不動地看了他片刻,方才緩緩抬手接了酒杯,仰首而盡。
卓青遙此時也攜著妻子走過來,拱手道:“夏大人真是海量。青遙也借此機會敬大人一杯,日後江湖相遇,還望大人隨時指正。”
夏冬淺淺一笑,也沒說什麽就接杯飲了。接著謝綺、謝弼和卓青怡都在長輩的暗示下紛紛過來敬酒,連卓夫人都起身陪同丈夫一起敬了第二杯。本來在一旁悄悄跟蕭景睿說著什麽的言豫津覺得有些奇怪,小小聲地問道:“他們在做什麽?灌酒嗎?”
蕭景睿也低聲回應道:“我很少見夏冬姐姐喝酒,她酒量如何?要不我過去擋一擋?”
“我也很少見她喝酒……你看那臉紅的,你還是去擋一擋吧,我怕她喝醉了來折磨我……”
剛好從他兩人身邊走過的蒙摯忍不住笑出聲來,轉頭安慰道:“沒關係,夏冬喝一杯就臉紅,喝一千杯也隻是臉紅而已……你們剛才在商量什麽?”
“不是商量,我是在提醒景睿,現在氣氛正好,該請宮羽姑娘為這廳堂添輝了。”言豫津一麵說著,一麵將目光轉到靜坐一旁的宮羽身上,見她抬頭回視,立即拋過去一個大大的笑容。
蕭景睿笑著用腳尖踢了踢他:“好啦,口水吞回去,我這就去跟母親提一提。”說罷正要挪步,就看見長公主身邊的貼身嬤嬤快速走到謝玉身邊,低頭稟了幾句什麽,謝玉隨即點頭,轉身回到主位,清了清嗓子揚聲道:“各位,雅宴不可無樂,既然有妙音坊的宮羽姑娘在此,何不請她演奏一曲,以洗我輩俗塵?”
此建議一出,大家當然紛紛讚同。宮羽盈盈而起,向四周斂衣行禮,柔聲道:“侯爺抬愛了。宮羽雖不才,願為各位助興。”
此時早就侍女過來抱琴設座,蕭景睿一眼認出那是母親極為珍愛的一把古琴,平時連孩子們都不許輕碰,今天居然會拿出來給一個陌生女子演奏,可見她確實非常愛重宮羽的樂藝。
而身為樂者,宮羽雖然不清楚蒞陽公主素日是何等愛護此琴,但卻比蕭景睿更能品鑒出此琴之珍貴,以至於她坐下細看了兩眼後,竟然又重新站起來,向長公主屈膝行禮。
蒞陽長公主麵上表情仍然清冷,不過隻看她微微欠身回應,就已表明這位尊貴的皇妹對待宮羽實在是禮遇之極,令一向知道她性情的謝玉都不禁略顯訝然。
重新落坐後,宮羽緩緩抬手,試了幾個音,果然是金聲玉振,非同凡響。緊接著玉指輕撚,流出婉妙華音,識律之人一聽,便知是名曲《鳳求凰》。一般樂者演曲,多要配合場合,不過對於宮羽這般大家,自然無人計較這個。因此盡管她是在壽宴之上演此綺情麗曲,卻並無突兀之感,曲中鳳兮鳳兮,四海求凰,願從我棲,比翼邀翔之意,竟如同瀟湘膩水,觸人情腸,一曲未罷,已有數人神思恍惚。
謝玉雖書讀的不少,但對於音律卻隻是粗識,盡管也覺得琴音悅耳華豔,終不能解其真妙。隻是轉頭見妻子眉宇幽幽,眸中似有淚光閃動,心中有些不快。待曲停後,便咳嗽了一聲道:“宮羽姑娘果然才藝非凡。不過今日是喜日,請再奏個歡快些的曲子吧。”
宮羽低低應了個“是”字,再理絲弦,一串音符歡快跳出,是一曲《漁歌》,音韻蕭疏清越、聲聲逸揚,令人宛如置身夕陽煙霞之中,看漁舟唱晚,樂而忘返。縱然是再不解音律之人聽她此曲,也有意興悠悠,怡然自得之感。但謝玉心不在此,一麵靜靜聽著,一麵不著痕跡地察看著蒞陽公主的神情。眼見她眉宇散開,唇邊有了淡淡的笑容,這才放下心來,暗暗鬆了口氣。
兩曲撫罷,讚聲四起。言豫津一麵喝采,一麵厚顏要求再來一曲。宮羽微笑著還未答言,謝府一名男仆突然從廳外快步奔進,趨至謝玉麵前跪下,神情有些倉皇,喘著氣道:“稟……稟侯爺……外麵有、有客、客……”
謝玉皺眉道:“客什麽?不是早吩咐你們閉門謝客的嗎?”
“小的攔不住,他們已、已經進來了……”
謝玉眉睫方動,廳口已傳來冷洌的語聲:“早有舊約,卓兄為何拒客?莫非留在寧國侯府,是為了躲避在下的挑戰不成?”
第八十九章 壯士斷腕
隨著這內容挑釁、溫度冰冷,但語調卻並不激烈的一句話,霖鈴閣的格花大門外,出現了幾條身影。當先一人,穿著淺灰衫子,梳著楚人典型的那種高高的發髻,麵容清瘦,兩頰下陷,一雙眸子精光四射直視著廳上主座,整個人如同一把走了偏鋒的劍一般,淩厲中帶著些陰騖。
這便是琅琊高手榜上排名第五,目前任職大楚殿前指揮使,以一手遏雲劍法享譽天下的嶽秀澤。
謝玉振衣而起,麵上帶了怒色,厲聲道:“嶽大人,此處是我的私宅,你擅入擅進,這般無禮狂妄,視我謝玉為何等樣人?難道在大楚朝廷上,就學不到一點禮數嗎?”
“冤枉冤枉,”謝玉話音未落,嶽秀澤的身後突然閃出了一個宇文暄,拱著手笑嘻嘻道,“嶽秀澤早已在半月前辭去朝職,現在是一介白衣江湖草莽,謝侯爺對他有何不滿,隻管清算,可不要隨便扯到我們大楚的朝廷上來。”
謝玉氣息微滯,忍了忍,將寒冰般的目光轉到宇文暄身上,冷冷道:“那陵王殿下總算是大楚朝廷的人吧,你這樣衝進來是否也有違常理?”
“我沒有衝進來啊,”宇文暄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表情甚是誇張,“先聲明清楚,我們跟嶽秀澤不是一路的,我來是因為聽說今天是蕭公子的壽辰,想著怎麽也是相識的人,所以備了薄禮來祝壽,順便也討好一下謝侯爺。這一路走進來的時候隻看見貴府的家仆不停地在攔嶽秀澤,又沒有人來攔我們,我怎麽知道不能進來?侯爺如果不相信的話,可以親自問問貴仆啊。”
他這一番胡言亂語,詭詞巧辯,竟將謝玉堵得一時說不出話。欲要認真分證,對方又隻是進來,並沒做什麽,何況還打著給自己兒子祝壽的旗號,如果就這樣粗暴地將聯姻使團的正使,一個大楚皇族趕出去,未免顯得自己太失風度,隻得咽了這口氣,將精力轉回到嶽秀澤身上,道:“本侯府中不歡迎嶽兄這般的來客,若嶽兄盡速離去,擅闖之事可以揭過不提,否則……就不要怪本侯不給麵子了。”
此時廳堂之上甚是安靜,他的語調也不低,嶽秀澤對他的話應該聽得非常清楚,可看他平板的神色,卻分明如同沒有聽見一樣,絲毫不理會,仍然將湛亮的眸子鎖在卓鼎風臉上,用著與剛才同樣淡漠的聲音道:“當麵挑戰,是江湖規矩,為此我還特意辭了朝職,卓兄若要推脫,好歹也自己回個話。如此這般由著他人翼護,實在不是我所認識的卓兄,難不成卓兄跟謝侯爺成了親戚之後,就已經不算是江湖人了嗎?”
卓鼎風眉間一跳,頷下長須無風自飄,右手在桌麵上一按,剛剛直身而起,就被謝玉按住了肩膀。
其實江湖挑戰,一向是武學比試和交流的一種普遍方式,跟仇鬥怨鬥之類的打鬥根本是兩回事,雙方一般都很謹慎,如果在一場挑戰比鬥中給予對方除必要以外的重大傷害,這種行為一向是為人所不恥和抵製的,尤其是對嶽秀澤和卓鼎風這樣的高手而言,更是不須傷人就能分出勝負。所以除了場合有些不對外,卓鼎風接受此項挑戰並不是很凶險的事,至多就是打輸了,導致名聲和排位受損,但要是他身為江湖人,拒不接受對手登門發出的挑戰,那名聲隻怕會受損更多。
所以此時在場的大部分人,都不太明白謝玉為什麽要強行阻攔,難道就因為嶽秀澤進來的方式不太禮貌?
感覺到凝聚在自己身上的數道困惑目光,這位寧國侯現在也是有口難言。說實話,嶽秀澤嗜武,喜歡找人挑戰的習性天下皆知,對於他闖入的行為,其實一笑置之是最顯世家貴侯氣度的處理方式,可惜他現在卻沒有顯擺這種氣度的本錢。
因為夏冬和蒙摯在這裏。因為嶽秀澤是高手。
方才夏冬猝然發難,向卓鼎風出手,目的就是要觀察他的劍鋒與劍氣是否與除夕晚被殺的內監身上的傷口相符。對此謝玉已提前料到,所以讓卓鼎風做了充足的準備,再加上他們拿準了夏冬隻是試探,出手總要留上幾分,故而接招時心態輕鬆,刻意改變後的劍勢沒有被女懸鏡使發現異樣。
可是嶽秀澤就沒那麽好打發了。一來他與卓鼎風以前交過手,熟知他的劍路,二來他畢竟是來挑戰的,就算再不傷人,也必然會進攻得很猛。有道是高手相爭,毫厘之差,這一場比鬥可跟應付夏冬的試探不同,想要刻意藏力或者改變劍勢的微妙之處,那就不僅是會不會輸得很難看的問題,而是也許根本做不到……
但如果任憑卓鼎風以真實的武功與嶽秀澤比鬥,那麽就算僥幸沒讓夏冬看出來,蒙摯這個大梁第一高手的如電神目是瞞不住的。而內監被殺案的欽定追查者,至少在表麵上恰恰就是這位禁軍大統領。
謝玉的額上薄薄地滲出了一層冷汗,開始後悔怎麽沒早些將卓家父子都遣離京師。不過話又說回來,誰能料到從大楚會跑一個嶽秀澤過來,巧之又巧地找了個夏冬蒙摯都在場的時候挑戰卓鼎風?
“嶽兄,今晚是我小兒生日,可否易時再約?”卓鼎風溫言問道。
“不可。”
“這是為何?”
“我辭朝隻有半年的時間,可以自由四處尋覓對手。”
“那約在明日如何?你不至於這麽趕時間吧?”
“明日……”嶽秀澤眸中閃現出一抹讓人看不懂的悲哀之色,“夜長夢多,誰知道今夜還會發生什麽?誰知道還有沒有明日?既已見麵,何不了斷?對試又不是凶事,難不成還衝了你兒子的壽宴不成?”
“嶽兄的意思,是非要在此時此地了斷了?”
“不錯。”
“放肆!”謝玉一咬牙,揚聲怒道,“今夜是小兒生日宴會,貴客如雲,豈容你在此鬧場!來人,給我轟了出去!”
嶽秀澤神色如常,仍是淡淡道:“卓兄,我是來挑戰,還是來鬧場,你最清楚。給我一個答複。”
此時已有數十名披甲武士湧入,呈半扇形將嶽秀澤圍住,槍尖如雪,眼看著就要發動攻勢,卓鼎風突然大喝一聲:“住手!”
謝玉眉睫一震,按在卓鼎風肩上的手猛地加力,正要說話,這位天泉山莊的莊主已將懇切的目光投注在他的臉上,低聲道:“謝兄見諒,我……畢竟是個江湖人……但請放心,此事我會團滿處理的……”
謝玉唇角一抖,隱隱猜到了什麽,欲待出言阻止,想了想,又硬起了心腸,緩緩收回了自己壓在卓鼎風肩上的手,語調溫和地道:“卓兄有何決策,我一向是不幹擾的。”
卓鼎風淡淡一笑,麵色寧靜地站起身來,與嶽秀澤正麵而立,道聲:“請。”
此時宮羽已抱琴退回到角落,廳堂正中一大片空地,竟仿若天然的演武場。凝目對視的兩大高手,劍雖未出鞘,但那種淵停嶽峙的氣勢,那種傲然自信的眼神,當遠非前日他們兩人的弟子對戰時可比。
為表對此戰的尊敬,除了長公主仍然端坐外,其他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連謝綺都在夫君的扶持下捧著隆起的腹部起身。
由於宇文暄等人站在廳口,故而廳門是開著的。一縷夜風晚來清涼,卷了紅燭焰舞,室內光影搖動。與燒焦的燭芯劈拍裂響的同時,兩柄劍似閃電橫空,交擊在了一起。
聽名思義,天泉與遏雲劍都是以劍法飄逸靈動著稱,兩門傳承都近百年,彼此之間曆代互有勝負,縱橫江湖時,除了北燕拓跋氏的瀚海劍或許偶能壓它們一頭外,其他劍門基本上都望其項背而莫及。卓鼎風二十七歲那年與嶽秀澤初戰獲勝,三十五歲那年再戰又獲勝,看戰績似乎占了上風,但從他麵對遏雲劍時異常凝重的表情來看,無論贏了多少次,這仍然是一個讓他無法等閑視之的對手。
廳堂之上兩人這第三戰,劍影縱橫,衣袂翻飛,來回近百招,仍未入高潮,單從場麵上來看,竟好象還不如那日蕭景睿與念念打的好看。
但實際上,這一戰的分量當然遠非那一戰可比,從兩戰皆在場的夏冬眼睛裏,便可以清楚地明白這個事實。
她的目光晶瑩透亮,似乎已完全被這場劍試吸住了心神,而忘記了其他應該注意的一切。那每一劍的角度、力度、速度,無不精妙到毫巔,劍訣心法,更是如同附著在劍鋒之上的靈魂,與揮出的一招一式水乳交融,絲毫不見年輕人出招時的刻意與生澀。
這一點卓青遙與蕭景睿當然體會得更深,兩人都站在燭光最明亮之處,目不轉晴地凝視著場內每一道光影。高手與高手的碰撞,才能迸出最亮麗的火花,觀摩這一戰,當比他們受教一年都有進益。
可是與大多數全副心神觀戰的人不同,廳上還有三個人似乎對此比拚毫無興趣。蒞陽長公主閉著眼睛,*著短榻的扶手小憩,神情與旁邊緊張凝重的謝玉和卓夫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梅長蘇倒是看著場內,但從那沒有焦距的目光和有些發呆的表情來看,他顯然隻是應景地瞧著,腦子裏不知在想些別的什麽。角落的宮羽安然寧和,懷裏抱著琴,細細看著木質的紋理,流水般的長發垂在她粉頰兩邊,眼睫根本抬也沒有朝場中抬上一眼。
他們三個人都在等待,等待這場比鬥結束的那一刻,蒞陽公主是因為本就漠不關心,而另兩個,則是因為他們知道真正的高潮還在後麵……
旁邊蒙摯放在書案上的手指突然一緊,握成了一個拳頭。被他的動作驚動的梅長蘇略略收斂心神,看向場中。纏鬥的雙方仍然氣息均勻,看來與剛開始時並無二樣,可是真正的高手都已看出,決勝的一刻已經到來。
不知是巧,還是不巧,他們二人決勝的最後一招,竟與前日蕭念二人所比拚的最後一招相同。
天泉劍翻動雨雲,漫天水霧散開,光影細如牛毛,似無孔不入。嶽秀澤雙手握劍,掄起飄乎劍風,然而幻出的卻不是他女徒的那一片光網,而是一堵光牆。
細針入牆,可沒不可透,仿若茸茸春雨入土,隻潤了表層。嶽秀澤的眸中不由閃過一絲笑意然而笑意剛起,瞬間又突轉淩烈。對手劍尖餘勢未歇,強力停住,一片水霧刹那間凝為一支水箭,在光牆似隱非隱時突破。嶽秀澤側身轉腰,避開光箭來勢,然而胸前的衣衫已被劍鋒割裂了一條長口。大楚人在空中換氣,絲毫不亂,手指翻彈間劍柄已轉為反握格擊,擋住了對手橫削過來的後招。
然而他心中已明白,自己雖然及時化解了卓鼎風的後手,但那毫厘之敗,終究是已經敗了。接下來的這一回合,不過是為了將那敗局定格為毫厘這一程度,不再擴大罷了。
卓鼎風的臉上,此時也現出了微笑。不過他的笑容之中,多了些愴然,多了些決絕。
橫削過去的一劍,被嶽秀澤格穩,隻需在對手滑劍上挑時順勢躍開,這一戰就結束了。
所有認真觀戰的人此刻都已預見到了這個結果,全體放鬆了身體。隻有謝玉的眼睛,仍然緊盯著場內,如同一潭寒水般冷徹人的肺腑。
梅長蘇輕輕地長歎了一聲。在他歎息的尾音中,嶽秀澤滑劍上挑,劍鋒切入卓鼎風本應早已回撤開的手腕中,鮮血四濺,天泉劍脫手落地,發出尖銳的鏗然之聲。
“爹!”
“老爺!”
妻子與兒女們的驚呼聲四起,蕭景睿與卓青遙雙雙搶上前去,扶住了卓鼎風的身體,同時將怒意如火的視線投向了嶽秀澤:“這隻是比試,你怎麽……”
嶽秀澤的震驚似乎也不少於他們二人,瞪著卓鼎風道:“卓兄,你、你……”
“不關嶽兄的事……”卓鼎風努力控製住自己的聲音,“剛才最後一下,我有些走神……”
蕭景睿和卓青遙都不是外行,剛才隻是情急,其實心裏明白這不是嶽秀澤的責任。隻不過蕭景睿驚駭之中甚是迷惑,而卓青遙心裏略略有些明白罷了。
“快,快請大夫來!”謝玉一麵急著吩咐,一麵快步下來親自握著卓鼎風的手腕檢視,見腕筋已然重創,恢複的可能渺茫,臉上不由浮起複雜的表情。
“這隻是外傷,不用叫大夫來了,讓青遙拿金創藥來包紮一下就好。”卓鼎風刻意沒有去看謝玉的臉,低聲道。
夏冬與蒙摯一直凝目看著這一片混亂,直到此時,方才相互對視了一眼。
雖然該看的東西都看到了,但卓鼎風這一傷,一切又重新煙消雲散,謝玉與內監被殺案之間那唯一一點切實的聯係,至此算是完全終結。
可是卓鼎風一不願避戰損了江湖風骨,二不願被抓到把柄連累謝玉,故且不論他是否做得對,單就這份壯士斷腕的氣概,也委實令人驚佩。隻可惜卓青遙功力尚淺,琅琊高手榜上大概又有很多年,看不見天泉劍之名了。
“此戰是我敗了。”嶽秀澤看著卓鼎風蒼白的麵色,坦然道,“我遏雲一派,日後將靜候天泉傳人的挑戰。”說罷撫胸一禮。
“多謝嶽兄。”卓鼎風因手腕正在包紮,不能抱拳,隻得躬身回禮,之後又轉身對謝玉道:“我確對嶽兄說過無論何時何地隨時候教的話,所以今夜他入府對謝兄的冒犯,還請勿怪。”
謝玉笑了笑道:“你說哪裏話來,江湖有江湖的規矩,這個我還懂,我不會為難嶽兄的,你放心,到後麵休息一下如何?”
卓鼎風傷雖不重,但心實慘傷,亦想回房靜一靜,當下點頭,在兩個兒子的攙扶下,正轉身移步,突然有一個聲音高聲道:“請等一等!”
第九十章 情何以堪
這一聲來得突兀,大家都不由一驚。聲音的主人學著梁禮向四周拱著手,滿麵堆笑地道歉:“對不起,驚擾各位了……”
“陵王殿下,你又想做什麽?”謝玉隻覺一口氣弊著吐不出來,直想發作。
宇文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並不答話,反而把視線移到了嶽秀澤臉上,靜靜道:“嶽叔,我已經按承諾讓你先完成心願挑戰了,現在該輪到我出場了吧?”
“喂,”卓青遙怒道,“我爹剛剛受傷,你想趁人之危嗎?要出場找我!”
“哎呀誤會誤會,“宇文暄雙手連搖道,“我說的出場可不是比武,在場各位我打得過誰啊?我隻是覺得接下來的一幕,卓莊主最好還是留下來看一看比較好。”
謝玉冷哼了一聲,拂袖道:“真是荒誕可笑,卓兄不用理他,養傷要緊。”
梅長蘇卻在此時沒頭沒腦地插了一句嘴,道:“景睿,我送你的護心丹給你爹服一粒吧。”
“啊?”蕭景睿不由一愣。傷在手腕上的外傷,吃護心丹有用嗎?
梅長蘇直視著卓鼎風的眼睛,歎道:“一身修為,斷去之痛,在心不在手。卓莊主終有不舍之情,難平氣血,隻怕對身體不利。今夜還未結束,莊主還要多珍重才是。”
他剛說了前半句,蕭景睿便飛奔向擺放禮品的桌案前取藥,所以對那後半句竟沒聽見,隻忙著喂藥遞水,服侍父親將護心丹服下。
宇文暄在一旁也不著急,靜靜地看他們忙完,方才回身拉了拉旁邊一人,輕輕撫著她的背心推到身前,柔聲道:“念念,你不就是為了他才來的嗎?去吧,沒關係,我在這裏。”
從一開始,念念就緊依在宇文暄的身邊,穿著楚地的曲裾長裙,帶了一頂垂紗女帽,從頭到尾未發一言。此時被推到蕭景睿麵前後,少女仍然默默無聲,隻是從她頭部抬起的角度可以看出,這位念念姑娘正在凝望著蕭景睿的臉。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微妙和尷尬,連最愛開玩笑的言豫津不知怎麽的都心裏跳跳的,沒敢出言調侃。
蕭景睿被看得極不自在,腦中想了很久,也想不出除了前日一戰外,跟這位念念姑娘還有什麽別的聯係,等了半日不見她開口說話,隻好自己清了清嗓子問道:“念……念姑娘,你……有什麽話要說嗎?”
念念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沒有回答,隻是抬起了手,慢慢地解著垂紗女帽係在下巴處的絲帶,因為手指在發抖,解了好久也沒有完全解開。
梅長蘇閉了閉眼睛,有些不忍地將頭側向了一邊。
紗帽最終還是被解下,被主人緩緩丟落在地上。富麗畫堂內,明晃晃的燭光照亮了少女微微揚起的臉,一時間倒吸冷氣的聲音四起,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一眼,隻看了一眼,蕭景睿的心口處就如同被打進了粗粗的楔子,阻住了所有的血液回流,整張臉蒼白如紙,如同冰人般呆呆僵立。
兩人就這樣麵對麵站著,互相凝視。在旁觀者的眼中,就仿佛是同樣的一個模子,印出了兩張臉,一張添了英氣,棱角,給了男人,另一張加上些嬌媚與柔和的線條,給了女孩。
可是那眉,那眼,那鼻梁,那如出一轍的唇形……當然,這世上也有毫無關係的兩個人長得非常相象的情況發生,但宇文暄打破沉默的一句話,卻斷絕了人們最後一絲妄想。
“這是在下的堂妹,嫻玳郡主宇文念,是我叔父晟王宇文霖之女……”
主座上突然傳來異響,大家回頭看時,卻是蒞陽長公主雙目緊閉,麵色慘白地昏暈了過去,她的貼身侍女們慌慌張張地扶著,一麵呼喊,一麵灌水撫胸。
宇文暄的聲音,仿佛並沒有被這一幕所幹擾,依然殘忍地在廳上回蕩著:“叔父二十多年前在貴國為質子時,多蒙長公主照看,所以舍妹這次來,也有代父向公主拜謝之意。念念,去跟長公主叩頭。”
宇文念目中含淚,緩緩前行兩步,朝向蒞陽長公主雙膝跪下,叩了三下方立起身形,再次轉過頭來,凝望著蕭景睿,眸中期盼之意甚濃。
然而蕭景睿此時的眼前,卻是一片模糊。根本看不見她,看不見廳上二十多年的父母家人,看不到任何東西,就好似孤身飄在幽冥虛空,一切的感覺都停止了,隻剩了茫然,剩了撕裂般的痛,剩了讓人崩潰的迷失。
小時候,他曾經有一段時間非常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卓家的孩子,還是謝家的孩子。後來長大了,他漸漸地開始接受自己既是卓家的孩子,又是謝家的孩子。那兩對父母,那一群兄弟姐妹,那是他最最重要的家人,他愛著他們,也被他們所愛,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上蒼會冷酷地告訴他,他二十多年來所擁有的一切,都隻是幻影和泡沫……
蒞陽長公主悠悠醒來,散亂的鬢發被冷汗粘在頰邊,眼下一片青白之色,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十歲。侍女將熱茶遞到她嘴邊,她推開不喝,撐起了發軟的身子,向階下伸出顫顫的手,聲音嘶啞地叫道:“睿兒,睿兒,到娘這裏來,快過來……”
蕭景睿呆呆地將視線轉過去,呆呆地看著她憔悴的臉,足下卻如同澆鑄了一般,挪不動一絲一毫。
“睿兒!睿兒!”蒞陽公主越發著急,掙紮著想要起來,雙膝卻抖動地支撐不住身體,隻能在嬤嬤和侍女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向階下爬去,口中喃喃地說著,“你別怕,還有娘,娘在這裏……”
這個時候首先恢複鎮定的人竟是卓鼎風。二十多年來,他早就有景睿可能不是自己親子的準備,而當下這個結果,最震撼和最讓人難以接受的部分又都在蕭景睿和謝玉身上,他反而可以很快地調整好自己的感覺。
所以最先拍著蕭景睿的肩膀將他向蒞陽公主那邊推行的人就是他。
梅長蘇就在這時看了角落中的宮羽一眼。這一眼,是信號,也是命令。當然,沉浸在震驚氣氛中的廳堂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注意到這寒氣如冰,決絕如鐵的眼神。
除了宮羽。
宮羽將手裏抱著的琴小心地放在了地上,前行幾步來到燭光下,突然仰首,發出一串清脆的笑聲。
此時發笑,無異於在緊繃的弓弦上割了一刀,每個人都嚇了一跳,把驚詫至極的目光轉了過來。
“宮姑娘,你……”言豫津回頭剛看了她一眼,身體隨即僵住。
因為此刻站在他麵前的宮羽,似乎已經不是他平時所認識的那個溫婉女子。雖然她仍是柳腰娉婷,仍是雪膚花容,可同樣的身體內,卻散發出了完全不同的厲烈灼焰,如羅刹之怨,如天女之怒,殺意煞氣,令人不寒而栗。
“謝侯爺,”宮羽冰鋒般的目光直直地割向這個府第的男主人,字字清晰地道,“我現在才明白你為什麽一定要殺我父親了,原來是因為先父辦事不力,受命去殺害令夫人的私生子,卻隻殺了卓家的孩子,沒有完成你的委托……”
這句話就如同一個炸雷般,一下子震懵了廳上幾乎所有人。謝玉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怒吼一聲,抓起跌落在地上的天泉劍,一劍便向宮羽劈去。
謝玉本也是武道高手,這一劍由怒而發,氣勢如雷,可是弱不勝衣的宮羽卻纖腰微擺,如同鬼魅一般身形搖蕩,輕飄得就象一縷煙一般,閃避無痕。
夏冬不由失聲道:“夜半來襲,遊絲無力……殺手相思是你何人?”
“正是先父。”宮羽應答之間,已連避數招,謝玉急怒之下,大喝一聲:“來人!”
隨著他這一聲召喚,一道身影攸忽而至,直撲宮羽而去,與兩支判官筆的攻勢同時,還發出了三柄飛刀,一枚透骨釘,出手狠辣毫無餘地,目力好的人還能察覺出暗器上幽幽的煨毒藍光。
宮羽甩袖如雲,仍是應對自如,卷走三柄飛刀之後,撥下銀釵,正準備格擋那枚透骨釘,一柄峨眉刺橫空斜來,將毒釘震飛,一個身影隨即擋在了她身前,大家一看,出手的竟是卓夫人。
“你繼續說,誰殺了我的孩子?”卓夫人眸中一片血紅,語聲之淩厲,絲毫不見平時的溫柔嫻雅。
“夫人,你先冷靜一下,”卓鼎風喝止住妻子,全身輕顫地轉向謝玉,“謝兄請讓宮姑娘說完,她若是胡言亂語,我先不會放過她!”
“我是不是胡言亂語,看看蕭公子的臉就知道了,”宮羽說出的話,直紮人的心肺,“大家誰都不能否認,他有殺嬰的動機吧?當年死去的嬰兒全身遍無傷痕,隻有眉心一點紅,我說的可對?謝侯爺那時候還年輕,做事不象現在這樣滴水不漏,殺手組織的首領也還活著,卓莊主若要見他,隻怕還可以知道更多的細節呢。又或者……現在直接問一下長公主殿下吧,當初殿下明知丈夫試圖殺害自己的兒子,卻又不能當麵質問他,個中苦楚自是煎熬。不過還好,雖然那時候聽你傾訴的姐妹已不在,但幸而還有知情的嬤嬤一直陪伴在你身邊……”
蒞陽公主心如刀割,呻吟一聲捂住了臉,似乎已被這突然襲來的風雨擊垮,毫無抵禦之力。她的隨身嬤嬤扶著她的身子,也早已淚流滿麵。
“真是一派胡言!”謝玉眉間湧出煞氣,手一揮,“來人!將此妖女,就地格殺!”
他一聲令下,謝府的武士們立即蜂湧而上,直奔宮羽而去,卓鼎風呆立當場,反而是卓夫人執刃咬牙,叫了一聲:“遙兒!怡兒!”
卓青怡聞喚立即衝向母親,卓青遙猶豫了一下,慢慢將驚呆的妻子抱到廳角的柱子後放下,一晃身也來到父母身邊。言豫津看了看宮羽,一把拉住蕭景睿的胳膊,先把依然僵立的好友推到梅長蘇身邊,自己隨即縱身護在了宮羽之前。
謝玉此時已麵沉如水,眼中殺意大盛。
對他來說,宮羽自然是非殺不可的,但卓謝兩家今夜失和隻怕也在所難免,就算卓鼎風不會立即翻臉不認人,但殺子的嫌隙非同小可,一樁兒女姻親,是否保得準卓鼎風一定不會背叛,謝玉實在覺得毫無把握。想到卓鼎風多年來替自己網羅江湖高手,行朝中不能行之事,知道的實在太多,若是現在讓他就這樣離去,無異於是送到譽王手上的一樁大禮,隻怕以後再也掌控不住他的動向,徒留後患,讓人旦夕難安。而且屆時譽王也一定會盡力護他,若有異動,再想除掉就難了。可如果趁他此刻還在自己府中,狠下心破釜沉舟,絕了後患,攪混一池春水,大家到禦前空口執辯,再扯上黨爭的背景,隻怕還有一線生機。
念及此處,他心中已是鐵板一塊。
“飛英隊圍住!速調強弩手來援!”
一聽要出動弩手,謝綺立即嘶聲大叫了一聲“父親”,便要向場中撲來,被謝玉示意手下拉住,謝弼此時已經完全昏了頭,張著嘴連話都說不出來。
“謝兄,”卓鼎風心寒入骨,顫聲道,“你想幹什麽?”
“妖女惑眾,按律當立即處死,你若要護她,我不得不公事公辦!”
卓鼎風本意隻是想聽宮羽把話說完,查明當年之事後再做決定,哪裏是想要護她,聽謝玉這樣一說,便知他起了狠毒之心,一時氣得渾身發抖。旁觀的夏冬看到此刻,終於忍不住開口道:“謝侯爺,你當我和蒙大統領不在嗎?夙夜殺人,也太沒有王法了吧?”
謝玉牙根緊咬,麵色鐵青。他知道在夏蒙二人麵前殺卓鼎風並不明智,但若是此刻不殺,可以想象卓鼎風出門後就會被譽王嚴密保護起來,再無動手的機會。正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盡管怎麽做都不是萬全之策,但終究要做個抉擇。
“本朝祖製有令,凡涉巫妖者,立殺。這個妖女在我侯府以樂惑人,已引人迷亂,夏大人,請你不必多管閑事。”謝玉一麵將夏冬冷冷地封回去,一麵指揮手下圍成個半扇形,將廳堂出口盡數封住。
不過,他心裏很清楚廳上這群人中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尤其是夏冬和蒙摯最為棘手。一來這二人本就不一定殺得了,二來以他們的身份殺死在自己府中也是樁麻煩事,所以謝玉已做好了被他們脫身而去的準備。反正現在事已至此,倉猝之間想不到更好的處理方法,隻能先把一切能滅的口全都滅了,再跟夏蒙二人到皇帝麵前各執一詞,賭在沒有人證的情況下,皇帝會信誰。若是那人回來也偏幫自己的話,說不定還可以死裏逃生。
“謝侯爺,有話好說,何必定要見血呢?”蒙摯見謝玉大有下狠手之意,也不禁皺眉道,“今日之事,我與夏大人都不可能袖手旁觀,請你三思。”
謝玉冷笑一聲,道:“這是我的府第,兩位卻待怎樣?禦前辯理,我隨你們去,可是妖女和被她魅惑的黨羽,隻怕你們救不了。”
蒙摯眉尖一跳,心知他也不全是虛張聲勢,一品軍侯鎮府有常兵八百,其中槍手五百,已難對付,更何況等強弩手趕到,四周一圍放箭,個人的武技再高,也最多自保而已,想要護住卓家滿門,隻怕有心無力。想到此處,他不由回頭看了梅長蘇一眼。
可此時的梅長蘇,卻正在看著蒞陽公主。
麵對這一片混囂,蒞陽公主神態狂亂,努力踩著虛軟的步子挪動,似乎隻是一心想趕到蕭景睿的身邊去。
“蒞陽,”謝玉也凝視著她,柔聲哄道,“你不要管,我不會傷害景睿,這些年要殺他我早就殺了,所以你放心。我做的任何事都是為了你,這一點你千萬不要忘記……”
蒞陽公主看著結縭二十多年的丈夫,隻覺心痛如裂,柔腸寸斷,一時間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謝玉的目光又轉向了宇文暄,後者聳了聳肩,道:“你不傷念念看重的人,我就不趟這淌混水多事多嘴,說到底,關我什麽事呢。”
謝玉陰冷地笑了笑,道:“好,陵王殿下的這個人情我一定會領的。”說著他的目光又在廳中掃視了一圈,在梅長蘇身上刻意停留得久了些,似乎正在打算把這位最讓人頭疼的敵方謀士趁亂一鍋給煮了。
蒙摯不由有些著急,挺身擋在梅長蘇前麵,偏了偏頭問他:“飛流哪裏去了?”
梅長蘇眼珠轉動了一下,哈哈一笑,道:“總算有人問飛流到哪裏去了,其實我一直等著謝侯爺問呢,可惜您好象是忘了我還帶了個小朋友過來。“
謝玉心頭剛剛一沉,已有個參將打扮的人奔了過來,稟道:“侯爺,不好了,強弩隊的所有弓弦都被人給割了,無法……”
“混帳!”謝玉一腳將他踹倒,“備用弓呢?”
“也……也……”
謝玉正滿頭火星之時,梅長蘇卻柔聲道:“飛流,你回來了,好不好玩?”
“好玩!”不知何時何地從何處進入霖鈴閣的少年已依在了蘇哥哥的旁邊,睜大眼睛看著四周的劍拔弩張。
謝玉怒極反而平靜下來,仰天大笑道:“蘇哲,你以為沒有弩手我就留不住自己想要留的人嗎?對於寧國府的實力,您這位麒麟大才子隻怕還是低估了。”
“也許吧,”梅長蘇靜靜道,“今夜侯爺想要流血,我又怎麽攔得住。萬事有因必有果,今天這一切都是侯爺你種下的因所帶來的,這個果你再怎麽掙紮,最終也隻能吞下去。”
謝玉負手在後,傲然道:“你不必虛言恫嚇,本侯是不信天道的人,更大的風浪也見過,今日這場麵,你以為擊得倒本侯麽?”
“我知道。”梅長蘇點頭道,“侯爺是不敬天道,不知仁義的人,當然是什麽事都敢做,但蘇某比不得侯爺,一向膽小怕事,所以今天敢上侯爺的門,事先總還是做了一點準備的。譽王殿下已整了府兵在門外靜候,要是一直等不到我出來,隻怕他會忍不住衝進來相救……”
謝玉狐疑道:“你以為本侯會信?為了你個小小謀士,譽王肯兵攻一品侯府?”
梅長蘇笑得月白風清,語調輕鬆之極:“單為我當然沒這個麵子,但要是順便可以把侯爺您從朝堂上踩下去,您看譽王肯不肯呢?”
第九十一章 並肩而戰
梅長蘇說得毫不在乎,謝玉頰邊的肌肉卻緊緊地一跳,隨手召來個部下,低聲吩咐了一句,那人立即領命而去,大約是去探看府外是不是真的有伏兵。
梅長蘇笑道:“看來暫時不會打起來了,大家閑著也閑著,宮姑娘,沒說完的話接著說吧,萬一卓莊主一聽是個誤會,大家化幹戈為玉帛,豈不是一件好事?”。
“好。”宮羽麵對如此局麵,仍是神色沉靜,說的話運了氣息,字字清晰,“正如大家所知,先父是個殺手,因殺人手法素來輕飄無痕,故有‘相思’之名。他名氣雖重,但世上知他真麵目的人,也隻有他所隸屬的組織首領而已。有道是殺手無情,有情便是負累,故而父親在遇到先母之後,便決定洗手不幹。那時母親剛懷了身孕,組織首領要求父親完成最後一項任務後方可歸隱,而那最後一項任務,便是受一名朝中要人委托,殺一個未出世的嬰兒。”
她款款道來,語調平實,卻讓人陡生毛骨悚然之感,連一直發呆的蕭景睿,想到自己就是那個預謀被殺的嬰兒,心中更是慘傷之極。
“任務的說明很詳細,孕婦的身份、容貌、行蹤,還有身邊嬤嬤的模樣都說的很清楚。父親跟蹤了長公主一個月,終於等到她臨產。沒想到那一夜雷擊大火,場麵一片混亂,產婦和嬰兒身邊都圍滿了人,父親無處下手,隻能回山間樹林躲了一日,第二天夜裏再去。由於他早就認熟了長公主家的嬤嬤,所以便將她所抱的那個嬰兒,無聲無息地殺死了……”
卓夫人嗚咽一聲,幾乎站立不穩,被女兒緊緊扶住。
“先父以為任務完成,就離開了睿山,根本不知道雷擊那天夜裏,在他走後大家發現嬰兒混亂的事。後來謝玉歸來,知道活下來的這個嬰兒還有一半可能是他要殺的那個之後,十分惱怒,說寧可殺錯,不可放過,逼我父親再去下手。這時我母親懷胎日久,腹中已有胎動,父親每天感受著自己骨肉的小小動作,早已不是一顆殺手之心,所以他帶著我母親逃了。殺手組織的首領截住過我們一次,可是他跟父親自幼交好,不忍殺他,就放我們走了。沒想到殺手肯放過我們,謝玉卻不肯,他派了另外的人來追殺,我們逃了兩年,最後父親將母親和我安頓在一個小縣城的青樓之內,自己孤身引開追殺者,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我長大後查證過,他是在離開我們之後七個月,被謝玉的人殺掉的。”
“可是既然嶽父……呃……謝侯爺連你們都不肯放過,他怎麽放過了景睿,讓他活了下來?”卓青遙比較冷靜,立即問道。
“這就要問長公主了。”宮羽的目光幽幽地看向那個令人憐惜的女人,“那個嬰兒之死,別人不知道,你卻知道是為什麽。所以最初的幾年,你幾乎是瘋狂地在保護活下來的那一個,日夜須臾不離,對不對?”
卓夫人心頭一顫,想起景睿幼時的情形。他住在金陵時,蒞陽公主捧著他不放,他住在天泉山莊時,蒞陽公主還是會緊緊跟隨,當時隻以為那是她第一個孩子,又受了驚嚇才會如此,竟沒有想到此中淵源如此之深。
“蕭公子慢慢長大,謝玉殺他之心漸漸沒有最初那麽強烈了,他也知道長公主察覺到了一些,不願與她翻臉。更重要的是,他發現以蕭公子為紐帶,可以與武林實力不低的天泉山莊,建立起一種親密無間的聯係,從而利用卓家的力量,完成一些他想要做的事。”宮羽看向卓鼎風,“這個卓莊主應該很清楚吧?有個共同的兒子,有了頻繁的交往,你們之間開始建立友情,建立親情,慢慢變成你對他無條件的信任,甘心為他做一些隱秘的事,而且還以為自己所做的是對的,是符合家國大義的,可以在不久的將來,為天泉山莊和卓氏一族帶來無上的榮耀……”
卓鼎風嘴唇一片烏紫,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卓家人登時慌作一團,梅長蘇在旁輕聲安慰道:“他服了護心丹,無妨。”
言豫津聽了這話,象是突然被提醒了一樣,立即奔到桌邊拿了藥瓶,倒出一顆遞給蕭景睿,見他茫然不理,便強行塞在他嘴裏拿茶水衝了下去。
梅長蘇溫和地看著他的舉動,輕輕喟歎。
“嶽兄,”蒙摯感慨地看向大楚的高手,“若你肯改日再約戰卓莊主的話,他就不至於為了謝玉傷了手腕,舍了這多年的修為。”
嶽秀澤臉色一僵,冷冷道:“我時間不多,隻知他會在今夜知道那個兒子不是他的,擔心這會影響他與我的對決時的心境,所以才要搶先挑戰,誰料到他這麽傻要自己受傷,後麵還有這麽一大堆牽扯……”
“這個不怪嶽兄,是我自己有眼無珠,看錯了人,”卓鼎風目光灼灼地看向謝玉,額頭滲著黃豆般大小的冷汗,“現在想起你對我說的那些慷慨激昂之語,實在是令人齒寒。”
“我所說的話,也未必全是騙你,”難得到現在謝玉還能保持冷靜,“扶保太子本就是大義,其他野心之輩皆是亂臣賊子。我許諾你日後會給卓氏的殊榮,至少現在還沒有打算事成之後賴掉啊。”
“可是隻要他對你有一點點疑慮不滿,你便會下狠心殺他全家滅口?”夏冬咯咯冷笑了數聲,“說到底,你又何嚐不是無肝無腸的野心之輩?”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謝玉唇角挑起一抹笑容,“陛下會了解我對朝廷的忠心。”
梅長蘇突然插言道:“謝侯爺,你去府外探看的人還沒回來嗎?”
謝玉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仰天大笑道:“果然是蘇先生最先反應過來。本侯之所以聽你們在這兒閑聊耗時間,當然有本侯的用意。”
梅長蘇細細一想,眉尖不由跳了跳:“你調了巡防營的官兵來?”
“沒錯,”謝玉麵色如冰,“譽王的府兵有什麽戰力?巡防營絕對能擋著不讓他們進來。”
蒙摯厲聲道:“謝玉,巡防營不是你的府兵,調為私用罪莫大焉,你真的膽大如此?”
“大統領不要冤枉人,我豈敢調巡防營入我府當私兵來用?可無論譽王殿下來與不來,我都可以讓他們在府門外大街上維持一下治安吧?”
梅長蘇本就沒指望今晚會和平過去,謝玉調動巡防營隻會把事情鬧得更大,倒也不是純粹的壞事。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要保護卓家老小,不要被人滅口了才行,當下向蒙摯遞了個眼色,提醒他作好準備。
謝玉臉掛寒霜,手一舉,眼看就要下令,一個人猛地撲到他的麵前跪下,抱住了他的腿,低頭一看,竟是謝弼。
“請父親三思!”謝弼麵色蠟黃,眼裏含著淚,哀求道,“卓謝兩家相交多年,不是親人勝似似親人,不管有什麽誤會,父親也不能下殺手啊!”
“沒出息!”謝玉一腳踹開他,“我怎麽就調教出你這麽個婦人之仁的東西!”
“父親!”謝弼不顧身上疼痛,又爬回來攀住他的手,“世上誰人不知我們兩家的關係,父親不怕天下人的議論?”
“天下人知道什麽?你給我記住,隻有活下來的人才有權利說話。為父這是大義滅親,你快給我閃開!”
謝弼心頭絕望,抓著謝玉衣襟的手劇烈顫抖著,突然向前一撲,撥出了父親腰間的小短刀,橫在自己頸前,淚水奪眶而出:“父親,請恕孩兒不能眼見您下此狠手,父親要殺他們,就先殺了孩兒吧!”
謝玉冷冷地盯著他,哼了一聲道:“你要自盡?好啊,盡管動手吧。”
“父親……”
“從小養你長大,你是什麽樣的人我不知道嗎?若你真有這個烈性割斷自己的脖子,就算為父小看了你。”謝玉說著大踏步向前,一掌就打飛了謝弼手中的短刀,再一反手給了他一記耳光,擰住他的胳膊向旁邊一甩,命令道:“把世子帶下去,好生看管!此地混亂,也扶長公主和小姐回後院去。”
“是!”
“廳中妖女及卓氏同黨,給我格殺勿論!”謝玉一聲令下後,身形隨即向外退了數步。潮水般的官兵一湧而上,一片血腥殺氣蕩過。
謝玉軍旅出身,他的府兵一向訓練有素,使用的都是鑄造精良的長矛,不打近身戰,而是結組圍刺。蒙摯夏冬雖是高手,卻又不能真的對這群聽命於人的官兵們下死手,速度和殺傷力未免受限。更何況蒙摯還擔心飛流一人在亂軍叢中護不周全梅長蘇,難免分神。這樣此消彼長,不到兩刻鍾,卓家上下已險象環生。
卓青遙隨身並未帶劍,隻有卓夫人分給他的一柄峨眉軟刺,拚殺之間又要勉力護著新傷的父親,不多時就臂上見血。卓鼎風的天泉劍已被謝玉拾走,卓青怡也隻有護身的短劍,卓夫人握著另一柄峨眉刺,擋在丈夫和女兒一側,左支右絀,漸漸難以為繼。她剛奮力削斷了幾隻槍頭,左側又有寒光突襲,腰間一大片衣衫盡裂,回身防護時,前麵又露破綻,一柄角度刁鑽的長槍從斜下方紮出,待發現時已躲閃不及,卓青怡嚇得失聲驚呼:“娘!”
眼看著那槍頭就要紮進卓夫人下腹,一柄青鋒劍閃電般削來,切斷了槍頭,劍花閃處,一個修長的身影擋在了卓夫人身前,麵對他的近十名的長矛手盡被逼退,有幾人還帶了傷口。
“睿兒……”卓夫人眼眶一熱,顫聲叫道。
蕭景睿並未回頭,隻說了一句話,從後麵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那低低的嗓音也顫抖著,幾乎讓人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可是卓夫人卻柔聲回應了一句,“娘沒事……你別擔心……”
見蕭景睿取了牆上掛著的寶劍加入戰團,一直旁觀的宇文念也躍身而起,自官兵群中殺出一條路來,向他*攏。嶽秀澤凝目看到此時,突地一聲長歎,遏雲劍再次出鞘,也縱身到了卓鼎風的身邊。
謝玉在後麵高聲怒道:“宇文暄,你不是說不摻進來嗎?”
“我沒有啊,”宇文暄攤開手道,“我說了不關我的事,所以一步都沒有動,你別冤枉人好不好?”
謝玉此時不便理會他,隻能哼了一聲,指揮著手下加猛攻勢。他這兩百長槍兵皆是好手,被圍的一方縱然添了幾個戰力,仍未能將下風扭轉過來,而閣外一片寧靜,似乎尚沒有援軍到來的跡象。
“夏大人,我聽說懸鏡使之間有一種聯絡用的煙花,是不是?”在這緊迫時刻,梅長蘇竟然找夏冬聊起天來。
“是。”夏冬剛答出口,就已明白他的意思,從懷裏摸出煙花彈,正要縱身向外衝殺,梅長蘇一句話又留住了她的腳步。
“讓飛流去放吧,他喜歡這個。”
飛流果然喜歡,飄身出外的速度也要快得多,那些長槍手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更不用提攔截了。
煙花升上天空,燦爛耀目,飛流回來時還一路仰著頭看,順便折斷了兩個截殺他的官兵的胳膊。梅長蘇讚許地向他點頭,又對蒙摯道:“大統領,看樣子譽王的府兵暫時是進不來了,夏春大人也要過一陣才能到,隻好麻煩你,擒賊先擒王,抓個人質讓大家休息一下吧,你看,好幾個人已經傷得不輕了。”
蒙摯立即領會,大喝一聲,震得較近的官兵一愣神,他已如大翅灰鵬般踏著人頭頂奔出了霖鈴閣,直撲謝玉而去。
謝玉看清他的來勢,心中一凜,登時明白蒙摯是想擒住自己要脅謝府士兵停手,忙喝令身邊的護衛們攔著,自己抽身後退。蒙摯是萬軍中取敵將頭顱的超一流高手,謝玉的護衛也隻擋得了他一時,但也正是這片刻的時間,這位寧國侯竟已躲得不見蹤影。
眼看見蒙摯出師無功,身旁妻子兒女們都是傷痕累累,卓鼎風心中慘然。最開始他隻是想聽宮羽說說真相,沒想到謝玉竟會如此絕情翻臉,令他始料未及。此時前方仍是黑壓壓殺之不絕的武士,己方戰力卻越來越弱,隻怕最多能再支撐一刻鍾就會被擊散,卓鼎風絕望之餘,隻覺家族此難皆由自己識人不明引起,一時隻覺愧疚難當,竟放棄了抵抗,閉目迎向槍尖。
蕭景睿縱身撲過來,將卓鼎風撞開,揮劍擋槍,化解了凶險,但肋下也因此多了一條傷口。嶽秀澤瞪眼怒道:“你才擊敗我,若是死於這些豎子之手,嶽某的顏麵何存?”
卓鼎風被他這一罵,突然驚醒,左手劈手奪下一柄長槍,側身執著橫掃了一槍,高聲道:“不錯,死也要死得體麵,且再多殺幾個!”
第九十二章 絕處逢生
聽到嶽秀澤責罵卓鼎風時,言豫津也很想學著罵罵自己的那位好朋友。蕭景睿雖加入了戰團,但卻隻見他救護卓家人,於自身防衛則非常漫不經心,仿佛仍有些心緒如灰的樣子。言豫津眼見著宮羽身法如魅,出手厲辣,根本不需旁人操心,便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蕭景睿身上,與念念一左一右替他補漏,從開始打到現在,別的暫且不說,這兩個人倒培養起不錯的默契來了。
在整場血戰中,唯一安安穩穩沒有動過一個手指頭的人就是梅長蘇。除了蒙摯和宮羽時刻注意著他以外,飛流除非受命,基本上更是寸步不離。膽敢向梅長蘇發起攻擊的士兵,全被少年給極狠厲的手法啪啪折碎腕骨臂骨,痛得直滾,偏生梅長蘇還陰惻惻地在旁邊說著“飛流啊,要記住隻能折斷胳膊,不要一不小心又折到脖子了”,聽那話的意思好象這位冷魅少年經常會一不小心就折斷人家脖子似的,嚇得比較*前的人紛紛後退,再加上謝玉格殺令的主要目標是卓家人,所以到後來,攻擊梅長蘇的人大部分都轉移到了卓家那邊,不想在此處費力不討好地斷手斷腳。
此時蒙摯追擊謝玉到了外麵,閣內少了一個超一流高手,情勢頓覺惡化。內力不足的卓夫人與卓青怡漸漸有些體力不支,本已受傷的卓鼎風看起來更是不妙,隻有不在謝玉格殺令範圍內的夏冬、言豫津和大楚人沒那麽狼狽,但場麵絕對是慘淡支撐,如果援兵再不進來,謝玉想要的結果已近在眼前。
就在這時,夏冬嗅到一絲燈油的焦臭氣,不由眉宇一沉。
“難道謝玉還打算放火燒霖鈴閣……”
“什麽?”言豫津吃了一驚。
“此閣後麵臨湖,他封了前門放火,我們隻有跳水,如果湖岸上布了長矛手,從水裏上岸就會很難,雖然你我沒什麽問題,可有些人就難說了。”
言豫津手上未停,心中已是巨震。大家跳水後,若聚在一起上岸,剛好可以讓人家集中兵力對付,若各自分散,實力弱一些的又怎麽可能逃得出這深海侯門?想到此節,額前已滲冷汗,大聲道:“夏冬姐姐,你別光預測他會怎麽樣,也說說看我們該怎麽辦啊!”
“先別急,謝玉也沒預想過今天會燒自己家,所以府內引火之物未必充足,最多搬些燈油過來,隔得又遠,想潑到房脊上是不可能了,最多從連廊處開始引燃,先燒外閣側樓。幸好昨天春雨,屋梁都是濕的,一時半會兒要把我們都給燒到水裏去,也沒那麽快啦。”
“可是就算再慢,遲早也要燒過來啊!再說,我們也撐不了多久了。”
夏冬百忙中扭頭看了梅長蘇一眼,見自己說了這麽多他卻毫無反應,忍不住嗔道:“蘇先生,大家都這麽忙就你一個人閑著你還不動動腦筋,你在入定嗎?”
“沒有。”梅長蘇閉著眼睛道,“我在聽你們冤枉人家謝侯爺。”
“啊?什麽意思?”
“我們現在可是在水閣裏,一時半會又燒不幹淨,所以謝玉是不會放火的。他以滅巫為由在府內殺人,是捂著蓋著幹的,外頭的巡防營雖聽從他的命令在維護治安,不放人進來,但其實並不知道這裏麵發生了什麽。可一旦大火燒起來,就很明顯這裏頭出事了,屆時不僅譽王有借口進來察看,夏春大人,還有言老侯爺,隻怕都會心中焦急牽掛,誰也攔他們不住。謝玉怎麽會出此昏招,自己放火把他們招進來?”
言豫津神情一呆,但手上卻沒閑著,兩掌劈中攻至麵前的一名士兵,“你說誰?我……我爹?”
“你到謝府來赴宴,結果這裏麵燒起來了,令尊能不著急嗎?言府跟這裏隻隔了一條街,他很快就會得到消息的。”
言豫津心裏暖融融的,又忍不住擔心:“這裏亂成這樣,巡防營還守在外麵,我爹還是不要來的好……”
梅長蘇唇邊露出一絲微笑,安慰道:“你放心,巡防營今夜當值的應該是歐陽將軍吧,他是絕不會傷害言老侯爺一絲一毫的……”
雖是父子,但言豫津對父親的過去基本上是一無所知,聞言忙追問道:“為什麽啊?”因為分心,一柄長槍幾乎刺中他肋下,被宇文念一劍挑偏,國舅公子定了定神,連聲道謝。
“你小心些,”夏冬拉長了聲音嬌笑道,“等今晚過了你來問我好了,歐陽將軍與令尊當年的舊交,夏冬姐姐也知道的。”
言豫津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趕緊裝沒聽見。
“啊,燒起來了……”一旁的宇文念突然細聲細氣地說了一句,與此同時每個人都已經看見被漸起的火勢映亮的窗欞,聞到了風中的煙塵味道。
“謝玉不會放火,那這火是誰放的?”言豫津喃喃地道,“難道是……可蒙大統領從哪裏找到的燈油啊?”
飛流無聲無息地一咧嘴,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
此時因為火起,閣內猛攻的士兵們都亂了手腳,有些人進,有些人退,漸無章法,夏冬等人趁機反擊,一時壓力大輕。
“嗯……雖然有點晚了,但我想最好還是問一聲,”梅長蘇突然道,“我們中間有不會遊泳的嗎?”
良久沒有回答,梅長蘇甚是滿意:“看來都會了。……卓莊主,你的傷還支持得住嗎?”
卓鼎風咬牙道:“沒問題!”
此時蒙摯已從外麵衝了回來,所到之處,士兵紛紛避讓,可謂勢如破竹。閣外宇文暄的聲音這時也響了起來:“念念,你要小心哦!”
“我沒事!”宇文念揚聲應道,“暄哥,你快躲開吧。”
“好,那我先走了,在外麵等你。”
這句話之後,外麵果然就再無他的聲息。過了良久,言豫津才輕聲評論了一句:“你們大楚人,做事還真幹脆……”
外麵火勢越來越大,室內漸有灼熱之感。圍攻的武士們已盡數撤去,大概是謝玉知道在此剿殺掉他們已無可能,開始重新在湖岸處布置人手。大家得了口喘息的時間,退到離火源最遠的角落處,互相檢視傷口,沒想到竟是不聲不響的卓青遙傷勢最重,左胸和背部都浸染著鮮血。梅長蘇遞了瓶藥膏過去,說是止血收口功效極好,卓夫人忙含淚接了道謝,輕柔地為兒子處理傷口,一麵包紮一麵落淚,口中還不停地問著他感覺如何,不過卓青遙卻隻是紅著雙眼慘然搖頭,一個字也不想多說,目光時時看向外麵那一片火紅,顯然心中正在牽掛即將臨產的妻子。
宮羽在這裏走到了卓家人的麵前,挽發收袖,斂衣下拜,用平靜的語調道:“令郎死於家父之手,此罪難消。我既然找了謝玉報仇,你們自然也可以找我報仇。宮羽這條命在這裏,聽憑各位的處置。”
“宮……”言豫津一急,剛想衝過去,被夏冬一把拉住。
卓鼎風夫婦凝目看了她片刻,雖然麵色寒洌如霜,卻也沒有立即發作,而是緩緩地對視一眼,似乎在無聲地交流看法。
片刻後,卓夫人轉過頭來,看著宮羽冷冷地道:“若是你父親還活著,我必定天涯海角,殺之而後快,可惜他死了……至於你,那個時候還沒出生,我縱然心頭再恨,拿你的命又能解幾分?卓家以後不會再找你一個孤女報仇,但是你……今夜之後也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
宮羽垂著頭,兩滴珠淚濺落在衣衫上。她飛快地抬袖拭目,模模糊糊地回答了一句什麽,站起身形,果然避到了較遠的地方去。
梅長蘇默默地在旁邊觀望一陣,走到了卓鼎風身邊,輕聲道:“卓莊主,我知道你也累了,但是有些話,我還是想現在問問你。”
卓鼎風深吸一口氣,用手掌抹了一把臉,“你問吧。”
“雖然你與謝玉之間有殺子之仇,但如果今夜他不下殺手,你是否一定會吐露他的秘密?”
卓鼎風仰麵向天,臉上的皺紋仿佛在這須臾之間,變深了一倍。仔細想了片刻,他仍是目光茫然:“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殺子之仇如廝慘重,叫人怎麽能輕易放開?但若要真的置謝玉於死地,遙兒……遙兒怎麽辦……還有他的孩子……”
“可是謝玉好象根本沒有給你任何考慮的機會,非要滅你的口才行,”梅長蘇硬起心腸忽視掉他的悲傷難過,又逼緊了一步,“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卓鼎風怔怔地將視線轉到這位江左梅郎的臉上,顫聲道:“請先生指教。”
“因為他賭不起。他不能把自己最致命的機密,放在一個與他有殺子之仇的人手裏。以前你以為你們是在合作,但現在你已經明白他隻是在利用。甚至包括聯姻,都不過是他利用的一種手段而已。你們之間,彼此都已再無任何信任可言。”
說這些話的時候,梅長蘇的目光掠過了卓青遙慘白如雪的臉,惋歎一聲,“可悲的是,這樁婚姻雖然對謝玉而言是手段,可對卓公子與謝小姐而言,卻是真正的神仙美眷……不過,謝小姐總歸是卓公子的妻子,懷的也總歸是他的孩子。隻要大家都能劫後餘生,也未必就走到了絕路。”
卓青遙用手捂住嘴劇烈地咳嗽了一陣,擦去唇角的血絲,重重閉上了眼睛。
“蘇先生,”卓鼎風臉色灰敗,頹然地扶著兒子的肩膀,低低道,“我知道你今日援手為的是什麽……可是……為著所謂扶保太子的大義,我已走錯一步,以致有今日之難,實在不想再卷得更深……”
梅長蘇慢慢點著頭,神色冷峻,“原來卓莊主以為自己還可以抽身,真是可喜可賀。”
卓鼎風一呆,視線在妻子兒女身上逡巡了許久,頹然地低下頭去:“我是一家之主,是我帶他們走錯了路……”
“莊主是明白人,”梅長蘇淡淡道,“現在你已知道謝玉當年殺你小兒之事,那麽除非你死,否則就算你向他保證不記此仇,以謝玉的心田也未必會信。如今卓謝兩家已勢同水火,謝玉絕不會就此放過你們。要保你家人,就隻能扳倒謝玉。隻不過這樣一來,莊主你……”
梅長蘇吞住了後半句話,沒再說下去,但卓鼎風卻明白他的意思。要扳倒謝玉,就必須揭露一些隱密,而自己也是這些隱密的參與者之一,縱然首告有功,也終不能完全免罪。
“蘇先生,若你能保全我卓氏一門,能讓我們得回遙兒尚未出世的那個孩子,我自有回報……”卓鼎風慢慢說著,語調十分悲愴無奈,“縱有天大的罪孽,讓我一人承受就好……”
“爹……”卓青遙似有所觸動,猛地睜開眼睛,痛苦地叫了一聲。
“你什麽都不要說了……”卓鼎風抬起了手,在空中遲疑了半刻,終於還是落在了卓青遙的頭,輕輕揉了揉,“你是長子,你還有娘和妹妹要照顧,明白嗎?”
卓青遙用力抿緊嘴角,卻仍然止不住雙唇的顫抖,控製了好久,方道:“可是爹……綺兒也是無辜的,她什麽都不知道……”
“若她能不計兩家的新仇舊怨,還願意做你的妻子,我與你母親都會好生待她。但若是她不願……遙兒,你又能怎樣呢……”
聽到此處,卓青遙尚能咬牙忍住,卓青怡卻突然“哇”得一聲,大哭起來。
“是我一開始錯了,拖累了家人……”卓鼎風看著小女兒,輕輕將她拉進懷裏,兩行清淚落下。遠遠坐著的蕭景睿明明應該聽不清他們的對話,此時眸中竟也有微微水光漾動。
梅長蘇遠遠地看了他一眼,站起身來道:“這些以後再說。火勢快過來了,大家先到後麵的棧橋上避一避吧。”
大家依言起身,先後繞出後門,蕭景睿一直垂頭不語,等宇文念和言豫津過來拉他,他才默默地跟著行動,好象腦袋裏是空的一樣。
霖鈴閣的後廊處,連著一道九曲木製棧橋,一直向湖麵延伸了有十多丈遠,末端豎了座小小亭子。梅長蘇請蒙摯和夏冬聯手,將棧橋拆斷一截,絕了火源,大家擠在亭子間裏,竟是暫時安全了。
“我都忘了這後麵有湖心亭啊!”言豫津拍著自己腦袋道,“這樣一來根本燒不到我們啊,那蘇兄為什麽要問我們會不會遊水?”
夏冬一把又擰住了他的臉,嗔道:“橋都斷了,你回去的時候不要遊水?這湖這麽淺,難不成還為你大少爺再挖深點好拖條船來接?”
梅長蘇沒有理會這二人,隻凝目看著對麵的湖岸。沉沉夜色中並無,那一片墨染中不知藏著些什麽樣的魑魅魍魎。謝玉今夜之敗,此時已成定局,昨日之非,方有今日之報,隻是可憐無辜的年輕一輩,各有重創。
謝弼和卓青怡,良緣已是難成,家業終歸敗落;卓青遙與謝綺,夫妻勞燕分飛,幼子生而無依;還有景睿……
景睿……
梅長蘇忍住喉間的歎息,不願意再多想下去。
四周波聲微蕩,那邊的烈火飛焰被這一彎淺水隔著,竟好象異常的遙遠。剛從血腥鏖戰中脫身的人突然安靜下來,神思都不免恍惚起來,隻覺得這一切沉寂得可怕,仿佛一隻無形的手,翻起了心底最深的寒意,也喚醒了由於激戰而被忽略掉的疼痛。
漫長的靜默後,言豫津突然站起身道:“你們看,岸上的情況好象變了……”
第九十三章 怨侶
霖鈴閣所臨的這個人工湖湖岸彎曲,跟眾人目前所處的這個小亭的距離也不一致。有些地方植著楊柳,有些地方則隻有低矮花草,在這深夜之中望過去,隻覺得是或黑或灰的塊塊色斑,中間有些形影亂動,目力稍次一點的人,根本看不清到底是什麽。
“是援兵到了吧,他們跑來跑去的……”言豫津努力眯著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亭子間裏一片沉默。良久之後,蒙摯咳嗽了一聲,道:“照我看來,那更象是……謝玉從巡防營調來了些弓箭裝備……”
夏冬擰著言豫津的臉,後者想躲,卻因為亭子間太窄小,根本無處可去。
“小津,我居然還不知道你有夜盲症?白天眼神兒不是挺好嗎?”女懸鏡使高挑著眉毛嘲笑道。
“你才有……”言豫津剛想反擊,臉上突然加深的痛感提醒了他這位是夏冬姐姐,反抗不得,隻好委屈地道,“我隻是到了晚上視力稍稍差那麽一點而已,離夜盲還遠著呢。”
“謝玉已經快黔驢技窮了,看來侯府門外他壓力很重。不過困獸猶鬥,雖然此地離岸上有些距離,但在某些地方架弓的話,射程還是夠的,各位不要大意了。”梅長蘇勸道。
“蘇先生放心,”蒙摯長聲笑道,“這大概也就是謝玉的最後一擊了。這種距離放箭,到這裏已經軟了不少,傷病者和女眷都*後,有我們幾個,撐上一時半刻的沒問題……呃,夏大人,你去哪裏?”
“你不是讓女眷*後嗎?”夏冬斜斜地飛過來一個眼波,“難道我不算女眷?”
不過她雖然話是這麽說,但也隻是玩笑了一下,便又重新站了出來,護在亭子的東南側。言津豫小小聲地咕噥了一句“本來就不象女人嘛”,也站到了前方。很快亭子間裏就圍成了兩層半扇形,內側是無武功護身的梅長蘇、俱都帶傷的卓氏全家,外側則是蒙摯、夏冬、嶽秀澤、言豫津、蕭景睿和飛流,宇文念和宮羽本來也想擠到外側來,因為實在站不下了,又被男人們推了回去。夏冬不由咯咯笑道:“你們還真是憐香惜玉……”
話音未落,第一波利箭已經襲到,來勢比估計的更猛更密,格檔的眾人凝神以待,不敢大意,出手時俱運了真氣。岸上的弩手們也皆訓練有素,換隊交接幾無縫隙,那漫天箭雨一輪接著一輪,竟似沒有中途停頓過。到後來內息較弱的言豫津已是汗透錦衣,一個岔氣,漏擋了兩箭,幸有蕭景睿在旁閃過劍光卷住,順手把他推到後麵,宮羽隨即從他手裏奪了兵器補位。
梅長蘇扶了言豫津在自己身邊坐下,叮囑道,“你快調一下氣息,運過兩個小周天,再沉於丹田凝住,切不可馬上散開,你的體質先天並不強,這一岔氣不好好調順,在五腑內會凝結成傷的。”
言豫津依言閉了眼睛,摒棄雜念靜靜調平氣息,一開始還有些神思渙散,後來漸漸集中精神,外界的嘈雜被擋於耳外,專心運轉一股暖息,浸潤發僵的身體筋脈,最後沉於丹田,一絲絲消去內腑間的疼痛之感。
等他調息已畢,再次睜開眼睛時,不禁嚇了一跳。隻見四周箭雨攻擊已停,大家都神情凝重地看著岸上某一個方向,可他跟著去看時,又根本什麽都看不清,於是習慣性地拉住了蕭景睿的袖子問道:“景睿,岸上怎麽了?”
話剛出口,突然想起蕭景睿目前的情緒並不正常,忙轉頭看他,果然麵白如紙,正想要找句話來安慰,蕭景睿突然甩開他的手,縱身一躍入湖,快速地向岸邊遊去。
“喂……”言豫津一把沒拉住,著急地跺跺腳。夏冬在旁歎著氣道:“我們也過去吧。”
她這句話剛說到一半時,宇文念已經下了水,追著蕭景睿鳧遊的水痕而去,餘下的人相互扶持照應著,也結隊遊到彼岸。四月天的湖水雖已無寒氣,但終究並不溫暖,濕漉漉地上來被風一吹,皆是周身肅寒。蒙摯頻頻回頭看向梅長蘇,後者知道他關切之意,輕聲說了句:“不妨,我服了藥。”
其實此時聚於湖岸邊的人並不算太多。寧國侯與譽王的府兵們相互僵持著,都遠遠退於花徑的另一側。夏春和言闕果然都已趕來,眾人自小亭子間下水時他們倆就已迎到岸邊。隻不過兩人俱都性情內斂,夏春打量了師妹一眼,什麽話也沒說,言闕也僅僅問了一句:“沒事吧?”
“沒事沒事。”言豫津並不在意父親問得簡單,何況此時他已看清了岸上情形,整個注意力都已被那邊吸了過去。
湖畔假山邊,立著麵色鐵青唇色慘白的謝玉,平日裏黑深的眼珠此刻竟有些發灰的感覺,譽王負手站在離他七八步遠的地方,雖然表情煞是嚴肅,麵無笑紋,但不知怎麽的,骨子裏卻掩不住地透了股幸災樂禍的得意之情出來。
這兩人目前視線的焦點,都在同一個地方。
在沾滿夜露的草地正中,蒞陽長公主坐在那裏,高挽的鬢發散落兩肩,衣衫有些折皺和零亂。一柄寒若秋水的長劍握在她白如蠟雕的手中,斜斜拖在身側。那張淚痕縱橫的臉上仍殘留著一些激動的痕跡,兩頰潮紅,氣息微喘,脖頸中時時青筋隱現。蕭景睿就坐在她身邊,扶著母親的身體,讓她的頭*在自己肩上,一隻手慢慢拍撫著她的背心,另一隻手捏著袖子,輕柔地給她擦拭被淚水浸潤得殘亂的妝容,口中喃喃地安慰著:“好了……我在這裏……好了……會好的……”
“他……他們呢……”蒞陽公主閉著眼睛,輕聲問道。
“有些傷……但都還活著……”
長公主緊緊咬著幹裂的下唇,深而急促地呼吸著,卻仍然沒有睜開雙眼。
夏冬壓低了嗓音問自己的師兄:“怎麽回事?”
夏春以同樣的音調回答道:“我接了你的訊號趕來時,看到譽王已殿下在門外,後來言侯也到了。謝侯爺說隻是小小失火,一直擋著不讓我們進去,本來都快要打起來了,長公主突然執劍而出,壓住雙方沒有起衝突,把我們帶到這裏……今晚到底出了什麽事?怎麽鬧成這樣?”
“唉……此地不便,回去再跟春兄說吧。”夏冬想到今夜瞬息之間命運迥異的這些人,不由得不心生感慨,搖頭歎息。
這時梅長蘇發現蒞陽公主握著長劍的手突然收緊用力,抬了起來,忙提醒地叫了一聲:“景睿!”
蕭景睿微驚之下,立即按住了母親的手,輕聲道:“娘……這個劍,我來替您拿……”
蒞陽長公主搖了搖頭,仿佛終於恢複了些許力氣似的,將身子撐直了些,緩緩抬起眼簾:“你別擔心,千古艱難唯一死,娘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會自盡的……”她一麵說著,一麵扶著蕭景睿站了起來,深吸一口氣,微微昂起了頭,執劍在手,語聲寒洌地問道,“那個大楚的小姑娘呢?”
宇文念沒想到她會叫到自己,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我、我在這裏……”
蒞陽公主將視線投到她臉上,定定地看了許久:“聽嬤嬤說,你給我磕了三個頭?”
“是……”
“他讓你給我叩頭的意思,是想要從我這裏帶走景睿嗎?”
“我……”宇文念畢竟年輕,囁嚅著道,“晚輩本來也應該……”
“你聽著,”蒞陽公主冷冷打斷了她的話,“當年他逃走後,我就曾經說過,我們之間情生自願,事過無悔,既然抗不過天命,又何必怨天尤人。你叩的頭,我受得起,可是景睿早已成年,何去何從,他自己決定,我不允許任何人強求於他。”
宇文念一時被她氣勢所攝,隻能低低地應了一句:“是……”這次她離開楚都前,父親曾徹夜不眠向她講述記憶中的蒞陽公主,桃花馬,石榴裙,飛揚颯爽,性如烈火。但見了真人後她一直覺得跟父親所敘述的大不一樣,直到此刻,才依稀感受到了一些她當年的風采。
這一番話後,蒞陽公主顯然已經完全穩住了自己的情緒,神色也愈發的堅定,慢慢推開了兒子的攙扶,向前走了一步,靜靜道:“景桓,你過來。”
譽王怔了怔,見大家都看著他,也隻好依言過去,剛施了個禮,叫了聲“姑姑”,麵前便寒光一閃,雪亮劍尖直指胸前。
“長公主……”夏春一驚,正想上前阻隔,蒞陽公主已開口道:“景桓,你今天來,是準備帶走卓家人,對不對?”
譽王麵對眼前的劍鋒,倒還算是鎮定,點了點頭道:“謝玉雖是皇親,但國法在上,不容他如此為惡,卓家……”
“這種虛言就不必說了,你為的什麽我自然清楚。”蒞陽公主冷冷道,“我現在想讓你答應我兩件事,如果你應了,皇上那裏、太皇太後那裏,皇後那裏,我都可以不去說話,免你以後許多麻煩。”
譽王權衡了一下,躬身道:“姑姑請吩咐。”
“第一,絕不株連。”
譽王想了想,謝家除了謝玉外,都有皇家血脈,也都不是朝中有實職的人,本就不好株連,何況謝玉才是太子最有力的臂膀,折了他已達目的,其他的都無所謂,當下立即點頭,很幹脆地道:“好。”
“第二,善待卓家。”
她這一條提得奇怪,除了某幾個人麵無表情外,大部分人都有些困惑。
譽王用眼尾瞟見了卓鼎風的神色,怕他疑心,趕緊表白道:“卓氏一門是人證,首告有功,我一定會禮遇有加。哦,有些恩赦嘛,由我負責去向陛下求取。”
“我不是指的現在。我是指永遠。你可願以皇族之名為誓,無論以後卓家是否還對你有用,你都不得對他們有任何不利的行動?”
譽王現在正是要拉擾卓鼎風以圖扳倒謝玉的時候,忙趁勢道:“本王敬卓莊主大義,又不是隻為利用他,姑姑若信不過我,發個誓又何妨?本王以皇族之血為誓,日後若有為難卓家之處,人神共棄。”
蒞陽公主手中的劍慢慢垂落,這才徐徐轉身,強迫自己抬眼麵對卓氏夫婦,眸中淚水盈盈,勉力忍住,低聲道:“我是自私的人,為了自己的孩子,瞞你們這些年,並無一言可以為自己申辯。但小女綺兒卻是無辜,她已歸卓門,縱然兩位對我夫婦沒什麽舊情可念,但請看在孩子份上,善待於她。”
卓氏夫婦默然片刻,最後還是由卓夫人出麵答道:“卓家是江湖人,隻知恩怨分明,不牽連後輩。綺兒是我卓家的媳婦,若她攜子來歸,自有她應得的待遇,不須勞公主說情。”
蒞陽公主低頭福了一禮,淚水跌落草間,抬袖拭了,又環視四周一圈,道:“我有話要跟謝玉說,各位可願稍待?”
四周一片靜寂,似乎都已默許。蒞陽公主拍拍蕭景睿的手,將他留在原地,自己緩步走到謝玉身邊,示意他跟隨自己。兩人一起轉到假山另一側,避開了眾人的眼光後,蒞陽公主方直視著丈夫的眼睛,低聲問道:“謝玉,你恨我嗎?”
謝玉回視著妻子,似乎認真地想了想,道:“你今夜不來,他們遲早也能衝進來。何況我的確起了把所有人都殺掉的心思,也難怪你信不過我。”
“我不是指這個……”
“如果是指當年,我覺得……”
“我更不是指當年。就算景睿的事我對不起你,但在那之前,你對得起我嗎?”
謝玉眼中閃動了一下微小的亮光,沒有說話。
“你果然從來都不知道,我心裏想的是什麽……”蒞陽公主輕歎搖頭,苦笑了一下,“我問的意思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妻之間本該相互扶持,可是今夜我護了自己三個孩子,護了卓家,間接也護了你意圖滅口的人,卻唯獨沒有護你。而你……卻明明是我最應該回護的那個人……你不恨嗎?”
謝玉立即搖了搖頭,“如果你指這個的話,倒沒恨過。”
“為什麽?”
“因為你護也護不住。”
蒞陽長公主點著頭,慢慢道:“果然是這樣。我看到你居然如此大動周章,幹冒奇險也要滅口殺人,就猜到你犯下的事,已決非我這個長公主所能挽回的了。我能不能問一句,一旦你罪名坐實,會怎樣?”
“人死名滅。謝氏的世襲封爵隻怕也沒了。”
蒞陽長公主凝望著他,輕歎一聲:“如果事情到了這一步,公公婆婆靈下有知,謝氏列祖列宗有知,他們會怎麽想……”
謝玉冷笑一聲:“成王敗寇,自古通理,先人們豈能不知?”
“難道你就沒有想過,要拚力保住謝氏門楣不致蒙塵嗎?”
這一次謝玉快速地領會到了她的意思,心頭一絞,暗暗咬緊了牙根。
“謝氏世家功勳,曆代清名,豈可毀於一旦?”蒞陽長公主目色凜然,將手中長劍遞向丈夫,“我能為你,能為謝家做的事隻剩這一件了。既然你今夜事敗,已無生路,那不如就死個幹脆,方不失謝氏男兒豪氣。”
謝玉神色木然,喃喃問道:“隻要我死,一切就可以風平浪靜嗎?”
“至少,我不會讓它翻到湖麵上來。譽王隻是政敵,不是仇敵,他隻想要你倒,並不是非要拔掉謝氏全門。我會求見皇兄,請他準我出家,帶著孩子們離開京城回采邑隱居。這樣譽王就不會再浪費心思在我們身上了。”蒞陽公主神情黯淡,眸中一片淒涼迷離,“我護不住你的命,但起碼可以護住你的名聲。你若嫌泉下孤獨,那麽等我安頓好孩子們,我就過來陪你,好不好?”
她的臉微微仰著,朦朦月色下可以看見她眼角的淚水,順著已帶星斑的鬢角滲下來,一直滴到耳邊。謝玉突然伸出手臂將她拉進懷裏緊緊抱住,吻著她的耳側,低聲道:“蒞陽,不管你怎麽想,我是真喜歡你的……”
蒞陽公主緊緊閉著眼睛,卻止不住奔流的淚水。二十多年來,她未曾有一次回應過丈夫的溫存,然而此刻,她卻將雙手環上了他的腰身。
可惜短暫的擁抱後,謝玉慢慢推開了她,也推開了她手中的長劍。
“謝玉……”
“對不起,蒞陽,”謝玉的臉隱在暗影處,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我現在還不想死,我還沒有到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時候……就讓該翻上湖麵的風浪都翻上來吧,不鬥到最後一刻,誰知道勝負是怎麽樣的?大不了輸個幹淨,輸掉謝氏門楣又當如何?人死了,才真是什麽都沒有了……就算我要死,最起碼,我也要讓自己死的甘心!”
第九十四章 慘傷一夜
對於謝玉的回答,蒞陽公主的表情有些複雜,象是有些失望,又象是鬆了一口氣。或者說連她自己,都迷迷朦朦地不知道應該怎麽做才是對的。
謝玉溫柔地撫了撫她的頭發,先行轉身走出假山,步子還算平穩地邁向了譽王,視線中途掠過卓氏一家,不過沒有做任何停留:“殿下想請人去做客,盡管帶走好了。此時夜黑風高,殿下也是不請自來,所以謝玉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想來殿下一定不會見怪。”
他的態度恢複了鎮定,倒讓譽王心中咯噔一下。梅長蘇低低在旁提醒了一句:“卓家所住的客院也燒了,殿下動作要快。”
譽王眸色一凜,立即叫了一名部將過來,悄聲吩咐他持王符連夜趕至汾佐封閉天泉山莊,不得讓任何人接近。之後隻向謝玉哼了一聲,道了聲“告辭”,便示意手下護住卓家人向外走。卓夫人心中畢竟牽掛蕭景睿,轉頭看他,似乎想再說上兩句話。恰在這時長公主也走過來,滿麵疲色地*在兒子手臂上,柔聲叫他陪自己到公主府住幾天。蕭景睿垂著頭應了一聲,在原地跪下,朝著卓氏夫婦深深地叩了三個頭,什麽話也不說,反倒惹得卓夫人淚如雨下,哭得幾乎噎住。
卓鼎風挽住妻子的肩,攙她轉身走了幾步,心頭越來越疼痛,終於忍不住停了下來,轉過頭,語調愴然地道:“景睿,你過來,我再跟你說一句話……”
蕭景睿僵立了片刻,方慢慢走過去。明明眼前是疼愛他二十多年的父親,此刻卻難以直視他的眼睛,隻得將目光飄飄地,落在他的肩後。
“景睿,”卓鼎風將一隻手,重重地壓在蕭景睿的肩上,“我知道你的性子能忍,但是該發泄出來的不能忍著,你娘和我……都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當年的事,怎麽怪也怪不到你的頭上,你不要太苦了自……”
“己”字還未出口,蕭景睿的瞳仁突然一收,反手一把抄住卓鼎風按在自己肩上的手,順勢向旁邊一推。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圍在卓氏一家四周的譽王部屬中暴起一人,雪亮刀尖直襲卓鼎風背心,盡管蕭景睿推得及時,刀鋒依然割裂了他背部的衣衫,可見刺客出手之快。但蕭景睿發力推開卓鼎風後,自己已再無反應和閃避的時間,寒刃快速沒入了他的腹中,抽出時畫出一道弧形,血光四濺。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的刹那,幾大高手皆援救不及,若非蕭景睿當時因為心中難受,刻意要避開卓鼎風慈藹的眼神而把視線無意中轉開了一下,隻怕也不能那麽快速地將養父推離險境。刺客一擊錯手,心知再無機會,回手向頸間一勒,人未倒地,已喉斷氣絕。離的最近的夏冬撲過來一探,也隻能皺眉搖頭。
“景睿!景睿!”卓鼎風緊緊抱住懷中癱軟的身體,運指如風,連封他身上幾處大穴,緩住傷口泉湧般的血流。此時長公主、卓夫人等俱已哭喊著撲過來看視,言豫津手忙腳亂地在懷中亂摸,想要把剛才在大廳裏順手揣在懷中的那瓶護心丹找出來,情急之下反而摸了半天沒摸到。梅長蘇也快速過來,俯身細看了蕭景睿的傷勢,見雖傷得深重,卻僥幸避開了要害,年輕人有今夜已服下的那粒護心丹保住心脈,應是性命無憂,這才稍稍平定了一下被揪起來的心,拿了金創藥讓卓夫人給他裹傷。
這時言豫津總算找到了藥瓶,匆匆倒了一粒出來要給好友服用,被梅長蘇搖頭止住:“留著吧,這種保命的聖藥,不是你這樣的用法。今天一粒就夠了。”
旁邊被這近距離血光拚殺驚住的譽王這才回過神來,轉頭惡狠狠地瞪向謝玉,後者卻冷淡地聳了聳肩,道:“大家可都看得清楚,這刺客是你的人,你看我做什麽?”
譽王被他梗住,氣湧於胸,怒聲叫了身側心腹,吼道:“把這屍體帶回去,給本王查是怎麽混進來的,一定要查個清楚!”
梅長蘇看他一眼,並沒有說話。百般周全的計劃也終有難以完全控製的死角,方才這意外一幕確實連他都嚇了一跳,不過好在有驚無險,也算萬幸。至於譽王怎麽去管理他的府兵,梅長蘇可是半點建議也沒有,他不從中添亂就算好的了。
蕭景睿的傷口初步處理後,血總算是完全止住了,但人已昏昏沉沉,臉上一片灰白之色。寧國府顯然是不能再停留了,長公主已吩咐備車,準備帶他回公主府繼續診治。宇文念細聲細氣地在旁邊抖著聲音要求由她帶蕭景睿到驛宮去休養,可想而知根本沒人理會她這離奇的想法,隻有嶽秀澤見女徒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過來把她拉到一邊,沉聲道:“這裏是金陵,你要有耐心才是。”
“喧哥怎麽不在?”宇文念四顧無依,帶著哭腔問道。
“他大概沒能進來,在外麵等著。我們畢竟是異族人……”
“師父,我們怎麽辦?”宇文念絞著雙手,“長公主這麽厲害,哥哥也沒有要理我的意思……辰法師不是占卜過,四月是大吉圓日,我們這時過來,就一定能帶回哥哥的……”
楚人是極信卜噬星測之術的,某位楚帝還曾經因為紫微侵帝星之象,就退位讓太子提早登基,所以嶽秀澤立即安慰道:“辰法師都卜過,你還擔心什麽?雖然他年輕,法位也不高,不過近來給陵王殿下卜的那幾卦次次都是準的,你要心誠才行。”
這師徒二人在一旁低語,旁人並不注意,隻有梅長蘇偶爾瞟一兩眼過來。譽王已重新指派了最心腹的數人保護卓家,搬送傷者的藤床也已抬來。蒞陽長公主吩咐幾名侍從去接謝弼謝綺,再最後回頭看了獨自留下的丈夫一眼,忍著眼淚跟眾人一起出府。
宇文暄果然是等在府門外的,與今夜最不明狀況的巡衛營官兵呆在一起,一直被懷疑的目光注視著,但樣子看來卻甚是安穩自得。對於府內發生的事情,他並不感興趣,見堂妹平安出來,臉上才露出笑容,迎過來柔聲道:“念念,怎麽樣?”
“他還沒有跟我說過話……”宇文念撲進他懷中,甚是委屈地傾訴道。
“沒關係,他今晚太震驚了,所以顧不上你。你與他並肩而戰,他會記住你這個妹子的。”宇文暄摟著妹妹的肩,柔聲安慰,“你想啊,我們挑這樣一個公開的場合把事情揭出來,根本已經斷了他所有的退路。這個跟私下相認的效果是不能比的。他的身份和境遇一下子變了這麽多,就算現在不覺得,但過不了多久他就會發現,雖然有長公主護他,但這大梁金陵,已經不是適合他停留的地方了。到時候我們再勸勸,他一定會跟我們走的。人嘛,總是想要見見自己的生父……”
宇文念點點頭,視線一直追著蕭景睿被抬上馬車,轆轆而去,忍不住又掉了一陣眼淚。正準備跟父親回家的言豫津無意中看見,憐香惜玉的毛病未免發作,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過來對她道:“宇文姑娘,景睿的傷無礙性命,你別擔心。長公主是個爽利大度的人,你多上門去求求,她會讓你見見景睿的。”
宇文念知他好心,忙拭了淚,蹲了蹲身為禮,細聲道:“是,謝謝言公子。”
言豫津點頭回禮,又看了看宇文暄,因為不喜歡這個總是滿臉假笑的大楚陵王,便沒再說話,轉身走了。
夏冬臨離去前,特意繞到梅長蘇身邊,湊至他耳旁輕聲道:“大才子,果然好手筆,有人竟說你棋下得不好,真真笑話。”
梅長蘇笑道:“我確實下得不好,夏大人試試就知道了。不過夏大人隻對自己手上接的案子有興趣,多半也不在意人家的棋局如何吧?”
“說的對,”夏冬嬌媚地一笑,輕輕吐氣,“我隻管自己的案子能破,在多餘的閑事麵前一向裝瞎子聾子,你跟譽王殿下說,別找我,免得浪費他的精力。”
“我從不傳話的,”梅長蘇耳側被她吹得發癢,笑著躲開,“再說譽王殿下是聰明人,什麽時候麻煩過夏大人?”
夏冬仰天一笑,轉身拉了夏春,竟就這樣揚長而去。
這片刻時間譽王已經安排好了護送卓家人的諸項事宜。他一向是個善以和順攬人的主兒,卓鼎風又是爽直的江湖人,雖然戒心未除,但看樣子對譽王的觀感也有些改善。梅長蘇知道自己現在應該重新隱回,由譽王去收幕,便一直遠遠站著。反正卓家現在暫時脫離了生死險境,總算可以略略鬆上一口氣。卓鼎風畢竟與謝玉同謀了這些年,許多事情的細節他都清楚,單單口供的殺傷力就很大,隻要在天泉山莊裏還保存著一點點的物證資料,謝玉翻身的可能性就基本消失了。而這一切,譽王一定會做的非常好。
“本王派些人,送蘇先生回府吧?”譽王得空過來,看著梅長蘇的樣子越發跟看著一個寶貝一樣,“先生落水,身上都是濕的,受了寒還得了,本王回去就派禦醫來看看可好?”
“多謝殿下。”梅長蘇一笑,“接下來的事情緊要,殿下還宜連夜處理,且別為我費心。蒙大統領無端被卷進這件事情,看他的樣子也反應過來自己受了我們的利用,有些不高興呢。他現在還深受皇寵,職高位重,不可得罪。殿下先回府,我要過去想辦法解釋幾句才行。”
譽王一愣,轉頭看看蒙摯有些微微黑沉的臉色,忙道:“如此有勞先生了。蒙大統領為人忠直,你解釋時要小心些,此刻我們絕不能再樹他為敵。”
梅長蘇點頭應了。譽王轉身,刻意來到蒙摯麵前客氣了兩句後,方帶著卓家人一起乘馬車離開。梅長蘇後腳便跟著走了過來,笑著招呼道:“蒙大統領辛苦了。”
蒙摯看看左右該走得都走得差不多了,這才放鬆臉上的表情,道:“你還閑逛,不冷麽?”
“現在有些冷了……這麽晚都宵禁了,我一個平民百姓夜行隻怕要被抓,大統領可願送我一程?”
蒙摯一時沒明白他是說真的還是在玩笑,直到一輛馬車趕到近前,方才回過神來,陪著梅長蘇一起坐了進去。
“飛流呢?”
“反正在附近吧。”車簾放下後,梅長蘇放鬆了些,脫去濕重的外衣,抓了馬車內的毯子裹著。蒙摯忙抵住他背心,給他發功運氣活血。
“說實話,今晚真是……”運功已畢,見梅長蘇臉色正常,蒙摯這才放心,想起剛剛過去的林林總總,不由感慨,“雖然你事先說了些,我還是覺得驚心動魄的。”
梅長蘇歎一口氣:“你旁觀者尚且如此,他們身在其中的人,無異於一場煎熬……”
“對了,長公主當年的隱事畢竟機密,譽王有沒有問你是怎麽查到的?”
“這不是我查到的。”梅長蘇裹緊了身上毛毯,淡淡道,“是譽王自己查到告訴我的。”
“啊?”蒙摯冷不防聽到這樣一句話,頓時滿頭霧水,“你說什、什麽?!”
梅長蘇在毛茸茸的毯子裏偏了偏頭,慢慢道:“整個事情,早在年前就開始了。先找個販運皮貨的商人在紅袖招裏說大楚某老王爺跟蕭大公子容貌相仿,再安排個老宮人無意中提醒皇後想起當年蒞陽長公主的舊事……這兩條湊在一起,已足以讓某些人把它們聯係起來。譽王滿身的心眼太多了,秦般若也是個有秘密就想追查的人,根本不用太推波助瀾他們自己就動了。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宮羽上個月刺殺過一次謝玉……”
“啊?!”
“當然刺殺不成功,受了點傷被追捕,來不及逃到妙音坊,恰好就逃進紅袖招被秦般若救下……”梅長蘇的目光冷冷地流動著,“譽王就是這樣知道謝玉當年殺嬰的秘密的。”
“我明白了!”蒙摯一拍大腿,“譽王發現了這麽多事,一定會過來跟你商量怎麽利用,所以你為他謀劃在生日宴上揭穿一切。真是太妙了!不過宇文暄他們……”
“宇文暄來金陵,就是譽王奉旨負責接待的,自然有機會見宇文念。這位宇文姑娘的容顏隻要一見,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小姑娘的心思一探便知,憑著譽王的舌頭,根本不難說動他們今夜過來。”
“沒錯沒錯。狠是狠了些,但確是難得的機會。”蒙摯大發感慨,“不過他們也實在來得正是時候。”
“最初譽王來跟我商量時,我隻給他策劃了讓宮羽到生日宴上演藝,當著卓家人的麵尋機向謝玉發難的部分。不過那隻是空口揭穿,效果難料。所以大楚聯姻使團來京,譽王發現了宇文念之後,真是狂喜不已,跑到我這裏來,不停地說‘天助我也’,”梅長蘇冷冷一笑,“就讓他以為這是自己運氣好,確是上天在助他吧。沒有譽王,我也實在難動謝玉。”
“好在一切都如你所料,有些小意外,終究沒影響大局。”蒙摯抹了抹唇上的胡須,歎道,“可憐的是卓家人,受蒙弊這些年,還有景睿這個年輕人,不知日後會怎樣……他大概也猜到你在整件事情中的作用了吧?你們到底也算朋友,他會不會怪你狠了些?”
“怪就怪吧。”梅長蘇的口氣似乎並不在意,但低垂的眸色卻難免有些黯淡,口中喃喃道,“不狠一些,如何摘得淨他與謝玉之間的聯係?這孩子……終究要麵對這些的……”
第九十五章 傷逝
說完這句話,梅長蘇便閉上了眼睛*在馬車的板壁上,靜靜小憩。蒙摯素知他的性情,走這一步雖然必須,雖然不悔,但心中總難免苦澀。當下不敢多言,隻默默陪他,一路無語進了蘇宅。
“你讓晏大夫診一診,如果沒什麽事,早些休息吧。”臨告辭前,蒙摯低聲叮囑了一句。
梅長蘇卻似沒在聽他說話般,目光閃動著,不知在想些什麽。蒙摯怕打斷他的思路,自己慢慢轉身,準備就這樣悄然而去。誰知剛走了幾步,就被梅長蘇叫住。
“蒙大哥,後日在槿榭圍場,安排了會獵吧?”
“對。是今年最後一次春獵。”
梅長蘇眯了眯眼,語聲冷洌地道:“這次會獵陛下一定會邀請大楚使團一起參加,你跟靖王安排一下,找機會鎮一鎮宇文暄,免得他以為我大梁朝堂上的武將盡是謝玉這等弄權之人,無端生出狼子野心。”
蒙摯心中微震,低低答了個“好”字,但默然半晌後,還是忍不住勸道:“小殊,你就是燈油,也不是這般熬法。連宇文暄你都管,管得過來嗎?”
梅長蘇輕輕搖頭,“若不是因為我,宇文暄也沒機會見到我朝中內鬥,不處理好他,我心中不安。”
“話也不能這麽說,”蒙摯不甚讚同,“太子和譽王早就鬥得象烏眼雞似的了,天下誰不知道?大楚那邊難道就沒這一類的事情?”
“至少他們這幾年是沒有的。”梅長蘇眸中微露憂慮之色,“楚帝正當壯年,登基五年來政績不俗,已漸入政通人和的佳境,除了緬夷之亂外,沒什麽大的煩難。可我朝中要是再象這樣內耗下去,一旦對強鄰威攝減弱,隻怕難免有招人覬覦的一天。”
“你啊……”蒙摯雖無可奈何地向他歎氣,但心中畢竟感動,用力拍拍梅長蘇的肩膀,豪氣十足地保證道,“你放心,獵場上有我和靖王在,一定顯出軍威讓宇文暄開開眼界,回去南邊老老實實呆幾年。再說,南境還有霓凰郡主鎮著呢。”
“未雨綢繆不留隱刺總是好的,讓大楚多一分忌憚,霓凰便可減輕一分壓力。後日就拜托你們了。”梅長蘇笑了笑,神情放輕鬆了些,“你快走吧,我真是覺得冷了。”
蒙摯就著月光看了看梅長蘇的臉色,不敢再多停留,拱了拱手便快速消失於夜色之中。黎綱早就準備好熱水等候一旁,此時立即過來,親自服侍梅長蘇泡藥澡,又請來晏大夫細細診治,確認寒氣隻滯於外肌,並未侵入內腑,大家這才放心下來。
當晚梅長蘇睡得並不安穩,有些難以入眠,因怕飛流擔心,未敢在床上輾轉,次日起身,便有些頭痛,晏大夫來給他紮了針,沉著臉不說話。黎綱被老大夫鍋底般的臉色嚇到,便把前來稟報事情的童路擋在外麵兩個時辰,不讓他進來打擾宗主的休息。結果梅長蘇下午知道後,難得發了一次怒,把飛流都嚇得躲在房梁上不敢下來。
黎綱心知自己越權,一直在院中跪著待罪。梅長蘇沒有理會他,坐在屋內聽童路把今天譽王府、公主府等要緊處的動向匯報了一遍後,方臉色稍霽。
將近黃昏時,黎綱已跪了三個時辰,梅長蘇這才走到院中,淡淡地問他:“我為什麽讓你跪這麽久,想清楚沒有?”
黎綱伏身道:“屬下擅專,請宗主責罰。”
“你是為我好,我何嚐不知?”梅長蘇看著他,目光雖仍嚴厲,但語調已變得安寧,“你若是勸我,攔我,我都不惱,但我不能容忍你瞞我!我將這蘇宅托付給你,你就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要是連你都在中間蒙著捂著,我豈不成了瞎子聾子,能做成什麽事?從一開始我就叮囑過你,除非我確實病得神智不清,否則有幾個人,無論什麽時候來你都必須稟我知道,童路就是其中一個。難道這個吩咐,你是左耳進右耳出,完全沒記在心上嗎?”
黎綱滿麵愧色,眼中含著淚水,頓首道:“屬下有負宗主所托,甘願受重罰。還請宗主保重身子,不要動氣。”
梅長蘇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搖了搖頭,道:“有些錯,一次也不能犯。你回廊州吧,叫甄平來。”
黎綱大驚失色,向前一撲,抓住梅長蘇的衣袖,哀求道:“宗主,宗主,屬下真的已經知錯了,宗主要把屬下逐回廊州,還不如先殺了屬下……”
梅長蘇微露倦意地看著他,聲音反而愈加柔和:“我到這京城來,要麵對太多的敵手,太多的詭局,所以我身邊的人能夠必須完全聽從、領會我所有的意思,協助我,支持我,不須我多費一絲精力來照管自己的內部,你明白嗎?”
黎綱嗚咽難言,偌大一條漢子,此刻竟羞愧得話都說不出來。
“去,傳信叫甄平來。”
“宗主……”黎綱心中極度絕望,卻不敢再多求情,兩隻手緊緊攥著,指甲都陷進了肉裏,滲出血珠。
“你……也留下吧。我近來犯病是勤了些,也難怪你壓力大。想想你一個人照管整個蘇宅,背的幹係太重,弦也一直繃得太緊,絲毫沒有放鬆的時間,難免會出差池。我早該意識到這一點,卻因為心思都在外頭,所以疏忽了。你和甄平兩人素來配合默契,等他來了,你們可以彼此分擔,遇事有個商量的人,我也就更加放心了。”
黎綱抬著頭,嘴巴半張著,一開始竟沒有反應過來,愣了好半天才漸漸領會到了梅長蘇的意思,心中頓時一陣狂喜,大聲道:“是!”
梅長蘇不再多說,轉身回房。晏大夫後腳跟進來,端了碗藥汁逼他喝,說是清肝火的,硬給灌了下去。飛流這時才不知從哪裏飄了出來,伏在梅長蘇的膝上,扁著嘴道:“生氣!”
“好啦,蘇哥哥已經不生氣了。”梅長蘇揉揉他的頭發,“飛流嚇到了?”
“嚇到……”
梅長蘇微微一笑,緩慢地拍撫飛流的肩膀,拍著拍著,雙眼漸漸朦朧,仰*到枕上,身體漸漸鬆馳下來。晏大夫抽了*墊讓他睡下,拿了床毛毯給他細細蓋上,飛流堅持要繼續趴在蘇哥哥腿上,將臉埋進柔軟密集的短毛中,輕輕蹭著。
“不要吵哦。”晏大夫壓低了聲音叮囑少年一句,悄步退出,剛走到廊下,迎麵見黎綱匆匆又進來,不由眉頭一皺。
“宗主怎麽樣?”
“剛睡著……”
黎綱腳步微滯,但還是很快就越過晏大夫,進了室內。梅長蘇躺在長長的軟榻上,露出來的半張臉並沒有比他身上所蓋的雪白毛毯更有顏色,腦袋垂側在枕邊,鼻息微微,顯然已經入睡。黎綱在他榻旁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蹲低身子,輕輕叫了兩聲:“宗主,宗主……”
梅長蘇動了動,閉著眼睛語調模糊地問道:“什麽事?”
“童路又回來了。”黎綱伸手將聞言起身的梅長蘇扶坐在床頭,“他說……剛從長公主府得來的消息,謝家大小姐謝綺今天臨產,情形好象不太好……”
梅長蘇目光一跳:“是難產嗎?”
“是,聽說胎位不正,孩子先露出腳來……已經召了五位禦醫進去了……”
“要不要緊?”
黎綱不知該怎麽回答他,呆了呆。跟他一起返身進來的晏大夫道:“先露腳的孩子,若不是有手法極精湛的產婆相助,十例中有八例是生不下來的。何況產婦又是官宦家的小姐,體力不足,隻怕難免一屍兩命。”
梅長蘇臉色一白:“一個都保不住嗎?”
“具體情形如何不清楚,很難斷言。”晏大夫搖頭歎道,“不過女子難產,差不多就跟進了鬼門關一樣了。”
“長公主召了禦醫,總應該有些辦法吧?”
晏大夫挑了挑花白的眉毛,“能成為禦醫,醫術當然不會差,可助產大多是要*經驗的,這些禦醫接生過幾個孩子?還不如一個好產婆有用呢。”
梅長蘇不禁站了起來,在室內踱了兩步:“我想長公主請的產婆,應該也是京城最好的了……希望謝綺能夠有驚無險,度過這個難關……”
晏大夫比他更清楚難產的可怕,拈著胡須沒有說話。黎綱想到了什麽,突然眼睛一亮,道:“宗主,你還記得小吊兒嗎?他娘生他的時候也是腳先出,都說沒救了,後來吉嬸用了什麽揉搓手法,隔腹將胎位調正,這才平安落地的……”
梅長蘇立即道:“快叫吉嬸來!”
黎綱轉身向院外奔去,未幾便帶著吉嬸匆匆趕來,梅長蘇快速地詢問了一下,聽說是鄉間世代傳下來的正胎手法,甚有效驗,便命立刻備車,領了吉嬸急急地趕往長公主府。
到了府門前,大概裏麵確實已混亂成了一團,原本守備嚴謹的門房剛聽梅長蘇說了“來幫著接生”幾個字,便連聲說“先生請”,慌慌張張直接朝府裏引,可見禦醫們已經束手無策,內院開始到處去請民間大夫,而梅長蘇顯然是被誤以為是受邀而來的大夫之一了。
過了三重院門,到得一所花木蔭盛的庭院。入正廳一看,蒞陽長公主鬢發散亂地坐在*左的一張扶椅上,目光呆滯,滿麵淚痕。梅長蘇忙快步上前,俯低了身子道:“長公主,聽說小姐不順,蘇某帶來一位穩婆,手法極好,可否讓她一試?”
蒞陽公主驚悚了一下,抬起頭看向梅長蘇,眼珠極緩慢地轉動了一下,仿佛沒有聽懂他說的話似的。
“長公主……”梅長蘇正要再說,院外突然傳來一聲悲嚎:“綺兒!綺兒!”隨聲跌跌撞撞奔進來一位麵容憔悴的青年男子,竟是卓青遙,身後跟了兩個護衛,大概是譽王為顯寬厚,派人送他來的。
“嶽母,綺兒怎麽樣?”卓青遙一眼看到蒞陽長公主,撲跪在她麵前,臉上灰白一片,“,她怎麽樣?孩子怎麽樣?”
蒞陽長公主雙唇劇烈地顫抖著,原本已紅腫不堪的眼睛裏又湧出大顆大顆的淚珠,語調更是碎不成聲:“青遙……你……你來……來晚了……”
這句話如同當空一個炸雷,震得卓青遙頭暈目眩,一時間呆呆跪著,恍然不知身在何處。梅長蘇也覺心頭慘然,轉過頭去歎息一聲。吉嬸*了過來,壓低了聲音道:“宗主,我進去裏麵看看可好?”
梅長蘇不知人都死了還能看什麽,一時沒有反應,吉嬸當他默許,快步轉過垂幃,進到內室去了。
幾乎是下一瞬間,裏麵一連響起了幾聲驚呼。
“你是誰?!”
“你幹什麽?”
“來人啊……”
呼喝聲驚醒了卓青遙,他立即躍了起來,悲憤滿麵地向裏衝去。與此同時,吉嬸的大嗓門響了起來:“宗主,孩子還能救!”
對於部屬的信任使得梅長蘇根本沒有任何猶豫地擋在了卓青遙前方,試圖將他攔阻下來,可是已經被混亂的情緒弄昏了頭的年輕人根本想也不想,一掌便劈了過來。
“飛流,不要傷他!”一片亂局中,梅長蘇隻來得及喊出這句話。數招之後,卓青遙的身子便向後飛去,一直撞在柱子上才停下,不過從他立即又前衝過來的勢頭看,飛流的確很聽話地沒有傷他。
梅長蘇正準備高聲解釋兩句,衝到半途的卓青遙卻自己停了下來。
微弱的嬰兒哭聲透出垂幃,從內室裏傳出,一開始並不響亮,也不連續,哭了兩聲,便要歇一歇,可是哭著哭著,聲音便變得越來越大。
卓青遙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這嬰兒啼聲抽走了一樣,猛地跌跪於地,一隻手撐在水磨石麵上,另一隻手掩著眼睛,雙肩不停地抽動。他的牙縫中泄出極力隱忍的嗚咽之聲,斷斷續續,音調壓得極低,雖非痛哭嚎啕,卻更令聞者為之心酸。
蒞陽長公主此時已奔入了內室,大概半刻鍾之後,她抱著一個繈褓慢慢走出來。吉嬸跟在她後麵,快速閃回到梅長蘇身邊,稟道:“宗主,我進去時產婦是假厥斷氣,不過現在……是真的沒救了,生了個男孩。”
梅長蘇點點頭,心下茫然,不是是喜是悲。他與謝綺基本沒什麽交往,但眼見昨天的紅顏少婦,今日已是冷冷幽魂,終究不免有幾分感傷。
“來……這是你的兒子,抱一下吧。”蒞陽長公主忍著哽咽,將懷中弱嬰放在了卓青遙的臂彎中。年輕的父親隻低頭看了一眼,便又急急忙忙抬頭,目中滿是期盼:“綺兒呢?孩子生下來,她應該沒事了吧?”
蒞陽公主眸色悲淒,眼淚仿佛已是幹涸,隻餘一片血紅之色,“青遙,把孩子帶走吧,好好養大……綺兒若是活著,也必定希望孩子能跟在父親的身邊……”
卓青遙的目光定定地,仿佛穿過了麵前的蒞陽公主,落在了遙遠的某處。室外的風吹進,垂幃飄蕩著,漫來血腥的氣息。他收緊手臂,將孩子貼在胸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綺兒是我的妻子,我本不該離開她……”卓青遙向前走了兩步,霍然回頭,目光已變得異常清晰,“我要帶綺兒一起走,無論是生是死,我們都應該在一起。”
蒞陽公主的身體晃了一下,麵色灰敗,容顏枯縞。她這個年紀還應殘留的雍容和豔色此時已蕩然無存,隻餘下一個蒼老的母親,無力承受卻又不得不承受著已降臨到眼前的悲傷。
梅長蘇沒有再繼續看下去,而是靜悄悄地轉身走向院外。整個長公主府此刻如同一片死寂的墳場,隻聞悲泣,並無人語。
如同來時一樣,路途中並沒有人上前來盤問,梅長蘇就這樣沿著青磚鋪就的主道,穿過重重垂花院門,走到府外,中間不僅沒有停歇,反而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直走到氣息已吸不進肺部,方才被迫停下腳步,眼間湧起一片黑霧。
閉上眼睛,平了喘息。感覺到有人緊緊扶著自己搖晃的身體,少年的聲音在耳邊驚慌地叫著:“蘇哥哥!”
梅長蘇仰起頭,暮風和暖,吹起發絲不定向地飄動著。重新睜開的眼睛裏,已是一片寒潭靜水,漠然、清冷、平穩而又幽深,仿佛已掩住了所有的情緒,又仿佛根本就沒有絲毫的情緒。
“飛流,”他抓緊了少年的手,喃喃道:“一個人的心是可以變硬的,你知道嗎?”
第九十六章 夏江
接下來的幾天,梅長蘇似乎已調整好了情緒上的微瀾,可以一邊逗弄飛流,一邊聽童路詳報京城各方的動向。他不再去想那個消失在家族命運旋渦中的女子,盡管那個女子幼時也曾經搖搖擺擺在他腿邊抓過他的衣角,但那些記憶都太久遠了,久遠得不象是他自己的,而對於成年後的謝綺,他的印象是淺淡的,僅僅是他某些計劃的背景而已。
所以能不想,就盡量不再去想。
譽王動作確是不慢,第三天謝玉下獄,滿朝震動,太子方的人飛快地動用所有的力量,一麵打聽內情,一麵輪番求情相保。
一品軍侯轉瞬之間倒下,無論如何也算近年來的一樁大案。但令某些不知內情的人驚訝的是,無論是發起此案的譽王一方,還是拚命力保的太子一方,全都沒有要求會審,這一程序,原本應該是很必要的。
所以謝玉的案子,確確實實留由梁帝一人乾綱獨斷了,並沒有讓任何一名外臣公開插手。
在這樣的局勢下,謝綺的葬禮相應的遲延了。做過幾場小而低調的法事後,她的靈柩停在京西上古寺一間清幽的淨房中,點著長明燈,等待她的夫婿來接她遷入卓家祖墳。蕭景睿的傷勢尚未痊愈,便掙紮著來給妹妹扶棺。蒞陽長公主已請旨出家,隱居於上古寺為女兒守香。連日來的輪番打擊,縱然是久經人生風雨的蒞陽也有些承受不住,病勢漸生。而由於不得靜養,蕭景睿的傷情也未見好轉。因此反而是謝弼不得不咬牙打疊起精神來,重新開始處理一些事務,照顧病中的母親和養傷的哥哥。
在鬆山書院攻讀的謝緒此時已驚聞家中巨變,但因蒞陽長公主親筆寫信令他不得歸京,他的老師墨山先生也受梅長蘇之托將他留住,所以沒有能夠回來。
被這諸多煩怒攪得心神不寧的梁帝還是照原來的安排去了槿榭圍場春獵,盤桓了兩日方回宮,一回來就重賞了靖王良馬二十匹、金珠十顆,玉如意一柄,蒙摯也得了珠貝賞賜若幹。空手而歸的太子和譽王心裏不免有些酸溜溜的,但一個自恃儲君身份,另一個想到素日自己得的恩賞遠勝於此,要顯示友愛大度,所以麵上都沒表露什麽,反而備下禮物,去祝賀靖王大顯勇威,給大梁掙了麵子。有些官員跟風,自然也隨著紛紛登門送禮。靖王隻收了幾位皇子的禮單,說是“兄弟之饋卻之不友”,並且依製回禮,而其他朝臣所送之禮則一一婉拒,隻清茶一杯,稍見便辭,不願多談。消息傳到梁帝耳中,令他甚是滿意。
春獵之後的第五天,仍未有處置謝玉的消息傳出。梅長蘇也不著急,拿著鐵剪悠閑地在院中修整花木。到了下午時分,黎綱來報譽王來訪,他尚未及回房換下翻弄花木時弄髒的外衣,譽王就已怒氣衝衝大步而來。兩人一起走進房間,還未等下人們完全退出,譽王就忍不住冒出一句“陛下真是瘋了!”
“殿下請用茶,”梅長蘇將一個青瓷小蓋碗遞到譽王麵前,靜靜問道,“殿下剛才說什麽?”
“呃……”譽王自知失言,忙改口道,“我是說,不知陛下在想什麽,謝玉的案子板上釘釘,再議親議貴,寧多不株連,死罪終究難免,有什麽好猶豫的?”
“陛下猶豫了?”梅長蘇仍是波瀾不驚,“前幾日不是還好嗎?”
“你不知道,夏江回來了。這老東西,我素日竟沒看出來他跟謝玉有這交情,懸鏡司明明應該置身事外的,他竟為了謝玉破了大例,主動求見聖駕,不知嘰嘰咕咕翻動了些什麽舌頭,陛下今天口風就變了,召我去細細詢問當天的情形,好象有些懷疑謝玉是被人陷害的。”
“鐵證如山,天泉山莊不是還有些謝玉親筆的信函嗎,卓青遙那裏也還留著謝玉所畫的戶部沈追府第的平麵圖,他以不法手段,謀刺朝廷大員之罪,隻怕不是誰動動舌頭就能翻過來的吧?”
“話是這麽說,我終究心裏梗著不舒服。夏江這人是有手段的,陛下又信任他,聽說他回來之後,因為夏冬那夜幫了我們,對她大加斥罵,現在還軟禁著不許走動。看他這陣勢,竟是不計後果,鐵了心要保謝玉。他們素日也並無親密來往,怎麽關係鐵成這樣?”
梅長蘇目光閃動了一下,淡淡問道:“他進天牢去見過謝玉沒有?”
“見過一次。把我的人都攆了出去,探聽不出他們談了些什麽。”
“謝玉的口供呢?”
“他認了一些,另一些不認。”
“也就是說,他承認為了太子做過一些不法情事,但象是殺害內監那樣涉及皇家天威的大案,他統統不認?”
“是,他一口咬定,確是利用過卓鼎風的力量,包括刺殺過沈追他也認了。其他要緊的,他卻哭訴冤枉,反控說卓鼎風為了報私仇,故意栽在他身上的。”
“嗯,”梅長蘇點點頭,“看來謝玉隻求保命了。這倒也對,隻要保住性命,流刑什麽的他都能忍,隻要將來太子可以順利登基,他還愁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嗎?”
“他這是癡心妄想,”譽王被戳到痛處,冷哼一聲,“本王要是這次還治不死他,簡直就是枉費了先生你為我謀劃的一番苦心。”
“對了,”梅長蘇沒有接話,轉而問了其他的,“前日我請殿下讓卓鼎風列出曆年諸事的清單,不知列好沒有?”
“我今天帶來了,”譽王從靴內摸出一張紙來遞給梅長蘇,“這個謝玉真是膽大妄為,本王這些年沒被他害死,還真是運氣。”
梅長蘇接過紙單,似乎很隨便地瀏覽了一遍,順口問道:“有些人,隻怕卓鼎風也不知道謝玉為什麽要殺吧?”
“沒錯。有些連本王都想不通他殺了要做什麽,比如那個……那什麽教書先生……真是奇怪死了。”
梅長蘇象是記不清楚似的,重新拿紙單找了找,“哦,殿下說的是這個李重心吧?貞平二十三年殺的,離現在差不多十二三年了,還真是一樁舊案呢。也許是私人恩怨吧。”
“一個教書先生跟寧國侯有私人恩怨?先生在說笑話吧?”
“的確是笑話,”梅長蘇淡淡將話題揭過,“殿下也不用急,夏江雖受皇上信任,但殿下在皇上麵前的聖寵難道會遜色於他不成?這次謝玉如果逃得殘生,且不說他是否有死灰複燃的機會,怕的隻是殿下在百官眼中的威勢會有所減損,倒是不能讓步的事情。”
譽王臉色陰沉,顯然這句話正中他的心思。其實謝玉現在威權已無,死與不死區別不大,但既然如此聲勢赫赫地開了張,若是慘淡收場,隻怕自己陣營中人心不穩,以為皇帝的恩寵有減。
不過……真的隻是“以為”嗎?
近來幾次見駕,梁帝雖然態度依舊溫和,但言談之間,冷漠了許多,以譽王的敏感,自然察覺出了其中的區別,隻是暫時想不出根源為何罷了。
“殿下,”梅長蘇的語聲打斷了譽王的沉思,“您在天牢還是有些力量的吧?能否讓我進去見一見謝玉呢?”
“你要見謝玉?這人豺狼之心,如今保命要緊,隻怕非是言辭可以說動的吧?”
“那要看怎麽說了。”梅長蘇將手中紙單慢慢折起,“殿下,你也說過謝玉與夏江私交並不深,所以依我看來,他這次拚力衛護謝玉,想來不是為情,而是為利。”
“夏江有何利可圖?莫非他也是為太子……”
“不,”梅長蘇斷然搖頭,“夏江對陛下的忠誠,絕對不容人有絲毫的懷疑。對於他來說,做任何事都是為了陛下著想,這一點恐怕連殿下也不會否認吧?”
“這倒是,夏江對父皇是忠到骨子裏去了,所以我才想不通他為什麽會這個時候跳出來。”
“說到這個,我前幾天倒還剛剛體會過,一個人對你忠心,並不代表他就不會欺瞞你,有時候他也會瞞著你做一些事情,自己心裏認定是為了你好的。”
“先生的意思,夏江對父皇也有所欺瞞?”
“隻是推測罷了。”梅長蘇揚了揚手中長長的名單,“推測嘛,自然是什麽可能性都要想一想的,比如我就在想……這份名單中,會不會有些人……是謝玉為了夏江而殺的呢?”
他一語方出,譽王已經跳了起來,右拳一下子砸在左掌中,辭氣狠洌:“沒錯!先生果然是神思敏捷,夏江和謝玉之間能有什麽情份?一定是夏江有把柄握在謝玉手中,他保他性命,他就緘口不言,這是交易!這絕對就是他們在天牢見麵時達成的交易!”
梅長蘇慢慢伸出一隻手,做了個示意譽王靜一靜的手勢,唇邊勾起一絲微笑,“殿下先不必激動。我剛才說過,這一切都隻是推測而已,若是以推測為事實製定對策,隻怕會有所偏差。請殿下先安排我去見謝玉吧,縱然問不出什麽,探探口風總是可以的。”
“不錯,本王魯莽了。”譽王也覺失態,忙穩了穩表情,“去天牢容易安排,先生盡管放心。我也會讓他們將謝玉鎖好,以免他無禮傷了先生。”
“這倒不妨,飛流會跟著我……”梅長蘇頓了頓,問道,“可以一起去嗎?”
“可以可以,”譽王忙一迭聲地應著,“倒是我忘了,有飛流護衛在,還擔心什麽謝玉。”
梅長蘇欠身行了一禮,又道:“朝中其他人的情形,殿下也該繼續小心探聽。不知最近有沒有什麽新的動向?”
他提起這個,譽王的眉頭不自覺地皺了皺。秦般若最近不知怎麽搞的,諸事不順,原本安插在許多大臣府第為妾的眼線紛紛出事,要麽是收集情報時失手被發現,要麽出了私情案件被逐被抓,要麽莫名失寵被遣到別院,甚至還有悄悄私奔遁逃了的,短短一段時間竟折了七八條重要眼線,令這位大才女焦頭爛額,忙於處理後續的爛攤子,好久沒有提供什麽有用的情報了。
梅長蘇瞟他一眼,很識趣的沒有追問,隻淡淡道,“這也不是什麽要緊的,朝臣們嘛,現在還不都是唯殿下你馬首是瞻?隻是如今好容易把太子的氣勢壓了一頭下去,殿下切不可後續乏力啊。”
譽王麵上掠過一抹煞氣,手掌在袖子暗暗攥成拳頭,說話時的齒縫間,也似有陰風蕩過。
“先生不必操心,本王……明白……”
梅長蘇慢慢垂下眼簾,端起手邊的薄胎白瓷茶碗,遞到唇邊,安然地小啜了一口。
第九十七章 天牢(上)
天牢這個地方,並不是世上最陰森、最恐怖的地方,但卻絕對是世上讓人感覺落差最大的地方。
天牢所囚禁的每一個人,在邁過那道脫了漆的銅木大柵門之前,誰不是赫赫揚揚,體麵尊貴,而對於這些剛剛離開人間富貴場,陡然跌落雲端淪為階下囚的人而言,明明並不比其他牢獄更陰酷的天牢,無異於世上最可怕的地方。
老黃頭是天牢的看守,他的兒子小黃也是天牢的看守,父子兩個輪番換班,守衛的是天牢中被稱為寒字號的一個獨立區域。雖然每天要照例巡視,日晚兩班不能離人,但其實他們真正的工作也隻是灑掃庭院而已。
因為寒字號牢房裏根本沒有囚犯,一個也沒有。
這裏是天牢最為特殊的一個部分,向來隻關押重罪的皇族。雖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實際上人人都知道皇族是多麽高高在上的存在,誰敢隨意定他們的罪?在老黃頭模糊的記憶中,隻記得十幾年前,這裏曾經關押過一個世上最尊貴的皇子。在那之後,寒字號一直就這麽空著,每天灑掃一次,幹淨而又冷清。
寒字號院外的空地另一邊,是一條被稱為“幽冥道”的長廊,長廊的彼端通向岩磚砌就的大片內牢房,犯事的官員全部都被囚禁在那裏。
比起寒字號的冷清,幽冥道算得上熱鬧,時不時就會有哭泣的、呆滯的、狂喊亂叫的、木然的……總之,形形色色表情的人被鐵鏈鎖著拉過去。
老黃頭時常會伸長了脖子觀望,兒子來接班時他便發一句感慨:“都是些大老爺啊……”這句感慨好多年如一日,基本都沒有變過。
當然也有人從幽冥道的那一頭走出來。如果走出來的人依然披枷帶鎖,麵容枯稿,老黃頭就會在心裏拜拜,念叨一聲“孽消孽消早日投胎”,如果走出來的人輕鬆自由,旁邊還有護送的差役,老黃頭就會打個揖彎個腰,什麽話也不說。
在枯燥無味的看守生活中,看一看幽冥道上的冷暖人生戲,也不失於一個打發時間的好方法。
這一天老黃頭照常掃淨了寒字號的院子,鎖好門,站在外麵的空地上,袖手躬身朝幽冥道方向呆呆看著,時不時還從袖子裏的油袋中摸一顆花生米來嚼嚼。
剛嚼到第五顆的時候,幽冥道*外一側的柵門嘩啦啦響起來,一聽就知道有人在開鎖。老黃頭知道這代表又有新的人犯被提到此處,忙朝旁邊的陰影處站了站。
門開了,先進來的是兩個熟臉孔,牢頭阿偉和阿牛,他們粗粗壯壯地朝兩邊一站,快速地躬下了腰。
老黃頭哆嗦了一下,趕緊又朝牆邊貼了貼
因為隨後進來的那個人實在不得了,居然是這整個天牢的一號老大,提刑司安銳安大人。這位大老爺今天沒穿官服,一身藏青的袍子,笑嘻嘻地抬手做出引導的姿勢,道:“請,蘇先生這邊請。”
被安大老爺稱為蘇先生的是個儒衫青年,相貌瞧著還算清俊,就是瘦了些,看起來並不象是個大人物的樣子。但對於提刑大老爺的恭敬客氣,這青年好象安之若素,隻淡淡笑了笑,步子仍是邁得不緊不慢。
一行人順著幽冥道前行,顯然是要進牢房裏去探監。老黃頭正皺著花白的眉毛猜測來者的身份,那個青年突然停住,視線一下子掃了過來,嚇得老黃頭一個趔趄,以為對方發現了自己在這裏窺測。
“那邊……好象不太一樣……”青年指著老黃頭的方向問道。
“那是寒字號房,”安銳謹慎地答著,“蘇先生應該知道,就是關押皇族的地方。”
“哦。”青年麵無表情地點點頭,繼續向前走去。在他們後麵,突然有一個人影飄過,如同鬼魅般,一會兒在前一會在後,青年喊了一聲什麽,那人影乖乖地停了下來,仔細一看,卻又是個正常俊秀的少年模樣。安大老爺和兩個牢頭都是一臉好奇又不方便問的樣子,一行人就這樣穿過了長廊,消失在另一端的柵門內。
老黃頭趕緊溜回自己守備範圍內的院門後,呼一口氣,坐下來,繼續擰眉猜測來者會是何人。這個是他的樂趣,被怎麽驚嚇都不會放棄,也從不在乎他所猜測的結果根本沒辦法去驗證對與不對。
這個令老黃頭枯燥的一天又有了事做的青年,當然就是梅長蘇。
由於譽王親自出麵安排,安銳哪裏敢怠慢。盡管對方隻是個無官無職的白衣書生,他依然小心地親自出麵陪同,並不敢自恃身份有所輕視。
天牢的獄房都是單間,灌漿而築,結實異常。與所有的監牢一樣,這裏也隻有小小的高窗,空氣流通不暢,飄著一股陰冷發黴的味道。梅長蘇進入內牢走廊時略停住腳步,抬手扶了扶額頭,好象有些不習慣裏麵暗淡的光線。飛流走過來,挨在他身旁,很乖順的樣子。
“蘇先生請小心腳下,”走到轉彎處,安銳提醒了一句,“謝玉的監房,還在下麵一層。”
梅長蘇扶著飛流的手臂,邁下十幾級粗石砌成的台階,到了底層,朝裏走過兩三間,來到比較*內的一間牢房外。
安銳一抬手,示意屬下打開牢門。整個牢室大約有六尺見方,幽暗昏黃。隻有頂上斜斜小窗戶裏透進了一縷慘淡的陽光,光線中有無數飄浮的灰塵顆粒,令人看了之後,倍加感覺此處的塞悶與髒汙。
“蘇先生請自便,我在上麵等您。”安銳低聲說畢,帶著兩個牢頭退了出去。梅長蘇在門外略站片刻,緩步走進牢門。
大概已經聽到外麵的對話,謝玉從牆角堆積的稻草堆裏站了起來,拖著腳鐐挪動了一下,眯著眼睛看向來訪者。
“謝侯爺,別來無恙?”梅長蘇冷冷地打了一個招呼。
謝玉看著這個閑淡的年輕人,心中況味雜陳。其實自從知道他就是有麒麟才子之名的江左梅郎之後,自己明明一直都在努力防他,各種各樣的手段都試過,一舉一動也倍加小心。可最終的結局,居然仍是被逼至絕境,落到了這間濕冷囚室之中。如果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時運不濟,才會湊巧被揭發出來的倒也罷了,如果竟是這位江左梅郎一手炮製出來的,那麽靜夜思之,未免有些毛骨悚然,心下驚栗,想不通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怎麽?才半月未見,謝侯爺就不認得蘇某了?”梅長蘇又刺了他一句。
謝玉忍住胸口翻騰的怒氣,哼了一聲道:“當然認得。蘇先生剛到京城時,不就是以客人的身份,住在我家裏的嗎?”
“沒錯,”梅長蘇坦然道,“記得當時第一次見謝侯爺,您還是豐神如玉,姿容瀟灑,朝廷柱石的威儀,簡直令人不敢仰視。”
“原來蘇先生今天來,隻是為了落井下台,諷刺我幾句。這個格調……可不夠高啊。”謝玉目光沉沉地看著他,“我今蒙冤落難,是命數不濟,先生追打至此,不覺得是副小人嘴臉嗎?”
梅長蘇冷嘲道:“原來謝侯爺竟還知道世上有‘小人’二字。你落難不假,何曾蒙冤?你我心中都明白,卓鼎風所控樁樁件件,無一不實,你厚顏抵賴,不過是為了保命而已。可惜鐵證如山,黃泉路近,你這一番徒勞掙紮,何嚐能保住自己的命,最多不過保全了夏江而已。”
謝玉目光微動,唇邊浮起了一絲冷笑。
果然不出所料,這麽快就提到了夏江。如果不是因為夏江,這位江左梅郎大約也不會尊屈來到這肮髒之所吧。
在案情如此明了的情況下,被囚半個多月仍沒有處置的旨意下來,謝玉很清楚這都是因為夏江正在確實履行著他的承諾,為救他性命想方設法活動遊說。而這種行為必然會觸怒譽王,使這位皇子也展開相應的回擊。梅長蘇出現在這間囚室之中,想來就是為了釜底抽薪,從自己這裏找到對付夏江的突破點。
所以謝玉做了充分的準備,把自己縮入鐵殼之中,隨便怎麽觸動,都堅持咬緊牙根不作反應。
“謝侯爺,”梅長蘇走近一步,微微傾過身子,“我知道……你一見到我就忍不住會想,自己到底是怎麽敗在我手下的,對不對?而且你直到現在,恐怕還是沒有能夠想出合理的原因來,對不對?你根本想不明白自己哪一步做錯了,哪一步疏漏了,也不知道事情是怎麽一波接一波地這樣發展著,突然有一天就將你打入深淵,從貴極人臣,到囚牢待死,對不對?”
聽著這些冷酷刺心的話語,謝玉繃緊了臉,兩頰因牙根太用力而發酸發痛,不過仍然不發一語。
“其實你用不著這麽費力地想,今天我來,就是準備明明白白告訴你的。謝侯爺,你之所以會輸的原因……”梅長蘇的目光象冰棱一樣在囚者的臉上刮著,慢慢吐出幾個字,“就是因為你笨。”
謝玉的眉棱猛地一跳。
“我倒不是說你比一般人更笨,你隻不過是比我笨罷了。”梅長蘇悠悠一笑,“就是因為我比你聰明,所以你會怎麽反應,怎麽動作,計劃什麽,謀策什麽,我都看得破。而反過來,我在想什麽,我會怎麽做,我到底如何籌謀,你卻是半點也看不透。這麽一來,你怎麽可能不輸,怎麽可能不敗?而且連輸了敗了之後都琢磨不通自己到底是怎麽輸的,這不是笨……又是什麽呢?”
謝玉麵色發白,抑住胸口的起伏,鼻息漸粗。
梅長蘇在室內踱了幾步,象是在觀賞這簡陋的房間一般,轉著頭看了一圈兒,最後停在謝玉麵前,慢慢蹲下來,直視著他,突地一笑:“你知不知道除了我以外,還有誰比你聰明?”
謝玉轉過頭去,堅持不理會。
“夏江。”梅長蘇不以為意,仍是淡淡吐出這個名字,“夏江比你聰明太多了,所以你仍然會重蹈敗在我手下的覆轍,一直這麽輸下去。”
梅長蘇刻意停頓了一下,看著謝玉脖子上跳動著的青筋,用平板無波卻又極具蠱惑力的聲調繼續道:“我來告訴你聰明人會怎麽對付你吧。其實隻要想通了,那真的很簡單。首先,他到這裏來看望你這位落難侯爺,告訴你他不會袖手旁觀,跟你做一個交易。你不吐露他的秘密,他為你保命。這個交易當然不是假的。他會非常認真地想方設法,讓你活著走出這個天牢。你出了天牢,不判死罪,他的承諾就完成了。他救了你的命,你自然不會再供出他的任何罪行。然後你會被判徙刑,流放到寒苦之地去。也許你覺得自己熬得過那場苦,但實際上你根本沒有機會去吃這份苦。因為這個時候你的案子已經結了,不會再有人來審問你,不會有人認真聽你說話,你嘴裏咬著夏江再多的秘密也沒有機會吐露。從京城到流放地這長長一段路,任何一個地方都可能是你的鬼門關。而到了那個時候,你的死僅僅隻是一個流放犯的死,沒有人關心也沒有人在意,就算事後有人關心有人在意又怎麽樣,你已經死了,在根本來不及用你所守的機密威脅任何人的情況下很容易地死掉,把所有的一切都幹幹淨淨地帶到另一個世界。而夏江……他這個聰明人卻會好好地活著,從此之後再也不用擔心什麽了,這樣多好,是不是?”
黃豆般大小的汗珠從謝玉額上滾了下來,滴在他髒汙得看不出本色的囚衣上,暈成黑黑的一團。
“謝侯爺,”梅長蘇緊逼而來的聲音如同從地獄中傳來的一般幽冷殘酷,每一個字都紮在謝玉的心頭,“你現在最好抬起頭來,看著我,咱們兩個人也來好好地談一談,如何?”
第九十八章 天牢(下)
謝玉並沒有如他所要求地那樣抬起頭來,但梅長蘇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象毒刺一樣紮進了他的心中。就算他真的笨,他也知道這位江左梅郎所言不虛,更何況他其實一點都不笨。
可如果不依*夏江,還有其他的選擇嗎?根本沒有。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再怎麽虛幻也隻能牢牢抓住,早已沒有了可以算計的空間。
謝玉自己非常清楚,即使將來出了天牢,他也決不會反口再出賣夏江,因為那樣做沒有任何好處。夏江可以保他性命,可以為他打點,甚至可以在日後成為他東山再起的契機,他一定會為夏江保密到底的,隻要這位懸鏡掌司肯相信他……
“將來的事情誰說的準呢?”梅長蘇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思般,冷冷地道,“就好比半個多月前,你也想不到自己會落到如今這樣的處境吧?單從現在的情勢來看,隻要夏江救你,你便的確沒有任何出賣他的理由,但世上的一切總是千變萬化的,他與其相信你,不如相信一個死人,那樣才更幹淨利落,更象一個懸鏡掌司行事的風格吧?”
謝玉終於抬起了頭,迎住了梅長蘇的視線,麵上仍保有著自己的堅持:“你說的不錯,夏江的確有可能在我出天牢後殺我滅口,但那也隻是有可能而已。我現在隻能賭這最後一局,不信他,難道信你不成?”
“為什麽不能信我?”梅長蘇微微一笑。
“信你?蘇先生開什麽玩笑?我有今日大半是拜你所賜,信你還不如自殺更快一點。”
“你錯了。”梅長蘇語意如冰,“你有今日全都是咎由自取,沒有半點委屈。不過我之所以叫你信我,自然不是說著玩的。”
謝玉的視線快速顫動了一下,卻沒有接話。
梅長蘇抿緊了唇部的線條,慢而清晰地道:“因為夏江有想讓你死的理由,而我卻不是。”
“你不想我死?”謝玉仰天大笑,“你不想我死得太慢吧?”
“我剛剛已經說過,”梅長蘇毫不介意,仍是靜靜地道,“你就算出了天牢也隻是個流放犯,是死是活對我來說有何區別?我對付你,不過是因為你手握的權勢對譽王殿下有所妨害,現在你根本已是一敗塗地,要不要你的命根本無關緊要。”
謝玉狐疑地看著他:“既然我現在隻剩一條你不感興趣的命了,那你何不讓我自生自滅就好,還費這麽多精神到這暗牢之中來幹什麽?”
“問的好,”梅長蘇緩緩點著頭,“我對你的命確實一點兒都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隻是夏江而已……”
謝玉霍然轉身:“蘇哲,你還真敢說。現在夏江是我最後一絲希望,你居然指望利用我來對付他,你沒瘋嗎?”
“利用你又怎麽了?”梅長蘇瞟了他一眼,“謝侯爺如此處境,還能有點可以被利用的地方,應該高興才對。要真是一無用處了,絕路也就到了。”
“那恐怕要讓蘇先生失望了。”謝玉咬緊牙關,“我還是要賭夏江,賭他相信我決不會出賣他,這才是我唯一的生路。”
梅長蘇歪著頭看了看他,臉上突然浮起了一絲笑容,明明是清雅文弱的樣子,卻無端讓人心頭發寒:“真是抱歉,這條生路我已經給侯爺堵死了。”
謝玉明知不該被他引逗著詢問,但還是忍不住脫口問了一句:“你什麽意思?”
“十三年前,你派人殺了一位沒沒無名的教書先生李重心,這個人是替夏江殺的吧?”
謝玉心頭一震,強笑道:“你胡說什麽?”
“也許是我胡說,”梅長蘇語調輕鬆地道,“我也隻是賭一賭,猜一猜罷了。不過譽王已經去問夏江了,問他為什麽要指使你殺一個無足輕重的書生,當然夏江一定會矢口否認,但他否認之後,難免心裏會想,譽王是怎麽知道李重心是他要殺的,想來想去,除非是謝侯爺你說的……”
“我沒說!”
“我知道你沒說,可是夏江不知道。”梅長蘇笑意微微,攤了攤手,“看侯爺你的反應,我居然猜對了。所以不好意思,你已經出賣過夏江一次了,縱然他還相信你不是有意泄露的,但起碼也證明了你的嘴並不象死人那樣牢*,有很多手段可以一點一點地挖。當然為了保住更深層次的秘密,他仍然會救你,不過救了之後,為了能夠一勞永逸,不留後患,他就隻好當一個我所說的聰明了人……夏侯爺,你賭夏江是一定會輸的,因為你的籌碼就隻剩下他對你的信任,而現在這點信任,早已蕩然無存……”
“你……你……”謝玉的牙關咬得格格作響,全身劇烈顫抖著,雙目噴火,欲待要撲向梅長蘇,旁邊又有一個正在翻看稻草玩的飛流,隻能喘息著怒道,“蘇哲,我與你何怨何仇,你要逼我到如此地步?”
“何怨……何仇……”梅長蘇喃喃重複一遍,放聲大笑,“謝侯爺,你我為名為利,各保其主。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你又何嚐不是不擇手段,今日問我這樣的話,不覺得可笑嗎?”
謝玉跌坐在稻草叢中,麵色慘白,心中一陣陣絕望。麵前的梅長蘇,就如同一隻正在戲耍老鼠的貓一樣,不過輕輕一撥弄爪子,便讓人無絲毫招架之力。
這樣厲害的一個人,悔不該當初讓太子輕易放棄了他……
“謝侯爺,趁著還有機會,趕緊改賭我吧。我沒什麽把柄在你手中,我不在乎讓你活著,”梅長蘇在他前方蹲下,輕聲道,“好歹,這邊還有一線生機呢。”
謝玉垂下頭,全身的汗幹了又濕,好半天才低低道:“你想讓我怎麽做?”
“放心,我不會讓你出麵去指證夏江什麽,我更無意再翻弄出一件夏江的案子來,”梅長蘇喉間發出輕柔的笑聲,“你我都很清楚,夏江做的任何事都是順承聖意,隻不過……他用了些連皇上都不知道的手段來達到目的罷了。我猜得可對?”
謝玉神情木然地頓了頓,慢慢點頭。
“陛下聖心難測,猜忌多疑,當年瞞了他的那些手段,現在夏江還想繼續瞞著,不過如此而已。”梅長蘇淡淡道,“說到底,這些與我現在所謀之事並無多少關聯,我無意自找麻煩。但譽王殿下卻未免要擔心夏江保你會不會是為了太子,擔心他會不會破了懸鏡司曆年來的常例參與到黨爭中來,所以我也隻好過來問問。謝侯爺,你把李重心的事情大略講給我聽一下好了,隻要我能確認此事與當下的黨爭無關,我便不會拿它做文章。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懸鏡司可不是那麽好動的,畢竟它常奉密旨,一不小心,萬一觸到了陛下的痛處,那可怎麽好?”
謝玉深深看了他一眼:“講給你聽了,我有什麽好處?”
“多的我也給不了你,不過請譽王放手,讓夏江救你出牢,然後保你安穩到流放地,活著當你的流刑犯罷了。”
謝玉閉上眼睛,似在腦中激烈思考。他倒不擔心自己說出李重心的秘密後,譽王會拿它興什麽風波。因為這個秘密背後所牽扯的那件事,譽王自己也是利益領受者之一,隻不過當年他還不夠成熟,沒有更深入地參與罷了,論起推波助瀾、落井下石這類的事,皇後和他都沒少幹。隻要梅長蘇回去跟他一說,他心裏便會立即明白過來,絕對不會自討苦吃地拿這個跟夏江為難。而夏江所防的,也隻是不想讓整件事情被散布出去,或者某些他隱瞞了的細節被皇帝知道而已。
可是,如果自己開口說了,這個江左梅郎會不會真的履行他的承諾呢?
“這是賭局,”梅長蘇仿佛又一次知道他在想什麽似的,輕飄飄地道,“你已經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押注了。我是江湖人,我知道怎麽讓你活下去,除了相信我的承諾,你別無選擇。”
謝玉似乎已經被徹底壓垮,整個身體無力地前傾,*兩隻手撐在地上勉強坐著。在足足沉默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他終於張開了幹裂的嘴唇。
“李重心……的確隻是個教書先生,但他卻有一項奇異的才能,就是可以模仿任何他看過的字,毫無破綻,無人可以辨出真偽。十三年前……他替夏江寫了一封信,冒仿的,就是聶鋒的筆跡……”
“聶鋒是誰?”梅長蘇有意問了一句。
“他是當時赤焰軍前鋒大將,也是夏冬的夫婿,所以夏江有很多機會可以拿到他所寫的書文草稿,從中剪了些需要的字拿給李重心看,讓他可以寫出一封天衣無縫,連夏冬也分不出的信來……”
“信中寫了什麽?”
“是一封求救信,寫著‘主帥有謀逆之心,吾察,為滅口,驅吾入死地,望救。’”
“這件事我好象知道,原來這信是假的。”梅長蘇冷笑一聲,“所以……你千裏奔襲去救聶鋒,最後因為去晚了,隻能帶回他屍骨的事,也是假的了?”
謝玉閉口不語。
“據我聽到的傳奇故事,是謝大將軍你為救同僚,長途奔波,到了聶鋒所在的絕魂穀,卻有探報說穀內已無友軍生者,隻有敵國蠻兵快要衝殺出來,所以你當機立斷,伐木放火封了穀口,這才阻住蠻兵之勢,保了我大梁的左翼防線。這故事實在是令聞者肅然起敬啊。”梅長蘇譏刺道,“今日想來,你封的其實是聶鋒的退路,讓這位本來不在死地的前鋒大將,因為你而落入了死地,造成最終的慘局。我推測得可對?”
謝玉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依然不接他的話。
“算了,這些都是前塵往事,查之無益。”梅長蘇凝住目光,冷冷道,“接下來呢?”
“當時隻有我和夏江知道那封信是假的,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我們什麽也沒說,隻是心照不宣。因為不想讓他的徒兒們察覺到異樣,他沒有動用懸鏡司的力量,隻暗示了我一下,我就替他殺了李重心全家。”謝玉的話調平板無波,似乎對此事並無愧意,“整件事情就是這樣。與現在的黨爭毫無關係,你滿意了嗎?”
“原來朝廷柱石就是這樣打下了根基。”梅長蘇點點頭,隱在袖中的雙手緊緊捏住,麵上仍是一派平靜。謝玉所講的,當然隻是當年隱事中的冰山一角,但逼之過多,反無益處,這短短的一段對話,已可以達到今日來此的目的,而之後的路,依然要慢慢小心,一步步地穩穩走下去。
至於謝玉的下場,自有旁人操心。其實有時候死,也未必就是最可怕的一種結局。
“你好生歇著吧。夏江不會知道我今天來見過你,譽王殿下對當年舊事也無興趣。我會履行承諾,不讓你死於非命,但要是你自己熬不住流放的苦役,我可不管。”梅長蘇淡淡說完這最後一句話,便不再多看謝玉一眼,轉身出了牢房。飛流急忙扔下手中正在編結玩耍的稻草,跟在了他的後麵。
在返程走向通向地上一層的石梯時,梅長蘇有意無意地向謝玉隔壁的黑間裏瞟了一眼,但腳步卻沒有絲毫停滯,很快就消失在了石梯的出口。
他離去片刻後,黑間的門無聲地被推開,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出來,走得非常之慢,而且腳步都有些微的不穩。
前麵那人身形修長,黑衣黑裙,烏發間兩絡銀絲乍眼醒目,俊美的麵容上一絲血色也無,慘白得如同一張紙一樣,僅僅是暗廊上的一粒小石頭,便將她硌得幾欲跌倒,幸好被後麵那人一把扶住。
兩個人出了黑間並無一語交談,即使是剛才那個攙扶,也僅僅拉了一把後立即收回,無聲無息。他們也是沿著剛才梅長蘇所走的石梯,緩緩走到了一層,唯一不同的是在門外等候著領他們出去的人並不是提刑安銳,而是已正式升任刑部尚書的蔡荃。
“麻煩蔡大人了。”
“靖王殿下不必客氣。”
隻這兩句對話,之後便再無客套。一行人從後門隱秘處出了天牢,夏冬頭也不回地快步奔離,自始至終未動一下嘴唇。在她身後,靖王默默地凝望著她孤單遠去的背影,雙眸之中卻暗暗燃起了灼灼烈焰。
第九十九章 驚心
回到蘇宅後的梅長蘇立即上床休息,因為他知道,今天晚上不可能會有完整的睡眠時間。
果然,剛到三更時分,飛流就依到床邊來說“敲門”,他快速起身,大略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形容,哄了飛流在外邊等候,便匆匆進了暗道。
靖王坐在密室中他常坐的那個位置,低著頭似在沉思。聽到梅長蘇的腳步聲後方才抬起頭來,神情還算平靜,隻是眼眸中閃動著含義複雜的光芒。
“殿下。”梅長蘇微微躬身行禮,“您來了。”
“看來你好象早就料到我要來。”靖王抬手示意他坐,“蘇先生今天在天牢中的表現實在精彩,連謝玉這樣人都能被你玩弄於股掌之上。麒麟之才,名不虛傳。”
“殿下過獎了。”梅長蘇淡淡道,“不過能逼出謝玉的實話來,我也放心了不少。原本我一直擔心夏江也衛護太子之意,身為懸鏡司的掌司,他可不是好對付的人,現在既然已可以確認他並無意涉及黨爭,與夏冬之間也有了要處理的內部嫌隙,我們總算能夠不再為他分神多慮了。”
靖王不說話,一直深深地看著他,看得時間久到梅長蘇心裏都有些微的不自在。
“殿下怎麽了?”
“你居然隻想到這些,”蕭景琰的眸色掠過一抹怒色,“聽到謝玉今天所吐露出來的真相,你不震驚嗎?”
梅長蘇思考了一下,慢慢道:“殿下是指當年聶鋒遇害的舊事嗎?時隔多年,局勢已經大變,追查這個早就毫無意義,何況夏江並不是我們的敵人,為了毫無意義的事去樹一個強敵,智者不為。”
“好一個智者不為。”靖王冷笑一聲,“你可知道,聶鋒之事是當年赤焰軍叛案的起因,現在連這個源頭都是假的,說明這樁潑天巨案不知有多少黑幕重重,大皇兄和林家上下的罪名不知有多大的冤屈,而你……居然隻認為那不過是一樁舊事?”
梅長蘇直視著靖王的眼睛,坦然道:“殿下難道是今天才知道祁王和林家是蒙冤的嗎?在蘇某的印象中,好象你一直都堅信他們並無叛逆吧?”
“我……”靖王被他問得梗了梗,“我以前隻是自己堅信皇兄和林帥的為人罷了,可是今天……”
“今天殿下發現了這條詳實的線索,知道了一些當初百思不得其解的真相,是嗎?”梅長蘇的神情依然平靜,“那麽殿下想怎麽樣呢?”
“當然是追查,把他們當年是如何陷害大皇兄與林帥的一切全部查個水落石出!”
“然後呢?”
“然後……然後……”靖王突然發現自己說不下去,這才恍然明白梅長蘇的意思,不由臉色一白,呼吸凝滯。
“然後拿著你查出來的結果去向陛下喊冤,要求他為當年的逆案平反,重處所有涉案者嗎?”梅長蘇冰冷地進逼了一句,“殿下真的以為,就憑一個夏江,一個謝玉,就算再加上皇後越妃母子們,就足以讒死一位德才兼備的皇長子,連根拔除掉一座赫赫威名的帥府嗎?”
靖王神情頹然地垮下雙肩,手指幾乎要在堅硬的花梨木炕桌上捏出印子,低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就算大皇兄當時的力量已足以動搖皇位,與父皇在革新朝務上也多有政見不和,但他畢竟生性賢仁,並無絲毫反意,父皇何至於猜忌他至此……大家都是親父子啊……”
“曆代帝皇,殺親子的不計其數吧?”梅長蘇深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控製情緒,“咱們這位皇上的刻薄心胸,又不是後來才有的。據我推測,他既有猜忌之心,又畏於祁王府當時的威勢,不敢輕易削權。這份心思被夏江看出,他這樣死忠,豈有不為君分憂之理?”
“你說,父皇當年是真的信了嗎?”靖王目光痛楚,“他相信大皇兄謀反,赤焰軍附逆嗎?”
“以皇上多疑的性格,他一開始多半是真的信了,所以才會如此狠辣,處置得毫不留情。”說到這裏,梅長蘇沉吟了一下,“看夏江現在如此急於封謝玉的口,至少最開初聶鋒一案的真相,皇上是不知道的。”
靖王看著桌上的油燈,搖頭歎道:“不管怎麽說,若不是父皇自己心中有疑,這樣的誣言,隻須召回京中便可查明,又何至於……隻恨當時我不在國中……”
“幸好殿下你不在國中,否則難免受池魚之災。”梅長蘇神色漠然,“此案雖由夏江引起,最終卻是皇上處置的,殿下想要平反隻怕不易。不如聽蘇某一勸,就此放開手,不要再查了。”
靖王站起身來,在室內踱了幾圈,最終停下來時,臉上已恢複了寧靜,“先生所言,固然不錯,但我若真的就此放手,世上還有何情義可言?謝玉所說的,不過是一個開端,後麵是怎麽一步一步到那般結局的,我若不查個清楚明白,隻怕從此寢食難安。我素知先生思慮縝密,透察人心,要洗雪這樁當年舊案,還請為我出力。”
梅長蘇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殿下可知,如果皇上發現殿下在查祁王舊案,定會惹來無窮禍事?”
“我知道。”
“殿下可知,就算查清了來龍來脈,對殿下目前所謀之事也並無絲毫助益?”
“我知道。”
“殿下可知,隻要陛下在位一日,便不會自承錯失,為祁王和林家平反?”
“我知道。”
“既然殿下都知道,還一定要查?”
“要查。”靖王目光堅定,唇角抿出冷硬的線條,“我必須知道他們是如何含冤屈死的,這樣將來我得了皇位,才能一一為他們洗雪。隻為自己私利,而對兄長好友的冤死視而不見,這不是我做得出的事,請蘇先生也不要勸我去做。”
梅長蘇咽下喉間湧起的熱塊,靜靜地在燈下坐了一會兒,方才慢慢起身,向靖王躬身施禮,沉聲道:“蘇某既奉殿下為主,殿下所命一定遵從。雖然事過多年,知情者所餘不多,但蘇某一定竭誠盡力,為殿下查明真相。”
“如此有勞先生了。”靖王抬手虛扶了一下,“先生如此大才,景琰有幸得之。扳倒謝玉之局,實在是環環相扣,令人歎絕。我雖未親睹,亦可想見當日情勢是何等的緊張。太子現在失了強助,正在惶惶之時,先生打算讓譽王乘勝追之嗎?”
梅長蘇搖了搖頭,“不,我會勸譽王稍稍放手。”
“哦?”靖王想了想,登時明白,“可惜譽王不會聽。”
“當然我也不會狠勸,略說一句,他不聽就算了。”梅長蘇狡然一笑,神情甚是慧黠。
“人在順境之中,總難免有些頭腦發熱。太子被逼到如此境地,父皇定會回護,譽王若是不能見好就收,隻怕要碰個大釘子。”靖王仰首想了想,“父皇遲遲不處置謝玉,大概也不僅僅是因為夏江在從中斡旋吧?”
梅長蘇笑讚道:“殿下自從開始用心旁觀後,進益不小。說不定再過個一兩年,就不再需要我這個謀士了呢。”
“先生說笑了。謀策非我所長,這點自知之明是有的。”靖王隨便一揮手,又問道,“先生真的要保謝玉活命嗎?”
梅長蘇淡淡道:“我隻管幫他擋擋夏江的人,其他的我就不管了。”
“其他?”
“夏冬不是吃素的,這個殺夫之仇,她不能明報隻怕也要暗報……”
“可是這個殺夫之仇,也不能都算在謝玉的身上。”靖王麵露同情之色,“夏江畢竟是她師父,這場孽債,不知她會怎麽算……”
“多年懸鏡使生涯,夏冬自有城府,當不似她的外表那般張揚。她越是信了謝玉的話,就越不會去質問夏江。我最希望她能將此事放在心裏,日後於殿下定大有用處。”
靖王知他深意,點了點頭。日後若真有可以為祁王平反的那一日,由聶鋒遺孀出麵鳴冤,當是一個最好的開端。
不過在那之前,積蓄力量確保能拿到至尊之位,那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此節,靖王強自收斂心神,暫且拋開因聶鋒案的真相而帶來的悲怒情緒,開始與梅長蘇討論起朝堂上的政務來。
由於多年耽於軍旅,對於民政的不熟悉是靖王的一大弱點,為此梅長蘇物色了許多理政好手,製造機會讓靖王與他們相識相熟,從而學習治理民政的知識和方法。每次密室見麵時,兩人也會針對具體的事例進行詳盡的討論,常常會不知不覺談到天亮。
應該說,靖王與梅長蘇之間的關係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現在總算是漸入佳境。
昨天朝堂之上剛剛廷辯過在各地設鐵礦督辦以及統一馬政兩項大事,靖王是領兵之人,對於武器鍛造和戰馬供應見解頗深,可因為朝堂上他必須謹守低調,發言不得不以精而少為原則,一肚子話沒有能夠全倒出來,此刻沒了顧忌,當然是想到什麽說什麽,更難得梅長蘇竟能跟得上他的思路,有些理念甚至不須溝通就很契合。靖王說到酣暢處時,本不覺得,直到談話接近尾聲了,他才心生訝異,問道:“先生雖有麒麟之才,但畢竟是江湖出身,怎麽對軍需之事如此熟悉,倒象是打過仗的……”
梅長蘇微微一怔,自悔方才有些忘情,但麵上並未露出,而是不在意地一笑:“說句俗語,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嗎?我們盟內也常收些除役的老兵,你別小看這些身經百戰的士卒,他們著眼點不一樣,很能開闊視野。到京城後托飛流的福認識了蒙大統領,竟是出奇地談得來,好些事情都是向他請教的。不過說到底這方麵我學得雜七雜八,不成個體統,隻怕有些話讓殿下見笑了。”
靖王也隻是隨口問問,並沒有深想,見他謙遜,忙道:“哪裏,先生的見解甚是精辟,讓人敬服。看來先生之才竟不可單一而論,讓景琰刮目相看。”
梅長蘇欠身回謝,心中已起謹慎之意,不願多說,便道:“沙漏將盡,殿上還要早朝,不如回去休息一下的好。雖然您是軍人筋骨,但也不能打熬得過分了。”
靖王此時還不感疲累,但見梅長蘇眼下已有青影,知他的身體可不能跟自己一概而論,於是立即起身,說了兩句道別的話,便開了密室中通向靖王府方向的石門,幹幹脆脆地走了。
梅長蘇回到自己的寢室之中時,外麵的天色仍是黑的,飛流點了一盞燈,安靜地坐著,人剛一出來,他便撲了過去。
“又好久!”少年不悅地抱怨著。
“對不起對不起,”梅長蘇笑著拍他背心,“讓我們飛流久等了。趁著天還沒亮,我們睡個回籠覺吧。”
“醒了!”
“你醒了,可是蘇哥哥困啊。”
飛流將他推到床邊,大聲道:“睡!”
“蘇哥哥睡了,飛流做什麽?”
“畫畫!”
梅長蘇忍不住一笑,揉揉他頭頂,不再管他,自己寬了外衣,倚枕安眠。飛流趴在床頭守了他一會兒,便跳到外間,扯紙磨墨,開始東一筆西一筆地抹畫起來。
春分之後,晝長夜短,梅長蘇回來時,本已是淩晨,所以飛流還沒畫兩張,紗窗上已隱隱透了微光。
梅長蘇翻了個身,麵向裏麵,飛流受過調教,很懂事地來到窗邊,打算把竹簾拉下來。剛握住支竿,外麵不知何處隱隱傳來撞鍾之聲,他不由豎起耳朵去聽。
幾乎與此同時,梅長蘇自床上驚跳而起,不及披衣,便翻身下地,竟連鞋也不趿,直衝到室外院子中去了。
“蘇哥哥!”飛流嚇了一大跳,急急忙忙追了過去,隻見他隻著一雙白襪,站在中庭甬道冰涼的青石板上,仰首向天,細細地聽著。
這時黎綱等人也聽到動靜,紛紛跑了過來,圍著自家宗主,但看他神情,竟又無一人敢出言叫他。
“飛流,響了幾聲?”鍾聲停歇之後,梅長蘇輕聲問道。
“二十七!”
黎綱濃眉一跳:“金鍾二十七,大喪音,宮中已無太後,那麽就是……”
話音未落,梅長蘇已麵色煞白地閉上眼睛,似乎忍了忍,沒有忍住,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灑落衣襟。
“宗主!”
“蘇哥哥!”
周圍的人頓時慌作一團,有人飛奔了去找晏大夫,黎綱則快速地將他抱起,送返室內,安放在床上。晏大夫來得極快,把了脈,正要行針,梅長蘇卻坐起了身子,搖搖手,垂首低聲道:“你們不用擔心,都出去吧,讓我靜一靜。”
“宗主……”黎綱正要相勸,晏大夫抬手止住了他,自己先站了起來,示意大家都跟著一起退出去,唯有飛流堅決不肯挪動,也隻能由他。
等到室內終於重歸平靜後,梅長蘇方緩緩抬起頭,睜開眼睛,紅紅的眼眶處,溢著點點淚光。
“飛流,”他輕拍著少年的頭,喃喃道,“我的太奶奶,終究還是沒能等到我回去……”
第一百零一章 流放
金陵帝都分內宮城、外皇城兩個部分,宮城治衛由皇帝直轄的禁軍負責,目前的最高指揮官是禁軍大統領蒙摯。比起宮城的單一,皇城治衛的分工相對而言要複雜得多。民間刑名案件、日常巡檢、緝捕盜匪、水火救助等是京兆衙門的職責,城門守衛、夜間宵禁、鎮壓械鬥之類的事項又歸巡防營管,京兆衙門算是地方官府,要向六部複命,巡防營在編製上本應歸兵部節製,但長期以來,由於它的直接統領者寧國侯爵職皆高於兵部尚書,所以超然而獨立,兵部並不敢對它下任何指令。此外皇城有私兵之權的還有數家,東宮自惠帝朝自內宮城獨立出來後,也被統歸入皇城範圍,依製蓄兵三千,親王府兩千,郡王府一千,一品軍侯府八百。這些特權府第多多少少都會影響到皇城的動靜,可謂是各方力量交錯,攪得跟一團亂麻似的。如今兼有巡防營統領之職的謝玉轟然倒台,就象是從這團亂麻中強行抽了一根出去似的,把剩下的弄得更亂。
太後出殯之後約一月,諭旨批下,謝玉從天牢幽冥道中走出,準備前往流放地黔州。他生於世家,青年尚主,累封至一品軍侯,威權赫赫這些年,一旦冰消雪融,便恍如鏡花水月,黃粱夢醒,富貴煙消,隻見一副枷鎖,與其他的流刑犯一樣,由兩個粗野衙役押解著,連水火棍也不比別人多帶一根。
幸好流刑犯出發的時辰一向是淩晨,街上尚稀人跡,沒有旁觀的人群和譏嘲的語聲,讓謝玉心裏舒服了一些。在牢裏他並沒有受刑,連例行的提審也沒有,盡管他的案子最終是由梁帝勘定的,但其實自他下獄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這位大梁至尊。獄中的飲食當然離“好”字差得很遠,不過好歹管飽,而天牢中原本常見的獄卒私下虐待人犯的陋規,也因新任刑部尚書管理有方被杜絕了,所以當謝玉帶著重枷走向金陵城的南城門時,他的身體狀況還算不錯。
押送者與人犯到達南越門的時候,剛好是開城的時間,戍守皇城門的自然是巡防營兵將,他們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那須發零亂、披枷帶鎖站在一旁等候厚重的城門開閂的人犯是誰。後來負責押送的其中一個衙役在守城官兵中碰見了個熟人,兩人寒暄過後,那衙役輕浮地遞了個眼色過去,用絲毫沒有壓製的音量道:“呶,瞧瞧以前你們的頂頭上司,大侯爺呢,幾個月前哥們你都不敢直接抬頭看他,現在去瞅吧,還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腰板兒還沒你直呢!”
此言一出,頓時引起現場一片輕微的喧嘩。這些低層的官兵跟謝玉基本沒什麽直接接觸的機會,平時想起謝侯爺那如同就是雲上之人,雲上人現在跌入泥潭,正站在自己麵前,不冒出點好奇心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很快當班的幾十名官兵就圍了大半過來,有人因為謝玉的發須遮住臉龐看不清楚,還準備伸出手扒開來仔細地瞧。
“幹什麽?都給我回去!”一個粗重的聲音就在這時響起,聲音的主人也快速擠了過來,試圖把人群推散,“有什麽好看的,城門都開了,還不到自己該站的地方去!”
“七叔,”一個官兵拉長了音調道,“剛開城門,鬼都沒半隻,兄弟們也就想看看而已,又沒幹什麽。”
“換你被人這樣看你樂意啊?”
“我又不犯事,憑什麽讓人看?他現在又不是大侯爺了,你討好他幹什麽?”
七叔臉一沉,朝地上啐了一口,罵道:“人家當侯爺的時候就該討好,犯了事就該踩,勢利眼成這樣算什麽男人?”
其實圍觀的人大多也隻是好奇,被這樣罵自然生氣,好在這七叔平時人緣不錯,資曆也深,立時便有人出來打圓場勸和,總算也隻是對吵沒有對打。兩個衙役象看好戲一樣在一旁瞧著,時不時還挑撥兩句,而原本引起混亂的謝玉本人,反而悄悄地退到了一邊,整張臉掩於須發之後,看不清表情。
負責這一組官兵的小領隊本來隻是袖手旁觀不想管,軍中嘛,什麽時候不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不打架不傷人就沒事,何況現在天才蒙蒙亮,城門冷清,反正無聊,就當大家暖身了。可後來他無意中看見兩個衙役悄悄撇嘴露出鄙夷之色,突然意識到有外人在場,未免讓人家看了巡防營官兵的笑話,當下心中怒氣大升,從旁邊抓起根鞭子啪得抖了個響脆,高聲罵道:“他媽的都給老子閉嘴!”
雖說他也隻是個小頭目,但縣官不如現管,見他突然發怒,大家詫異之下也沒敢違逆,乖乖閉了嘴散開。兩個衙役見好戲落幕,倒也沒再繼續添柴加火,而是推搡著謝玉出了城門。
南越門出,是一條黃土大道,甚是平坦好走。謝玉習武之人腳力不弱,沒給那兩個押送者棍棒驅打的機會,走得並不慢。大約半個時辰後,天已大亮,一個衙役停下來擦汗,無意中向後瞥了一眼,隻見塵土飛揚,一輛素蓋黑圍的馬車疾馳而來,單看那拉車的神駿馬匹,也知不是尋常人家。
三人一起閃到路邊,兩個衙役好奇的張望著,謝玉卻背過身,半隱於道旁茅草之中。
馬車在距離三人數丈遠的地方停下,車簾掀起,一個素衣青年跳了下來,給兩個衙役一人手中塞了一大錠銀子,低聲道:“來送行的,請行個方便。”
雖然不認識來者是誰,但來給謝玉送行的,那一定不是市井之徒,兩衙役極為識趣,陪笑了一下,便遠遠地站到了一邊。
“爹……”謝弼顫顫地叫了一聲,眼睛紅紅的,“您還好吧?”
謝玉無聲無息地站了半晌,最後還是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謝弼又張了張嘴,似乎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麽,呆了片刻,回頭去看那輛馬車。
謝玉頓時明白車上還有人,不由目光一跳。此情此景,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想再見她一麵。然而無論他是想見還是不想見,此刻都已沒有選擇。車簾再次被掀開,一身孝服的蒞陽慢慢地走下馬車。令謝玉意外的是,陪同攙扶著有些虛弱的長公主的人,竟然是蕭景睿。
在離謝玉還有五六步路的時候,蕭景睿放開了母親,停在原地不再前行。蒞陽長公主則繼續走到謝玉麵前,靜靜地凝望著他。謝弼想讓父母單獨說兩句話,又體念景睿現在心中矛盾難過,便走過去將他拉到更遠的地方。
“結束了嗎?”沉默良久後,長公主問出第一句話。
“沒有。”
“我能幫什麽忙?”
“不用,”謝玉搖搖頭,“在京城你尚且護不住我,茫茫江湖你更是無能無力。”
蒞陽長公主的目光沉靜而憂傷。雖然近來流淚甚多,眼眶周圍已是色澤枯黃,皺紋深刻,但眸中眼波仍然餘留秋水神采,偶爾微漾,依然醉人。
“那位蘇先生……昨天派人來見我,說叫你交一封信給我。”
“信?”謝玉愣了愣,但一想到是那位令人思而生寒的梅長蘇所說的話,又不敢當做等閑,忙絞盡腦汗思考起來。
“那人說,如果你還沒寫,叫你現在就寫,因為你說的那些東西後麵,一定還有更深的,寫下來,交給我,你就可以活命。”蒞陽長公主並不知道這些話的意思,她隻是木然地、一字一句地認真轉述。
盡管這個男人扼殺了她的青春戀曲,盡管這個男人曾試圖謀殺她的孩子,但畢竟有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份,他是她三個孩子的父親,她並不想聽到他淒慘死去的消息,尤其是在這個男人自己並不想死的情況下。
謝玉的眼珠轉了轉,突然之間恍然大悟,明白了梅長蘇的意思。
自己所掌握的秘密,除了那日當麵告訴梅長蘇的,還有很多是他暫時不想說,或者不能說的。這漫漫流刑路,夏江如果要殺他,根本防不勝防。唯一的保命方法,就是把心中的秘密都寫了下來,交托給蒞陽保管,如果自己沒事,蒞陽就不公開他的手稿,如果自己死了,那手稿就成為鐵證。夏江不是糊塗人,一算便知道還是讓自己活著的好,自己活著再不可*,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把關係到兩人共同生死的秘密說出來,反而是自己死了,一切才保不住。
這確實、確實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
蒞陽長公主仍是靜靜地看著他,靜靜地等待他的決定,毫無催促勸說的意思。
謝玉心頭突然一熱,眼眶不由潮了潮。雖說是多年怨侶,但這世上自己唯一還敢相信,唯一還敢抱有一絲希望的人,就隻有蒞陽了。
“有紙筆嗎?”穩了穩心神後,謝玉低聲問道。
蒞陽長公主從寬袍袖袋中摸出一個長盒,裏麵裝著現成的筆墨,和一幅長長的素絹。
“寫在這個上麵吧。”
謝玉遲疑地看了看遠方正瞧著這邊的那兩個衙役,蒞陽立即道:“沒關係,那個蘇先生說,越多人知道你寫過這個東西越好。”
謝玉立即領會,急忙提起筆。因他帶著枷,蒞陽公主便把素絹鋪在木枷上,等他寫幾個字便幫他挪動一下絹麵,不過自始至終,她目光的焦點未有一刻落在那些字跡上。等謝玉好容易寫完,她立即將素絹折起,放進一個繡囊之中,拔下紮在上麵的一根細針,密密將囊口封好。
“蒞陽……”
“你寫的這個我不會給任何人看,我自己也不會看。你曾經做過什麽事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因為對我來說,什麽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蒞陽長公主將繡囊放入懷中,目光淒迷,“我還準備了些衣物銀兩,你路上帶著用吧。”
謝玉柔和地看著她,想撫摸一下她的臉,手剛一動,立時驚覺自己是被枷住的,隻能忍住,輕聲道:“蒞陽,你多保重,我一定會回來再見你的。”
蒞陽長公主眼圈兒微紅,轉過頭去沒有接這句話,抬手示意謝弼過來。謝玉忙定定神,趁著兒子還未走近的時候快速道:“蒞陽,這個繡囊,你千萬不能給那個梅長蘇。”
蒞陽公主看了他一眼,淡淡點頭:“你放心,隻要你活著,這個繡囊我會一直隨身攜帶的。”
話剛說完,謝弼已走了過來。他為人周全,見母親示意便已明白,所以中途繞到馬車上將包袱拿了下來,給謝玉拴牢在背上。蕭景睿依然遠遠站著,偶爾會轉動視線看過來一眼。
謝玉對蕭景睿一向並無真正的父子情,蒞陽長公主體念兒子現在心中傷痛難過,謝弼也是一向妥貼細心,因此並無一人出言喚景睿過來。大家默然對視了一陣,還是謝玉先道:“今天我的路程不短,就此分手吧。弼兒,好好照顧你娘。”
謝弼應了一聲,扶著母親慢慢後退。兩個衙役一看送別結束,便也提著棍子走了過來。謝玉不想看著蒞陽的馬車遠去,所以自己先行轉身,深吸一口氣,正準備邁步,突然覺得一股寒意襲來,不由打了個寒顫,忙抬頭四顧,隻見周邊荒草古道,並無人跡獸蹤,以為隻是感覺有誤,用力甩了甩頭。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謝弼輕輕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
再次抬頭張望,隻見方才還空無一人的前方,齊人高的高篙茅草似波浪般被人分開,夏冬一身純黑衣裙,緩步走了過來。
如果單單隻是夏冬,遠不足以讓謝弼倒吸冷氣,真正令謝弼吃驚的是夏冬臉上的表情,那深如海、切入骨、冷如冰、寒如霜,浸滿了怨毒與仇恨的表情……
第一百零二章 流放(下)
對於夏冬周身的寒氣與敵意,既然謝弼感覺到了,其他人當然也並不遲鈍。蒞陽長公主立即從馬車上重新下來,叫了一聲:“夏卿……”
夏冬沒有理會她,甚至連視線也未有一刻偏移,仍是以那種緩慢堅定,但卻充滿了威迫感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謝玉,直到距離他隻有三丈來遠的地方才停下來。
不過夏冬並不是自己想要停下來的,她停下來是因為蕭景睿擋在了她的前麵。
由於重傷痊愈不過月餘,蕭景睿的臉色仍是蒼白,兩頰也削瘦了好些,但他的眼眸依然溫和,隻是多了些沉鬱,多了些憂傷和茫然。麵對如姐如師的夏冬,他拱手為禮,語調平穩地問道:“夏冬姐姐有何事,可須景睿代勞?”
“你覺得我象是有何事呢?”夏冬挑起一抹寒至極處的冷笑,麵上殺氣震蕩,“不須你代勞,你隻要讓開就好。”
蕭景睿與她酷烈的視線相交片刻,仍無退縮之意:“家母在此,舍弟在此,請恕景睿不能退開。”
“我又不是要為難長公主和謝弼,關他們什麽事?”
“但姐姐要為難之人,卻與他們相關。”
夏冬狹長的麗目中眼波如刀,怒鋒一閃,在蕭景睿臉上平拖而過,“你以為……自己擋得住我嗎?”
“擋不擋,與擋不擋得住,這是兩回事。景睿隻求盡力。”
“你盡力有什麽用?我完全可以踩著你的身體過去。”
蕭景睿淡然點頭:“那就請夏冬姐姐試著踩一踩吧。”
隨著他這句話,夏冬雙眼的瞳仁突然收縮,冰刺般的視線深深地盯在年輕人的臉上,半晌未有片刻移動。
在這肅殺的氣氛中,謝弼有些不安,搓了搓手,又看看麵色凝重的母親。
可是蕭景睿仍是安然未動。他靜靜地承受著夏冬的注視,看起來象是在對抗,但實際上,他隻是不在意。
經過了那樣一個慘傷的夜晚之後,象夏冬會不會真的從自己身上踩過去這種事,蕭景睿怎麽還會在意。
對於這個安靜的阻擋者,夏冬保持著冷洌的視線。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唇角的線條卻在漸漸地放鬆,慢慢轉為輕微上揚,上揚到一定程度後,又突然化為一陣仰首大笑,笑聲過後,她整個人的感覺驟然改變,又變回了大家所熟識的那個夏冬,那個有幾分邪魅,幾分狂傲,總是似笑非笑卻又讓人有所敬畏的夏冬。
“你們緊張什麽啊,”夏冬撥了撥垂在頰邊的頭發,眼波斜飄,“我能來幹什麽,送個行罷了,也算還還當年謝侯爺送我夫屍骨回京的人情。”
女懸鏡使從殺氣寒霜轉為笑靨如花,大家全都鬆了一口氣,謝弼塌著眉毛道:“夏冬姐姐,你這個愛捉弄人的毛病還是不改,現在都什麽時候了,還跟我們開這個玩笑。”
“不好意思了。”夏冬隨隨便便道了個歉,沒再繼續前行,隻站在原處,視線鎖在謝玉臉上,慢慢道,“夏冬特來送行,請侯爺一路保重。須知前途多艱,隻怕片刻難得安寧,勸侯爺時時在意,切莫放鬆了心神。黔地苦寒,也請善加忍耐,這世上多的是比死還要苦的境遇,您將來可一定要熬過去啊。”
那日夏冬與靖王天牢一行,來去都很隱秘,謝玉並不知道他們就在隔壁。但也許是因為夏冬方才出來時的那個表情實在太令人震憾,也許是因為心中有罪的人麵對苦主時難以避免的心虛和敏感,謝玉並沒有象其他人那樣因夏冬態度的變化而放鬆,反而是在一瞬間就肯定了夏冬一定已知真相。
剛剛才感到絕處逢生的心情瞬間又被打入森森穀底,謝玉幾乎已被這乍起乍伏的情緒變化折磨的瀕臨崩潰。夏冬與夏江不同,她懷有的是單純的仇恨,根本無所顧忌。所以她會報仇,她隨時隨地都可能來報仇,她將會選擇極為酷烈的手段報仇,這些都勿庸置疑,而自己,卻根本無處求救。
此時的夏冬微笑著,盡管她眸中毫無笑意。對她來說,第一步結束了,謝玉將在無限的惶恐中踏上流放之路,以後,她自有無數的方法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侯爺該上路了,不要耽擱了您今天的行程。”夏冬側身讓開了路,蕭景睿也站到了她的身旁,但是謝玉卻邁不開腳步。須發虯結間看不清他的麵目,但那跌落於枷麵上的汗珠,那緊緊繃著的肌肉,那僵直的雙腿,那微顫的身躬,無一不表明他在害怕,隻是蒞陽母子三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麽。
兩個衙役這時看了看天色,互相對視了一眼,走上前一人提牢謝玉一隻胳膊,說聲“該走了!”便連拖帶扶地將他挾帶在中間,順著土道向西南方去了。
目送了丈夫片刻,蒞陽長公主緩緩轉身,看了夏冬一眼,低聲問道:“夏卿回城嗎?”
“是。”夏冬冷淡地點頭,“你們四位呢?”
“我們也是。”長公主沒有聽出異樣來,隨口答了。反而是蕭景睿眉尖一跳,目光開始四處搜尋。
夏冬又不是不識數,既然她說“你們四位”,那肯定就還有一位。
這一位並不難找,隻須掃視四周一次,便發現了她的蹤跡。站得非常遠,在一處斜坡上,半隱身於老柳樹後,露出粉衫黃裙。
大楚使團早已離去,她一個小姑娘卻沒有走,明明看起來宇文暄和嶽秀澤都挺疼愛她的啊,怎麽竟然放心讓她獨自留下來……
蕭景睿先是有傷,後來謝綺去世,太皇太後薨逝,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宇文念一直沒有機會提出她的要求。不過她不說大家心裏也明白,她想把蕭景睿帶到大楚去。
蒞陽長公主並沒有阻止宇文念來見景睿,不管是公主府也好,上古寺也罷,她一直由著這小姑娘在周圍晃來蕩去。但以一個母親的心態來說,她並不願意此時讓蕭景睿脫離自己的視線之外,不是因為怕失去他,而是因為她心中非常清楚,自己這個溫厚的兒子雖然表麵看來不是特別激動,但實際上他還一直陷在身世真相的陰影中沒有走出來。
這種顛覆和坍塌般的痛苦,不是*勸慰可以治愈的。它需要時間,需要自己慢慢去調整和適應。蒞陽長公主希望陪著兒子度過這段時間,而不是放他去一個陌生的國家,見一個陌生的父親,麵臨一次新的感情震蕩。
如果將來蕭景睿情緒恢複和穩定之後,他想要見見自己的生父是什麽樣子的,他想要到他身邊去生活,那麽蒞陽長公主已經做好了同意的準備。但目前這個階段,她必須要看著蕭景睿在她身邊,所以盡管沒有驅逐,但對於總是逡巡在周圍的宇文念,長公主基本上是視而不見。
不過念念小姑娘的毅力也確實讓人佩服,跟了這麽久,她毫無氣餒之意,隻要長公主一不在,她就會上前來找話與蕭景睿攀談。雖然看著她與自己酷似的臉難免想起那傷心難過的一夜,但這畢竟是妹妹,景睿還是待她甚是溫和,不僅回應了她的問話,時時也會分些心力去留意她是否安全,是否健康。
宇文念覺得,她越來越喜歡這個哥哥,帶他回楚的決心也越來越大。
此時夏冬早已自行離去,蒞陽長公主也默默無語攜子登車回城,宇文念騎著匹赤色馬遙遙跟著,既不*近,但也絕不會被甩開。
在入城之前,一行人意外地遇到了言豫津。
不過說意外,那也隻是單方麵的意外,對於言豫津來說,他是由於聞知了謝玉今日受押出城,所以特意趕過來的。
那個驚心動魄的生日之夜後,又是重傷,又是國喪的,言豫津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跟好友多說幾句話。所以今天他原本打算找到蕭景睿後,拖他一起去喝酒,告訴他無論他有什麽樣的身世,自己永遠是他最好的朋友。如果蕭景睿還難過,那麽就再好好勸慰勸慰。
可是見了麵之後,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蕭景睿從被截停的馬車上下來的時候,神色是正常的,語氣也是正常的,跟他說話時,還有一絲淡淡的笑:“豫津,有什麽事嗎?”
“沒事不能來找你啊!”言豫津起先還嘻笑著,試圖用以前同樣的態度來應對,“你說我們多久沒一起出去逛逛了。今天你沒事吧,陪我去太白居坐坐嘛。”
蕭景睿輕輕搖了搖頭,道:“對不起,豫津,我要送母親回去。”
“那我先陪你一起,送長公主殿下回府後我們再去。”
“抱歉,”蕭景睿仍是搖頭,“你另找人陪你去好嗎?”
“你又沒什麽事要忙,我特意過來接你的,”言豫津拖著蕭景睿的胳膊,“就這麽說定了,走嘛,走,我們先送長公主。”
蕭景睿慢慢將手臂抽出,不著痕跡地推開他,“多謝你約我,但我真的不去,你找其他朋友陪你吧。”
謝弼這時也從馬車上探身出來,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這邊。
“景睿,隻是陪我去喝個酒啊……我想跟你聊聊……”言豫津已經有點維持不住臉上的笑容,睜大了眼睛看著好友。
“對不起,”蕭景睿再次道歉,臉上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並無起伏,“改日再去吧。我先走了。”
說完這句話,他掉頭轉身,重新回到車旁,謝弼伸手拉他上去,馬車搖搖複行。
言豫津已經怔住了。看著蕭景睿消瘦的身影,看著謝弼低垂的眼簾,他突然意識到,已經回不去了。
以前那種青春歡笑,嘻鬧融洽的時光,已經回不去了。
雖然自已一直在說沒有變,景睿還是景睿,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但對景睿來說,對謝弼來說,對這世上大多數相關或不相關的人來說,一切早就已經變了,而且變得那麽徹底,那麽不可修複。
反而是說著“沒有變”的自己,明顯是在自欺欺人。
看著慢慢遠去的馬車,言豫津猛踢了一腳足下的砂土,覺得從來沒有過的憤怒與無奈。
無論自己是如何地想要幫助景睿,也無法把他已被撕裂的生活,重新拚接得天衣無縫。
被踢起的砂土飛揚,蓬撒一片,迷了眼睛。言豫津揉著雙眼,揉得發紅,揉得發疼。在模糊的視線中,他突然看見了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倚在一匹赤色馬前,正靜靜地看著他。
言豫津認出那是宇文念,景睿在大楚的妹妹。
“你是一個好朋友,”見他看見了自己,宇文念輕聲道,“可是這件事哥哥必須自己熬過去,我們隻能在旁邊看著,不讓他倒下就行了。”
言豫津呆了呆,還沒有來得及回應,宇文念已經又翻身上馬,跟著前方的馬車,漸行漸遠。
第一百零三章 恩寵
謝玉獲罪以後,他所直接管理的巡衛營暫由營統歐陽激接管,但由於歐陽激隻是個四品參將,管理日常事務還可以,整個軍營的最高指揮權都交給他是絕對不可能的。為此太子上本,提出巡防營本就該由兵部直接指揮,建議收回此權。對此提議譽王當然大力反對,認為兵部是個官衙機構,如何指揮?當然還是必須要指定具體人選。但兵部尚書事務繁多,顯然難兼此任,其他兵部官員資曆不足,也不比歐陽激好多少,故而建議斟選一名三品以上的駐外將領回京領受此職為好。
對於巡防營,梁帝當然遠不如對禁軍那麽重視,可這畢竟也不是一件小事,關係著皇城各中樞機關、各王府侯府、各大臣官邸的平安和它們彼此間的平衡。太子和譽王爭執不下,他一時也甚難決斷,一拖便拖到了七月底。
七月天氣已非常炎熱,尤其午後蟬躁,更是令人心煩。梁帝為避暑,日常治事已由武英殿移至逸仙殿,那裏樹木蔥籠,三麵流水,是整個宮城最幽涼的所在,但正因為樹木密植,夏蟬也特別多,小太監們日日忙碌,也粘之不盡。
梁帝青年時睡眠極好,沾枕可著,步入老年後卻完全反了過來,隻要有些微聲響,便能將他驚醒,惹出一陣暴怒。前幾天有個小太監因為失手摔了一個杯子攪了梁帝的午睡,就被當場拉出去杖殺。因此隻要午膳過後,隨侍在聖駕周邊的所有人便會立時精神緊張起來。
這一日太子譽王又在朝上發生爭執,梁帝回宮後本就心情不悅,用膳時外麵蟬聲又起,頓時眉生怒意。小太監們嚇得魂不附體,手忙腳亂地拿著粘竿四處打蟬,打到午膳結束,仍然偶有弱弱的蟬鳴在響。
內監總管高湛看見梁帝臉色越來越陰沉,心中直發慌,正沒抓撓時,突然想起一事,趕緊道:“陛下,今日是靜妃娘娘生辰,您不去看看嗎?”
往年靜嬪的壽日都是悄無生息度過的,除了內廷司依製以皇賞為名送來些物品外,跟平常日子沒什麽兩樣,從沒人想過要提醒皇帝,當然就算提醒了皇帝也不會有任何表示。不過今年她新晉為妃,地位提高了一截,雖然仍舊默默無聞,到底身份不一樣,高湛此時多這句嘴也沒什麽突兀的。
“靜妃的生辰?”梁帝眯了眯眼睛,“例賞都送過去了嗎?”
“回陛下,都送過去了。”
梁帝想了想,站起身來,“她入宮這麽些年,朕也該去看看。你準備錦緞百匹、珍珠十斛、玉器十件,隨朕一起過去。”
“是。”高湛知道梁帝這一起駕,至少也不會在逸仙殿午歇了,暗暗鬆一口氣,退出去一麵著人準備東西,一麵嚴命小太監趁此機會將新蟬打盡,忙亂一陣後重新入殿,服侍梁帝更衣。
靜嬪晉妃位後,仍居住在芷蘿院,不過改院為宮,依製添了內監宮女、服飾器用的配置。她向來是個淡泊的人,清心知足,一應起居仍然如舊,未見大改,時常還是植弄藥花藥草,修理園林打發時光,把她的芷蘿宮整治得比別處更秀雅別致,清新洗俗。
梁帝出發時,特別命令不要事先去通報。到了芷蘿宮前,隻見宮門主道上的一條長長的香蘿藤廊,綠葉紅實,煞是可愛,臉色立時轉好了許多,帶著高湛悄悄進去,漫步四顧,暑意大消。
“你看,還是靜妃會收拾屋子,這裏氣息溫和清爽,雖不及逸仙殿幽涼,卻令人備感舒適安閑……”梁帝剛誇了一句,突又覺得有些異樣,“可是今天會不會太清靜了些?不是靜妃生辰嗎?就算沒有賀客盈門,至少也該有點兒笑語喧嘩吧?”
“大概是……”高湛努力斟酌著用詞,“靜妃娘娘好靜,未開宴飲,如果賀客們是早上過來的,到現在午後,人也來去的差不多了,故而安靜下來。”
“你倒會找原因。”梁帝瞟了他一眼,“當朕不知道麽?靜妃不是宮中紅人,隻怕記得今天是她生辰的也沒幾個。若換了是越妃,別說午後,入夜也是川流不息的。”
“皇上聖明。”高湛擠出一個傻笑,“那是越娘娘本就喜歡熱鬧,大家才湊趣兒的。”
梁帝抬腳踢了他一下,“你倒是誰都不得罪。在這宮裏,喜歡熱鬧的好,靜妃這樣不喜歡熱鬧的,也好。”
“皇上說的是。”高湛的腰彎得更低,“都走到這兒了,該讓奴才進去通知靜娘娘來接駕了吧?”
“閉嘴。扶著朕走就是了。”梁帝伸出右臂,由高湛攙著過了藤廊,一路上侍立或來去的宮女太監們全都在高湛的示意下跪地伏拜,不敢發出一聲。
進了正殿的門,迎麵圍了十折繡屏,薄紗美繡之後,隱隱有人影晃動,顯然靜妃就在屏後。
梁帝正想出聲嚇她一嚇,屏後突又傳出一個聲音,一聽,是蕭景琰。
梁帝開初有些意外,旋即一想,今天景琰若是不來隻怕才該意外,自己之所以沒想到他會在這裏,實在是因為平素對這兩母子關照太少的緣故,心中不由略感愧疚。
“母親的手藝真是越發的好了,這道百合清釀,夏天吃來好不舒爽,兒臣在外領兵時,若遇糧草不濟,自然要與士兵同苦,那時腹中饑了,就想想母親做的藥膳解饞。”靖王語帶笑意,“若不是怕母親辛苦,真想日日都能吃到。”
靜妃的聲音溫婉慈愛,聽聲響似在給兒子挾菜,“我倒不怕辛苦,不過依製你不能隨意進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來了就多吃些。我做了黃金餃和綠豆翠糕,你走時帶回去吃。”
“兒臣謝過了。”
“來,嚐嚐這個茯苓雞……”
“嗯。”
聽著裏麵的家常閑語,梁帝突然覺得有些不舒服,有意咳了一聲。圍屏內的母子二人頓時驚起,靖王當先閃身出來察看,一眼看到梁帝,臉色一變,立即翻身拜倒,靜妃上前幾步,也提裙下拜,口稱:“臣妾不知陛下駕臨,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起來。”梁帝在她臂上輕輕扶了一下,又命靖王:“你也平身吧。”
梁帝不遣人先報,自己悄悄進來,原本是想看靜妃驚喜的,但現在人家驚是有了,可高湛安排把賜禮送進來時,卻沒看出她有多喜,仍是恬淡神情,柔聲謝恩。梁帝再轉頭看她兒子,表現也差不多,未見他對母親所受的榮寵有多喜出望外的樣子。
受慣了奉迎,看慣了大家為爭他一點恩寵爭鬥不休的梁帝,心裏不舒服的感覺又加重了幾分。
“景琰是什麽時候過來的?”斜*在軟榻上,梁帝問道。
“回父皇,兒臣午後方到。”
“你母妃生辰,怎麽不一早便來請安?”
靜妃忙道:“是臣妾命他午後再來的。早上要朝見皇後陪坐,還要給太皇太後跪經,他來了我也不得空見他。”
“嗯……”梁帝點點頭,神色雖然淡淡,不過語氣還算平和,看著靖王說的也是讚譽之語,“近來交辦給景琰的幾件事辦得甚好,朕十分滿意,一直說要賞你,事情多又耽擱了。現在剛好在你母妃麵前,說說看想要什麽?”
靖王有些意外,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但問在當麵,又不能不答,快速考慮了一下,道:“回父皇,兒臣領旨辦差,份所應當,不敢望賞。但君恩不宜辭,既然父皇如此厚愛,那麽兒臣鬥膽討個恩旨,請父皇赦免一名在嶺南服流役的罪人。”
“罪人?”梁帝也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心生疑雲,皺眉道,“什麽罪人?又是什麽名高望重,卻偏愛胡言亂語妄議朝政的狂士麽?你素來忠耿,怎麽也學來這沽名釣譽、招攬人心的手段?誰教你的?”
突遭斥責,靖王卻未見慌亂,先跪下請了罪,接著道:“此罪人不過一介平民,無名無望,隻因其子科考時文章中忘了避聖祖諱,犯大不敬罪,因此被株連流放……”
梁帝臉色稍霽,“無名無望的平民,怎麽會勞動你給他求情?”
“請陛下恕罪,”靜妃上前一步道,“此人仍是鄉間一郎中,臣妾微時曾從其學醫,蒙其照拂多年。一月前臣妾輾轉聽聞他流放嶺南,可憐老邁年暮,猶受苦役煙瘴之苦,卻又因是受大不敬株連,此次大赦不在其列,隻怕將來要老死異鄉,孤魂難返,故而臣妾心中甚是不忍,方才跟景琰感慨了一下,沒想到他竟記在心裏……陛下若要見怪,實屬臣妾之罪。”
“原來是這樣,”梁帝這才露出笑容,“你到底心軟。其實這也不算什麽,景琰一個皇子,找府裏人出個主意,怎麽都有辦法救他回來,哪裏用得著向朕要恩赦?換個別的賞賜吧。”
靖王眉宇微蹙,心中隱隱有些不快,忍了忍,又叩首道:“兒臣以為,大不敬之罪,唯有聖上有權赦之。兒臣縱是皇子,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為解母憂,唯有此請,望陛下恩準。”
梁帝深深看他,倒有幾分聽出他語中未明言之意,心中微動,歎道:“你還是這個寧折不彎的拗脾氣。不過你能不濫用威權,潔身自好,朕心甚慰。你所請之事朕準了,即日便下恩旨。”
“兒臣謝恩。”
梁帝抬手叫他起來,侍立在旁。平時沒怎麽留心,今天認真看起來,突然發現這個兒子身形挺岸,容貌英武,竟是從未覺得他這麽順眼,腦中不由閃過一個念頭。
“景琰,你帶兵是個熟手,朕想把巡防營交於你節製,如何?”
第一百零四章 恩寵(下)
“景琰,你帶兵是個熟手,朕想把巡防營交於你節製,如何?”
此言一出,蕭景琰今天第二次感到極度意外,以至於梁帝開口之後很久,他都沒有任何回複。
梁帝一開始很耐心地等待著。他以為靖王的沉默是在斟酌如何措辭謝恩,畢竟這孩子常年在外領兵,少有恩寵,自然不象譽王那般反應靈敏,甜言蜜語張嘴便是一套,多等他片刻卻也無妨。
不過等著等著,梁帝漸漸覺得有些不對。
靖王的表情越來越不象是在考慮如何謝恩,而是在考慮是否應該接受這一任命。
梁帝心中頓時不悅。
太子和譽王在朝堂上爭得臉紅脖子粗的樣子,靖王又不是沒看到,人家爭都沒有爭到手的這份恩寵現在給了他,不說感恩涕零,好歹應該激動一下,無論如何也不當是這般猶豫的表情啊。
“景琰,你怕辛苦嗎?”梁帝沉下臉,冷冷地問道。
“兒臣不敢,”靖王忙跪倒,“父皇的恩信,兒臣荷感。隻是……”
“隻是什麽?”
靖王遲疑了一下,定了定神,沉聲道:“沒什麽……兒臣願領此職,今後必當克盡職守,不負父皇所托。”
他雖然什麽都沒說,但隻是這個遲疑的神色,梁帝便已明白了大半。雖然靖王對於聖恩皇寵的淡泊反應小小觸了一下他的逆麟,但從另一方麵來說,這個兒子明顯不願意卷進目前朝堂黨爭的態度,還是讓他很放心的。
“你不必顧慮太多,”梁帝伸出手拍拍靖王的肩膀,“你堂堂皇子,又是軍功累累,節製個小小的巡防營算什麽?有父皇為你撐腰,看誰敢有話說,日後若有委屈,也盡管告訴父皇知道,自然會給你做主的。”
其實方才靖王猶豫的原因,倒並不象梁帝所想的那樣淡泊。他既然已設皇位為目標,能多一分實權都是好的,之所以遲疑,不過是因為現在自身力量尚弱,不願突然顯得太受恩寵,以免過早被太子譽王所忌。可是梁帝此刻是當麵許恩,不容他有時間回去跟蘇哲商量,隻能一咬牙,先領受下來再說。
整個過程中,靜妃侍立在旁一言不發,好象根本不關她的事。直到父子倆話說的差不多了,她才捧了一盅雪蛤羹過來,柔聲道:“陛下今日還沒歇午覺吧?略進兩口羹,就在臣妾這裏安眠片刻如何?”
梁帝接過瓷盅,用小勺舀了一口細品,比平時吃的雪蛤羹少了濃香,多了些清醇,甜味淡淡,在舌尖有薄薄一層回香,不覺吃了半盅,漱了口,由靜妃扶著躺下,頭一著枕,口鼻間便繞了清洌芬芳。
“這是什麽枕?”
“回陛下,這是臣妾曬金銀花為芯,再加入梅、桂花蕊、各色藥材,用幹荷葉包裹後自製的棉枕,陛下如果喜歡,臣妾再細細為陛下縫製一個新的。”
“好,好。”梁帝隻覺全身舒爽,略閉閉眼,又睜了開來,“朕在這裏安歇,景琰就得退下,你們母子難得聚宴,豈不是讓朕給攪了?”
“侍奉陛下,是臣妾的第一本分,”靜妃恬然一笑,“陛下這樣說,倒讓景琰惶恐。”
梁帝嗬嗬笑了兩聲,向已退至門邊的靖王說:“景琰,朕今日攪了你們,自然要補償。自即日起,你可隨意入芷蘿宮向你母妃請安,不必再另行請旨了。”
他今天的恩寵一個接一個,從未有過的慷慨大方,但也隻有這最後一個,得到了他所希望的反應。靜妃掩口微笑,眸中淚光輕閃,靖王更是滿麵喜色,撩衣下拜,重重叩下頭去:“兒臣……謝父皇隆恩!”
皇帝的喜好,一向是宮中最靈敏的風向標。雖然不過是來歇了個中覺,賞了些器物,但大家都已意識到芷蘿宮正在開始受到聖上青睞。梁帝起駕離去後,遲來的賀客漸漸盈門,至晚不歇。黃昏前往中宮請安時,連皇後也特意問起她伴駕的細節,並借此順便刺了越貴妃幾句。不過越貴妃深諳宮中之道,分毫未露嫉色,反而嬌笑晏晏,對靜妃大加誇讚,不動聲色地將皇後頂了回去。兩個多年宿敵在朝陽殿唇舌如刀,利齒如劍,談笑間殺氣四蕩,反而是身為事情起源的靜妃本人安閑沉默,在一旁無言地甘當背景,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讓人暗暗感歎。
宮中的這番的潮生水起,暫時還沒有那麽快傳到那座赫赫有名的蘇宅中。故而蒙摯悄悄進來探望時,隻看到梅長蘇在燈下閑閑看書的樣子。
“你近來身子和心情都還調整得不錯,讓我放心。”禁軍大統領放鬆地笑道,“在看什麽書呢?還加批注?”
“《翔地記》,這裏麵人文地理記載得翔實有趣,非實地勘遊不可得,”梅長蘇一麵笑答,一麵將手中的細毫小筆放下,“有些地方我也去過,隨筆批注兩句感慨,不過無聊罷了。”
蒙摯湊過去細看了一回,見梅長蘇心情甚好,早就想問的一個問題今天終於問了出來,“你的筆跡與先前大不一樣了,刻意練成的嗎?”
“算是刻意,也算是無奈吧。”梅長蘇將書合上,隨手放在案邊,“我現在腕力虛浮,筆鋒勁道本就改了,再改字體行文就要簡單許多。這會兒若是讓我再寫兩個和以前一樣的字,我反而寫不來了。”
蒙摯有些自悔怎麽問出這麽勾人傷感的問題來,忙岔開話題道:“聽說你不讓穆青上表請回雲南,是嗎?”
“沒錯,”梅長蘇為客人斟了杯茶,推過去,“穆青當初留京,是以太皇太後為由,現在她老人家薨逝未久,穆青就急著上表要走,一來顯涼薄,二來會更招陛下疑心。他現在又沒什麽危險,不如安心呆上一年,多看一看,多曆練一下,也沒什麽壞處。”
“說的也是,”蒙摯點頭道,“穆青雖不是宗室中人,但太皇太後一向關愛晚輩,皇族就不必說了,既使是外嫁公主和外姓藩王的孩子們,哪個私下裏不是叫她奶奶太奶奶?為她在京守一年孝,也是應該的。”
梅長蘇怔怔地看著燈花,低聲道:“她喜愛孩子們,孩子們心裏都明白,所以就算是穆青那個急脾氣,也立即聽了我建議停止上表,同意留京守孝。霓凰若是能來,隻怕也早就來了……”
蒙摯隻覺自己今天真是多說多錯,倒象是專門來破壞梅長蘇閑淡的心情似的,忙抓起茶杯來喝著,又轉換話題:“夏冬近來安靜,似乎沒有絲毫動作。可一想起她素日的脾氣,反而覺得更讓人心悸。你說夏江會不會已經有所察覺?”
“懸鏡司那邊我隻想靜觀其變。就象我一直說的,夏冬又不是吃素的,她如今已知真相,無論以前再怎麽敬仰她的師父,現在畢竟已起了戒心,自保的能力還是有的,所以還輪不到我擔心。夏江察覺了也好,沒察覺也罷,讓他們先交交手吧,這個過程以及夏春夏秋的態度,我都想再看看。”梅長蘇說這番話時的語氣,似乎比國喪之前更狠絕了幾分,目光中也透了刺骨寒意來,“聶大哥的未亡人,當不會使我失望吧……”
“小殊,”蒙摯凝目看他,正要說什麽,黎綱突然從外麵直闖進來,急道:“宗主,譽王快進來了,他一落轎就急著朝裏衝,我們根本沒法兒攔……”
梅長蘇一皺眉,知道蒙摯現在出門保不準就被撞個正著,當下立即起身,打開密道之門,順手還把桌上的《翔地記》塞給蒙摯,一麵推他進去,一麵快速道:“委屈大統領在裏麵看看書,譽王走了我們再聊。”
蒙摯依言閃身而進,密道門剛剛關好,譽王的腳步聲已響至門前,梅長蘇轉身相迎,同時示意黎綱與跟在譽王身後的甄平退下。
“蘇先生,你可知巡防營歸統之事已經定了?”譽王進來後毫無開場白,第一句話就直奔主題,說的時候咬著牙,麵色陰沉。
“哦?”梅長蘇挑了挑眉,“看殿下的樣子,難不成我料錯了?”
“你沒料錯,父皇的確沒有讓兵部接管,”譽王煞是氣悶,“他把節製權給了靖王。”
這次梅長蘇是真的有些意外,“靖王?什麽時候的事?”
“就是今天下午。事先毫無征兆,陛下也沒問過任何人的意思,突然就這麽決定了。”
“我不知殿下在惱怒些什麽?”梅長蘇淡淡道,“歸靖王節製不是很好嗎?至少他為人公允,殿下不用擔心他會偏袒太子。”
“如果靖王隻是靖王,我當然樂見其成,可是……”譽王對於敵人,有一種特殊的敏感,此刻他的這種感覺尤為強烈,“蘇先生不覺得靖王最近冒得太快了嗎?從接侵地案開始,父皇對他的恩寵日增,連重臣們對他的口碑也越來越好,名望一天一天水漲船高。新得用的幾個朝堂紅人,好似都對他印象甚佳,雖然暫沒有結黨的跡象,但如今的靖王已絕不是去年剛回來時的那個靖王了。”
梅長蘇似乎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道:“這樣苗頭確是有些可疑。不過靖王若有野心,沒有人擁戴支持總是難成的,殿下你確認他未曾結黨?”
“據般若的情報是這樣。不過般若最近……有些讓人失望,好些事情後知後覺,更有些是錯的。她懷疑是有內奸,否則不至於那麽些眼線,齊刷刷地接連斷掉,連個錯漏的都沒有。”
梅長蘇屈動指節敲著桌麵,緩緩道:“秦姑娘的事我一向沒有多問過。不過想來她的眼線名單應該是很隱秘的事,安心要查內奸,怎麽會查不出?”
譽王目光一沉,沒有說話。他心裏很清楚,秦般若安插在各府的眼線名單,隻有自己、她本人、王府首席師爺康先生和最受自己信賴的太學士朱華知道。這些人個個都該是沒有嫌疑的,自己和秦般若不用說了,康先生入府二十多年,朱華更是自己在朝堂上的得力幫手,又是王妃的親兄長……王妃的……
梅長蘇用眼尾瞟了瞟,就象是沒看見他那時陰時晴的表情似的,仍是安然道:“殿下氣衝衝進來,真的隻為靖王節製了一個巡防營?”
“當然不止這個。父皇還下了恩旨,靖王以後可以隨意入宮省母,不必另行請旨。這可是親王才有的特權,隻怕他這個郡王不日就能升一大級,跟我並肩了。再想想父皇多年來冷落靜嬪,無緣無故竟然想起來要封妃,這些事湊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是巧合,父皇分明是有意在扶植靖王,就象他當年……”譽王說到這裏,突然一定神,把後半話咽了回去。
就象當年他扶植你一樣嗎?梅長蘇垂下眼簾,掩住了眸中的冷笑,但卻很識趣地當做沒有聽清一般,悠悠地拿剪子剪著燈芯,仍是一派雲淡風輕。
“蘇先生,”譽王被他這種不在意的態度弄得有些惱火,忍不住說話的語氣加重了幾分,“本王不是在玩笑,先生這般兒戲,倒象是沒把本王的處境放在心上似的!”
梅長蘇慢慢放下銀剪,轉身正視著譽王,目光清冷如水,足以把這位皇子周身冒出的火星全都澆滅,聲音更是平穩得如同無波的古井一般。
“譽王殿下,既然您已經看出那是陛下有意為之的,還著什麽急呢?”
第一百零五章 謀局
“譽王殿下,既然您已經看出那是陛下有意為之的,還著什麽急呢?”
譽王心頭微震,將這句話細細思量了一遍,緩緩問道:“先生之意是……”
“當時謝玉案後,我便勸殿下對太子稍稍收手,窮寇莫追,看來殿下是當我心軟,說來閑聊的了?”
譽王一想似有這麽回事,不由吃吃道:“先生隻提了那麽一句,本王以為不甚要緊……”
這句話說到這裏,他自己就停了下來。蘇哲是他的謀士不假,不過從主被動關係上來看這位位麒麟才子一向並沒什麽積極的態度,肯提,就是表述了他的意見,至於自己聽不聽,他向來都未曾強求。沒有認真對待他的提議,當是自己的過錯。
“太子縱然有過,那也是陛下立的儲君,殿下近來威逼太過,已是觸了陛下的逆麟了。”梅長蘇歎息搖頭,“難道殿下沒有感到近來恩寵漸馳嗎?”
“確是這樣不假。父皇近來甚是冷淡,本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這有什麽難解的,”梅長蘇毫不客氣地道,“一個東宮太子被殿下壓得抬不起頭來,朝堂上群臣俯首,無人敢攖殿下鋒芒,你以為陛下高興看見這個,還要加以恩寵鼓勵嗎?”
“可是……可是父皇他一向都……”
“沒錯,陛下一向支持你與太子之爭。但發展到如今這個局麵卻是他始料未及的。幾大尚書倒台,嫡庶之論的朝堂辯論,私炮坊東窗事發,還有謝玉驚天一案,這些事都是在陛下意料之外發生的,而他把這些統統都算在了殿下你的身上。你想,你在沒有得到陛下有意幫助的情況下,竟然有能力將一個東宮儲君羽翼折盡,朝堂上屢處下風,陛下焉能不驚心,不起疑,不打壓一下你的氣勢?”
他一路說,譽王一路冷汗,待他告一段落,立即拱手道:“本王近來是有些冒進,唯今之計,可有挽回之法?”
“殿下也不必過於驚慌。陛下有意施恩靖王,為的就是提醒你冷靜一下,牢記至尊第一人是誰,這也未嚐不是一種保全你的態度。我看陛下對太子已生厭棄之心,易儲是遲早的事,隻不過……太子隻能由陛下在對他失望憎惡的情況下被廢,而不是由殿下你屢加攻擊,強行奪取威望而代之,這兩者的區別,相信殿下不會不明白吧?”
譽王是精於算計人心、審時度勢之人,無須點的更透,心中已是明亮,當下緩緩坐下,點頭道:“不錯,越當此時,越不能著急。父皇施恩靖王,無外乎要看我的反應,隻要踏錯一步,後果難料,竟是以靜製動的好。”
梅長蘇眸露讚同之意,微笑道:“殿下如今最大的敵手依然是太子,不過靖王那邊也不可不防,請秦姑娘多留些心就是了。”
譽王頷首,臉上表情漸轉輕鬆,看著梅長蘇笑道:“先生若是肯住到我府裏去,早晚請教,也不至於這般沒進益。”
他想讓梅長蘇遷居的要求也提了十次八次了,屢屢被拒也不氣餒,倒是個求才的架式,可惜無論架式擺得如何足,不能答應的事依然不會答應。
“蘇某該說的話、該做的事並無藏私,”梅長蘇*在椅背上,放鬆了四肢,神色坦然,“就是搬去王府打擾,我也不會多說一句的,有何區別?”
譽王立即追勸道:“我知道蘇先生野鶴閑雲,不耐拘束,其實我府裏也沒什麽規矩,先生怎麽隨便都行。”
梅長蘇心中暗暗冷笑。既然都來當謀士了,還戴什麽野鶴的帽子?可麵上依然要帶著笑容,婉言相拒:“殿下謀事,規矩還是不能散的,豈可為蘇某破例?……對了,謝玉案了結,不知殿下準備如何安置卓家?”
“自然是多加關照,讓他們回天泉山莊安穩度日。卓家自有根基,倒也不須本王過多操心。”
“說的也是。卓鼎風雖傷,天泉山莊根基仍在,度過這一劫,將來仍有揚威之日。”梅長蘇想了想又道,“卓家雖然還握著些江湖力量,但他們畢竟是謝玉用餘之人,殿下不可再用,不如讓他們安穩脫身,殿下得個賢寬的名頭就好。”
譽王心頭一動,他原本的意思當然是物盡其用,想著卓家也許什麽時候什麽地方還可為他效力,此時聽梅長蘇這樣說,忙道:“江湖勢力雖然上不了朝堂,但也有它獨到的用處,卓家再怎麽受創,到底還有幾分實力,為何……”
“有蘇某在,殿下還擔心什麽江湖?”梅長蘇淡淡道。
譽王等的就是江左盟宗主的這句話,當下麵露喜色,摸著唇髭笑道:“說的是,天泉山莊就算在如日中天的時候,也未必看在蘇先生眼中呢。”
“殿下過獎了,這樣狂妄的話,我卻不敢說。”梅長蘇雖在謙辭,但卻神情冷峻,麵上一片傲氣如霜,骨子裏透出一股讓人難以忽視的自信來。譽王一想到這位神思鬼算、江湖名重的麒麟才子如今在自己麾下,心裏真是說不出的歡喜和得意,方才進來時那一番悶急嫉怒,早就煙消雲散。
這時正話已經說的差不多了,譽王本想再多聊聊拉近一下感情,可是閑扯了幾個話題,梅長蘇卻隻是隨之應答,並無想要攀談的興致,再加上飛流一直在旁邊目光灼灼地瞪著,譽王也隻得起身,客套告辭,主人家果然沒有挽留。
待譽王離府後,梅長蘇哄了飛流幾句,將這個黑著臉不高興的少年留在外邊,自己啟了密道門,閃身進去。
順著機關地道,輕車熟路來到密室,剛邁進石門,這位極難動容的江左梅郎就被嚇了一跳。
蒙摯並不是密室內唯一的人,他負手站在牆邊,聽見石門移動聲響,立即回頭,而坐在桌旁椅上,就著燈光翻看《翔地記》的人,竟是靖王蕭景琰。
“蘇先生來了,”蒙摯上前招呼道,“適才靖王殿下看見我,也是同樣的嚇一跳。我已經向殿下解釋過自己怎麽會在這裏麵了。”
靖王放下手中的書,安然問道:“譽王走了嗎?”
梅長蘇定定神,上前見禮:“見過殿下。譽王剛剛離去。”
“先生既已見過譽王,有些事情想必已經知道了……”
“是,”梅長蘇微微點頭,“聽說陛下命您節製巡防營,還有意晉封您為親王。”
“嗯?”靖王一愣,“我領旨節製巡防營不假,可是親王之說,卻並無此言。”
“陛下沒有特旨允許你隨時入宮嗎?”
“這個倒是有……以後我去向母親請安,便可不拘日子,毋須另行請旨。”
“譽王就是為了這個氣得跳腳呢。殿下未曾注意到這一向都是親王才有的特權嗎?”
靖王當時得此特許,不過隻是欣喜於自己可以隨時麵見母親,絲毫也沒有想到其他地方去,被梅長蘇這一提醒,心中略略一喜,但又旋即遲疑,“我的確沒想這麽多……今日是母妃壽辰,也許父皇隻是一時降恩,並無晉封之意呢。”
梅長蘇略一沉吟,道:“我看倒是八九不離十。殿下晉封親王,早該是順理成章的事,就算陛下隨口許諾時沒有想到,內廷事後擬旨用印時也必然會提醒陛下這是親王特權。一旦準你行親王事,卻又無故拒不加親王銜,那算什麽恩寵?既然陛下有意施恩,不會做事隻做一半,反而讓人心裏不舒服。故而早則本月,遲則仲秋牧祭前,一定會正式晉封的。”
“這樣才好,”蒙摯喜道,“也省得靖王殿下每每在譽王麵前低上一頭。”
“可是……現在就如此出頭是否妥當呢?”靖王眯了眯眼睛,“先生不是一直叫我低調韜晦嗎?”
“此一時彼一時也。”梅長蘇神色安穩,“殿下現在實力尚弱,低調自然仍是上策。不過一味退縮隱身,半步不進,也不是最好的方法。巡防營我們不爭,但到了手也不必向外推。殿下近一年的經營,要是到現在連吃個巡防營我都無法善後,蘇某就有負謀士之責了。我還是那句話,殿下不可冒進,但也絕對不可不進。”
“好。”靖王幹脆地點頭,“陛下當麵許我巡防營,無奈之下隻得領受,還一直擔心壞了先生的節奏呢。既然無妨,那是最好的。不過太子和譽王那邊……”
“太子現在自身難保,眼睛裏隻有譽王,殿下就是加九錫親王他也不會分心力來對付你。至於譽王,我方才已經勸撫住了。他如果聽從我的意思,不與殿下為難,那麽殿下便可趁此時間和機會再行壯大;如果他隻是當麵采納我的建議,實際上依然按捺不住嫉意,非要打壓一下殿下方才快意,那麽我們便借力打力,引些事情到陛下麵前去,屆時自有施恩的那個人給殿下做主。”
“那譽王豈不是怎麽做都不對?”蒙摯不禁大笑,“明明是件意外之事,蘇先生竟能把對策籌劃的這般周全,實在是令人佩服啊佩服。”
“謀局自當如是。”梅長蘇麵上毫無自得之色,“若是把成功的機會都押在對手的選擇上,那便是下下之法。隻有到了無論對手怎麽選擇都有相應的解決之道時,才算稍稍能掌住大局。殿下離那一步雖還有些距離,但現在也算稍有根基了……”
聽他這樣一說,靖王心中安定許多。自從下決心為亡兄洗冤後,他對皇位的渴求和執念又增強了數倍。除了自己勤加修習,爭取一切機會多辦實差以增加曆練經驗外,他在許多方麵都比以前更為倚重梅長蘇,並且有意識地調整自己對於謀士本能般的厭惡感,不讓偏見幹擾判斷。
對於靖王的努力,梅長蘇雖然嘴上沒說,心裏還是頗為快慰的,有時跟蒙摯提起,表情甚是高興。
不過梅長蘇並不知道,自己的這種高興看在蒙摯的眼裏,卻常常會令他覺得莫名的心酸。
“今天靜妃娘娘一定很歡喜吧,”此時蒙摯見兩人都不再說話,場麵有些冷,忙插了一句道,“有了陛下的恩旨,殿下與娘娘日後相見就容易多了。”
這句話當然是句廢話,所以靖王也隻是微笑了一下,點了個頭以作回應。其實以往靖王與梅長蘇在密室中見麵時,場麵倒沒有這麽冷的,說完黨爭的事後兩人便會討論具體的朝政,常常一聊就是一兩個時辰。可是今天蒙摯在這裏,靖王反而不想多說,倒不是他信不過這位禁軍大統領,隻是蒙摯雖然表態要助他奪嫡,但骨子裏依然是先忠君後忠他的,當著蒙摯的麵說說他已參與進來的黨爭沒什麽,但自己對於皇帝已處置的具體朝務所持有的不同政見,靖王並不願意讓蒙摯聽得太多。
蕭景琰的這份心思,梅長蘇已是看出,所以他也並未挑起其他話題,隻是見蒙摯很努力地想要暖場時忍不住笑了笑,道:“大統領明日要值早吧?殿下也該休息了。”
靖王早就有心結束掉這次無法暢談的會麵,立即接過話茬兒,“又擾了先生半日,也該歇著了,改日有疑難之處,再來請教先生。”
梅長蘇並未與他多客套,隻欠了欠身。蒙摯站在兩人之間,也忙轉身抱拳行辭別之禮。
靖王點頭回了禮,轉身走向通向自己府邸的石門,剛走到門邊,突又想起什麽,折返回來,伸手拿起一直放在桌上的那本《翔地記》,問道:“這本書著實有趣,我剛才還沒看完,先生不介意我拿過去借讀兩天吧?”
第一百零六章 姐妹
靖王提出借書要求時,蒙摯正站在距離梅長蘇半臂之遙的地方。雖然沒有直接轉頭去看,但這位禁軍大統領明顯感覺到梅長蘇的身體僵硬了一下,呼吸有瞬間凝滯。
“沒關係,殿下如果喜歡,盡管拿去看好了。”刹那異樣後,梅長蘇旋即浮起了微笑,語調也與平時毫無差別。
靖王略略頷首表示謝意,將書籠在袖中,轉身走了。梅長蘇候他那邊的石門關閉好,方緩慢移步退出密室,蒙摯默默跟他走了一陣,終於忍不住問道:“小殊,那本書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
他答得這麽快,蒙摯倒有些意外,“可是你剛才……”
梅長蘇腳步微凝,眸光幽幽閃了一下,低聲道:“批注的內容和筆跡都沒什麽的,隻是……”
蒙摯等了等,半天沒等到下文,又追問道:“隻是什麽?”
“有兩個字,我有減筆避諱。”
“避……避什麽諱?哪兩個字?”蒙摯有些沒明白,困惑地眨眨眼睛。
梅長蘇微微沉吟,並沒有直接回答,“先母的閨中小名,寫批注時遇到……”
“那……要緊嗎?”
“應該沒什麽的。景琰並不知道我母親閨名是什麽,那兩個字也不常用,他以前從沒發覺我有避諱這兩字,再說都隻減了最後一筆,他甚至有可能根本注意不到。”
“喔,”蒙摯鬆了口氣,“既然這樣,那你剛才緊張什麽?”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梅長蘇的目光有些悠遠,也有些哀傷,“大概是因為那裏麵畢竟帶著過去的痕跡吧,莫名其妙緊張了一下,然後才意識到其實景琰是根本看不出來的……”
這時密室最外層的門已自內打開,飛流俊秀的臉閃現在門邊。他雖然等了很久,但好象隻瞧了梅長蘇一眼,就已放下心來,隨即晃到裏間自己床上睡覺去了。
蒙摯躲進密道前,梅長蘇說的是“出來再聊”,但現在一來時間已不早,二來兩人都有些心事重重,所以一句道別後,蒙摯便直接離去。
飛流去睡覺時沒有點亮裏間的燈,室內唯一的光源便是外間書案上的一盞五枝銀座油燈。梅長蘇走到桌旁,伸手將燈台端起,目光隨意一落,看到案上細毫小筆仍擱在原處,書卻已不在了,不由心中有些淡淡的惘然。
已經流逝的那段過去就象粘軟的藕絲,雖然被蕭景琰無意中牽在了手裏,但卻因為太細太透明,所以永遠不會被他看見。
梅長蘇深吸一口氣,似乎想要擺脫掉這種有些軟弱的情緒,順手拿了本其他的書,捧起燈台走向了裏間。飛流已經睡熟,平穩綿長的鼻息在一片寂然中有規律地起伏著,讓人安心。梅長蘇遙遙看他一眼,輕手輕腳地將燈台放在床前小幾上,剛解開袍扣,門外突然傳來低低的聲音。
“宗主安歇了嗎?”
“進來吧。”梅長蘇一麵回應了一聲,一麵脫下外袍,上床斜*在枕上。黎綱推門進來,直接進到裏間,將一個銅製小圓筒雙手遞上。
梅長蘇接過圓筒,熟練地左右各扭了幾下,扭開了筒蓋,朝手心裏倒出一個小小的紙卷,展開來看了一遍,沒什麽表情,直接湊到燈前燒了。
“宗主……”
梅長蘇沉吟了片刻,慢慢道:“要多留意蒞陽長公主府,有什麽新的動向,提早報我。”
“是。”
本來移燈攜書進裏間,是打算再小讀片刻的,但此刻的梅長蘇似乎已有些困倦,吩咐完那句話他便推枕倒下,示意自己準備安睡。
黎綱不敢再多驚擾,吹滅了燈燭,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將門掩好。
夜濃起風,外麵似乎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敲窗之聲越發顯得室內空寂。
梅長蘇翻了一個身向內,在黑暗中睜開眼睛,但是沒過多久,便又重新閉上……——
犀牛鎮是金陵周邊眾多小鎮中極為普通的一個,居民不過兩百來戶,主街隻有一條,街上開著些豆腐店、小吃店、雜貨店之類的鋪子,除了趕集的日子還算熱鬧外,平時可稱得上是非常冷清。
這一日的清晨,一頂雙人抬的青布小轎晃悠悠進了犀牛鎮。由於前夜下了微雨,轎夫的腳上都沾著黃泥,一看便是從官道那邊過來的,看行色,大概是想要在小鎮上找個地方歇歇腳,打個尖。
整個犀牛鎮除了一間兼買幹雜點心的小茶鋪外,便僅有一個供應熱菜、麵食的小吃店,所以小轎在逛到主街的盡頭後,又折了回來,在別無選擇的情況落轎於小吃店前。
轎夫打起轎簾,出來的是位女客。雖是夏日,她仍然帶著麵紗,進了小吃店後,她站在店堂中間轉頭四處看了看,大約是嫌髒,不肯落座。
老板迎了過去,殷勤地將桌椅又細細擦了一遍,正陪笑著要說話,女客突然道:“四姐不在外麵?”
笑容凝固在老板麵團團的臉上,不過隻有一瞬間,他便又恢複了自然,將手巾朝肩上一搭,答道:“在後麵歇著。姑娘要進去嗎?”
女客點點頭,跟著老板進了後院。兩個轎夫便守在小吃店門前的一張桌旁,自己倒了茶來喝。
後院與前堂隻隔了一道泥砌矮牆,感覺迥異,不僅沒有絲毫破爛髒汙,反而格外幹淨舒爽。兩株高大的紅榴栽在正中,綠葉間已掛著沉沉的果實。老板請女客在榴樹下坐了,自己進入東廂房。大約片刻後,老板沒出來,卻出來了另一個女子。
“四姐。”女客立即站起身,招呼道。
“你坐。”那四姐從外貌上看甚是年輕,生得皮膚細膩,眉目綽約,雖荊釵布裙,仍掩不住楚楚風致。如此一個絕色的美人,卻不知為何隱居在這幽靜小鎮之上。
“不過幾年不見,四姐竟豐腴了些。”女客取下麵紗,露出雪膚花容,嬌笑道。
“是啊,”四姐淡淡一笑,“幾年不見,你風姿更盛。”
“如何敢與四姐相比?當年四姐豔幟最盛時,是進過琅琊美人榜前三甲的。後來突然隱居,不知有多少人在你身後歎息相思呢。”
四姐眼睫垂下,弧度小巧的下巴微微收著,雖無其他的動作,卻浮現出一種直擊人心的哀愁情態,“般若,當年不辭而別我很抱歉。但我真是累了……師父的教養之恩我並沒有忘記,可她老人家畢竟已經不在,我們……也該過我們自己的日子了……”
秦般若秀美的雙眸中閃過一絲厲芒,但隨即微笑,語調仍控製得極穩,“四姐說哪裏話來,複國大業未成,亡國之辱未洗,怎可輕易懈怠?”
四姐苦笑了一下,“般若,師父傳衣缽於你,所以在京城時我一向聽從你的指令。但有些話,我現在不得不說了。我滑族滅國,已有三十多年,所謂亡國慘痛,我們都未曾親曆,不過是聽師父講述而已。何況當時群雄林立,各自兼並,數十年間被各大國吞滅的小國就有十多個,我滑族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何必耿耿於心?”
秦般若銀牙輕咬,冷冷道:“因為國小,就合當被滅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想讓你認清形勢罷了。往昔我滑族有國之時,暫且免不了掙紮求存,先歸附大梁,後又叛歸大渝,百般手段使盡,也保不住一脈宗室,最終還被大梁抓住個歸而複叛的口實,國滅君亡。現在我們無國無本,無根無基,滑族後人或流散,或已被梁人同化,情勢比當年還不如,要提複國二字,真是談何容易……”
“說到底,四姐還是信不過我。”秦般若凝住一雙秋水,麵露淒冷之色,“如果師父還在世,憑她驚豔奇才,詭譎神算,四姐也不至於象現在這般心灰吧?”
四姐麵色微白,仿佛是被一語說中了般,將目光閃躲開,好半晌方低聲道:“所謂過慧易折,師父就是因為靈氣太盛,才難有高壽。雖然般若你也是聰穎絕頂,但終究與師父不同。你想想看,自她老人家去世後,你這般苦心經營,可曾有她當年半分盛況?時勢如此,獨力難支,你又何必強行執拗呢?”
秦般若開始聽著,尚有幾分動容,但聽到最後,神色又恢複了凝肅,語氣如冰地道:“那照四姐的意思,我們當年宗廟被毀,主上被殺的血仇,就不報了嗎?”
“這個仇,不是已經報了嗎?”四姐歎道,“師父以無雙之智,隱身為謀士,算計人心,攪弄風雲,最終使得大梁皇室操戈,父子相疑,赤焰軍建製被除,這難道不算是報仇嗎?”
秦般若搖了搖頭,“滅滑族者,雖是赤焰軍,但這亡國之恨,卻要算在大梁朝廷的身上。隻可惜上天不肯給師父時間,否則以她的智計,縱然不能複國,也足可傾覆大梁天下。你我姐妹深蒙師恩,縱然再不才,也不能置她老人家的遺願以不顧啊。”
“可是般若,師父當年是以陰詭之術取勝,*得是她的頭腦。雖然現在她留給我們的那些人脈和情報網你維係得很好,但若我們做不到象她那般算無遺策,又何談實現她的遺願呢?”四姐眼睫輕顫,眸色甚是黯淡,“你現在做譽王的謀士,不過是沿續當年師父挑弄兄弟鬩牆的舊策,但是成果卻不如她當年一二。首先看譽王你就看走了眼,他可不是任你揉搓的庸才,還不如當年選太子更易操控呢。退一萬步說,就算最終你助譽王滅了太子,接下來再毀譽王,終究不過是弱了大梁國力,讓他國漁翁得利罷了,距離我滑族複國,仍是茫茫無期……”
秦般若唇邊浮起一絲冷笑,“複國無望也罷,能讓大梁同樣嚐嚐亡國的滋味,也算可以告慰師父在天之靈了。四姐,你說了這麽多,無外乎是說我不會成功。可我既然承了師父衣缽,豈可因為難以成功就放棄?這些年你逍遙度日,我顧念姐妹之情,何曾前來相擾過?若不是遇到了難關,我也不會上門。可是四姐,你辭色滔滔,卻一句也不問我為了什麽來找你,實在讓人心寒。”
四姐垂下頭,眼中有些愧疚之色,語帶歉意地道:“般若,我閑散了這些年,哪裏還有幫得上你的地方,不問,隻是不敢問罷了。”
秦般若凝望著她,嘴唇顫抖,美麗雙眸中慢慢浮起一層霧氣,“四姐,我的紅袖招已快支持不下去,你可知道?”
四姐秀眉一跳,失聲道:“怎麽會?”
“就在近幾個月內,我紅袖招的骨幹或死或叛,折損殆盡,新招的女孩子沒有調教好又不敢亂用,人手上讓我捉襟見肘。這還罷了,連隱秘安插在各府的眼線也一根根被拔除,殘存的幾個再不敢讓她們妄動。那譽王和他父親一般多疑寡恩,我多年培植的信任,近來竟有冰消雪散之勢。若非我使了些手段,讓他分心相疑譽王妃,隻怕他已經為那些錯誤情報翻臉了……四姐,師父當年囑你關照我,難道值此存亡之時,你也不幫忙嗎?”
她說的懇切,四姐也不由有些動容,輕歎著勸道:“般若,既然撐不下去就別撐了,趁此機會退隱,安穩度日不好嗎?”
秦般若色若冰霜,斷然道:“四姐可以當我迂頑,但師命於我如天,雖然資質有限,難成大器,也終不會半途而廢,惜此性命。”
“你……”四姐長歎一聲,“好吧,你想讓我做什麽?”
秦般若喜色上了眉梢,斂衽為禮道:“般若想借重四姐的美色與媚術,替我攻破一個男人。”
第一百章 國喪
太皇太後薨逝,並非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她年事已高,神智多年前便不太清醒,身體也時好時壞並不硬朗,禮部早就事先做過一些葬儀上的準備,一切又素有規程,所以喪禮事宜倒也安排得妥當,沒有因為年前才換過禮部尚書而顯得慌亂。
大喪音敲過之後,整個大梁便立即進入了國喪期。皇帝依梁禮綴朝守孝三十日,宗室隨祭,諸臣三品以上入宮盡禮,全國禁樂宴三年。
同時,這一事件還帶來了幾個附加的後果。
首先,謝玉之案定為斬刑,但因國喪,不予處決,改判流徙至黔州,兩個月後啟程,謝氏宗族有爵者皆剝為庶人。
梁楚聯姻之事也隨之暫停,隻交換婚約,三年後方能迎娶送嫁。大楚這次主動提出聯姻,原本就是為了結好大梁,騰出手去平定緬夷,現在對方國喪,依禮製除自衛外,原本就不可主動對外興兵,也算達到了目的,因此並無他言,準備吊唁後便回國。景寧公主一方麵悲痛太祖母之喪,一方麵婚期因此而推,又鬆了口氣,一時間心中悲喜交加,五味雜陳,反而更哭得死去活來。
在山寺中隱居的蒞陽長公主,聞報後也立即起程回京守孝。蕭景睿與謝弼此時已皆無封爵,無伴靈的資格,但薨逝的那位老人多年來對每位晚輩都愛護有加,於情份上不來拜祭一下實在說不過去,所以盡管回來後身份尷尬,與以前相比境遇迥然,但兩人還是陪同母親一同返京,住在蒞陽公主府。
如火如荼進行著的黨爭在大喪音的鍾聲中暫時停止了。三十天的守靈期,所有皇子都必須留於宮掖之內,不許回府,不許洗浴,困無床鋪,食無犖腥,每日叩靈跪經,晨昏哭祭。養尊處優的太子和譽王哪裏吃得了這份苦,開始還撐著,後來便漸漸撐不下去,隻要梁帝一不在,臉上的悲容便多多少少減了些,手下人為了奉迎,也會做些違規的小動作來討好主子。因為這孝禮也實在嚴苛,若不想點辦法,隻怕守靈期沒到,人先死半條,所以還是自己的身子要緊。反正兩個人是一起違規,誰也告不著誰的狀,陪祭的大臣們更是沒人敢說他倆的不是。他倆一開頭,其他皇子們雖較為收斂些,但也不免隨之效仿,反而是靖王軍人體魄,純孝肝膽,守靈時盡哀盡禮,一絲不苟,迥異於諸皇子。因為靖王的封位僅是郡王,所以他平時在隆重場合很少跟太子和譽王站在一起,此時大家連著三十天呆在同一個孝殿中,不同的表現看在陪祭的高階大臣們眼裏,那還真是良莠立見。
三十日的孝禮,梅長蘇是在自己房中盡的。晏大夫雖知這樣對他身體傷害極大,但若不讓他寄表哀思,隻怕積鬱在心,更加不好,所以也隻能細心在旁調理。因他隻肯食白粥,黎綱和吉嬸更是費盡了心思瞞著他在粥中加些滋補藥材,還要小心不要被他察覺出來。好在梅長蘇悲傷恍惚,倒是根本沒有留意。
由於大人物們都被圈進了宮裏,整個皇城日罷市、夜宵禁,各處更是戒備禁嚴,生怕在服喪期出點兒什麽淫盜凶案,這三十日竟過得安靜無比,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事件,黎綱與近期趕到京城的甄平主內,十三先生主外,局麵仍是控製得穩穩的,力圖不讓守孝的宗主操一點兒心。
守靈期滿,全儀出大殯,這位曆經四朝,已近百歲,深得臣民子孫愛戴的高齡太後被送入衛陵,與先她而去四十多年的丈夫合葬。靈柩儀駕自宮城朱雀大道出,一路哀樂高奏,紙錢紛飛。與主道隔了一個街坊的蘇宅內也可清楚地聽到那高昂哀婉的樂音,梅長蘇跪於廊下行禮,眼睛紅紅的,但卻沒有落淚。
出殯日後,皇帝複朝。但因為大家都被折騰得力盡神危,所以隻是走了走過場,便散了回家見親眷,好好洗個澡吃一頓睡一覺。
而梅長蘇經此一月熬煎,未免病發。好在晏大夫一直在旁護持著,不象前幾次那樣凶險,有些少量喀血、發燒咳嗽、盜汗和昏暈的症狀,發作時服一劑藥,也可勉強調壓下去。
昏睡了一下午後,梅長蘇入夜反而清醒,擁被坐在床頭,看飛流折紙人。視線轉處,瞥見案上一封白帖,是霓凰郡主自雲南由專使飛騎遙寄來的,昨日方到,上麵隻寫了“請兄保重”四個字,當時看了仍是傷心,便擱在一旁,想來黎綱等人不敢隨意處置,因此一直放在書案之上。
“飛流,把帖子拿過來。”
少年身形一飄,快速地完成了這項任務。梅長蘇展開帖麵,盯著那四個清秀中隱藏狂狷的字,出了半日神,又叫飛流移燈過來,取下紗罩,將帖子湊在燈焰上點燃,看著它慢慢化為灰燼。
“燒了?”飛流眨眨眼睛,有些驚奇。
“沒關係,”梅長蘇淡淡一笑,“有些字,可以刻在心裏的。”
少年偏著頭,似乎聽不明白,但他不是會為這個煩惱的人,很快又坐在他的小凳上繼續折起紙人來,大概因為紙人的頭一直折不好,他不耐煩地發起脾氣,丟在地上狠踩了兩腳,大聲道:“討厭!”
梅長蘇招手,示意他拿張新紙過來坐在床邊,然後慢慢地折折疊疊,折出一個漂亮的紙人來,有頭有四肢,拉這隻手,另一隻還會跟著一起動,飛流十分歡喜,臉上扯了一個笑容出來,突然道:“騙我!”
這兩個字實在沒頭沒腦,不過梅長蘇卻聽得懂,責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藺晨哥哥教你的折紙方法是對的,沒有騙你,是飛流自己沒有學會,不可以隨便冤枉人!”
飛流委屈地看著手中的紙人,小聲道:“不一樣!”
“折紙人的方法,本來就有很多種啊。我會的這種,是我太奶奶教給我的……小時候,她常常給我折紙人、紙鶴什麽的,可我當時還覺得不喜歡,總想要從她身邊溜走,跑出去騎馬……”
“小時候?”少年十分困惑,大概是想象不出蘇哥哥也有小時候,嘴巴微微張著。
“是比我們飛流現在,還要小很多的時候……”
“哇?!”飛流驚歎。
“再拿張紙來,蘇哥哥給你折個孔雀。”
飛流非常高興,專門挑了一張他最喜歡的米黃色的紙來,眼睛眨也不眨,十分認真地看著梅長蘇的每一個動作。
等孔雀尾巴漸漸成型的時候,飛流突然轉了轉頭,叫道:“大叔!”
梅長蘇一怔,手上動作停了下來,吩咐道:“飛流去接大叔進來。”
“孔雀!”
“等大叔走了,蘇哥哥再繼續給你折。”
由於心愛的折紙活動被粗暴打斷,飛流對罪魁禍首蒙摯十分的不滿,帶他進來時那張俊秀的臉龐沉得象被墨染過一樣,全身的寒氣幾乎可以下好幾場冰雹,倒讓蒙摯摸不著頭腦,不知自己哪裏又惹到這個小家夥了。
“蒙大哥坐。”梅長蘇將孔雀半成品交給飛流,讓他到一邊玩耍,自己欠身,又坐起來了些,蒙摯趕緊過來扶他。
“蒙大哥勞累了一個月,好容易換班,宮城裏隻怕還忙亂,若是有空,怎麽不回府休息?”
“我不放心你,”蒙摯在燈光下細細看他,隻見越發清瘦,不由心中酸楚,勸道,“你和太皇太後的感情雖然深厚,但她已享遐齡,怎麽都算是喜喪,你還是要保重自己身子要緊。”
梅長蘇垂著眼,慢慢道:“你不用勸,道理我都明白,隻是忍不住……上次見太奶奶,她拉著我的手叫小殊,不管她是真的認出來了,還是糊塗著隨口叫的,總之她心裏一定是記掛著小殊,才會喊出那個名字……我一直盼她能夠等我,現在連這個念想也沒有了……”
“你的這份孺慕之情,太皇太後英靈有知,早就感受到了。從小她就最疼你,一定舍不得你為她這麽傷心。聽說晉陽長公主生你的時候,她老人家等不及你滿月進宮,就親自趕到林府去看你呢。我在宮裏當侍衛時,也常常見到太皇太後帶著一群孩子,可中間最得她偏愛的,一直都是你。雖然那個時候,你實在淘氣得可以……”
“是嗎?”梅長蘇眼角水光微閃,唇邊卻露出了溫暖的微笑,“我這幾天,也常常想起過去的那些事情……每次闖禍,都是太奶奶來救我,後來爹爹發現隻要不打我,太奶奶就不會插手管得太過分,所以就想了些雖然不打,但卻比責打還要讓我受不了的懲罰方法……”
“我知道我知道,”蒙摯也露出懷念的笑容,“有一次,你惹了個什麽事……大概是弄壞先皇一件要緊的東西吧,林帥很生氣,明明是隨駕在獵場,結果他偏偏不讓你跟我去學騎射,反而把一堆孩子塞給你,罰你看管,還不許出紕漏,當時你自己還是個大孩子呢。”
梅長蘇點著頭,顯然對這件事也印象深刻,“那個時候的我,寧願一個人跑去鬥熊,也不想帶一堆吵鬧不休的男孩子。景睿倒還安靜,可是那個豫津啊,跑來跑去沒有半刻消停……”
“所以你就拿繩子把他拴在樹上?”蒙摯挑了挑眉,“害得好心來陪你的靖王勇背黑鍋,說那是他拴的……”
“但最終罰跪的人還是我,直到太奶奶把我救走……當時覺得十分委屈,心想明明景琰都說了是他幹的為什麽還是罰我……”梅長蘇笑著笑著,又咳嗽了起來,半日方才停歇,微微喘息著繼續道,“這些事回想起來,心裏就象揣了一個被火烤著的冰球,一時暖暖的,一時又是透心的涼寒……”
“小殊……”蒙摯心頭一陣絞痛,欲待要勸,卻又找不出合適的話來,鐵鑄般的漢子,也不免紅了紅眼圈兒。
“你別難過,”梅長蘇反過來安慰他道,“太奶奶現在入土已安,我也過了最傷心的那幾天,現在好多了。隻不過能陪我聊聊過去那些舊事的人,如今唯有蒙大哥你一個,所以難免多說了幾句……”
蒙摯長歎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實我心裏也甚是矛盾,既想跟你多聊聊過去,讓你記住自己不僅僅是蘇哲,也依然還是林殊,但又怕說得太多,反而引起你傷心。“
“你的好意我明白,”梅長蘇抬起雙眼,眸色幽深,“可無論是林殊也好,蘇哲也罷,都不是紙折泥捏的,所以這點熬煎,我還受得住。以後尚有那麽多的事要做,豈可中途就倒了?蒙大哥,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走到最後一步,你也要相信我才對。”
蒙摯聽到他說“最後一步”時,心頭不由自主地一顫,細想又不知為了什麽,忙強顏笑道:“我當然相信你,以你的才華和心性,何事不成?”
梅長蘇溫和地向他一笑,仰*在背枕上,又咳了兩聲,催道:“你早些回去吧,要多陪陪嫂夫人才對。你看我現在還好,沒什麽值得擔心的,歇了這換班的一天,大統領又該忙了。”
蒙摯見時辰確已不早,也怕耽擱梅長蘇休息,便依言起身,站著又叮囑了最後一句:“事有緩急,現在你養病最重要,其他的事都要放在後麵,反正也不急在這一時,徐緩圖之才更穩妥啊。”
梅長蘇點頭應承,不許他再多停留,召了飛流來送客,少年急著要折孔雀,對這一指令執行得極有效率,幾乎是連推帶打把蒙摯給趕了出去。
其時已是二更,梅長蘇聽著街上遙遙的梆子聲,撫著身上的孝衣,努力穩住了有些搖曳的心神。
既然已邁出了第一步,那麽……就一定要堅持到最後……
少年飛撲回來,遞過半隻孔雀。其實隻剩了最後的工序,一折一翻,再拉開扇狀的尾羽,形神便出。在飛流歡喜的驚歎聲中,梅長蘇緩慢地將掌中的孔雀托高,喃喃地道:“太奶奶,你看見了嗎?”
第一百零八章 送別
師姐妹二人商議停當後,不再多坐,會了帳起身,正準備各自分手。恰在此時,蘇宅角門突然又再次打開,晃悠悠抬出了一頂青布鑲邊的小轎。秦般若認出那是梅長蘇時常用來外出代步的轎子,心中一動,立即尾隨在後跟了過去。四姐生性閑淡,多餘的事根本沒興趣,秦般若沒有叫她,她也不出聲,自己一個人悄悄走了。
本來秦般若一直以為,梅長蘇之所以從後院角門出來,當然是想掩蓋行蹤,可是跟了足足兩條街後,她才不得不確認,人家走後門隻是因為那裏距離南越門比較近,不會繞路。
出了南越門,行人不似城中那般穿流如織,秦般若一來疲累,二來並非武技高手,周圍的人一稀疏,她便不敢再繼續跟蹤下去,隻得停了腳步,眼看著那小轎悠悠去了。
當然,秦般若並不知道梅長蘇出城後也沒有走太遠,一行人隻沿著南下的大道走了約兩裏路,便在一處小坡上的歇馬涼亭旁停下,下轎進入亭中。隨從們在亭子裏安置了酒茶,梅長蘇便很清閑地在石凳上坐了,拿了卷書斜依亭欄慢慢翻看起來。
大約半個時辰後,城門方向騰起一股煙塵,隨侍在旁的黎綱首先張望到,叫了一聲“宗主”。梅長蘇掩卷起身,遙遙看了一下,因為距離還遠,模模糊糊隻見兩人兩騎,一前一後隔著半個馬身,正向這邊奔來。
黎綱的目力更好,當梅長蘇還在定晴辨認來者是不是自己要等的人時,他已確認清楚了,低聲道:“宗主,是他們兩個。”
梅長蘇嗯了一聲,沒說什麽,但黎綱已經會意,立即離開涼亭,來到大道旁。兩騎越奔越近,眉目已漸清晰,隻是看樣子似乎暫時還沒有注意到黎綱。他正想舉臂招手吸引來者的視線,奔在前麵的那人不知為何突然勒韁停了下來,撥轉馬頭回去張望。
不過他的這個行動很快就有了解釋。隻見飛塵之後,第三騎快速追來,馬上的人邊追還邊喊著:“景睿!景睿你等一等!”
這時蕭景睿身旁隨行的另一個人似乎著了急,連聲叫著:“大哥,大哥我們快走吧。”
蕭景睿抬起左手,做了個安撫的手勢,不僅沒有再走,反而翻身下了馬。
“大哥!”宇文念心裏發虛,又顫聲叫了一遍。
“念念,”蕭景睿向她淡淡地笑了笑,“那是我的朋友,他叫我,我也聽見了,怎麽能甩開不理?”
“可是……你答應……”
“你放心,我答應隨你回去探望他,就一定會去的。這又不是逃亡,我的朋友來送送行,你怕什麽?”
就在這兩三句話間,言豫津已奔到近前,看起來風塵仆仆的,服飾不似往日光鮮。他甩鞍下馬後,直衝至蕭景睿麵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問道:“景睿,你去哪裏?”
蕭景睿毫不隱瞞地答了四個字:“大楚郢都。”
“景睿!”
“念念收到來信,她父親病重,想要……想要見我一麵……家母也準許,所以於情於理,我都該去探望一下。”
言豫津原本是趕來挽留他的,聽到這個緣由,反倒沒有話講,抓著蕭景睿胳膊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鬆了鬆。不過呆了片刻後,他到底不放心,又追問了一句:“那你還會回來吧?”
蕭景睿垂下眼簾,“母親還在,哪有永遠不回來的道理。”
他這句話語氣淡淡,可言豫津聽在耳中,卻覺得心中酸楚。隻是人家蕭景睿尚且可以保持平靜,沒道理自己反而激動起來,所以忙抿著嘴角穩了穩情緒,好半天才道:“景睿,那天之後,我一直想找你好好聊聊,可時機總是不對。既然現在你要走,該說的話必須要說了。景睿,有些事情你真的不要太在意,那畢竟已經過去了,是上一輩子的恩怨,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好了豫津,”蕭景睿低聲打斷他,“不用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隻是……怎麽都不能說跟我沒關係。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兄弟姐妹,這是斬也斬不斷的關係,何況還有多年的親情,多年的恩義,這一切……不是說揭開了什麽真相就能撕擄開的……”
“景睿……”
“我明白你是想勸我想開一點,你希望我還是以前的蕭景睿。但是豫津,這一點我真的做不到。對我來說,僅僅一夕之間,周圍已人事全非,既然一切都變了,我又怎麽可能不變?所以無論我願不願意,蕭景睿早已不是以前的蕭景睿,隻能讓你失望了。”
言豫津深深吸了一口氣,踏前一步,雙手用力握住了蕭景睿的肩頭,使勁搖了搖,一字一句道:“沒錯,我的確希望你還是以前的你。不過你既然做不到,那也沒關係。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反正你一直在變,從以前胖嘟嘟的小矮子,變成現在又高又俊;從安安靜靜不愛說話,變成會跟著謝弼一起吐我的槽。我不介意你繼續變下去,反正不管你怎麽變,你還是我那個獨一無二的朋友,咱們兩人的交情是不會變的!所以你給我聽著,不管你走到哪裏,一定要記住我這個朋友,要是你敢忘,我可絕對饒不了你,聽明白了嗎?”
他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聲音已有些喑啞,眼圈兒也已經發紅,按在蕭景睿肩頭的手,力度更是大到手指都捏得發疼。他這一番話並不長,但話中所蘊含的真摯、坦然和溫暖,誰也不會懷疑。蕭景睿低下頭,眼眶有些發潮,連旁觀的宇文念都忍不住轉過臉過,悄悄用指尖拭了拭眼角。
“好啦,現在你想去哪裏就去吧,反正以前你也到處跑的,隻是大楚遠了些,你要保重。”言豫津吸了吸鼻子,退後一步,“有事沒事的,記得寫信給我。”
蕭景睿嗯了一聲,抬起頭。兩人相互凝望著,都不約而同地努力露出了微笑,隻不過在彼此含笑的表情下,他們看到的卻都是無法掩蓋、無法稀釋的憂傷。
因為兩個年輕人心裏都明白,這一分別,不知何日才會再見。
太皇太後守喪期一過,連蒞陽長公主也會離京前往自己的封地,到時就算蕭景睿回梁,也很難再踏上帝都的土地。
他們二人出身相仿,年齡相近,性情相投,本以為可以一直這樣莫逆相交,本以為一定會有差不多的人生軌跡,誰知旦夕驚變,到如今眼睜睜天涯路遠。
即使是樂觀如言豫津,此時也不禁心中茫然。
“大哥,我們走吧?”宇文念揉著紅紅的眼睛走了過來,牽了牽兄長的袖子。
蕭景睿和言豫津同時抬起雙臂,緊緊擁抱了一下。
“你上馬吧,我看著你走。路上要小……”言豫津正強笑著說最後一句道別的話,語聲卻突然梗住,視線落在蕭景睿身後某個地方,表情有些古怪。
蕭景睿立刻察覺到,轉身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隻見十丈開外的地方,黎綱正腰身筆挺地站在路邊,見他回頭,立即舉手指向旁邊的小山坡。
其實在隨著黎綱的指引抬頭之前,蕭景睿就已經明白自己會看到誰,所以最初的一瞬間,他有些猶豫,但不過片刻之後,他還是坦然地抬起了雙眼。
半坡涼亭之上,梅長蘇憑欄而立,山風滿袖,雖然因為稍遠而看不清他麵上的細微表情,但那個姿勢卻清楚地表明,他是專門在此等候蕭景睿的。
“景睿……”言豫津有些擔心地叫了一聲。
蕭景睿定了定神,回頭淡淡地道:“他大概也是來送行的,我過去說兩句話。”
“我陪你一起……”這句衝口而出的話隻說了半句便停住了。聰明如言豫津,自然明白有些心結必須當事人自己去解,絕非旁人可以插手,所以最終,他也隻是退後了幾步,不再多言。
宇文念原本不太清楚蕭景睿與梅長蘇之間曾經的朋友關係,所以有些摸不清狀況,正上前想問上兩句,卻被言豫津一把抓住,拉了回來
蕭景睿這時已大踏步邁向涼亭,雖然臉色略白,但神態和步伐都很平穩。
“請坐。”梅長蘇微微笑著,提起石桌上的銀壺,斟好滿滿一杯清酒,遞了過去,“此去路途遙遠,杯酒餞行,願你一路平安。”
蕭景睿接過酒杯,仰首一飲而盡,擦了擦唇角的酒漬,還杯於桌,拱了拱手道:“多謝蘇先生來送行,在下告辭了。”
梅長蘇凝目看著這年輕人掉頭轉身,一直等他走到了亭邊方輕輕問了一聲:“景睿,你為什麽不恨我?”
蕭景睿身形一頓,默然了片刻,徐徐回身直視著他,答道:“我能恨你什麽呢?我母親的過往,不是你造成的;我的出生,不是你安排的,謝……謝侯的那些不義之舉,都是他自己所為,並非由你慫恿謀劃……你我都明白,其實讓我覺得無比痛苦的,說到底還是那個真相本身,而不是揭開真相的那隻手。當年的事根本與你無關,我也不至於可笑到遷怒於你,讓你來為其他人做的錯事負責。”
“可是,我本來有能力讓真相繼續被掩蓋的,但我讓它爆發了,而且爆發得那麽激烈,絲毫沒有考慮過你的感受,也沒有顧及過你我之間的交情,你對此,多多少少也應該有一些怨言吧?”
蕭景睿搖著頭,慘然一笑:“說實話,你這麽做,我曾經很難過。但我畢竟不是自以為是的小孩子,我知道人總有取舍。你取了自己認為重要的東西,舍棄了我,這隻是你的選擇而已。我不可能因為你沒有選擇我而恨你,畢竟……你並沒有責任和義務一定要以我為重,就算我曾經那樣希望過,也終不能強求。”
“我確實不一定要以你為重,但自從你我相交以來,你對我卻一直是赤誠相待的,在這一點上,是我愧欠你。”
“我之所以誠心待你,是因為我想要這麽做。如果能夠爭取到同樣的誠心,我當然高興,如果不能,也沒什麽好後悔的。”
梅長蘇眼神愴然,麵上卻仍帶著微笑:“你雖然不悔,但你我之間,終究不可能再做朋友了。”
蕭景睿低下頭,默然不語。自兩人結識以來,他一直仰慕梅長蘇的才華氣度,將他視為良師益友,小心認真地維係著那份友情。可是沒想到一步一步,竟會走到今日這般不能再續為友的地步。
其實認真算起因果來,兩人之間除了一些心結以外,也沒什麽抹不開的血海深仇。但是經過了這麽多事,蕭景睿已經深刻地感覺到言豫津以前說的話很對,他與梅長蘇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們之間有太多的不對等,缺乏成為朋友的基礎。
無恨,無怨,已經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也許將來,成長可以帶來變化,也許將來,還會有意想不到的交集,可至少在目前這個階段,他們的確正如梅長蘇所說的,不可能再做朋友了……
“景睿,”梅長蘇踏前一步,柔和地看著年輕人的臉,“你是我認識的最有包容心的孩子,上天給了你不記仇恨、溫厚大度的性情,也許就是為了抵銷你的痛苦。我真心希望以後,你可以保持這份赤誠之心,可以得到更多的平靜和幸福,因為那都是你值得擁有的……”
“多謝。”蕭景睿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其實他心裏還有很多話,隻是到了唇邊,又覺得已是說之無益,所以一定神,再次轉身,快步離開了涼亭。
宇文念和言豫津都在坡下大道上等著他,三人重新會合後,隻說了簡單的幾句道別之語,蕭景睿兄妹便認鐙上馬,向南飛馳而去。言豫津目送他們身影消失,表情悵然,再抬頭看看仍在涼亭中的梅長蘇,猶豫了一下,還是過去打了個招呼。
不過這不是攀談的場合,兩人也沒有攀談的心情,所以客套數語後,言豫津便出言告辭,自己上馬回城去了。
“宗主,此處風大,我們也回去吧?”黎綱過來收了酒具,低聲問道。
梅長蘇無言默許,緩緩起身出亭。臨上轎前,他又回頭看看了蕭景睿遠去的方向,凝住身形,陷入了沉思之中。
“宗主?宗主?”
梅長蘇兩條長而黝黑的雙眉慢慢向額心攢攏,歎息一聲,“大楚終究也非淨土……傳我的命令,派朱西過去,盡量照應一下吧。”
第一百零九章 始變
八月,對於朝野來說,原本有兩個極為重要的日子。一是八月十五的中秋大節,二是八月三十的皇帝壽誕。不過因為太皇太後的國喪,一應慶典都停了,所以前者隻是停朝放假,後者僅僅收了各地賀表,重臣宗室後宮舉行了幾場小型聚宴了事。
壽宴規模雖小,但眾皇族親貴依然要按慣例呈送壽禮。這一向是他們較勁的時候,大家都花了不少的心思。太子送了一麵九折飛針龍繡的大屏風,精工巧妙,華彩灼然,一抬出來便人人羨歎;譽王則不知從哪裏搜羅來一塊兩人來高,天然侵蝕穿鑿成一個“壽”字的太湖石,奇絕瘐美,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其他皇子們或送孤本古書,或送碧玉觀音,件件價值萬金,不一而論。靖王送的是一隻神俊獵鷹,調教得十分妥貼,神氣十足地站在梁帝臂上,歪著頭與皇帝對視,惹來一陣歡聲大笑。
本來梁帝對所收到的壽禮在表麵上都一樣地喜愛誇讚,可就因為這幾聲大笑,不少人暗暗看出了幾分端倪。
因為國喪期不能見音樂,宴飲氣氛終究不濃,雖然賓客們盡力談笑,但梁帝的興致始終不高,依禮接了幾輪敬酒後,便起駕回後宮去了。
禁苑內,皇後也早已安排六宮人等備好了內宴等候。梁帝在外殿已飲了幾杯酒,歪歪地*在軟枕上接受後妃命婦們的朝賀,因覺得腰部酸疼,禮畢後便命靜妃過來坐在身旁按摩,兩眼時睜時閉地看著堂下。
雖是皇帝壽日,但喪期服飾有製,大家既未敢著素,也未敢豔妝,一眼望去,不似往年那般花團錦簇,五彩華麗,反倒更覺雅致。
宗室外官的命婦行罷禮,全都退了出去,殿中隻餘宮妃公主。皇後自然首先捧酒敬賀,之後便是越貴妃。因太子屢受斥責,越貴妃在宮中也低調了許多。今日她隻描了描纖長入鬢的柳眉,未曾敷粉點朱,一張臉蒼白清淡,帶著薄薄的笑容,沒有了以前的豔麗驚人,反而令人更覺憐惜。
梁帝從她白如象牙般的手中接過金杯,啜飲了一口,凝望了一下她低眉順目的模樣,想起方才在外殿,太子也是神態畏縮,形容削瘦,心中登時一軟。
他雖然惱怒太子行為不端,但對這母子二人畢竟多年恩寵,情分猶存。何況現在歲齒日增,有時對鏡照見鬢邊星星華發,常有垂暮之憂,心性上也終究不能再似當年那般狠絕。
“你近來瘦了些,可是身子不適?也該傳禦醫來瞧瞧……”梁帝撫著越妃的肩頭,柔聲道,“夜秦又貢來了一些螺黛,朕晚間就命人送到你哪裏去。”
“謝陛下。”越貴妃眼圈兒微紅,但又不能在這樣的日子裏落淚,忙盡力忍了回去,眸中自然是水氣蒙蒙,波光輕漾。梁帝看了心中愈發憐愛,握住她手讓她坐在自己右邊,低聲陪她說話。
皇後有些氣悶,不由瞧了正在皇帝側後方為他捶肩的靜妃一眼,見她眼簾低垂,神情安靜,好象根本沒任何感覺似的,心知多半指望不上她來爭取梁帝的注意力。正轉念思忖間,看到旁邊幾個年紀尚幼的公主,忙抬手示意,讓這些女孩子們圍了過去敬酒。
跟外殿的壽宴一樣,這場內宴也沒有持續多久。酒過三巡,梁帝便覺得困倦,吩咐皇後停宴,發放例賞,之後便起駕回自己寢宮休息去了。
也許是勞累,也許是病酒,次日梁帝便感覺有些積食懶動,傳旨停朝一日。禦醫隨即趕來宮中,細細診斷後又沒什麽大病,隻能開些疏散的方子溫療。梁帝自己也覺得隻是發懶,並無特別不舒服的地方,不想動靜太大,傳旨令皇族朝臣們不必入宮問疾,自己服了藥睡了幾個時辰,下午起身時果然神清氣爽了好些。
雖然身體狀況轉好,但梁帝依然不想處理政事,看了幾頁閑書,突然想起越妃母子昨日憔悴,心中一動,立即喚來高湛,叫他安排車駕,準備悄悄到東宮去探望一下太子,以示恩好。
皇帝說要“悄悄”去,那當然不能事先傳報,高湛便隻通知了禁軍大統領蒙摯安排防衛,皇駕一行沒有興師動眾,連同蒙摯本人及隨從在內不過數十人,沿著禁苑與東宮間的高牆甬道,快速安靜地來到東宮門前。
聖駕突然降臨,東宮門前值守的眾人慌成一團,七七八八跪了一地。因為梁帝已到了眼前,大家忙著行禮,誰也不敢這時候起身朝裏麵跑,一時間並無一個人進去稟知太子。
“太子在做什麽?”梁帝隨口問道。
一個身著六品內史服色的人戰戰兢兢地答道:“回……回、回稟陛下,太子殿下在、在……在裏麵……”
“廢話!不在裏麵會在哪裏?朕問他在裏麵幹什麽?!”
“回、回陛下……奴才不、不清楚……”
高湛見他應答得實在不成體統,忙岔開道:“陛下,讓他們去通知太子殿下來接駕吧?”
梁帝“嗯”了一聲。高湛隨手指了指剛才回話的那名內史,小聲道:“還不快去!”
那內史叩了頭,爬起來就朝裏麵跑,因為慌亂,下台階時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袍,砰地跌了個狗吃屎,又忙著要起來快跑,看那姿勢真可謂是連滾帶爬。
梁帝在後麵瞧見他狼狽的樣子,忍不住大笑,但剛笑了兩聲,心中又陡然起疑。那內史他約摸認得,常在太子身邊侍奉,雖品級不高,可也不是未曾見過駕的新人,就算今天自己來的意外了些,也不至於就嚇得慌亂成這樣啊……
“叫那人回來!”
高湛趕緊命小太監將那內史追了回來,帶到梁帝麵前跪著等待詢問。
“你剛才說……你不清楚太子在裏麵做什麽?”
內史蜷成一團,伏在地上不敢抬頭,顫聲道:“奴才的確不……不清楚……”
梁帝目光陰沉地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冷冷地道:“所有人都給朕跪在這裏,不得通報,不得擅動。蒙摯,高湛,你們隨朕進去!”
“是。”
躬身領命後,高湛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他雖不知宮中是個什麽情形,但總覺得沒對,害怕鬧出什麽風波來,不由悄悄瞟了蒙摯一眼,想看看他的意思,沒想到這位大統領臉上根本沒什麽明顯的表情,隻是垂首默然隨行。他也隻好把自己的身子彎得更低,小步半跑著跟在越走越快的梁帝身邊。
東宮規製雖不比天子宮城,但畢竟是儲君居所。從正門到太子日常起居的長信殿,那還是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的。梁帝適才懷疑太子此刻在自己宮中行為不妥,心中不悅,所以才決定暗中進去親眼看看,可他畢竟年事已高,沒走多久,便有些氣喘。
高湛是最諳聖意的,早已提前做了準備,手一揮,一直跟在後麵的六人步輦便抬了上前。梁帝扶著內侍的手上了步輦端坐,行動速度頓時比他自己走快了近一倍。這樣一路進去,沿途當然又遇到不少東宮人等,這些人雖不明情況,但是蒙摯令他們噤聲的手勢還是看得懂的,紛紛跪伏在路邊,無一人敢動。
過了明堂壁,轉永奉閣,接下來便是長信殿。梁帝下輦,剛踏上全木鋪製的殿廊,便聽到裏麵傳來絲竹樂聲,登時大怒,步子也加快了些。
國喪期全國禁音樂,這是禮製。隻不過三年孝期長了些,到後來民間一般都會有不少人開始悄悄違製,隻要不公開不過分,不經人舉報,朝廷也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太子畢竟身份不與常人相同,一來他是儲君,二來是太皇太後的嫡係子孫,國孝家孝背著兩層,何況現在也不是喪製後期,連半年都沒過呢,東宮便開始演樂,實在是悖禮之極。
不過要說太子不知道此時演樂違禮那當然不是,隻不過他一向享樂慣了,耐不得喪期清寂,近來又心情鬱悶壓抑,忍不住想要解解悶,加之以為關了長信殿的門窗悄悄在裏麵玩樂,東宮輔佐禦史言官都不可能會知道,未免行為放浪了些。而對於父皇的突然到來,由於以前根本沒有發生過,他更加是想也未曾想到。
梁帝在廊下緊閉的殿門前略站了一會兒,聽到裏麵刻意壓低了一些的樂聲,臉色十分難看。但此時他還殘餘了些理智在腦中,知道自己要是這樣闖了進去,太子喪期演樂大不孝的罪名就坐實了,對於曆來標榜以孝治國的大梁來說,這可不是一樁小罪,足以壓翻太子本已薄弱的所有德名,到時不僅一個廢字就在眼前,隻怕東宮相關的人也會跟著掛落一大批。退一步來說,即使現在對太子已動廢念,不再有憐惜之意,梁帝還是想要徐緩地做這件事,並不想讓一個預料外的突發事件成為廢嫡的緣起。
念及此處,梁帝忍了忍心中怒意,沒有出聲,黑著一張臉轉身,正打算悄悄離去,裏麵突然傳來了說話的語聲。
“殿下……再喝一杯嘛……陛下有恙,今日又不會召殿下了,醉了也無妨啊……”
嬌柔的媚語後是太子的一聲冷哼,“即使父皇無恙,他也不會召我。現在除了譽王,父皇眼睛裏還有誰?”
“殿下怎麽這樣說呢,您是當朝太子,是將來的皇帝,陛下眼裏,當然應該隻有您了……”
“算了吧,我早就看透了,父皇無情多疑,總是罵我不修德政……他也不想想,要不是他扶了個譽王起來跟我做對,我何至於幹那些事情……我的德行不好,父皇的德行難道就好了?”太子說了這一句,又大聲慘笑,接著便是吞酒擲杯之聲。
梁帝麵色鐵青,全身篩糠般顫抖。高湛擔心地走近些,伸手想要攙他,卻被猛力推開,幾乎跌坐於地。梁帝根本看也不看他,幾步衝下台階,從蒙摯腰間拔出一把長刀,轉身又衝了回來。高湛嚇得臉發白,膝行幾步抱了梁帝的大腿,小小聲地哭喊著:“陛下三思!陛下三思!”
其實梁帝隻是急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剛執刀衝至緊閉的殿門前,人又覺得茫然,回手揮刃用力一劈,在殿門前朱紅圓柱中劈出一道深痕,隨後狠狠擲刀於地,大踏步地轉身走了。
這一番動靜不小,殿中的太子已驚覺,撲爬出來看時,隻瞥見梁帝赭黃的衣袍一角消失在外殿門外,再回眸看看柱上刀痕,頓覺汗出如漿,頭上嗡嗡作響,全身的骨頭如同一下子被抽走了一般,整個人癱軟在地。
第一百一十章 風雨欲來
梁帝一怒之下離開東宮長信殿,不坐步輦,不要人扶,走得委實太急了些,剛到永奉閣,便突覺眼前一黑,向後栽倒,幸而蒙摯快速扶住,才沒有傷著。高湛忙從袖中取了安神香盒,吹了些藥粉入梁帝鼻中,他打了個噴嚏,發紅的雙眸才漸漸清明。
“陛下……”蒙摯為他捋背輸息,扶到路旁山石上坐了,徐徐勸道,“龍體最為緊要,請陛下保重。”
梁帝拿過高湛遞來的手巾擦了擦臉和眼睛,大半個身子的重量*在蒙摯的臂上,重重地喘息。時間一久,方才充盈於胸間的怒氣漸漸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底一片愴然與悲涼,目中不禁落下淚來,佝僂著腰背咳嗽,發黃的臉上皺紋似乎又深了好幾分。
“蒙卿……東宮如此怨懣,難道朕……真的做錯了什麽嗎?”
蒙摯被他問得發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到梁帝身邊曆任至禁軍統領,時日不可謂不久,但多年以來,他隻見過這位皇帝陛下駕馭製衡臣下皇子們,手段百變,從無自我懷疑和力不從心的時候,幾時見過他這般憔悴感慨,軟弱傷心得如同一位普通的父親?看著那花白的頭發,顫抖的幹枯雙手,混濁蒼老的眼眸,回想起他當年殺伐決斷的厲辣氣質,令人不禁恍惚怔忡,感覺極是陌生。
也許,人老了之後,真的會改變許多……
“陛下,東宮這邊,您打算……”蒙摯問了半句,又覺不妥,忙咽了回去。
梁帝抬袖拭了拭淚,咬牙想了半日,麵色猶疑不定,也無人敢催問他。足足半盅茶功夫過去,他方吩咐道:“今日之事,嚴令不得外傳,先隱下來。”
蒙摯和高湛聞言都有些意外,卻都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隻默默領命。不過梁帝到底不是恩寬之人,沉吟了一陣後,他又補充了一句:“從現在起,封禁東宮,一應人等,不得隨意出入。”
蒙摯遲疑地問道:“包括太子嗎?”
“包括太子!”梁帝語氣沉痛,卻也堅決,“太子三師,非領旨也不得入見。這個事,蒙摯你來辦。”
“請陛下恕罪,”蒙摯跪下道,“幽禁太子事體重大,僅奉口諭臣難以履行。請求陛下賜聖旨詔命。”
梁帝看了他一眼,正要說話,高湛突然道:“陛下,太子殿下追過來了,跪在仙液池邊,您見不見?”
“……叫他回去,朕現在……不想見他……”梁帝閉了閉眼睛,聲音甚是疲累,“……抬輦過來,回宮吧……”
“陛下,”蒙摯有些著急,“臣這邊……”
“傳輦!”高湛尖尖的聲音有些刺耳地響起,打斷了蒙摯的話。
梁帝這時已經起身,顫巍巍地踩上步輦的踏板,搖搖不穩。在高湛的指揮下,三四個小太監圍過來扶著,總算安置他坐得平穩。
“陛下……”蒙摯候他坐好,正要再說,高湛又高聲一句“起駕——”把他的聲音蓋了下去。等蒙摯皺著眉頭再近前一步時,梁帝已伏*在輦中軟枕上,閉著眼睛揮了揮手。
他此刻滿麵戚容,手勢的意思明顯是不許人再打擾,蒙摯雖然為難,也隻好不再多問,跪送他上輦去了。
聖駕離開,東宮沉寂如死。蒙摯按下心中感慨,立即開始處理後續事宜。隱住今日長信殿之事不外傳並不難,一來在場的人並不多,嚴令禁軍噤口蒙摯自然做得到,內廷的人高湛會處理,東宮的人更是不敢多說一個字,所以簡簡單單就把消息封鎖得甚是嚴密。
不過禁止所有人出入東宮就難了些,太子本人還好說,他自己對幽禁的原因心知肚明,絕望之下不敢廝鬧,他一安靜,東宮其他人更不敢出聲,因此最難的部分主要在外麵。別人倒也罷了,太子少師、少保、太傅等人是每天都要來見太子的,這些人雖不是黨爭中人,卻一門心思履行職責,太子有過,立即上本罵得最凶的是他們,但太子被左遷至圭甲宮時,保得最厲害的也是他們,隻是這樣的古雅之臣,如今在朝中已無實權,不似前朝那般舉足輕重,因此太子禮敬他們,卻不倚*他們,譽王重視他們,卻也不忌憚他們,很多時候他們都是象征性的,在真正劍拔弩張爾虞我詐的黨爭中起的作用並不大。可不管是否有實權,這些老先生都是太子三師,蒙摯隻憑“聖上口諭”四字,又不能詳說理由,要攔住他們實在為難。再說了,幽閉東宮儲君這樣震動天下的大事,連道明發諭旨都沒有,也難免招人質疑。
在被三師折騰了足足一個時辰之後,口幹舌燥的蒙摯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做法太傻了,講什麽道理啊,現在哪裏是辯論的時候,這件事也根本由不得他來辯論,所以從一開始就錯了。
想通了這一點,蒙摯立即明白該怎麽辦。托辭躲開後,他專門指派了幾個愣頭愣腦的小兵去守宮門,無論人家說什麽,硬梆梆頂一句“奉聖上口諭”回來,誰要想跟這些兵講道理,那場麵絕對是一邊講不清,一邊聽不懂。三師們被氣得跳腳,嚷嚷著讓這些兵去找蒙摯來,結果他們直愣愣答一句“沒資格跟大統領說話”,半步不挪,差點把老年人氣得犯病。
躲開了東宮官員和那些老臣,蒙摯輕鬆了些,回來調班,把最得心應手的人重編輪值,安排去了東宮。幸好梁帝這邊是回了宮後就犯病,一直躺在芷蘿宮沒有挪動過,省了蒙摯不少事。到次日上午,太子被禁的消息漸漸傳開,各方前來打探的人一波波的。東宮進不去,內監高湛管得嚴,禁軍方麵也撬不開嘴,越是沒有真實的信息來源,越是猜得邪乎,連譽王都顧不得表現出避嫌的樣子,親自來拜訪蒙摯,想探點口風。不過他撲了個空,蒙府和統領府都沒找著人,本以為他在內苑當值,結果查找後居然也不在,可謂是消失得無蹤無影。
不知真正的原因,就不好製定相應的對策,再加上梁帝臥病不朝,在後宮隻讓靜妃服侍,連皇後和越貴妃都不見,探聽不到他的真實態度,無論是打算力保的,還是準備火上澆油的,全都不敢妄動,各種各樣奇怪的論調私下流轉著,朝野亂成一片。
當然,身為事件重要人物之一的蒙摯雖然不知隱身何處,但他肯定不是真的消失了。誰也找不到的這位大梁第一高手此時正站在靖王的寢室之中,麵對吃驚的房間主人比劃著一個安撫的手勢。
“殿下放心,沒有任何人發現我過來,”蒙摯低聲道,“東宮之事,我覺得還是盡早來稟知殿下比較好。”
靖王原本就是心性沉穩之人,近來又更曆練,所以一驚之後,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吩咐門外的心腹不放任何人進來後,他拉著蒙摯進了裏間,一麵開啟密道門,一麵道:“見了蘇先生再說吧,免得你說第二遍。”
蒙摯應諾一聲,跟在靖王身後進了密道,輾轉來到那間已去過幾次的密室。靖王拉動安置在牆麵裏的鈴繩,通知梅長蘇自己的到來,可等了比平時長一倍的時間後,依然沒有謀士的身影出現,讓密室中的兩人都有些不安,但又不能直接穿過去察看究竟。
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蘇宅那邊的密道裏終於有了動靜,不過就算是武功遜於蒙摯的靖王也能確定,那門響之後便飄乎無聲的來人一定不是梅長蘇。
果然,傾刻之後,飛流年輕俊秀的麵龐出現在密室入口,冷冰冰語氣生硬地道:“等著!”
蒙摯看了靖王一眼,見他沒有生氣的樣子,便踏前一步,問道:“飛流,是蘇哥哥叫你來的?”
“嗯!”
“蘇哥哥呢?”
“外麵!”
“外麵臥房裏?”
“更外麵!”
“在客廳嗎?”
“嗯!”
蒙摯大概有些明白了,“是不是有人來找蘇哥哥說話啊?”
“嗯!”
“是誰啊?”
“毒蛇!”
蒙摯嚇了一跳,“你說是誰?”
“毒蛇!”飛流最不喜歡重複回答同一個問題,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
蒙摯想了想,確認道:“是譽王嗎?”
“嗯!”
聽到此處,靖王和蒙摯都清楚了情況,略略放下心來,安穩坐下。飛流仍站在門外,認真地瞧著兩人,沒有要走的意思。靖王心中突然一動,向他招了招手,問道:“飛流,你為什麽把譽王叫做毒蛇?”
“蘇哥哥!”
靖王見過多次梅長蘇與飛流的相處模式後,大略也摸清了一點少年的思維方法,猜道:“是蘇哥哥告訴你他叫毒蛇的?”
“嗯!”
“你知不知道蘇哥哥為什麽要把他叫毒蛇呢?”
“知道!”
“你知道?”靖王有些意外,“為什麽呢?”
“惡心!”
“誰……誰惡心?譽王嗎?”
“蘇哥哥!”
靖王與蒙摯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有些不太明白,想了好半天,才想到一個大概合理的解釋,“飛流,你的意思應該不是指蘇哥哥是個很惡心的人,而是說他見了譽王之後就會覺得惡心,對不對?”
“嗯!”
靖王眼珠轉了轉,突然動了好奇之心,又問道:“譽王是毒蛇,那我是什麽?”
飛流偏著頭定定地看了他一陣,慢慢道:“水牛。”
蒙摯幾乎被嗆住,“水牛?你為什麽覺得靖王殿下是水牛啊?”
“不知道!”
“不知道?”蒙摯這次真的糊塗,“你是隨便選了水牛這個詞來指稱殿下嗎?”
“我想,”靖王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不過還算平靜,“飛流的意思是說,他不知道他的蘇哥哥為什麽要把我叫成水牛。”
蒙摯心頭一跳,忙替梅長蘇辯護道:“不會吧,蘇先生為人持重,怎麽會給殿下取綽號?那可不是他一向行事的風格啊。”
靖王淡淡道:“也許這位蘇先生,有我們不知道的另一麵呢?再說,他也不是第一個叫我水牛的人了,以前大皇兄……還有小殊,都這麽叫過我,他們常說我不愛喝茶愛喝水,脾氣又象牛一樣的倔,怎麽看都是一頭水牛……”
蒙摯這一下是真的被嚇得連呼吸都屏住了,臉上的肌肉僵著,好象是不知道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才好。不過他就算再多失態一會也無妨,因為梅長蘇恰在這時走了進來,靖王的視線被引了過去,定定地凝望著他的謀士。
“抱歉來遲了。譽王剛才來商議一些事情,才送走他。”梅長蘇正解釋著,看到靖王與蒙摯迥異的神情,立即覺察出室內氣氛不對,“怎麽了?你們剛剛……在說什麽嗎?”
“也沒什麽,”靖王緊緊盯著他的眼睛,語氣卻放得很淡,“我們正在說……水牛的事情……”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情
靖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整間密室裏最緊張的是蒙摯,最輕鬆的是飛流,介於他們兩人之間的梅長蘇反倒沒什麽驚慌的表現,不過也決不是故作輕鬆,他隻是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正在反應靖王到底說的是什麽意思,接著他好象明白了過來,這才略微表露出來一些意外、歉疚和惶恐的情緒,慢慢側轉身子,用含著責備意味的語氣叫了一聲:“飛流……是你亂說話嗎?”
“沒有!”少年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被責備,睜圓了眼睛,微張著嘴,非常委屈的樣子。
“飛流,我不是跟你說過,霓凰姐姐那是在玩笑,不可以學嗎?”
“你自己!”
梅長蘇好象被少年的反駁哽了一下,頓了頓方道:“是,蘇哥哥自己也學了兩次,也不對,我們以後一起改,聽到了嗎?”
“喔。”飛流偏著頭又看了靖王一眼,“改!”
“對不起,殿下。”梅長蘇這才向靖王躬身施禮,“年後霓凰郡主曾來作客,我們閑聊時她談起些當年舊事,我聽了覺得有趣,所以明知如此稱呼殿下十分失禮,私下裏還是忍不住用了兩次,誰知被飛流這孩子學去了。這是我唐突冒昧,請殿下恕罪。”
“原來是聽霓凰說的,”靖王臉部表情沒有大改,但低垂的眼眸中卻有一絲失望,“我還以為……”
他說到一半故意停住,可梅長蘇靜靜地站著,並不接話茬兒,倒是蒙摯忍不住追問了一句:“您以為什麽?”
“我還以為蘇先生以前……認識別的什麽人……”靖王的目光迷蒙了一下,之後突一凝神,複轉清明,微微笑著道,“想不到霓凰郡主真是看重蘇先生,連過去的舊事都願意講給你聽。”
“難道殿下不覺得我是個好聽眾嗎?”梅長蘇坦然一笑,“對於霓凰郡主我也十分敬重,所以很多看法並沒有瞞她。雖然她現在尚不知我已投入殿下幕中,但卻知道我以前甚是景慕祁王,曾有心為他效力,如今應付譽王不過是為時事所迫,虛與委蛇罷了。有了這個共識,她對我也少了些戒備,說些不要緊不機密的舊事,無外乎抒發情懷罷了。再說郡主身邊也實在沒有知心朋友,她與殿下你同掌兵權,淵源又深,為避嫌不能交往過密;與夏冬之間存有舊日心結,好些話都隻能避而不談;穆青年紀又小,沒有經過那段時日,也不了解那些事件……我雖然不能算她的好友,到底有這個年紀,這個閱曆,多多少少能與她有些共鳴。我想,這大概就是郡主青眼於我的主要原因吧?”
靖王看他一眼,表情甚是認真地點了點頭道:“霓凰郡主女中豪傑,識人之慧眼遠甚於我。我也隻是近來與先生交往多了,才了解到先生的高才雅量,遠不是我以前想象中的那種謀士。”
他這句讚譽是出自真心,並無虛飾,梅長蘇自然分辨得出,所以也不俗套謙遜,隻微微欠身為禮,以示回應。見他二人關係融洽,最高興的反而是旁觀的蒙摯,他搓著手,嗬嗬笑道:“君臣風雲際會,不外如是。靖王殿下寬仁中正,蘇先生才調奇絕,你們二位聯手,何事不成?”
“蒙大統領的信心,倒是比我們還足,”梅長蘇扶著桌沿慢慢坐下,也笑了笑,“不過再有雄心壯誌,事情還是要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做的。現在咱們有的沒的已經閑聊了這麽久,大統領有什麽正事,也該說說了吧?”
被他這一提醒,蒙摯立即神色一端,道:“陛下幽禁太子於東宮,你們都知道了吧?”
“並不知細節。”梅長蘇凝目道,“事情究竟如何發生,陛下當時的言行如何,都要請大統領從頭細講。”
“好。”蒙摯定心回憶了一下,將當日怎麽奉命隨侍梁帝去東宮的一應細節,慢慢複述出來。他雖不是擅長華辭之人,但記憶力上佳,用詞簡單準確,當日情形倒也描述得清楚明白。
梅長蘇等他說完,沉吟了片刻,問道:“太子現在身邊還是東宮舊人服侍嗎?”
“是。不過我擔心他絕望之下,有什麽不當舉動,所以還是派了一個機靈*得住的人隨時監看。”蒙摯說著歎了口氣,“這位太子爺算是毀了,隻是不知道陛下究竟是怎麽打算的?”
“據我判斷暫不會廢,即使廢了也不會馬上立新太子。”梅長蘇轉向靖王,“殿下明白我的意思嗎?”
靖王點點頭,“明白。”
他明白,可蒙摯不明白。不過這位大統領並非好奇心深重的人,想了想沒想通,也沒有追問。
“東宮處於皇城,宮內防衛由禁軍接管,但宮外四周卻是巡防營的職責,殿下也要命人加重巡視,無論朝局再亂,東宮附近不能亂。一亂就會引發意外,屆時責任都在你們二人身上,譽王倒樂得占便宜呢。”
蒙摯立即讚同:“這個責任的確是重,我剛才不是跟你們說過嗎,我現在連道明發諭旨也沒有,當時向陛下求取,可總是說不完話就被打斷,現在隻好*一句口諭硬撐著。”
“說起這個,”梅長蘇轉頭看他,“你該備一份重禮去給那位高公公。”
“啊?為什麽?”
“他打斷你的話是好意,是人情,你還了,就代表你知道他的好意,領了他的人情,”梅長蘇朝他笑了笑,“就是這樣。”
蒙摯瞪他一眼,“蘇先生,你明知我腦子裏沒這些彎彎繞繞的,別戲耍我,到底怎麽回事,跟我說清楚啊!”
“那我問你,你一開始向陛下請求明發諭旨的時候,陛下有沒有理你?”
“沒……”
“他為什麽不理會你?是因為他沒聽清楚呢,還是因為他糊塗了?”
蒙摯怔了怔,無言可答。
“若說這世上誰最了解陛下的心意,那絕不是皇後貴妃,不是太子譽王,不是這些一直揣測他聖意的朝臣,而是高湛。他朝夕在陛下身邊伏待,這些年恩信不衰,沒有機敏的反應、準確的判斷是做不到的。”梅長蘇深深看了蒙摯一眼,“就拿當日長信殿的事來說,你請求手諭,陛下沒有理會,這就代表陛下當時根本是猶豫不定,一來不想即時處置,一來不想處置得太死日後不好回寰。如果經由中書朝閣明發諭旨幽閉太子,總要說理由,無論寫什麽理由,一旦嚴重到要幽閉儲君的地步,怎麽都不是一個小罪名。太子如今的處境,承受不起這一道明諭,一旦發出去,那不廢也等於廢了。所以對於陛下來說,你當時請求他下發的,幾乎可以算是一道廢太子的詔書了……”
蒙摯背上冷汗直冒,急道:“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
“你隻是為了更方便接管東宮,這個我明白,高湛明白,連陛下也明白。所以你一開始請求時,陛下並沒有發怒,而隻是不理會。但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明發詔旨,以陛下當時的心情狀態,以他素日的多疑多慮,隻怕就不會僅僅是不理你而已了。再說你可別忘了,經內監被殺一案譽王來為你求情後,在陛下心目中,多多少少是有些懷疑你偏向譽王的,這個時候你極力請求明發禦詔,置太子於死地……嘿嘿……”梅長蘇冷笑了兩聲,“我們陛下很寬仁麽?很體貼麽?他會疑心到什麽地方去呢?”
蒙摯後退兩步,一下子坐在了椅上,連接吐了兩口氣,也回不過神來。
“陛下急事緩辦的這個心思,那位高公公清楚著呢,所以他攔你的話頭,那可真是一份好心,難道你不該回禮謝謝人家?”
“聽你這麽說,真是該謝他了。”蒙摯擦擦額上的汗,“不過高湛為什麽會偏幫我呢?素日我們雖無摩擦,但也不是特別交好啊。”
“天子身側,侍君如虎,又處於後宮那種陰詭之地,高湛絕對是個明智聰穎之人。一心忠君,不卷入內宮寵爭,不涉足朝政是非,不動壞心思不害人,有機會就不著痕跡地送些人情賣些好意出去,這樣的做法,無論將來是何人得寵,何人得位,他一個善終是跑不了的。反而越是那些動作甚多,站位排班投*這個,支持那個的人,一批接一批地倒下。朝堂如此,後宮……又何嚐不是如此。”
“蘇先生,既然高湛在陛下身邊如此重要,人又聰慧,先生為什麽不替靖王殿下想辦法收伏了他呢?”
“不行,”梅長蘇搖了搖頭,“一來高湛多年明哲保身的做法不會因為我們的拉攏而動搖,二來他離陛下太近了,要想收服他,難免會漏些機密弱點在他手上,一個掌控不好,反而弄巧成拙。靖王殿下爭位,要走正道,要加強實力,爭取越來越多光明正大的支持。高湛雖然重要,卻也不是非他不可,何必如此貪心呢。再說以這位高公公的為人,縱然不收伏也不會礙著我們什麽事。等將來殿下足夠強的時候,他不是我們的人也是我們的人了。”
蒙摯有些羞慚地擺著手,道:“算了,我實在太笨,不插嘴了,免得誤你們商量正事。這些話你不說我不覺得,一說還真是那麽回事啊!”
一直安靜聽著的靖王此時也不禁一笑道:“你多問問也好,蘇先生有時不耐煩解釋,你這一問,我也清楚了好些。”
“我哪裏是不耐煩解釋,實在是殿下近來進益良多,我略略一提,你就明白了。既然已經明白,我還羅嗦那麽多幹什麽?”
靖王緩緩收淡麵上的笑意,正色道:“不過你不勸我收伏高湛的第三個原因,我倒真是明白。多謝先生了。”
他說出這句話,梅長蘇甚是意外,怔了怔,胸中一陣發暖,笑了笑轉過頭去,也沒說什麽。
收伏高湛固然有難度有弊端,但收伏之後能帶來的利益也是極為巨大的。讓梅長蘇最終決定不強求靖王到高湛身上打主意的最主要原因,確實是他沒有說出口的第三個。
那就是不想讓靜妃卷進去。
靖王畢竟不能太過頻繁入後宮去,因此無論是收伏高湛的過程中,還是收伏以後,都難免要通過靜妃實施某些行動。靜妃敏慧冷靜,並非沒有這個能力,但她素性恬淡,利用她進行陰詭之事,絕非靖王所願。
梅長蘇就是體貼到這一點,所以從來沒有要求靖王配合他在後宮翻弄任何的風波。不過讓他意外的是,一直對此不發一語的靖王,心裏居然是明白他的好意的。
“那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蒙摯聽不懂這兩人隱晦不明的話,也不想去問,他現在最關心的就是,自己千萬不要再做錯事了。
“四個字,靜觀其變。”梅長蘇決斷地道,“所謂異常為妖,假定你們沒有卷入黨爭,麵對現在這個局麵時會怎麽做,你們就怎麽做。大統領嚴謹東宮防衛,履行聖意就行了,靖王殿下就認真辦自己的差事,仍象以前一樣對太子譽王不聞不問。這種時候,誰添亂誰就倒黴。剛才我告訴譽王的是‘暗中謹慎行事’,但其實最正確的作法是什麽事也別行。陛下此時需要靜,誰靜得下來,他就會偏向誰,宮裏的情形,不也是這樣嗎?”
第一百一十二章 疑雲
事情大概商議停當後,靖王首先起身結束會談。梅長蘇趁著他道別後轉身的機會,快速地向蒙摯使了個眼色。禁軍大統領現在滿腦子還在回想剛才梅長蘇的種種分析,一時沒有領會到他的意思,直到他暗暗做了一個口型,才突然想起前幾天他叮囑過的一件事,恍然明白了過來。
“對了殿下,”眼看著靖王已走到門口,蒙摯立即道,“上次殿下在這裏拿去的那本《翔地記》不知看完沒有?我也略略翻過那本書,覺得非常有趣,想細讀讀增長些見識,不知殿下可否轉借給我看兩天?”
“怎麽找我?書的主人可是蘇先生呢,要借也該是找他借吧?”靖王挑了挑眉,“隻要蘇先生同意借,我就拿給你。”
梅長蘇一哂道:“不過一本書罷了,誰喜歡看就拿去看好了。蒙統領不提,我都快忘了。”
“不過蒙卿要等兩天了,”靖王笑道,“這本書現在我母妃那裏,過兩天我進宮請安時再拿過來吧。”
梅長蘇目光一跳,有些意外地問道:“怎麽……會在靜妃娘娘那裏?”
“我母妃雖生性安靜,入宮前也曾遊曆過好些地方,現在困於宮中,日日百無聊賴,所以一向最愛讀遊記。蘇先生此書是難得的精品,我隨口提了提,母妃便十分有興趣想要看看。算起來這本書她讀了也有半個月了,想必已經看完,既然蒙統領要看,我下次記得拿回來就行了。”
蒙摯要回這本書是梅長蘇授意,並非他自己要看,聽靖王這樣說,再看看梅長蘇神色淡淡,仿若掛著張安靜麵具般的臉,心裏不由有些擔心,卻又不能說什麽,隻得“哦”一聲,道一句“多謝”,便陪著靖王從他那邊出去了。
最開始蒙摯悄悄進入靖王府時,天色就已黑了,現在差不多算是深夜,所以道了晚安之後,蒙摯便準備象來時般悄然離去,誰知身形剛剛移動,就聽靖王叫了聲“稍等”,忙收住腳步,轉過身來。
可是靖王叫住他,卻躊躇了半天不說話,良久後方慢慢道:“蒙統領要那本翔地記,是真的自己要看,還是誰叫你幫他要的?”
他此刻問出這樣一句話來,蒙摯毫無準備,忍不住大吃一驚,幸好他接下來說的話跟這滿麵的驚訝之色還算比較符合:“殿下怎麽會這樣問?當然是我自己要看啊!殿下覺得誰會叫我幫他要?除了我們幾個,難道還有其他人知道殿下借了蘇先生那本書嗎?”
雖然驚訝的內容與他說的不一樣,但他這滿臉的驚奇表情可是實打實的,靖王看了半天也不似作偽,不禁略覺尷尬,笑了笑解釋道:“我隻是沒想到蒙統領居然也這麽愛看書,隨口問問,還請不要多心。”
蒙摯哈哈一笑:“我這個武人本就與書本無緣,若不是那遊記翻了幾頁確實有趣,我也不會想討來看看,難怪殿下覺得意外……”
“是本王失禮了。”靖王微微點頭以示歉意,“確實不該這樣問,蒙統領別放在心上,也不必……將此事講給蘇先生聽……”
“呃……”蒙摯簡直弄不明白他什麽意思,又怕多問多錯,日後被小殊埋怨,便嗬嗬笑著抹了過去,快速道別,飛一般地走了。
待他離去後,靖王在燈下出了一回神,不知為什麽總是靜不下心來,便到外間書房處理了一些軍中和巡防營的公務,再出院中舞了半個時辰的劍,直到身體感到倦意,方才回房洗漱休息。
次日一早起身,先入朝中,不久內苑傳旨出來今日仍是停朝,靖王便自朱雀門進入後宮,去向母妃請安。算起來他已有近七天沒有見過靜妃了,前幾次剛到宮門外,就聽說梁帝在裏麵,不敢打擾,隻得宮外行禮後離開。今日梁帝仍然不朝,靖王已做好了再次不能見麵的準備,誰知到了芷蘿宮外,剛一通報就有女官出來迎他進去。
靜妃在日常起居的西暖閣接待兒子,仍是素服淡妝,滿麵柔和的笑意,殷殷問過寒暖後,便命人端上親手製的茶點,在一旁笑微微地看著兒子吃。
“今日父皇怎麽不在?”靖王吃了一塊芝麻糕,隨意問道。
“聽說……是夏江進宮來了,陛下與他商議事情。”靜妃簡單答了一句,又捧過一碗板栗羹遞到兒子手中,“嚐嚐這個,這是新做的。”
“我每次來,母妃都當我在外麵沒飯吃似的,”靖王玩笑道,“自從可以隨時晉見母妃,不覺就胖了一圈兒。”
“哪裏有胖?”靜妃柔聲道,“做母親的,隻嫌兒子吃得少。”
那碗板栗羹其實隻是很小一碗,靖王兩口就喝畢,用手巾擦擦嘴,道:“母妃,上次我送來的那本翔地記,母妃可曾看完?”
“已經看完了。你要拿回去嗎?”
“有位朋友也想看看。”
靜妃起身,親自到隔間將書拿過來,凝目又看了封麵片刻,這才慢慢交到兒子手中。
“母妃……很喜歡這本書嗎?”
“是啊……”靜妃淺淺一笑,神情有些落寞,“讓我想起一些過往歲月,舊日情懷……對了,這書上的批注,就是你常說的那位蘇先生寫的嗎?”
“是。”
“讀那批注文辭,應是霽月清風,疏闊男兒,怎麽聽你說起來,好象這位蘇先生卻是位心思深沉,精於謀算之人?”
“蘇先生是個多麵人,有時老謀深算到讓我心寒,有時卻又覺得他也不失感性。”靖王濃眉微挑,“怎麽?母妃對他很感興趣?”
“你胸懷大誌,要為兄長忠臣申冤雪恥,要匡扶天下整頓朝綱,母妃以你為傲。隻可惜我力弱,對你沒有太多助益,當然唯願你身邊能有誠信得力之人,可以輔你功成。”靜妃秋水般澄澈的眸子微微蕩了蕩,語氣溫潤,“這位蘇先生我看就很好,他舍了太子譽王那邊的捷徑,一心相助於你,可謂至誠。你一向待人公正,我很放心,本沒什麽好叮囑的,隻是覺得象蘇先生這樣的人才難得,你對他應該要比旁人更加厚待幾分才行。總之無論將來如何,切莫忘了他從一開始就扶助你的情份。”
靖王靜靜聽著,沉吟了片刻,深深地看了母親一眼,慢慢說:“您說過了……”
“啊?”靜妃微微一怔,“什麽?”
“母妃看過這書不久,就專門問過我批注人的事,之後也曾叮囑過兒臣要善待蘇先生,對他多加倚重信賴……怎麽今天又重複說起?莫非怕兒臣忘了?”
“這樣啊……”靜妃自嘲地笑了笑,用羅帕輕輕拭了拭嘴角,“人一上了年紀,就容易忘事,說過的話,要顛三倒四說上幾遍,看來我真是老了……”
靖王忙起身行禮道:“母妃春秋正盛,何出此言?都是兒臣說錯了話,請母妃恕罪。”
“好了,”靜妃微帶嗔意地笑道,“自己親娘,做出這麽惶恐的樣子幹什麽?你已經長大,有了擔當抱負,我心甚慰。外麵的事我一概不管,隻要你保重自己一切平安就行了。”
“是。”靖王正要再寬慰她兩句,一個宮女出現在殿門外,高聲道:“稟娘娘——”
“進來說吧。”
宮女低頭斂眉進來跪下,稟道:“武英殿中傳信過來,陛下已經起駕朝這邊來,請娘娘準備接駕。”
“知道了。你退下吧。”靜妃不緊不慢地站起身,拿過兩個食盒遞給靖王,又道,“這是我備的藥膳點心,一盒給你,另一盒,你帶給那位蘇先生,算我謝他竭誠相助我兒的辛勞。”
靖王抿了抿嘴角,將兩個食盒疊在一起,托在手中,又在桌上拿了那本翔地記揣入懷裏,向靜妃再行拜禮,緩緩退出。為防衝撞聖駕,他刻意走了偏門,繞過懷素樓,從反方向出朱雀門,登上自己府中已候了許久的馬車。
剛進入車廂坐定,靖王便將兩個食盒放在一邊,從懷中重新取出那本翔地記,翻來翻去又瀏覽了一遍,尤其是梅長蘇的批注和被他批注的內容,他更是字字句句,讀得異常精細。可無論他怎麽讀,也沒有讀出什麽更深的含義來,最終也隻能無奈地將書丟開。
這本翔地記,到底有什麽古怪呢?最初無意中向梅長蘇借書時,他那一瞬間的表情動搖,就如千年冰層中出現的裂縫一般,讓人仿若窺見了幽黑深邃的秘密之門。雖然隻是一刹那的閃過,下一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蕭景琰還是立即意識到,這本書裏一定有些什麽……
可是有什麽呢?有什麽能讓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梅長蘇出現瞬時的失態?有什麽能讓身為武職不好讀書的蒙摯特意來討要?最關健的是,有什麽能使得自己那位幽居宮中二十多年古井無波的母親,一而再再而三地詢問關照起一位她根本沒見過麵的謀士?
靖王知道,連最親的母妃都有意回避,那麽自己的這些疑團就根本不可能再問任何人了,即使問了,也未必能得到真實的答案,要想解惑,還得自己思考。
蕭景琰揀起被丟在一邊的翔地記,再次翻開細看,最後甚至把梅長蘇批注的字顛倒分拆重新組合來讀,也沒讀出什麽名堂來。
當馬車駛入靖王府的大門後,蕭景琰放棄地吐了一口氣,將書合上,跳下車來。
隨身侍從過來幫他解下披風,他順手把翔地記遞過去,吩咐道:“派個人,送到蒙大統領府中,請他親收。”
“是。”
靖王朝書房走了幾步,突然想起,又駐足道:“車上有兩個食盒,都搬到我的臥房裏去。”
“是。”
“召列將軍、季將軍、劉參史和魏巡檢到書房來。”
“是!”
靖王仰首向天,深深吸了一口氣,拋去滿腦的疑思,振作了一下精神,大踏步地走向自己的書房。
正在這時,門外突然有喧嘩之聲傳來,一個親兵飛奔了進來,氣喘籲籲地稟道:“陛下聖旨到!請殿下接旨……”說到此處,這親兵又咽了口唾沫潤了潤嗓子,以極為興奮的語氣補充道:“來傳旨的,是司禮監的監正大人。”
靖王立即明白過來,心中也不禁一喜,隻是麵上依然沉靜,隻淺淺微笑了一下。他此刻還沒換下朝服,所以不必耽擱,很快就迎了出去。
門外攜旨前來的果然是司禮監的監正,一身嚴謹的官服,滿麵笑意。靖王與他略略見禮後,便一起並肩進來。府內總管早已歡天喜地準備好了拜氈香案,監正轉入香案後,展開黃絹聖旨,高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七子蕭景琰,淳厚仁孝,德禮廉備,恪忠英果,屢有宿功,特加封為靖親王,著五珠冠。領旨領恩!”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初顯鋒芒
在蕭景琰加封親王銜之前,無論是後宮也好,朝廷也罷,甚至包括梁帝本人,都是在做一道二選一的狹窄選擇題。好象不選太子,就應該選譽王,不選譽王,就應該選太子,縱然現階段不明確表態支持誰,將來遲早也要讓那二人之一登上皇位的。
在這樣的思維定式下,當大家看到原本位列宗室二品階上的靖王身穿五團龍服,頭戴五珠王冠,英姿勃勃,顧盼神飛地站到了譽王身邊時,那整個畫麵的視覺衝擊力甚至比最初聽到他晉封消息時還要強烈。即便是對政治最為遲鈍的人也在那一刹那間意識到,新的朝政格局開始了。
其實此時的靖王還不算是完全與譽王比肩,他的王冠尚比譽王少了皇珠兩顆,但不管怎麽說,他們現在畢竟都是同樣的一品親王了,兩珠的差距比起以前親王郡王的差距來說,似乎可以很輕易的跨過。
人總是容易陷入盲點,長期不被關注的東西就算是放在眼前也經常看不到,可是一旦那層薄薄的窗戶紙被捅破了之後,好象所有人都突然間發現,其實靖王真的不比譽王差什麽。他以前之所以默默無聞,隻是因為少恩寵罷了。但是也正因為少恩寵,他時常被踢出京去辦差啦出征啦,反而因禍得福,建立的政績與軍功一筆一筆,把他的兄弟們全都壓得扁扁的。
至於出身,拜譽王年前那次廷堂辯論所賜,大家把話已經說得夠透夠亮了,誰也不是嫡子,誰也不比誰高貴些,何況靜妃現在越來越得寵,而譽王雖是皇後養子,但他自己的親娘在死之前,也不過是個“嬪”而已。
再論到序齒,蕭景琰的確要*後些,可這畢竟不是什麽重要因素,若是大家僅僅隻*年齡分果實的話,那太子譽王這十幾年可算是白折騰了。
如果在兩三個月前有人說會有另一個皇子異軍突起,足以媲敵如日中天的譽王的話,這個人多半會被當成癡人說夢,可僅僅隻過去了這短短一段時間,大家就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譽王不僅有了太子以外的另一個敵手,而且在這個敵手麵前他還不占什麽大的優勢。
當然,對於整個情勢的變化,感覺最為明顯的人還是靖王自己。最初他決定在極為勢微的情況之下參與奪嫡時,信心其實十分薄弱。還曾經向梅長蘇請教過,該如何委婉地向自己在軍方的心腹將領及屬下們透露爭位的意願,才不至於嚇到這些人。當時梅長蘇的回答是:“不必透露,當你慢慢有了奪嫡的資格時,你身邊的人會比你更早有感覺。”
晉封親王後,靖王才慢慢領會到了梅長蘇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以前他與手下眾人議事,大家連發牢騷時也最多多抱怨抱怨軍餉不足啦,棉衣太薄啦,朝廷能不能再多關注一點啦之類的事,可是現在,靖王府虎影堂上議論的都是如何建立更有效的兵馬集結製度,如何推進新馬政在地方上的實施等朝廷大事。幾個頗有見識的好友心腹甚至已經開始有意無意地慫恿激勵他要多在朝堂上顯露能力,要多收攬人才以備大用,如果靖王略略抒發出一點對江山或皇位的感慨,這群心腹便會立即雙目炯炯、滿臉發亮,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反而得讓靖王暗示他們還是稍微克製一點的好。
水已經漲到這一步,那真的是什麽都不必再說,大家心知肚明了。
雖然靖王相信,既使自己永遠不得勢,這批跟著自己廝殺往來的舊部也會不離不棄,但要是從男兒建功立業的角度來說,跟著一個有望開創新朝的親王,總比跟著個總是被壓製的皇子要讓人舒服得多。
對靖王的上位感到最惱火的人當然是譽王蕭景桓。現在回想起來,他認為自己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靖王一步一步,不顯山不露水地在朝堂之上站穩了腳跟的,而在這個過程中,明明有那麽多的機會可以把他打壓到再不能出頭,自己竟然鬼使神差般憑空放過了,更有甚者,有時還曾對他施以援手。
譽王感覺自己就象是那個煨暖了凍蛇的農夫,悔恨得直想罵人。由於多年來的主要精力隻集中在太子身上,譽王府對新冒出來的這個對手了解不足,隻流於一些表麵的印象,甚至連宮中的皇後,也說不清靜妃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蕭景琰晉封親王後,譽王一個月內就在自己府裏連續召集心腹專門討論過好幾次對策,可都沒有得到什麽有益的結果。去找梅長蘇商量,那人卻不急不躁,反而笑著說“恭喜”。
譽王忍不住大發脾氣拍著桌子道:“景琰封了親王,你還恭喜我?”
“靖王封了親王,就代表著太子很快就要被廢了,殿下你多年宿願達成,難道不該恭喜?”
譽王擰著眉心,暫時沒有說話。梅長蘇的意思他明白,梁帝受當年祁王獨大到無法掌控這一事件的影響,熱衷於搞平衡之術,所以這些年來才有太子與自己兩相對立的局麵。如今靖王上位,確實代表著太子已經被放棄,梁帝打算創建新的平衡局麵。可話雖然是這麽說,一想到自己辛苦這麽些年,最終似乎什麽也沒得到,心裏難免窩火。
“我花了十年時間鬥倒了太子,難道又要花下一個十年去鬥靖王嗎?”
梅長蘇冷笑道:“靖王和太子怎麽會一樣?太子是有名份的,殿下你比他先天就要弱些,可靖王不過是個五珠親王,隻因新寵,才顯得灸手可熱。以後的事暫且不說,讓太子先把位置騰出來,就已經是殿下的一大勝果。若是不先邁出這一步,萬一拖到後來陛下有什麽不可言之事,您就是把太子打壓得再深,那皇位也該他坐。屆時要再搶,就是謀逆了。”
經他這麽一勸,譽王心中略略安定,可回到府中細細一想,依然是坐臥不寧。如果是去年這個時候,他手中實力正盛,梅長蘇這種說法會立即讓他感到欣喜,然而時至今日,認真盤算一下手裏實實在在的籌碼,突然發現自己已沒有什麽可以確實握在掌中的東西,心裏不禁一陣陣的發慌。
譽王心中疑惑不定,而梅長蘇也明白這次很難再把他哄得服貼,所以靖王晉封之後,蘇宅的防衛也隨之加強,外鬆內緊,被黎綱和甄平整治得如鐵桶一般。
童路依然隔天來一次,有緊急情報時甚至天天都來。不過他在蘇宅停留的時間不會太長,最多也就小半個時辰,如果梅長蘇對十三先生有什麽指示,他就會再以送菜為名到妙音坊去一趟,如果沒有,他便直接回到自己的住處。
因為要隱蔽身份的緣故,童路住在一處貧民聚居的街坊內,除了左右隔壁是自己盟內的人以外,其他相近的鄰裏全是普通的低層老百姓,有賣豆腐的,賣雜貨的,扛包跑腿的,替人漿衣縫補的等等,日子過得都極為辛勞勤苦,很少會有精神關注他人。
一般來說,童路回到自己的破落院子時都已近黃昏,有時剛把運菜的小驢車趕進院內,便會聽到身後傳來粗重的爬坡喘氣之聲,一聽就知道是住在西邊隔兩家的邱媽媽回來了。
邱媽媽自年輕時嫁過來,大半輩子都住在這裏,丈夫兒子都早死,身邊隻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孫女,每日裏調製些糖水,用獨輪車推到各處去叫賣,勞碌一日歸家裏,已沒什麽力氣把車推上那一段小斜坡。
所以隻要碰到了,童路總要出去幫她一把。
這個習慣從童路幾年前住進這裏時便養成了,隻不過近一個多月來,它略略發生了一點點變化。
變化就是以前他僅僅在碰到時才幫忙,而現在,他會有意無意地想方設法趕在那個時間回家,就為了幫邱媽媽推一把她的獨輪車。
而且幫完忙之後,他還可以得到一碗沒有賣完的糖水,由邱媽媽那個從遠方投奔來的侄女兒親手舀來遞給他。
邱媽媽的侄女兒名喚雋娘,一個多月前才從原籍婺州千裏來投的。她剛找到這個街坊時,顯然是一路上吃了許多風霜勞苦,不僅麵黃肌瘦,而且神情恍惚,向人詢問時連話都說不太清,最後暈到在街上,還是童路把她救回去,問了半天才問出是找邱媽媽的。不過邱媽媽嫁離家鄉太久,雖然還記得有這樣一個侄女兒,卻已是相見難以相識,最後還是看了雋娘左肩兩顆挨在一起的紅痣才把她認出來,姑侄二人抱頭大哭了一場,鄰裏鄉親們勸了好久才停。此後雋娘就在邱媽媽家住了下來。
既然住了下來,鄰裏街坊裏便有了來往,偶爾雋娘也會吐露一些自己的情況,似乎是夫死無子,地方惡霸意圖欺侮,被她連夜逃了出來。大家見她雖然消瘦憔悴,但卻真的是個美人胚子,難怪會被人覬覦,所以都甚是同情。尤其童路想起以前妹妹所受的屈辱,更是感同身受,有空便會前去相幫,而雋娘也因為當初被他所救,想著要報答,時常為他做些灑掃漿補的雜事。兩人免不了有所接觸往來。
既有新來者入住,十三先生照例也調查了一下,查實雋娘所言的初嫁新寡,族人不容,惡霸相欺,連夜逃脫等等都確有其事。而且雋娘來後,日日早起晚睡,幫著邱媽媽製糖水叫賣,能吃苦,會做很多事情,日常生活也十分簡樸,看得出是一個從小就習於勞作的莊家女兒,也就沒有多放在心上。
經過一個月的養息,雖然日子清苦,但姑母慈愛,鄰裏和睦,日子過得平安詳和,雋娘的心情愈來愈好,麵上黃瘦漸退,整個人越來越有風姿,普通的荊釵布裙,也能襯出的她清雅嬌美。連童路這樣經常去妙音坊見過許多美女的人,時不時也會在她含羞帶怯的眼波前發呆,如果哪天有事情耽擱沒有見到她,心裏便會悵然若失,苦澀空虛。而雋娘對他,似乎也不是全無感覺,有時含情脈脈,有時若即若離,那種旖旎情態,萬千柔腸,不知不覺間已引得童路對她牽腸掛肚,神魂顛倒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怨恨
起點也有抽風的時候啊,那個投票器明明隻能有四個選項,它為什麽要把小言劈成兩半放在那裏?害我看投票結果時,還要自己加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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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之後,各地今年秋收的統計年表都已陸續送達朝廷。由於今年春夏偏旱,好幾個州府都早報了災情,有些地方甚至在秋天時又繼發了蝗災,乃至顆粒無收,饑民四方流散乞食,情況十分嚴重。譽王為掙名聲,在戶部賑災的糧銀外又以削減本府用度節省之名,另捐了白銀三萬兩安民,贏得一片讚譽。靖王原本家底就不厚,又養著一大幫軍中孤兒,宮中靜妃也無力幫襯,所以顯不得這個慷慨,一時相形見拙。
恰在這時,撫州境內發生一樁劫殺鏢隊的大案,驚動了刑部派員勘察,最終案子破了,被劫去的財物也追回,還抓住了幾名劫匪,順利結案。本來這事說小不小,可說大也不算大,最多就是刑部因破案快捷露個臉。沒想到最後竟然查明,這個鏢隊所保的是嶽州知府送給譽王的例禮,總計不下五千金。嶽州是今年災情最重的幾個州之一,在等朝廷賑濟的過程中早已餓死過人,那些被捕的劫匪都說是不忿於此,故而幹冒奇險想要將財物劫去,散還給災民。消息傳開,嶽州許多民眾聯命請求減免劫匪之罪,鬧得沸沸揚揚,讓譽王灰頭土臉,顏麵掃地,多次出來聲明自己不知道嶽州送禮之事,以前也沒收過州府地方上的禮。雖然他努力撇清,但朝廷諸臣中有幾個會相信嶽州豐年不送禮災年反送,那就難說了。
就因為這樁醜事,梁帝雖未明確指責譽王,但卻讓他避嫌,不得插手一應賑災事宜,而改派了靖王。靖王與戶部尚書沈追原本就交好,兩人配合默契,彼此間毫無製肘之感,加之都是自律甚嚴,極有原則之人,殺了撤了幾個不明風向仍按慣例行事的州府大員後,很快就控製住了局麵。雖不敢說把差事從上到下都辦得至清如水,但比起往年十分災銀隻有三分進了災民手中的情形,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沈追是個實幹家,京城裏坐不住,請旨親到災區巡查,務求做到少死人、不起暴亂、平安過冬、來年春耕不荒。靖王與他天天書信往來,絞盡腦汁琢磨其他能讓民生盡快起複的方法。在這方麵靖王雖稍弱,但梅長蘇十多年身處江湖,了解民情,手下也有許多在底層摸爬多年的人,提了些建議給靖王,讓他跟沈追討論。那位尚書大人在實地考察了些時日,與靖王所提的意見十分相同,他自己又補充了幾條,最終成章上報梁帝。
往年大災,容易產生暴亂,都是因為災民一來無食無衣,二來無事,經過災年後沒有辦法安排來年春耕事項,所以心中絕望,一些小小由頭,都能引發大亂,一向是最讓朝廷頭痛的事。靖王與沈追的奏議主要針對這個,雖然條陳甚多,總結起來主要就是先讓災民都得以果腹,再根據各州實際情況,安排民眾操持其他副業度荒。比如臨水的渭州盛產蒲草,可編織為圍兜、茶套、草席等織品,經官運入京,極受歡迎;其他各州也有類似的產業可以發掘,以做補益。同時乘著天氣尚有一兩月和暖,由朝廷工部召集進行修路建橋、疏浚河道、墾山開礦等工程,讓力壯無手藝的災民以勞作換工錢,有些不封凍的州甚至可以一直開工到來年春天。災地春耕時的種子糧,由官府專款撥發,無種的耕農可以來領,當年的賦稅全免,次年如為豐年,再把種糧費添在賦稅中不加利償還。這樣林林總總算下來,災民比往年得益,朝廷賑濟的銀子卻少花了好些,大部分人有了事情做,縱然不能完全自給自足,但也總比到處乞食挨餓或坐著幹等官府賞口活命粥的好。若遇到有些地方官頭腦靈活安排得宜,這災年的苦楚更是可以減輕許多。
這一奏議經梁帝核準實施以來,收效甚佳。不僅在局麵上做到了大災無大亂,國庫也沒有因此受到大的虧損,同時整肅了地方官的行為,開了新例。靖王上馬能戰,下馬能治的形象進一步確立,沈追也官聲愈著,在朝中越發地有威望,譽王想辦法找了他幾次岔兒,最終也沒有得手。
到了年底,司天監報東南有赤光侵紫微,星象衰晦。梁帝便以此下旨,稱太子無德,天已示警,故廢太子為獻王,令遷出京,謫居獻州。同時再加靖王王珠兩顆,與譽王同為七珠親王。
當這道旨意經朝閣明發時,已先一步得到消息的譽王正在他的書房內大發脾氣,室內能砸的東西基本上全都砸完了,連他自己最心愛的一盆蕙蘭都不能幸免,整個暴風場周邊誰也不敢接近,唯有久不見她活動露麵的秦般若還算有些膽氣,一直站在房間的角落裏看著譽王發飆。
等譽王把心頭的氣惱怒火都發泄得差不多了,這位紅袖才女方冷笑地道:“所謂‘得麒麟才子者,可得天下’,琅琊閣可真是半點也沒有說錯啊!”
這句話如同刀子一般深深地紮進譽王心中,他霍然回身,雙眸赤紅地瞪著秦般若,怒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秦般若星眸幽沉,陰冷似冰,揚了揚線條清俏的下巴,咬牙道:“去年秋天江左梅郎剛剛入京時,殿下你是什麽情形,靖王是什麽情形?現在一年多過去了,殿下如今是個什麽情形,靖王又是什麽情形?這兩相一對比,到底是誰得了麒麟才子,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嗎?”
譽王猛然後退幾步,跌坐在椅子。他從九月間景琰晉封親王時便開始疑心,一直猶豫不定,此刻被秦般若明明白白地揭破出來,隻覺得氣血翻湧,恨不得把眼前的所有一切都擠為齏粉。
“殿下不要再存幻想了,靖王已得了梅長蘇,這件事我已確認,殿下希望我拿證據出來嗎?”秦般若有意刺了他一句,見他頹然垂下頭,不由笑得愈發清冷,“說起來這位宗主大人真是了不得,有決斷,敢選人,也會調教,若無他的匡助,靖王幾時才掙得到如今的地位?現在連宮中局勢也變了,越貴妃失勢,靜妃上位。她悶聲不響這些年,皇後哪隻眼睛瞧得上她,不料想一朝得勢,竟是這般的難對付。這些情形,想必王妃進宮回來後,都跟殿下說過了吧?”
譽王狠狠地咬了咬牙,沒有否認。
與當年鋒芒鑠鑠的越貴妃不同,靜妃就象是一汪柔水。軟的也好,硬的也罷,什麽手段在她身上都無效。她一不多心二不多疑,不爭寵,不斂財,不拉攏人心,禮節上又一絲不苟,每日裏隻想著把梁帝伺侯得舒舒服服的,半句多餘的話也不講。梁帝如果封賞她,她便領受,不封賞,她也不委屈討要。皇後好言待她,她便恭恭謹謹,若存心為難,她也甘之如飴。總之就跟一大團棉花似的,壓不扁揉不爛,一拳打上去,什麽力道也沒有,皇後對付了越貴妃十幾年,都沒這一陣子對付她那麽累。
“是我小瞧了這對母子,”譽王長長吐出一口怨氣,“本以為是羊,結果是兩隻狼。但要讓本王認輸還早著呢,本王連太子都能扳倒,還愁撕不碎一個靖王?”
“殿下有此雄心,般若深感佩服。可是梅長蘇此人實在過於陰險,不先收拾了他和他的江左盟,隻怕是撕不碎靖王的……”
譽王看了她一眼,道:“先收拾他,說的容易,你的紅袖招如今零落至此,是反被他收拾的吧?”
這句話正說到秦般若的痛處,使得那張嬌媚容顏上不自覺地掠過了一抹怨毒之色,“若論這一回合,是我輸了。但我輸不要緊,關鍵是殿下的大業不能毀在這個小人手上。殿下難道就不想討還被他欺瞞利用的這口惡氣嗎?”
她這一撩撥,譽王胸中再次怒意翻騰,狠狠一掌拍在桌上,拍得自己的手掌都痛得發麻。不過剛剛發泄了一通之後,他已冷靜了不少,雖然氣得發堵發悶,不停喘息,但他最終還是咬牙忍耐了下來:“你想要我把精力積中在梅長蘇身上,報了他毀你紅袖招之仇,這個我明白。若論憤恨,難道我不比你更恨他?但現在的情勢,不是一年多前,那時隻要折了梅長蘇,靖王便再無出頭之路,可如今我這個七弟已非池中之物,並不是單*梅長蘇,我不能再重蹈覆轍,放任他坐大。何況梅長蘇再厲害,終究隻是個謀士,一個謀士的弱點總在他的主君身上,與其先攻梅長蘇,不如釜底抽薪對付靖王,沒了主子,任他什麽麒麟才子,還不跟一條無人收養的野狗一樣嗎?”
譽王說最後一句話時,惡毒之氣已溢於言表,連秦般若也不由暗暗心驚,定定神問道:“那殿下打算從何處下手?”
“何處?”譽王在滿是狼籍的書房內踱了幾圈,冷笑道,“梅長蘇的弱點我不知道,但靖王的痛處可是明明白白的。這十多年來他不受寵,根源在哪裏?是他笨麽,不會辦差麽,犯了什麽錯麽?都不是。相反,他倒是屢立軍功,辛勞不斷,可父皇就是不賞。而不賞的原因……還不是那樁梗在父子們心頭誰也不肯讓步的舊案麽……”
秦般若眼波微睨,慢慢點頭,“不錯,靖王的痛處,的確就是當年祁王和赤焰軍的那樁逆案。”
“為了這些逆賊,靖王違逆頂撞了父皇多少次,我數都數不清了,隻不過十多年的放逐之後,父皇老了,不想計較了,靖王學乖了,不再硬頂了,大家把那一頁悄悄翻過,隻藏在心裏,誰都不提。可不提並不代表遺忘或痊愈,隻要找個好機會重新翻出來,那依然是他們兩人間最深的一道裂痕……”
“這果然是個很好的切入點。”秦般若甚是讚同,“不過殿下要重新揭開這道舊傷疤,不能隨意,要一下子全都扯開,越是血淋淋越好。”
“正是因為不能隨意,所以我還沒有想好具體怎麽做。如果現在能出現一個什麽契機就好了……”
秦般若黑水晶般的眼珠轉動了兩下,慢慢道:“契機麽……般若暫未看到,不過有一個人,殿下卻應該想辦法與他聯手……”
“誰?”
“懸鏡使本代首尊,夏江。”
“夏江?”譽王眉尖一跳,“恐怕不行吧……懸鏡司曆來的傳統,都是不涉黨爭的。以前我與太子鬥得那般如火如荼,他也沒有……”
“以前是以前,”秦般若快速道,“您與太子之爭他不插手,沒什麽好奇怪。可現在您的對手是靖王。夏江不是糊塗人,他很清楚靖王與當年赤焰舊人的關係,當然也記得赤焰軍的案子是誰主查的。說輕了,這是心結,可往重了說,那就是仇怨。殿下以為夏江可以視若無睹地看著靖王一步步地接近儲位嗎?他就是再忠,也要考慮考慮自己將來的下場吧?”
秦般若正中譽王下懷,令他不自禁地連搓了幾下手,目光有些興奮。夏江對梁帝的影響力,懸鏡司在各地暗黑的力量,對於目前實力大損的譽王來說,這些就是雪中燃燒的火炭。
“殿下,”秦般若盈盈一笑,斂衽施禮,“如想要暗中試探夏江是否有聯手之意,般若倒可以效力。我有一個師姐,正是夏江的舊識……”
第一百一十五章 風雪
年前的幾天,天氣特別地寒冷,連續數天的大雪,將全京城罩得白茫茫一片。梅長蘇犯了舊疾,總是整夜的咳嗽。自從他咳咳咳地到密室去見了靖王一次後,蕭景琰就不肯再主動來了,不知是因為他本身年關太忙,還是有意讓梅長蘇安靜養病。倒是譽王登門來探過幾次病,言談間依然關切備至,仿佛毫無心結似的,可惜他再怎麽裝都沒用,大家誰都不傻,事情發展到了這個份兒上,梅長蘇也不會再不切實際地幻想譽王仍是一無所察。
“宗主,童路來了。”黎綱今天受命外出,所以前來回報的人是甄平。
“讓他進來吧。”
童路大踏步進來,帶入一股雪氣。甄平是個最細心不過的人,所以立即一把拉住他,讓他在火爐邊先烤烤再過去。
“看起來,今天沒有什麽急報,”梅長蘇笑著指了指桌上,“喝杯茶吧。”
童路搓搓發熱的手,笑著趨前一步,兩大口就把一杯茶喝得幹幹淨淨。甄平笑罵他一聲“飲牛”,便出去忙自己的了。
“十三先生有兩件事命我回稟宗主。”童路知道正事要緊,把嘴邊的茶漬擦擦立即道,“謝玉在流放地近來數次遇襲,都被我們護了下來,現在嚇得不行。另外,夏冬這幾個月出京的行蹤已查明,她是去找謝玉當年的左副將,現任嘉興關守帥魏奇的。可是昨天得到消息,在她還未趕到嘉興關時,魏奇就在半夜離奇死了。”
“死了?”梅長蘇麵色冰寒,“是夏江幹的嗎?”
“大概是……不過還在查實。”
梅長蘇閉上眼睛,微微沉吟。其實謝玉的左右副將雖然算是當事人,但隻是聽命而已,對當年的真相,知道的還沒有自己多,所以死活都不必放在心上。隻不過……當年奔襲絕魂穀,魏奇並沒有去,夏冬如果單單是為了調查聶鋒之事,怎麽會去找他呢?莫非……這位女懸鏡使打算為了屈死的夫君,要把他主帥的整個案子,從頭再調查一遍?而夏江急急滅口,想必還是很看重這位已然起疑的女徒,不願意和她走上最終決裂之路……
隻可惜夏江並不知道,那日在天牢幽暗的監房內,夏冬已經從謝玉口中聽到了最致命的那段口供。
所以無論他再怎麽遮掩,自從他當年狠下殺手時起,決裂就已是不可避免的結局。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梅長蘇將放在腿上的暖爐向上挪了挪,指頭慢慢摩挲著爐套,“告訴十三先生,秦般若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對她……依然不可大意。”
“是。”童路躬身行禮,慢慢退了出去。
他剛走,甄平就端了一碗藥進來,遞到梅長蘇手中,看他苦著臉喝了,又捧茶給他漱口。
“晏大夫的藥越來越苦了,我這幾天有得罪過他嗎?”
“宗主生病,就是得罪晏大夫了。”甄平笑答了一句,將空碗放回托盤上,想了想,有些遲疑地開口道,“宗主,你覺不覺得童路好象……有點變化……”
“嗯?”梅長蘇將含在嘴裏的茶水吐入漱盂中,回過頭來,“我沒注意。怎麽了?”
甄平抓了抓頭,“我也說不上具體的……反正就是比以前匆忙,好象趕時間似的。剛才他出去跟我打招呼時,腳步都不帶停的,跟以前的習慣不一樣,整個人也好象精神了許多……”
梅長蘇想了想,“在我的印象中,童路好象一直很精神呢。”
甄平爽快地哈哈笑起來:“這倒是。我跟其他人說的時候,他們也不覺得童路有什麽變化,看來是我的老毛病犯了,總看到人家看不到的地方。記得剛進金陵見到吉嬸,我就說她胖了,氣得她拿鍋鏟追打我……”
“吉嬸胖了嗎?”
“當然胖了,腰圍起碼又粗了兩分!”
“吉嬸快三尺的腰,粗兩分你就看出來了?”梅長蘇忍不住也笑,“難怪她打你,你明知吉嬸最怕胖的。”
“所以這幾個月我都在討好她。”甄平眨眨眼睛站起來,收拾好藥碗茶杯,“宗主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梅長蘇點點頭,看著他轉身走到門外,突然又叫住了他:“甄平,還是讓十三先生多留意一下吧。你素來細心,有那種感覺應該也不是無緣無故的。”
“是。”甄平躬身領命,想了想又補充道,“宗主放心,不會讓童路察覺的。”
梅長蘇知道甄平是自己身邊最聰明的人之一,有些話不說他也明白,所以隻是微笑頷首,讓他退下了。
室內恢複平寂,隻有爐火烈烈燃燒的劈啪之聲,和飛流正在咬一塊脆餅的咀嚼聲。梅長蘇閉目養了一會神,最終還是忍不住睜眼笑道:“飛流,你再這樣吃法,會吃成一隻小豬的。”
坐在他榻旁小凳上的飛流叼著一塊餅抬起頭,含含糊糊地道:“好吃!”
“當然好吃了,”梅長蘇眸中露出一絲懷念,“她做的點心,我們全都很喜歡吃……”
飛流歪著頭想了想,奔過去將整隻食盒都抱了過來,遞到梅長蘇麵前:“吃!”
“不會吧?你都已經吃了這麽多了?晚飯還吃得下嗎?”
“嗯!”
梅長蘇笑著揀了塊棗泥軟糕放進嘴裏,一抿,還是熟悉的清甜味道。靖王第一次送食盒過來時,原本是婉拒了一下的,可景琰不聽,說是母命不可違,放下就走了。後來差不多每個月都會拿一盒過來,漸漸地竟成了例。
有一次盒內的品種特別的多,大約有十多種不同的點心,所以梅長蘇笑著說:“殿下是不是拿錯了,把自己那份給了我?”
靖王當時想也不想就回答:“兩份都一模一樣,有什麽錯不錯的。”
對於他的這個回答,梅長蘇雖然表麵上十分平靜,但心裏卻忍不住有些發慌。
蕭景琰從來都是一個對吃食不太上心的人,所以他還沒有注意到自從靜妃開始準備雙份點心後,食盒內容發生了什麽變化。但梅長蘇卻不敢說他會不會永遠都注意不到。
因為這份擔心,飛流正在吃的這個食盒帶過來的時候,梅長蘇特意鄭重地請靖王轉告靜妃,以後不要再帶點心給他了,他經受不起。
可是蕭景琰顯然把他的話當成是真正的謙辭,所以還開了句玩笑道:“母妃是珍惜你這個難得的人才,她知道我不會拉攏人,所以替我籠絡你的。”
梅長蘇怕平白地引起他對食盒的過多注意,也沒敢多說,隻笑了笑而已。
好在自晉封以來,靖王的事務一下子加重了很多,他日日從早忙到晚,似乎也沒什麽餘暇去考慮這些小事。
“梅花餅!”*在他腿邊的飛流,低頭翻著食盒,突然冒出一句話。
“哦,我們飛流認得這個梅花餅啊?誰教你的?”
飛流閉著嘴,顯然不願意回答,當飛流不願意回答時,那答案就昭然若揭了。
“好了,你也別再吃了,”梅長蘇忍著笑拍拍他的頭,“去看看黎綱大叔回來了沒?”
“回來了。”
梅長蘇不由一怔,黎綱走時他曾吩咐一回來就直接見他,怎麽會回來了不見動靜?
“他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剛!”飛流又側耳聽了聽,“進門了!”
梅長蘇這才了然,正失笑間,黎綱的聲音已在門外響起:“宗主!”
“進來吧。”
門被推開,黎綱穿了一身藏青色棉衣走進來,肩頭還有未拍淨的雪粒,可見外麵風雪尚猛。
“看你的表情,此行很順利吧?”梅長蘇指了指榻旁的坐椅,“言侯怎麽說?”
“言侯一開始聽說宗主是在為靖王效命,非常吃驚,不過很快就鎮定下來,說了幾聲‘難怪’。我直接向他轉告了宗主的意思,他猶豫了很久,最終提了個要求,希望靖王將來功成時,不要薄待皇後。”
“他提這個條件,倒也沒有為難我。……皇後畢竟是母後,雖有當年舊案的心結,到底不該讓她負主責。一旦靖王繼位,就算隻為了孝禮,也不會刻意薄待她。言侯……果然還是偏向靖王的。”
“是。言侯隻提了這一個條件,就答應了宗主所托,同意趁著年關各府之間走動拜年不顯眼的機會,探聽一些朝臣對靖王的看法。”
“答應了就好。”梅長蘇舒展了一下身子,“言侯本是長袖善舞,極會說話的人,何況閑散在家,不涉朝政,隻有請他出麵,才顯得自然不留痕跡。再說若論起敏察秋毫,善於判斷人的態度,誰也比不過言侯當年的。”
“其實據屬下觀察,言侯隻是對皇上、廢太子和譽王寒心,所以才求仙訪道,但其實對大梁朝局的關切,倒也並未全冷。”
梅長蘇微微頷首,“這是自然的。言侯出身簪纓世家,自己又曾有那樣一段烈烈風雲的歲月,一腔熱血如何能夠全冷?我不能讓人發現與言侯有過多來往,所以以後還是多辛苦你走動了。”
黎綱忙道:“宗主有所差遣,屬下萬死莫辭!怎麽今天宗主說出如此見外客氣的話來,倒讓屬下不安。”
梅長蘇把一隻手放在他肩上,微微用力按了按,不再說話,臉上顯出一絲疲態,向後仰*在方枕上,閉上了眼睛。黎綱想到他病中也要勞心,不由覺得一陣酸楚,忙將臉側向一邊,視線轉動時掃到飛流,見少年已吃得飽飽的趴在蘇哥哥腿上睡著,俊秀的臉上是一派平靜單純,禁不住感覺更是複雜。
“你昨晚後半夜才睡,也下去休息一下的好。”梅長蘇感覺到黎綱並沒有走,又睜開了眼睛,道,“雖然現在暗裏殺機重重,但你也用不著晚上親自守夜。辛苦調教這些子弟是做什麽的?夜裏就交給阿慶他們吧。”
黎綱挑了挑眉,“蘇宅的防衛如何安排,是我跟甄平商議過的,宗主不要連這個也操心。“
“好好好,是我不對,我不管了,就隨便你們吧。”
黎綱黝黑的臉上露出一抹暖暖的笑意,“屬下知道宗主的好意,但卻不想讓宗主多費一絲心力。宗主既知屬下後半夜才睡,想必昨晚也安眠得不好吧?”
“已經好多了,不過多醒了幾次而已。”梅長蘇語調輕鬆地道,“這是時氣,等立了春就好了。你寄給廊州的信裏,不要亂說話。”
黎綱不忍與他辯言,忙低頭應了,看他再次閉目安歇,這才輕手輕腳地退出了門外。
院外仍是風雪狂飄,甄平背對著主屋正站在廊下,聽到開門聲,便轉過頭來。
“怎麽了?臉色這麽黑?”黎綱走過去在他背心上重重一拍,“你這皮實的身板,難道也會凍著了不成?”
甄平垂下眼簾,低聲道:“方才晏大夫跟我說,晚上讓安排一個人守在宗主的房裏……”
“不是有飛流嗎?”
“晏大夫的意思,是除了飛流之外再安排一個,機靈一點的……”
黎綱心頭一陣狂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什麽意思?”
“今冬的天候比去年更烈,尤其這場雪,已下了五天未停。晏大夫今早診脈,發現宗主似有寒毒複發跡象,不得已他下了猛藥,所以接下來的幾天很危險……不過隻要熬過了,就不妨事了。”
黎綱呆呆站了半天,最終摔了摔頭,深吸一口氣,不知是在跟甄平還是在跟自己說道:“沒事,一定熬得過。我看宗主的精神,還是很好的。”
甄平也定了定神,道:“今晚服藥前,得請晏大夫跟宗主說好,這算是閉關養病,這期間他什麽事都不能管,靖王也好,童路也罷,誰都不許見。你我……也要心裏穩得住才行。”
黎綱用力按著額頭,好半天才道:“甄平,幸好你來了……若隻有我一個人,隻怕會更慌……”
“你以為我不慌?”甄平用力拉了他一把,“走,我們到西院好好商量一下,在這裏讓飛流聽見了,反而不好。”
身後的主屋內仍是寧寂一片,大約梅長蘇與飛流都睡得安穩。黎綱和甄平沒有繞走回廊,而是不約而同地直接穿朔風呼嘯的院子,仿佛是想讓那冰寒沁骨的風雪冷靜一下混亂的頭腦。
幸好此時此刻,他們還不可能預見到,那一條驚人的消息,會恰恰在梅長蘇病情最危急的這幾天,傳抵了帝都京城……——
最後再鬱悶一下,太子明明是海姐姐花了一百一十四章的時間,費盡千辛萬苦逼他上了絕路最終拉下馬來的,不是兩句話就倒了啊~~~~再不廢他,他爹就不是刻薄之君,而是恩寬之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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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劫殺
連綿不斷的風雪,在臘八這一天突然停了,天空放晴,陽光金脆,看起來似乎很溫暖。可是積雪深深的京城經過一夜晴空,反而更加幹冷,吸一口冷氣,吐一口白霧,那種冰寒的感覺似乎要把五髒六腑都凍住般,順著鼻腔向內流動。
天氣如此寒冷,又隻有兩天便是新年,所以能不出門的人自然全都窩在了家裏,享受暖暖的爐火與熱騰騰的酒菜。而這個時候還不得不在外奔波的人,也因此顯得更加辛苦和孤寂。
一大早,巡防營的官兵便在規定的時間準時打開了四方城門。每個城門處首班輪崗的四人分別站在兩邊門樓下的位置上,監看出入城門的人流。巡防營在謝玉治下時,軍容原本就不錯,靖王治軍更嚴,無人敢怠慢,所以愈發整肅,雖然站了片刻雙腳就有些凍得發疼,可當班的四人並沒有到處走動跺腳,以此取暖。
冬天的早上人不多,尤其是通向煙瘴之地的西城門,除了幾個出去的,就沒人進來過。到了日上三竿時,這時漸漸有了些人氣,城門旁擺攤糊口的小販們也陸續出來,懶懶地朝著稀稀落落經過攤前的客人們叫賣。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城外天際線處隱隱出現了一隊黑影,向著城門這邊的方向進發。
“那是商隊嗎?”一個守兵伸著脖子看了半晌,“那麽長的隊伍,少見啊。”
“你新來的不知道,”他旁邊的是個本地老兵,立即接話道,“那是運藥材的商隊。咱們大梁西邊除了兩三個州以外,大部分都是高寒地、煙瘴地,可越是這樣的地方越產珍貴藥材。我舅舅就是開藥店的,他說最好的藥都是從西邊運來的,所以常有商隊過咱們西城門。不過後天就三十了,這商隊才剛剛趕到,真是辛苦……”
兩人說話間,遠處的隊伍已越走越近,漸漸看得清車馬和人的服飾了。
“我怎麽覺得……那不象是商隊呢……”新兵盯著瞧了很久,最後還是忍不住委婉地表述了意見,“商隊不會有官兵護送吧?”
這時老兵也察覺出不同,嘴裏噝噝了兩聲,有些意外地道:“真的不是商隊呢……中間隻有一輛車,好象不是裝運藥材的,那個看起來是……是……啊,是囚車!”
當他以很肯定地語氣做出結論的時候,其他守兵也都已看清楚了。正向城門迤邐而來的,是一支押運囚犯的隊伍。不過與平常不同的地方是,押送的官兵前後起碼有三百多人,而被押運的囚車竟然隻有一輛。
到底是什麽重要的囚犯,竟然要這麽勞師動眾,戒備森嚴地押運進京?難道還有人敢攔截官府的囚車不成?
在西城門守兵好奇的目光中,那長長的隊伍終於走到了城樓下。與隊列中披甲執堅的押送官兵不同,走在最前麵似乎是長官的男子,竟然隻穿了一身普通的軟衣便服。這人騎著一匹灰騮馬,身姿修長柔韌,十分勻稱挺拔,頭上雖挽著髻,肩邊卻是散發,兩鬢各有一絡銀絲束入頂髻,扣著一圈玉環。再看他臉上容貌,甚是俊美,雖有些皺紋,但卻難以判斷年紀,氣質上也有一種雌雄莫辯的味道,眼尾高挑的雙眸中,時時露出些邪冷的氣息來。
“啊……”老兵們都已判斷出了來者是誰,全部低下頭,彎腰行禮。新兵不明狀況,但想來能率領這麽大一支押送隊伍,那男子定是位職位不低的大官,急忙也跟著行禮。
隊伍的正中間,便是那輛囚車,雖然大小樣式與普通的囚車基本一致,但仔細一瞧,此車的囚籠竟是熟鐵鑄就,根根鐵條都有半掌來寬,接口都焊鍛得極死。車中犯人蜷在角落裏,重枷重鏈鎖著,滿頭烏黑的亂發遮了臉,根本瞧不清容貌,從他坐的姿勢和包紮布上的浸血可以看出,他左大腿還受了不輕的外傷,不知是不是被捕時與官兵交過手。
金陵的城牆非常厚實,門樓自然也很長,可領頭的那名男子緩緩縱馬走進門樓的陰影中後,卻勒住了馬韁,停了下來。守城的巡防營兵士不敢去問怎麽了,隻能呆呆地看著他。片刻之後,男子冷冷地笑了兩聲,突然揚聲道:“我們可快進城了,進了京都就更沒機會了,要不要再試一次?”
這句話如空中飛來,聽得人滿頭霧水。不過留給守兵們迷惑的時間並不多,隻有少頃凝寂,殺氣瞬間大盛,城門西側的樹林中衝出大約五十來名精壯漢子,俱是勁裝長刀,直撲車隊而來。與此同時,城內大門主道的小攤販們也動作利落地從暗處抽出刀劍兵器,快速組成隊形,其中三四人主攻,其餘的人迂回,切到領頭男子與後邊囚隊之間,似乎打算先把他拖住。馬上男子瞳孔微縮,抬手間兵刃出鞘,使得竟是一柄彎度極大的胡刀,簡簡單單地隨手一揮,光亮與勁氣已直撲來者眉睫,衝向他的人無論是何角度,都覺得鋒刃迎麵襲來,不得已停步自保,唯有其中一名身著赤衫之人似毫無所覺般,身形去勢不變,臨到近前卻突然一晃,眨眼便出現在另一個方位。
領頭男子“咦”了一聲,好象極是意外,臉色一凝,不敢大意,刀勢一收一改,應變甚快,與來者攸忽間已交手數招。
跟赤衫人同時襲向那領頭男子的其他幾人中似有一位是襲擊行動的指揮者,他見赤衫人已成功拖住那領頭男子而且還不落下風,口中立即呼嘯幾聲,帶領城內殺出的人全體衝向囚車,與城外的同伴一起夾擊守衛的官兵。
押運囚車的三百官兵數量雖多,但隻是普通兵士,與這些明顯身懷武功的江湖客們戰力不平衡,一亂就更沒章法,除了囚車四周的數十名精銳仍堅持對戰外,其他人早被幾番衝殺分開,完全顯不得人多的優勢來,不多時劫囚者已有兩人衝到了車旁,可惜囚籠太結實,他們用力劈砍,但劈卷了刀口也劈不開囚籠,隻能試圖駕著整車逃離。
不知是因為有人來相救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囚車中的人犯非常激動,努力拖動著身上的重枷狂搖囚籠鐵條,口中嗚嗚作響,卻說不出清晰的話來,看樣子象是被人塞住了嘴。由於他激動的樣子甚是異常,劫囚指揮者心中一動,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立即大叫一聲:“撤!全體撤離!”
他話音未落,領頭男子臉上已現冷笑。與他笑容裏的冰寒之氣同時彌漫開來的,是城牆頂上突然現身的近百名硬弓手所帶來的死亡氣息。囚車就停在城門之外數丈之地,圍在四周的劫囚者除了幾個隱在門樓底下的以外,幾乎全都在城牆上弓手森森利箭的射程之中。雖然在接到撤離指令的那一瞬間大家已立即結束攻擊全速逃離,可人的腳程又如何快得過迅如流星的飛羽?刹那之間,破空之聲、慘叫之聲交相響成一片,帝都城外已成屠戮獄場。縱然是身懷武技的江湖人,但除非是絕世高手,否則亂箭之下也隻能當活靶,區別隻在於能抵擋多久,能逃開多遠。
數輪箭雨後,劫囚的眾人中隻有大約一半的人在同伴的拚死掩護下逃入了城外密林,雪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屍體,有的竟被射成刺蝟一般,殷殷血流將積雪都浸成了黑色。麵對如此慘況,指揮者兩眼都紅了。不過他顯然是個心誌堅韌之人,轉念之間已控製住了自己幾欲發狂的心緒,喝令從城內衝殺出去,受挫後僥幸退回城門內側的十幾人快逃。可是敵手並非尋常之人,城樓上有伏兵,城內又豈會沒有?從幾處巷口湧出的上百名官兵眨眼便形成了一個厚實的包圍圈。從他們統一的兵刃樣式和灰質皮甲的服裝上來看,分明是懸鏡司麾下的精銳府兵,一個個如狼似虎,氣勢洶洶地等待著上峰下令。
可是在這關鍵時刻,官府這邊的那位領頭男子卻遲遲沒有聲音,倒讓人有些意外。
從一開始到現在,無論戰局如何偏轉,有一個人絲毫沒有受到周邊情勢急劇變化的影響,那便是在與領頭男子交手的那位赤衫人。他隻是專注地、認真地打著,領頭男子的高絕武功似乎令他十分滿意,呆板麵容上那雙黑冷的眸子閃爍著爭勝的光芒,出手也毫不留情,此刻正戰至酣處,逼得領頭男子不得不全力抵擋,為保氣息不亂,根本不能開口說一個字。
如果能讓赤衫人擒住領頭男子為質,情勢當然又會轉折,不過劫囚指揮者眼力很準,一下子就看出想要達到這個目的,隻怕還很要打上一陣子才行,而懸鏡司的府兵又不傻,領頭男子雖開不了口,但他們也不會一直這麽呆呆站著,沒過多久就會反應過來,主動發起攻擊。所以快速閃念考慮之後,他立即大聲道:“好孩子,我們要回去了,過來撕條口子!”
聽說要回去了,赤衫人眸中神情有些不高興,不過他最終還是聽了話,返身縱躍,鬼魅般地變換了攻擊對象。其實在聽到指揮者的話時,那領頭男子已做了準備,十分功力使了十二成,沒想到還是被對手輕輕鬆鬆就脫離了戰局,幾乎是轉身就走的,毫無凝滯狼狽之感。由於沒有料到會有如此高級別的人出手,又想多抓幾個活的,城內的伏兵中沒有設弓手,盡管他們比普通兵士戰力更強,但赤衫人的武功連領頭男子都奈何不得,衝殺過來時幾乎勢不可擋,而被圍著的十幾人個個也已殺紅了眼,絕處掙命自然更是拚盡全力,不多時竟真的被他們將包圍圈撕開了一條裂口,逃了好些人出去。
不過雙方的力量實在對比懸殊,雖然逃了一些,但領頭男子也親手擒住了三四個人,交於手下押走。他知道那赤衫人武功太高,追上去也沒有用,所以幹脆叫人不要理他,自己全力追蹤那名已逃入城中小巷的指揮者。
金陵城中的路巷並不算特別複雜,除了城中心臨河的那一片外,大多方方整整呈阡陌狀,領頭男子順著血跡一路追尋,有幾次幾乎已可以看到逃亡者的身影,可是翻過一處斷頭牆後,血跡突然沒了,大概對方查覺到了自己正在滴血,做了處理。此時麵前有兩個差不多的路口,分別通過不同的兩個街坊,領頭男子靜靜地判斷了片刻,冷冷一笑,快速追向左方,從一條兩麵都是院牆的小徑穿過,一下子就衝到了大路路麵上。不料恰在這時,一輛馬車從右邊飛駛而來,雙方速度都不慢,差一點就撞在一起,領頭男子反應奇快,扭腰躍起,縱到了路沿另一邊,而馬車車夫也猛勒馬韁,硬生生地將車停了下來。
“怎麽回事啊?”車廂裏的人大概被這突然的一停弄得跌倒,氣呼呼地一麵探出頭一麵抱怨道,“大過年的,誰這麽橫衝直撞啊?”正說著,他的視線已落在領頭男子的身上,頓時一呆,失聲叫道:“夏冬姐姐,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領頭男子聳了聳肩,瞟了他一眼。
“呃……”車中人抓了抓頭,擰緊了眉心,想想又試探著叫了一聲,“夏秋哥哥?”
瞟過來的那一眼變成了一瞪,而被瞪的人則長長舒了一口氣,埋怨道,“早說嘛!秋兄你這個毛病可真不好,幹嘛非得要扮成跟夏冬姐姐一模一樣的?很嚇人你知不知道?”
“我說小津,我這可不是扮的,是長成這樣的好不好?”夏秋走過來,在言豫津肩上捶了捶,“一年多不見,長結實了呢。”
“臉是天生長的沒錯,可你這頭發呢?這兩絡白的不是你故意染的是什麽?”言豫津與夏秋的關係顯然更親密,沒有絲毫畏懼感,說話也大聲大氣,“你這個到底是怎麽弄白的?我試了好多種染料,全都不行啊。”
“先不說這個了,”夏秋邪邪地笑了一下,突然湊至言豫津麵前,緊緊盯住了他的眼睛,“你先告訴我,剛才有沒有看到一個身上帶傷的人從附近過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危局
“身上帶傷的人?”言豫津伸著頭左右看了看,“什麽人啊?”
“你到底看沒看見?”
“我剛才在車廂裏啊,”言豫津拍了車夫一下,“你看到了沒?”
車夫搖搖頭。
夏秋微微蹙起眉峰。難道追錯了方向?否則言府的馬車絕對應該碰到那個逃亡者的啊,除非……
“小津,你這是去什麽地方?”
“我回家啊!我老爹喜歡吃滿庭居的醬肘子,當人家兒子隻好一大早爬去買,去晚了就沒了。”言豫津嘀嘀咕咕地抱怨,“真是的,我爹既然那麽喜歡道士,幹嘛不學人家吃素?”
“買到了嗎?”
“買了三個呢!”言豫津探身從車廂裏拽出一個大食盒,“夏秋哥哥要不要分一個?”
夏秋也是很愛美食的,一嗅就知道的確是滿庭居每天早上限賣一百個的醬肘,淺淺一笑,搖頭道:“我還有事呢,你這個孝順兒子快回去吧。”
“等等等等,”言豫津向前一撲,一把揪住轉身準備離開的夏秋,眨著眼睛問道,“秋兄在追什麽人啊?欽犯嗎?犯了什麽事?”
“真是的,”夏秋屈起手指用力在他頭上敲了敲,“你怎麽這麽好奇啊?從小到大就沒你不感興趣的事!你再不回去肘子就涼了,當心你老爹打你屁股!”
“嘿嘿,”言豫津扯開嘴角笑,“我小時候我老爹都沒打過我,現在更不打了,要說我從小挨的打,那可都是夏冬姐姐打的。她還沒回來嗎?”
“沒有。不知道她在外麵查什麽。”提起雙胞妹子,夏秋略略有些心煩意亂,再加上雖沒擒到指揮者,但還是有許多事情在等待處理,所以不再多耽擱,順手拍了言豫津一下,轉身走了。
言豫津眼看著他走遠,這才吩咐了車夫一聲“快走”,自己重新縮回車廂,將厚厚的車簾放下。
這是一輛四輪馬車,廂體非常寬闊,*裏堆著大把大把的蠟梅,一個人就蜷在這堆蠟梅之中,見言豫津進來,便移開花束,半立起身子,拱手道:“多謝言公子相救。”
“不客氣,我也沒冒什麽風險,剛才要是被秋兄發現了,我就說是被你脅持的,他不會對我怎麽樣的,”言豫津一派輕鬆地聳聳肩,“再說了,你家主人好歹也送過我爹一個好大的人情,算是還他一點吧。”
逃亡者微微有些吃驚,忙道:“言公子是不是有些誤會了?我不明白您指的是什麽……”
“黎大總管不必掩飾,”國舅公子淡淡一笑,“雖然你易了容,但你手腕上那個刺青我還記得……對了,你的傷不要緊吧?幸好我買了半車的梅花,否則這滿身的血氣就瞞不過秋兄了。”
“不要緊,隻是皮肉之傷。”黎綱定了定神,“言公子請在鄰近的街口找個僻靜處把我放下吧。”
“好。”言豫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用隨意的語氣問道,“蘇兄不是病著嗎?怎麽還有心力策劃與懸鏡司的衝突?”
黎綱低下頭,默然半晌方道:“如果我說今天所發生的事宗主根本不知道,言公子信嗎?”
言豫津想了想,坦白地道:“不信。”
“但是他真的不知道。”黎綱抬起頭,目光炯炯,“今日公子相救之恩,在下日後一定會報,可此事與我家宗主無關,請公子見諒。”
言豫津凝目看了他半晌,突然放聲大笑,“你緊張什麽?我又不會拿今天救你的事去找你家宗主兌換人情,就是你,我也沒鬧著要你報答啊。其實不管你們與懸鏡司之間是因為江湖恩怨也好,朝局紛爭也罷,都與我無關,要是你覺得我問的太多,不回答也就是了,放心,我雖然好奇心重,但人家不願意說的話我是不會苦苦相逼的。”
黎綱知道這位國舅公子表麵紈絝,實際爽闊,故而並不贅言,隻拱手為謝。馬車繞行到距離蘇宅比較近的一處暗巷,言豫津先下車四處察看了沒有異狀,一擺手,黎綱快速躍出馬車,順著巷道去了。
這次以劫囚為目的的行動算是完全失敗,不僅想救的人沒有救出,而且死傷慘重,幸好懸鏡司府兵有限,沒有巡防營的準許和配合也不能擅自發動全城搜捕,逃離現場的人才僥幸贏得生機。黎綱雖然暫時還不能確認最終的損失,但回到蘇宅一看甄平的臉色,也知道情況不妙。
“飛流回來了嗎?”第一句話,先問這個。
“早回來了。”甄平扶住同伴進屋坐下,命人拿水拿藥。
“他沒跟宗主說什麽吧?”
“宗主還睡著呢。不過看飛流的臉色大不高興,我哄了半天,也不知有沒有效果。”
黎綱重重的閉上眼睛。這次帶飛流出去,是哄他說有個高手可以讓他挑戰,所以少年很開心,結果雖然夏秋算是高手,可打到一半就走了,難保飛流不跟梅長蘇抱怨黎大叔騙人。
“現在怎麽辦?”甄平也跌坐在一旁,似在問他又似在問自己,“沿途襲擊了三次,也沒把人救出來,如今押進了懸鏡司的大牢,救人更是難上加難……隻怕宗主那邊,怎麽也得如實稟報了……”
“晏大夫怎麽說?”
“他讓我們再撐兩天……”甄平正說著,突聽院中有聲響,忙站起身,“好象是衛夫人來了。”
話間未落,屋門便被推開,一條纖美的身影隨即飄進,青衣長裙,容色清麗,竟是潯陽醫女,曾經的琅琊美人雲飄蓼。她一進來便急匆匆地道:“聽說黎大哥回來了?”語音未畢,已看到黎綱傷痕累累,不由粉麵一白,幾欲下淚,忙忍住了,柔聲詢問:“黎大哥,你受傷了?不要緊吧?”
見雲飄蓼明明心急如焚,卻仍能忍耐著先關心他的傷勢,黎綱也有些感動,忙道:“我不妨事的,隻是對不住衛夫人了,衛崢將軍……沒能救出來……”
其實一見黎綱的情形,雲飄蓼就已預料到這次隻怕仍然無功,但聽他明明白白一說,仍不免心痛如絞,強自穩了好久的心神,方顫聲問道:“那你看見他了嗎?他……他可好?”
“衛夫人放心,一時性命無礙。”黎綱歎了一口氣,“隻不過,這一進城,衛崢會立即被關押進懸鏡司的大牢,以他赤焰逆賊的罪名,隻需稟知皇帝一聲,根本不需再審判,隨時都可能被處死,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雲飄蓼隻覺得雙腿一軟,一下跌坐在椅上,喃喃道:“除了硬劫以外,就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若論財力,西越藥王穀名列琅琊富豪榜第七,衛崢畢竟當了素穀主八年的義子,這些年更是由他一人在管事,義父他老人家一定願意拚盡財力相救的,再加上我們潯陽雲氏,你們江左盟……難道我們聯手,就買不下衛崢一條命?”
“如果衛崢將軍是被其他人發現的,或者還有周轉。可是懸鏡司夏江……不是好對付的人啊。藥王穀和雲氏財力再厚,也隻是地方富豪,所謂富可敵國,不過說說罷了,這世上,還有什麽敵得過朝廷的勢力,敵得過赫赫皇權?曾排琅琊榜第三的黎南花家,不就是因為自恃財厚,和譽王爭一塊風水地產,生生拖進人命官司裏敗落的嗎?”甄平算是在場的人中比較冷靜的,沉聲分析道,“現在已不僅僅是衛崢一條命的事了。懸鏡司的胃口到底有多大我們還沒有弄清楚,夏江抓到了衛崢將軍,就可以順勢指控藥王穀和雲氏窩藏叛逆,隻怕難免有一場大風波。而且這次押運衛將軍入京,一路上遠遠避開了江左十四州,讓我們的行動受到很多限製,看來夏江也有些懷疑江左盟與赤焰舊部之間的聯係了。”
“這倒未必,”黎綱搖頭道,“衛崢將軍素來與江左盟沒有直接的關聯,夏江抓捕衛將軍,實際上是對付靖王的,現在宗主在為靖王效力已是很多人心知肚明的事了,夏江將江左盟當作敵方的來對付是理所當然的,倒不一定說明他察覺到了衛將軍與宗主之間還有直接的關係。”
甄平沉思了一下,也同意道:“沒錯。我們江左盟隱藏了十幾年的真麵目,是不會那麽容易被人發現的。幸好這次城門劫囚又事先考慮到可能會失敗,所以啟用了金陵周邊暗舵的兄弟,他們所知有限,即使被捕也牽連不深。隻是……如今這個局麵,已不是我們幾個人所能控製的,宗主病的這麽重,難道真的要去稟告他嗎?”
黎綱跺跺腳道:“要是這時候藺公子肯來金陵坐鎮幾日的話,就根本不需要在這節骨眼上讓宗主勞心了,可偏偏他在大楚玩的開心,遠水救不了近火。”
甄平也有些無奈地道:“這有什麽辦法,藺公子並非我們赤焰舊人,他加入江左盟隻是為了好玩罷了,高興了做一點事,不高興了誰也管不著他,我想他的底細,估計也隻有宗主才知道吧。”
黎綱正要接著說什麽,轉眼看見雲飄蓼此時已無語淚垂,體諒她心中憂急,俯下身安慰道:“衛夫人,你別傷心,現在還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宗主一定會有辦法的。”
雲飄蓼立即搖頭道:“我去看過梅宗主的脈象,現在不能驚擾他。雖然我有很多事情還不知道,但我知道對衛崢來說梅宗主有多重要。再說除了是衛夫人以外,我還是個大夫,沒有一個大夫會在病人病勢如此沉重的情況下,還讓他加驚加憂、勞心勞力的……”
聽她這樣一說,黎、甄二人都有些黯然。從林殊十六歲可以擁有自己的“赤羽營”時,衛崢就一直是他的三名副將之一,也是唯一一個從火場中九死一生活下來的。他的被捕對梅長蘇的衝擊有多大,可能帶來的後果有多嚴重,大家心裏都清楚。可是這件事實在發生得太讓人猝不及防了,懸鏡司從拿人到押運入京不過半月的時間,江左盟接到藥王穀的消息後中途匆匆組織起來的兩次劫囚行動都因時間倉促、籌備粗疏而失敗,今天乘他們入城前豁出去最後一次,連飛流都帶去了,結果還是在人家早有防備之下無功而返。
正當三人一籌莫展之際,甄平在飛流一回來時就派出去的探子匆匆奔了進來,報說現在城中的情況。雲飄蓼知道他們有要事商議,自己主動回了後院。黎甄雖沒有要瞞她的意思,但也不想讓她過多憂思,故而也沒有挽留,兩人帶了探子進入內室,細細查問。
這名探子是甄平親自調教的,十分機靈得用,探回來的消息也頗抓得住重點。據他回報,參與行動的近百人,除了當場戰死了三十多個以外,被捕了八名,其餘的或逃入城外山林,或被接應掩藏,暫時不致於有被捕之憂。夏秋大概也對這些非高層之人不太感興趣,並沒有大肆追拿,而是很快收拾場麵,帶著衛崢等人回懸鏡司去了。
“兄弟們有人收屍嗎?”黎綱心痛如絞,忍淚問道。
“有,那畢竟是城門,京兆衙門很快就來人處理了,我們派人追蹤了一下,都送進義人莊了。黎總管放心,會讓他們入土為安的。”
甄平也拍著黎綱的肩膀道:“撫恤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來辦吧。你振作一點,現在十三先生被迫隱身,妙音坊也關了,城裏的分堂暗口,消息渠道,都要*我們兩個重新去整合。就算沒有衛將軍的事,現在也是多事之秋啊。”
黎綱深吸一口氣,歎道:“說起妙音坊,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童路會背叛……”
甄平麵色清冷地道:“他是真的叛了,還是僅僅被人脅騙,現在還無法定論。不過好在十三先生反應快,一發現童路失蹤,立即遣散手下分頭隱身,才讓官府在妙音坊撲了個空,隻是好多兄弟姐妹因此暫時不能活動了……”
黎綱點著頭,在室內踱了幾步。他現在最憂慮的事情並不是童路的失蹤。這個傳遞消息的小夥子並不了解江左盟最核心最致命的機密,就算背叛,也不過供出十三先生的所在,以及曾經向梅長蘇傳遞過哪些情報而已。現在十三先生已順利脫身,當初傳遞的好多情報也已過時,梅長蘇暗中相助靖王的秘密更是早就不是秘密,所以童路會帶來的損失畢竟是有限的,目前最棘手的問題,依然是如何搭救身份暴露,且落入懸鏡司之手的衛崢。
“黎兄,”甄平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眸色也變得深沉了幾分,咬牙道,“雖然宗主同意閉關養病,一應事務可以由我們裁度著處理,但現在情勢嚴重至此,我們真的能夠繼續這樣支撐,而不稟知宗主嗎?”
黎綱雙眉緊鎖,默然良久,剛抬起頭想要說話,內室的門突然從外麵被人一下子推開,飛流挺秀的身影出現在門外,揚著下巴,聲音清亮地道:“叫你們!”
第一百一十八章 聞訊
從偏院走到梅長蘇所住的主屋這一路上,黎綱數番試圖從飛流嘴裏打聽出宗主為什麽召喚他們,可飛流似乎還在生他的氣,有時不理,有時雖回答兩句,答案卻如天外飛仙,讓人不知所雲。
到了主屋,推開房門看過去,梅長蘇並不是獨自一個人在室內,也沒有躺在床上。他半*在南麵藕色紗窗下的一張長榻上,裹得圓圓鼓鼓的,隻有兩隻手臂露在外麵,衣袖還都高高挽起,晏大夫正俯身凝神為他收針。
“多謝了。”等最後一根銀針從臂上拔下後,梅長蘇放下衣袖,笑著道謝。他白天精神一向還不錯,不似一個病勢凶危之人,隻是一到了晚上,便會心口火燙,四肢冰冷,常常有接不上氣,暈厥咯血的險情。不過經過晏大夫的悉心調理,最嚇人的關口勉強算是已熬過去了。
“宗主,你召我們來嗎?”黎綱靜候晏大夫收好藥箱,方才邁步上前,輕聲問道。
“嗯。”梅長蘇指指身側的凳子,“你們坐吧。”
黎綱和甄平心裏都有些七上八下的,互相對視一眼,什麽話也不敢多問,默默坐下。
“你們跟我說實話,”梅長蘇的目光靜靜地平視著前方,聲音還有些虛弱,“衛崢是不是出事了?”
他一下子問到事情的重點上,兩名下屬都禁不住彈跳了起來。
“飛流說,宅裏住進來一位衛姐姐……”梅長蘇抬手示意兩人稍安,“我想了想,沒有其他姓衛的女子可以得到你們的準許住進來,唯一想起的就是衛崢的妻子了。”
“的確是衛夫人來了,”甄平低聲道,“因為宗主在養病,所以我們沒有……”
“就算雲飄蓼沒有與衛崢同行,獨自到京城來,她既然住進了蘇宅,就不應該不來見我……”梅長蘇的目光柔和地落在甄平的臉上,“她不來……是因為你們不想讓我知道她在這裏,對嗎?”
黎綱與甄平一齊低下了頭。
“你們放心,”梅長蘇的語調很輕,但卻很平靜,“我知道自己現在身體狀況不好,不宜激動。但讓我這樣瞎猜也不是什麽好事吧?衛崢到底怎麽了,你們盡管告訴我,我也不至於一擊就碎。”
說到這裏,他微微喘息了起來,咳嗽幾聲,閉目又凝了凝神,才又重新睜開眼睛,看著兩名尚有些猶豫的下屬,緩緩問道:“飛流說衛姐姐沒有戴孝,至少說明衛崢還活著……他是不是……被緝捕了?”
黎綱的手放在膝蓋握緊又放開,如此反複了幾次,方道:“是。他於半月前被捕。”
梅長蘇的嘴唇輕輕顫抖了一下,視線落在前方的書架上,沉默良久。
“宗主……”
“沒關係……你們從頭細說吧。”
“是。”既然開了頭,黎綱也不想讓梅長蘇勞神一句一句地問,當下詳詳細細地將懸鏡司夏秋如何猝然設伏捕人,江左盟如何得到消息,如何途中兩次搭救未果,雲飄蓼如何入京,他們又怎麽策劃城門劫囚最終失敗等等,前因後果一一敘述,說到最後,又安慰了一句,“衛將軍看起來傷勢不重,請宗主放心。”
梅長蘇原本就麵色雪白,聽了這番話後神情倒無什麽大變,隻是呼吸略為急促,有些咳喘。晏大夫過來為他推拿按撫了幾下胸口,又被他慢慢推開。
“還有呢?”
“宗主……”
“京裏還有什麽別的事件發生嗎?”
黎綱和甄平又對視了一眼,後者將身子稍稍前傾了一點,努力用平緩的口氣道:“倒沒什麽大事,隻是上次跟宗主提過童路有些異狀,沒想到竟是真的……譽王那邊大概察覺出妙音坊是聽宗主號令的暗堂,派了官兵去查抄,幸而十三先生見機得早,大家都撤了出來,現在隱在安全之處,沒有傷損。”
“梅宗主該吃藥了。”晏大夫又挑在這時過來打斷,捧了粒顏色丹紅的丸藥給梅長蘇服用,之後又盯著他一口口啜飲完一杯滾燙的薑茶藥引,這一岔神,等梅長蘇重新開始考慮目前的危局時,情緒上已平靜了好些。
“聶鐸那邊可有異動?”喝完藥,梅長蘇第一句話就是問這個。
黎綱愣了愣,答道:“暫無消息。”
“立即傳暗語信過去,命他無論聽到什麽訊息,都必須留在雲南郡府,不得外出。”
“是!”
梅長蘇停頓了一下,神色略有感傷,“當年赤焰軍英才濟濟,良將如雲,可現在幸存下來的人中有些名氣,容易被舊識認出的也隻有衛崢和聶鐸了……不過為防萬一,叫廊州那邊的舊部,無論當初階位如何,都暫時蛩伏,不得輕動。”
“是!”
“你們兩個……”梅長蘇的目光又轉向身側的黎綱和甄平,正要說什麽,兩人突然一起跪下,甄平哽咽著道:“我們兩人都是孤兒,自幼就長在赤焰軍中,當年也隻是小小的十夫長,十多年過去,形容多多少少有些變化,不會有大人物認得我們的,請宗主不要在這個時候將我二人斥離!”
梅長蘇也知他二人並無家人故舊,又是無名之輩,被指認出來的可能性極小,所以當初才會帶著他們公開露麵,至今也沒出現什麽狀況。再說如今多事之秋,也確實離不開他們的匡助,當下歎息一聲,無奈地叮囑道:“你們兩個也要小心。”
“是。”黎甄二人鬆了一口氣,大聲應諾。
這時關著的房門突然砰砰響了兩聲,一進院子就不知所蹤的飛流在外麵很有精神地道:“來了!”
“飛流什麽時候學會敲門了?”甄平怔了怔,上前一打開門,外麵站的卻不是孩子般的少年,而是雲飄蓼。
“衛夫人請進。”梅長蘇溫言道,“黎大哥,搬個座兒。”
雲飄蓼迤邐而進,到梅長蘇麵前福了一禮方坐下,柔聲道:“梅宗主命飛流相召,不知有何吩咐?”
梅長蘇看著這個堅強美麗的女子,就如同看著霓凰一般心中憐惜,“衛崢出事,真是難為你了。”
雲飄蓼眸中微微含淚,又被她強行忍下,搖頭道:“衛崢藏身藥王穀這麽多年都安然無恙……是我雲氏門中出了敗類,才連累了他……”
“雲氏家族藤蔓牽繞,出一二莠腐之輩也難盡防。比起你多年為他苦守之情,他為你冒冒風險出來相認又算得了什麽?”
“可是現在……”
“現在人還活著,就有辦法。”梅長蘇神態虛弱,但說出話來卻極有根骨,目光也異常堅定,“衛夫人,你可信得過我?”
雲飄蓼立即站了起來,正要說話,梅長蘇又微微一笑,打斷了她,“衛夫人若信得過我,就立刻回潯陽吧。”
黎綱衝口道:“宗主,潯陽雲氏現在已被暗中監圍,隻等京城有令,便會動手的。衛夫人此時回去,不是正中懸鏡司的埋伏嗎?”
“沒錯,衛夫人一回潯陽,必然被捕無疑。”梅長蘇神情清冷,眸色深深,“但被捕,並不等於定罪,而潛逃,才是自承有罪。我知道被定罪後逃亡的滋味,不到絕境,不能選這條路。再者就算衛夫人能逃脫,雲老伯呢?偌大的雲氏家族呢?窩藏逆犯是可以株連的,你一逃,這潑天的罪名可就坐實了,如果懸鏡司拿了雲老伯為質,到時你是投案還是不投案?”
雲飄蓼花容如雪,喃喃道:“那梅宗主的意思是……先束手就擒,然後再鳴冤?”
“是。衛崢是十三年前的逆犯,可你們成親隻有一年多,天下共知,說雲氏存心窩藏,情理不通。你大可以申辯說隻知他是藥王穀當家,不知他是逆犯,除了雲家去告密的人有份告詞以外,懸鏡司也證明不了你們早是舊識。大戶人家內鬥是屢見不鮮的事,你是長房獨女,要說他們為了爭產,不知從哪裏發現衛崢真實身份後借此誣告,是很講得通的。潯陽雲氏並非普通人家,朝中顯貴有多少人受過令尊與你的惠澤,你比我清楚,隻要有人首倡求情相保,便能趁機造出喊冤的聲勢來。雲氏行善多年,民間人望與口碑可以依持,皇帝陛下對你們也很有好感,如果懸鏡司沒有確鑿證據可以反駁你們的申辯,這藏逆的罪名不會那麽容易扣得下去。隻不過……雲氏脫罪有望,可是你本人……”
雲飄蓼點點頭,心裏很明白他的意思。雲氏醫善世家,名望素著,罪名不坐實很難被株連,但是對自己本人而言,無論如何都已是衛崢的妻子,就算事先不知道他逆犯的身份,現在也已算是犯婦。
“我想現在衛崢最擔心的,就是怕連累了你,就算為了他,你也千萬不要口硬,一定要咬口說自己不知情,那麽縱然再被牽連,也會輕判。隻要保了命,出了懸鏡司的牢獄,自然會有各方照應,不會讓你受太多苦楚的。”
“梅宗主放心,”雲飄蓼淡淡一笑,“我不是嬌養女兒,不怕受苦。隻要能有再與衛崢相會之日,什麽苦我都能受。不過……即使雲氏僥幸逃過此難,藥王穀那邊……”
“藥王穀我倒不是特別擔心,”梅長蘇笑了笑,“素穀主不是等閑之輩,自保之策他還是有的。西越煙瘴之地,崇山峻嶺無數,素穀主既可入朝堂鳴冤,也可藏身於雨林,看他自己怎麽選擇吧。總之懸鏡司想端掉藥王穀,恐怕沒這個力量,最多封了它貨運藥材的通路,將整個藥王穀困在山中罷了。”
“封困?”雲飄蓼還是有些心驚,“那豈不是……”
“沒關係,藥王穀是什麽家底,困個三四年的無妨。再說西越之地是懸鏡司熟還是人家素穀主熟?封幾條主路罷了,全封談何容易。”
雲飄蓼長舒一口氣,道:“這樣就好,義父不受大損,衛崢也不至過於愧疚了。”
“黎綱,你去做一下準備,派人在今天黃昏宵禁前將衛夫人護送出城。”
“是!”
“衛夫人路上千萬要小心,你在其他任何地方被捕,懸鏡司都可以說你是潛逃落網,隻有回到了雲府,才沒有話說。”
“對啊,哪有潛逃的犯人,在風頭上潛回自己家裏的。”黎綱笑道,“一路定會安排妥當,衛夫人放心。”
“另外你要注意一點,衛崢是在貨運藥材的路上被捕的,之後便押運入京,並沒有公開宣布他的罪名,你回雲府一旦被捉拿,一定要當作連自己為何被扣押也不知道的樣子,沒有人當麵告知你衛崢的逆犯身份之前,你隻知道他是素玄,其他的一概不知,明白嗎?”
“多謝梅宗主指點。”雲飄蓼起身行禮,又說了幾句保重身體之類的話,便跟著黎綱等人一起退出去了。
他們一出去,飛流就飄了進來,手中抱著一束灼灼紅梅,把最大那個花瓶裏供的兩天前的梅花扯出來,將新折的這束插了進去。
梅長蘇凝目在皎皎花色中看了半晌,突然想起來,“飛流,我們院中應該沒有紅梅花吧?你從哪裏采的?”
“別人家!”飛流理直氣壯地回答。
梅長蘇本是心中沉鬱,憂悶疼痛,竟也被他逗得哭笑不得,又咳了一陣,召手叫飛流過來:“飛流,你到密室裏去幫我敲敲門,然後稍微等一會兒,如果有人來,再來扶我進去,好不好?”
飛流歪著頭問道:“水牛嗎?”
“是靖王殿下!”梅長蘇板起臉,“說了多少遍了,怎麽不聽話?”
“順口!”飛流辯解道。
“好了,不管順不順口,反正以後不許這樣叫了。快去吧。”
少年輕快地轉過身子,一眨眼,便消失在了簾緯之後。
第一百一十九章 廷辯
可是飛流當天並沒有在密室中等到靖王,因為蕭景琰根本不在府中。西門發生的那場血鬥,城防營雖然事先不知情,但也不至於事後還象瞎子一樣。很快,靖王便接到了關於懸鏡司押運重犯進京,在城門口遇襲的報告。不過由於懸鏡司直屬禦前,自成體係,常常不通知相關府司自行其事,靖王一開始並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隻是吩咐巡防營統領歐陽激留心,如果懸鏡司要對劫囚失敗後逃匿的案犯進行圍捕,那麽除非有明旨,否則必須通過巡防營來協調行動,不得隨意擾民,之後靖王便出門探望重病垂危的皇叔栗王去了。與當初默然無寵時不同,蕭景琰如今的身份與以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到栗王府探病的其他宗室朝臣們見了他無一不過來寒喧,應酬盤桓了一番後,已是午後。這時歐陽激來報,說是懸鏡司方麵沒有任何聯絡,但也沒有擅自在京中進行搜捕,倒象是對逃逸的案犯不放在心上,反而集中大部分府兵,重重封鎖看守新押進城的那名重犯。
到這時靖王心中才升起一點點疑慮,細想了半日,也想不出那名重犯可能與近來什麽事件有關。但他素來與懸鏡司有隙,知道派人去問也是自討沒趣,再加上今年年尾祭典由於沒了太子,很多儀程都變了,梁帝命他與譽王雙親王陪祭,他又跟譽王不同,多年沒有進入朝堂高層,很多這方麵的禮儀都不太熟悉,請了繼任的禮部尚書柳暨親自在內書廷教習他,現在正是最忙的時候,因此盡管疑惑,到底沒有去深查,叮囑歐陽激繼續追探消息後,便進內書廷去了。
修習了近一個時辰的禮儀,靖王雖然一點都不累,可柳尚書六十多歲的老人已經氣喘籲籲。他是中書令柳澄的堂弟,出身世族,朝中一向人望不低,對所有的皇子從來都沒有差別待遇過,靖王也從未曾特意籠絡過他,隻是此時體諒老者體衰,便借口要請教曆朝典章之事,請他坐下歇息,沒料到聊來聊去,竟聊得十分投機。
其實這裏靖王占了一個便宜,那就是他素來給朝臣們的印象都是決毅冷硬,隻諳武事,不曉文治的。但事實上靖王幼時在宮中受教於母親與宸妃,稍長後又由皇長兄祁王親自教養,底子並不薄,隻不過當年被那個飛揚任性、英才天縱的赤焰少帥林殊蓋了全部的風頭,從來沒有引人注意過罷了。祁王逆案發生後的十來年,蕭景琰確實對朝堂產生過極為厭惡的情緒,因而被父皇也被他自己放逐在外,有所荒廢。但不管怎麽說,他也曾是宿儒執教,名臣為師,與林殊同窗修習,且功課不錯的人,如果隻是簡單地以武夫來評定他,自然不免在深交後驚詫意外。
聊到近晚,靖王才離開內書廷,在宮城外湊巧遇到了蒙摯,順便問他知不知道懸鏡司抓捕來的是何人,蒙摯根本毫不知情,兩人隻交談了兩三句,便各自散了。之後靖王便直接回到了自己的王府。可惜就在他進臥房的前一刻,第三次進密室敲門卻仍然沒有得到回應的飛流剛剛離去,兩者之間隻差毫厘,而入夜後病勢轉沉的梅長蘇終究也沒有體力第四次派飛流去找人,當晚兩人沒有能夠見麵。
次日清晨,靖王一早入宮請安。由於年關,朝廷已在兩天前封印免朝,皇子們每日問安都是直接入禁內武英殿,靖王進去的時候,在殿門外遇到了好久都沒有碰見過的譽王,不知是巧還是不巧。
“景琰來了,”譽王笑容滿麵地迎上來握住靖王的手,一副友愛兄長的樣子,“看你紅光滿麵,昨晚一定睡得很好吧?”
靖王一向不喜歡跟他虛與委蛇,梅長蘇也不覺得表麵上跟譽王嘻嘻哈哈有什麽用,兩人意見一致的情況下,靖王見譽王的態度雖不至於失禮,但難免冷淡,比如此刻,他也隻是微微欠身行禮,之後便慢慢把被譽王攥住的手抽了回來。
“來來來,我們一起進去吧,聽說父皇今天很高興呢。”譽王早就習慣了他這樣不鹹不淡的,並不以為意,抬手一讓,兩人肩並肩一起邁步進了武英殿。
此時在殿中有三個人,梁帝,懸鏡司首尊夏江,與禁軍統領蒙摯,看樣子他們象是剛剛談完什麽事情,一個*在龍椅上撫額沉思,一個慢慢捋著胡子似笑非笑,還有一個沒什麽表情,但臉部的皮膚卻明顯繃得很緊。兩位親王進來時,夏江看著譽王微微點了點頭,而蒙摯則向靖王皺了皺眉。
“兒臣給父皇請安。”兄弟倆一起拜倒行禮。
“嗯,坐吧。”梁帝揉著額角慢慢抬起頭,看著麵前的兩個兒子,他們如今服飾一致,越發地有兄弟相,身材容貌都不相大差,隻是一個結實沉默些,另一個更加圓滑機靈。這位大梁皇帝十多年來一向偏愛譽王,直到近來才因不滿他野心太盛,刻意減了些恩寵,但餘愛仍盛,而靖王重新搏得受他關注的機會後,行事越來越合他的心意,正是好感度增加的時候,所以此時看著這兩人,他自己也說不出更喜愛哪一個些。恍恍然間想到了祁王,想到那個優秀到令他無法掌控的皇長子,突覺心中一陣疼痛,不知是因為年老,還是因為夏江剛剛勾起了他已刻意塵封的回憶。
“父皇怎麽了?”譽王關切地欠身上前,“莫非剛才在討論什麽煩難之事?兒臣可否為父皇分憂?”
梁帝揮了揮手:“大過年的,有什麽煩難之事……”
“是啊,”夏江看梁帝說了這半句,沒有繼續再說下去的意思,便接住了話茬兒,“年節吉日,能有什麽煩難?象抓到舊案逆犯這樣的事,其實是好采頭啊。”
“逆犯?”譽王露出嚇一跳的表情,“近來出了什麽逆案,我怎麽不知道?”
夏江哈哈大笑,“殿下當然知道,隻不過不是近來的案子,是十三年前的。”
“啊?夏首尊指的是……”譽王一麵接口,一麵瞟了靖王一眼。後者果然聞言抬頭,目色如焰地盯住了夏江。
“十三年前哪裏還有兩樁逆案?自然是赤焰的案子了。”夏江以輕鬆的口吻道,“赤焰軍叛國通敵,罪名早定,隻是當年聚殲他們於梅嶺時,天降大雪,又起了風暴,陛下明旨要捕拿的主犯將領十七名中,隻活捉了四個,找到十一具屍體,還有兩個,不知是逃了,還是屍骨湮沒。為此懸鏡司多年來未敢懈怠。好在皇上聖德庇佑,天網難逃,竟在事隔十三年後,拿到了其中一名逆犯。”
“是誰啊?”
夏江用眼尾瞥著靖王,冷冷道:“原赤羽營副將,衛崢。”
靖王放在膝上的雙手已不自禁地緊握成拳,胸中一陣翻滾。但他被打壓這十來年,最近又多曆練,當不是以前的莽撞少年,咬了咬牙,已垂下眼簾遮住了眸中跳動的火苗。
“哎呀,這果然是好事啊!”譽王刻意抬高了的音調聽起來尖銳而刺耳,“兒臣恭喜父皇了。潛逃十多年的逆犯都能落網,實在可彰我朝廷盛威。這個衛崢,一定要公開處以重刑,才足以震懾天下不臣之心!”
夏江假意思索了一陣,方徐徐讚同道:“譽王殿下果然反應快捷,細想確實是這個道理。凡是心懷貳心的狂悖逆賊,教化都是沒有用的,一定要以重典懲治,方可令天下有畏懼之心。衛犯逃匿十多年,說明他沒有半點悔過之心,臣以為,腰斬示眾比較合適。”
靖王頰邊的肌肉一跳,猛地抬起了頭,正要開口,蒙摯已搶先他一步跪了下來,道:“陛下,如今正是年節,又值國喪期,實在不宜當眾施此酷刑啊!”
“蒙統領此言差矣。”夏江淡淡道,“謀逆是不赦之罪,與國喪何關?嚴苛以待逆賊,仁柔以待忠良,順之則興國,逆之則亡國,此方為不悖之道,你說對不對,靖王殿下?”
他輕飄飄地將話頭拋給了靖王,擺明非要讓他開口。而這一開口,隻怕說出來的如不是違心之語,便會是逆耳之言。
蒙摯大急,欲待再次攔話,又怕做的過於明顯適得其反,正束手無策時,靖王已一頓首,字字清晰地坦然道:“兒臣有異議。”
第一百二十章 隱刺
(上一章最後的情節還記得吧?就是靖王說他有異議……)
蕭景琰說這句話時聲音並不大,但整個語調卻透著一股烈性的鏗鏘之意,梁帝半垂的眉睫頓時一顫,慢慢抬了起來,微帶混濁的眼睛一眯,竟閃出了些鋒利的亮光,定定地落在了靖王的臉上。
“你……有何異議啊?”大梁皇帝拖長了的調子聽不出喜怒,卻也沒有多少善意。坐在他左手邊的譽王立即恭敬地調整了一下坐姿,唇角向上挑了挑,不過這一抹得意的神情馬上便被他自己有意識地控製住了。
靖王卻看也沒看譽王,隻是再次頓首,回道:“兒臣以為,無論當年的案情究竟如何,那畢竟都是皇室之痛,朝廷之損,應該是禍非福,何至於如今提起來這般津津樂道,全無半點沉鬱心腸?夏首尊行事一向以鐵腕厲辣著稱,實在是令人佩服,但如今父皇治下又不是亂世,重典二字豈可輕提?至於什麽是興國之道,什麽是亡國之道,遠了說有曆代聖賢著書立言,近了看有父皇聖明在上,夏首尊卻單問我對不對,我怎麽敢答?”
一向不以雄辯著稱的靖王答出這麽一番水準不低的話來,倒讓他的敵對者有些吃驚。譽王直了直腰,正要想法子駁兩句,夏江已經嗬嗬笑了起來,道:“陛下麵前議事,政見不同是經常的。殿下如不讚同我的提議,盡管否了就是,何至於這般辭氣激憤?莫非我剛才有哪句話刺到了殿下,惹您不快了?那老臣這廂先陪個禮吧。”
“是啊,景琰你……”譽王忙著要幫腔,剛說了幾個字,便接到夏江飛快閃過來的一瞥,立即頓住。他是個聰明人,閃念間便明白夏江是不想讓兩人一搭一唱顯得過於配合,以免引起梁帝疑心,話到舌尖打了一轉,虧他改的倒快,“……景琰說的其實沒錯,隻是脾氣大了些,不過夏首尊也多心了,你知道景琰隻是性情如此,當不會有他意吧?”
“靖王殿下有無他意,老臣沒有聽出來,不過您剛才說什麽‘無論當年案情如何’,老臣就有些聽不懂了。此案是陛下親自逐一審定的,一絲一縷分毫不爽,莫非殿下直到今日,還沒有分證清楚嗎?”
其實這時靖王隻需解釋幾句諸如“並無此意”啦,“不是對當年案情有什麽異議”啦之類的話,事情也就扯開了,夏江再是元老重臣,畢竟身為臣屬,也不可能非揪著死追濫打,但是靖王畢竟是靖王,十三年的堅持與執拗,並不是最近這短短半年多的時間可以磨平的,甚至可以說,正是近來陸續發現的一些真相,使得他心頭的憤激之火燒得更旺,所以此時此刻,雖然他明知表麵上愛聽不聽的梁帝其實正等著品察他的反應,但要讓他無視自己的真實內心說些圓滑獻媚的話,蕭景琰實在做不到。
“當年的事情如何發生的,我的確不知道,我隻知道,當我奉旨出使東海離開京城時,祁王還是天下景仰的賢王,林帥還是功勳卓著的忠良,赤焰軍還是匡護大梁北境的雄師,可當我回來的時候,卻被告知他們成了逆子、叛臣、罪人,死的死,亡的亡,除了亂墳與靈牌,我甚至連屍首也沒有看到一具,卻讓我如何分證清楚?”
“原來如此,”夏江聲色不動地點著頭,“原來在殿下的心中,隻要有賢王的德名,有震主的軍功,有兵將如雲的雄師,就可以謀逆了嗎?”
在夏江這句惡意的問話之後,蒙摯盡最大的可能向靖王使著眼色,暗示他冷靜一點。可是已經沸騰起來的熱血很難瞬間冷卻,當此生最深最痛的傷口被人碾壓在腳下時,三十二歲的蕭景琰實在無法讓自己就此隱忍:“所謂謀逆,並無實跡,我所看到的,也隻有夏首尊你一份案情奏報罷了。”
“不會吧,你隻看到了夏首尊的案情奏報?”譽王語氣溫和地插言,“景琰,難道你連父皇親下的處置詔書也沒有看到嗎?”
聽到此處,斜*在扶枕上的梁帝終於放下了支著額頭旁側的手,坐正了身體,盯住靖王的眼睛徐徐道:“景琰,關於朕對赤焰案的處置……你有什麽不滿嗎?”
這句話雖然聽來平常,但細細一品,其實已是極重了,靖王立即由側坐改為跪姿,伏地拜了拜,可抬起頭來時,說的話仍無退讓之意。
“兒臣並非對父皇有任何不滿,兒臣隻是認為,祁王素來……”
“是庶人蕭景禹!”梁帝突然怒意橫生,高聲道,“還有什麽林帥,那是逆臣林燮!你學沒學會該怎麽君前奏對?!”
靖王狠狠咬住了下唇,牙印深深,方穩住了臉上抽動的肌肉。蒙摯立即跪下,低聲道:“陛下,年節將近,請暫息天子之怒,以安民生之澤……”
“景琰也少說兩句吧,”譽王也輕聲細語地勸道,“當著我和外臣的麵,哪有這麽頂撞父皇的?”
其實從開始論辯以來,靖王隻有兩句話是對梁帝說的,這兩句都沒什麽頂撞之意,但譽王這罪名一扣下來,倒好象景琰說的任何話都是有意針對梁帝的,實在是一記厲害的軟刀子。
蒙摯的額頭上已經開始有些冒汗,但他也不是機敏靈變之人,一時哪裏想得出什麽化解目前局麵的辦法,隻是心中幹著急而已。
“陛下……”一直跪侍於殿角的高湛這時悄悄地爬了過來,湊在梁帝耳邊低聲道,“奴才鬥膽提醒陛下,您每天浴足藥療的時間要到了,芷羅宮那邊傳過信來,靜妃娘娘已準備妥當……”
梁帝的胸膛明顯起伏著,看向殿下神色各異的這些人……惶惑不安的蒙摯,努力顯得恭順平和的譽王,麵無表情的夏江,還有跪在那裏,沒有再繼續申辯,但也沒有請罪的靖王。
這位已逾耳順之年的老皇帝突然覺得一陣泄氣,閉上眼睛無力地揮了揮手,道:“退下吧,全都退下吧……”
譽王略微有些失望,本想再多說一句,被夏江的眼神止住,隻好忍耐著,與眾人一起行禮退出。
到得殿外,靖王繃著臉,一眼也沒有朝兩個同行者瞥過去,徑自快步走了。譽王與太子爭鬥時玩了多年表麵和睦的太極功夫,對於新對手這種冷硬不給臉子的風格十分的不適應,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好半天才一跺腳,回頭道:“夏首尊,你瞧他這樣子……”
“倒也不失血性。殿下稍安勿躁,老臣也告退了。”夏江卻簡短地回了一句,拱拱手。譽王心裏明白他為何如此謹慎,朝左右看了看,不再多說,回了禮與他各自分手。
三人剛離去片刻,皇帝的步輦已抬至武英殿前,高湛小心扶著梁帝出來,登車搖搖向芷蘿宮而去。最近幾個月梁帝足部風疾發作,時常疼痛難行,太醫開的藥也沒有大的成效,倒是靜妃為他準備的藥浴蒸足療法頗能減輕症狀,所以每日都定時前去,高湛方才的提醒卻也不是假的,不過時機稍稍巧了些而已。
對於武英殿的風波,靜妃當然還不知道,不過就算知道了,也難說她那種閑淡安然的態度就會因此有所變化。接駕入宮後,除了應對禮儀該說的話外,她半個字也沒有多講,隻忙著服侍梁帝在軟椅上半躺半坐下來,為他去鞋除襪,蒸足按摩。往常這個時候,梁帝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些話解悶,不過今日他情緒異常,一坐下來就閉上眼睛,仿佛睡著了般,唯有眉間皺著的三條褶紋,表示出他心中不快。靜妃也不問原由,見他閉目,便拿了熏香軟巾,熱熱地疊成一條,輕輕給他蓋在眼部,每隔半刻鍾又重新換上一條。
大約半個多時辰後,蒸療完畢,靜妃拿舊布軟棉裁製的白襪給梁帝穿上,把他的雙腿平放在宮女移過的*凳上,足踝部稍稍疊高,之後便開始捶按腿部。正在忙碌之際,梁帝突然伸手拿開眼上的香巾,探身一把抓住靜妃的手腕,將她拉到自己身前,叫了一聲:“靜妃!”
“是,”靜妃安順地被他拉了過去,“陛下有什麽吩咐?”
“你告訴朕,當年赤焰的那樁案子,你是怎麽看的?”
被這突兀一問,靜妃安寧如水的眼波難得起了一絲漣漪,遲疑地問道:“陛下怎麽問起這個……”
“你隻管回答朕就是了。你到底是怎麽看的,朕要聽實話。”
靜妃慢慢收起正在捶腿的手,後退一步跪下,垂首道:“陛下見問,臣妾不敢不答。隻是無論臣妾怎麽回答,都難免會讓陛下傷心,故而先行請罪,請陛下見諒。”
梁帝微有觸動,坐了起來,問道:“你此話怎講?”
“臣妾出身林府,與故宸妃相交甚厚,陛下早就知道。若臣妾惡語評之,陛下豈不會感傷宸妃生無摯友,死無追念?可是赤焰一案由陛下您親自處置,以您的聖明,為的一定是穩固朝廷,若臣妾顧念與宸妃的私情,為赤焰中人開脫,陛下又難免會認為臣妾不了解您安穩大局的一片苦心……臣妾隻是深宮一個小小妃子,無論對赤焰案的看法如何,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如果因為臣妾的回答導致陛下您傷心難過,那就是臣妾天大的罪過了,因此臣妾鬥膽,請陛下先行諒解。”說罷,靜妃伏地再拜,眸中珠淚已奪眶而出。
對於宸妃林樂瑤,其實梁帝自己這些年也時常暗中追思哀念,故而靜妃提到與她的舊情,正中梁帝心中最柔軟的一處,他不僅沒有因此動怒,反而有一種心懷同感的契合之意,伸手示意靜妃近前,歎息道:“算了,你與宸妃一樣柔善,朕也不為難你了。你們在朕身邊,朕還不了解你們嗎?說到底你們與皇後越妃不同,宮外之事本不該牽涉到你們,隻是……”
靜妃見梁帝垂淚傷感,忙拿手巾與他淨麵,柔聲道:“臣妾明白當年陛下是有心對宸妃網開一麵的,可是您也知道,她雖然心性溫良,但畢竟是將門血脈,麵對那般情形,自然不願意苟且獨活。以臣妾對她的了解,與其說她自盡是因為畏罪,不如說她是感到對不起陛下您,覺得生無可戀罷了。”
靜妃的這番說辭令梁帝感到十分舒服,不由連連點頭。要說梁帝當年對宸妃也不可謂不狠辣,生前褫位,死後簡葬,薄棺一口,孤墳一座,不立碑陵,不設祭享,除了確實沒有明旨令她自盡以外,涼薄的事情能做的差不多也做完了,隻不過如今年老追思,總揀自己對她寬大的事情來想,以此博得心理上的舒適感。
“一晃這麽多年過去,如今這宮裏敢跟朕聊聊宸妃的人,也隻有你了。”梁帝撫著靜妃的手背,感慨道,“景禹出生不到一年你就進宮了,你自然知道朕對她們母子有多好……前日殿祭,朕看見了言闕,他一年到頭也難得在朕麵前出現,朕差不多快把他給忘了,結果前日一見,朕才發現有些事情,是根本忘不了的……”
“臣妾正奇怪陛下今日怎麽諸多感慨呢,原來是因為見到了言侯……”
“這倒不是。朕之所以想起這些事,是因為夏江今天進宮,告訴朕他抓到了一名當年漏網的赤焰逆犯……”
靜妃大吃一驚,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控製住自己被握住的那隻手沒有顫抖,但是臉色已忍不住變了,忙低下頭去,穩了穩心神,好半天方道:“十多年了……不知是哪名逆犯啊?”
“你不認識,是當年小殊……呃……是當年赤羽營中的一名副將,叫什麽衛崢的。”
靜妃這才心魂稍定,暗暗吐出一口氣,道:“怎麽會呢?當年的案報上不是說,赤羽營全軍被火殲,應該並無幸存嗎?”
“朕也這麽想,所以特意問了夏江。他說那個衛崢命大,本來他身為赤羽副將之首,確實應該在梅嶺北穀的,隻不過那一天恰好奉命到南穀赤焰主營裏公幹,所以有了一絲生機逃命。如果他還在北穀,現在也多半連塊骸骨都沒有。”
說到衛崢,梁帝便沒了方才提到宸妃時的溫情,辭氣冷酷。靜妃聽著隻覺遍體生寒,隻憑著多年修養出來的深沉把持著,沒有露出什麽不妥的表情來。
為什麽北穀的赤羽營當年會被下了比主營更辣更狠的殺手,火殲得如此徹底,其實靜妃心裏是明白的。
赤羽營的主將林殊,這位英氣淩雲的天之驕子,是赤焰元帥林燮與晉陽長公主的獨子,自小就是太皇太後心頭的肉。赤焰案最初暴發時,曆經三朝卻從不幹預朝政的老太後跣足披發親上武英殿,滿麵是淚地要求梁帝將林殊的名字從主犯名單上刪去。對於當時已傷心欲絕的太皇太後而言,保住赤焰軍她已做不到了,但最起碼,她希望至少能保住她年僅十七歲的曾外孫的性命。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已下定決心撤掉赤焰軍的梁帝,絕不可能留下那個十三歲即上戰場,奇兵絕謀,縱橫往來有不敗威名的少年將軍,為自己埋下隱患。所以盡管被逼無奈答應了太皇太後,未將林殊列入必捕主犯,他依然暗中密令謝玉,一定要確保林殊沒有絲毫機會能逃得性命,事後以赤羽營抵抗激烈,局麵失控,最終玉石俱焚為由回稟了太皇太後。
而一直安靜地等待著前方消息的晉陽長公主,在聽聞夫亡子死噩耗的那一天,攜劍闖入宮城,當眾自刎於朝陽殿前,血濺玉階。
然而太皇太後的重病與晉陽長公主的鮮血並沒有阻止住梁帝重新樹立自己無上君威的鐵腕,三日後,蕭景禹被賜死。同日宸妃自盡。
曾經朝氣蓬勃英才濟濟的祁王府就此煙消雲散,隻餘下滿朝從此唯唯喏喏的餘音。
深宮中的靜嬪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將皇室的冷酷刻入骨髓。死去的那些人中,有救她性命、視她如妹的林燮,有相交莫逆、彼此欣賞的晉陽長公主,有在宮中相依相伴、情逾姐妹的宸妃,但她卻不得不掩住為他們而流的眼淚,隱藏內心的怨懣與激憤,收起自己所有的智慧與情感,如同一個隱形人一般留在深宮的一角,等待著未知的結局。
第一百二十一章 情義
與靜妃談了這一陣子,梁帝感覺身體困倦,於是移到床上去安睡。靜妃放下紗帳,換了爐內的熏香,剛坐下來,心中便升起一股擔憂之情。
有道是知子莫若母,對於兒子蕭景琰的性情,靜妃是再了解不過的。雖然衛崢是誰她並不熟悉,但就憑他赤羽營副將這個身份,靜妃也知道景琰絕不會坐視不管。
可是又該怎麽管呢……向皇帝求情恩免?在赤焰案尚無平反希望的現在,根本沒有任何恩赦逆犯的理由;為衛崢上下打通關節?懸鏡首尊夏江正張著網等人撞進來;動用武力強行救人?這是一旦失手就再無翻身之地的下下之策……
左思右想難有定論的靜妃歎息一聲,拋開紛亂的思緒,立起身來,走到外殿小廂房,命人取來新鮮梅蕊,坐下來親手篩揀,準備蒸汁做沁梅糕。
侍女新兒這時捧著一隻木盒走起來,行禮道:“娘娘,這是內廷司才送來的上好榛子,您要看看嗎?”
靜妃隻略略瞟了一眼,便道:“放著吧。”
“是。”新兒將木盒放在架上,過來一麵搭手為靜妃搖篩板,一麵笑道,“娘娘,是不是因為這一向內廷司進的榛子都不好啊?您好久都沒給靖王殿下做榛子酥了呢,您不是說那是殿下最喜歡吃的嗎?”
靜妃停下了正在翻揀梅蕊的手,目光微凝。
有多久沒做了呢?從開始做雙份食盒起就沒做了吧……景琰是個不挑食的好孩子,所謂的最喜歡吃,也不過是在給他一大堆東西時會先挑來吃罷了,如果不給他,他也不會特別想著,所以過了這麽久,他也沒察覺到這個變化。
想來也真是有趣,明明是一對好朋友,可一個最愛吃榛子,另一個卻偏偏是不小心誤食了都會全身發紅、喘不過氣,非得灌藥吐了才會好的人,這大概是他們兩人唯一不相合的一處地方吧……
希望這次的危局,那個人也能勸止住景琰的急躁,想辦法平安度過去。
“娘娘,奴婢剛才回來的時候,路上遇到惠妃娘娘的駕,看到她被人扶著,哭得臉都腫了呢,”新兒壓低了聲音說著宮中消息,“聽齊公公說是她是從正陽宮出來的,一定是被皇後娘娘狠狠地罵了。”
靜妃皺眉道:“你打聽這些事做什麽?”
“奴婢沒有打聽,”新兒忙道,“是齊公公自己跟我說的,不信娘娘傳問齊公公……”
“好了,”靜妃淡淡一笑,“也不是大事,不過叮囑你,宮中行事有規矩,不要自惹麻煩。”
“奴婢明白。”新兒嬌俏地吐了吐舌頭,誇張地掩住了嘴。
其實新兒所說的這件事,靜妃已經知道了。惠妃是皇三子豫王之母,在宮中年資甚深,為人老實,一直無寵。豫王上個月在外看中一名小吏之女,準備納為側妃,口頭約定還未下聘前,此女又被譽王妃的母弟朱樾看中。那小吏貪圖譽王之勢,謊稱女兒得了風疾,瞞過豫王悄悄送進了朱府。後來風聲走露,被豫王知曉。他再閉門無爭,也畢竟是皇子心性,氣惱不過,派人上門責問,小吏懼怕,慌張從後門逃出,被追趕時失足落水而死。那女兒聞訊哀哭,朱樾為給小妾出氣,請一位交好的禦史上本奏劾豫王逼殺人命,又通過譽王妃向皇後告了狀。因年節,案子暫時留中未發,但惠妃已背著教子不嚴的罪名被皇後責罵過多次了。
後宮之事,靜妃一向不言不動,隻是聽新兒這樣一說,想起明天就是除夕,有許多重要場合,考慮了一下便起身找出兩袋藥囊和一盒藥膏,讓新兒悄悄走到惠妃宮中去,教她調理發腫的眼睛與臉部,免得在年節中被梁帝看出哭相,更添責備。
到了正午時分,梁帝醒來,在靜妃的服侍下用了午膳,因下午還要召見禮部尚書最終確認祭典的事,所以沒多停留,起駕離去。
自皇帝走後,靜妃便開始盼著兒子能進來一趟,好跟他說一些話,可一直等到近晚,依然沒有靖王的蹤影,想來他是不會來了。
不過在靜妃屢盼不見的時候,昨日與靖王失之交臂的梅長蘇卻欣喜地收到了靖王已進入密室等著的訊息。
他今天身體狀況稍微好轉了些,已開始進入恢複期,早上還在院中走了一圈兒,感覺身體不似往日那般濁重。不過為了慎重起見,當他進密室之前,黎綱和甄平還是堅持讓他把飛流帶在了身邊。
啟開石室之門,梅長蘇剛邁步進去,便微微一怔。
因為在他麵前等待著的,竟不是靖王獨自一人。
“見過靖王殿下。列將軍也來了……”盡管稍感意外,但梅長蘇旋即了然,上前招呼,“蘇某殘軀病體,多日沉屙,隻怕誤了殿下很多事,還請見諒。”
“先生快請坐。”靖王欠身相迎,“先生還在養病,本不宜打擾,隻是有件事著緊,不得已前來,請先生出個主意。”
“殿下客氣了,”梅長蘇開門見山地道,“是為了新近被捕的衛崢之事麽?”
靖王不由一驚,“先生怎麽知道的?”
梅長蘇凝目看著侍立在靖王身後,神情憂急的中郎將列戰英,淡淡一曬道:“蘇某奉殿下之命,追查當年赤焰舊案,敢不盡心?不過衛崢被捕一事也是數天前才知曉,江左盟雖盡力相救,卻未能成功,讓衛崢被押進了京城。想來到今日,殿下也該得到消息了,何況據蘇某所知,列將軍當年與衛崢交情不錯,既然特意跟來,那就肯定是要談這件事的了。”
“不錯不錯,”列戰英急道,“確是要談此事。我本以為衛崢已蒙冤慘死,萬幸還在人間。隻是如今他身陷囹圄,命懸人手,須得加緊營救才行。王爺常說先生智計天下無雙,還請勞神費思,指點一二啊!”
“列將軍故友情深,讓人感動。可是將軍如今是靖王府中第一心腹,應該萬事首先考慮殿下的利益才是。”梅長蘇有意放慢了語速道,“所謂蒙冤,也隻是我們在這裏說說罷了。在明麵上,衛崢的身份就是逆犯,誰也否認不了,將軍可以為然?”
列戰英急道:“就是因為他背著逆犯的罪名,才要……”
“請將軍稍安。”梅長蘇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你的心情我明白,但請將軍細想,無論我想出什麽主意來,最終都是要殿下出麵去實施的。這些年為了赤焰之案,殿下受了多少打壓委屈,想必將軍清楚,他這一出麵,難免引發陛下的記憶,斷了如今恩寵在身的大好局麵。”
“今天在禦前,我已經為這件事惹惱過父皇了,”靖王硬梆梆地道,“所以蘇先生已不必瞻前顧後,還請先想個辦法解決危局才是。”
“是嗎……”梅長蘇看他一眼,“先請殿下詳敘具體情形。”
靖王記憶力不錯,從進殿後開始講起,每個人說什麽話基本都複述出來了,講到最後,臉色越發的陰沉,顯然又勾起了怒意。
“殿下,”梅長蘇搖頭歎道,“夏江是在設圈套引你入圍,你沒察覺嗎?”
“我知道,”靖王咬了咬牙,“可是對我來說,有些事情不能苟且。”
“今日夏江與譽王本想安排你與陛下激烈衝突,可是中途被打斷,你也有所克製,所以他們並沒有取到預先的效果,想必有些失望。不過既然衛崢還在他們手裏,這個先手他們就占定了。無論殿下你采取什麽方式營救衛崢,都會落入他們的彀中,殿下可知?”
靖王點點頭,“這個我當然明白。赤焰舊案,是橫在我與父皇之間最深重的陰影。夏江以衛崢激我行動,就是為了讓父皇明白,我的心裏還是懷著舊恨,想要翻案的,一旦給了我權勢與地位,我便會是一個對父皇有威脅的危險皇子,因為不管怎麽說,在當年這樁案子裏,責任最大的人,就是父皇他自己。”
“殿下心裏明白就好,”梅長蘇的眼睛如同結冰的湖麵般又靜又冷,“你素來同情赤焰中人,這個態度天下皆知,從這一點上來說,今天你與陛下的衝突很正常,他不會多想,也能忍得下來。但殿下必須明白,這種程度已經是極限了。陛下可不是心腸綿軟的人,一旦他覺得你真正挑釁到他的權威,他便會毫不留情地處置你,絕不會有半點猶豫。這樣一來,祁王當年的殷鑒,就在殿下您的眼前。”
“那……”列戰英輪換著看他們兩人,吃吃地插言問道,“衛崢到底怎麽辦?”
梅長蘇有些艱難地閉了閉眼睛,緩緩道:“殿下如今的大業是什麽,列將軍心裏清楚。對於衛崢,難舍的隻是情義而已,就利益而言,救他有百害而無一利。殿下要謀大事,自然要割舍一二。”
列戰英臉色一白,卻又找不出話來反駁,嘴唇嚅動半天,方擠出幾個字:“不……不救嗎?”
“好了,戰英,”靖王臉色清冷地站了起來,“我們走吧。”
“可是殿下……”
“蘇先生的意思,不是很清楚了嗎?”靖王冷笑著,每個字都似從齒縫間迸出,“我居然曾經以為,蘇先生是個與眾不同的謀士,沒想到此時才看清楚,你也是動輒言利,眼中沒有人心良識的。我若是依從先生之意,割舍掉心中所有的道義人情,一心隻圖奪得大位,那我奪位的初衷又是什麽?一旦我真的成了那般無情到令人齒寒的人,先生難道不擔心我將來為了其他的利,也將先生曾扶助我的情義拋諸腦後?事到如今,先生既不願援手,我也無話可說,你曾派江左盟攔救衛崢,也算盡心,此事就當我沒有開口吧。”
“殿下!”梅長蘇急行幾步,擋在蕭景琰之前,卻又因為氣息不平,一時難以接著說話,劇烈咳喘起來。靖王雖然憤怒,但見他病體難支的樣子,也有些心軟難過,便停下了腳步,沒有強行離去。
咳了一陣,梅長蘇調平氣息,低聲道:“聽殿下之意,是決定要救衛崢了?”
“是。”
“哪怕為了救他代價慘重,甚至可能把自己拚進去也未必救得了?”
“不試試怎麽知道?”
“衛崢隻是赤羽營的一個副將,這樣值得嗎?”
“等我死後見了林殊,如果他問我為什麽不救他的副將,難道我能回答他說不值得嗎?”
“殿下重情,我已深知,”梅長蘇忍著情緒上的翻滾,深吸了一口氣,“但還是不行。”
“什麽?”靖王正要發作,便被一把按住。雖然按在臂間的那隻手綿軟無力,他卻不知為何沒有掙開。
“殿下不能去救他,你也救不了,”梅長蘇直視著靖王的眼睛,語調堅定地道,“我來吧,我會想辦法,把衛崢救出來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對錯
“你?”靖王全身一震,一時有些不知該怎麽反應,“你怎麽救?”
梅長蘇暫時不答,緩緩踱步到東牆邊。這裏粗糙的石製牆麵上懸著一柄裝飾用的長劍,他伸手將劍身抽了出來,雪亮的寒光映照眼睫,再微微屈指輕彈劍尖,顫出清越龍吟。
蕭景琰頓時明白,稍稍吸了一口冷氣:“你準備硬搶?”
“不錯。”
“可那是懸鏡司的大牢啊!森嚴謹備更勝天牢,更何況這裏畢竟是京城。”
“我知道這是下策,但問題是真的有上策嗎?”梅長蘇的臉色冷肅得如鐵板一塊,“陛下是絕不會恩赦衛崢的,所以在他麵前的任何努力,得到的都是壞處,反而正中夏江與譽王挑撥你們關係的下懷。這本來就是一件無論如何都要付出代價的事情,豈有不傷不損萬全周到的法子?既然決定要做,自然要速戰速決,越拖得久,刺就紮得越深,不見血光,如何拔得出這根刺來?”
“既然如此,我不能讓先生的江左盟獨自來做。”靖王挺直背脊,凜然道,“我府裏都是血戰出來的漢子,沒有這麽躲事的。”
“殿下說的是,”列戰英也沉聲道,“別的不說,至少我是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隻要能救出衛崢來,末將願供先生驅遣。”
“驅遣你去做什麽?送給夏江當作人證拿到禦前控告靖王府參與劫囚嗎?”梅長蘇毫不客氣地道,“懸鏡司高手如雲,一旦讓你或靖王府的其他人去了,你們可有絕對把握不落入敵手?”
他這話說的直接,列戰英不由漲紅了臉,一時答不出來。反而是靖王神色安然,慢慢道:“其實事到如今,我怎麽都脫不了幹係了。除了我以外,這京城裏可還有第二個人會如此大動幹戈去救衛崢?所以就算夏江沒有捉到我的人,隻要他說是我在幕後指使的,父皇多少都會信上幾分。”
“這倒是,”梅長蘇道,“夏江這招已是將軍之棋,既使我們的行動再縝密幹淨,一旦有人要劫奪衛崢,陛下怎麽都會懷疑到殿下你的身上來。再說強攻懸鏡司劫囚畢竟是一件過於挑釁皇權威嚴的違逆舉動,必然激起陛下對赤焰舊部餘力的忌憚。而殿下你偏向赤焰軍的立場是眾所周知的,所以這份忌憚頭一個就要落在你的頭上……總之,恩寵即將結束,殿下恐怕要準備好再過一段受冷落打壓的日子了……”
他說的這般嚴重,偏偏又句句是在理的實話,並無誇張之處,靖王麵上還未露什麽,列戰英已冷汗涔涔,忙道:“先生既然分析得如此清楚,可有什麽化解的法子?”
梅長蘇低下頭,不知在想什麽,出了好半天的神,方長歎一聲道:“我盡力吧。”
蕭景琰是個性子堅毅執拗之人,越是到了逆境越是百折不彎,此時見到列戰英眸中惶然,梅長蘇疲憊虛弱,心中的鬥誌反而更加灼烈如火燒一般,決然道:“成事在天,謀事在人。不到最後一刻,我絕不輕言放棄。”
梅長蘇的唇邊露出一絲微笑,但隨後襲來的一陣暈眩,迫使他又立即咬緊了牙根,扶住左手邊的桌沿,坐了下來。
這時靖王還站著,列戰英不清楚梅長蘇的身體狀況,覺得他這一舉動有些失禮,以為這位麒麟才子是因為專心思慮而有所忽略,忙好心咳嗽了一聲,以示提醒。
靖王立刻看了列戰英一眼,皺眉搖了搖頭,自己走到梅長蘇對麵坐下,親手斟了一杯溫茶,推到謀士的手邊。
“先生想是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雖然事不宜遲,但終究不是這一兩天能解決的。再說明日就是除夕,再怎麽加緊也得年後才能行動了。至於行動後將要到來的冷落打壓,早就是我習以為常的事了,沒什麽受不了的,先生倒不必過於為我殫精竭慮,還是身體要緊。”
他這番話就算隻是客套虛辭,聽著也甚是妥貼,何況梅長蘇十分了解他不屑籠絡虛套的性情,心裏自然溫暖,笑了笑道:“殿下說的是,再速戰速決,也不能明日就戰。許多詳情細節要策劃考慮,還必須得等一個人回來。”
“等一個人?”靖王挑了挑眉,“誰啊?”
“攻破懸鏡司的地牢搶人,本是絕無可能做到的事,但如果這個人回來了,這個不可能也許就會變成很可能……”
他說的虛泛,列戰英聽不懂。不過靖王了解的事情遠比他多,略微想了想便心中了然,隻是仍有些懷疑,“她畢竟是夏江的徒兒,你有把握她會幫你嗎?”
“不算太有把握。”梅長蘇閉了閉眼睛,“但她不是幫我,而是幫她亡夫的戰友。夏江卑劣害死聶鋒在前,自己早就失了為師之義,以夏冬的性情,應該不至於迂腐到還繼續受他擺布,隻要她肯施以援手,我的計劃便能成功一半。”
“你確認夏冬年後會回來?”
“這個倒沒問題。夏冬每年初五都會上孤山祭奠聶鋒,從無間斷。我派人注意過她的行蹤,按她現在的動向,兩三天後就會進京了。”
蕭景琰沉吟了一下,徐徐問道:“先生是打算自己親自去勸說夏冬嗎?”
“是。”
“我卻以為由你去不妥。”
梅長蘇微微有些吃驚地轉過頭來。這當然不是靖王第一次提出反對意見,不過以前他都隻是針對某件事該不該做而提出異議,還從來沒有否決過具體的行動方法。
因為策劃與辯才,一向都是梅長蘇的長項,靖王素來都隻有聽從的份兒。
“我隻是覺得。”靖王欠了欠身,道,“先生現在是我的謀士,雖沒有公開,但至少夏冬是知道的。你以謀士之身,卻要到她麵前以舊事動之,大義相勸,隻怕很難讓她信服。畢竟……她是一個懸鏡使,曆來習慣了先以惡看人,先生出麵,她首先會想到的就是黨爭,隻怕不會那麽容易就相信你確是隻為救出衛崢而去找她的。”
“說的也是,”梅長蘇喉間模糊地笑了兩聲,語調中帶出些自嘲之意,“我這麽一個攪動風雲的謀士,要拿情義公道來勸說她,可信度自然要折去幾分。”
靖王看他一眼,正色道:“我就事論事,並無他意,希望先生不要多心。”
“殿下的話大在情理之中,我多什麽心呢,”梅長蘇笑容未改,問道,“那以殿下的意思,是想自己親自去?”
“不錯。”
梅長蘇轉動著茶杯,似在思忖。
“十三年前的那樁慘案中,她失去了丈夫,我失去了兄長和好友,我們彼此都能理解彼此的痛苦。麵對我這個當年舊事的局內人,總比麵對先生這樣的局外人要更容易勾起夙日情腸。最起碼,夏冬不會懷疑我相救衛崢的誠意,不至於一開始便心有抵觸。”靖王雖然仍在解釋,但從語氣上已聽得出他決心已下,“衛崢這件事先生不想我出麵太多,這份好意我心領。但說到底,要救人、要昭雪舊案、要爭皇位的人都是我,我理所當然應該是最努力最辛苦的那個人,不能事事都*別人為我效力,不是嗎?”
若換了別的謀士,此刻最恰當的反應當然是說些“能為殿下效力實屬榮幸”之類的話,但梅長蘇一閃神間,竟順著自己的第一反應甚是快慰地道:“殿下打仗時也是這個脾氣,隻願奮勇當先,不願受人翼護,更不願把強硬難打的對手推給別人,爭不到也非要一起出力不可……”
一直很守禮地靜立一旁的列戰英此時也忍不住道:“可不是嘛,我們殿下就是這個脾性,蘇先生怎麽知道的?”
梅長蘇微怔,心知失言,忙道:“殿下軍威天下皆知,蘇某也聽人講述過不少殿下征戰沙場的英跡呢。”
靖王一開始也對梅長蘇的話略有訝異之感,但後來一想,這位麒麟才子擇主,當不是點兵點將點到誰就是誰,自然對將來要侍奉的主君做過詳細的了解和調查,知道自己一些軍中的表現並不奇怪,所以也不多想,隻是又確認了一遍道:“我準備親自去見夏冬,雖有風險,勝算到底大些,先生可以為然?”
梅長蘇自知靖王出麵效果更好,也相信夏冬即使不答應也不會因此出賣靖王,隻不過會麵時的細節需要安排得更隱密更周全罷了,當下沒有反對,點頭讚同。
大略的方向商定之後,梅長蘇神情更見疲弱,靖王也必須要準備明日參加年尾祭典的事。兩人都不再說些虛言絮語,簡短告辭後,便各自分手。
從密室回到臥房,梅長蘇體力不支,徑直就上床休息。飛流按照事先得到的囑咐拉了鈴,晏大夫很快趕來,又細細地診視了梅長蘇一番,對他的狀況還算比較滿意,命他飲下睡前最後一劑湯藥,方才退了出去。
在飛流之外又安置在室內守夜的另一位侍從兩天前就已奉命搬了出去,故而晏大夫一走,室內便隨即安靜了下來。飛流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翻了個身,裹緊被子正要安眠,一抬頭看見梅長蘇的眼睛居然是睜著的,直直地看著床頂的繡花圖案,不由大是奇怪。
“睡覺!”少年大聲道。
“好。”梅長蘇忙順從地應了一聲,閉上眼睛。
可是飛流盯著他的臉看了一陣後,並不罷休,反而有些慍怒地爬起來跳到床邊,再次大聲道:“睡覺!”
“已經睡了啊……”
“沒睡!”
“眼睛閉著的……”
“閉著,沒睡!”
梅長蘇苦笑著歎了口氣,睜眼握了飛流的手,哄道:“蘇哥哥暫時睡不著,飛流先睡好不好?”
“為什麽?”
“飛流,不是所有事情都有為什麽的……”
“為什麽?”少年堅持問著,雖然就算他得到了答案,也未必能真正理解。
梅長蘇定定地看了他一陣,慢慢坐了起來,披衣*在床頭,低聲道:“好吧,那我們來聊一聊。”
“聊天?”
“嗯,聊天。”
飛流有些開心,陰寒的表情疏散了好些,盤起腿坐到了梅長蘇的床上。
“其實,蘇哥哥是在想,今天晚上所做的決定……到底是不是錯了……”梅長蘇的目光有些飄浮地看著飛流,似乎是在跟他說話,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如果我是一個合格的謀士,就應該拚盡全力阻止景琰去救衛崢。因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也許可以稱之為勇氣,但同時,也非常愚蠢。衛崢明明就是夏江的一次殺招,隻要不予理會,他就沒有了後手,這時候對他任何的回應都是愚蠢的,可我們卻不得不做一次愚人……”
飛流聽不懂,但他非常安靜地看著梅長蘇,一雙眸子純淨得如同不摻任何雜質的水晶一般,讓人心頭的紛亂漸漸沉澱。
“景琰長年在軍中,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情義比什麽都重要,這種情義是譽王那些人無法理解的,隻有上過戰場,與同袍並肩奮戰過的人才會明白它的珍貴……”梅長蘇喃喃地說著,語音模糊,“景琰自己是這樣,他身邊的的心腹大多數也是這樣,所以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去勸阻他觸犯聖怒搭救衛崢了。這個時候,本該由他的謀士來為他權衡利弊,讓他趨利避害,爭取最佳的結果,可是……”
梅長蘇的聲音漸低漸悄,飛流歪了歪頭,向他*近了一點兒,眨眨眼睛。
可是……蕭景琰唯一的謀士也是不稱職的。他被過去所局限,他有著和看重軍中袍澤之情的蕭景琰同樣的弱點,所以他阻止不了錯誤的決定,甚至他自己也會一無反顧地踏上錯誤的道路。
“飛流,我對不起景琰,我曾經對他說,謀士有我一個就足夠了,但實際上,我根本不是一個真正的謀士。”梅長蘇揉了揉少年的額發,雖然明知他聽不明白,仍然很認真地對他說著話,“如果這次我失敗了,那麽景琰的未來也會隨之結束。他在我的推動下走上奪嫡之路,我卻因為自己無法放棄的原則,沒有讓他去做絕對正確的事,這是我虧欠他的地方。”
“不失敗,”飛流用斬釘截鐵的語氣道,“就可以!”
梅長蘇怔了一下,良久後突然笑起來,笑得彎下腰,喘咳成一團,好半天才重新抬起頭,用力拍了拍飛流的肩膀,“沒錯,還是你說的對。隻要不失敗就沒事了,我們絕對不能失敗的,是不是?”
飛流想了想,又道:“沒有!”
這次連梅長蘇是真正地愣住了,“什麽沒有?”
“你說的,沒有!”
梅長蘇凝住了目光,細細地思慮了很久,向後一*,鬆開一直緊繃著的腰部肌肉,長長吐出一口氣。“是啊,這世上,也許根本沒有什麽絕對正確的事。我自己的心,從來沒有在是否應該救衛崢的事上猶豫過半分,這就說明那不是一件錯事。既然對我來說是對的,那麽對景琰來說也應該是這樣。我們都不可能成為完全拋棄過去的人,那麽現在能做的,就是竭盡所能,努力不要失敗而已……”
“不失敗!”飛流雙眼晶晶發亮,語音清洌堅定。
梅長蘇看著如幼弟般的少年,溫柔地微笑。“謝謝你,飛流。蘇哥哥其實沒有你聰明,常常想的太多太雜。跟你說說話,自己心裏就會暢亮起來,你真的是我……最不可或缺的臂膀啊……”
飛流小心地捏了捏梅長蘇的臂膀,再摸摸自己,表情非常的疑惑不解,惹得梅長蘇又大笑起來,將少年趕回了自己床上。
“睡吧,明天,又要過年了哦!”
對於過年,飛流有著和所有孩子一樣的欺盼與欣喜,所以他立即忘記了剛才的疑問,快速滑進自己的被窩,躺得端端正正。
夜是安寧的。心,卻不知是否能如靜夜這般安寧。但無論如何,那些躁動的,緊張的,殘酷而又充滿狡詐的白晝,終究要一個接著一個到來。
下一個白天過去之後,便是新的一年。
第一百二十三章 伊始
對於大梁皇朝來說,過去的那一年是驚變迭出的一年。以血腥的內監被殺案開始,以年尾的雙親王祭典結束。
赫赫揚揚的寧國侯府坍塌,已在位十年的太子被廢,雖然這是一次相對和平的廢儲,並沒有伴隨著清洗的劍與血,但朝中的穩定和平衡畢竟已被打破,幾乎所有被打上太子黨烙印的官員都相信,譽王沒有開始的清洗行動,是被靖王的橫空出世給打斷了的,一旦讓他騰出手來,誰也逃脫不掉站錯隊的下場。
所以對於這些人而言,靖王蕭景琰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就算他已明確表示出了不結朋黨的態度,但好歹沒有舊仇,讓這位皇子登上寶座,怎麽都比譽王好。
祭典上一絲不苟嚴謹認真的靖王,給人的印象是堅韌而又穩定的。那些厭倦了多年的權力紛爭,對朝局現狀感到失望,真心想要為國為民辦些實事的朝臣們,也都已或多或少地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這兩類朝臣加在一起,靖王背後的支持力量實際上早就已經不弱於譽王,更重要的是,這股力量是暗處的,譽王甚至不能象以前對付太子一樣,到皇帝麵前去攻擊說誰誰誰是靖王黨。
出招無力的譽王因此隻好把大部分的籌碼押在了夏江身上。就如同太子派的朝臣們因舊仇不可能轉而支持他一樣,一手炮製了赤焰案的夏江也永遠不可能袖手旁觀地看著靖王走向至尊之位。
令譽王感到慶幸的是,夏江並沒有讓他失望。一直巋然不動的這位懸鏡司首尊,乍一出手便似乎狠狠地扼住了靖王的死穴。
“可是夏江有把握靖王一定會有行動嗎?”在譽王府裏,秦般若忍不住發出了疑問,“衛崢畢竟是逆犯啊,就算靖王性情愚頑頭腦發熱,梅長蘇也應該會想辦法阻止他吧?這實在是太利弊失衡的一件事了!”
“說實話,本王也想不通,”譽王聳了聳肩,“但夏江好象很有信心,他說對有些人而言,很多東西是在骨子裏的,怎麽也抹不掉。”
“可是梅長蘇……”
“本王也跟夏江提過梅長蘇,但他認為即使梅長蘇有天大的本事,他也隻不過是個謀士,靖王不是一個會輕易讓謀士來左右決定的人,而且赤焰案又是靖王心裏最深的刺,所以這次梅長蘇是阻止不了他的。”譽王惡意地笑了笑,“如果那位麒麟才子反對得過於激烈的話,說不定還會成為他們二人失和的一個由頭呢。你聽沒聽說,初一那天梅長蘇去靖王府拜年,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出來了,顯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啊。”
“希望如此吧。”秦般若也勉強隨之一笑,並沒有提出更多的疑義。當年赤焰案爆發時,她雖然年紀還小,不過也已經開始醒事了。夏江的心機和手段,她當然清楚,可是在內心深處,她仍然相信當年之所以能扳倒赤焰帥府與祁王,真正操縱大局籌謀策劃的人是她的師父,那位才調絕倫奇詭無雙的亡國公主。對於失去了璿璣公主這個超一流智囊後的夏江,秦般若的信心可不象譽王那麽足。
但是現在的秦般若已經不敢再象以前那樣無所顧忌地發表自己的想法了。在江左盟的反擊下幾乎被滅掉所有力量的這位才女,如今差不多隻能算是附庸在譽王府的一個最平常不過的謀士。除了比其他人多了一副令譽王著迷的美貌以外,她不再具有任何的優勢,行動自然也要分外小心。何況現在的譽王正處於煩躁和慍怒的劣勢情緒之中,也不似以前那麽寬待縱容她了。
“昨天本王去懸鏡司看了看那個衛崢,好象骨頭很硬。夏江為了防他自殺四肢都鎖著,嘴裏也塞了圓囊,所以本王沒能跟他說話。”譽王眯著眼睛,神情有些奇怪,“他都是這種必死的處境了,可瞪著本王看的樣子,竟沒有絲毫的恐懼服軟。這些逆犯,實在是太狂悖了,簡直讓人無法理解。”
秦般若也無法理解。但一個女性對這種有鐵骨氣概的男子通常都不可能會有惡感,所以她也隻是略略附和了一聲“是啊”,便起身為譽王添茶去了。
“不過夏江知道我到了懸鏡司後有些生氣,”譽王接過新斟的熱茶,繼續道,“他不太喜歡讓自己的三個徒兒知道我與他之間的聯係,這一點他是對的,本王做錯了。”
“殿下能如此勇於認錯,納言善改,實在是大有人君風範,”秦般若嫣然嬌笑道,“懸鏡司曆代以不涉黨爭為鐵則,各個懸鏡使行事又都非常獨立,夏江雖是首尊,也不能明目張膽為所欲為,殿下以後若有什麽需要傳遞給夏江的訊息,還是通過般若的四姐比較好。”
譽王看了她一眼,神情轉為冷淡,道:“說起你那個四姐,到底怎麽回事啊?她是不願意為本王效力嗎?每次讓她做事都推三阻四的,若不是因為夏江與她有舊交,指明要讓她當中間人,本王早就容忍不了她的放肆了。”
被他一通責備,秦般若的如花笑靨有些發僵。她當初求四姐去攻破童路時,已言明是最後一件事。後來童路果然沒有逃脫璿璣高徒的繞骨情絲,陷了進去,秦般若假意以四姐的性命安危逼騙童路吐露了妙音坊的秘密,可惜慢了一步,沒有斬獲大的成果。正失望之際,卻意外發現四姐對童路也動了真情,於是她靈機一動,以助她事成之後便放童路跟四姐遠走高飛為籌碼,誘使自己的師姐答應為她聯絡夏江。可這種交易下的承諾終究不可*,秦般若對於四姐的控製也遠遠達不到得心應手的程度,所以麵對譽王的不滿,她也無言可答。
“你四姐不是很著緊原來梅長蘇手下的那個鄉下小子嗎?下次她再誤本王的事,就斬她情人一段手指給她看,那小子在我們手裏,她還能怎麽樣?”
秦般若明白自己四姐表麵溫婉,但逼到極處卻激烈非常的脾性,沒有敢附和,隻能柔聲勸道:“四姐有諸多不是,般若明白。可是夏江多疑,信不過其他的人,我四姐再不好,畢竟是舊人,縱使將來抽身而去,也絕對不會背叛我們,請殿下大度寬恕她一二吧。”
“你和夏江都信得過她,本王有什麽好說的。”譽王是深諳馭人之道的,慢慢又放緩了語氣,“你閑了也勸勸她,讓她識點時務。”
“是。”秦般若低下頭,柔順地應著。譽王見她頰邊烏雲滑落,秀睫低垂的嬌柔樣子,不由心動,湊近過去,又嗅得陣陣幽香,一伸手間,已圈住她纖腰攬入懷中。
秦般若並沒有掙紮。這倒不是說她準備現在就依從譽王,而是因為她還沒掙紮前,屋外便傳來了一個溫煦的聲音。
“殿下,我可以進來嗎?”
譽王皺了皺眉,放開了懷中的秦般若,略略整整衣襟,道:“進來吧。”
雕花錦紗的木門被徐徐推開,譽王妃步履輕盈地走了進來,看到秦般若,立即露出與往常一般柔和的笑容:“秦姑娘也在啊?”
“見過王妃。”秦般若忙上前施禮,剛剛屈膝,便被扶了起來。
“你我姐妹,何必如此見外呢。”譽王妃笑著客氣了一句,又轉向譽王,“我不知道殿下是在書房與秦姑娘商議事情,沒有遣人請準就擅自來了,請殿下萬勿見怪。”
“你說什麽呢,”譽王責備道,“你是王妃,我的書房你隨時想來就來,哪裏用得著事先請準。再說我跟秦姑娘也沒談什麽要緊事。”
秦般若立即知趣地道:“是啊,也差不多談完了。般若先行告退,請王妃見諒。”
譽王妃滿麵春風地笑著,禮貌周到地一直送了秦般若出去,這才回轉身,坐在譽王身邊。
“宮裏情形怎麽樣?”譽王問道。
“聽皇後娘娘說,靜妃還是聖寵不衰,年宴上得到的賜禮是諸妃中最高的。不過靖王自初一入宮行了年禮後,這幾日竟一次也沒有再進宮去,不知何故。“
“難道……他還真的忙著在策劃什麽……”譽王自言自語道,“這麽急,連大年都忍不過嗎?”
“還有一樁大事。”譽王妃*近丈夫耳邊,低聲道,“皇後娘娘得到密報,說靜妃在自己的佛堂小室裏,私設了已故宸妃的牌位,時時祭奠。”
“什麽?!”譽王一下子跳了起來,先怔了怔,等完全反應過來後,立即開始興奮地搓著雙手,“這可是一個大把柄!靜妃真是自尋死路!她現在可是靖王最重要的助力了,她一倒,靖王就大傷筋骨,再也不足為慮了!皇後娘娘怎麽處理的?”
“皇後娘娘知道茲事體大,未敢貿然,怕打草驚蛇,等這幾日找準的時機,務求一擊而中。”
“好!好!”譽王大是歡喜,在屋裏來回了幾趟,“皇後娘娘的手段是不必擔心的,我看靜妃這次,不死也要脫層皮。這女人真是跟她兒子一個樣,太傻了!”
譽王妃看著丈夫如此欣悅,一掃多日來的陰懣,也跟著露出笑容,站了起來道:“我想近日之內,一定會有好消息的,殿下也請稍安,這年節中,還要接見諸多賓客,叔王長輩處也得走動走動,外麵的雪早就停了,我去給殿下安排車駕吧?”
“你可真是我的賢內助,”譽王一把將她拉到懷裏摟住,親昵地摩擦著她光滑的側頰,調笑道,“等你將來做了皇後,我保證一定不會有任何一個妃子的恩寵壓過你的。”
譽王妃一直掛在唇邊的笑容突然消失,表情在譽王看不到的地方轉為憂傷,她伸手緊緊回抱住了丈夫,喃喃道:“殿下今日說的話,以後一定要記住……”
“這是當然。”心情大好的譽王哪裏顧得上去體察女人敏感的心思,一放開譽王妃後,他便急匆匆地朝外走,準備各處走動賀年盡禮,同時表示自己仍然意氣風發,並沒有被靖王的雀起而打壓下氣勢。
從初三起開始下的雪果然已停了,譽王那輛特旨逾格敕造的四輪華蓋黃纓馬車行走在京城寬闊的大道上時,金脆的陽光將駿馬周身的華貴鞍具照得亮晃晃的,十分引人注目。可惜的是街道兩邊向這支王駕儀仗行注目禮的人實在太少了,少到令譽王都感到有些奇怪。
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奇怪的根源在哪裏。
一向隻負責城門守衛,隻有在緊急事態下才會介入地方安防的巡防營現在滿街都是。他們不僅戒嚴了京城的所有交通要道設卡盤查,還披堅執銳一隊隊地到處巡視,各重要府第和官衙機構外更是加重兵力,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驚疑不定的譽王剛準備派人去查問究竟發生了何事,他手下一名負責察控京城各類消息的執事已趕了過來,細細地向他稟報原委。
原來有數名流竄於外州府的巨盜趁著年節潛入京城,昨夜一連闖入數家高官府第竊取珍寶,連存放在寶光閣的夜國貢禮火凰珠也被盜走,皇帝一早聞信後勃然大怒,認為是負責夜間宵禁的巡防營失職,立即將靖王叫去大罵了一頓,靖王也坦然認錯,表示要傾力嚴查,務求捕得犯人,追回失寶,所以才有現在全體巡防官兵傾巢而出,滿城戒嚴的局麵,據說梁帝對於靖王這種雷厲風行的做派還很滿意。
譽王的車駕雖然不在巡檢之列,但一路都在巡防營的監看之下行動,令這位親王非常的不舒服。但他畢竟是個極為狡黠敏銳之人,隻走了幾處宗室府第,他便察覺到了看似滿城開花的巡防營,實際上在某個區域裏布置的重兵最多。
那便是懸鏡司衙門的所在之地。
發現了這一點之後,譽王覺得象是有什麽東西火辣辣地從胃部升起來似的,有些興奮,也有些焦躁不安。
夏江的預料沒有偏差,靖王果然是準備要行動的。以緝捕巨盜為由蒙得聖準,從而合理合規地大肆調動兵力,的確是聰明的一招,隻可惜……
“你就是孫行者,也逃不過我的五指山。”譽王咬著牙無聲地說出這句話,整個表情變得陰狠異常,不知他那麽用力是在詛咒靖王,還是在給自己發空的心裏鼓勁兒。
就在這時,前麵的十字街口突然響起清脆的馬蹄聲,在這靜寂的街道上顯得格外張揚。
譽王掀開側窗厚厚的棉簾向外看去,隻見一匹錦轡華鞍的純色駿馬在街口官兵注視下飛奔而來,又拐向南邊去了。馬上的騎士一身漂亮的時尚新衣,繡襟玉帶,炫目招搖,整個人透著一團瀟灑風流的貴氣,得意洋洋地樣子堪比剛采過鮮花的張狂蜜蜂。
“是這小子……想不到整個京城,竟還是他最從容快活。”看著言豫津遠去的背影,心情複雜的譽王放下窗簾,輕聲感歎。
第一百二十四章 伏手
被譽王感慨為最快活的言豫津,其實並不象他表現出來的那麽輕鬆從容。錦衣繡袍、華鞍駿馬奔過金陵街市的這位貴家公子,不久前才從父親那裏接受了一個任務,一個雖沒有什麽危險,但也不容易完成的任務。
對於言闕開始重涉朝局的事,言豫津早有察覺,不過切切實實從父親口中得到印證,是在今年除夕的夜裏。那一晚祠堂祭祖完畢後,父子二人回到暖洋洋的小廂房,圍爐飲酒,暢談了將近一夜。
言闕年輕時的風雲往事,言豫津隻聽梅長蘇大略說過那麽一件,這次聽當事人自己回憶過往,更有另一番意味。在言闕往昔的那些歲月裏,有淋漓豪情,有揮斥方酋,有壯懷激烈,有悲苦慘傷,有那麽多需要懷念的人,有那麽多難以忘懷的事。十幾年的消沉頹廢,依舊不能改變熱情激昂的本性,仰首痛飲,擲杯低吟,這位早已英氣消磨的老侯爺的臉,在傾吐往事時卻顯得那麽神采奕奕,絲毫不見委頓蒼老的模樣。
言豫津覺得,他喜歡這樣的父親,那活生生的,情緒鮮明的父親。
“豫兒,”言闕撫著兒子的肩,直視著他的眼睛,“為父不喜歡黨爭,那太醜惡,會吞噬掉太多的美善;我也不喜歡梅長蘇,他太詭譎太讓人捉摸不透,所以以前也隻肯答應為他做有限的一些事。但這一次,我決定要盡全力幫他,付出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因為他和靖王的這個決定……實在讓我感到震動。明知是陷阱,是圈套,利弊如此明顯,但仍然要去救,所為的,隻不過是往日的情義和公道……我已經太久沒有見過這麽蠢,卻又這麽有膽魄的人了。如果這次我不幫他們,將來有何顏麵去見泉下的故友?豫兒,為父的這份心思,你能理解嗎?”
“我明白。”言豫津收起素日跳脫的表情,雄雄爐火映射下的雙眸分外幽深,“爹,你放心吧,孩兒是言家子孫,明白什麽是忠什麽是孝。對於如今的朝局,孩兒的看法其實與爹相同,隻是我不太了解靖王……不過,既然爹和蘇兄都願意為他所用,他就一定有過人之處。”
“靖王自幼便跟在祁王身邊,為人處事、治國方略等都承襲自祁王,這一點我對他還是有信心的。不過他的性情不太象他哥哥,多了些堅毅執拗,少了點瀟灑意味。你年紀小,隻怕記不清祁王了……景禹……非常象他的母親……”
對於年少時的癡狂,對於自己與宸妃之間的情愫,言闕剛才在回憶舊事時說的非常隱晦。但言豫津心思聰穎,已有所覺。此時他看著沉吟的父親,心中的滋味有些複雜,說不出是感慨還是惘然。
景禹……豫津……這兩個名字之間的關聯到底是巧合,還是有人下意識的所為,言豫津沒有開口詢問,但作為一個在內心深處非常在意父親的孩子,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另一個問題。
“爹,那我呢?我也象我娘嗎?”
“你啊……”言闕回過了神,看著兒子,眼睛裏露出慈愛的神情,“你象我,象我年輕時候。不過,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希望你不要象現在的我才好。”
“爹現在很好啊,心也沒有冷,人也沒有老,有什麽不好的?”
“你這孩子,就是嘴甜。”言闕笑了起來,給兒子又滿上一杯酒。
“其實以前的事我並沒有全忘,林伯伯,宸妃娘娘,還有祁王,我都記得一點點,”言豫津仰著下巴回想,“祁王對我們這些孩子很好,有什麽問題問他,總是解答得很清楚,帶我們出去騎射時,也照管得十分周全,不象林殊哥哥,一會兒就不耐煩了,嫌我們慢,又嫌我們笨,動不動就把我們從馬背上捉下來丟進車裏叫嬤嬤照看,自已先跑到前麵去……這個我記得最清楚了!”
言闕忍不住笑了笑,不過這縷笑容很快就淡去了,“小殊……唉,最可惜的就是他了……”
言豫津見父親又開始傷感,忙道:“爹,蘇兄到底想讓您怎麽幫他,說過了嗎?”
“大概說了一下。我這一部分主要是在當天把夏江引出來,以及事發後暗中聯絡朝臣替靖王開脫,都不是什麽難辦的事。”
言闕說的簡單,但隻要細想就知道並不容易,尤其是後一件事,更加需要精確的判斷和分寸上的嚴密掌控,稍有偏差,便會適得其反。
“爹,您有把握嗎?”
“事在人為。”言闕麵上突現傲氣,“爹冷眼看朝局這麽多年,這點判斷還是拿得準的。”
“有沒有什麽事,可以讓孩兒來幫您做??”
“梅長蘇倒是說過想請你幫忙,不過他讓我先問你一聲,如果你不願意,就不勉強。”
言豫津苦笑道:“這個蘇兄,事情已經這樣了,我怎麽可能不願意。到底什麽事啊?”
“他沒說,我還要跟他碰一次麵,到時再問吧。”言闕用力握了握兒子的肩頭,道,“梅長蘇答應不會讓你做危險的事,我也不會讓你冒險的。”
“爹,沒關係的……”
“你覺得沒關係,爹覺得有關係。聽話,這些年,爹已經很委屈你了。”
言豫津有些不習慣這樣溫情的父親,鼻子有些發酸,仰首一杯酒,將胸中的翻騰壓了下去。
那一夜父子二人喝了整整一壇半酒才倒下,彼此都第一次發現對方的酒量居然這麽好。這一醉就醉到了日上三竿,醒來時發現一個俊秀冷漠的少年正蹲在麵前盯著他們看,一看到他們睜開眼睛便塞過來一封信,大聲道:“燒掉!”說完就消失了。
雖然餘醉未消,但言闕總算還足夠清醒,沒有按照少年簡潔的指令直接把信燒掉,而是先拆開來看了一遍。
正是因為這封信,初四那天,言豫津縱馬跑過金陵街頭,招搖無比地去拜訪他的朋友們,最後,來到紀王府前。
素以性情爽直,通音好酒著稱的皇叔紀王,是言豫津的忘年之交,一見到這位小友便樂開了花,忙接入府中殷勤招待,還把自己新調教的樂師歌姬全數叫了出來獻演。
不過盡管他盛情殷殷,可才剛剛酒過三巡,言豫津看起來便有些心不在焉,隻是出於禮貌起見,還做出一副凝神欣賞的表情,可惜那目光早就散得沒邊了。
“你的耳朵啊,就是讓妙音坊給養刁了。”紀王悻悻地道,“我府裏這些個粗淺的玩藝兒,你當然瞧不上了。”
“王爺就別光說我了,您自己不也是這樣?”言豫津毫不在意地一揮手,“最迷宮羽姑娘那把琴的人,恐怕不是我吧?”
“唉,”紀王歎了一口氣,“可惜了妙音坊這樣的去處,怎麽就通匪了呢……”
“切,這您也信……”言豫津剛剛衝口而出,又好象立即意識到了什麽,半中腰吞了回去,舉杯敬酒。
紀王立即明白,不動聲色地又陪他喝了兩杯,便遣退了下人,挪到言豫津身邊來,小聲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妙音坊根本沒有通匪的事?”
“通什麽匪?”言豫津把嘴一撇,“哪股匪徒,可有名目?刑部有相關案卷嗎?主告人是誰?有沒有絲毫證據?根本子虛烏有的事罷了。”
“既是冤枉,妙音坊裏的人為什麽會提前避罪逃走呢?”
“很簡單,通匪是冤枉的,但得罪了人卻是真的。惹到了惹不起的人,不逃等死嗎?”
紀王頓時不平之氣發作,怒道:“天子腳下,誰這麽張狂?”
言豫津瞥他一眼,壓低了聲音道:“王爺,當天去抓人的是誰,您難道不知道?”
“這我倒聽說過,不是刑部,是大理寺……”紀王說到這裏突然明白過來,大理寺丞朱樾是譽王的小舅子,素來以好色聞名,如果說是他仗著姐夫之勢想要霸占宮羽,倒也不算什麽離奇的事。
“現在您明白了吧,宮羽也是沒辦法。她隻想著躲過這一陣,再看看有沒有其他出路了。”
紀王眉尖一挑,突然指著言豫津怪笑起來。
“王爺怎麽了?”
“宮羽姑娘怎麽想的,你怎麽知道?”紀王壞笑道,“說,是不是你把她藏起來了?”
“我、我、我哪有?”言豫津一驚之下,不由結巴起來,“王爺可、可別亂說……”
“心虛了心虛了,”紀王大笑著,緊追不舍,“小豫津,跟我說說實話有什麽打緊的?我也挺擔心宮羽姑娘的,她還好吧?”
言豫津看了他半天,才放棄地垮下肩膀,道:“也不是我把她藏起來,是她逃出來後身陷困境,派人來向我求助,我稍稍施了些援手罷了。現在她還不錯,練了新曲子,年前我送年貨過去給她時,還聽了呢。”
紀王也是個樂迷,一聽宮羽姑娘有新曲子,立即忍不住垂涎三尺,拽著言豫津的胳膊道:“你得帶我去,我跟宮羽姑娘也是有舊交的,她落難怎麽能不問候一聲?”
“可是……”
“放心啦,有什麽好怕的,不就是朱樾嗎?那小子我還不放在眼裏,譽王也不至於為這個跟我翻臉的,好歹我也是他長輩。”
“其實……”言豫津拖長了聲音道,“帶您去也沒什麽,不過宮羽姑娘有些心灰意冷,隻怕不會想多見你們這些貴人。”
“我跟那些人一樣嗎?”紀王拍著桌子道,“你這麽說我還非要去了,走,現在就走!”
“哪有人這麽急的?”言豫津失笑道,“也不看看現在什麽時辰了?好吧,反正也拗不過您,我就拚著被宮姑娘責備,明天來帶您走一趟。”
“這還差不多。明天什麽時候?”
“下午未時吧,上午要陪我爹出一趟門。”
“還真是孝順兒子呢。”紀王哈哈一笑,“行,未時就未時,你可不許食言。”
“我要是食言,您還不打上門來?”言豫津伸了個懶腰道,“您明天可別穿王服,咱們得悄悄去才行。”
“知道知道。”紀王連聲應著,又命人重新擺了新鮮菜肴,拉著打算告辭的客人又喝了半個多時辰,眼看著天色暗了,才放他出門。
這時已刮起了夜風,空氣中有些濁重的腥味,預示著明天絕非豔陽晴天。言豫津把鬥篷的頂兜罩上,翻身上馬。
雪白的狐毛圍邊裏,那張總是燦爛明亮的臉龐略略有些嚴肅。
“初五下午未時左右帶紀王至登甲巷北支宮羽處。”這就是梅長蘇要求言豫津做的事。他認真的執行了,也認真地思考了。
不過那個時候,他還沒有能夠想明白在整個計劃中,梅長蘇要他這麽做的原因到底是什麽。
第一百二十五章 舊信
當言豫津在紀王府欣賞歡歌豔舞的時候,梅長蘇也在自己的蘇府秘密接待了一行人。隻不過,這裏的氣要稍微偏凝重一些。
“我總共帶來了十個人,武功雖然不怎麽樣,好在輕功都不錯,更是用藥使毒的高手。梅宗主盡管按自己的意思用他們吧。”說話的這人坐在梅長蘇的上首,大約六十多歲的樣子,身形幹瘦,發絲雪白,但麵色卻極為紅潤,跟這座宅院的主人相比,看起來竟要精神許多。
“真是多謝素穀主了。這次還要借穀主的名頭行事,真是過意不去。”梅長蘇微笑著欠身致意。
“梅宗主說哪裏話?衛崢是我什麽人,他叫我這些年義父是白叫的嗎?我出關後領著孩子們一路追過來本就是為了救他,還謝我做什麽?”素天樞爽快地揮著手,“至於名頭什麽的,愛用就用吧。這麽危險的行動,難保沒有失手的人,到時候不管誰被抓住了,都盡管說是我藥王穀的,不用牽連到旁人。反正我們藥王穀天高皇帝遠的,朝瘴林子裏一躲,我耗得起,他們可耗不起。”
梅長蘇被他說的一笑,也點頭道:“這話倒是真的。記得我第一次到藥王穀去,那可是暈頭轉向,如果不是藺晨帶著,多半到這會兒還沒走出來呢。”
素天樞哈哈大笑一陣,誇道:“不過梅宗主你還真是了不起,藺公子不過帶你一次,第二次你就獨自破了我的機關。如果朝廷也有你這樣的人物,剛才那種大話我可不敢說。”
“那是素穀主手下留情。”梅長蘇執壺斟茶,又問道,“素穀主過潯陽的時候,雲家的情形如何?”
“你放心,雲氏名聲素佳,朝中又有人做保,懸鏡司對他們也沒什麽死追爛打的興趣,所以一直沒有以附逆定罪,著地方官監看。雲家是潯陽世代望族,地方官也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隻是如果想要離開潯陽外出,恐怕不太方便。”
“這樣就好。”梅長蘇略感欣慰,鬆了一口氣。這時黎綱走了進來,無聲地作了一揖。梅長蘇立即明白,起身道:“素穀主,明天參加行動的人已召集齊備,我陪您過去看看吧?”
“不敢不敢,梅宗主請。”素天樞也起身讓了讓,兩人一起離開主屋,來到後院一處窄小潔淨的小屋。
屋內已有約四五十人,正分成數團在研究幾張平麵圖紙,見他們進來,紛紛過來行禮。
“大家辛苦了。”在屋子正中的長方大桌旁落坐後,梅長蘇也伸手翻弄了一下圖紙,問道,“懸鏡司的整個地形通道,都記得差不多了吧?”
“是。”
“整個行動的所有細節,這兩天我們已經討論了很久,不過今日有藥王穀的朋友們加入,所以我再重新說一遍。”梅長蘇示意所有人都站近一些,語調平穩地道,“我們的行動時間是明日午間,這時懸鏡司換班,已約定好由夏冬想辦法帶你們進大門。王遠,你率十五人在外,監看外圍情況,準備接應。鄭緒亭帶三十人跟夏冬行動。當天懸鏡司裏夏江、夏春和夏秋都不會在,所以一開始會很順利。不過你們最多走到地牢的外院就會有人反應過來,硬攻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你們要記住,夏冬不會出手幫助你們,她隻會旁觀,你們需要做的就是打開地牢,到達夏冬所說的囚禁位置,然後再衝出去。”
這時已有藥王穀的人露出想要發問的表情,梅長蘇微微笑了笑,轉向他:“懸鏡司雖然府兵眾多,可地牢出口處隻有一個狹窄的甬道,隻需要四五個人就能守很久。不過等你們準備突圍時,就需要依*藥王穀的朋友們了。如果是在戰場上,這些毒粉藥蟲是阻止不住大軍的進攻的,但在懸鏡司這樣相對窄小的地方,它們就很有用。你們都是百裏挑一的高手,隻要對方的陣腳有一點點鬆動,就能突破。外出的路線我選定是這一條,”他的手指快速地在圖紙上跳動著,“從這裏到後門,雖然比走前門稍遠了些,但一路都沒有開闊地,限製了弩手。當他們用強弓封通道時,再使用雷火堂的粉煙丸,不過在迷住對方視野的同時,你們也必須在什麽都看不見的煙塵裏前衝。秦德,你的這十個人都是無目更勝有目的高手,這種情形下要立即到前麵開道。隻要衝出了懸鏡司的大門,後麵就好辦了。”
“為什麽?”素天樞拈著胡須問道,“到了外麵,地方空闊,懸鏡司兵力眾多的優勢剛好可以發揮啊,怎麽還要好辦些了呢?”
梅長蘇淡淡道:“因為當天……巡防營追查已久的巨盜會露出行蹤,兩路人馬各追各的人,擠到了一起,那場麵可就亂了。對於我們來說,越亂當然就越好了。”
素天樞頓時明白,大笑道:“可以想象,那局麵一定有趣極了。”
“至於後續的隱藏,已經安排妥當,我就不多說了。”梅長蘇掃視了一下四周,“最後我隻想重新提一下那個聽起來似乎有些離譜的要求,那就是我需要你們全身而退,最好不要落下任何一個人。明白嗎?”
“是!”室內頓時響起低沉卻堅定的回答。
“大家還有什麽問題嗎?”
片刻的沉寂後,陸陸續續有些人針對各類假定出來的意外狀況提問,梅長蘇逐一指點解決方法,看他那從容自在、遊刃有餘的樣子,顯然不知已思謀過多久,耗費了多少心血腦力。
“梅宗主真是奇才,”素天樞旁聽了一陣,忍不住感慨道,“那些事你也想得到,我老頭子真是服了。”
“說到底,這也就象是打了一場小仗,”梅長蘇笑了笑,微露疲色,“整合自己的兵力,了解敵方的底細,利用戰場地勢設計相應的戰法,預見戰事推進的可能過程……這些其實都是最基本的用兵之術,哪裏有什麽稀奇?”
“嗬嗬,梅宗主實在太謙了。”素天樞說著伸手過來搭了搭他的脈,搖頭道,“不過要說保養方麵,你就差了太多,昨晚沒睡嗎?”
梅長蘇見黎綱和甄平齊刷刷向他投來質問的眼神,趕緊道:“睡了,當然睡了的啊。”
“怕是沒睡著。”素天樞肯定地道,“我帶了些藥放在晏大夫那裏,你這就服一劑去睡吧。這些孩子們的本事都不小,你就放心吧。養足了精神,明天才好坐鎮啊。”
梅長蘇知他好意,再加上確實困倦,便沒有推辭,起身吩咐黎綱好好招待客人後,就帶著飛流回房去了。
那一晚他睡得好不好沒有人知道,但至少在表麵上他似乎是在安眠,呼吸沉穩,沒有翻覆,整個人擁在厚厚的棉被之中,安靜得如同入定的老僧。午夜後雪粒終於打了下來,不密也不大,碎碎在砸在屋瓦上,聲音聽起來有如針刺一般,悉悉索索一直打到黎明。
初五的清早,雪中開始夾著冷雨,寒風也更緊了幾分。雨雪交加中一位披戴竹笠蓑衣的女子迷迷蒙蒙地出現在街道的那頭,一步一步緩慢走向剛剛開啟的東城門。守城的官兵全都躬身向她行禮,神情中帶著點畏肅,目送這位每年此時必會著孝服出城的懸鏡使大人。
大約一個時辰後,一位懸鏡司的少掌使騎馬過來,喝問道:“夏冬大人出城了嗎?”
“是,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了。”迎過來回話的守兵小隊長以為對方是有事要去追趕夏冬,急忙一邊答著一邊擺手示意手下的人把路讓開。可那位少掌使隻聽了他的答話,便撥轉馬頭回去了。
回到懸鏡司府衙後,少掌使直接走進首尊正堂。夏江穿著一件半舊的襖子,正拆了一封書帖在看。少掌使行罷禮,低聲道:“首尊,夏冬大人確已出城。”
夏江還沒有任何反應,這時另一位少掌使也匆匆奔了進來,拜倒在階前,道:“首尊,那個蘇哲從西城門出去了,他喬裝改扮得十分隱秘,差點瞞過我們。”
夏江嗯了一聲,揮手讓兩人退下,若有所思地翻著書帖又看了一遍,神情有些古怪,似是陰狠,又似帶著些痛楚。出了片刻神後,他快步走到堂外,喝令牽來坐騎,隨即便翻身上馬,揚鞭離開了懸鏡司。
差不多就在夏江出門的同時,言侯府裏也抬出一頂便轎,後麵跟運著一大車香燭紙草,言豫津騎馬護衛在側,迤邐向京西寒鍾觀去了,看樣子是要做什麽法事。
可到了寒鍾觀,這裏卻似乎並無準備,觀主過來迎接言侯時,表情也十分迷惑:“侯爺沒說今兒要來啊?老道惶恐,什麽都沒預備……”
“你準備一間淨室,備些熱茶水既可,我要招待一個朋友。”言闕剛說完,便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回頭一看,夏江已經到了。
“夏兄是騎馬來的?”言闕招呼道,“大概是這寒鍾觀不好找,一路上分岔太多,夏兄你這騎馬來的人竟比我坐轎子的還晚到。”
“焉又不知是不是言侯你先走呢?”夏江冷冷地回了一句,沒有理會上前想幫他牽馬的道人,自己動手將坐騎拴好,大踏步走了過來。
“你們都不必在這兒了,讓我們自便。”言闕剛一言打發走觀主,回頭又看見言豫津,臉頓時一沉,道,“今兒帶你來是跪經的,怎麽還跟著我?快到前邊去!”
“爹,”言豫津撒著嬌,“真的要跪一天麽?”
“再鬧就跪兩天!”言闕朝兒子瞪了一眼,正要發怒,言豫津見勢不好,已經一溜煙兒跑遠了,看那活蹦亂跳的樣子,是不是真的跑去跪經,隻怕說不準。
“這孩子,”言闕歎著氣,對夏江道,“沒辦法,太嬌慣他了,半點苦也吃不得。”
“我看豫津還好,跟言侯你年輕時挺象的。”
“我年輕時候哪有他這麽紈絝?”言闕笑駁了一句,雙眸鎖住夏江的視線,有意道,“不過孩子們總是長得太快,若是夏兄的令郎還在,怕也有豫兒這麽大了吧?”
夏江心頭頓時如同被針刺了一下般,一陣銳痛,不過他抿唇強行忍住,沒有在臉上露出來,而是冷冷道:“言兄,你約我前來,是要站在這兒談的嗎?”
“豈敢,”言闕抬手一讓,“觀內已備下淨室,請。”
夏江默默邁步,隨同言闕一起到了後院一間獨立的明亮淨室。一個小道童守在室外,大概是奉師父之命來侍候茶水的。言闕隻命他將茶具放下,便遣出院外,自己親自執壺,為夏江倒了熱騰騰一杯清茶。
“這觀裏的茶是一絕,夏兄嚐嚐?”
夏江直視著他,根本沒有理會這句客套,隻伸手接住,並不飲,第一句話便是直接問道:“言兄信中說知道我一直掛念的一個人的下落,指的可是小兒嗎?”
言闕並沒有立即答他,而是捧著自己的茶盅細品了兩口,方緩緩放下,“夏兄當年為了紅顏知已,老朋友們的勸告一概不聽,棄發妻於不顧,使得她攜子出走,不知所蹤。現在事過多年,心裏一直掛念的仍然隻是那個兒子,而不是原配結褵的妻子麽?”
“這是我的家事。”夏江語聲如冰,“不勞言侯操心。”
“既然不想讓我操心,又何必見信就來呢?”
“我來也隻想問一句,既然小兒的下落當年你怎麽都不肯相告,怎麽今天突然又願意說了呢?”
言闕定定地看著他,長長歎了一口氣,“你果然還以為當年我們是不肯相告,但其實……嫂夫人走得決然,根本沒有將她的行蹤告訴給任何一個人。”
夏江狐疑地冷笑,“真的?”
“我想嫂夫人當時一定是寒心之極……”言闕看著窗外,神情幽幽,“因為自己的一時心善,從掖庭救出亡國為奴的女子,悉心愛護,如姐如母,卻沒想到這世上竟有以怨報德,全無心腸之人。……嫂夫人受此打擊之後,如何再能相信他人?不告知任何人她的行蹤,大概也是想要完全斬斷往事的意思吧……”
夏江頰邊的肌肉抽動了兩下,又強行繃住,語調仍是淡漠無情,“既是這樣,你今日為何又要約我出來?”
“你先稍安。”言闕瞟他一眼,不疾不緩地道,“嫂夫人走的時候沒有告知任何人,這是真的,不過五年前,她還是捎了一些消息給我。”
“為何是給你?”
“也許是京中故人隻剩我了吧。”言闕的眼神突轉厲烈,尖銳地劃過夏江的臉,“夏兄自己的手筆,怎麽忘了?”
夏江卻不理會他的挑釁,追問道:“她說什麽?”
“她說令郎因患寒疾,未得成年而夭,自己也病重時日無多,惟願京中故友,清明寒食能遙祭她一二……”
夏江手中的茶杯應聲而碎,滾燙的茶水溢過指縫,他卻似毫無所覺,隻將陰寒徹骨的目光死死盯住言闕,良久方咬牙道:“你以為我會信嗎?”
言闕從懷中抽出一封略呈淡黃色的信套遞了過去,“信不信自己看吧。你們同門師兄妹,就算沒了夫妻恩情,她的字你總還認得……”
他話未說完,夏江已一把將信抽去,急急展開來看,未看到一半,嘴唇已是青白一片,雙手如同痙攣一般,將信紙撕得粉碎。
言闕眸中露出悲涼之色,歎道:“這差不多算是她最後一件遺物了,你也真撕得下手。”
夏江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麽,雙手按在桌上,逼至麵前,怒道:“你當時為什麽不通知我?”
“這信是寫給我的,信裏也沒說讓我通知你,”言闕的表情仍是水波不興,“所以告不告訴你,什麽時候告訴你,理當由我自己決定。我當時什麽都不想跟你說,今天卻又突然想說了,就是這樣。”
最初的一瞬間,已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狠狠打擊到的夏江似乎被激怒了,那發紅的麵皮,顫抖的身體,按在桌上的深深手印,無一不表明了他情緒上的劇烈動蕩。不過夏江畢竟是夏江,第一波的怒意滾過之後,他立即開始努力收斂所有外露的情緒,隻將最深的一抹怨毒藏於眸底,緩緩又坐了回去。
“言侯,”恢複了漠然神色的懸鏡司首尊調整了自己的音調,讓它顯得輕淡而又令人震顫,“看起來,靖王是打算在今天去劫獄了,對嗎?”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迷局
如果夏江猝然之間吐出這樣一句話是為了出其不意地令言闕感到震驚的話,他可以說是完全失敗了。論起那份不動如水的鎮定功夫,世上隻怕少有人能比得上這位曾風雲一時的侯爺,所以即使是世上最毒辣的眼睛,此時也無法從言闕臉上發現一絲不妥的表情,盡管他其實也並不是真的就對這句話毫無感覺。
“夏兄在說什麽?什麽劫獄?”言闕挑眉問道,帶著一縷深淺得宜的訝異。
“當然是救衛崢啊,那個赤羽營的副將。懸鏡司的地牢可不好闖,不把我引出來,靖王是不敢動手的。”夏江麵如寒鐵地看著言闕,目光冷極,“言侯什麽時候開始在替靖王做事的?這些年你可藏得真象,連我都真的以為……你已經消沉遁世了。”
“你自以為是,以己度人的毛病還是沒改,”言闕眸中寒鋒輕閃,“對你來說,也許這世上根本不存在你無法證實的罪名,而隻有你想不出來的罪名。無憑無據就將劫持逆囚的罪名強加到一位親王身上,夏江,你不覺得自己已經有點瘋狂了麽?”
“難道我冤枉了他?難道他不會去救衛崢?”夏江微微仰起了下巴,睨視著言闕,“我怕的是他真的縮頭回去,置那個赤焰副將於不顧。不過相信靖王那性情,當不會讓我這麽失望。”
言闕想了想,欣然點著頭,“你說的也對,靖王的性情似乎是這樣的。不過他也不傻,你懸鏡司那麽個龍潭虎穴,他就算想闖隻怕也有心無力。”
“所以才有言侯爺你出麵引我離開啊,”夏江說著目光又微微一凝,道,“也許不止我吧,靖王那個謀士聽說本事不小,說不定連夏秋和夏春他也能想法子引開。我們三個不在,他或許還真的有孤注一擲取勝的可能呢。”
“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你剛剛出師的時候,可不象現在這樣總是用想象來代替事實。”言闕歎息道,“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是我們太遲鈍還是你變得太快?”
“我真的隻是在想象而已嗎?最近布置在懸鏡司周邊的巡防營兵已經越增越多了吧,靖王還以為他暗中調度化整為零就能瞞得住我呢,”夏江的笑容裏一派狂傲,“可惜他打的是一場必敗之仗,我實際上是在鼓勵他來,露出破綻、隨他調引、給他可趁之機,為的就是增加他的信心,讓他覺得應該有希望可以成功把人救出來,尤其是在他有了一個內應的時候……”
言闕看了夏江一眼,視線有那麽一小會兒凝結未動。對於這位侯爺來說,這已經是他最驚訝的表情了。
“我還沒有查出來為什麽冬兒突然產生了懷疑,居然開始四處追查那個陳爛的舊案。不過她在這個時候倒向你們也好,我正愁沒有合適的方法增強靖王的信心,讓他快點行動呢。”夏江向言闕*近了一些,似乎是想早些刺穿他鎮定的表皮,“她回來有三天了,我對她仍如往昔一樣,完全不限製她的任何行動,當她私底下通過秋兒刺探衛崢在地牢中被關押的位置時,我也會想辦法妥當地透露給她,沒讓她察覺到任何異常。對於靖王來說,有我這樣暗中的同謀者,他一定會覺得計劃很順利,成功多半已經握在手上了。你說是不是?”
“我覺得你太托大了。”言闕毫不客氣地道,“我知道你那懸鏡司地牢是個厲害地方,可在所有正使都不在,還有夏冬做內應的情況下,被攻破並不難吧?你就不怕夏冬真的帶著人衝進地牢把衛崢給救走了?”
“沒錯,”夏江點著頭,“這是一個難題。我舍孩子套狼,也不能真的就把孩子給舍出去的了,衛崢現在對我還很有用,隻要他尚在我手裏,無論情況發生多少讓人意外的突變,勝算就總還在我這邊。”
言闕撥著爐子裏的火,又掀開頓在火上的茶壺蓋兒看裏麵的水,似聽非聽的樣子。
“如果靖王派出的人有幾分能幹的話,冬兒確實有這個本事帶他們攻破地牢。”夏江卻不以為意,繼續道,“不過言侯爺,你以為攻破了地牢就意味著能找到衛崢嗎?”
言闕重新蓋上了茶壺蓋兒,視線終於開始有些不穩。因為他聽明白了夏江的言下之意。
當梅長蘇縝密計劃,越過所有的障礙攻入懸鏡司地牢之後,很可惜會發現衛崢其實根本不在那裏。
夏冬是一個最好的內應,但如果這個內應實際上是別人所布的一個棋子的話,那麽從她那裏得到的訊息和幫助越多,慘敗的機率就會越大。
夏江似乎很滿意自己終於從言闕堅鐵般的表皮上鑿開了一道小縫,立即又緊逼了一句,“言侯,靖王有沒有跟你說劫走衛崢之後他打算怎麽為自己脫罪?”
“我與靖王並無往來。”言闕冷冰冰地答道,“而且我相信靖王也沒有什麽不法之舉。夏兄,你想的太多。”
“你還是這麽不識時務。”夏江吐出這麽一句評論後便站了起來,慢慢走到窗邊,推開素紙糊的窗扇,用支棍撐好,深深吸了一口寒濕的空氣,“這山中道觀,是比城裏清爽。無論什麽樣的嘈雜,也傳不到這裏來,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麽?可惜嘈雜傳不過來?”
“是啊,”夏江淡淡道,“太遠了,看不見也聽不見,不知現在懸鏡司裏,是不是已經開始熱鬧了?”
言闕看看日影,最多午時過半,行動應該還沒有開始。但從道觀到城裏的路程是一個半時辰,所以一切都已不可逆轉。
“可惜了我一座好地牢,”夏江回過頭來,“裏麵沒有衛崢,卻埋了火雷。隔壁的引線一點燃……你想象一下吧。隻要裏麵開始血肉橫飛了,我就不信靖王得到消息後還沉得住氣,懸鏡司外麵圍著那麽多巡防營的人,一大半現在都由靖王的心腹部將率領著,難道他們忍得下心一直眼睜睜看著?隻要靖王的人一激動,貿然加重兵力,投入的人就會越來越多,事情自然越鬧越大,鬧大了,他再想撇清就不容易了。而我,也絕對不會再給他任何洗刷自己的機會。”
言闕垂下眼簾,沉默了許久,方緩緩抬起頭來。“夏兄,我隻想問你一個問題。”
“請講。”
“你有沒有想過,當火雷的引線被點燃的時候,你的徒兒夏冬在哪裏?”
夏江抿緊了嘴唇,眼睛的幾乎沒有任何可以被稱之為情感的東西。“她近來的表現讓我失望,她已經不是一個合格的懸鏡使了。”
“在你的眼裏,她隻是這樣的存在嗎?那個小時候就跟著你學藝,一直尊敬你服從你的徒兒,就隻是這樣一個存在嗎?永遠是利用,欺騙,再利用,到她有所察覺,實在不能再利用的時候了,就毀滅……”言闕一字一句,悲愴而無奈,“夏冬何其不幸,投入了你的門下,又何其不幸,沒有及時看清你的嘴臉。”
“你說話開始不好聽了,”夏江絲毫不為所動,“怎麽,有點兒沉不住氣了?現在後悔還不遲啊,言侯,你當年已經選錯過一次立場了,難道還想再錯一次?”
“對錯隻在自己心中,你認為我錯,我又何嚐不是認為你錯。”言闕搖頭歎道,“但是我想告訴,你可以不相信情義,但最好不要蔑視情義,否則,你終將被情義所敗。”
夏江仰首大笑,笑了好久才止住,調平了氣息道:“你這些年隻有年紀在長嗎?如此天真的話還說的出口?其實被情義所敗的人是你們,你們本來應該是有勝局的,卻又自己放棄了它。當年是這樣,如今,又是這樣……”
言闕再次轉頭看了看日影,喝幹最後一杯茶,站了起來。
“你做什麽?”
“我可以走了,再和你多呆一刻都受不了。”言闕回答的時候看也不看夏江,一邊說就一邊向外走,最後竟真的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夏江沒有料到他居然會如此幹脆的就結束了會談,訝異中又有些疑惑。跟出去一看,言闕是徑直上轎命人回程,毫無故意要弄什麽玄機的樣子,心裏更是有些不安。
到底哪樣有異樣呢?夏江擰眉沉思了片刻,言闕的最後一句話突然劃過腦際。
“我可以走了……”
言闕說的是“可以”走了,而不是“我想要走了”,難道在那之前,他是“不可以”走?
但又為什麽“不可以走”呢?他有什麽任務嗎?可他今天的任務明明應該就隻是把自己從懸鏡司裏引開啊!
念及此處,夏江的腦中突然亮光一閃,一個念頭冒了出來,頓時就變了臉色,身形急閃,飛縱至山門前,可沒想到一眼看過去,自己的坐騎已口吐白沫癱軟在地,環顧四周,空寂無人,再想找匹馬基本上是妄想。
無奈之下,夏江一咬牙,還是快速做了決定,提氣飛身,運起輕功向皇城方向疾奔而去。
不過一個人武功再高,縱然一時的速度拚得過良馬,也終難長久。所以盡管夏江內力深厚,擅長禦氣之術,但等他最後趕回懸鏡司門前時,已是快兩個時辰以後的事了。
劫獄行動此時明顯已結束,但是沒有血肉橫飛,也沒有瓦礫成堆,地牢還好好在那裏,火雷的引線已被破壞。視野中的懸鏡司府兵們神色都有些茫然,兩名指揮他們的少掌使更是一臉懊惱表情,剛看見夏江的時候他們立即奔過來想要激動地匯報情況,但隨即便被這位首尊大人的臉色給嚇回去了。
其實身負重任的這兩位少掌使都是夏江近來很看重的人才,他甚至還考慮過是否要變更一下懸鏡司世代師徒相傳的慣例多任命幾個人。所以這次失敗,並非由於他們兩人無能,而是決策者自己的失誤。
言闕的任務的確隻是將夏江引出來而已,但引他出來的目的,卻不是為了讓劫囚行動更容易,而是不讓他有機會在現場察覺到異樣,及時調整他的計劃。
因為夏江的經驗實在是太豐富了,比如此刻,他隻看一眼現場就知道,靖王的人根本沒有認真進攻懸鏡司,而費那麽多心血籌劃一場佯攻總是有目的,最可能的目的當然就是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力,掩蓋另一場真正的行動。
不過夏江現在沒有時間反省,一看到懸鏡司目前的情形他就知道不妙,所以立即撲向最近的一匹馬,一躍而上,連揮數鞭,奔向城中方向。
兩名少掌使對看了一眼,仍是滿頭霧水,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麽。對他們二人而言,計劃原本是很明確有效的,先讓夏冬帶人進懸鏡司,等他們接近地牢後再開始進攻,等把大部分人都圍進地牢前的甬道後,再點燃火雷。可真正執行時,前半段還算順利,可當那些人接近地牢時情況就發現了變化,他們沒有再繼續向前,反正象是準備進入鄰近院落的樣子。為了防止他們發現火雷引線,不得已提早交戰,對方的戰力出乎意料之外的強,場麵十分膠著。接著這些來劫牢的人又連地牢外院都不進,直接開始突圍,原先預定火雷炸後再來掃尾的府兵們並未封好通道,敵人這方藥粉毒蟲粉煙丸一起上,根本很難在這院落疊拚的地方抓住一個活的,最後還是被他們衝了出去,外麵的巡防營官兵這時候就出來抓巨盜了,一片混亂後,什麽影子都沒了……
整個劫牢過程就是這樣糊裏糊塗雷聲大雨點小地過去了,離原定的慘烈局麵差之千裏,讓設局者茫然無措。
可是當這兩位少掌使麵麵相覷之時,夏江已快馬加鞭趕到了城中,直衝進大理寺衙門的院中。幸好日值的主簿眼尖認出了這位已跑得鬢發散亂的懸鏡使首尊,所以才立即止住了兩個正打算上前攔阻的衙兵,一麵派人去請大理寺丞朱樾,一麵上前行禮。
夏江看也不看他,徑直衝向設在東麵的大理寺監牢。這裏還很安靜,但是安靜並不能使夏江安心,這裏跟懸鏡司不一樣,它有太多的方法和漏洞可以被撕破。
“快打開來!”牢頭迎過來要查問時,隻聽到了這樣一句喝令,不過他隨即看見了跟在後麵跑過來的主簿的手勢,忙從腰中摸了鑰匙,打開大門。接下來是二門、夾道、內牢、水牢,夏江以最快的速度前進著,最後終於來到一扇又黑又重隻有一個小孔的鐵門前。
這一次,是夏江自己從身上掏出了一柄鑰匙,打開了鐵門。一個黑黑的人影蜷在地上,四肢被鐵鏈捆著極緊。夏江一把抓住他的頭發,將那整臉都抬了起來,就著囚道另一頭的微弱油燈光芒死死地看了一眼,這才鬆了一口氣。
然而剛剛鬆完這口氣,他就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愚蠢之極的錯誤,甚至遠比已經失敗的那個誘敵陷阱更加的愚蠢。
第一百二十七章 破局
寒意是從背脊的底端慢慢升起來的,一開始那似乎隻是一種心理上的感覺,但迅忽之間,它突然物化了,變成了一根寒刺,一柄寒鋒,吐著死亡的黑暗煞氣直磣入肌膚,使得拚盡全力縱身閃躲的夏江周身寒毛直堅,幾欲忘記呼吸。
極力前躍,再回過身來,麵前已出現了一個逆光的身影。從那秀逸的輪廓和漂亮的雙手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少年,一個穿著寶藍色的衣服,係著寶藍色的發帶,打扮得甚是濟楚的少年,隻可惜看不到他的容貌,因為他臉上蒙著一層薄薄的麵具。
夏江簡直不敢相信,剛才給予他那麽大壓力的人,居然會這麽的年輕;但是他又不能不相信,這少年絕對擁有令他心驚的實力,因為第二波攻勢已接踵而至。
招式的狠辣陰毒,和內力的和熙大氣,兩種截然不同的武功集於一人之身,給人的感覺隻有詭異,詭異到令他的對手失去與之爭鋒的信心。
不過夏江畢竟不是普通的對手,他生平經曆的惡戰次數並不亞於最活躍的江湖人,高絕的武功,豐富的經驗,使得這位懸鏡司本代首尊雖然永遠不會進入琅琊高手榜的名單,但卻絕對是世上最難戰勝的幾個人之一。
一度名列高手榜第三位,後因替朋友出頭傷於夏江手下,被迫退隱江湖的鄔丸城主曾說過,夏江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他的穩定與持久,無論戰局是劣是優,夏江似乎從來都能堅持自己的節奏,不被對方打亂。
可如果這位鄔丸城主此刻就在現場,他一定會非常驚訝的,因為被他稱之為不動如山的夏江,在與一個年齡還不如他一半大的少年交手時,竟然首先呈現出陣腳漸亂的態勢。
高手相爭,也許最終拚的就是心頭那微微的一顫,夏江相信自己心態之穩應該不會弱於這世上任何一位成名高手,可惜他所麵對的少年並不能以常理推之。
少年甚至根本不能理解什麽叫做“交手時的心態”。
他隻是認真地,心無旁騖地進攻著,甚至可以說,他在學習和享受著,慢慢將對手逼入絕境。
夏江的口中發出了一聲尖嘯。在少年即厚重又犀利的進攻下能夠長嘯出聲並不容易,長途奔波後體力並非在鼎盛的夏江為此付出了被震開兩步,氣血翻騰的代價。然而更令他心驚的是,這聲足以穿透厚厚牢牆的警嘯之聲,並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
原本以為靖王千方百計將他調開後在懸鏡司組織佯攻是為了掩護在大理寺進行的真正行動,而言侯那句悠悠然的“我可以走了”又令他覺得自己已經晚了人家一步,所以心急如焚,一路飛奔來大理寺,隻圖快點到達現場好確認衛崢是否已被劫走,一時並沒有想到要安排人隨後帶府兵來支援。
不過夏江心裏也明白,在如今滿大街都是巡防營官兵的情況下,懸鏡司的府兵想要大批量的集結出來,路上絕對會被人找到無數的理由攔下來盤問耽擱。
因此夏江的尖嘯也不過隻是為了確認一下大理寺目前的狀況,是隻有這個武功邪的離譜的少年尾隨他進來了,還是整個監牢已被人控製。
現在結果基本上已經明朗了。沒有任何大理寺的人出現,說明外麵也已經有人開始行動。雖然這些人暫時還沒有攻進來,但那也隻是遲早的事,除非靖王的人弱到連大理寺也擺不平。
大理寺雖然也是刑獄機構,但在分工上隻管駁正,人犯基本上都是關押在刑部的,它偶爾才會為了複審勘問方便提幾個人過來,所以附屬監牢的規模和防衛都遠遠不能跟天牢相比,甚至還有很多人根本意識不到大理寺其實也是有一座監牢的。也正因為它如此不起眼,如此容易被人忽視,所以夏江才會認為它是一個最佳的囚禁地,悄悄將衛崢移了過來。
事實上他的這個決定也並沒有錯,確實沒有人查到衛崢是被關在這裏的,直到夏江自己把人帶來為止。
這時牢道裏已響起了腳步聲,很輕,但是絕對不止一人。
少年仍然興致未減,迫使夏江不得不集中全身心力來應對他。當然這樣也好,最起碼減輕了夏江眼看著衛崢被人背出去的痛苦。
“時間緊,乖,該走了。”留在最後麵的一人叫了一聲,不知是在跟誰說話。
“不走!”正跟夏江打得起勁的少年慍怒地回了一句。
“忘了你答應過誰的?聽話,快跟我走,這裏不能久留!”那人勸著,語調甚是無奈。
好在少年最終還是聽從了他,一個反縱,便脫離了與夏江的交手範圍,如鬼魅一般地飄走了。
夏江喘息著扶住潮濕的暗牢牆壁,盯住從外麵透進來的微微光暈,眸色怨毒如蛇,但卻沒有追上去。
因為他知道,有那個少年在,追也沒用。
這一仗,靖王已經贏了。但是他也隻贏得了一個衛崢而已。雖然夏江一開始並沒有想到靖王居然真的能夠把衛崢劫走,可失掉這個逆犯,並不是整個事件的結局,而僅僅隻是開始。
事情的發展依然還在原定的軌道上,隻不過沒有了衛崢,夏江就不能象以前所設想的那樣一次又一次地引逗靖王出手,直到取得最終的勝利。現在由於自己的失誤,機會變成隻有這一次了,如果不能利用靖王這一次的出手徹底扳倒他,那麽未來將會變得異常危險。
夏江在走出大理寺黴臭的監牢時理清了自己的思緒。他沒有理會外麵橫七豎八躺滿一院的衙兵們,徑直走過他們的身邊。這些人是死是活現在根本不在他的心上,目前他要做的事,就是以這副狼狽的模樣趕到梁帝身邊去,煽動這位多疑帝皇最大的怒火。
“蘇先生,夏江會立即到陛下麵前把事情鬧大嗎?殿下該如何應對呢?”地道密室裏,剛剛處理完後續事宜進來的梅長蘇迎麵就遇到了這個問題。
“事情不是夏江鬧大的,事情本來就很大。”梅長蘇瞟了列戰英一眼,丟過去一句回答。好嘛,衛崢救出來了,這位將軍又可以一門心思地擔心他家殿下了,當初慷慨激昂的勁頭兒呢?
“蘇先生說的不錯,以武力進攻懸鏡司,闖入大理寺劫囚,這些事情隻要照實說給父皇聽就足以讓他勃然大怒的,更何況還是由夏江去說的。”比起他的那位愛將,靖王本人顯得要沉穩得多,“這些我們事先又不是沒有想到,可既然當初已決定要這麽做,自然也必須承受後果。我已經做好準備應對接下來的事,請先生不必擔心。”
梅長蘇今天大概有些疲累,形容懶懶的沒有精神,聽靖王這樣說,他也隻是欠了欠身以示回應。
“其實今天過來,主要是多謝先生神機妙策,把衛崢救了出來。”靖王並沒有介意梅長蘇的失禮,繼續道,“先生之所以肯為我所用,本是為了輔我爭得大位以立功業,可惜我總也做不到如父皇那般冷心冷情,如果日後因此連累先生功業難成,我現在先行致歉。”
“現在就致歉,早了些吧。”梅長蘇神色飄乎,音調卻極穩,“我們本是立於必敗之地,現在能在夏江抓不到鐵證的情況下救出衛崢,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不過接下來依然十分凶險,殿下必須時時小心在意。行動雖然成功了,但破綻依然很多,尤其是巡防營在外圍的這些配合,一定會被夏江咬住不放。陛下信任夏江,單單是他的指控就已經有很大的殺傷力了,更何況殿下你本來就嫌疑最重。”
“我明白。”靖王決然道,“不過我也不會任人宰割。失寵也罷,被猜忌也罷,這都不是死局。現在夏江手裏沒有鐵證,所以就算父皇信了他的話,也不至於直接就處死我,更何況父皇也未必會全信……”
“殿下千萬要記住,口風絕不可鬆,必須堅持咬定與此事無關,陛下越晚作出最終的裁決,轉機出現的可能性就越大。”梅長蘇叮囑道,“衛崢由我照顧,我會為他安排妥當的去處,殿下不要問,也不要管,就當衛崢真的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能做到嗎?”
“聽憑先生安排吧。”靖王點點頭,又對列戰英道,“府裏有幾個知道內情的,你也要叮囑他們,都按先生的指令辦,全當不認識衛崢,不知道這個人一樣。”
列戰英此刻對梅長蘇正處於感激佩服的頂點,立即大聲應道:“是!”
靖王輕輕吐了一口氣,在椅上坐下,慢慢鬆了鬆緊繃已久的肩膀。不過由於軍中習慣,他依然坐得筆直,並不象跟隨他一起坐下來的梅長蘇那樣整個人都貼在椅背上。
“殿下不是很有信心嗎,怎麽現在神情倒有點茫然了?還是心裏不太有底吧?”梅長蘇看了他幾眼,問道。
“這倒不是,”靖王搖了搖頭,“我隻是感覺象不是真的一樣,到現在還不敢相信先生居然已經把人給救出來了。其實夏江隻要將衛崢嚴鎖於地牢之中,再派重兵把守就行了,除非舉兵造反,否則根本沒有可能攻進去的,他為什麽非要這麽折騰呢。”
“因為夏江並不是隻要守住衛崢就好,”梅長蘇冷冷一笑,“最主要的目標是逗引殿下你出手。如果重兵把守,希望渺茫,使得殿下你根本無法出手的話,他捉衛崢來幹什麽?衛崢對他而言沒那麽重要,隻不過是漏捕的一名赤羽營副將罷了,是殿下你絕不能坐視衛崢被殺的立場加重了他的份量。”
靖王沉吟了一下,頷首道:“不錯,既引我出手,又不會真的失掉衛崢,這才是夏江的如意算盤。”
“夏江雖然知道殿下絕不會袖手旁觀,但他畢竟拿不準你究竟能為衛崢做到什麽程度。當懸鏡司的防備無懈可擊的時候,殿下會不會望而卻步,這些都是夏江不得不考慮的問題。如果他單純隻想守住衛崢,我也無計可施,可人的目的一複雜,事情也會隨之變得複雜。再精妙的局也有可以破解之處,我怕的,反而是他根本不設局。”
“想想整個事件的發展,的確是這樣。”靖王將手指緊捏成拳,放在了膝上,“不過接下來,夏江一定會更加瘋狂的。”
梅長蘇的目光慢慢凝結成一點,卻又遙遙地落在對麵空白的牆壁上,良久無語。
“先生有什麽話,但講不妨。”
“……殿下已決心應付一切,這份堅韌我很放心。不過,靜妃娘娘多少也要受到牽連,希望到時殿下不要動搖。”
靖王也沉默了下來,良久方道:“我與母妃已為此深談過一次了。她的堅定猶在我之上,請先生不必擔心。”
“嗯。”梅長蘇低低應了一聲,“還有……”
“什麽?”
“……”謀士的臉色稍稍有些蒼白,不過片刻猶豫之後,他露出了淺淡的微笑,“算了,也沒什麽,到時候再說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風暴
夏江進宮的時候,並沒有派人將剛剛發生的一切通知給譽王,這倒不是他一時忘記了自己還有這個暗中的盟友,而是因為按原定的計劃,此時的譽王應該就在宮中。
梁帝自去歲入冬以後身體一直不是很好,日常起居除了在理政的武英殿外,便是留宿芷蘿宮,偶爾才會到皇後和其他妃嬪宮中去一趟。譽王進宮的時候,他午睡方起,精神還有些委頓,本不想見人,後來聽說譽王是特意來呈報祥瑞的,心中有些歡喜,這才特意移駕到武英殿見他。
譽王所報祥瑞是一塊奇石,為秦州農人築地所得,呈長方狀,寬三尺,長五尺,高約兩尺,石質細膩,上麵天然生有清晰的“梁聖”二字,確是罕見。梁帝雖不是特別愛好祥瑞之人,但見了也不免高興,再加上譽王頌聖吹捧的話說了一車,被撩起了興致,當時就命人宣了太史院的幾位老修書進來,讓他們去查曆代的祥瑞記載。半日後結果呈報上來,說是隻有先聖文帝時曾有“汾水落,奇石出,天賜梁安”的記錄,後果然罷北方戰事,天下大安,聖文帝崩時還以奇石陪葬。查到此條後,梁帝的七分歡喜頓時漲成了十分,再看那石頭時,自然更加如珠如寶,吩咐譽王小心指派工匠,以紫檀鑲架供於仁天閣。
譽王一麵滿麵堆笑地應承,一麵趁機又恭維道:“父皇聖德巍巍,萬民稱頌,古之賢君不外如是。既然祥瑞已出,可知天命,何不順應上天此意,入魯封禪?各位覺得如何?”
他這個馬屁拍得實在太過了,幾位侍立在旁的太史院老臣都不敢接口附和,隻能幹笑。梁帝雖然聽著心裏妥貼,但其實也明白封禪是何等樣的大事,曆代君王如無絕對的自信,敢行此事的恐怕沒幾個,所以也隻拈須笑著,沒有表態。
不過盡管如此,這樁祥瑞還是令梁帝心情極好,不僅是譽王,連幾位老修書也得了賞賜,大家紛紛說著湊趣的話,殿上氣氛十分歡快。正當此時,值守的小黃門突然進來稟道:“陛下,夏首尊求見。”
梁帝笑道:“他倒象是有耳報神,來的正巧,也讓他進來看看祥瑞。”
譽王本就正掛念著外麵的事情不知發展成什麽樣子了,一聽夏江到來,又是高興,又有些緊張,費了好大的勁才保持住臉上笑容的自然。
可是隨後進入殿中的夏江的模樣,卻令梁帝和譽王都嚇了一跳。一個是吃驚於懸鏡司首尊難得一見的狼狽,另一個則是驚訝夏江的演技這麽好,那滿臉的疲累憤恨看著竟象是真的一樣。
“夏卿,你這是怎麽了?”梁帝敏銳地感覺到出了大事,臉立時沉了下來。
“陛下!臣特來領罪,請恕臣無能……”夏江紅著雙眼,伏拜在地,“今日懸鏡司大理寺相繼被暴徒所襲,臣力戰無功,那個赤羽營逆犯衛崢……被他們強行劫走了!”
梁帝一時有些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遲疑地又問了一句:“你說什麽?”
“逆犯衛崢,被人強行劫走了!”
“劫……劫走了?!”梁帝一掌拍在麵前的禦案上,氣得臉色煞白,一隻手顫顫地指向夏江,“你把話說清楚,怎麽會有這樣的事?在天子腳下,闖進懸鏡司搶奪逆犯,這、這不是造反嗎?!誰?是誰這麽悖亂猖狂?”
“陛下,”夏江以額觸地,叩首道,“賊子狡詐凶悍,臣……臣雖然心裏有數,但可惜未拿得實證,不敢妄言。”
“你心裏有數還藏著掖著?說!快給朕說!!”
“是,”夏江直起身子,抹了抹滴至頷下的汗珠,道,“衛崢被臣拿獲之後,有何人對他同情回護,陛下自然知道。而此次暴賊劫出逆犯逃逸時,巡防營本滿布於街頭巷尾,卻非但不助臣擒賊,反而以捕盜為名攪出亂局,縱放逆賊,攔阻我懸鏡司府兵,致使臣根本無法追擊……”
“不會吧?”譽王此時露出的大驚表情倒並非完全是裝的,對於“真的被劫走了”這個結果他確實感到非常意外,不過好在他反應很快,立即便重新進行了角色修正,故意說著反話道,“靖王平時是有些不懂事,但也不至於這般膽大包天啊!劫奪人犯已是大罪,何況衛崢是逆犯,靖王莫不是瘋了?”
梁帝覺得好象全身的血都湧到了頭上似的,腦門發燙,四肢冰涼,氣得一時都說不出話來,高湛急忙過去拍背揉胸,好一陣子才緩過來,仍是周身發抖,嘶啞著嗓子道:“反了,真是反了,去叫靖王來!快去!”
“快去宣靖王進宮!”譽王忙跟著催了一聲,之後三步並做兩步衝到梁帝身旁殷勤地遞茶捶背,“父皇,身體要緊,您要保重……靖王就是這種人,您心裏早就清楚啊……”
“無君無父,他實在太讓朕失望了……”梁帝從一團高興間跌落,感覺更是憤怒難受。如果靖王一直是那個被忽視被遺忘的皇子,也許他在心情上還會稍微緩和一點點,但由於自認為對這兒子已是恩寵有加,現在居然被如此辜負,滿腔怒意更是按捺不住。
旁邊的幾個老修書本是奉命來翻故紙堆的,沒想到撞著這麽一樁潑天大事,全體嚇得噤若寒蟬,跪在位置上動也不敢動,本想趕緊告退了事,可譽王又一直在半安慰半挑撥地說著話,一直候到外麵都傳報“靖王到”了,為首的一人才找著機會上前告退。
靖王進來時還是他一貫的樣子,服飾嚴謹,神態安素,一舉一動帶著軍人的力度。雖然殿上梁帝的表情明顯不同於平常,他也隻是微微掠過一抹訝然的表情,隨即仍如往日般請安行禮。
“兒臣參見父皇。”靖王一個頭叩下去,半天沒有回應,他自然也不能起身,隻好保持著伏地的姿態。殿中一片死寂,這個時候梁帝不說話,誰也不敢多哼一聲。
僵硬的氣氛延續著,那甚至比狂暴的叫罵更令人難受。夏江抿著嘴,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譽王沒有他那麽鎮定,但也勉強控製好了自己的呼吸節奏,偷眼看著父皇的表情。
梁帝的眼鋒,此刻正死死地釘在靖王身上,雖然被他盯住的那個人因為叩首的原因,並沒有看到這兩道尖銳的視線。
沉寂的時間已經太長了,長到譽王都忍不住晃了晃身子。可是梁帝仍然沒有任何表示,靖王也如石雕般地一動不動,撐在地上的兩隻手平放著,未曾有過最輕微的顫抖。
可是這種安穩和鎮定最後卻激怒了梁帝,他突然爆發起來,一把抓起桌上的茶杯向靖王擲了過去,怒聲罵道:“你這個逆子!到現在還毫無悔懼之心嗎?”
靖王沒有閃躲,茶杯擦著他的頭飛過去,在後麵的廊柱上砸得粉碎,可見力度不輕。
“父皇請息怒,教訓景琰事小,傷了龍體事大,”譽王忙上前解勸,又端出兄長的身份向靖王斥道,“景琰,你還不快向父皇請罪。”
“兒臣奉命來見,禮尚未畢,不知罪由何起,不敢擅請。”靖王仍是伏地道,“父皇素知兒臣愚鈍,還請明訓降罪。”
“好!”梁帝抬手指著他,“朕給你分辯的機會。你說,懸鏡司今日衛崢被劫之事,你如何解釋?”
靖王直起上半身,看了夏江一眼,表情意外地問道:“衛崢被劫了?”
“殿下不會是想說你不知道吧?”夏江陰惻惻地插言道。
“我確實不知。”靖王淡淡答了他一句,又轉向梁帝,“懸鏡司直屬禦前,兒臣並沒有領旨監管,為什麽懸鏡司出了事情要讓兒臣來解釋?”
梁帝哼了一聲,明明白白地道:“難道衛崢被劫之事,不是你派人幹的嗎?”
靖王兩道濃眉一跳,臉色登時就變了,“父皇何出此言?劫奪逆囚是大罪,兒臣不敢擅領,何人首告,兒臣請求對質。”
夏江當然沒指望靖王輕易認罪,聽他這樣說,立即以目向梁帝請示,得到許可後上前一步,道:“殿下撇得如此幹淨,老臣佩服。可是事實俱在,是欺瞞不過去的。殿下你這幾日在懸鏡司門前布下巡防營重兵,可有此事?”
“我不是隻在懸鏡司周邊布兵,凡京城重要節點俱有布置,是為了緝捕巨盜,這個陛下知道。”
“緝捕巨盜?好一個借口。”夏江冷笑道,“那麽請問殿下,大張旗鼓這麽些天,巨盜捕到沒有?”
“說到這個,我正準備與夏首尊好好談談。”靖王仰起下巴,氣勢十足,“入宮前我剛剛得報,今天本已發現巨盜行蹤,追捕時卻被懸鏡司的府兵橫空衝散,致使徒勞無功,我還想請夏首尊就此事給我一個解釋呢。”
“真是惡人先告狀啊……”夏江微微咬了咬牙,“殿下以為這樣左拉右扯就能混淆聖聽嗎?”
“究竟是誰先來告的狀,不用我說吧?”靖王冷冷反擊了回去,“夏首尊還真是有自知之明。”
夏江的瞳孔微微一縮,閃過一抹寒鋒,正要再說話時,殿外突然有人氣喘籲籲道:“啟稟陛下,奴才奉皇後娘娘之命,有急事奏報……”
梁帝聽著剛才那番爭吵,正是心煩的時候,怒道:“她能有什麽急事,先候著!”
譽王眼珠轉了轉,悄悄附耳道:“父皇,皇後娘娘素來穩重,從未無故驚擾過陛下,聽那奴才語氣張皇,也許真是急事呢?”
“是啊,”夏江也幫腔道,“聽靖王殿下這口氣,這裏一時半會兒也是處置不清的,老臣也覺得還是先聽聽娘娘那邊有什麽急事的好。”
梁帝嗯了一聲,點點頭,“叫他進來。”
高湛尖聲宣進,一個青衣太監蜷著身子進來,撲跪在地:“奴才叩見陛下。”
“什麽事啊?”
“皇後娘娘命奴才稟奏陛下,靜妃娘娘在芷蘿宮中行逆悖之事,被皇後娘娘當場拿獲。因是陛下愛妃,不敢擅處,請陛下過去一趟,當麵發落。”
梁帝大吃一驚,霍然起身時將麵前條案一齊帶翻,茶饌器皿摔了一地,連龍袍都被茶水濺濕,嚇得侍立在殿中的太監宮女們趕緊擁過來收撿,高湛更是手腳忙亂地拿手巾為他擦拭衣襟。
“你再說一遍,”梁帝卻根本不理會這一團混亂,目光灼灼地瞪向那報訊的太監,“是誰,是靜妃嗎?”
太監抖成一團答道:“是……是靜、靜妃娘娘……”
“反了!反了……你們母子……真是反了!”梁帝哆哆嗦嗦地念叨了兩句,突然一定神,大踏步走了下來,一腳將靖王踹翻在地,“朕是何等樣地待你們,你們竟這樣狼心狗肺!”說著還不解氣,又加踹了兩腳。
“陛下……要起駕嗎?”高湛忙過來攙扶梁帝不穩的身子,小聲問著。
梁帝胸口發悶,有些喘息急促,一連深吸了幾口氣,這才稍稍平複了一點兒,指著靖王罵道:“小畜生!你給朕跪在這裏,等朕先去處置了你的母親,再來處置你!”
夏江與譽王在梁帝身後快速交換了一下眼神,似乎對這次成功的時間配合非常滿意。為了避免削弱效果,兩人都低調地躬身謹立,沒有再多說一個字,沉默而得意地看著梁帝帶著怒氣疾步而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風暴(下)
芷蘿宮此時的氣氛也正繃緊至頂點。服侍靜妃的人基本上都被逐至殿外院中,在寒風裏黑鴉鴉跪了一地。言皇後坐在靜妃寢殿臨南的主位上,麵沉似水,眉梢眼角還掛著怒意。在她的腳下,丟著一塊被摔出幾紋裂痕的木製牌位,因牌麵朝上,故而可以清楚地看見上麵“大梁故宸妃林氏樂瑤之靈位”的字樣。與寢殿西牆相連的,本是靜妃供佛的淨室,平時大多是關著的,此刻也大敞開,看得見裏麵供桌翻倒,果品散落的狼籍場麵。
與言皇後冰寒攝人的麵色不同,默然跪在下首的靜妃仍是她慣常的那種安順神態,恭謹而又謙卑,卻又讓人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低微與惶恐。
怒氣衝衝走進來的梁帝在第一輪掃視中,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景象。
而他也在看清室內一切的那一刹那,明白了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一刻梁帝心裏到底有了什麽樣的情緒變化,永遠隻有他自己知道,但在臉上,他的表情卻半分未變,仍是嚴厲而又陰沉的。
“臣妾參見皇上。”言皇後迎上前來行禮。
“你總管後宮,怎麽事情總是沒完?這又在鬧什麽?”梁帝拋出這麽一句話,隨後便甩了甩袖子,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到主位上坐下。
言皇後柳眉一跳,覺得這話音兒有些不對。不過由於確實拿到了靜妃的大把柄,她的神態仍是很穩定。
“回陛下,臣妾無能,雖耗盡心力整肅後宮,仍未能平定所有奸小。靜妃在佛堂為罪人林樂瑤私設靈位,大逆不道。臣妾失察至今方才查獲,是臣妾的失職,請陛下恕罪。”
梁帝冷冷瞟了她一眼,道:“靜妃怎麽說的?”
被他這麽一問,言皇後的眸中忍不住露出了有些憋氣的神情,顯然剛才曾經碰過軟釘子。
“回陛下,靜妃自知有罪,被拿獲後自始至終無言申辯。”
梁帝抿緊了嘴角。對於這個答案,他既在意料之中又有一點感動,看向靜妃的目光也更柔和了一些。
自從夏江勾起了他對往事的回憶後,梁帝一連三天心神不寧,夜裏心悸驚夢,醒來又覺殘夢模糊記不真切,更有甚者會在半夢半醒間產生幻覺,常見一女子的身影自眼前飄過,令他戰栗驚恐。靜妃在旁安撫時,問他是不是念及宸妃以至成夢,點中了他的心事。但是畏懼宸妃亡靈之事關乎天子顏麵,梁帝又不願意對外人言講,所以靜妃提議由她暗裏設位祭奠,以安亡魂。梁帝當然立即同意,那一夜果然睡得安穩,黑沉一覺至天明。沒想到剛舒心了兩天,這設靈之事就被皇後給翻了出來。
脫簪薄衣,跪在冰冷地板上的靜妃,實際上是為了隱藏皇帝不欲廣為人知的秘密而放棄了申辯的權利,甘心領受皇後扣下來的大罪名。一想到這個,梁帝就覺得心有欠意。
當然,他還不可能因為這點欠意就主動為靜妃洗清罪責,不過想辦法回護一下是做得到的。
“靜妃在何處為林氏設靈?”
“在她寢殿佛堂中,陛下請看,一應果酒齊全,顯然是正在閉門密祭。”
“她既是閉門密祭,自然沒有對外宣揚,你遠在正陽宮是怎麽知道的?”
這話音越發的不對了,言皇後不由沉吟了一下方道:“是靜妃的宮女不憤於她行此悖逆之事,前來正陽宮首告。”
“哦?”梁帝又環視了室內一遍,這才發現靜妃的隨身侍女新兒正蜷縮在不起眼的角落裏跪著,剛才竟沒看見。“以奴告主,是大逆,宮裏怎麽能留這種東西,來人,將她拖出去杖殺!”
旨令一下,幾名粗壯太監立即上前將新兒拖起,小宮女嚇得魂飛魄散,尖聲求饒道:“陛下饒命啊……陛下……皇後娘娘……新兒為您辦事,您要救新兒啊……”聲音一路淒厲響著,後來被越拖越遠,漸漸聽不到了。
言皇後的臉漲得通紅,梁帝這一處置無異於在她臉上狠狠抽了一記耳光,令一向擅長忍耐的她都有些忍不下去,上前一步道:“臣妾受陛下之托管理後宮,自然要嚴禁一切違禮違律之事。靜妃之罪確鑿無疑,臣妾身為六宮之首不能姑息,陛下如有其他的意思,也請明旨詔示臣妾,否則臣妾就隻能依律而行了。”
“你要明旨?”梁帝冷冷地看著她,“這麽一樁小事你就要明旨?你想讓天下人說朕後宮不寧嗎?這就是你輔佐朕的懿德風範?後宮以平和安順為貴,這個你懂不懂?”
“陛下覺得是小事,臣妾卻不敢也當做是小事。靜妃設靈於內宮,私祭罪人,分明是蔑視皇上,細察其居心,實在令人心驚,如此大罪,豈能不加處置?”
梁帝被她逼得火起,幾欲發作,又忍了下來,轉身對靜妃道:“靜妃,你自己可知罪?”
“臣妾知罪。”靜妃端端正正叩了一個頭,安然道,“臣妾惑於當初故舊之情,暗中追思,雖無蔑視皇威之意,卻總歸是不合宮中規矩。請皇下賜罪。”
梁帝冷哼一聲,一拍桌子,故意怒道:“皇後說你是大逆,你卻說隻是惑於故舊之情,這哪裏是知罪,分明是不知!來人,著令靜妃禁閉芷蘿宮思過,未得旨意,不得出宮半步,什麽時候你想清楚了,什麽時候再來回朕。”
“陛下!”言皇後又氣又急地叫了一聲。
“朕已經依你的意思處置了,你還想怎樣?”梁帝斜睨了她一眼,揮揮手,轉身看著腳下的靈位,又向靜妃投去頗有深意的一個眼色,道:“你現在是待罪之身,供奉減半,這裏亂糟糟的,自己收拾吧。”
靜妃的眸子靈慧地閃動了一下,再拜道:“臣妾領旨。”
“皇後也辛苦了,回宮去吧。”梁帝站起身來,麵有疲色,“朕近來事情雜多,你要學會如何為朕分憂。高湛,年下新貢來的那批尾鳳羅絲,朕叫賜兩箱給皇後的,你送去了嗎?”
高湛機敏地答道:“回陛下,今兒入庫清數目誤了點時辰,奴才會立即派人送去的。”
“記著就好。起駕吧。”梁帝沒有再看靜妃,扶著高湛便向外走。言皇後依禮送駕到宮外,看著龍輦迤邐而去,心中怒火如灼,卻又無可奈何,隻能恨恨地再回頭看一眼芷蘿宮綠藤清幽的宮門,忍氣回自己的正陽宮了。
“陛下,是回武英殿嗎?還是回暖閣休息?”龍輦出鳳台池的時候,分了岔路,高湛未敢擅專,過來小心請旨。梁帝猶豫了一下,神色陰晴不定。
他剛得皇後之報離開武英殿的時候,確是狂怒難捺。可如今對靜妃的氣一消,竟順帶著對靖王這件事的怒意也平息了不少。同時,他對於靖王和靜妃這兩樁事竟會接踵爆發也起了疑心。既然現在他明白其中的一樁是冤枉的,那麽另一樁呢?
“去武英殿吧。”梁帝揉著兩眼之間的眉心,疲累地向後仰*,已經開始有些懷念靜妃給他輕柔按摩的手指,“這個事總要處置,朕還是得問個清楚啊。”
“是。”高湛不敢亂說話,打著手勢通知開道的太監向右出鑫鑒門,禦駕一行很快就回到了武英殿。夏江和靖王自然仍在等候,一個站一個跪的姿勢都沒變過,梁帝看著靖王身上的腳印,不由有些心軟。
“父皇,您慢慢問,可千萬別再動氣了,兒子看著心裏難受……”譽王一行完禮就趕緊過來殷殷問候,可梁帝此刻相對比較冷靜的表情令他有些不安,忍不住又出言撩撥。
“陛下,”夏江也沒料到回來後的梁帝竟象是有些心平心和的樣子,低低問道,“皇後娘娘那邊的急事……”
“後宮婦人大驚小怪的,沒什麽大不了,你別問。”梁帝一句話切斷他的話頭,沉聲道,“你們繼續對質吧,說到哪裏了?”
夏江跟隨梁帝多年,幾曾被這樣噎過,立即察覺出事態正向著不妙的方向發展,極有可能剛才那場被刻意掀起的內宮風暴,取得了事與願違的相反效果。
想不到那個陰不出聲的靜妃,居然有這麽大的本事……
他這一停頓,沒有搶住話頭,靖王已經仰首先開了口:“我們剛才說到懸鏡司府兵與巡防營的衝突,可暫且不管這場衝突是誰的責任引起的,那都是發生在街巷中的,夏首尊是想說我的巡防營在大街上搶犯人嗎?”
“懸鏡司府兵當時是在出門追擊,之前暴賊們已闖入過司衙……”
“開什麽玩笑?”靖王麵如寒鐵,“懸鏡司是想闖就闖的地方呢?懸鏡司的戰力有多強陛下是清楚的。我手下能有什麽人,靖王府的府兵今天一個都沒有擅出過,部將都是兵部有造冊的,每一個人都可能去詳查,他們有多大本事闖得進懸鏡司?何況你那個地牢,機關重重、有進無出的,天下誰不知道?就算我真想把衛崢從裏麵搶出來,我也得有那個能力才行啊!”
聽他這麽一說,梁帝也皺起了眉頭,“夏卿,地牢究竟是怎麽被破的,你說清楚一點。”
夏江梗了梗,遲疑了一下方道:“回陛下,衛崢……是在大理寺被劫走的……”
“什麽?”梁帝有些發暈,“怎麽大理寺也扯進來了?”
夏江剛才在靖王麵前不提大理寺,就是想設一個套兒,誘使靖王在自己不提的情況下,失口先說出大理寺,結果人家不中招,上句趕著下句說到這裏,反正讓他自己顯得有些尷尬。
“老臣進來時,已向陛下稟報過懸鏡司與大理寺相繼遇襲,由於當時人犯已轉移到大理寺關押,所以他實際上是在大理寺被劫走的。”
靖王眸色冰寒,淡淡地道:“這麽重要的犯人不關在懸鏡司卻關在大理寺,夏首尊到底是想讓人來搶還是不想讓人搶?好吧,就算是在大理寺出的事,那夏首尊的意思是不是……我的巡防營也在大理寺外以緝盜為名製造亂局,阻礙了你追擊嗎?”
巡防營官兵與懸鏡司府兵當然並沒有在大理寺附近發生過衝突,所以夏江一時有些語塞,譽王忍不住插言道:“景琰,夏首尊進來時我已經在了,他其實並沒有說什麽,隻是稟明父皇人犯被劫以及巡防營在懸鏡司外妨礙追捕的事實罷了,至於懷疑你是幕後指派之人,那是父皇英明一眼看到了實質,所以才宣你來對質,你如果是清白的,隻管一句句反駁就是了,何必針對夏首尊如此咄咄逼人?”
靖王冷笑道:“譽王兄案發時在現場嗎?”
譽王被他問的一愣:“我怎麽會在哪裏?”
“那譽王兄是奉旨負責衛崢一案嗎?”
譽王又愣了一下,“沒、沒有啊……”
“既然譽王兄一不是目擊者,二不是主審人,應與此事無幹。父皇在此,你著什麽急?”
譽王沒想到靖王的態度強硬如此,臉都發青了,再轉頭看看梁帝正在沉思,心裏更急,不由大聲道:“靖王!父皇說你無君無父,我看果然沒錯。我是你皇兄,你這麽跟我說話?就你這個無法無天的脾氣,我看你逃不了幹係!那衛崢是什麽人,是罪逆林殊的副將,你當年跟那個林殊交情好的能穿一條褲子,誰不知道?這滿京城除了你,誰能折騰起來這麽大動靜?”
被譽王這麽一岔,夏江已經緩過氣來了,他自知移囚至大理寺是自己的硬傷,其間的狠毒心思當然不能在禦前說,所以趁著梁帝還沒有追問,趕緊上前跪倒,道:“陛下,臣自知沒有拿到實證,本不欲妄言,隻是陛下命臣說,臣不敢不說。但麵對如此罪名,靖王殿下自然也要極力分辯,如此爭吵下去絕不會有結果,反而徒惹陛下煩心。可是……闖衙劫逆這樣的潑天大事,總不能因為難查就不查了。人是在懸鏡司手上丟的,老臣責無旁貸,不查個水落石出,無顏以見陛下。隻是事態複雜,牽涉到皇族顯貴,老臣想請一恩旨,以免在勘審關聯人等時,受人阻撓。”
梁帝看了靖王一眼,沉吟了一下。他現在疑心歸疑心,但這件事實在太觸動他的底線了,無論如何也一定要弄清楚,在過程中會委屈什麽人,他可不在乎。
“那就由夏卿負責深入追查吧。不過……靖王府裏確認今天沒有出門的人就不要審了。你想動他部下什麽人,事先還是告訴他一聲。景琰,你現在嫌疑最重,自己也要明白。如果夏卿事先告訴了你要提審什麽人了,你也不得攔阻。”
蕭景琰麵色緊繃,但又不能說什麽,隻得叩首道:“兒臣領旨。”
“如此多謝靖王殿下了。”夏江的臉上掠過一抹仿佛浸染過地獄毒水般的陰寒冷笑,故意一字一句地道,“現在臣就想去提一個緊要之人到懸鏡司來,請陛下準我告退。我怕去遲一步,這人見機得早,已經畏罪逃了……”
“哦,”梁帝有些好奇地挑眉看向他,“你說的是誰啊?”
“蘇哲。”夏江吐出這兩個字時死死地盯住靖王的眼睛,“這個人的嘴要是能撬得開,無論再錯綜複雜的事情,隻怕也能解釋得清清楚楚。”
第一百三十章 交鋒
夏江密切關注靖王表情時譽王也在盯著自己弟弟看,隻需要一刹那,這位皇子就知道夏江這塊老薑果然夠辣,一招,就擊中了靖王的軟肋,將急劇轉向的劣勢穩了下來。
不過令他感到可惜的是梁帝沒有能夠看到靖王那一瞬間激烈動搖的表情,因為他此時正眯著眼睛,似乎在回想蘇哲到底是誰。
“你說的……就是霓凰郡主舉薦給朕做文試主考,據說才名滿天下的蘇哲?”梁帝沒有想多久就想了起來,“他還曾經以三幼童挫敗北燕的那個……那個誰來著……朕很喜歡這個蘇哲,怎麽他也卷進這件事裏來了?”
“陛下可知這位蘇哲還有另一個身份?”
“哦?什麽?”
“陛下雖然位居九重,但琅琊榜還是聽說過的吧?”
“這是自然。”
“算上今年新出來的榜單,江左盟已是第五年位列天下第一大幫了,這個蘇哲實際上就是江左盟的現任宗主梅長蘇,陛下可知?”
“這個朕知道。”
“呃……”夏江有些意外,“陛下知道?”
“朕曾跟蘇哲一起品茗閑談過,他當時就跟朕說了他是誰,”梁帝凝目看著夏江,“蘇哲確是才華橫溢,也有濟世報國之心,若不是他身體不好,朕都想用他。怎麽,你的意思是說他在京城養病期間跟景琰走得近?”
“臣回京不久,不敢妄言。但梅長蘇是誰的人,大家心知肚明。”
靖王毫不退縮地迎視著夏江瞟過來的視線,道:“算誰的人,不知是怎麽算法。蘇哲受陛下賞識後,京城裏爭取結交他的,十停中倒有九停。霓凰郡主對他推崇備至眾所皆知,懸鏡司裏夏冬夏春也都去蘇宅做過客,蘇宅那院子又是蒙大統領薦給他的,譽王兄拜訪梅長蘇的次數隻怕比我多得多,要論送到蘇宅去的禮物,排頭位的也是譽王兄,我能排個末座就不錯了,怎麽算到最後,梅長蘇竟然是我的人了?”
譽王最氣急的就是怎麽查都查不出梅長蘇與靖王之間來往這麽淡到底是怎麽聯絡的,聽到這裏正想分辯,夏江已經搶先一步道:“好,既然梅長蘇不是靖王殿下的人,那就更好辦了。我要提審此人,殿下應該不介意吧?”
靖王心頭一沉,正在想如何應對,梁帝剛好道:“既然他跟景琰不是走得特別近,無緣無故提審他做什麽?”
“陛下,襲擊我懸鏡司的那一隊逆賊中,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而放眼現在全京城,能組織起這麽多高手的人,除了江左盟的宗主還能有誰?臣相信提審梅長蘇,一定會有收獲的。”
“這簡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天下能人奇士豈是一個琅琊榜能囊括的?你說隻有他就隻有他嗎?懸鏡司要都是這樣憑感覺在辦案子,就不怕被人笑掉牙?”靖王一咬牙,出聲反對。
“不過隻是提審一下,靖王殿下何必緊張呢?這位蘇先生好歹也是陛下的客卿,我能把他怎麽樣?隻要把話說清楚了,真是不關他的事,我保他走出懸鏡司的時候完完整整,身上不帶一道傷痕,這樣總行了吧。”
他說這話時故意在眉梢眼角放一點點狠意,更加令靖王心寒。懸鏡司的逼供手段是世代相傳的,不帶傷痕也能讓人生不如死。梅長蘇最弱的地方就是他的身體,靖王一想到他那麵白體單的樣子要進懸鏡司,心中便忍不住一陣陣絞動。
“父皇,蘇先生身體不好您也知道,他畢竟是名重天下之人,朝廷應顯示重才之心,禮敬名士才對,這樣無根無由隨意欺淩,傳出去是何名聲?再說懸鏡司直屬禦前,向來是奉旨行事的,一旦行為有所差池,天下人所詬病的不是夏首尊,而是父皇您啊!”
“景琰你太危言聳聽了吧?”譽王道,“按你剛才的說法,我跟梅長蘇的關係還比較好呢,我就覺得沒什麽。他再是天下名士,也畢竟是朝廷的臣民,有什麽碰不得的?夏首尊的為人父皇信得過,你難道信不過?說到底找梅長蘇問問話罷了,也值得你這般心虛?現在別說父皇,連我都有點疑心你了。”
他這話說的不錯,靖王如此努力地維護梅長蘇令梁帝疑心又發。而且在骨子裏,梁帝是相信靖王有那個膽子和動機幹出這樁劫囚之事的,也相信以夏江豐富的經驗和敏銳的判斷力不會無緣無故將矛頭對準靖王。當然,他心裏也清楚譽王是在趁機落井下石,隻不過皇子們爭嫡出再多手段也無所謂,他自信能夠掌控和壓服,但如果靖王真是如此不管不顧,會動用武力劫囚而且居然有實力成功的話,那他就太可怕了。
所以兩相比較,他寧可先壓製住靖王,也要把事情查清到能讓自己放心的地步。
“夏卿,就按你的意思查,朕準了。一定要徹徹底底查個明白,虛妄不實的東西,不要來回朕!”
“父皇,兒臣認為……”
“住口!你到底還知不知道自己現在身負嫌疑?還有沒有一點畏懼君父法禮的惶恐之心?”梁帝被靖王這執拗堅持的勁兒勾起了這個兒子以往同樣不肯低頭的記憶,臉色登時變得難看,“不管怎麽說,你的巡防營是攪進去了,不查一下怎麽還你的清白?傳旨,巡防營暫由兵部接管,靖王回府靜思,未得傳詔不得入宮。”
高湛偷眼覷著殿上眾人的臉色,低低答了一個“是”字。
這次當廷辯論就這樣被梁帝強行中止了。現在該撕破的臉已撕的差不多,夏江和譽王是在聯手攻擊靖王梁帝已經看了出來,但這兩人究竟隻是在“攻擊”還是有“誣陷”的成分他尚判斷不準,所以這個時候讓事情冷一冷,讓佐證再多出來一點兒似乎是極為必要的。
夏江在離開宮城後就直接召來人手奔向蘇宅。他擔心梅長蘇潛逃,但又有點希望梅長蘇潛逃。因為逃就是一種姿態,一種心虛畏罪的姿態,但要是真的逃了捉不回來,那就好象有點得不償失了。
這種不上不下的心情在到達蘇宅後被平息了下來。梅長蘇安然地留在府中,他沒有逃,雖然這位江左盟宗主明顯已經料到了夏江會來。
當初跟靖王說那句“還有……”的時候,梅長蘇指的其實就是自己,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因為他知道說之無益。靖王不會被他勸一句“夏江對付我時你不要理會”就真的旁觀不語,冒似這位皇子還沒有這麽聽話的時候。
飛流已經讓黎綱預先帶出去了,“不得反抗”的命令也已經嚴厲地下達給其他下屬,所以盡管甄平等人幾乎咬碎了牙,但梅長蘇還是平靜地跟著夏江去了懸鏡司。
懸鏡司對他來說不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以前常跟聶鋒進來走動,不過當時與現在的情形,那簡直是恍若隔世。
當晚夏江沒有審他,隻是把他推進一間狹窄得隻容一個轉身的黑屋子裏關了一夜,不過為了防他凍死,被褥還是夠的。
第二天,梅長蘇被從被子裏拖了出來,帶到一處臨水的茅亭上。夏江穿著一身黑衣,正負手站在那裏等候,一見麵,竟是和善的一笑。
“蘇先生,你學識天下,見多識廣,知道這裏是什麽所在嗎?”
“地獄。”梅長蘇看著他,微微回了一笑,“幽鬼修羅出沒之處,沒有生人,隻有魑魅魍魎。”
“先生過獎了。我不過是擅長脫去人的皮肉,照出他們真肺腸罷了。”夏江一抬手,“先生請坐。”
“多謝。”
“我這裏等閑是不請人來的,一旦我請來了,除非是我自己放的,否則他插翅也飛不出去。”夏江推過去一杯茶,“先生到此做客的消息靖王是知道的,但他現在自保不暇,可顧不上你。”
“我想也是。”梅長蘇安然點頭,端起茶杯細細看看茶色,又輕啜了一口,頓時皺眉道,“這茶也實在太劣了吧?貴司的買辦到底貪了多少茶葉錢,首尊怎麽也不查一查?”
“我知道先生是奇才,心誌之堅當非常人可比。不過要論硬骨頭嘛,我也見過不少了。”夏江沒有理會他打岔的話,繼續道,“記得我以前辦過一樁挪軍資貪賄的案子,當事的是一個將軍,嘴硬得跟什麽似的,不過在我這裏呆了兩天,就把同夥名單全都招了。”
“招了?我怎麽聽說他是瘋了?”
“招了之後才瘋的,招之前我才不會讓他瘋呢,我一向很有分寸。”夏江淡淡道,“不知先生是怎麽想的?是乖乖招了,還是學那個將軍再呆兩天?”
梅長蘇用手支著額頭,認真地思考了良久,最後道:“那我還是招了吧。”
夏江剛剛進入狀態,突然聽到這句話,一時梗住。
“夏首尊想讓我招什麽?與靖王的勾結嗎?”梅長蘇快速道,“沒錯,我確實與靖王早有勾結,劫奪衛崢一案也是由靖王主使,我策劃的。我們先攻的懸鏡司,後來發現這裏戒備太鬆象是個陷阱似的就又撤了出來。對了,我們撤出來的時候全*巡防營幫忙才能逃脫。後來夏首尊您回來了,我暗伏在懸鏡司門前的眼線發現你行動奇怪,就偷偷跟在後麵,然後被帶到了大理寺,意外加驚喜地發現衛崢就在那裏,於是我們就喪心病狂,把夏首尊您打了一頓,搶走了逆犯。事情經過就是這樣,您還有什麽不清楚的地方嗎?”
夏江自入懸鏡門後審人無數,可卻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犯人。他努力穩住了自己的心神,盯住梅長蘇語調森森地道:“你知道自己剛才招供了些什麽嗎?”
“知道。”梅長蘇淡然道,“您就按照我剛才所招的內容寫口供吧,寫好拿來我畫押,畫了押您再把這份口供送到陛下那裏去,這案子就結了,大家也都省省心。”
夏江突然間明白了梅長蘇的意思。這樁案子實在幹係太大,偏偏又極度缺乏證據,所以梁帝絕不可能隻看自己送上去的一份口供就輕易定論,到時一定會把梅長蘇提去親自問話,要是等到了駕前這位麒麟才子再翻供,隨手給扣個“刑訊逼供,要求他攀咬靖王”的罪名,那還真不知道梁帝會有何反應。
“梅長蘇,你不要太得意。事到如今你還這麽刁頑,難道真的想嚐嚐我懸鏡司的手段嗎?”
“這倒奇了,”梅長蘇露出一副天真的表情,“我都招了你還說我刁頑,難道你打我一頓後我畫的口供就更好看些?難道隻要我嚐過你的手段陛下就不會親召我問話?我已經招認是受靖王指使的了,難不成你還有其他的人想讓我一起招出來?”
“招也要招的徹底,”夏江逼近一步,“說,衛崢現在在哪裏?”
“已經出京了。”
“不可能!”夏江冷笑一聲,“我昨天入宮前就命人守了四門查看過往行人,巡防營再放水也放不出去。接著靖王就被奪了節製權,這京城更象是鐵桶一般,衛崢除非有遁地之能,否則他絕對出不去。”
“這話可說大了。再是鐵桶一般也總有進有出的,隻要京城裏還能出得去人,衛崢就有脫身的機會。”
“蘇先生可真會開玩笑,衛崢的傷有多重我知道,他根本無法站起來走路。而這兩天,一個橫著的都沒出去過,什麽馬車、箱籠,凡是能裝得下人的,連棺材我也嚴令他們撬開來細查,你倒說說看衛崢是怎麽運出去的。”
梅長蘇露出一抹笑容,“真要我說?”
“當然。”
“如果我不說,你是不是就要動用你的手段了?”
“你知道就好。”
“那我隻好說了。”梅長蘇搖一搖地玩弄著茶杯,“你的府兵確實查得極嚴,但是……畢竟還是有漏查的……”
“絕對沒有!”
“有的。比如說你們懸鏡司自己的人。”
夏江的瞳孔猛然一收,“夏冬我已命人監看,她昨天根本沒有……”
“不是夏冬,是夏春……”
“胡說。”夏江顯然對夏春十分信得過,立即嗤之以鼻。
“聽我說完,是夏春的夫人……她昨天不是接到父親病重的消息,緊急出城回娘家去了嗎?”
夏江的臉色頓時一凝。這是夏春的家事,他沒有在意,但這個事情他是知道的,如果是夏春的夫人出城,懸鏡司的府兵們當然不會細查,可是梅長蘇怎麽可能有辦法把人塞進夏春夫人一行的隊列中呢?
“夏春夫人是武當派出身,對吧?她有個師侄叫李逍,對吧?我曾經湊巧幫過李逍一個忙,他也算對我有一點感激之心,常來問候。這次就是李逍陪同夏春夫人一起走的,走時我托他捎一箱京城土貨到廊州,他會拒絕嗎?等這箱土貨跟隨夏春夫人的行李一道出了城,走到僻靜處再遇到什麽劫匪給搶奪了去,也不是什麽絕不可能的事吧?”梅長蘇悠悠然地看著夏江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夏首尊,衛崢已經不在城裏,你再也抓不到他了,死心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交鋒(中)
有那麽一刹那的時間,夏江非常想把梅長蘇拖起來,一寸一寸地捏碎他全身的骨頭,但是多年養成的胸中城府使他很快就控製住了自己,僅僅隻握緊了發癢的拳頭。
因為梅長蘇終究不是衛崢,不僅對他用刑要謹慎,而且還必須有明確的目的,如果隻是折磨來出出氣,夏江還沒有那麽幼稚。
更何況,憑著統領懸鏡司這些年的經驗,夏江隻需要片刻接觸就能判定,梅長蘇屬於那種用刑也沒有用的人。一來是因為那骨子裏透出的韌勁不容忽視,二來則是因為這人虛弱到一碰就會出事,到時候一個不小心,隻怕沒有逼供也會變成逼供了。
夏江想起了譽王以前提起梅長蘇時的戒懼表情,當時還覺得他誇張,現在經過了第一次正麵交鋒,才知道這位麒麟才子確實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夏首尊,”梅長蘇似乎很滿意地欣賞著夏江青白的麵色,仍是笑得月白風輕,“我早就知道你要來找我,本來是可以逃走的,即使逃不出城去,京城這麽大地方藏著也容易。可我為什麽沒有逃,你知道嗎?”
夏江的視線慢慢凝成一股厲芒,隱而不發,“你覺得我奈何不了你。”
“是,你根本奈何不了我,我也沒什麽好怕你的。”梅長蘇素淡的笑容隨便誰看都會覺得十分俊雅,除了夏江,夏江隻覺得他非常欠揍,“夏首尊並不打算真讓我死在懸鏡司裏,因為那必然會帶來很多你不喜歡的後續麻煩。故且不說陛下會怎麽想,江左盟先就不會放過你。江湖人雖沒夏首尊你那麽高貴,拚起命來也是不好對付的,更不用說我還小有薄名,略結交過幾個朋友……”
夏江繃緊了臉,沒有說話。
“不讓我死在這兒,就隻好讓我活著,可活著有什麽用呢,當然是想要從我嘴裏多問一些東西,”梅長蘇將視線轉向遠方,繼續道,“這個你可以放心,我是熬不住刑的人,也不打算熬,你問什麽我就答什麽。可是我的口供對你來說就真的有用嗎?你敢不敢讓我到禦前去核實它呢?當然不敢。因為你控製不住我,怕我到時候腦袋一暈,會突然在陛下麵前說些不中聽的話……。”
“你果然是打算到陛下麵前去翻供,”夏江冷哼一聲,“這也就是你招的這麽痛快的原因吧。”
“也不全是啦,我招這麽快是怕你用刑,反正遲早都是要招的,幹嘛受那份罪啊,不就是口供嗎?夏首尊要,我怎麽敢不給……”梅長蘇剛說到這裏,夏江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脈門,一股內力急震而進,霎時便如數根冰刺同時紮進心髒中絞動般,讓梅長蘇痛得全身都縮了起來。
“蘇哲,惹惱我是沒有好處的,”夏江甩開他的手腕,冷冷地看著對方麵如白紙地伏在桌上,喘息了好久才從剛才的那股劇痛中平息過來,“你現在攥在我手裏,我想怎麽對你就怎麽對你,這一點,你最好記清楚。”
梅長蘇低聲笑了起來,用發涼的手按住額頭,“好吧,我記清楚了。那麽夏首尊到底想怎麽對付我呢?”
“我想聽你說實話。”
“你覺得我剛才說的,不是實話嗎?難道我沒有跟靖王勾結,沒有劫獄,也沒有派人跟您打架嗎?”
“你知道我想問的是什麽,”夏江淡漠地忽略掉他話中的嘲諷之意,將頭俯近了一點,“梅長蘇,你到底是為了什麽要選擇靖王?”
梅長蘇微微仰起了頭,唇角那抹戲謔的笑容終於消失,神情稍稍整肅了一點,“前太子、譽王和靖王比,我當然要選靖王。因為他最好。”
“靖王最好?”
“當然。”梅長蘇冷冷道,“我的眼光就算不是全天下最準的,至少也比夏首尊你強一點。”
“但你本來可以誰也不選,”夏江死死地盯住梅長蘇的眼睛,“你是手掌天下第一大幫的江左梅郎,名利雙全,本可以逍遙江湖,自在一生,為什麽要卷進京城這趟混水裏來?”
“我怎麽進京的,夏首尊難道不知道?”
“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這個評語我當然知道。原本我也以為你的確是被前太子和譽王追逼不過,沒辦法才入京的。可這次交手過後,我已經敢肯定那是無稽之談,因為以你的智計,要是真不想被攪到朝局中來,誰能逼迫得了你?”
“承蒙誇獎,感激不盡。”梅長蘇欠身行禮。
“那麽,你到底是為了什麽?你到底想要得到什麽?是位極人臣的富貴,是睥睨天下的權力,還是萬世留傳的名聲?”
梅長蘇認真地問道:“您剛才說的這三個,我可以都要嗎?”
“又或者……是為了別的什麽……”夏江捏住了他的手腕,語調森冷,“梅長蘇,告訴我實話……”
梅長蘇靜靜地看了他片刻,問道:“這個,跟衛崢被劫的案子沒有關係吧?”
“當然有關。”夏江的眸子突然間變得深不見底,“以前我低估了你,所以沒有多想。這次敗在你手下之後,我才開始思考。可是想得越多,越覺得想不通,想不通你為什麽會幫靖王做這麽傻的事情……象你這種級別的謀士,很容易就能看出在衛崢這件事情上,最好的對策就是置之不理,最瘋狂最不可理喻的做法才是頂著大逆不道的罪名強行去搶人……為什麽你會選擇最差的一種?”
“這還不簡單,”梅長蘇淡淡地答道,“我想要討好靖王。幫他救出了衛崢之後,我對靖王的影響力就會呈倍數的增長,在靖王府的地位也會不一樣。當然啦,還有第二個原因,那就是我自信,我相信即使我選擇的是下下之策,我也依然能贏你。”
“你覺得你贏了嗎?”
“你覺得我輸了嗎?”
“別忘了,你這個人還在我手裏。”
“那也是我自己願意來的。我想來看看你把我攥在手裏能攥多久,想看看你打算怎麽讓我變得對你有用……”
“看來你還真的是有恃無恐,”夏江的手指,輕輕地在他的脈門上敲打著,“梅長蘇,懸鏡司自設立以來,還沒遇上過對付不了的犯人,你也絕不會是例外。”
“夏首尊的自信看來也不亞於我,”梅長蘇抬起另一隻手按住胸口,“準備再來一次嗎?”
“那個隻是試著玩的,除了讓你疼一下外沒什麽用。”夏江的唇邊挑起一抹陰寒的笑意,問道,“梅長蘇,你怕死嗎?”
梅長蘇沉吟了一下,道,“人要是不怕死的話,那還活著幹什麽?”
“說的好,”夏江加深了臉上的笑意,“我剛才問你為什麽要卷進朝局,你把話題扯開了,顯然不想答。不答也不要緊,反正無論你的目的是什麽,現在總歸還沒有達到,沒達到目的就死,你想必不願意吧?”
“達到目的就死,我也不願意。”梅長蘇笑道。
“那是,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命總是最重要的。”夏江一麵感慨著,一麵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瓶,倒了一粒黑亮的小丸出來,“知道這是什麽嗎?”
“我猜……應該不是補藥?”
“是毒藥。”
“你想毒死我?”
“這取決於你。”夏江的聲音聽起來既殘酷又無情,“這烏金丸服下七天後才會發作,如果七天之內有解藥的話,就不會死。”
梅長蘇是聰明人,當然不需要說的更明白,“如果陛下召見的時候我的表現讓你滿意,你就給我解藥,否則便是死路一條,對嗎?”
“非常正確。”
“我憑什麽相信你一定會給我解藥,萬一你事後不認了呢?”
“你在我手裏,你隻能相信我。”
“那換一種說法吧。你憑什麽相信我就一定會為了得到解藥聽從你的擺布呢?萬一我對靖王的忠心已經到了寧願死也不出賣他的地步呢?”
“你不是為了向靖王表忠心才來京城的,想想你的真實目的吧,雖然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麽,不過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梅長蘇眯起眼睛看他,看著看著便笑了起來,“夏首尊,你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象賭徒,怎麽會突然之間如此冒險?單憑這個推測,你就敢相信我絕對不會在陛下麵前翻供?”
“當然不是,我自然還有萬全的準備。”夏江一抬右手,向側麵淩空虛指,亭旁五步開外一株垂柳的枯枝隨之斷了一截,以絕不翩然的姿態落到了地上。
“好一招隔空煞氣!非內家絕頂高手不能為之。”梅長蘇很捧場地拍掌讚道。
“等你到了禦前,如果敢隨心所欲亂說話,那麽等不到你說完,人就會象這枯枝一樣。”
“你想在陛下麵前殺人?”
“既是隔空,我自然離你有一段距離,碰都不會碰你一下,怎麽能說是我殺的?”
“夏首尊在欺負我不懂武功了。人和枯枝畢竟是不一樣的,先別說你的功力是否已達到憑隔空煞氣就能殺人的程度,既使你行,也絕不可能毫無痕跡。你就不怕當時蒙大統領也在,一眼就看破?”
“那這樣他能看破嗎?”夏江說著手指微彈,連小臂也沒有動一下,桌上的茶杯已被推翻。
“這樣的確是看不破了,可這樣根本殺不了人,即使是對我這麽弱的人。”
“單憑這個當然不行。”夏江的表情有些得意,“但別忘了你當時已經服下烏金丸。”
梅長蘇的眉睫不由自主地輕跳了一下。
“隻要我以最輕的隔空手法,點一點你的天澶穴,烏金之毒便會立刻發作,你甚至來不及多說一個字,一切就會結束。”
“可是我死在禦前,陛下總會驚怒詳查吧?”
“查不出來,你的天澶穴附近不會有任何傷痕,最終的結論會是……你是服毒自殺的。”
“你不怕陛下懷疑是你毒死了我?”
“我要想毒死你,在懸鏡司豈不有的是時間和機會,為什麽非要把你拖到宮裏當著陛下的麵毒死?這樣對我有什麽好處?我吃多了?”
“這倒是,”梅長蘇點頭讚同,“看來我非死不可。”
“誰說的?你當然可以不死,隻要你……好好想想該怎麽說話……”夏江用手指撥弄了一下掌中的烏金丸,聲音裏的寒意似乎可以將一個人的血液從頭到腳全都凍住。
之後他便站起了身,走到茅亭外,負手看著圍牆上青灰的粗瓦,不再說話,也不再看向梅長蘇一眼。
很顯然,夏江想要留給這位麒麟才子一段時間,一段讓他認真考慮的時間。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交鋒(下)
大約一柱香之後,夏江重新走進亭內。梅長蘇仍是*在石桌上歪坐著,兩隻眼睛微微低垂,看著青灰的地麵。
“蘇先生,考慮好了沒有?”
“沒有,”梅長蘇歎了口氣,答道,“生與死,聖賢也常常選錯,何況是我。”
“聖賢從來沒有自己選過死,他們隻會勸別人去死。”夏江的聲音比此刻從亭外呼嘯而過的朔風更冷,“等這顆烏金丸到了你肚子裏你就會知道,活著永遠是對的。”
梅長蘇定定地看著夏江手裏那不起眼的黑色小丸,笑容開始變得有些勉強:“我猜我不能不吃吧?因為我在你手裏。”
夏江沒有答話,冷冷地邁前一步,一把捏住梅長蘇的下巴。
“等、等等……”梅長蘇掙紮了一下,“我自己吃好了,大家斯文些不行麽?”
夏江凝目看了他片刻,放開了手,將掌中的烏金丸遞了過去。梅長蘇捏起來放在眼前細細地看了一陣,問道:“苦嗎?”
“梅長蘇,”夏江靜靜地道,“你磨這個時間幹什麽?這裏是懸鏡司,還有誰會來救你不成?”
“那可不一定。”梅長蘇用指尖撚動著黑黑的藥丸,“萬一真有人來呢,我能磨一會兒還是磨一會兒吧,等吃下它之後,我就變成你的牽絲木偶了,你想讓我說什麽,我就不得不說什麽。我想那種感覺,應該很不好受吧。
“能想明白這一點,蘇先生就是個聰明人。”夏江的視線將他全身鎖定,“我說過,懸鏡司沒有對付不了的犯人,你要麽聽我的話,要麽死,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梅長蘇苦笑了一下,“看來我低估了你,我應該逃的。”
“你真以為自己逃得掉?這裏是京城,不是江左,你的江湖能力是有限的,靖王也遠遠達不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在這裏,真正能左右局勢的人還是陛下,隻要他同意提審,誰還能夠庇護得住你?”夏江俯下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梅長蘇,自從你決定選擇下下策,助靖王去劫衛崢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了步步都是險招,沒有安順日子過。”
梅長蘇的神情終於嚴肅了起來,他把藥丸放在掌心,平托在眼前,慢慢問道:“夏首尊,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夏江的唇邊掠過一抹極淡的笑意,坐了下來。梅長蘇總算開始跟他認真談判了,對他來說,隻要對手心有所圖,他就有趁機而破的機會。
“好,你問吧。”
“你剛才曾問過我,為什麽不在江左逍遙度日,而要卷進京城這個旋渦中來,”梅長蘇緩緩將視線從烏金丸上移到了夏江的臉上,“我現在想問同樣的問題,曆代懸鏡司不涉朝爭,地位超然,陛下對你的信任也非常人可比,你又是為了什麽要淌這趟混水?”
“追捕逆犯,本就是懸鏡司的責任,也是對陛下的忠心。”
“那你把衛崢好好關在懸鏡司地牢裏看著不就行了?等大年一過,開印複朝,再請一道旨意拖出去殺了,那多簡單輕鬆啊。”梅長蘇悠悠然地道,“幹嘛又露破綻又挖陷阱的?擔心靖王不來麽?”
夏江麵不改色地道:“讓逆悖之徒露出真麵目,也是對陛下的忠心。”
“你不說實話,”梅長蘇搖了搖頭,“不過也沒關係,我隨口問問罷了,其實我知道。”
“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你為什麽一定要置靖王於死地。”
“哦?”夏江很有興趣地坐了下來,“說說看。”
“因為你害怕他。”
“害怕誰?靖王?”夏江仰天大笑,“你從哪裏得出這麽可笑的結論的?我為什麽要害怕靖王?”
“你害怕靖王,”梅長蘇語調平靜地重複了一遍,“就如同你當年害怕祁王一樣。”
夏江的笑聲沒有停,他堅持把最後幾聲笑完才將頭轉過來,但是雙眸之中的瞳孔早已收縮成陰寒的一點。
梅長蘇回視著他,目光穩定得如同凝固了一般,沒有絲毫的晃動,“祁王曾經計劃要裁撤懸鏡司,他認為一個真正的明君,身邊根本不需要懸鏡司這樣的機構存在。所以他建議陛下,朝廷法度應歸於統一,將懸鏡司並入大理寺,奉明詔行核查之權。當然,他心裏所設想的大理寺,也不是現在這烏七八糟的樣子。”
一股殺氣蕩過夏江的眉睫,但梅長蘇看也不看他一眼,繼續道,“這個建議,被陛下直接扣發了,很少人知道。可是你知道了,你還知道的是,就算祁王那個時候還不能實施他自己的建議,他將來遲早也要實施的。”
夏江霍然起身,此刻他已不想掩飾,兩道目光淩厲如箭,帶著怨毒的氣息射了過來。
“祁王死後,這個危險沒有了,你覺得很安心,直到靖王上位。靖王是祁王調教大的,而且他對懸鏡司更加沒有好感。如果說祁王還曾經考慮過裁撤後如何妥當安置你的問題,那麽靖王連這個也不會想的。他不把你五馬分屍,已經算是寬大了。”梅長蘇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輕柔,夏江的牙卻越咬越緊,“對你來說,曆代相傳傳到你手裏的懸鏡司很重要,因為擁有懸鏡司而擁有的那些特權更加重要,但僅僅為了這些你就不顧天下大局去誣害一位賢王,那就是惡魔的行徑了。夏江,你是個惡魔,這一點,你自己心裏也清楚。”
隱藏多年的毒瘤突然之間被割破,深黑色的膿血迸發了出來。夏江的臉色刹那間變得異常猙獰,一把抓住梅長蘇的衣襟將他拖了起來,扼住了他的喉嚨,“我明白了……你不是來輔佐靖王,而是來為蕭景禹翻案的!你到底是誰,是當年祁王府的舊人嗎?”
“我隻是一個仰敬祁王殿下的人,”梅長蘇仍是淡淡地笑著,“當年全天下遍布著仰敬祁王殿下的人,你應該知道的。”
夏江的手一緊,梅長蘇頓時覺得喉間巨痛,無法呼吸,等到眼前開始發黑時,突然又覺壓力一鬆,整個人一下子重重摔倒,烏金丸也隨之滾落在地,夏江一把抓起來,連同灰塵一起塞進梅長蘇的嘴裏,再一推一拍,強行逼他咽了下去。
“真、真是不……不風雅……”梅長蘇一麵喘息咳嗽,一麵笑道,“吃……咳……烏金丸,連、連口好茶……咳……也不……配給我……”
“什麽麒麟才子,什麽江左梅郎,”夏江的語氣聽著有說不出的陰狠,“我倒看你能風雅到幾時?”
“我……我再風雅,卻比不上……咳……比不上夏首尊您膽子大,”梅長蘇平息了一下,道,“你逼我吃這個藥是何意呢?難道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你居然還敢讓我去見陛下?”
“你可以去見陛下,但你沒有機會說話了,”夏江把他從地上扯起來,丟在石凳上,“我現在隻想讓你去死,但你不會死在懸鏡司裏。沒錯,你太厲害,厲害到讓我忌憚,厲害到無論你說什麽我都不敢照樣錄成口供呈報陛下,因為我害怕裏麵有我看不出來的陷阱。不過你再厲害有什麽用呢,我還是那句話,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我現在承認我鬥不過你,可是……我能要得了你的命。等收拾了你,我再去對付靖王……”
夏江剛說到這裏,麵色突然一變,猛地回過身去,厲聲喝道:“是誰?”
話音未落,垂柳樹旁假山之後,已慢慢現出一條修長的身影。在全黑衣裙的襯托下,夏冬的臉色更加蒼白,發紅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的師父,麵無表情。
“冬兒,”夏江怔了一下,“你怎麽過來的?”
“因為是在懸鏡司裏麵,所以春兄稍稍有些大意,我想了點辦法把他甩開了。”夏冬緩步上前,眸色迷離,“承蒙師父調教多年,如果這點本事都沒有,我還當什麽懸鏡使呢。”
畢竟是從小帶大的徒兒,夏江的神情略有些不自在,“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師父還沒有那麽激動的時候就過來了。”夏冬在茅亭的台階旁停下了腳步,仰起頭。她的臉色清淡如雪,眼眸中卻含著滾燙的淚水,“師父,我一直以為,懸鏡司世代相傳的,就是忠君、公正、為朝廷去汙除垢的理念,您以前也一直是這麽教導我的……可為什麽,您今天所做的事情我卻看不懂呢?”
“為師在審問人犯,你先下去吧。”夏江冷冷地打斷了她。
“就算他是人犯,但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懸鏡司可以把毒藥塞進人犯的嘴裏?”
梅長蘇笑著插了一句嘴:“早就開始了,這烏金丸也是世代相傳,並非你師父自創,可別冤枉了他,隻不過,現在還沒傳給你罷了。”
夏江頭也不回,一揮手就點住了梅長蘇的啞穴,仍是對夏冬道:“對付非常之人,必須要有非常手段,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就不要多問。”
夏冬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字字清晰地問道:“師父,其他的事情我可以不問,但剛才你們所說的,我不能不問。當年……祁王的那件舊案,它與我切身相關。我想知道,您在中間到底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
“放肆!”夏江終於沉下了臉,“有你這麽質問師父的嗎?你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失望,是不是這個梅長蘇在你腦子裏灌了些什麽?祁王謀逆,罪有應得!難道你忘了,你的夫君就是因為這個才死在林燮手上的!”
夏冬透過模糊的淚眼,凝視著這個尊敬了多年的老者,心裏極度的失望,也極度的絕望。梅長蘇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看她,目光柔和而憐惜。他可以感覺到夏冬此刻的悲涼和憤怒,然而真相就是真相,它遲早都會擊碎所有虛幻的溫情,讓人看到背後那張冷酷的、已被私欲所扭曲的卑劣麵孔。
“師父,徒兒最後一次求您……把解藥給他,回頭吧……”夏冬的聲音,此刻已變得零落而又顫抖,夏江那閃過殺機的眼睛,令她心寒徹骨,卻又不能逃避,“天道自在人心,如果不能悔悟,您就是殺十個梅長蘇,也於事無補……”
夏江的臉仍如封凍的江麵,並無絲毫融化的跡象。雖然此時他還沒有下殺手的意思,但那絕不是因為師徒之情,而是礙於夏冬三品懸鏡使和將軍遺孀的身份,不能隨心所欲地處置。
但是僵局總不能一直持續下去,在片刻的猶疑後,夏江抓住梅長蘇,將他提了起來,同時口中發出一聲尖嘯。夏冬知道這聲尖嘯的含義,慢慢閉上了眼睛,沉默而冷淡地靜立著。
當綿長高越的嘯聲在空氣中蕩盡最後一絲餘音時,夏春和夏秋一前一後飛快地從遠處奔來,隻有幾個縱躍,便來到了茅亭前。令人驚訝的是,夏秋此刻與夏冬的裝束一模一樣,居然也是穿著黑色的女裙,頭上插著相同的簪子,夏江隻看了一眼,就明白夏冬是怎麽甩開夏春的監看的了。
“師父,”夏春此時當然也發現了自己的錯誤,臉色頓時有些發青,忙來到夏江麵前行禮,“請恕徒兒一時失察,沒有注意到……”
“你不必說了,把夏冬帶回她自己房裏去,嚴加看守,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她出來,也不許任何人與她接觸。”
“是。”
夏秋顯然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還不了解狀況的人,所以立即吃驚地衝上前來,問道:“師父,冬兒犯了什麽錯嗎,您為什麽這樣重罰她?”
“尤其是你,沒有得到我的許可,絕不準許私下去見她!”夏江眯了眯眼睛,聲調更加嚴厲。
“師父……”
“算了秋兄,”夏冬淒然一笑,胸口翻絞著與過去所信奉的一切完全割裂的痛楚,“不用再說了。師父想教一些新的東西給我,可是我學不會,也不想學,所以他生氣了……”
夏秋茫然地看了看她,再回頭看看師父鐵板似的臉色,顯然沒有聽懂。這時夏春走上前來,拉了拉夏冬的胳膊,示意她跟自己走。夏冬沒有反抗,順從地轉過身來,用哀涼的眼神看著夏春,道:“春兄,師父的這些本事,你是不是已經學會了?”
夏春掉開頭,回避掉她的視線,改握住她的手腕。在被拉走前,夏冬回過頭來,看了梅長蘇一眼。後者還不能說話,隻能向她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雖然這微笑是那樣的溫潤柔和,夏冬的眼淚還是忍不住滾下了麵頰。
這是女懸鏡使最後一滴脆弱的淚,當它無聲無息地落入足下的埃塵中時,夏冬的心已凝結成冰。
第一百三十三章 絕殺
對於外界來說,懸鏡司府衙內所發生的這一切,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察知。但是,那場公開的劫獄風暴,和隨之而來的靖王回府閉門自省的消息,卻立即傳遍了朝野,最後甚至連靜妃被禁這種根本沒有任何詔命痕跡的內宮隱秘,也暗暗地流傳了出來。
靖王現在已不是以前那個無足輕重,常常被人遺忘的皇子,他是七珠親王,地位與譽王比肩,雖然有些窗戶紙還沒捅破,但近來梁帝對他日益增加的恩寵和他本人在朝中越來越重的威望,都使得他已經成為備位東宮的有力人選。與這樣一個親王性命攸關的事件,自然而然會震動人心,掀起令人惶恐不安的亂潮。
就在這流言四起,朝局外僵內亂的微妙時刻,紀王爺的馬車轆轆駛出了他的府第,在簡單的儀隊擁簇下,向著宮城方向而去。
紀王是當今皇帝的弟弟,小他十二歲,梁帝登基時他還未成年,是上一輩中年紀最小的。他生性瀟灑風流,性情爽直,有什麽說什麽,卻又不愛耍弄心眼兒,是個天生的閑散王爺。對於任何一個從奪嫡中成功廝殺出來的皇帝而言,這樣毫無威脅感的弟弟都是最受偏愛的,紀王也不例外,他從梁帝那裏得到了比任何一個親王都多的縱容和特權,日日逍遙快活,賽過神仙。
可是神仙日子也不會永遠這麽平平順順,就在這最是熱鬧高興的正月大年裏,這位王爺便遇到了一件令他不能袖手旁觀、坐視不理的事情。
紀王府的馬車搖搖地行駛在還浸潤著雪水的皇城主道上,車廂裏,紀王抱著個小火爐,神情是難得的深沉。而他旁邊,居然還坐著另外一個人。
“王爺,要不我跟你一起進宮吧?”言豫津試探著問道。
“你去幹什麽?反而把事情弄複雜了。我說的話皇兄還是相信的,就算他不信又怎麽樣,我隻要把該說的話說了,後麵的事兒我不想管也管不了。”紀王長歎一聲,“說實話,我真不想攪進這些事情裏去,但沒辦法,明明看到了,總不能裝著沒看見啊。”
“我也是。看到了不說實在憋得慌。”言豫津陪著他歎了口氣,“說來也真是巧,如果那天您沒跟我一起去探望宮羽姑娘,就不會剛好看到這個事情了……”
“反正我心裏是埋不住事兒的,跟皇兄把我看到的一五一十說清楚了,我也輕鬆。你過西街時就下吧,別跟我到宮裏去摻合了。皇兄那人心沉,疑心重,說的人多了他又亂琢磨。”
“好。”言豫津點點頭,低垂的眼簾下似乎掩藏著一些更深沉更複雜的東西,但臉上的表情卻一直很穩。到了西街口,他隨意告辭了一聲,就掀簾下車去了。
馬車繼續前行,進了宮城門向東,最後停在丹樨門外。按梁禮,除非有天子特賜的肩輿來接,否則過了此門都必須步行,所以紀王隻命人去探聽了一下皇帝此時駕坐何處後,便裹著厚裘跳了下來。在兩名隨身侍從的攙扶下大踏步走了進去。
梁帝在乾怡正殿的暖閣裏接見自己的弟弟。沒有了靜妃的貼身照料,他看起來越發的委頓,不過花白濃眉下的那雙眸子,依然閃動著令人難以忽視的威懾的光芒。見到紀王進來,梁帝臉上露出笑容,半欠起身子招呼他免禮落坐,溫和地道:“這麽冷的天,眼見快要下雪,又是年假朝休,你遞個問安的帖子就行了,何必又跑進來?”
“臣弟原該勤著來請安的,”紀王素來不拘禮,順著梁帝所指的地方就坐到了他的身側,“何況還有件事,不稟報皇兄,臣弟心中有些不安寧。”
“怎麽了?誰惹著你了?”
“倒不是有人惹我,”紀王又坐近了點,壓低了聲音,“臣弟初五那天見著一樁事兒,當時不覺得什麽,這幾天消息亂糟糟的出來,才慢慢回過了味兒……”
“初五?”梁帝敏感地顫動了一下眉毛,“什麽事?你慢慢說,說清楚!”
“是。皇兄知道,臣弟有些市井朋友,偶有來往的,初五那天府裏沒什麽事,臣弟靜極思動,就去探訪了一位這樣的朋友。她住在登甲巷……皇兄您也不知道那地方……總之就是一處僻靜民房,很小,窗戶一開就能從一處山牆缺口看見外麵的巷子。當時臣弟在她那裏談天,正聊得高興呢,聽到外邊有些動靜,就朝窗外一看,誰想到竟看見了一個熟人……”
“熟人?誰啊?”
“懸鏡使夏冬。她帶著一群青衣短打的人正從另一個方向過來,個個手裏不是拿著刀就是拿著劍。他們中間抬著一個人,在巷子裏等了一會兒,來了一輛馬車,他們就把那人抬上車走了。因為是夏冬率領的人,所以臣弟當時以為是懸鏡司又在緝拿人犯,所以沒放在心上。”紀王說到這裏,深深吸了一口氣,“可是……臣弟後來才知道,劫獄的案子就是那天發的,被劫的那個衛崢……圖像也貼滿了四門,臣弟去看過,跟那天巷子裏被夏冬他們抬走的那個人十分相象……”
梁帝努力控製住臉上抽跳的肌肉,道:“你看準了?”
“沒有十分也有九分。他們在巷子裏等馬車的時候,那個人突然嗆血,被扶起來順氣,所以臣弟清清楚楚看見了他的容貌……”
“夏冬……”梁帝咬緊了牙,“被逆賊從大理寺劫走的人犯,怎麽會在夏冬手裏?還要在僻巷裏暗中轉移?懸鏡司到底在幹什麽?”
“臣弟也想不明白,所以才來稟報皇兄。”紀王長長吐了一口氣,“說到底這不是一件小事,聽說皇兄您為了這事兒寢食難安,臣弟不才,未能為皇兄分憂,但自己親眼看到的事情總不能瞞著不說。不過……為了謹慎起見,皇兄還是宣夏冬來問一聲吧,說不定她一解釋就解釋清楚了呢?”
梁帝顯然沒有紀王這麽樂觀,臉沉得如一汪寒潭,默然了片刻後,叫道:“高湛!”
“奴才在。”
“派人到懸鏡司去……”梁帝隻說了半句,又停住,想想改口道,“先叫蒙摯進來。”
“是。”
蒙摯是禁軍統領,本就在殿外巡視防務,聞召立即趕了進來,伏地拜倒:“陛下宣臣何事?”
“你親自去懸鏡司走一趟,把夏冬帶來見朕。記住,來去都要快,要隱秘,途中不得有任何耽擱,不得讓夏冬再跟任何人接觸,尤其是夏江。”
“臣遵旨。”蒙摯是武人風範,行罷禮起身就走。紀王似乎不慣於這類場麵,有些不安。梁帝正是心頭疑雲翻滾之際,也無暇照看他,兩人默默無語,殿內的氣氛一時異常僵硬。
由禁軍統領親去提人,這個命令顯然非常明智。他的行動快得令人根本來不及反應,等夏江接報趕過去的時候,蒙摯已帶著女懸鏡使上了馬,丟下一句“奉詔宣夏冬進見”,便旋風般地縱馬而去,隻留下一股煙塵。
夏冬在進入乾怡殿暖閣行君臣大禮時,受到了跟靖王當初一樣的待遇。梁帝故意等了很久都沒有叫她平身,直到緊張壓抑的氣息已足夠濃厚時才厲聲問道:“夏冬,初五逆犯被劫那天,你在何處?”
“臣出城為亡夫祭掃……”
“何時回來的?”
“至晚方歸。”
“胡說!”梁帝怒道,“有人親眼看見你在那個……那個什麽巷?”
紀王忙小聲提醒道:“登甲巷。”
“你在登甲巷做什麽?”
夏冬臉色稍稍蒼白了一點兒,但仍堅持道:“臣沒有去過登甲巷,也許有人認錯了。”
紀王本來對整個事件沒什麽特別的看法,叫夏冬來也隻是想聽聽她能否給個合理的解釋,沒想到她竟連到過登甲巷的事情都否認得一幹二淨,弄得好象是他堂堂王爺胡說似的,登時就惱了,堅起眉毛道:“夏冬,是本王真真切切看見你的,絕對沒錯。你身邊還跟著不下二十個人,雖然沒穿懸鏡司的官服,但都聽從你的指派,還把一個象是逆犯衛崢一樣的人抬上了馬車,你敢不認?”
“夏冬!”梁帝一聲斷喝,“當著朕的麵,你竟敢有虛言!你們懸鏡司,到底還是不是朕的懸鏡司?!你的眼裏除你師父以外,到底還有沒有朕?!”
這句說得已經算是極重了,夏冬僅餘的一點唇色褪得幹幹淨淨,立即再次叩首,按在地上的手指有些輕微的顫抖。
“朕相信紀王爺是不會冤枉你的,說,去登甲巷做什麽?”
皇帝親審的壓力絕非任何場合可比,出麵指認的又是一位份量極重最受信任的親王,所以夏冬的銀牙咬了又咬,最後還是輕顫著嘴唇承認道:“臣……臣是去過登甲巷……”
梁帝心頭怒意如潮,又逼問了一句,“那個人就是衛崢吧?”
“是……”
招了這兩項,等於是其他的也招了。梁帝前因後果一想,差不多已能把整個事件組合在一起。
“朕原本就奇怪,逆犯好端端放在懸鏡司,幾百重兵看守著,除非舉兵造反,否則誰有那個本事劫得走,結果偏偏要移去大理寺,”梁帝的胸口一起一伏,幾乎是帶著殺氣逼視著夏冬,“你……你說……那天襲擊懸鏡司的那些人,是不是也是你帶著的?”
夏冬低聲道:“是……”
“好……好……”梁帝渾身發抖,“你們玩的好計策,那麽強的一個懸鏡司,被逆賊闖進去後死的活的竟一個也沒抓住,最後還說是因為巡防營攪亂把人放跑了……夏冬,真不枉朕如此信任你,你果然有本事!”
蒙摯自帶來夏冬後也一直留在殿內沒走,此時似乎有些不忍,小聲插言道:“陛下,臣覺得這麽大一件事隻怕不是夏冬一人足以策劃,背後應該還有人主使吧?”
“這還用說!”梁帝拍著龍案一指夏冬,“你看看她是什麽人?誰還能指使得動她?她這輩子最聽誰的話你不知道?!”說著一口氣又翻了上來,哽不能言,讓高湛好一通揉搓才順過氣兒去,又問道:“那衛崢呢?你裝模作樣把衛崢劫出來後,送到哪裏去了?”
“臣把他殺了?”
“什麽?!”
“衛崢是赤焰軍的人,就是臣的殺夫仇人,他已苟延殘生這麽些年,臣絕不會讓他再多活一天……”
“你……衛崢本就是死罪,你知不知道?”
“衛崢隻是一個副將,又不是主犯,陛下現在如此寵愛靖王,如果他拚力陳情,難保陛下不會為他所動。臣不願意看到那樣的結果,所以臣隻有先下手為強。”夏冬說到這裏,臉色已漸漸恢複正常,竟抬起頭道,“這些事都是臣一人所為,與臣的師父毫無關係,請陛下不要冤枉……”
“住口!到這個時候你還要攀咬靖王,真是你師父的好徒弟!什麽你一人所為?你能瞞著夏江把衛崢轉押到大理寺嗎?”梁帝的臉此時已繃成了一塊鐵板,“夏冬,懸鏡司第一要旨是忠君,可你們……你們竟然自始至終都在欺君!”
“皇兄,您平平氣吧,身子又不好,還是保重龍體要緊。不管怎麽說,事情能查清楚也是萬幸。”紀王歎著氣,徐徐勸道。
梁帝深吸一口氣,平靜了一點,看著紀王道,“虧了有你碰巧撞見,否則景琰這次要受大委屈了。他性子又不和軟,遇事急躁,一不小心,就被人家拉進套裏去了。”
“有皇兄聖明勘察,景琰還怕什麽?”紀王笑了笑,轉頭又看看夏冬,“夏冬這些年也夠苦了,難免偏激了些,皇兄也寬大一二吧。”
梁帝冷笑一聲,怒意又起,“朕現在還懶得處置她。蒙摯!”
“臣在。”
“你率一千禁軍,立即查封懸鏡司,上下人等,均囚於司內候旨,如有敢擅動者,斬!”
“臣遵旨。”蒙摯躬下身去,又問道,“那夏江呢?陛下要見他嗎?”
“他幹出這樣欺君妄為的事情來,還見什麽見?”梁帝此時在盛怒之中,提起夏江火氣更旺,“他……還有這個夏冬,全都給朕押入天牢!”
蒙摯再次躬身領命,遲疑了一下又道:“臣剛才去懸鏡司時,遠遠看見夏秋正押著梅長蘇去牢房,瞧蘇先生那樣子,竟象是受了刑……”
“受刑?”梁帝一驚,“朕隻說讓問話,怎麽會下牢?怎麽會動起刑來?”
“陛下您知道,夏江在自己懸鏡司裏行事,當然是無所顧忌的……”
梁帝怔了怔,長歎一聲,“現在看來,梅長蘇根本與此事無關,夏江大概是想通過他坐實景琰的罪狀吧……是朕一時心急,害他落到了夏江手中受罪,你這次過去,一並把他解救出來,送回府去好生將息一下吧。”
“是。”蒙摯再拜起身,正朝外走,一個小黃門匆匆進來稟道:“陛下,刑部尚書蔡荃在殿外候旨,說有要事回稟陛下。”
第一百零七章 目標
秦般若喜色上了眉梢,斂衽為禮道:“般若想借重四姐的美色與媚術,替我攻破一個男人。”
“一個男人?”四姐柳眉微挑,“要對付男人,你手下可有得是人選啊。”
秦般若搖了搖頭,“我的人不行,她們一向都在京城活躍,臉麵太熟。四姐你歸隱多年,又巧於妝扮,所以更隱蔽也更容易得手。再說了,若論起惹人迷戀的手段,我手下誰能比得上四姐?”
四姐濃密卷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閃閃秋波,低聲道:“般若,可我在京城也不是完全沒有熟人的……”
“我知道,”秦般若嫣然一笑,“我向四姐保證,你在對付這個男人的時候,絕對不會跟以前相熟的那些達官貴人們有任何的交集。”
“哦?”四姐微覺詫異,“與貴官們無關?那你要我對付的,到底是什麽人?”
“明日一早,請四姐到京城華容繡坊來,我指給你看。”
四姐輕輕抿了抿朱唇,徐徐轉身,在院中閑踱了幾步,似乎在沉思,半天沒有回答。
“若四姐此次援手,日後任憑你天高海闊,小妹再不相擾。”秦般若適時地補上了一句。
“如果……我不能成功呢?”
“那又不是什麽難對付的人,我相信四姐絕對沒有問題。”
“我現在也不比當年了……”四姐幽幽一聲長歎,“若是辜負你所托,還請勿怪。咱們同出一門,雖然已各自殊途,但終究難以絕情。既然你說是最後一次,我也沒有不信之理。好,就依你的安排,明日華容繡坊再見吧。”
秦般若大喜,一直有些黯淡的粉麵頓時神采奕奕,握了四姐的手又殷殷說了好些親密的體己話,這才重披麵紗,告辭而出。
當晚秦般若多日來難得睡了安穩一夜,次日一大早就起身,梳洗打扮,換了件樸素的衣裳,戴上淡青色垂紗的帽子,不帶侍女,不動家中的轎子,自己悄悄出門在街上隨意攔了頂涼轎,很快就到了華容繡坊外。這間繡坊是京城規模最大的幾間繡坊之一,門外沿著院牆,有好些賣染料、針線、絲綢、花樣子等等的小攤,搭著繡坊的名聲和人氣開了一溜兒,半城的姑娘媳婦們都愛到這裏來選買女紅用品。秦般若裝著挑選彩線的樣子,揀揀看看等了約摸一刻鍾,四姐婀娜苗條的身影便出現在了不遠處。
兩人碰麵,隻相互招呼了一下。秦般若也不多說,領著四姐沿各個小攤慢慢逛,買了幾色針線,幾幅花樣子,然後才順勢進了旁邊唯一的一個售買茶水的涼棚,揀了張*外的方桌坐下。
“你看那邊,”秦般若春蔥般的玉指自袖中伸出,慢慢指向了某個方向,“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嗎?”
四姐順著她的指引看過去,隔著一條街,與繡坊呈夾角之勢的另一邊,是某處宅院挑簷的高牆,*西邊開了扇黑漆的角門,院內樹木蔥籠,濃蔭蔽日,綠雲已延伸出牆,罩了小半個街麵。
“看樣子是某個富貴人家的後門,你要我對付的人就住在這裏嗎?”
秦般若唇邊浮起一絲清淡的笑容,慢慢搖頭,“四姐隱於京郊,雖然地方不遠,消息卻閉塞了不少。若說這地方的主人,倒不是高官貴顯,反而是無爵無職的一介白衣,買下這宅子也不過半年多的時光。可是現如今在京城裏,提起‘蘇宅’二字來,大家第一個想起的,隻怕就是這個地方了……”
“你這樣一說,倒讓我好奇,是個什麽了不得的人物,能在這貴胄雲集的帝京爭得一席之地?”
秦般若握著一方血色羅帕,慢慢掩在唇前,湊近四姐耳邊,仿若閨閣女兒密談般竊竊私語了一番,四姐聽了微微動容,低聲問道:“既然這位蘇先生也是譽王謀士,與你現在有何不利衝突?你讓我攻破他,是想知道些什麽?”
“不是,”秦般若按住四姐的手背,眼波飄似遊雲,“這位蘇先生高深難測,非聲色所能動也。若是對其他人,色誘是上計,對他……就是下策了。我倒不敢托大,四姐也不要誤會。”
“那你叫我來這裏……”
“四姐稍安,再看看就知道了。”
秦般若捧著茶碗遞至唇邊,大約是嫌粗劣,並不飲,隻是微微晃著,看那淡紅的茶色。四姐也非性急之人,見她停住語頭,也隨之靜靜看著蘇宅的後門,並不追問。
半個時辰慢慢流逝,陸陸續續有幾撥人出入那扇黑漆木門,有送水的,送每日供擺鮮花的,送果品的,林林總總,都是些日常消耗物品。秦般若一直冷眼看著,直到最後,才突然直了直身子。
四姐立即察覺,忙凝目看去,隻見一輛載滿新鮮蔬菜的小驢車轆轆駛至門前,趕車的是個二十多歲的精壯年輕人,穿著粗製布衣,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健壯的雙臂。看樣子他也是常來送菜的,跟守門的人打了個招呼,驢車便直接駛入了院中。
“就是這個。”秦般若回過頭,看了四姐一眼。
“那個送菜的漢子?”四姐有些疑惑,“他有什麽不對嗎?如果說是因為他經常出入蘇宅讓你起疑,我想那些送果子送花的人也是一樣的常來常往吧?”
“四姐說的沒錯,我原本也不覺得他跟其他送貨的人有什麽不一樣,”秦般若麵色陰沉了幾分,“如果不是謙叔查到了一些有趣的東西,我恐怕到現在也不會注意到這個人。”
“你居然連謙叔都請動了?是不是也答應他這是最後一次了?”
“這次若是輸了,那就是一敗塗地,想不是最後一次都不行。”秦般若銀牙微咬,“所以,我隻能傾盡全力,備此一戰。”
“謙叔查到了什麽?”
“我安置在各府的眼線,突然之間有好幾個人因各種原因而失蹤,我當時已經感覺到那並非巧合,所以力請謙叔為我清查她們的去向,同時停了其他眼線的行動,想以此保存些力量,沒料到即使這樣也阻止不了情況的惡化,到後來我幾乎是完全無法控製。幸好謙叔那邊有些進展,追查到了兩個人的行蹤,我自然想把她們捉捕回來細細審問原由,誰知功虧一匱,竟被她們逃了,而其中一個人,就是那送菜的漢子親自出手救的。”
“也許他隻是英雄救美呢?”
“要是這樣倒好,可惜謙叔專門對他進行追查後發現,此人名叫童路,他不僅僅是救了我要追捕的一個人,還跟我其他兩三個眼線斷掉的事有或多或少的聯係。四姐請想,他英雄救美,是單救我手下的美人嗎?”
四姐略略沉吟,慢慢點頭。
“而且一個賣菜的,自己住在一個破落院子裏,明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卻連謙叔也查不出他更多的來曆。後來我又發現他日常去的幾個地方中,竟然還有蘇宅,再關聯想想以前的種種,怎會不讓我心驚?隻不過,我現在也隻知道童路常來蘇宅送菜,至於他是否真的隻是來送菜的,卻難以確定。”
“連謙叔……都查不確實嗎?”
秦般若無奈地歎了口氣,“謙叔說,蘇宅就象是一個表麵平常,內裏無底的沼澤,他根本無法接近。如果他查得出更多的東西,我又何必麻煩四姐。”
“你是懷疑……童路是那個蘇哲的人,而你紅袖招目前的危機,都是由蘇哲一手造成的?”
“不錯。”
“可是……蘇哲也是譽王的謀士,他為什麽要對付你呢?莫非他知道你心懷貳心?”
“不可能。”秦般若斷然道,“我的貳心,隻是在心裏而已。至少目前我還沒做過什麽對譽王不利的事。就算這蘇先生會讀心術,他連我的麵都沒見過,又怎麽讀得出我的貳心?”
“照你這麽說,蘇哲隻知道你是譽王的心腹,並不知道你的真實意圖,那這樣一來,他對付你豈不就跟對付譽王一樣了?”
秦般若目光深沉如水,慢慢道:“想通了這一節,就會察覺出許多異樣來。這位麒麟才子歸入譽王麾下之後,的確有不少奇謀妙想,譽王近一年來的勝果,多半是他立的功。可為什麽在他屢屢立功的情況之下,譽王的恩寵反不如以前,實力也不如以前了呢?他來之前,譽王手裏牢牢掌著刑部吏部這兩大中樞部門,軍方也有慶國公,可現在他有什麽?兩手空空,一個虛架子罷了。所謂的朝堂威風,不過是因為太子勢微反襯出來的,細細察究,沒有半點紮實的根基。得麒麟才子者,可得天下,難道是這個得法嗎?”
四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些,你可以直接跟譽王說啊。”
“譽王……”秦般若冷笑一聲,“自從我屢次出錯之後,他對我的信任已經大減,而這位蘇先生實在太厲害,我剛才所說的那些事,樁樁件件他都置身事外,根本無法把責任推到他身上去。我憑空這麽一說,譽王會信嗎?如果譽王忍不住去詢問他,憑蘇哲的深謀巧辯,隻怕還沒有奈何得了他,我反倒惹火燒身。再說了,有一個問題我沒有查清楚之前,我自己也還拿不準……”
“什麽問題?”
“動機。假設是這位蘇先生對我下手,想要斬斷譽王的所有情報線,那他的動機是什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莫非……他是太子的人?”
“我第一個想的就是這一條。可轉念一想,他入京以來,太子什麽處境?那是屢出大案,羽翼折盡,連宮中的越貴妃都不再似往日那般榮寵,現在這一陣子更是風雨飄搖,廢與不廢隻差一紙詔書。四姐要是看了這位蘇先生扳倒謝玉的手段,就不會認為他還與太子有任何聯係了。”
“那他為什麽又要削弱譽王呢?莫非他無心爭嫡,隻是想攪亂一池春水?”
秦般若擰緊了手中的絲帕,深吸了一口氣,“我猜不出,這也不是可以憑空亂猜的事。四姐,童路現在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個有望突破的地方,還請你……”
四姐遲疑了一下。恰在這時,童路已經卸好菜蔬,趕著驢車從院中出來,甩著響鞭悠悠去了。
雖然隻是遠遠地看了幾眼,但四姐心裏明白,那樣的一個年輕人,哪怕是有如鐵的心誌,也終將會被自己煉為繞指柔。
她並不認為一旦自己出手會失敗,她所擔心的是……
“般若,就算你查出了梅長蘇真正的心思又怎樣呢?從你告訴我的那些事情來看,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啊。”
“是不是對手,要較量了才知道。”秦般若微微揚了揚下巴,語氣堅定,“梅長蘇確是奇才,但他現在的優勢,至少也是占了些他身在暗處的這個便宜。我倒要看看,如果突然被拉到了正麵比拚的戰場,他還能有什麽了不得的手段!”
四姐櫻唇微張,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卻又什麽也沒有說出口。
此時秦般若的狠絕神態,讓她恍恍然想起了師父當年。隻可惜,滑族末代公主的驚人智計,隻怕是百年也難再出第二個的……
“般若,我答應你一定盡我全力。你……也好自為之吧。”
淡淡一句話後,四姐喝下了手中已發涼的茶水,隨同未曾出唇的歎息,一起咽了下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舊案
昨天才知道,原來看現場演唱會是看不清楚人的,如果不是有大屏幕,我根本認不出台上那個小小的人影是周傑倫……下次再不去了,讓年輕人去吧……——
這是從沒追過星的分割線——
按大梁製,自除夕日封印,到正月十六開筆,是年節假日,免朝。現在剛剛初九,年還沒過完,蔡荃在這個時候請旨求見,必然不是為了尋常之事,所以盡管梁帝現在心緒煩亂,還是命人宣他進來。
“皇兄要議朝事,臣弟也該告退了。”紀王忙起身道。
“你坐下,多陪朕一會兒。”梁帝滿麵疲色地抬了抬手,“朕還想跟你聊聊。再說了,什麽朝事你聽不得?”
“是。”紀王不敢有違,依言重新坐下。少頃,刑部尚書蔡荃被引領入殿。他隻有三十多歲,是六部官員中除了沈追外最年輕的一個,麵白無須,容貌方正,一舉一動舒爽利落,明顯透著一股自信。行完君臣大禮後,他便東向跪坐在殿中。
“蔡卿入宮有何事奏報啊?”
“回稟陛下,”蔡荃以一種平板的語調道,“刑部最近審結了一樁案子,與去年戶部暗設私炮坊的事件有所關聯,臣認為有必要向陛下稟報詳情。”
“私炮坊?”梁帝皺眉想了想,“就是獻王與戶部原來那個樓之敬勾結謀利的事情?不是早就弄清楚了嗎?怎麽,難道有什麽差錯嗎?”
梁帝口中的獻王,指的當然是被廢不滿一年的前太子,當年他指使樓之敬暗設私炮坊獲取暴利的事情被揭破後,曾引起很大的風波,那也是他滑下太子寶座過程中很重要的一次跌落。
“私炮坊案件由戶部沈大人親自查審,案情清楚,帳目分明,獻王與樓之敬在其間所應承擔的罪責也無絲毫不爽,臣並不是說它有什麽差錯,”蔡荃在這裏稍稍停頓了一下,又道,“臣所指的是……引發私炮坊的那次爆炸……”
“爆炸?”
“是,死六十九人,傷一百五十七人,上百戶人家毀於大火,一時民怨沸騰……”
“不是有處置嗎?對百姓也安撫過了,難道還有什麽不足?”梁帝微微有些不悅。
“當時,大家都以為那是一次意外,是由於私炮坊內用火不慎才引發的爆炸。”蔡荃抬起雙眼,直麵高高踞於君位的皇帝,“但據臣近日的發現,這並非一次意外。”
梁帝眉毛一跳,還未開言,紀王已經忍不住驚詫,失聲道:“不是意外?難道還會是什麽人故意的?”
“臣有證詞,陛下請看。”蔡荃並沒有直接回答紀王的問話,而是從袖中摸出一卷文書,由太監交遞到了禦案之上。
梁帝慢慢展開書卷,剛開始看的時候還沒什麽,越看臉色越陰沉,等看到第三頁時,已是氣得渾身發抖,用力將整卷文書摔在地上。
紀王原本就坐在梁帝身側,這時悄悄俯身過去拾起文書看了起來,結果還沒看到一半,也已麵如土色。
“陛下,這五份證詞是分別提取的,所述之事盡皆吻合,沒有破綻,臣認為是可信的。”蔡荃仍是靜靜地道,“從最初那名盜匪為了減罪首告開始,臣一層一層追查上去,真相越來越讓人驚心。其實查到現在,臣自知還遠遠沒有查到根兒上,但既然已經牽涉到同級官員,臣就不能擅動,所以今日入宮請旨,請陛下恩準命廷尉司派員監察,臣希望能夠盡快提審大理寺卿朱樾。”
“雖然說最終指認到了朱樾頭上,”紀王怔怔地問道,“但是……但是朱樾為什麽要指使這些人引爆私炮坊啊?
對於這個問題,梁帝用力抿緊了唇角,蔡荃也沒有要回答的意思。
為什麽?如此天真的問題大約也隻有詩酒風流的紀王才問得出來,而即使是紀王自己,他也在剛問完沒多久就反應了過來。
朱樾的後麵是誰,不用審也知道。以那種慘烈的方式揭露私炮坊的隱秘,從而煽動起重重民怨指向當時的太子,這樣做會給另一人帶來多麽大的好處,那當然也是不言而喻的。
梁帝隻覺得眼前一陣一陣的發暈,早就氣得四肢冰涼,說不出話來。
私炮坊、朱樾、大理寺、懸鏡司、夏江、衛崢……這些名詞混亂地在腦子裏翻滾,令他昏沉沉頭痛如裂,而在這一團亂麻之中,唯一清晰的便是從過去到現在那一貫的手法。
成功地扳倒了太子之後,目標已改成了靖王。如果說前太子還算是自作自受被譽王抓住了痛腳的話,那麽這次對靖王就是赤裸裸的構陷了。
然而更令人心驚的是,譽王不知用了什麽方法,竟然可以聯合到夏江,可以讓一向隻忠於皇帝的懸鏡司為他移囚設伏,最終給靖王扣上犯上作亂這個大罪名。
對於梁帝而言,懸鏡司的背叛和欺瞞,已經突破了他容忍的底線。
“宣譽王。”梁帝從牙縫裏擠出來這三個字,雖然語調低沉,卻令人遍體生寒。紀王看了正襟危坐的蔡荃一眼,有點預感到既然掀起的大風浪。說句實話,他真的不想留在現場旁觀這烏布密布的場景,可惜又沒那個膽子在這個時候起身要求告退,隻好幹咽一口唾沫,坐在原地沒動。
譽王在接旨進宮之前,已經得到了禁軍查封懸鏡司的消息,可百般打聽也打聽不出來起因為何,正象沒頭蒼蠅似的亂轉的時候,梁帝宣見的旨意便到了。
這個時候宣見,那肯定不是因為思念這個兒子想看看他,再想想梅長蘇這個最擅長暗中翻雲覆雨的人,譽王突然覺得有些不寒而栗。奉旨進宮這一路上,腦汁幾乎已經絞幹,冷汗幾乎已經出透,還是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兒臣參見父皇,不知父皇見召,有何吩咐?”進入暖閣,譽王來不及看清四周都有哪些人,先就趕緊伏地行禮。
回答他的是迎麵擲來的一卷文書,帶著風聲砸在臉上,頓時火辣辣的痛。
“你自己看,這是什麽東西!”
譽王在這聲喝斥中戰栗了一下,但他隨即穩住自己,快速將文書拾起,展開讀了一遍,讀到後來,已是麵色青白,汗如雨下,一個頭叩下去,嘶聲叫道:“父皇,冤枉啊……”
“指認的是朱樾,你喊什麽冤?”梁帝迎頭罵道。
“呃……”譽王還算有急智,隻哽了一下,隨即道,“朱樾是兒臣的內弟,這證詞明著指認朱樾,實際上都是衝著兒臣來的,父皇聖明,應該早就知道……”
“這麽說,你這聲冤枉也算喊的順口,”梁帝冷笑一聲,“你的意思是要替朱樾擔保了?”
譽王不敢信口答言,斟酌了一下方道:“這些都是刁民指認,父皇豈能輕信?朱樾一向並無劣跡,這個罪名……隻怕冤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陛下,”蔡荃欠身行了一禮,道,“臣也認為確有可能會冤屈,但指認朱大人的是他貼身的親隨,不是無關外人隨意攀咬,如若就此含混而過,於法理難容。故而臣懇請陛下恩準,複印開朝之後,立即詔命三司派員,明堂會審,務必將此案審個水落石出,以還朱大人的清白。”
“明堂會審?”梁帝麵色陰沉地看著譽王,“景桓,你以為如何?”
譽王咬緊了牙根,腦子裏嗡嗡作響。朱樾是不是冤枉的,他當然很清楚,朱樾是不是個能抗住公審壓力的硬骨頭,他當然更清楚。他相信這個小舅子一定會盡心盡力為他辦事,絕無半點不忠之心,但他卻不敢肯定在麵對蔡荃這樣出了名的刑名高手時,朱樾有那個本事抗到最後不把他給招出來……
明堂會審的結果是要廷報傳檄天下的,一旦同意了明堂會審,便等於準備承擔隨之而來的後果。到時候一旦形成了定案,連去求皇帝格外施恩遮掩的餘地都沒有了,譽王怎麽敢硬著頭皮一口應承下來?
蕭景桓的猶豫心虛,每個人都看在眼裏。梁帝雖然早就心中有數,但瞧著他這個樣子還是氣不打一處來,左手緊緊握著薄胎茶杯,幾乎要把它捏碎,看得坐在一旁的紀王心驚肉跳的。
“陛下,譽王殿下如何想要旁聽監審,也無不可。”在所有人中,隻有蔡荃一直神色如常,一副公事公辦的冷淡樣子,“臣一定竭盡所能,秉公執法。請陛下降旨,恩準三司會審。”
“父皇……”譽王語音輕顫地叫了一聲,臉色更加難看。蔡荃的神情越淡,他就越是心慌,拿不準這位刑部尚書除了這五份供詞外還有沒有抓到其他的證據,蔡荃可是個麵冷心冷不認人的主兒,要是他真的手握鐵證,那自己在旁邊監審頂什麽用啊。
梁帝握了已久的茶杯,終於朝向譽王飛了過去,雖然沒有砸中,但已表明了他此刻的衝天怒氣。紀王趕緊過來扶住他的手臂,小聲勸道:“皇兄,您消消氣……消消氣……”
“這個孽障!不把朕氣死你不甘心,枉朕這些年如此疼你!”梁帝指著譽王破口大罵,“這些下作的事一件接著一件,你當朕已經老糊塗了嗎?連朕的懸鏡司你也有本事弄到手,蕭景桓,朕還真是小看了你!”
譽王大吃一驚,頭叩得砰砰作響,哭道:“父皇見責,孩兒不敢辯,可是懸鏡司……孩兒並沒有……”
“住口!構陷靖王之事連夏冬都已經招了,你還強辯!”
說句實在話,雖然是盟友,但夏江具體怎麽利用衛崢來絆倒靖王,譽王還真不清楚,夏冬在其間到底幹了些什麽,起了什麽作用,他更加不清楚,可是夏冬是夏江的愛徒,向來聽從夏江的號令他是知道的,所以一聽梁帝說夏冬招了,譽王越發拿不準事情已經糟糕到什麽程度,頓時慌作一團。
“你素日玩那些把戲,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你過罷了,誰知你變本加厲,現在連朕也敢欺瞞,再假以時日,你眼睛裏還有誰?”梁帝越罵越來氣,眼裏幾乎噴出火來,“說,朱樾那些勾當,是不是與你有關?再說半字虛言,朕決不輕饒!”
譽王向前爬行兩步,大哭道:“父皇的恩寵,孩兒莫齒難忘,但也正因為父皇的恩寵,令孩兒不為前太子所容。當時前太子百般交逼,孩兒又不願意讓父皇心煩,為求自保,不得不出此下策……父皇……孩兒絕對不敢有絲毫不敬父皇之心,隻是一時糊塗,做錯了事……”
“那這次呢?也是靖王逼你的?”
“這次的事孩兒確不知情,都是夏江一人所為,孩兒隻是……沒有勸阻罷了……”
梁帝怒極反笑,“好!你推得幹淨!可憐夏江,本以為幫了你就是提前忠於新君,卻沒想到是這樣的收場!敢做不敢當,你有哪一點象朕?”
譽王不敢答話,隻是哀聲哭著,時不時看紀王一眼。紀王被他看得心軟,忍不住出麵勸道:“皇兄,景桓已經認錯,再罵他也受不起……隻是這事兒,該怎麽處置好呢?”
蔡荃這時鄭重起身,語音清亮地道:“臣再次懇請陛下,恩準三司會審。”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君道
刑部尚書的話,穩定而又清晰,聽得譽王心頭一顫,忍不住又叫了一聲“父皇”。梁帝冷冷地哼了一聲,臉上依然板得如寒鐵一塊,不過心裏已經有所遲疑。
到目前為止,他已基本判定夏江和譽王是在聯手構陷靖王,也很清楚譽王在那次慘烈的私炮坊爆炸事件中動的手腳,對於這二人蓄意欺瞞、挑釁皇威的部分,梁帝絲毫也沒有想過原諒二字,不過現在事態已經控製住了,再把這林林總總翻到朝堂上去公開審理,他也不願意。
“蔡卿,朕這就詔命中書令,削免朱樾的官誥,免職之後就用不著三司會審,你全權處理就是了。”梁帝平緩了語氣對蔡荃道,“朕覺得案子審到朱樾這一層,已足以平定民心,到此結束吧,不必再審問什麽主使人之類的了。”
“陛下……”
“至於其他要處置的人,朕自會處置,”梁帝麵無表情地截斷了刑部尚書的話,“蔡卿隻管結案就是,辛苦你了。”
蔡荃頰邊的肌肉繃得緊梆梆的,垂下頭,掩住了臉上隱忍的表情,也掩住了眼眸中深深的憤怒。譽王跪在殿中叩頭謝恩的聲音他也沒有聽見,他正在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強迫自己不要再繼續跟梁帝爭辯,因為他知道,爭辯也是沒有用的。
“蔡卿,朕的意思,你明白沒有?”梁帝等了半天,沒有等到下麵傳來“領旨”二字,不由挑了挑眉,將語氣加重了一點。
蔡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停頓了一下,這才躬下身去,低聲說了一句:“臣領旨。”
“如果沒有別的事,你就先退下吧。”
“是。”蔡荃的嘴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直線,嚴謹地行完禮,退出了暖閣。一出殿門,廊下帶著雪氣的冷風便吹了過來,寒意透骨,可年輕的刑部尚書卻覺得心裏火辣辣的,灼燒得難受。在外殿侍候的太監將他入閣前脫下來的披風送過來,他也不披,隻抓在手裏,便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在宮城門外,蔡府的轎子還停著原處,家仆們一看見他便忙不迭地迎上來。可蔡荃卻不上轎,順手拉了隨從的一匹馬,翻身而上,獨自一人朝城中奔去,完全不管身後慌亂的一片。就這樣縱馬前馳不知跑了多久,才漸漸聽到有人在後麵叫著:“蔡兄!蔡兄!”
蔡荃勒住馬韁,停了下來,吏部尚書沈追圓圓的臉出現在麵前,看那喘籲籲的樣子,大概也追了一陣子了。
“怎麽了?瞧你這臉色……”沈追伸手拉住蔡荃的馬頭,關切地問道。
蔡荃仰起頭,看了看陰沉的天色,默然了片刻,突然道:“沈兄,陪我上酒樓喝杯酒吧?”
沈追怔了怔,隨即一笑,溫言道:“你還穿著朝服呢。走,拐彎就是我家,我有一壇窖藏六十年的狀元紅,管你喝夠。”
蔡荃沒有推辭,兩人一同打馬進了沈府。沈追將客人讓至前院小花廳落坐,吩咐治宴,結果酒菜剛擺好,蔡荃就一連幹了三杯。
“好了,海量也不能這麽喝,”沈追按住他的杯口,問道,“到底怎麽了?你穿成這樣是進宮了嗎?”
“是啊……”蔡荃長歎一聲,“為私炮坊那件案子……我跟你提過的……”
“那個要緊的人證已經審好了?”
“是……”蔡荃用力揉著前額,聲音裏充滿了疲憊,“我審了幾個通宵,總算審清楚了,今天去稟報陛下。可是……陛下卻讓我結案,說是到朱樾這裏就可以停止了,不許再繼續……不許把根子給挖出來……”
沈追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道:“這個結果,你本該有點準備的。”
“我準備了的,真的,”蔡荃紅著眼睛搶過酒杯,又灌了一大口,“沈兄,你不知道我有多失望,多難受……陛下看了供詞,確實是發怒了,他一直在罵譽王,罵他玩弄手段,罵他欺君瞞上,而譽王也一直在謝罪,說他隻是被逼無奈,從不敢輕慢皇威……可是重點在哪裏?重點不在這裏!六十九條人命,六十九條人命啊!對於皇上而言,這個不值得一罵,對於譽王而言,這個不值得一悔嗎?居然誰都沒提,誰都沒有看得很嚴重,他們介意的,他們放在心上的,到底是什麽?是什麽?!”
沈追發了半天呆,突然抓起酒杯,一仰首也幹了。
“為了謀得私利,這樣草菅人命,已是令人發指,可更令我覺得心寒的是……為君者對這一點居然毫不在意……”蔡荃放在桌上的手緊握成拳,目光直直地看著前方,“所謂人命關天,那才是底線。再這樣消磨下去,大梁還有什麽氣數,百姓還有什麽活路?這樣不把民生放在心上的人,就是我們將要侍奉的主君嗎?”
“誰說的?”沈追突然一拍桌子,“這話我以前從沒說過,但我現在可以跟你說,先別氣餒,還有靖王殿下呢。”
蔡荃眉睫一跳,慢慢把視線轉過來,直視著沈追,“既然你說了,我也不瞞你,我對靖王殿下的期望也跟你一樣。隻是……譽王的手段實在陰狠,靖王殿下的身邊要是沒有一個替他擋暗箭的人,未必能走到最後一步……這些咱們又幫不上忙。”
聽他這麽一說,沈追的臉色也黯淡了下來,搖頭歎道:“你說的是,現在靖王殿下還囚禁在府裏反省呢……到底是怎麽回事也不通報,求情都沒辦法求……”
“說起這個你倒不用擔心,”蔡荃剛剛發泄一通,心裏稍稍舒服了一點,“我今天在宮裏雖然沒有聽得很明白,但約摸聽出來這似乎又是譽王的手筆,已經被皇上識破,我想靖王殿下應該很快就沒事了。”
沈追大喜,長長舒了口氣道:“這就好這就好,皇上總算沒有糊塗到底。”
“而且懸鏡司好象也扯進去了,陛下罵譽王的時候也在罵夏江,這倒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懸鏡司?”沈追恍然道,“難怪……我今天在外頭,看見禁軍去查封懸鏡司來著……看來這場風雨確實不小,靖王殿下能躲過,確是萬幸。”
蔡荃閉了閉倦澀的雙眼,低聲道:“可是朝局如此,又實在是讓人心灰意冷……”
“你錯了,”沈追深深地看著他,“越是朝局如此,我們越不能心灰意冷。既在其位,當謀其政,有些事情雖然你我無能為力,但有這份為國為民的心思,總比屍位素餐要強。”
蔡荃凝目沉思,似在出神,好一陣才長歎一聲,又提起酒壺。沈追雖然在勸他,但其實心中也是鬱憤,此時倒也沒有攔阻,反而陪著他,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來。
當兩位六部尚書在沈府借酒澆愁的時候,蒙摯也完成了自己的差使,幹脆利落地查封了懸鏡司。夏江原本不是束手就擒的人,但一道聖旨當頭壓下,又有蒙大統領坐鎮現場,明顯是軟的硬的都討不了好,所以他沒有絲毫的反抗,隻是再三請求麵聖,蒙摯冷冷淡淡地聽著,既不答應也不拒絕,先盯著人給他上好精鐵鐐銬,然後便直奔後麵的小牢房,將梅長蘇放了出來。
說句實話,懸鏡司並沒有怎麽折騰梅長蘇,夏江繼續羈押他,隻不過是不願意給這位本事奇大的江左盟宗主留太多研究解毒的時間,想多關幾天再說。可坐牢畢竟是坐牢,調養的藥斷了,飲食上也極為粗劣,所以這幾天下來,梅長蘇越發的瘦骨嶙峋,單薄得可憐,蒙摯上上下下仔細一看,便忍不住陣陣心酸痛楚。
因為有隨行的兵士在,梅長蘇不好多安撫他什麽,隻能微笑著道:“大統領親自過來解救,蘇某銘感肺腑。隻是這裏一片混亂,不方便道謝,改日一定登門致意,還請大統領到時賜見啊。”
蒙摯穩了穩心神,勉強笑著客套兩句,回身指派了兩名心腹,命他們帶人妥當護送梅長蘇回府。等這裏一應諸事安排好之後,他親自押解了夏江送入天牢,關押進最森嚴的天字號房,這才重新整衣入宮,向梁帝複旨。
“夏江說了什麽嗎?”梁帝這時剛剛斥退譽王,叫他回府等候處置,所以心情依舊惡劣,臉陰得象是隨時會打下一個霹靂來。
“他不肯認罪,一直要求麵聖。”蒙摯如實稟道。
“他當然不肯認,”梁帝冷笑道,“夏江是到了最後一刻也不會放棄的人,他要是痛痛快快認罪了,朕反而會覺得奇怪。”
“可是陛下……”蒙摯上前一步,滿麵迷惑之色地道,“臣在送夏冬進天牢的時候,她一直堅持在為夏江分辯,說……劫奪衛崢之事都是她為報夫仇,自作主張,與她師父沒有絲毫幹係……您說會不會真的是這樣呢?”
梁帝不由瞟了蒙摯一眼,“你呀,武人心思,太簡單。夏冬說的話,也隻有你肯信。她要是隻為報夫仇,在牢裏殺了就是,裝模作樣劫出來做什麽?紀王不是還看見他們給衛崢順氣麽?分明是不想讓他死。如果此事由夏冬一人所為,衛崢早就沒命了。朕覺得夏江大概還想拿衛崢繼續做點什麽文章吧,比如說偷偷放到靖王管轄的某個地方,再派人去搜出來,自然就成了景琰的罪證……”
“啊?”蒙摯的表情又驚又駭,“這……這也未免太毒了……這些關節也隻有陛下才想得明白,臣愚鈍……根本想也未曾這樣想過……”
“夏江的手段,朕是知道的,”梁帝眯著眼睛,神色狠厲,“以前總覺得他絕不會對朕有所欺瞞,所以未曾多慮,現在回想起來,著實令人心驚……”
“那夏冬……”
“夏冬說的話都是在為她師父脫罪而已,聽聽就算了,信得麽?”
“這麽說衛崢也有可能還活著……”
“應該還在夏江手裏。隻不過,他是絕不會把衛崢交出來的。”
“這是為何?”
梁帝再次瞟了蒙摯一眼,“說你太簡單,你就真的不動腦子了?夏江明明力證是靖王派人劫走了逆犯,要是最後反倒是他自己把衛崢交了出來,那不就等於是認罪一樣嗎?朕說過,夏江沒那麽容易會認罪的。”
蒙摯其實現在心裏非常想笑,但琅琊第二高手總不至於連這點自控力都沒有,所以他的表情依然非常嚴肅,鄭重點著頭道:“構陷皇子,實在是百死莫贖之罪,夏江若有一絲貪生之念,就勢必不肯交出衛崢。”
“你總算開了點竅。”梁帝長長吐出一口氣,無力地向後一*,道,“你去跟夏江說,朕現在不想聽他喊冤,叫他自己好好想想,想清楚了,給他紙筆,叫他寫折子上來。”
“是。”
“退下吧。”梁帝揮了揮手,隻覺神思倦怠,不自覺地便閉上了眼睛假寐。高湛輕輕上前低聲問道:“陛下,今天就歇在這兒麽?”
梁帝半天沒有理他,似乎已睡著,但過了大約半刻鍾後,他又微微睜開雙眸,吩咐道:“擺駕芷蘿宮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牽念
靜妃捧起一碗綠波小釀,盈盈走到軟榻之前。榻上人剛剛浴完足,按摩過頭部,現在正周身舒爽地蓋著柔軟的狐皮暖被,閉目享受有一點點藥草清芬的淡淡熏香。
“還是你這裏舒服,”張開嘴吞下一口送到唇邊的小釀,梁帝伸了個懶腰,睜開眼,“這幾天,委屈你了。”
“臣妾性子慢,倒不覺得委屈。”靜妃柔柔笑道,“減的隻是一點供奉,難道臣妾還少了它?知道陛下有意照應,臣妾心裏是妥貼的。再說幽閉禁足,反而少了好些朝省之禮,竟是更清閑自在了。”
“也隻有你這麽想得開,”梁帝將她手裏的碗拿開,緊緊握住她的手掌,“你不擔心景琰嗎?”
“有陛下聖明,臣妾還有什麽好擔心的……”靜妃雖然仍是微笑,但說到後來,聲音卻不免慢慢低了下去。
“說到底,你還是擔心的,”梁帝笑了笑,示意她*近一點,“朕告訴你吧,景琰沒事,現在案子也查清楚了,朕自會補償他的。”
靜妃容色淡淡,隻在唇邊噙了一絲笑,沒有要順勢謝恩的意思,梁帝略有些訝異,忙問道:“怎麽了?”
“景琰今日之禍,根源還是福薄,受不得陛下恩寵太過,以後……陛下還是少疼他一些的好。”
梁帝眉頭一皺,心性略略發作,斥道:“你這是什麽話?景琰受的恩賞,都是他自己掙來的,朕並無偏私。再說了,朕既然要寵他,自然會讓他受得起這份寵,你何必心思這麽沉?”
靜妃微微垂首,不再多說,無言地揉著梁帝的手腕,隻是那雙深如秋水的眼睛裏,還蕩著薄薄的愁色。
“好了,朕知道你現在後怕,”梁帝又放軟口氣安撫道,“也難怪你懸心,景琰的性子是直了些,率性而為,有什麽就說什麽,明知朕不喜他為赤焰舊案辯護,他還是照說不誤,這一點,倒比那些深思叵測之徒更讓朕心安。不過這次懸鏡司如此膽大妄為,朕確實沒有想到,一時不防,委屈了景琰。幸好上天護佑,讓紀王弟撞見了夏冬,否則夏江把蘇哲這個病秧子弄進去嚴審,說不定還真給他造出什麽實證來呢。”
“蘇哲?”靜妃微露好奇之色,“是不是景寧說的……曾以三稚子擊敗北燕高手的那個蘇先生……”
“就是,你也聽過他的名字?”
“這位蘇先生是朝廷客卿吧?怎麽他也扯進來了?”
“你不知道,這個蘇哲真名叫梅長蘇,在天下廣有才名,見識才學都是一流的,聽說京城裏結交他的人很多,景琰自然也多多少少跟他有些來往。夏江大約就是憑著這些來往,想把他說成是景琰的同謀。你想啊,景琰什麽身份什麽性子,夏江能去審他麽?能審得出來麽?這位蘇先生可就不一樣了,文人體弱,筋骨也不強,進了懸鏡司,不就由著夏江擺弄嗎?”
靜妃輕輕倒吸了一口冷氣,道:“那這位蘇先生豈不是平白遭受無妄之災?他還好吧?”
“能好到哪兒去?聽蒙摯說受了點兒刑……他也算是名士,朕自會安撫的,以免天下物議朝廷沒有惜才之心。”
“聽陛下都這麽說,此人一定不是凡品,可惜臣妾未得一見。”靜妃隨口笑道。
“你要見他還不容易,叫景琰帶他進來拜見你就是了。”
“還是算了吧。”靜妃搖頭,“他既不是外戚,又沒有朝職爵位,宮規森嚴,何必讓皇後娘娘為難?”
“你啊,就是太安順了些。不過說的也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梁帝想了想,“那這樣吧,三月春獵,叫景琰把他也帶到圍場來,出宮外巡時沒那麽多關礙,你那時再見罷。”
“三月春獵,陛下要帶臣妾去嗎?”
梁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帶你帶誰?”
靜妃眼波微轉,最後慢慢垂下眼睫,低聲道:“是,臣妾遵旨。”
“是遵旨,不是謝恩嗎?”梁帝伸手將她攬進懷裏,“你不用怕,朕偏就是恩寵你,誰能把你怎麽樣?”
靜妃輕輕撫著梁帝的前襟,喃喃道:“臣妾也不是年輕人了,在宮中這些年,已見多了寵辱興衰,隻要能侍奉好陛下,臣妾已別無他想,隻是……”
“隻是放不下景琰吧?”梁帝笑著將她頰邊的散發捋回耳後,“朕現在也發現了景琰許多好處,以前都沒看到的。不過這孩子強了些,需要人提點。對了,那個蘇先生倒是個有見識的人,讓景琰多去請教請教,聽說景桓一向跑得勤著呢……”
“景琰隻要忠心為朝廷辦事就行了,雖然應該禮敬名士,也不必刻意籠絡。”靜妃似不在意,淡淡道。
梁帝的眸中突然閃過一絲亮光,良久後方一字一句道:“景琰是不是隻想當個辦事兒的王爺?”
靜妃悚然一驚,難得有些失態地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著梁帝。
“你不用慌,朕隻想提點你們一下,”梁帝溫言道,“朕知道你們一向委屈慣了,沒朝這上頭想,但現在想想也不遲。景琰不在朝廷上結黨,持心公正,這一點朕很喜歡,但他自己府裏頭,還是得有個人……這次他差點兒掉進人家陷阱裏,還不就是因為缺個人替他琢磨事情嗎?”
靜妃低下頭想了半晌,慢慢道:“陛下愛重我們母子之心,臣妾明白。這些話臣妾也會轉告景琰,隻是那孩子最不喜歡的就是……想必陛下也知道……他要是聽不進去,臣妾也拿他沒辦法……”
“這個強脾氣的孩子!”梁帝雖罵了一句,結果反而嗬嗬笑了起來,“好了,不是什麽大事,朕會照看他的。你們各自被幽禁,也有好些日子沒見了,這兩天讓景琰進來,你替朕安撫他一下。”
“安撫什麽?”靜妃也不禁一笑,“小戶人家的孩子尚且免不了要挨兩三下巴掌,何況他是皇子?經一事長一智,於他也是進益。要是真的心生抱怨,那就是臣妾教子無方了。”
梁帝聽著大是順耳,一整天到現在方有些舒懷,不由躺平了身子,讓靜妃為他捶打腰部,慢慢也就沉沉墜入了夢鄉。
他既然說了可以讓景琰進來,靖王也沒有客氣,第三天就進來了。言皇後早已得知皇帝這兩天是留宿芷蘿宮的,明白那個所謂的幽閉早就名存實亡,所以也不想去自討沒趣,悶在正陽宮沒有去管。
自從新兒被皇帝杖殺之後,芷蘿宮中已絕無外宮眼線,靜妃馭下也甚是張馳有道,謹慎周全,所以母子二人在這裏談話時,還是非常安心的。
將兒子帶進暖閣,靜妃遞上一塊奶黃糕,第一句話就問:“那位蘇先生沒事吧?”
蕭景琰抬頭看了母親一眼,放下手裏的點心,“還不知道。”
“不知道?”
“兒臣昨天過去,沒見著人。”靖王皺著兩道濃眉,“他以前病重時,兒臣都見不著人。”
靜妃不禁有些著急:“若是病了,你更該去探望才對。”
蕭景琰看著素日沉穩的母親,心中甚是奇怪,不過憑著過去的經驗,他知道問也是白問,靜妃的解釋無外乎“他是你最重要的謀士,應多加關心”之類的。
“母親放心,孩兒明天會再過去,好歹也要見一見人。這次確實多虧了有蘇先生,雖然他是不讚同去救衛崢的,但因為孩兒堅持,他還是竭盡心力策劃謀算,連自己都進了懸鏡司受苦……”
“他不讚同去救衛崢?”靜妃剛問了一句,想想又明白了,“就情勢而言他是對的,不過最終,你們兩個還是不管不顧地翻過了這道坎兒。有這樣的人扶持你,我真的很安心。”
靖王眸色深深,略歎息一聲,道:“衛崢被救出來後就由蘇先生安置了,他也不告訴我安置在何處,說還是不知道的好……其實孩兒現在真的很想見見衛崢,想聽他說一說當年的情形,赤焰軍是怎麽被殲滅的,小殊又是怎麽死的,他死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麽話,留什麽遺願……”
“聽說衛崢是在南穀,隻怕他當時不在小殊身邊……”
蕭景琰用力抿住發顫的嘴唇,眼皮有些發紅,輕聲道:“母親……我有時候真的很難相信小殊就這樣死了,我去南海之前他還跟我說,要給他帶鴿子蛋那麽大的珍珠回來當彈子玩,可等我回來的時候,他卻連一塊屍骨都沒有了……甚至連林府,我們時常在一起玩鬧的地方,也在一夜之間被夷為平地,變成了隻供憑吊的遺跡……”
“景琰,”靜妃俯下身子,拭去兒子眼角的淚,柔聲道,“隻要你沒忘記他,他就還活著,活在你心裏……”
靖王突然站了起來,大步走到窗前,扶住窗台默然靜立,好半天方道:“我不想他活在我心裏,我想他活在這世間……”
“萬事不能強求,”靜妃望著兒子微微顫抖的背影,眸色哀婉,“失去的永遠不能再找回。就算小殊真的能回到這世間,隻怕也不是當年的小殊了……”
靖王現在正是心神傷痛的時候,沒有留意母親這句話,他望著窗外繞園而過的潺潺清流,和枝葉蕭疏的梧桐樹幹,心裏想的是未來更長遠的路,和誓為摯友昭雪這個越來越堅定的目標。
“他們大概都在某個地方看著我……再也沒有什麽能讓我回頭,讓我放棄了。”靖王喃喃道。
靜妃的臉上湧起異常複雜的表情,有些話已到唇邊,卻又咽了回去。她是個心思柔婉體貼之人,在沒有見到梅長蘇之前,也許沉默是最好的選擇。
“景琰,陛下昨天說,三月春獵之時,讓你請蘇先生同行。”
靖王霍然回頭,有些訝異:“什麽?”
“屆時我會隨駕前往,陛下已恩準你帶蘇先生來跟我見上一麵。”靜妃淡淡一笑,“總聽你提起他的神思鬼算,這般人物我豈可不見?”
靖王的目光微微有些閃動。靜妃對蘇哲的興趣之濃厚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純粹拿好奇心來解釋是解釋不通的,何況以靜妃這恬淡的性子,她別的什麽都有,還真就沒有多少好奇心。
“既然父皇已經恩準,孩兒請他同行就是了。”片刻停頓後,蕭景琰躬下身子,恭肅地領命。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探望
梅長蘇不願意見靖王,確實是因為回到蘇宅後,病勢轉沉,他擔心自己神思昏昏時會不知不覺說些什麽囈語,所以每到這種時候,都會讓飛流阻客。
不過飛流也有攔不住的客人,比如蒙摯。
禁軍大統領跟小護衛從前廳一直打到臥房外,讓從頭到尾跟在旁邊的黎綱和甄平急得滿頭是汗,可是一回頭卻不由氣結,隻見他們那個昨天還病得暈沉沉的宗主此刻卻擁著被子,笑嗬嗬地瞧著都快打到床前的這場精彩交手,一副很快活的樣子。
“宗主,您既然醒著,快叫飛流住手啊!”黎綱小聲地說。
“沒事,讓他們再打一會兒,”梅長蘇毫不在意,“蒙大哥有分寸的,飛流沒有分寸也無所謂,反正他也傷不著蒙大哥。”
蒙摯聽到他這護短的話,有些哭笑不得,不過這人既然有精神開玩笑了,說明身體暫無妨礙,讓他剛才被阻於臥室之外的那一團憂急之心這才平靜下來,開始認真地陪飛流喂起招來。
晏大夫繞過屋子中間的這一團亂局,氣呼呼地捧著一碗藥來到床邊,梅長蘇趕緊爬起來,二話不說就把藥喝個幹幹淨淨,老大夫又板著臉把空碗接過去。
“晏大夫,人家都說生氣傷肝,怎麽我看您一直都這麽怒氣衝衝的,身體卻還如此之好,是怎麽回事?”梅長蘇笑著問道。
“你還好意思問!為了你這小子,我命都要被你氣短兩個月!”晏大夫哼了一聲,吹胡子瞪眼地又出去了。
梅長蘇悄悄一笑,這才揚聲道:“飛流,請大叔過來!”
飛流很不情願地停下了手,對蒙摯把頭一歪:“過去!”
蒙摯笑著伸手揉了揉飛流的額發,少年板著臉居然容忍了,倒讓旁觀的黎綱和甄平跌掉下巴,梅長蘇笑道:“蒙大哥,看來飛流已經沒有那麽討厭你了哦,可喜可賀。”
“你還鬧,到底病的怎麽樣?”蒙摯大踏步來到床前,俯低身子細細看來,“怎麽飛流不讓人進來?嚇我這一跳……”
“前兩天不是太好,今天好多了,當時叮囑飛流時昏沉沉的也沒說的太清楚,其實不是想攔你的。”梅長蘇抬手指了指床頭的坐椅,“蒙大哥坐。”
“你不想見靖王吧?”蒙摯了然地點頭,“那不開密道這頭的門就行了啊。”
“他也有可能從正門進來好不好?”梅長蘇正說著,飛流突然飄了過來,大聲道:“敲門!”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蒙摯看了飛流一眼,笑著又把臉轉了回來,顯然在等待主人的決定。
梅長蘇坐起身來,沉吟了一下,“麻煩蒙大哥去請他進來吧。”
蒙摯立即站起身走向密道,黎綱和甄平也隨即退了出去。
靖王見到來接他的人竟是蒙摯時略略有些驚訝,“蒙卿怎麽會在這裏?我今天入宮時還看見你在當值啊?”
蒙摯笑著行禮道:“才過來的。那日在懸鏡司放出蘇先生時見他情況不太好,故而懸心,今天得空,過來探望探望,不想這麽巧竟遇到殿下。”
靖王“嗯”了一聲,沒有再多問,順著密道走了出去,轉過小幃簾,便進入梅長蘇的臥房。主人從床上半欠起身子,微笑著招呼道:“請恕蘇某未能親迎,有勞殿下移步了。”
“你別起身,”靖王趕緊加快了步子,“不知先生可好些了?”
梅長蘇淡淡一笑,“殿下請坐。蘇某本無大礙,不過偷空歇兩天罷了。”
靖王一麵坐下,一麵仔細看著梅長蘇蒼白的麵容,心中禁不住有些負疚,歎道:“若不是為我善後脫罪,先生也不必親身前往懸鏡司犯險。夏江不是心慈手軟之人,先生一定受了苦楚,隻是不肯跟我們說罷了。”
蒙摯剛才正好有個問題還沒來得及問,此時順勢便接住了話頭兒道:“蘇先生,你身上的毒都解清了吧?”
靖王嚇一大跳,“什麽毒?”
梅長蘇眨眨眼睛,也跟著問:“什麽毒?”
“你別裝了,我送夏冬進天牢的時候她說的,就是夏江逼你服的烏金丸之毒啊!”
“哦,”梅長蘇不在意地搖了搖頭,“我沒中毒。”
“你可別瞞我們,夏冬說她親眼看見……”
“她親眼看見的隻是夏江拿烏金丸給我,我掉了顆藥丸在地上,然後夏江把地上的藥丸塞給我吃了而已,”梅長蘇狡黠地一笑,“我真的沒中毒。要是明知夏江有烏金丸這種東西還會著道,那我也太傻了點。”
靖王與蒙摯對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放心失笑之餘,也不由一陣陣後怕。
“說到夏冬,她現在情形如何?”
“夏江沒定罪之前,她暫時無礙,”蒙摯歎道,“可憐她孤單多年,現在還要因為師父的冷酷無情而寒心絕望,這個中苦楚,隻怕無人能夠分擔。”
“是我們欠夏冬的,”梅長蘇的眸中也湧起哀惜之色,“隻能盡量補救了。夏冬與衛崢不同,靖王殿下和靜妃娘娘大可盡全力為她求情,陛下隻會覺得你們寬大,不會起疑,即使將來一定會定罪,也希望能夠盡可能地輕判。”
“這是自然。”靖王也點頭道,“夏冬是聶鋒遺孀,此次又算是聽從師命,有很多可以得到恩寬的理由,我和母妃拚力求情,應該不會讓她受太重的刑罰。”
“有殿下在,夏冬不會有大事的,蘇先生不用懸心。”蒙摯比靖王更了解梅長蘇心中的欠疚之意,忙又多安慰了一句。
“蘇先生,”靖王將身子稍稍前傾,鎖定梅長蘇的視線,語氣甚是凝重地問道,“現在差不多已塵埃落定,可以安排我見見衛崢了吧?”
梅長蘇微微一怔,遲疑了片刻,低聲道:“雖說夏江已然下牢,但事情終究並未完結,這種時候還是謹慎些的好。衛崢現在很安全,殿下不必擔心。”
“他還在京城嗎?”
“還在。”
“在何處?”
梅長蘇抬頭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請恕蘇某不能告知。殿下要是知道衛崢在何處,一定會忍不住悄悄過去見他的,萬一有所不慎,豈不前功盡棄?”
靖王轉頭看向窗外,輕輕歎息一聲,“我希望早些知道當年情形的這種急切,先生到底還是不能體會……”
梅長蘇低下頭,抿了抿嘴角,道:“蘇某是局外人,自然無法體會真切。但急也不急在這一時,衛崢的傷尚未痊愈,殿下也要集中精力應對複印開朝後必然有的朝局動蕩,現在還是讓心思靜一靜的好。一旦蘇某覺得可以讓你們兩位深談之時,殿下就是不催我也會安排的。”
蒙摯見靖王的麵色有些鬱鬱,正打算插幾句話來改改氣氛,黎綱的聲音突然在屋外響起:“宗主,穆王府穆青小王爺前來探病。”
梅長蘇不由皺了皺眉。穆青雖然是自己人,但他年輕冒失,讓他看到靖王和蒙摯在這裏不好,但是若以病重為由將這位小王爺打發回去,又怕他給姐姐寫信胡說八道,白白地惹霓凰和聶鐸憂心,所以思慮再三,竟有些左右為難。
靖王心中明白梅長蘇在猶豫什麽,主動站了起來,道:“穆青好心來探病,沒有避而不見的道理,還是我和大統領先走一步吧,明日再來看望。”
梅長蘇忙謙謝道:“不敢勞動殿下天天過來,有事我們還是在密室裏見麵商議的好。”
靖王笑一笑,眼珠輕輕轉動了一下,突然道:“先生的病,三月的時候應該就可以大安了吧?”
“哪裏會拖到三月,過幾天就好了。”
“那麽請先生多多保重,三月春獵,陛下讓我帶先生一起去呢。”
梅長蘇有些意外,不由挑了挑眉,“皇族春獵,怎麽會讓我也去?”
靖王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梅長蘇的臉,慢慢道:“我母妃想要見你。”
在視線的盡頭,梅長蘇的眉睫微微顫動了一下,但除此外倒也以並無一絲一毫其他的表情變化,聲音也甚是穩定,“殿下說笑吧,雖是在為殿下效力,到底是一介平民,靜妃娘娘見我做什麽?”
“母妃對你一向推崇,已經是屢次對我提起了,請先生切勿推辭。”靖王將灼灼的視線收回,略略點頭為禮,轉身向密道口走去。一直在旁邊呆呆聽著的蒙摯急忙跟在他後麵。
眼看要繞過垂緯身影消失了,靖王突然又停下腳步,回頭問道:“蘇先生,衛崢是在穆王府嗎?”
梅長蘇一怔之下,又不禁感慨,“殿下如今實在敏銳,也許過不了多久,蘇某就會是無用之人了。”
靖王淡淡一笑,道:“先生又在說笑。既然是穆王府願意庇佑衛崢,那我確實不必擔心。先生好好養病吧。我先走了。”
梅長蘇撐起身子目送,片刻後聽到密室門輕響,這才是真的走了。
“請穆小王爺進來。”
“是。”窗外傳來應諾聲。大約一盅茶的功夫後,穆青精神抖擻地大步進房,在距離床頭還有五六步遠的地方就開始說話:“蘇先生,我給你帶信過來了!”
“信?”
“是啊,姐姐專騎馳送過來的,封在教訓我的信裏頭。”穆青也不坐椅子,徑直坐在了床沿上,一麵遞過信封,一麵好奇地探頭探腦,“快拆開來看看,說了什麽?”
梅長蘇抿住嘴角的笑意,順手將信掖在枕下,道:“我現在眼是花的,等清醒些了再看吧。”
“那我給先生念念!”穆青兩眼頓時一亮。
梅長蘇哭笑不得,幸好這時飛流飄了過來,一指床頭的椅子,道:“你,坐這裏!”
“我偏不!”穆青將下巴一揚,“我就坐床上,我喜歡坐床上,蘇先生都沒管,你管?”
“好了,”梅長蘇趕緊製止住兩個少年的爭執,突又靈機一動,“穆王爺,想不想跟我們飛流過兩招?”
“哇,可、可以嗎?”
“沒關係的,”梅長蘇轉頭又對飛流道,“飛流,你陪這個小哥哥交交手,記住,要象跟華妹妹交手時一樣小心哦。”
飛流頓時臉色一僵,但蘇哥哥吩咐的話又不能不聽,隻得一轉身,先到院子裏去了,穆青喜滋滋地跟在後麵,過招的聲音隨後便傳了過來。
梅長蘇從枕下摸出信來拆來,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那兩個人又求又鬧的,想讓聶鐸到京城來,當下搖頭歎氣,掀開被子下了床。站在門外的黎綱趕緊過來,一麵給他披衣服,一麵用力扶持,“宗主要做什麽?”
“寫封回信。”
“宗主還是在床上吩咐,屬下代筆好了。”
梅長蘇搖搖頭,“聶鐸是認得我的新筆跡的,讓人代筆,他們更要胡思亂想了。”
黎綱不敢違命,扶著他走到書案邊,忙忙地磨墨展紙。信的內容無須多想,也就是把那兩人嚴辭訓斥了一遍,隻是落筆時擔心筆力虛弱讓他們擔心,所以梅長蘇寫得甚是費力,一封信寫完,額前已滲出汗來。黎綱先將他扶回床上去,再回到書案前細心將回信封好,送到枕邊,低聲問道:“宗主,請穆小王爺進來嗎?”
梅長蘇的視線轉向窗外,聽著院子裏的持續不斷的打鬥之聲,不知怎麽的,突然想起了自己那遙如隔世的少年時代,不禁出了神,良久方鬱鬱地道:“我先睡了,等穆青盡了興,你把回信交給他專騎寄回就是,不必再進來見我。”
黎綱應了一聲,扶梅長蘇躺平,視線輕掃間,隻見那兩片嘴唇都是青白之色,不由心頭一緊,胸口似被什麽東西紮住了似的發疼,急忙低頭忍住,慢慢地再次退回到了門邊。
第一百三十八章 引見
如果說京城裏有什麽東西傳遞得最快,那就是小道消息。正月十六複印開朝的那一天,大多數的朝臣們都已多多少少聽聞到了一些消息,全體繃緊了神經等待著什麽發生,可沒想到整整一天過去,竟是波瀾不驚的,未曾下達一件具體詔令,隻是按禮製舉行了一些必要的儀式,連皇帝的臉色都一切如常,根本看不出有什麽異樣。可是等大家過了一天又一天,以為消息不準確或者又有什麽變數發生時,該來的突然又全都來了。
正月二十,皇帝詔令封懸鏡司一切職權,司屬所有官員俱停職,同時革朱樾大理寺卿官位,著刑部羈押。
正月二十三,內廷諭旨以忤上失德為由,將譽王蕭景桓由七珠親王降為雙珠,退府幽閉三個月,譽王府長史、聽參等諸官因勸導不力,有七人被流配。
正月二十七日,晉靜妃為靜貴妃,賜箋表金印。
雖然在所有的詔令中,沒有直接牽涉到靖王的,但隻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蕭景琰現在已是所有皇子中位份最高的一個,當他在某些場合攙著越發年邁佝僂的梁帝走過侍立的朝臣隊列時,未來的格局似乎已經異常的清晰了。
不過令許多早已疲倦於黨爭的朝臣們感到慶幸的是,已接近東宮寶座的靖王除了在政事上的長足進步以外,性情方麵竟沒什麽大的改變,仍是過去那樣剛正、強硬、不知變通。對於似乎是他對手的譽王及其黨羽,靖王的態度幾乎可以說是冷傲到了不屑理會的地步。但他越是這樣,越讓人感到輕鬆。因為無須多加揣測,隻需要看看他對中書令柳澄、沈追、蔡荃等人地禮敬和賞識,便能拿得穩這位親王喜歡什麽類型的大臣。朝中的風氣因此也在不知不覺間有些改變。
“小殊,靖王今天在陛下麵前談論你呢。”蒙摯坐在梅長蘇臥房外地小書廳裏,很認真地道,“雖說現在形勢很好,但他是不是也該避避嫌才對啊?”“他主動提起的嗎?”
“倒也不是,當時陛下剛看了夏江地折子。上麵說你是祁王舊人,於是陛下就問靖王相不相信,你猜靖王怎麽回答?”
梅長蘇搖了搖頭。
“他也答的太膽大了,”蒙摯慨歎道,“他說,蘇先生若是祁王舊人,我怎麽會不認識?你聽聽,真讓我捏了把汗,不過結果還好。雖然他如此坦認自己與祁王之間的親密關係,陛下竟然也沒有惱,反而大笑著說。1——6——K-小-說-網夏江大約確實是被逼急了,攀咬得越來越沒有水準。梅長蘇跟祁王。怎麽可能扯得上關係。”
梅長蘇慢慢點頭道:“其實靖王這樣答是對的。他與祁王之間的兄弟之情,陛下是再清楚不過地。不坦認,難道還有什麽遮掩的意義嗎?靖王現在與祁王當年,情勢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陛下心裏拿得穩,還不至於忌憚什麽,反而越是瞞他,倒越象心裏有鬼似的。”
“確是這個道理,”蒙摯也讚同道,“接著靖王順著這個話題就談起了你,說隻因收了你擊敗百裏奇的三個稚子當親兵,這才有了些來往,結果這次連累你無辜遭難,他心裏實在過意不去。所以陛下才拿了這柄如意,命我送來安撫你。”
梅長蘇看了看擺在幾案上的那柄綠玉如意,淡淡笑了笑,不以為意。
“你覺得沒什麽嗎,”蒙摯瞧出他的意思,湊近了一點,“可是他們的對談還沒完呢。”
“哦?靖王還說了別的什麽?”
“是陛下先說的。陛下問他,聽說梅長蘇其實是譽王地謀士,你知道嗎?”蒙摯一句一句重複著原話,“靖王答道,譽王怎麽想的我不知道,但我想蘇先生應無此意。我曾與他深談過,此人經世學問深不可測,令人佩服。若隻以謀士待之,隻怕難得其用。”
聽到此處,梅長蘇的神情漸漸凝重了起來,微微蹙眉。
“陛下於是笑著說,梅長蘇確是人才,朕本就有意讓你多跟他親近親近,又怕你排斥他曾為譽王效力,既然你對他也有禮敬之心,這次又有這個機緣,那也該去他府裏探看探看。此人學問是盡夠地,洞悉時事也甚是明達,你遠離朝堂十年之久,朕也想讓你快些進益。”蒙摯說到這裏,濃眉一揚,“對陛下的這些吩咐,靖王本來隻需要應承著就是,可他接下來地應答,實在讓我大是意外。”
“他駁回了麽?”梅長蘇也露出訝異之色。
“這倒不是,”蒙摯用手揉了揉兩頰地肌肉,放鬆了一下,“當時在場的除了我以外,還有另外兩人,你猜是誰?”
“誰?”
“戶部尚書沈追和刑部尚書蔡荃,他們是來稟報私炮坊結案之事地。”
“靖王的回答,與他們兩人相關嗎?”
蒙摯一拍大腿,“正是!靖王當時回頭看著沈追和蔡荃,說多與飽學之士交談,確有進益,不僅是我,朝臣們也不該固步自封。既然要去,沈卿和蔡卿也一起去好了,大家都是青年才俊,多切磋自然有好處。陛下一聽就笑了,說你這傻孩子,還是沒明白朕讓你去請教梅長蘇什麽,把他們兩個也叫上,不就是純粹對談學問了嗎?算了,由著你吧。”
梅長蘇慢慢起身,若有所思地在室內踱了幾步,臉上神情變幻不定。蒙摯心中不安,忙問道:“靖王這樣做,有什麽不妥嗎?”
“不……也沒什麽……景琰的好意我明白,”梅長蘇幽幽長歎一聲,“但其實他不必如此費心的……”
“好、好意“沈追和蔡荃這些人,都是靖王將要倚重的棟梁之臣。他帶這些人來見我,不過是準備為我的未來鋪一條路,”梅長蘇慢慢遊目看了看四周。語聲低微,“這裏所發生地一切以後是沒有痕跡的。就好比那條密道,一旦用不著了,就一定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即使以後靖王大業得成,我也沒什麽可以拿出來說的功勞,景琰是重情地人。他不想以後虧負我,所以才會如此急切地抓住機會讓他的重臣們來結識我,大概以後除了沈、蔡二人之外,他還會想辦法拉更多地人來吧……”
“好啊,好啊!”蒙摯歡喜地拍著桌子,“這才是靖王嘛!這才不枉你為了他耗盡心血嘛。”
梅長蘇凝住目光,緩緩搖頭,“我耗盡心血,並不單單隻為靖王。我們有共同的目標。他不必覺得對我有所虧欠。”
“話可不能這麽說,你到底為靖王做了這麽多事,他不虧負是應該的。你也不願意讓他涼薄到完全置你於不顧吧?”
梅長蘇不禁一笑。回位坐下,頷首道:“說的也是。人的期盼越多。就越是矛盾。景琰有這份心意,自然要領。不過現在風浪未定,我還是得找個機會勸說他不要急躁,象是如何安置我這種小事情,能緩就緩吧。”
蒙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些話剛湧到唇邊又被他咽了回去。所謂當局者迷,聰慧剔透地梅長蘇此時一點都沒有意識到,他自己剛才的說法完全不象一個謀士,至少,不象一個以建功立業、博得名利為目標的常規謀士。
不過察覺到這一點的禁軍大統領,卻好象絲毫也不想去提醒他。
大約兩天後,靖王果然帶著沈追和蔡荃前來拜會。梅長蘇的身體已基本恢複,裹著厚厚的白裘,在爐火四圍暖意融融的前廳接待貴客。結果就是沒到一刻鍾,客人們全都熱得脫去了大衣裳。
在沒來之前,沈追和蔡荃在心裏對這位專門挑在京城養病的麒麟才子還是有一點反感和抵觸的,可真正一見麵,才驚覺他竟是真地有病。而等靖王打開話題,幾個人越聊越深入後,偏見就在不知不覺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靖王現在倚重的人才其實大多數都是由梅長蘇推薦給他的,所以對於沈追和蔡荃,梅長蘇非常了解也非常欣賞,在理念相同地前提下,越是有小觀點上的不同越是談得投機,尤其是蔡荃,談到後來,竟談到修訂刑律地具體條款上去了,完全沒有意識到對方隻是一個無職地白衣。
就這樣從一早談到中午,黎綱安排了酒菜,客人們毫不推辭就坐上了桌,吃完飯繼續聊,一直聊到天色漸暗時,靖王才忍不住提醒道:“蘇先生身體不好,這樣也太勞累了,他住在這裏又不走,改天再來請教吧。”
兩個尚書怔怔地抬頭,這才恍然發現日色西移,忙起身致歉。梅長蘇笑道:“兩位大人青年才俊,蘇某也難得有機會可以親近。今天如此暢談實在是愉快,又何必講虛禮呢。”
蔡荃性情更為爽快,既然已經認同了梅長蘇的才學,有些話便說得分外直接,“蘇先生有國士之才,我深為敬服。隻是才德須要相配,方合聖人之道。當今之世,天下思治,還望先生善加珍重,不要誤入歧途才好。”
梅長蘇明白他地意思,看了靖王一眼,微笑不語。沈追見靖王站在一邊看著,竟沒有順勢上前發表兩句重才攬才的宣言,頓時皇帝不急太監急,忙忙地就插言道:“先生如此聰慧之人,眼光當然也應有獨到之處,如今誰能重振朝局頹勢,誰能為江山百姓謀利,想必先生已經心中有數了吧?”
“是,”梅長蘇不禁莞爾,“蘇某來到帝京已有一年多,該看的已經看清楚了,請兩位大人放心。”
大家都是聰明人,話到此處當是賓主盡歡,沈追和蔡荃十分滿意地告辭而出,剛一出門就抓住靖王提出建議,要他務必捉住梅長蘇這個良才。這個結果本就是蕭景琰想要的,他也沒必要裝模作樣,很爽快地就應允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探牢
天牢天字號房,是戒備最為森嚴的一間牢房,但戒備森嚴,並不代表著這裏的環境就最為惡劣,相反的,它還算寬敞幹淨,隻是牆體比別的牢房更厚,鐵柵要多個兩層而已。
夏江*在牢房的一角蹲坐著,閉著眼睛回想自己失敗的整個過程。他浸淫官場數十年,憑著思慮周全行事狠辣橫行到如今,從未遇到過如此慘境。從表麵上看,他似乎隻是意外遭到了徒弟的背叛,但現在被人背叛後還無法讓梁帝相信這種背叛的存在,卻絕對是高人設計的結果。
梁帝對於懸鏡司的信任此時已降至冰點,怒氣難平的他甚至不願意當麵見到夏江,隻指派蒙摯定期奉旨過來,問這位曾經的首尊大人是否願意認罪。
話雖然每次都是這麽問的,但實際上就算夏江願意認罪也沒辦法認,因為他根本交不出衛崢來。何況構陷皇子的罪名,認了也是死路一條。
一旦涉及到皇權威嚴,梁帝的處置手段之狠,別人不清楚,夏江可是明明白白的。
牢房時潮濕發黴的空氣穿梭在鼻息之間,夏江咬著牙,想著那個明明脆弱得一捏就碎,卻又強悍得令人膽寒的年輕人。當蘇哲之名首次傳到他耳中時,他並不是太在意,以為那不過是又一個希望從江湖轉戰到廟堂的野心之輩,未必能有多大能量。更重要的是,他那時對於奪嫡之爭確實沒多大興趣,太子和譽王誰贏都無所謂,懸鏡司永遠是懸鏡司,根本無須擔憂。
可是後來局麵急變。靖王橫空出世,上升之勢越來越猛,夏江有了危機感。這才開始認真應對這個變局。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隻因為輕視了一個隱於幕後的江湖人。他居然一招落敗,斷送掉原本掌握在手心裏的勝局,淪落到了如此地步。
夏江現在已經不再思考如何扳倒靖王地事了,他在考慮如何活命,尤其是在兩道折子遞上去後半點回音也沒有的情況下。
這時牢房外的鐵鎖聲響起。門被打開,隨意地敞著。不過夏江半點也沒有動過乘機逃脫地念頭,因為敢這麽大大咧咧開門的人,一定是蒙摯。
琅琊高手榜排名第二,大梁第一勇者,蒙摯。
禁軍大統領拿來了新地筆墨紙硯,很顯然這代表著皇帝對於疑犯最新的供狀並不滿意。
“夏江,陛下的耐心是有限的,你如果到現在還不如實認罪的話。陛下就隻能從重處罰了。”蒙摯雙手抱胸,冷冷地道。
“已是死罪,還能重到哪裏去?”夏江扶著石壁站了起來。“蒙大統領,我折中所陳俱是實情。1——6——K小說網陛下為何不信?”
蒙摯麵無表情地道:“你指認梅長蘇是祁王舊人。可有依據?”
“他自己承認地……”
“如果你是祁王舊人,你會自己承認嗎?再說無緣無故的。他為什麽要主動在你麵前表明自己是祁王舊人?梅長蘇象是笨得會找死的人嗎?”蒙摯冷笑道,“想讓陛下相信,就不要隨意攀咬,說點實在的吧,比如把衛崢交出來。”
“衛崢不在我手中,讓我如何交出來?”
“不交,就是不認罪了?”
訊問同前幾次一樣陷入怪圈,夏江覺得快要抓狂,勉力吸幾口氣,鎮定了一下,道:“蒙大人,我承認將衛錚移到大理寺關押,並且故意把劫匪放入懸鏡司是有些居心不良,但夏冬說我指使她的種種全是誣陷,陛下不能偏聽偏信啊!”
蒙摯定定地看了他很久,眸色冰冷,“夏江,虧了夏冬還一直在為你開脫……事到如今,你敢做不敢當倒也罷了,竟然還要把罪責推給自己的徒兒。陛下給了你機會上折辯解,怎麽能說是偏聽偏信,夏冬明明是你自己的愛徒,她為什麽要誣陷你?”
夏江臉上的肌肉不自禁的抽動了一下。蒙摯所問地話,正是他最不好解釋的一部分,夏冬與他的關係眾人皆知,以前也沒有傳出過師徒不和地消息,出了事之後再說兩人之間已翻臉,換了誰也不免要心生疑問,更何況關於翻臉的原因,那還真不好說。
“你死不認罪,想要多拖點時間也無所謂,”蒙摯繼續道,“你地兩名少掌使也已招認,你曾授意他們放劫匪進入懸鏡司內,不必認真抵抗。”
“我那是為了一舉滅之!我曾在地牢設置火藥,就是為了剿殺這批劫匪,他們難道沒有說嗎?”
“從口供上看,沒有。”蒙摯毫無起伏地聲音聽起來尤其令人絕望,“我查封懸鏡司後,在地牢裏也沒有發現火藥的痕跡。夏春和夏秋地口供裏也沒有提到這個,你還有其他聲明無罪的憑據嗎?”
夏江麵色一陣發白。事發當天為了鼓勵靖王大膽出手,他有意讓夏春和夏秋被引了出去,不需要他們配合行動,當然也就沒有把設計火藥陷阱的事告知他們,畢竟火藥一引爆後,連夏冬也會一起炸進去,夏秋就不說了,即使是和夏冬沒有血緣關係的夏春,畢竟也是跟她從小一起學藝的,不告訴他們,也是怕節外生枝,誰知因為這個,弄到現在連個人證也沒有……可是那兩個少掌使……
“請蒙大人回稟陛下,兩個少掌使的口供有問題,他們是最清楚火藥之事的,他們知道我是絕對準備要剿殺那批劫匪的……”
“晚了,”蒙摯冰冷無情地澆滅了夏江最後的希望,“這兩個少掌使隻知有你首尊之命,而忘了他們任的是朝廷的官職,受審時還口口聲聲說他們隻是奉命,所以無罪。豫王殿下將此狂悖之狀呈報了陛下,陛下自然盛怒。下令內監重杖四十,他們沒抗過去,已經死了。”
“死了……”黃豆般大小的汗珠從夏江的額前滾下。他茫然向前走了兩步,問道。“怎麽會是豫王殿下在審案?”
“此案特殊,陛下不願讓有司參與,豫王殿下雖有殘疾不理朝事,但畢竟是皇子,指派他有什麽稀奇地?”
夏江閉上了眼睛。感覺到四肢好象被銬住了一般,根本無法掙動。豫王前不久因爭小妾之事,很受了譽王的欺壓,他如果想要挑這個時候來出出氣,那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世間地事也許就是這樣,在你得勢之時根本不放在眼裏的那個人,也許某一天會給你最沉重地一擊,想也想不到,躲也躲不開。
蒙摯目光閃亮地看著這個已被逼至絕境的人。表情未有絲毫的軟化,“夏江,你有今日。實在是自己種因,自己嚐果。一個失去了信任的懸鏡使對陛下來說算是什麽東西。你自己最清楚。他現在已經越來越不想聽到關於你的事了,以後連我也可能不會再來。你死是死定了。但什麽時候死倒還沒定,不過再遲也逃不過秋決。在那之前,這天牢你要住上一陣子了,我想你身上應該不止這一樁債吧,趁著死前沒事,這裏有紙墨,你慢慢回想慢慢寫,沒必要帶到棺材裏去,成為下一世地罪孽。”
說完這番話,禁軍大統領就再也沒看夏江一眼,一轉身出了牢房,重新鎖好大門,留給裏麵的人一片安靜得幾乎令人窒息的黑暗空間。
離開了天字號房,蒙摯並沒有立即出去,而是轉過長廊,來到了女牢探望夏冬。女牢設在最上麵一層,空氣流通和光線都要好很多。蒙摯進去的時候,夏冬正站在囚室正中,仰頭看著從高窗上透入的一縷蒼白的陽光,聽到牢門聲響也沒有回頭。
“夏大人,有人拜托我來看看你。你還好吧?”
夏冬沒有答言。陽光照在她臉上,肌膚如同透明,絲絲皺紋清晰,她眯著眼睛,仿佛在數著光線裏的灰塵。那種純然平靜的狀態,實際上也是另外一種絕望。
蒙摯突然覺得無話可說。他能安慰這個女子什麽呢?說有人會為她求情,說她性命無礙?在經曆了人生種種碎心裂肺的痛苦後,夏冬又怎麽可能還會在意她自己地生死……
沉默了半天,蒙摯也隻能無奈地問了一句:“夏大人,你還有沒有什麽話,想要帶給什麽人的?”。
夏冬終於慢慢地轉過了視線,晶亮的眼珠微微一動,“春兄和秋兄現在怎樣?”
“哦,事發當天他們兩個都不在,不能認定他們也是同謀,所以大概是免職吧,還會有些其他懲處,應該都不算重……”
“那……他呢?”
“他是主犯,斷無生理。”蒙摯覺得沒有必要委婉,“這是他罪有應得,夏大人不必掛
夏冬低頭慘笑,“不會掛心地,心早就沒有了,又能掛在哪裏?”
“夏大人,聶鋒將軍死未瞑目,在真相未雪之前,請你善自珍重。”
提到聶鋒,夏冬的眸中閃過一抹痛楚,不由自主地抬起一隻手,慢慢撫弄著額邊地白發。就這麽垮掉也許是最輕鬆地事,悲泣、逃避、麻木,甚至死亡,全都要比咬牙堅持更加的輕鬆。但是她知道自己永遠也不能選擇那種輕鬆。
因為她是聶鋒地妻子,縱然生無可戀,也希望死者安魂。她必須要得到那慘烈的真相,去告祭於亡夫墳前。
“蒙大人,請轉告先生,夏冬相信他不是汲汲營營之徒,夏冬也相信他能夠還亡者公道。在那之前,縱然是到了流放地,我也仍然可以支撐,請他不必為我分心。”
蒙摯鄭重地向她躬身行禮,口中也已改了稱呼,“聶夫人此言,我一定帶給先生。當年舊案,不僅先生不會讓它就此湮沒,靖王殿下也已發誓要追查到底。雖然聶將軍身上沒有汙名,但他畢竟是赤焰案的起因,若不能明明白白地在天下人麵前昭雪所有的真相,聶將軍的英靈也會不安。隻是什麽時候能完成這個心願,實在很難講,還請聶夫人多多忍耐。”
夏冬轉過了身,光線從她頰邊掠過,在鼻翼一側留下了剪影。她沒有直接開口回答,但眸中的沉靜和堅忍已說明了一切。蒙摯也不再絮言多語,拱手一禮,退出了牢房。幽冥道外,一個老獄卒還躲在暗處偷偷地朝這邊張望著,或者說,他以為自己是躲著的。
寒字號房依然空著,冷清而寂寞。蒙摯隻向那邊投去匆匆的一眼,便大步離去。
那邊留著祁王最後的足跡,那邊曾是許多人希望的終止,但是禁軍統領明白,此時,還遠遠不是可以哀祭的時間。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第一百四十章 重逢
此年二月,適逢每三年一次的春闈,依製由禮部主持,皇帝指派主考官一名,副主考十八名,選拔天下學子。往年每到此時,太子和譽王為了幫自己的人爭奪新科座師之位,全都會使出渾身解數,明裏暗裏鬧得不可開交,而借著朋黨之勢上位的考官們自然第一要略是考慮到各自主子們的利益,私底下流弊之風盛行。一些忠直的禦史朝臣諫了無數次,不僅沒有多大效用,下場還都不好看。選士之弊基本上已成為朝政的一大宿疾,稍有見識的人心裏都明白。
不過大家更明白的是,今年的情況一定會變,至於怎麽變,很多人都在觀望。
除了世襲貴勳家的長子以外,科舉是大多數人開辟文官仕途的唯一途徑,其間牽涉到的方方麵麵甚為複雜,地域、出身、姻親、故舊、師門……很多因素可以影響到最終的結果,並非單單隻涉及黨爭,要想不屈從於這些,杜絕所有的關說之風,就必須要承受來自各方人脈的壓力,同時自身還要保證絕對的清正公允,以免被人挑出錯失。
此時太子出局,譽王幽閉,能影響皇帝確定今年考官人選的似乎隻有靖王。如果他有意要施行這種影響力的話,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去跟他爭。
一月底,禮部宣布了今年春闈的星測吉日,梁帝在朝堂之上就考官人選一事詢問靖王的意見,得到的回答是“茲事體大,不敢擅答,請容兒臣慎思數日”,雖然沒有明確答複。但很明顯他並不打算置身事外。可是扭轉流弊決非一件輕鬆的事,弄不好就會事與願違,所以大家在等待最後名單出來的時候。實際上就是在等著看這位親王地最終決策,是不怕得罪人。努力把他所賞識的那類耿介之士推薦上去,還是屈從於曆年慣例,弄個圓融曉事的主考官,為某些特殊地人留下一道晉身的縫隙。
二月四日,中書詔令終於簽發。由司禮官當眾宣讀。如果人地下巴真的可以掉下來的話,那天的朝堂之上一定可以遍地揀到下巴。副主考們全都是六部侍郎中最年輕氣盛的官員,可主考官卻是高齡七十三地原鳳閣閣老程知忌。雖然程老大人已恩養在家多年未踏入朝堂,雖然閣老是個眾所周知的名譽官位,但在製度上他仍然有著正一品朝職,屬於可以被選任為主考官的範圍內。
隻是以前,還從來沒有象他這樣的人被重新起用過,眾人在推測可能人選時也沒有一個人想到了他。
不過靖王所建議的這種老少配是為了達到什麽效果,大家很快就體會了出來.網,電腦站www,16k.cN.程知忌並不是一個特別強硬的老臣。他溫良、柔和,從不拒客,不抹人家麵子。非常的識時務,隻是時務不太認得他。因為他實在是太多年沒有上過朝堂了。對朝中的人脈關係根本弄不清楚,跟其他人隻須提點一下大家便心知肚明的事。到他這裏非得把來龍去脈交待個絲毫不爽才行。關鍵是人要是沒有特別鐵地關係,誰敢貿然把殉私的話說的那麽清楚,尤其是對著一個被人遺忘了好多年,根本摸不清他深淺地老臣。畢竟風險還是首先要考慮的事情,總不能路子還不熟呢,就不管不顧地抬著一大箱金銀珠寶上門去求人辦事,新上任地幾個禦史又不是吃素地。
但是從定下考官人選到入闈開試,隻有十來天的時間。通向程知忌那裏地門路還沒來得及查清打開,這位老大人就收拾包袱進了考場。沒有了外界的影響和各自的私心,那麽既使是爭論和異議也會變得單純。其實老少搭配最大的缺陷就是年長的因循守舊,不接受新的觀點,年輕的自負氣盛,不尊重前輩的經驗。靖王在“慎思數日”決定人選時,首要考慮避免的就是這個。雖然最後的名單裏並不全是他所建議的,梁帝自己也改了幾個,但大的格局總算沒變,最終也達到了靖王想要的效果。這主要歸功於程知忌這個人確實選的合適。他雖然年邁,但性情並不固執,樂意聽人辯論,同時他身為前代大學士,鳳閣閣老,厚重的底子擺在哪裏,十八位副主考第一天閱卷下來,對這老先生已是信服,無人敢不尊重他。一旦主考官不反感年輕人的不拘一格和魯莽冒進,副主考們又承認主考官的權威裁斷,那麽相互製肘自然可以變成相互補益,不至於產生大的矛盾。
其實這一年的春闈還遠遠做不到不遺漏任何的人材,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但最起碼,這絕對是多年來最幹淨公平的一次科考。靖王的目標是“無功無過”,他不指望一下子就清理完所有的積弊,也沒有采取更強硬冷酷、更容易招致不滿和反對的方式來保證廉潔,他首先要改變的就是“無弊不成科場”的舊有觀念,切斷許多延續了多年的所謂慣例,從而邁出整肅吏選的第一步。
春闈順利結束,沒有起大的風波,這讓梁帝很高興。他原本最擔心的就是靖王不曉時務,一味按自己的想法把朝政折騰的不得安寧,現在看他也漸漸和順起來,心裏自然歡喜。
轉眼間草長鶯飛,三月來到,內廷司開始忙碌準備皇族春獵、駕幸九安山離宮的事。眾皇子中除了譽王還在幽閉不得隨駕外,其餘的當然都要去,再加上宗室、重臣扈從的近兩百人,每個都帶著一群隨行者,規模算是曆年最大的一次。皇後仍象往年一樣奉詔留守,但妃嬪中隨駕的已不是曾經寵冠六宮的越貴妃,而變成了靜妃。
在預定儀駕出京的前兩天,穆青再次乘坐著他的八抬王轎前往蘇宅,並且一直抬到後院才落轎,而從轎子裏出來的除了這位小王爺本人以外,還有另一個仿若大病初愈的青年。
黎綱無聲地過來行了個禮。轉身引導兩人進了梅長蘇地正房。穆青樂嗬嗬的,一進門就往主位方向拱手道:“人我帶來了,路上一切平安。沒什麽事。”說完將身子一側,將背後的青年亮了出來。
“多謝穆王爺。”梅長蘇笑著還禮。同時看了那青年一眼,“在下梅長蘇,有幸得見衛將軍,請問傷勢大好了吧?”
衛崢按捺住心裏地激動,顫聲道:“蘇先生相救之恩。在下莫齒難忘……”說著便想要屈膝參拜,卻被對方柔和的視線止住,隻得深深作了一個揖。
穆青覺得任務完成,輕鬆地甩了甩手,問道:“飛流呢?”“他不在。”梅長蘇明白這個小王爺地意思,隻不過現在密室裏有人等著,當然要想辦法先逐客了,“改天我帶他到府上去。不過今天恐怕不能相陪了,我要先安置一下衛將軍。”
“要記得來哦。”穆青是個爽快人。也不覺得什麽,叮囑了一句後便轉身,幹幹脆脆地走了。他的身影剛消失。衛崢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含淚道:“少帥……都怪衛崢一時不察……”
“好了。你我之間用得著說這個嗎?”梅長蘇也不扶他。反而自己也蹲了下去,握著他的肩頭道。“你靜一靜,別太激動,我要帶你去見靖王,在他麵前,對我的稱呼不要失口。”
“是……”
“起來吧。”
衛崢吸了吸氣,伸手扶著梅長蘇一起站直,兩人並肩來到內室,開啟了密門,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靖王殿下,衛將軍到了。”簡單地說了這一句後,梅長蘇也如同穆青般閃開,靜靜地退到了角落之中。
“衛崢……參見靖王殿下……”
看著本以為已是永別的故人,蕭景琰覺得自己比預想中地還要心潮難平,忙穩了穩心神,上前扶起衛崢。站在他身後的列戰英也忍不住搶上前一步,盯著衛崢上上下下細細地瞧,瞧到後來,眼圈兒就紅了。
“殿下,大家都坐下來談吧。我想今夜要談的話,應該不會短吧。”蒙摯因為早就見過衛崢多次,情緒最穩得住,過來安排座椅。列戰英堅持按軍中規矩侍立在一旁,衛崢則悄悄看了梅長蘇一眼,顯然也非常想站到他身後去,可惜後者正*在炕桌旁撥弄火爐,沒有抬眼。
“衛崢,暗室相見,你不要拘禮,我有很多話想問你,你先坐下來。”靖王指了指離他最近的一個座位,“許多疑惑,我藏在心裏多年,本以為已再無解答,喜得上天護佑,可以再見舊人,還望你一一為我解惑。”“是。”衛崢深施一禮,這才緩緩落座,“殿下請問吧,衛崢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靖王凝視著他的眼睛,第一句話就問:“還有別的幸存者嗎?”
這個問題衛崢做過準備,所以立即答道:“有。隻是不多,有職份的就更少了。因為被宣布為叛軍,要服苦役,所以即使是士兵也不敢還鄉,隻能流落異地。”
“我認識的還有哪些?”
“校尉以下,隻怕殿下不熟,再往上,隻有聶鐸……”
靖王禁不住目光一跳:“聶鐸還活著?”
“是。但他現在何處,我不太清楚。總之都是匿名躲藏吧。”
“聶鐸也是主營的人……那北穀呢?北穀就真地一個也沒活下來?”
衛錚低下頭,不知是不忍回答,還是不願回答。
“怎麽會這樣……”靖王努力穩住發顫的嗓音,“別人不知道,我最清楚,赤羽營是最強的戰隊,單憑謝玉和夏江帶著從西境調來地十萬兵馬,怎麽可能會打成這樣?”
衛錚霍然抬頭,目光如火,“難道連殿下,也以為我們是跟謝玉廝殺成這樣的嗎?難道我們赤焰軍真地是叛軍,會跟朝廷指派地軍隊拚成那樣的慘局嗎?”
靖王一把抓住衛崢地胳膊,用力到幾乎要將他的骨頭捏碎,“你的意思是,你們沒有反抗,謝玉依然下了毒手?可是,以小殊的性情,縱然一開始他沒有想到,可屠刀一旦舉了起來,他絕對不會坐以待斃的!”
“殿下說的對,可是……”衛崢兩頰咬肌緊繃,繃出鐵一般的線條,“當屠刀舉起來時候,我們剛剛經曆了惡戰,已經沒有力氣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真相
“惡戰……”靖王對當年北境的情勢還算是比較了解的,略一思忖,心頭大是驚悚,“難道,謝玉所報的擊退大渝二十萬大軍,力保北境防線不失的功勞,其實是你們……他、他這還算是一個軍人嗎?貪功冒領得來的侯位帥印,他真的不覺得臉紅嗎?”
“擊退?”衛崢冷笑道,“大渝以軍武立國,如果隻是擊退,這十多年來它會這麽安靜?如果不是我們赤焰上下軍將,用血肉忠魂滅掉了他們二十萬的皇屬主力,大梁的北境,能有這十三年的太平嗎?”
“但是大渝那邊從來沒有……”靖王隻顫聲說了半句,心中已然明了。大渝被滅了二十萬主力大軍,當然不會主動向梁廷報告“我們不是被謝玉擊退的,我們其實已經被赤焰給滅了”,隻怕大渝皇帝知道赤焰軍在梅嶺的結局後,隻會歡喜雀躍,煽風點火。若不是主力已失,這個好戰的皇帝趁機再點兵南侵都是極有可能的。而對於遠在帝都金陵的梁帝來說,他哪裏知道北境的真實情況,隻看看邸書和懸鏡司的報告,再加上心中早已深深烙下的猜疑與忌憚,就這樣做出了自毀長城的決斷。
“看來當年是怎麽一步一步走到最後,我們知道的多半都是假的,”列戰英憤然道,“衛崢,你從開始慢慢講給殿下聽,隻要真相猶在,公道總有一天可以奪回來!”
衛崢點點頭,平靜了一下情緒,道,“最初,我們駐軍在甘州北線。這時接到皇帝敕書,要求赤焰全軍束甲不動,沒想到敕書剛到一天。前方戰報跟著就傳了過來,大渝出動二十萬皇屬軍。已奪肅台,直逼梅嶺。如果我們奉敕不動,一旦大渝軍突破梅嶺,接下來的近十州都是平原之地,無險可守。赤焰素來以保境安民為責。焉能坐視百萬子民麵臨滅頂之災,何況軍情緊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林帥一麵派急使奏報,一麵下令拔營迎敵。後來,這一舉動也是一大罪狀之
“林帥的奏報根本沒有抵京,一定是途中被截了。”靖王鬱憤難捺,用力閉了一下眼睛,“你繼續。”
“我們夙夜行軍。與大渝軍幾乎同到達梅嶺。殿下知道,因為年初被裁減,我們當時隻有七萬兵力。不能硬拚,所以林帥命聶鋒將軍繞行近北的絕魂穀為側翼接應。赤羽營為前鋒強攻北穀。主力截斷敵軍,分而擊之。當夜風雪大作,聶真大人隨行赤羽營,冒雪行油氈火攻之計……那一場惡戰,我們七萬男兒浴血三日三夜,拚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終將大渝最引以為傲的皇屬軍斬落馬下,隻逃出些殘兵敗將。”衛崢地臉上迸出自豪的光采,但隻一瞬,又黯淡了下來,“可那時我們自己,也是傷亡慘重,軍力危殆,到了筋疲力盡的狀態,不得不原地休整。這時少帥已經察覺到了不對,因為接應地聶鋒部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絕魂穀與北穀隻有一麵峭壁之隔,雖然地勢艱險,但以聶鋒疾風將軍之名,如無意外,當不至於如此緩慢失期.網,手機站wap,16k.cN.於是少帥命我前往南穀聯絡主營,查問緣由。誰知我剛剛到達,還未進帥帳,謝玉和夏江的十萬兵馬,就趕到了……”靖王“啪”地一聲,竟將堅硬的梨木炕桌掰下了一角,木屑簌簌而落。蒙摯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細節,心中激蕩,咬著牙回頭看了梅長蘇一眼,卻隻見他麵無表情地坐在角落,微微仰著頭,紋絲不動,似乎已凝固成了一道無生命的剪影。
“最開初看到他們的時候,我們還以為……我們居然以為……他們是援軍……”衛崢聲音裏的悲憤與蒼涼,足以絞碎世上最堅硬地心腸,他抬起頭,直直地望向靖王,“結局……殿下已經知道了,南穀淪為修羅地獄,而北穀……更是被焚燒成一片焦土。在與大渝最剽悍的皇屬軍廝殺時都挺過來的兄弟們,最終卻倒在了自己友軍的手中。很多人到臨死的那一刻,都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拚死趕到林帥的身邊,可是他早已傷重垂危。他最後的一句話是讓我們逃,能活下來一個算一個,我想那時他的心裏,不知有多麽冷,多麽疼。萬幸的是,他沒有看到北穀那邊升起來地濃煙就走了……他的部將,他的親兵們沒有一個離開他,哪怕最後他們守護地已經是一具屍體。可是我不行,我的主將是林殊,我想要趕回北穀去,但斬殺下來地屠刀實在太多,我隻衝到半途就倒下了。醒來時,已被我義父素穀主所救……”
靖王牙根緊咬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忍不住將雙手埋進了掌中,蒙摯也轉過頭去用手指拭去眼角地熱淚,列戰英更是早已淚如雨下。隻有梅長蘇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眸色幽幽地看著粗糙地石製牆麵。
“素穀主……當時怎麽會在那裏?”良久之後,靖王深吸一口氣穩住自己,又問道。
“梅嶺有種稀世藥材,十分罕見的,當時義父和他的一位老朋友前來采藥,遇到了如此慘局。大亂之時他們做不了什麽,隻能在謝玉最後清理戰場時喬裝混了進去,想辦法救了些人出來。”
“那聶鐸……”
“聶鐸當時被林帥派去探看聶鋒的情況,後來在途中發覺有異,拚力逃出來的。”
靖王垂下頭,沉默了許久許久,最後再次提出一個他已經問過的問題:“衛崢,北穀……真的沒有幸存者了嗎?”
衛崢躲開了他的視線,低聲道:“我沒有聽說過……”
雖然心裏早已明白希望渺茫,但聽到衛崢的這句回答後,蕭景琰依然禁不住心痛如絞。他的朋友,那個從小和他一起滾打,一起習文練武的朋友。那個總是趾高氣揚風頭出盡,實際上卻最是細心體貼的朋友,那個奮馬持槍。與他在戰場上相互以性命交托地朋友,那個臨走時還笑鬧著要他帶珍珠回來的朋友。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南海親采地那顆明珠,還在床頭衣箱的深處清冷孤寂地躺著。可是原本預定要成為它主人地那位少年將軍,卻連屍骨也不知散於何處。十三年過去,亡魂未安,汙名未雪。縱然現在自己已七珠加身,榮耀萬丈,到底有何意趣?!
“殿下,請切勿急躁。”梅長蘇的聲音,在此時輕緩地傳來,“此案是陛下所定,牽連甚廣,不是那麽容易想翻就翻的。殿下唯今之計,隻能暫壓悲憤。徐緩圖之。隻要目標堅定,矢誌不移,一步一步穩固自己的實力。但愁何事不成?”
“是啊,”蒙摯現在也稍稍穩了穩。低聲勸道。“要翻案,首先得讓陛下認錯。但這個錯實在太大。陛下就是信了,也未必肯認。何況衛崢現在是逆犯之身,他說的話有沒有效力,他有沒有機會將這些話公布於朝堂之上,全都是未知之數。殿下現在切不可冒進啊。”
“可是……可是……”列戰英哭道,“這麽大地冤屈,難道就忍著?我們血戰沙場的將士們,就隻能有這樣的結局嗎?”
“這個案子,不是赤焰軍一家的案子,”梅長蘇靜靜地道,“更重要的是,還有皇長子的血在裏麵。要想讓陛下翻案,就等於是讓他同意在後世的史書上,留下冤殺功臣和親子的汙名。切莫說君王帝皇,隻要是男兒,誰不在乎身後之名?靖王殿下如要達到最後的目地,此時萬萬不可提出重審赤焰之案。”
“蘇先生之言,我明白。”靖王抬起頭,雙眸通紅,蒼顏似雪,“但我也想提醒蘇先生,我最後的目的,就是平雪此案,其他地,暫時可以*後。”
梅長蘇回視了他良久,淡淡一笑,“是,蘇某謹記。”
“衛崢以後就住在先生這兒嗎?”
“現在搜捕他的風聲雖然已經鬆了,但冒險送他回藥王穀還是怕途中出意外。我這裏人口清淨,住著很安全,殿下放
“如此就勞煩先生了。”靖王又回身對衛崢道,“此次能救你出來,全*先生地奇謀妙算,你住在此處,還須一切聽從先生地指令。”
衛崢立即抱拳道:“是!衛崢一定唯先生之命是從。”
他回答得太快太幹脆,靖王反而有些吃驚。雖說梅長蘇對他有救命之恩,但一個性情剛烈的武將,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說出惟命是從地話來。
“我們府裏又沒什麽規矩,衛將軍客氣了,”梅長蘇微笑著岔開道,“要說有誰是惹不得的,那就是晏大夫,你的傷勢還未痊愈,他多半要來調養你,到時候可千萬不要得罪他,免得把我也一起連累了。”
“這位老大夫我見過,確實有氣勢,”蒙摯也接口道,“難得蘇先生也有怕的人呢。”
列戰英*上前,擰著眉悄聲遊說衛崢道:“要不你住到靖王府來吧,老朋友多,也很安全……”
梅長蘇淡淡瞟過來一眼,隻稍微皺了皺眉,列戰英便意識到自己的建議不對,忙垂首退了兩步。不過這樣一來,靖王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低聲斥道:“戰英,蘇先生的安排,你不要隨意置言。”
“是。”列戰英身為高階將軍,也不是一味的莽勇,心胸和見識自然是有的,當下立即躬身致歉,“戰英多言,請先生見諒。”
“列將軍貼身衛護殿下,以後還請多思多慮,以保周全。”梅長蘇倒也沒客氣,淡淡補了一句,又側轉身子,對靖王道,“殿下已安排好春獵時留京的人手了嗎?”
“已調配妥當了。春獵整整半個月,京城裏以皇後詔命為尊,譽王也留了下來,確實不能大意。”梅長蘇輕歎一聲,喃喃道:“其實我現在的心思倒跟夏江一樣,希望他們能動一動。可惜就情勢而言,譽王未必敢這麽冒險。殿下小心留人監看就是了。”
靖王點著頭,神情開始有些恍惚。今夜所披露出來的真相細節使得他既憤怒又哀傷,好象有塊巨石壓在胸口般,帶來一種沉甸甸的痛楚。他本來想強自支撐一下,仍象往常那樣跟梅長蘇商討事務,但剛剛隻說了那麽幾句,他就發現不行,至少今夜,他不能思考任何其他的事,因為他整個頭都滾燙得如岩漿一般,根本無法平息,無法回到正常的狀態。
“請殿下回去休息吧。”梅長蘇的聲音裏有種淡淡的倦意,他將視線從靖王身上移開,同時後退了一步。室內隨即一片沉寂蕭景琰慢慢站了起來,眼簾低垂著,掩藏著眸底所有的情緒。他拍了拍衛崢的肩膀,似乎想要再跟他說兩句什麽,最終卻又什麽都沒說,默默無聲地轉過身去,帶著列戰英走向了自己那邊的石門。蒙摯原本想再留一會兒的,可看了看梅長蘇的臉色,也隻好跟在靖王身後一起離開。
石門緩緩合攏,隔絕開一切的聲音。梅長蘇的身體輕微地搖晃了一下,衛崢立即搶前一步,緊緊扶住了他。
“謝謝。”昔日的少帥將自己的一部分重量移到副將扶持的手臂上,可是疲累感卻越來越濃,幾乎難以抵抗,“走,我們也走吧。”
衛崢吹滅了密室的燈,過道裏的光線灑了進來,幽幽暗暗的,帶著一種陳舊而悠遠的感覺。梅長蘇走到光與影的分界處時停了下來,目光定定地不知在想什麽。
衛崢靜靜地在一旁看著他的側臉,突然道:“少帥,我覺得其實可以告訴……”
赤羽副將的後半句話被自己吞了回去,因為他的少帥轉頭掃了他一眼。
那一眼的意思,非常明確。
“剛才那種話,以後不要再提了……”說完這句話後,梅長蘇又收回了淩厲的視線,重新回到疲倦而又迷惘的狀態之中,就好象剛才那個灼烈的眼神,隻是衛崢一瞬間的錯覺而已。
第一百四十二章 佛牙
皇族春獵,實際上是一種獵祭,其意為謝天命神賜之勇悍,故而年年必辦,逢國喪亦不禁。春獵的場所一向是九安山,此處距京城五百裏,有密林有草場,還有獵宮一座,十分齊備。不過按例,春獵前三天連皇帝也不能入住獵宮,必須在野外紮營敬天。
三月二十七,天子旌旗搖搖出城,皇後率留守眾臣於城門拜送。靖王雖然奉旨要“把蘇先生帶著”,但他的位置必須是同行在梁帝龍輦旁側,以便隨時候命,而這位“蘇先生”卻隻能帶著他的幾個隨從,跟靖王府的人一起走在後麵的隊列中。
不過也恰好因為靖王一早就被召入宮,絆在了梁帝身邊,所以他才沒有看到那個必然會令人驚疑不定的場麵,梅長蘇為此感到甚是慶幸。上午有點招搖地進入蘇宅大門來接梅長蘇的人是列戰英,大家預定一起到靖王府會合,一共三十人,作為靖王的隨從人員編入春獵隊伍中同行。由於出發的吉時測定在中午,時間還早,所以一進靖王府的大門,列戰英便請梅長蘇到廳上小坐休息,自己在一旁陪坐,兩人隨口聊一些軍務上的事打發時間。
一杯茶還沒喝完,梅長蘇突然聽到廳外傳來一陣“嗚——嗚——”的叫聲。在一瞬間的怔忡之後,他突然意識到了那個是誰的聲音。
列戰英這時已跑到了廳口,大叫道:“你們這麽早拴它幹什麽?快放開,等會出發時再上車好了。”
梅長蘇的臉色略有些發白,忙舉杯遮掩,心思急轉。片刻後列戰英重新回到座位上。他便用隨意的口氣問道:“外麵是什麽在叫?”
“是佛牙,我們殿下養的一隻狼。”
“殿下養狼?”
“先生不常到我們府裏來,所以不知道。佛牙一般也不到前頭來。它是我們殿下從吃奶時就撿回來的小狼崽,不過現在也有十五歲了。誰也不知道它還能活多久……佛牙很高傲地,除了殿下,誰它都不親近,在我們王府,殿下是老大。它就是老二!”列戰英因為說得誇張,所以自己先哈哈笑了起來。
“哦?”梅長蘇隨他笑了一下,又問道,“這次要帶著它嗎?”
“佛牙喜歡在外頭玩,它現在日子也不多了,殿下當然是能帶它出去就帶著。”
“可它雖是家養的,總也是隻狼,你剛才怎麽叫人放開了?”
“蘇先生別怕,佛牙雖然不愛理人。但隻要殿下沒有下令,它是不會咬人的。”
梅長蘇轉動了一下眼珠,笑道:“我倒不是怕它咬我。是怕他咬別人。跟你說吧,我有一項異能。無論再狂暴地動物。都樂意跟我親近,絕不會咬我的。1——6——K——小——說——網”
“世上還有這種異能?”列戰英大奇。“我從沒聽說過呢。”
他正說著,一個淺灰色毛茸茸地影子已無聲地出現在廳口,那昂首高傲的樣子,仿若一個王者正在耐心地巡視它的領地。
“佛牙長的可真漂亮。”梅長蘇誇道。
“可不是,”列戰英得意的樣子倒象這狼是他養地,“它的體型壯,毛皮又厚又密,前幾年還要更漂亮的,現在老了些,不過毛色仍然很好的。”
佛牙將頭轉了過來,深褐色的眼珠仿佛有靈氣似的,晶亮瑩潤。它在廳口隻停留了片刻,突然仰首一聲長嚎,後背一弓,疾如離弦之箭般直撲梅長蘇而來,那氣勢仿佛是準備將他整個兒吞下去。
列戰英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嚇得臉都白了,慌忙跳起身來阻攔。這個蘇先生現在可是靖王最要緊的一個人,要是自己守在旁邊還讓他被佛牙給弄傷,那還不如先找塊豆腐撞死算了。可是盡管列戰英的反應已是極快,但狼的動作總是要壓倒人類一籌,何況從廳口到梅長蘇並不是一段很長地距離。當他剛剛躍起想要抓住佛牙時,灰狼已掠過他的身邊,一頭撲進了梅長蘇的懷裏,幾乎沒把他連人帶座椅一起撞倒。
“呃……”接下來地一幕讓列戰英半張著嘴,很失風度地呆呆站著,根本說不出話來。隻見佛牙的兩隻前爪搭在梅長蘇肩上,濕濕地尖鼻子親密地在他脖頸間嗅著,時不時還蹭上一下,那撒嬌地樣子跟它巴在靖王身上時一模一樣。
“怎麽樣,列將軍,”梅長蘇好不容易躲開佛牙的口水,笑道,“我這個異能沒騙你吧?”
“居、居然真地是這樣……”列戰英怔怔地道,“這也太神了……”
“以前還曾經有一匹誰也無法降伏的烈馬,隻肯在我手上吃草呢。”梅長蘇拍拍佛牙的肩,讓它伏在自己膝上,“佛牙大約是太寂寞了,靖王殿下那麽忙,很少時間陪它吧?”
“是啊,尤、尤其這半年,殿下忙……忙得那是腳不沾地……”列戰英最初的震驚還沒有過去,說話結結巴巴的。梅長蘇也不著急,挑了幾個他感興趣的話題,徐徐地引他多說話。列戰英畢竟不是心思複雜之人,談興漸起後,注意力終於離開佛牙身上,開始順著梅長蘇的引導走,聊到後來,他越說越高興,大部分的話都變成是他在說了,梅長蘇隻是微笑著傾聽,時不時插上半句以示鼓勵。佛牙在旁邊時而繞著座椅轉圈兒,時而用大尾巴拍打梅長蘇的膝蓋,倒是自娛自樂,時間一久,列戰英漸漸也就看習慣了。
就這樣很快過了半個時辰,外麵的一應準備已然就緒。曾因梅長蘇一句話被降為百夫長的戚猛這次也是隨行人員,大步進來通知出發時間已到,梅長蘇看他服色,已然升回了校尉,不禁微微笑了笑。問道:“你那隻怪獸捉到了嗎?”
戚猛悶悶地道:“還沒有……那東西狡猾得很……”
飛流在這時飄了進來,看見佛牙,咦了一聲。伸手想摸,被灰狼不屑地閃開了。當下大奇,追過去再摸,佛牙又閃,可這次沒閃過,被在脖子上狠狠摸了一把。登時大怒,回身反擊,一人一狼在大廳中鬧騰了起來。而梅長蘇就笑眯眯在一旁看著,完全沒有去管束一下的意思。
“蘇、蘇先生,”列戰英有些全身無力,“時間快到了……”
“哦,那我們走吧。”
“他……他們……”
“我們走了,他們就會跟過來了。”梅長蘇說著,當先走出。列戰英對那一人一狼都沒辦法,隻好跟在他後麵。不過幸好正如梅長蘇所言,他們一出來。飛流和佛牙就停止了打鬧,以同樣的速度奔出廳外。
靖王府的小小隊伍裏大多都是武者。隻有梅長蘇是坐馬車地。佛牙堅持要跟他一起擠到車上去,於是從來不坐馬車的飛流也破天荒跳入車廂。一人一狼對坐著,繼續玩著你摸我躲,你咬我閃的遊戲,整個旅途倒也因此不那麽無聊了。
晚間到達預定駐蹕地小鎮,整個隨駕隊伍紮營安頓了下來,靖王請安完畢,退回到列戰英已準備好的王帳中休息。剛到帳前,就看到兩條影子一閃,繞過柵門木樁便消失了,不由有些驚詫。
“這一路上,佛牙已經跟我和飛流玩熟了。”梅長蘇從裏麵出來,笑著迎上前道,“列將軍還說佛牙不喜歡親近人呢,其實它性子不錯啊,我本來就很會跟動物相處,還沒什麽,可是飛流那樣獨來獨往地人,佛牙也跟他相處的很好呢。”
“是嗎?佛牙確實不喜歡跟人親近,看來你和飛流還真是與眾不同。”靖王雖然也很訝異,但因為沒有看到佛牙一頭紮進梅長蘇懷裏不肯出來的樣子,倒也沒怎麽放在心上,而是朝四周看了看,問道:“戰英呢?”
“我的琴弦斷了,請他去幫我挑兩根上好的馬鬢。”梅長蘇指了指後方,“看,他已經瞧見殿下,跑過來了。”
話音剛落,列戰英已奔至近前,抱拳行禮道:“殿下,營帳均已安排完畢,敬請安歇。”
“蘇先生地帳蓬,要圍在你們中間,知道嗎?”“正是這樣安排的。”
“好。”靖王頷首讚許,轉向梅長蘇道,“現在時辰還早,先生到我帳中坐坐?”
梅長蘇擔心佛牙回來,淡淡一笑道:“本當從命的,隻是趕了一天路,覺得有些困乏了,還是想早些安睡。”
蕭景琰知他身體不好,倒也不介意被拒,溫言道:“那就不耽擱你了,明天還要趕一天路,確實該早些歇息。”
梅長蘇躬身微微一禮,退回到自己帳中。列戰英因為負責王帳周邊的所有事務,神經有些緊繃,當然不會想到要跟靖王閑聊佛牙初見梅長蘇的事兒,等候靖王進帳後,他便又四處巡視去了。
次日一早,靖王又匆匆趕往梁帝處請安,由於被賜膳,所以就再也沒回來過,一直伴駕左右。梅長蘇刻意比他晚起片刻,兩人也就沒有碰麵。
這一天的速度比頭一天要快些,黃昏時便趕到了九安山,在獵宮之外連綿紮下一大片的帳蓬。居中便是金頂雲龍的皇帳,高五丈,幅寬十丈,雖是臨時搭成,但內裏擺設鋪陳已極精美,中間垂下絨繡簾緯,將整個皇帳分為外麵起坐、裏內安寢兩個部分。靜妃的帳篷仳鄰皇帳,規製要小些,但因為要侍奉梁帝,她在夜間基本上是居於皇帳之中地,等男人們出去打獵的時候,才會回到自己帳中。
隨蒙摯而來的三千禁軍分班守衛,如鐵桶般繞護在這兩頂大帳周邊,戒備之森嚴恐怕連隻土撥鼠也不會放進來。
其他皇族和重臣們地帳篷自然更小一圈,按著地位高低層層圍在皇帳四周,直如眾星捧月一般。
休整一晚後,春獵於翌日正式開始。梅長蘇雖然也換了勁裝跟在靖王旁側,但連半枝箭也沒帶,顯然是不打算跟這個“獵”字沾任何關係。隨同伴駕的人大部分都聽過他地名頭,不免要過來招呼,所以這一路都是在回禮中走過地。到了獵台前,梁帝命高湛召他和靖王一起上台,笑著閑談了幾句,雖然沒說什麽實在的內容,但至少表明了一個愛重地態度,給周邊的皇室親貴們看看。
春季由於是萬物繁衍的季節,本不宜殺生,所以春獵與秋獵不同,是以祭儀為主,沒有競技,大家進林子裏轉來轉去,不過是做做樣子,除了偶爾射兩隻野兔野雞什麽的,一般不會射殺鹿、獐等常規獵品。
梁帝一早主持了開獵祭典,又在隨身侍衛的重重保護下進密林中轉了一個時辰,最後帶著兩隻野雞回帳。他畢竟年邁,午膳後便倦意難當,在靜妃的輕柔捶打下昏昏入睡,不多時便睡得鼻息沉沉了。
靜妃得了這個空閑,忙命高湛細心守著,自己脫身出來。一麵朝旁側的妃帳中走,一麵吩咐貼身的侍女道:“快去靖王處,叫他請蘇先生來見我
第一百四十三章 相見
靖王是陪同梁帝一起從獵場返回的,送父親回帳後他便告退了。不過他並沒有直接回去,而是前往皇三子豫王和皇五子淮王的營地拜訪。這兩位王爺與靖王的關係雖然不算很親近,但總體來說也還不錯。以前每年春獵時,太子譽王高高在上,隻圍著梁帝打轉兒,這三兄弟位份相近,反而常在一處。不過今年靖王的地位已非昔日可比,那兩人也沒敢象往年一樣隨隨便便上門來,所以靖王有了空閑,便自己主動找了過去。豫王淮王的帳篷挨在一處,為了接待靖王,大家聚在中間的空地上,鋪席烤肉佐酒,倒也其樂融融。
正當大家酒足飯飽,開始喝茶消食時,靜妃的侍女在列戰英的陪同下找了過來,遠處還有一個梅長蘇站著等候。一聽說是靜貴妃相召,豫王和淮王哪裏敢耽擱他,急忙起身送客。
從皇子們的營地到皇帳並不遠,隻是中間要過禁軍的守護區。蒙摯站在高大的木柵門前行禮相送,眸色深深地看了梅長蘇一眼,後者淡淡地回他一笑,神色平靜。
到了靜妃營帳前,侍女略加通報,兩人便一前一後走了進去。整個營帳內陳設簡單清爽,僅有一案一榻雙幾,還有四五張圈背矮椅,靜妃穿著一件灰貂皮褂,配素色長裙,因服孝的緣故,頭上隻戴了銀飾,整個人看起來雍容素淨,柔和溫婉。見到兒子跪下行禮,她笑著伸手相攙。
“母親,這位就是蘇先生。”靖王抬一抬手,介紹道。
梅長蘇上前,躬身施禮。“蘇某見過靜妃娘娘。他本就站在靖王身後不過一步之遙的地方,靜妃早已瞥見他的身影,隻是心情複雜。未敢細看,此時麵對麵相向而立。看著那單薄的體態,聽著那陌生的聲音,突覺心中幽涼,喉間發緊,半天也未能說出一個字來。
“母親。您身體不適嗎?”靖王察覺有異,輕輕扶住了靜妃地手臂。
靜妃勉強一笑,穩了穩心神,道:“……蘇先生一路辛苦了,請坐。”
梅長蘇謝了座,在客位坐下,靜妃這時已稍稍平定了一下情緒,命人上茶,客氣地問道:“蘇先生在京城已經住了一年多了吧?還住得慣嗎?”
“隻是冬天冷些。其他的還好。”
“先生怕冷?”
“是。”
靜妃便回頭對靖王道:“你最不會照顧人的,有沒有注意到先生帳篷裏炭火可夠?這野外紮營,可要比屋子裏更冷些。”
梅長蘇笑道:“謝娘娘關心。殿下照應得很是周全,現在大家都不願意進我地帳了。覺得裏麵熱呢。”
靜妃搖頭道:“這幾日不比家居。你時常要帳內帳外地走動,如果裏麵極暖。外麵極冷,隻怕更易成病,帳內還是多通氣,確保溫度適宜的好。”
“娘娘果然深諳保養醫道,”梅長蘇欠了欠身,“我家裏也有一位大夫,隻是這幾日沒有隨行,我隻好一味地保暖,多謝娘娘指點.wAp.16K.CN.”
“先生冒風而來,不宜飲此茶。”靜妃隨即揚聲召來侍女,吩咐道,“去取紫薑茶來。”
侍女領命而去,不多時便捧來一個紫砂茶壺和一隻小杯。梅長蘇見靜妃起身親自斟茶,忙謙謝道:“怎敢勞動娘娘,請這位姐姐斟吧。”
靜妃淺淺一笑,命侍女退下,端起茶杯道:“先生為景琰如此盡力,我禮敬一杯清茶也是應該地。”說著便將手中小杯遞了過去,誰知一失手,杯身滑落,薑茶水飛濺而出,全都灑在梅長蘇的袖上。
“哎呀,先生燙到沒有?”靜妃忙摸出手巾為他擦拭,靖王也趕了過來。
梅長蘇知道靜妃之意,心中有些酸楚,於是沒有閃躲,由著她趁勢將自己的衣袖卷起。
靜妃看到那光滑無痕的手臂時,表情與霓凰郡主一模一樣,隻是她的情緒更加內斂些,怔怔地後退一步,便沒有了更多地動作。“蘇某並未受傷,娘娘不必在意。”梅長蘇將視線移開,低聲說了一句。靖王扶著母親回到原位,神色有些疑惑,想要問,又不知該問什麽,猶豫了一下方道:“母親今天好似神思困倦,不如休息一下,我與蘇先生改日再來可好?”
靜妃若有所思,竟沒有理會兒子的話,沉默了片刻,突然又對梅長蘇道:“蘇先生那本《翔地記》,我很喜歡。上麵提到塗州一處飛瀑,我看先生的批注,應該是去過那個地方的吧?”
“是。”
“聽書中描述,此瀑飛流直下,氣勢壯觀,恨我不能親見。不過我一時記不太清,這飛瀑到底是在塗州的哪個縣府啊?”
梅長蘇的視線微微一顫,抿緊了嘴角。塗州溱瀠府,十分簡單的答案,卻是亡母的閨名。他雖然知道靜妃此問何意,卻又終究不能坦然出口,所以遲疑了片刻後,還是無奈地搖頭,“蘇某也不太記得了。”
靜妃靜靜地凝望著他,不知因為什麽,眸色變得澄澈而又憂傷。靖王有些不安地看看母妃,問道:“母親很想去看這個瀑布嗎?孩兒倒還記得,那個地方是……”
“你不必說,”靜妃快速地截斷了他,“我問問罷了,哪裏出得去?”
“娘娘現在身份貴重,確實不能隨意出行,隻能委屈些,留作遺憾了。”梅長蘇垂下眼簾,勸了一句。
“身份貴重……”靜妃鬱鬱一笑,容色有些黯淡,“不說這個了。我看先生氣促不均,麵色透白,病勢應已纏綿了許久。平常都吃什麽藥?”“是些調補的藥吧,我也不太懂,都聽大夫地。”
“我倒還略通醫道。先生不介意的話,可否讓我切一切脈?”
她當著靖王的麵這樣說。梅長蘇當然不能介意,反而是蕭景琰從旁勸道:“母親,蘇先生身邊已有名醫,您不必……”
“我隻是切切脈,又不紮針行藥。有什麽打緊地?”靜妃柔柔地一笑,“你不知道但凡醫者,都想多見識幾個病例嗎?”
靖王知道母親性情雖溫婉,可一旦開始堅持什麽,就很難改變,隻得起身,將她的座椅移至梅長蘇身邊,又取來一隻小小地枕包。
梅長蘇地雙手,在袖中微微捏緊。他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己當然清楚,可是他卻不知道靜妃地醫道已修到了什麽程度,自然也就拿不準這隻手一伸出去。秘密是否還保得住。
不過此刻的局麵,已由不得他選擇。靜妃幽深哀涼的目光。也讓他無法拒絕,所以最後。他還是緩緩地將左手手腕平放在了枕包之上。
靜妃寧神調息,慢慢將兩根手指按在了梅長蘇的腕間,垂目診了半日,一直久到讓人覺得異樣的地步,手指方緩緩放鬆。
靖王躬下身子,正要開口詢問情形如何,誰知定晴一看,不由大驚失色。隻見靜妃將手收回後,回腕便掩住了朱唇,翻卷地長睫下,淚水如同走珠一般跌落下來,止也不止住。蕭景琰已有多年未曾見自己這位淡泊寧靜的母親落淚,心頭自然大駭,立即屈膝跪下,急急問道:“母親怎麽了?如有什麽不舒心的事,盡可以吩咐兒子去料理……”
靜妃深吸著氣,卻仍是止不住地抽咽。越是平日裏安穩持重的人,一旦情緒決堤,越是難以平息。她扶著兒子的肩,憑他怎麽問,也隻是落淚搖頭,哭了好一陣,才輕聲道:“景……景琰,你今日……可有去向父皇請安?”
她哭成這樣,卻問出如此一句話來,靖王一時更加無措,“我與父皇……上午一直在一起啊……”
“那下午呢?”
“還沒有去過。”
“你……去向父皇請安吧……”
靖王呆了呆,道:“父皇不是在午睡嗎?”
“午睡也該去,”靜妃斷斷續續地道,“至少等、等他醒了,如果聽內侍說……你來過,心裏一定……會高興的……”
蕭景琰怔怔地看了母親半天,突然明白了她的用意,迅即轉頭看向梅長蘇,卻見這位謀士已站了起來,靜靜地避讓在一邊,整張臉如同戴了麵具一般,瞧不出絲毫端倪。
“快去吧,去吧……”靜妃拍著兒子的胸口,緩慢但堅決地將他推了出去,但等他走後,她卻又沒有立即跟梅長蘇說話,反而是跌坐回椅上,仍是珠淚不幹。梅長蘇無奈地凝視了她片刻,最終還是悄然長歎一聲,緩步上前,蹲在她膝前,摸出袖中軟巾為她拭淚,輕聲道:“娘娘,您別再哭了,再哭,又有什麽益處呢?”
“我知道……隻是忍了這些年,突然忍不住了……”靜妃似乎也在拚力地平息自己,拉著梅長蘇讓他坐在身邊,淚眼迷蒙地看著他,看一陣,又低頭拿手巾擦擦雙眼。“我現在很好,”梅長蘇柔聲安慰道,“隻是比常人稍稍多病些,也不覺得什麽。”
靜妃哽咽道:“火寒之毒,為天下奇毒之首,要清理它,又何止脫一層皮那麽簡單?為你拔毒的那位醫者,可有說什麽嗎?”
“他說……我底子好,沒事地。”
“怎麽可能沒事?挫骨削皮拔的毒,第一要緊的就是靜養,”靜妃一把抓住梅長蘇地手,懇切地道,“你別管景琰了,好好養著,京裏的事,我來辦,你相信我,我一定辦得成……”
梅長蘇用溫暖而又堅定地目光回視著她,緩緩搖頭,“不行地,宮裏和宮外,畢竟不一樣……我走到這一步,已經越過了多少阻礙,娘娘,您也要來阻礙我嗎?”
靜妃心頭如同被紮了一刀般,更是止不住的淚如泉湧,仿佛壓抑了十幾年地悲苦之情,全選在此刻迸發了出來。
“您若要幫我,就什麽也別跟景琰說。”梅長蘇的眼圈兒也漸漸地紅了,但唇角卻依然噙著淡淡的笑,“景琰很好,我也沒有您想的那麽累。您放心,我有分寸的……您以後還是繼續給景琰做榛子酥吧,就算他不小心拿錯了,我也不會糊裏糊塗隨便吃的。”
“小殊……小殊……”靜妃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輕輕撫摸梅長蘇的臉,“你以前,長得那麽象你父親……”
“娘娘,我們不說這個了。”梅長蘇繼續給她拭淚,“現在還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您會幫我的,是不是?”
靜妃透過一片模糊的水色凝視了他許久,最後終於一閉雙眼,緩慢而沉重地點了點頭。
見她允諾,梅長蘇的唇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明明是寬慰的表情,卻又顯得那麽悲涼。靜妃不忍再看,低下頭,用手巾捂住了臉。
“娘娘,”梅長蘇緩緩站起身,輕聲道,“時辰不早,我也該走了。您一個人能靜下來嗎?”
靜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力印幹臉上的水跡,抬起了頭,“你放心。景琰那邊,我知道該怎麽辦。”
梅長蘇點點頭,退後一步,屈膝跪下行了個大禮,定一定神,轉身掀開帳簾,頭也不回地離去。
時已午後,帳外是一片淡淡的冬末暖陽,但空氣依然清冷。蕭景琰靜靜負手,站在皇帳轅門之下,迄然不動的樣子竟象是已經凝固。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靖王立即回過頭,投來兩道審視的目光,語調不高卻很有力度地問道:“母親把我支出來,到底跟你說了什麽?”
第一百四十四章 驚訊
麵對靖王的逼問,梅長蘇卻沒有直接回答,視線略略一轉,轉向東側的那頂皇帳:“殿下不是過去請安了嗎?”
“父皇在午睡,能請多久?”
“那殿下為什麽不進來呢?”
“母親很明顯是想要把我支走,我又何必這麽快進去,讓她煩
“可是殿下你……還是很想知道我們在談什麽?”當然。”蕭景琰被他閑適的態度弄得有點沉不住氣了,“母親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失態過了,我必須要知道此中緣由。”
“那殿下為什麽不在帳口偷聽呢?娘娘和我都不是什麽高手,您小心一點兒,我們是發現不了的。”
靖王瞪著他,臉上掠過薄薄一層怒色,“我並非從來不做這樣的事,但是,不會對母親做“既然殿下剛才沒有過來偷聽,現在又何必要盤問我?”梅長蘇冷冷道,“這兩者之間沒多大區別吧?如果殿下真的那麽想知道我們談話的內容,最好還是去問靜妃娘娘,問我,總歸不太好。”
靖王一時語塞,目光遊動間,有些遲疑。
“其實……”梅長蘇放緩了語調,徐徐道,“以蘇某的拙見,殿下隻要知道靜妃娘娘是個好母親,會一心一意為你好就行了,何必追究太深?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不欲人知的部分,不問也算是一種孝道,如果實在忍不住,那就當麵問。總之我是什麽都不會說的,請殿下寬諒。”
靖王大踏步地來回走了幾遍。又停住:“母親不讓你說麽?”
“娘娘沒有這樣吩咐。可她支你出去,自然也就是不想讓你知道的意思。”
“不想讓我知道,那為什麽你可以知道?”
梅長蘇無奈地垮下雙肩。“看來殿下實在是忍不住,那去問娘娘吧。我先回去了。”說完拱拱手。竟真的施施然走了。
靖王一時氣結,可事關母親他又沒有辦法,躊躇了一陣子,到底不放心,還是重新掀簾進帳。
靜妃正在用濕巾淨麵。臉上除了眼皮略紅腫外,已沒有了其他雜亂地痕跡。見到兒子進來,她放下手巾,淺淺笑道:“你回來了,蘇先生沒有等你,已經告辭離去了。”
“孩兒知道。我們……在外麵遇到……”蕭景琰走過來,扶母親在椅上落座,自己拽了個墊子過來,也*坐在她膝前。仰起頭,慢慢地問道,“母親。你真的沒有什麽話,要跟孩兒說的嗎?”
靜妃將一隻手放在兒子頭上。輕輕揉了揉。長歎一聲:“景琰,你能不問嗎?”
“可我很久沒有見過母親如此哀傷了.Www,16K.cn.也許把話說明白,我可以做點什麽……”
“你地孝心我明白,”靜妃向他露出一絲淒楚的笑容,聲音依然那麽溫柔慈和,“可是景琰,母親也有母親地過去,很多事情發生在你出生之前,其實跟你沒有多大關係,何必一定要問呢?”
“我出、出生前?”靖王怔了怔。對於每一個孺慕母親的兒子來說,確實很難會想到自己出生前她也有過往。
“我如此哀傷是因為太久遠,久遠到已經忘了,沒有防備,所以突然之間想起時,才會覺得那麽難以自控,”靜妃喃喃地說著,語意卻很虛緲,“其實跟蘇先生沒有直接關係的,隻是那些記憶……是被他勾起來的而已……他是一個很周全很體貼的人,雖然我沒有要求他什麽都不說,但他卻一定不會說地,所以你不要逼問他,等母親覺得想跟你講明的時候,自然會講的。”
沒有商量過的靜妃和梅長蘇很默契地采用了同樣的方法,剛剛那一幕現在已被轉為是靜妃的秘密而非梅長蘇的秘密,可是靖王並沒有發現這一點。出於對母親的關心與愛,他縱然是滿腹疑雲,也要強行按下去,無法再繼續追問。
盡管他的心中,此刻並沒有信服,已經百折千回轉了無數個念頭,猜測著所有地可能性,可是最後,他還是不得不低下了頭,輕聲道:“那請母親多保重吧,孩兒告退了。”
靜妃默然頷首,並無挽留,等兒子退出帳外後,方從袖中拿出一盒藥膏,對鏡細細抹在眼上,可抹著抹著,又忍不住落下淚來。
這場會麵就如此這般匆匆結束,沒有波瀾,沒有意外,但是後果卻好象有些詭異,至少靖王府的中郎將列戰英就是這麽覺得的。兩個一起出去地人各自先後回來,一個若無其事,另一個則是皺著眉頭沉思。說他們失和了吧,每天還依舊相互問候見禮,說一切如常吧,卻又突然變得疏遠,好久沒有坐在一起用餐交談了,反而是那個隻愛讀書的淮王,近來因為頻頻過來借書,跟梅長蘇地交往要更加密切些。
這種詭異地局麵一直延續了七八天,最後是被一個意外到來的訪客給打破地。
“據衛士傳報,那人說是來找蘇先生的,本當一概逐出,恰好我身邊一個衛隊長路過,他知道我素來禮敬蘇先生,所以命人先看押,過來通知了我。”蒙摯坐在靖王的主帳中,全身束著軟甲,顯然是擠時間跑過來的,“不過那人不肯說出他的名姓,蘇先生要見嗎?”
梅長蘇沉吟了一下,道:“不麻煩的話,還是見見的好。”
“那我叫人帶他過來。”蒙摯走到帳口對外吩咐了一聲,又回到原位坐下,看看對麵的兩人,“殿下和蘇先生怎麽了?”
“嗯?”那兩人同時抬頭,“什麽怎麽了?”
“蘇先生是不是有什麽事……惹殿下生氣了?”
“沒有,”靖王快速地道,“其它的事,與蘇先生無關。”
“哦……”蒙摯其實很想知道見靜妃的結果是什麽。可是梅長蘇什麽都不肯說,他也不敢追問,不過看靖王的樣子。也判斷不準是不是又被蒙混了過去。
大約一盅茶的功夫,兩名禁軍衛士押了個披發襤衣之人進來。將他朝帳中一推,行禮後又退了出去。那披發人踣跪於地,膝行兩步,朝著梅長蘇一拜,用嘶啞哽咽地嗓音叫了一聲:“宗主……”
梅長蘇心頭微驚。欲待伸手去撥他的頭發,蒙摯已搶在前麵,將那人的下巴朝上一抬,兩邊散發隨即向後垂落,露出一張青腫髒汙,勉強才能辨別出真容地臉來。
“童路?”江左盟宗主的視線一跳,“你怎麽會到這裏來?”
“宗主!”童路伏地大哭,幾乎泣不成聲,“屬、屬下對……對不起您……”
梅長蘇凝目看他。半晌後取過一杯水放在他麵前,用平穩地語調道:“你先喝點水,靜一靜。”
童路抹了抹臉。抓起水杯汩汩全都喝了下去,再喘一口氣。道:“多謝宗主。”
“童路。十三先生說你叛了,你認嗎?”梅長蘇靜靜地問道。
童路抽泣著。伏地不言。
“你既然已認了叛盟的罪名,又何必要來?在譽王翼護下,不是很好嗎?”
“宗主……屬下是做錯了,但屬下絕不是有心叛盟,”童路咬著牙,麵色青白,“招出妙音坊,是因為……因為……”
“我知道,十三先生已經查過了,是因為一個叫雋娘的女子吧?”是……”童路低著頭,臉上湧出羞愧之色,“我可以舍了自己的命,可我舍不下雋娘的命,所以……所以……”
“別說了,我明白。”梅長蘇淡淡道,“你確實沒有把你知道地所有事情都招出來,所以我們也猜測你是被迫叛盟,而非自願。不過叛盟就是叛盟,沒什麽說的。十三先生曾細查過你的下落,不過沒有找到,你怎麽會自己跑出來了?”
童路以額觸地,原本發白的臉又漲得通紅,低聲道:“一開始,他們拿雋娘威脅我,可是後來,又囚禁住我來威脅雋娘。有一天……雋娘偷偷來找到我,我才知道,原來雋娘就是他們派來……派來……”
“雋娘是秦般若的師姐,這也是後來才查出的。”“雋娘這樣騙我,我本來不應該再相信她,可是她說……她也想斬斷過去,跟我一起歸隱田園,過自由自在的日子……宗主,她也有她的無奈之處,她跟秦般若是不一樣的……”
“我不想評論雋娘,你直接說你為什麽來見我?”
“三天前,雋娘帶我一起逃了出來,可是剛出城,滅口地人就追上了我們,最後雖然拚死逃過了,可是雋娘也受了重傷,當天晚上……她就……就咽了氣……”童路的嘴唇劇烈顫抖起來,眼睛鮮紅似血,卻又沒有淚水,“我們本來隻是打算找個山村悄悄過日子的……,……宗主,雋娘她真地跟秦般若不一樣,真的……”
梅長蘇地眸中忍不住現出一絲憐意,但他隨即按捺住了這種情緒,仍是語聲平緩,“追殺就追殺,剛才你為什麽說滅口?難道你們知道了什麽機密?這也是你為什麽要來找我地原因吧?”
“是,”童路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讓自己更痛更清醒一點,“譽王要謀反……”
此言一出,不僅是蒙摯,連蕭景琰也跳了起來,“不可能,譽王手裏才多少人?他憑什麽謀反?”
“我……我知道的也不多……”童路一邊思索一邊道,“聽雋娘說,聖駕剛出城,譽王就去天牢暗中探望了夏江,他們具體計劃了什麽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地是,譽王已經想辦法把留守京城的禁軍給控製住了……”
“什麽?”蒙摯麵色大變,“留守禁軍有近七千,哪有那麽容易被控製住的?”
“據說統率留守禁軍的那兩個副統領已經效忠於譽王了。”麵對靖王詢問的目光,蒙摯有些難堪,“這兩個副統領不是我帶出來的人,內監被殺案才調來的,確實把握不住,可是……我相信我的兵,謀上作亂的命令,他們是不會聽的。”
“童路隻是說他們被控製住了,並非完全掌握。”梅長蘇搖了搖頭道,“禁軍訓練有素,曆來服從上命。現在京城以皇後詔命為尊,如果把他們一隊一隊的分開,逐批收繳武器,再集中到一處看管起來,是可以做到的。畢竟外麵還沒有打起來,禁軍雖不能理解上峰的命令,可無緣無故的,也不會強行反抗。”
“就算禁軍被廢了,譽王也隻有兩千府兵,夠幹什麽的?頂多跟巡防營拚一拚,還未必拚得過……”
“不止,還有……”童路急急地道,“雋娘從她師叔那裏得知,譽王在京西有強助……叫什麽徐……徐……”
“徐安謨!”靖王眉尖一跳,放在桌案上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第一百四十五章 調兵
“慶曆軍都督徐安謨?”蒙摯瞳孔微縮,看向靖王,“就是那個……曾因臨陣無故失期,差點被殿下您軍法從事的徐安謨?可他是太子的表弟啊,我記得當年為了保這個人,太子與殿下鬧得很僵,他怎麽會跟譽王攪在一塊兒?。”
“現在哪裏還有太子?”梅長蘇冷笑一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象徐安謨這樣的人,隻需一個舌辯之士,就能說服他了。”
“這麽說,你是相信童路的話了?”
梅長蘇輕歎一聲,“與其說我是相信童路的話,不如說我是相信譽王有理由選擇鋌而走險。他現在被陛下打回原點,東山再起困難重重,更重要的是,已經沒有下一個十年的時間,讓他象扳倒太子那樣扳倒靖王殿下了。失去夏江、失去朝上的朋黨、失去陛下的恩寵,譽王這一向被逼得太緊,當他的意誌不足以承受這一切時,他要麽頹廢,要麽瘋狂,不會有第三條路。”
“蘇先生覺得,譽王一定會選擇瘋狂?”蕭景琰半信半疑地問道。
“若是他一直在府裏倒也罷了,如果他真的忍不住去看了夏江,那位首尊大人有的是辦法可以逼瘋他。畢竟完全沒有活路的人是夏江,他當然希望譽王破釜沉舟。”梅長蘇將視線轉向童路,冷冷地道,“童路,你想給雋娘報仇,是不是?”
童路重重一個頭叩下去,額前滴出血來。
“可是你叛過我一次,讓我怎麽相信你?如果這一次你又是被譽王脅迫而來,殿下聽了你的話去告譽王謀反。最後卻發現他根本沒有,那殿下豈不也成了構陷之人?”
童路滿頸青筋漲起,卻又無言可答。突然一躍撲向帳壁上懸掛的軍刀,拔出來就朝頸間抹。被蒙摯一把奪了過來。
“以死明誌也沒有用。”梅長蘇的聲音依然冷酷,“萬一你真的那麽看重雋娘,寧願自己死也不願她死呢?”
“雋娘已經死了……”童路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她、她地屍首還埋在五鳳坡……宗主可以……派人去看……”
梅長蘇靜靜地看了自己昔日的下屬片刻。方緩步上前扶他,溫言道:“好了,你所說的這個消息我們會查證,但你還是必須被監禁起來,不能跟其他人接觸,也不要亂說話,明白嗎?”
“童路明白,隻要能給雋娘報仇,童路什麽都不在乎……”童路跪著不肯起。仍是伏在梅長蘇腳下,泣不成聲。
靖王接到梅長蘇遞出來地眼神,立即召來兩名心腹親兵。命他們童路帶了下去換衣進食,小心監看。等帳門重新關閉後。蒙摯左右看看。問道:“接下來怎麽辦?我們信還是不信?”
“我認為,要按照相信他的話來防備。”靖王簡潔地道。
“我讚同殿下地意見。”梅長蘇頷首道,“這既是意外,也是時機,怎麽應對,怎麽利用,都應該好好考慮考慮。”
“難道對先生來說,譽王的舉動也是意外?”靖王挑了挑眉。
“殿下當我真的會未卜先知麽?我雖然想到譽王可能會想辦法去見見夏江,但卻沒有料到禁軍會被控製,也沒有料到徐安謨攪了進來。”梅長蘇麵色有些凝重,“如果童路所言是真的,那這一次我還真是有點低估譽王。”
“人在絕境之中,所迸發的力量總是比較可怕地。”蒙摯擰著眉,“看來譽王是打算孤注一擲了……”
梅長蘇正要說話,突又停住,看向靖王道:“殿下有什麽想法嗎?”
“我們先分析一下局勢,”靖王拔出腰刀,在砂地上畫著,“這是京城,這是九安山,慶曆營駐紮在西邊,距京城三日路程,距九安山需五日。但有一點,慶曆不是行台軍,不在戰時,都督沒有專擅之權,十騎以上兵馬,不見兵符不出,徐安謨到底有什麽辦法可以調得動這五萬人?”
梅長蘇看著地上的畫痕,眉尖微蹙:“大概也隻能偽詔或偽兵符了……驗符之人是徐安謨,他可以動手腳.1#6#K#小說網.”
“但慶曆五大統領也有權複驗,如果徐安謨拒絕複驗,那麽統領就有權拒絕出兵。我不相信這五大統領也全都反了。”蒙摯提出異議。
“反上兩三個就夠了,不聽話的可以殺。”梅長蘇看了靖王一眼,“軍中的情形,殿下更清楚吧?”
靖王麵沉似水,默然還刀入鞘。他知道梅長蘇所言不虛,如今軍中確實不比當年,除了四境前線的行台軍還保留著一點硬骨外,各地養的屯田軍因軍餉克扣、軍紀敗壞,早已不複軍人的忠誠。若以重利相誘,也不是不可能收買幾個軍官的。
“殿下安排在京裏的人手,對譽王地異動不會毫無所察,大概明後天,也會有消息送來,我們可以跟童路所言印證一下。”梅長蘇的雙眼慢慢眯成了縫,手指輕輕摸著下巴,“可是……這一切也可能隻是譽王的詐招。一旦我們輕舉妄動,而最後卻沒有逼駕謀反地事實發生,殿下剛剛從皇上那裏得到的信任就會煙消雲散,降到和譽王一樣地處境。”
“那這樣一來,即使我們事先得到了消息,即使我們能相信童路說地是真的,那也跟沒得到一樣啊,”蒙摯失聲道,“反正我們又不敢現在去跟陛下說……”
“不一樣。我們可以事先預測,製定多套預案進行防備,總比到時候措手不及地好。”梅長蘇因為正在急速思考,不知不覺間也順手將靖王的腰刀一把抽了出來在地上畫著,動作之熟練自然,讓旁觀的蒙摯滴下冷汗,靖王也不禁呆了一呆。
“你們看。”梅長蘇毫無察覺地繼續道,“聖駕出行,四方都設有警哨。京城與九安山之間有兩個警哨,一個離京城較近。定會被譽王拔掉,一個離九安山近,隨駕的禁軍不定期地要去查看,譽王沒辦法動。而慶曆軍這次襲駕,必經幾個大鎮。難以久掩行藏,要地就是一個快字,為了搶到時間,他們是不可能繞過這個警哨走其他路的。”
“你的意思是,一旦此哨地警訊傳來時,自然就能完全確定譽王是真的要謀反,而非詐行虛招了?”蒙摯稍稍計算了一下,“可是這時候已經晚了啊!此哨離九安山腳,不過五十裏之遙。等我們接訊後再護駕下山,肯定會迎頭撞上!”
梅長蘇沒有回答,而是又看了靖王一眼。
“九安山易守難攻。真到警訊傳來時就寧可守山不能再下山了。”蕭景琰此時已領會了梅長蘇地意思,也在凝眉計算。“假定徐安謨能把全部五萬慶曆軍帶來。禁軍守衛是三千,據險以抗。大約抗得過兩三天吧?”
“你小看我們禁軍,”蒙大統領不滿地道,“既然現在已知道他們要來,事先肯定要有所準備,撐個五天沒問題。隻是……三天五天的,有什麽用啊?”
“九安山通路有限,慶曆軍來了五萬還是三萬區別不大。不過五天確是極限中極限了。”梅長蘇深深地看著靖王,“殿下回得來嗎?”
蕭景琰唇邊挑起堅定的笑,“母親和你們都在山上,我死也會回來的。”
蒙摯瞪著地上的簡略圖示看了半天,漸漸也反應過來,“殿下要去調北邊地紀城軍?”
“我之所以要等警訊傳來,這也是一個原因。”梅長蘇歎一口氣,“陛下多疑寡斷,就算我們冒著風險現在去稟報他,他也未必會全信,隻有在確認反軍逼近,情況確鑿無疑之際,他才會把兵符交給殿下去調兵。說起來我們在這裏靜靜坐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
蒙摯總覺得這個應對之策有什麽地方不對,想了好久才想出來,忙問道:“蘇先生,你隻問殿下五天時間回不回得來,怎麽也不想想他出不出得去啊?等警訊傳來,報給陛下,再請旨拿到兵符,多少都要費一點時間的。叛軍采用的是奇襲戰術,速度一定不慢,一旦被他們圍住了下山的主路,要衝出去隻怕不容易啊!”
梅長蘇被他問得有些無言,倒不是他答不出來,而是根本不可能答,隻好道:“這個是我的疏忽。要衝出重圍去求援,也許隻能*殿下的悍勇之氣了。”
蒙摯趕緊道:“靖王殿下沙場衝殺,往來無敵,這個我知道。可是……到底也沒有完全的把握可以衝出去吧?調援兵是我們最後的解決之道,萬一殿下被擋了回來,大家豈不是要坐以待斃了?”
梅長蘇低下頭,似乎在思考,但眼尾卻悄悄掃著靖王。
幸好,靖王很快就主動回答了蒙摯地提問:“大統領不必擔心,我可以從北坡下去。”
“北坡是懸崖啊,沒有路的!”
“有,有一條很險很陡,完全被雜草蓋住的小路,當年我和小殊在九安山上亂跑時發現地,除了我們兩個,沒有其他人知道。”
“真的?”蒙摯大喜,“這簡直就是上天之助!”
“那就這麽定了,”靖王也笑了笑,做出最後地決斷,“先不要稟告陛下,蒙卿重新整飭九安山地防衛,務必做到臨危不亂。無論將來局勢如何艱險,陛下和貴妃,一定不能有事。”
“是!”蒙摯沉聲應諾,但隨即又忍不住看了梅長蘇一眼。後者此時並沒注意到自己未能被包括進“一定不能有事”的人中間,因為他剛剛發現靖王地腰刀握在自個兒手裏,表情有些尷尬。
靖王順著蒙摯的視線看了一下,發覺有失,忙補充道:“蘇先生雖有隨從護衛,你也還是要當心他的安全。”
“是!”“請殿下見諒,剛才一時沒注意……”梅長蘇訕訕地將腰刀雙手遞上,躬身致謙。
“沒關係,大家在商量要緊事情。用不著在意這些虛禮。”靖王淡淡地說了一句,將腰刀接過來插回鞘中。
蒙摯記掛著防務,立即起身告辭。梅長蘇不想跟靖王單獨留在帳中,怕他又想辦法盤問自己。所以便跟著一起告退。
佛牙剛好在帳外,一見麵就朝他身上撲,想要舔兩口,蒙摯吃吃笑了起來,梅長蘇也有些無奈。好在後麵帳門關得嚴實,靖王未能看見。
“聽戰英說你深居簡出,我還以為你又不舒服了呢,原來是在躲佛牙。”蒙摯湊過來道,“不如幹脆把佛牙殺了滅口吧?”
佛牙雖然聽不懂人言,卻立即嗷叫了一聲以示抗議,梅長蘇擔心靖王聽到它的叫聲被引出來,也顧不得再理蒙摯,趕緊拖著灰狼躲進自己的帳中。
第二日靖王果然接到京中密報。上麵雖無童路所說的那些內幕,但還是報告了禁軍過於安靜、排班異常,以及譽王多次進天牢看夏江地事。據密報說。他每次都是奉皇後懿令,一呆就是半天。連刑部尚書蔡荃也無法阻止。不過除此以外京城還算平靜。巡防營仍守著四門,沒有發現大的波動。
因為真正的波動。並不是發生在京城裏地。
皇帝早已搬入獵宮,不過除親王與皇子外,其餘宗室和隨駕臣子依然紮營在外,保留著獵祭應有的場麵。蒙摯是這兩天最忙最緊張地人,他一方麵要調整九安山的防衛,一方麵又不能讓人覺得他的調整有什麽奇怪的地方,整個神經隨時都是繃緊了的。
好在這種危機漸漸逼近地日子隻過了四天,驚天訊息就已然傳到。
報警而來的士兵全身浴血,被帶到梁帝麵前時幹啞難言,從他的狼狽形跡就可以看出,叛軍的馬蹄聲應已逼近。
整個九安山震動了起來,蒙摯按早已計劃好的方案將禁軍戒護範圍縮小,快速沿山道、溝塹布置下數道外圍防線。幸好此處本是皇家獵場,山道以外可行人的小徑全被封死,獵宮周圍草場外有天然山溪圍繞,坡度適宜,山木甚多,采石也便利,叛軍如果想從無路的崖坡爬上來攻擊,一些擂木滾石他們都受不了,因此可以將防線縮得又緊又密,抵除掉一部分敵眾我寡的劣勢。
“什麽?這些叛賊叫囂的是什麽?”聽著警使地奏報,梁帝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全身一直不停地在抖動,“你……你再說一遍!”
靖王鎮定地站在父親身邊,道:“叛軍打地旗號是說,兒臣作亂脅持了父皇,所以他們是來勤王保駕的。”
“你什麽時候脅持了朕?”
“叛軍謀逆,總要有個由頭。將來他們可以說,來救駕之時場麵混亂,雖剿滅了兒臣,但父皇也被兒臣所殺。那時無有太子,自然是按皇後詔命立新嗣。”
“妄想!”梁帝怒吼一聲,又強自穩住心神,看向身邊這個兒子,“景琰,叛軍逼近,你有什麽辦法?”
“兒臣以為,此時移駕離開九安山無異於自殺,隻能趁叛軍還未能合圍之前,一麵準備堅守,一麵派人去調援兵。”
“好!好!朕這就寫詔書給你……”
“父皇,沒有兵符調不動紀城軍地。”
“為什麽要調紀城軍?最近地援軍應該是帝都的禁軍啊!”
“父皇,叛軍就是從西邊過來地,難道您到現在還以為,去帝都求援有效果嗎?”
梁帝用手按住冷汗涔涔的額頭,無力地癱坐在椅中。一直坐在他身旁的靜妃適時插言道:“紀城軍與帝都兩處都求援,看誰來的快些不更好?”
“說的也是。”靖王點頭道,“為了避嫌,兒臣不能去帝都。請父皇賜兵符,兒臣會在五日內率兵前來護持父皇母妃。至於帝都那邊,請父皇自派心腹之臣前去求援,如果有援兵到來,算兒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果沒有,父皇也可以把真相看得更清楚。”
情況危急,此時已容不得絲毫猶豫,何況靜妃在身邊,梁帝倒不擔心靖王不以最快速度趕回,所以隻沉吟了一下,他便親自進內帳取來半塊兵符,鄭重交於靖王:“景琰,江山社稷現在你一人身上,途中切記不可有失啊!”
“是!兒臣定不辱命。”靖王跪下行了大禮,起身抓過侍從手裏的披風,迎風一抖,一邊係上肩頭,一邊大步向殿外走去。
此時宮外已是惶然一片,許多人不知所措地跑來跑去,似乎是逃也無法逃,躲也不會躲的樣子。靖王麵如寒鐵,步行如風,絲毫不為這種惶然的情緒所動,等他筆直堅定的身影穿過之後,兩邊看著他的人們莫名地安定了些。
繞過獵宮前的巨大平台,一眼便看見梅長蘇和蒙摯並肩站在山道邊,一個指著前方的地勢似乎正在說什麽,另一個頻頻頷首讚同。察覺到有人接近後,蒙摯先回頭,梅長蘇接著也轉過頭來,一看是靖王,兩人忙行禮。
“我立即就要出發,”靖王神色凝重地道,“山上就拜托大統領了。”
“殿下放心!”蒙摯一抱拳,這四個字答得格外幹脆。
靖王又深深地看了梅長蘇一眼,道:“雖然蘇先生說自己所了解的兵事之法是習自除役的老兵,但我看你剛才指點布兵防衛,連大統領都那般順從,想來一定另有名師。等我回來後再好好請教,先生也請多保重吧。”
“我們剛才不是……”梅長蘇本想否認,可一來靖王是猜中了的,二來如此危局,改說兩人站在山道邊聊任何話題都不合適,隻好閉口不言。
幸而靖王心中有事,此刻不欲多想,一轉頭便大步流星地奔向北坡。山腳下早已備好了馬匹食水,五名精悍的隨行騎士頭天就下了山,正在路口等候,大家一碰麵連半個字都無須多講,齊齊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堅守
也許是諷刺,當血腥的氣息逼近時,天氣卻異常的明媚,冒出新綠嫩牙的樹隙間,點點金色陽光輕俏地跳躍著,帶來一種閑適溫煦的感覺。
蒙摯仗劍站在禁軍防線的最前方,不動如山。戰場上出身的他知道,當十幾倍於己方的敵人黑壓壓一片蜂擁而上時,那種壓迫感是驚人的,一旦士兵們承受不住產生了怯戰情緒,一潰千裏的局麵隨時都會出現,所以他必須要一身當先,激起大家的血勇之氣,不能輸在最開始那一瞬間的接觸。
由於山高林密,道路狹窄彎曲,禁軍又是裝備精良,鎧精盾堅,慶曆軍既不能用騎兵,也無法用箭弩開道,因此衝在最前麵的,是手握長槍的步兵,槍尖雪亮森森,如林一片,在衝天的喊殺聲中直撲而上。衝得近了,還能聽見有軍官在高聲叫囂:“衝啊!一個人頭賞黃金三兩!”
山上的禁軍隻有三千,九千兩黃金便想拔掉這道屏障,譽王很會做買賣。但對於士兵們來說卻不是這樣,很多人這輩子隻用過銅錢,連銀子都沒拿過,得了這份賞錢寄回家就可以買兩畝薄田了,至於現在是不是在叛亂造反誰也不會多想,反正上峰下了令,又有重賞在前,豈有不死命前衝的道理。
麵對如巨浪般襲來的攻勢,禁軍卻如同海邊的礁石般巍然安定。最前麵一排是厚實的堅盾,掩住第二排的強弩手,叛軍剛衝進射程範圍,羽矢之聲便“嗖嗖”響起,不密集卻極狠準。瞬間倒了一片,後麵的朝前一湧,不停地有人翻身倒地。使得進攻者挾眾而來的氣勢陡然被折了好幾分。
“衝啊!衝上去,近身攻擊!”一個參將打扮地人嘶聲高叫。指揮的倒也對,隻要仗著人多不怕死,衝過箭矢的射程距離就可以打接觸戰,發揮兵力地優勢,不過他喊完這句話後就再也沒有指揮的機會了。因為一條玄灰色地人影隨即掠起,如展翅大鵬般疾衝直下,踏過重重叛軍的頭頂直撲此人,隻是簡潔的一劈一收的動作,人頭已飛起,鮮血湧出的同時,玄灰人影已縱躍回到了原處,橫劍當胸,傲然直立。
大梁第一高手地氣勢瞬間鎮住了全場。在禁軍如雷的采聲中,慶曆軍的陣腳有些鬆動,未能再向前推近。
不過隻有一刻的時間。新的指揮者已經遞補到位,這次他站的比較遠。在後方努力驅動士兵。不停地加大賞格。同時,全副鐵甲的重裝兵被替換了上來。以此應對箭雨,這一招果然有效,能射中鐵甲縫隙的的神箭手畢竟不多,前半程幾乎沒有人倒下,後半程才陸陸續續倒了一小部分,但大部分地人還是衝到了盾陣之前。這時執盾者突然收盾後退,弩手一側身,現出一排劍手,這些都是武藝超群的精良戰力,輕甲勁裝,薄劍如冰,對付笨重的鐵甲兵就如同砍瓜切菜般,專朝人家未被裹住地關節處攻擊,偶爾遭遇到的反擊都是慢半拍地,輕易就能閃避。一路看小說網WWW.16K.CN
陷入被屠殺狀態中地鐵甲兵後麵還跟著行動更輕捷的步兵,原本就是預備衝散箭陣後作為進攻主力用地。雖然前方的血腥殺戮令人膽寒,但箭陣畢竟已收,他們開始猛力前衝。誰知就在此時,死神的弓弦之聲再次拉響,原來蒙摯竟在周邊的大樹上布置了弩手隱藏,這一輪急射後,慶曆軍的死傷比剛才那一波還要慘重。
正當叛軍開始驚慌後退時,又有人大喊:“不要怕!衝啊!他們帶的箭不多!”
蒙摯眉頭一皺,遊目四看,那人喊完後又縮回人群中,有密林掩護,不知所蹤。這時鐵甲兵除了向後撤逃的以外,基本上已被解決完,禁軍後退數丈,重新布下箭陣。
這樣的拉鋸戰一直持續了兩個時辰,慶曆軍的指揮者終於決定停攻,等待夜色降臨時,箭陣不能發揮功效。禁軍也趁機小小地休整進食,雙方僵持。
當視線被黑色的羽翼所阻斷後,殺聲再起。禁軍的防線果然不似白天那麽牢固,且戰且退,慶曆軍軍威大震,幾乎可以說是壓倒性地戰勝,到後來除了蒙摯和幾個猛將還在後麵勉力拚殺外,其餘的人差不多算是在奔逃。對於叛軍來說,他們追的就是會行走的黃金,怎肯放過,在後麵緊緊咬著那些影子,眼看越過山脊,追在最前麵的人突覺腳下一空,還未反應過來便已跌入深塹,後麵急忙想要停腳,又被更後麵的一衝,一拔兒接一拔兒地滾了下去,慘叫聲不斷。等到好不容易穩了下來,隻見前方墨黑一片,剛點起火把打算看看,可光亮才起,又變成埋伏在周邊的箭手的活靶子,不得不整隊原路後退一箭之地,停止不動。
天色一亮,慶曆軍的指揮者不由氣結,隻見那道深塹雖然不算窄,可也絕對不寬,普通的精壯男子助點兒跑就可以一躍而過,而真正的山道在這裏有一個急彎,隻是路上被堆滿了樹枝野草,暗夜間誰也沒有發現路原來拐到了這邊。
於是白天的鏖戰又開始重複。慶曆軍這次被調動了三萬人,兵力上有壓倒性的優勢,可以一批一批地投入戰場,而禁軍卻不得不連續疲勞作戰,有時連喝水吃飯的時間也沒有,就算再勇猛,也不得不一段一段地後退,全*事先布置好的陷阱和多變的戰術來維持抵抗。
第三天一早,禁軍幾乎已快退出密林邊緣。然而就在這時,本來疲憊不堪的他們突然發起反擊,慶曆軍乍驚之下,急忙收縮兵力,暫時後退,誰知這邊剛一退,那邊就以極快地速度後撤,不多時便從密林裏撤得幹幹淨淨,斷後的一隊弩手射出火箭,點燃了早已布置在林間各處的引火之物。山風疾猛,不多時便燒成一道火線,並漸漸有快速蔓延之勢。
密林之外。便是一道山溪,寬約五丈。水量豐沛,天然一道分火牆,根本不怕火勢被引向更高處的獵宮。
梅長蘇站在獵宮外的高台上,凝目望著密林方向升起地滾滾濃煙和愈來愈烈的火勢,素白的臉上卻平靜無波。沒有絲毫地表情。
“蘇先生,”列戰英氣喘籲籲地奔了過來,滿臉黑灰,“禁軍現在還有戰力的共計一千三百人,再加上各府地護衛,可以湊足兩千人,大統領建議全部退守進獵宮,叫我來問先生的意思。”
梅長蘇點點頭,“這樣做很對。獵宮四周是開闊草坡,無險可守,不必設防。直接退守獵宮是最好的選擇。“是。”列戰英一麵應答,一麵也伸著脖子看了看遠處的火光。笑道。“雖說是春天,可看這這火勢。隻要不下雨,也能燒個一天兩夜的,可惜這是皇家園林,素來清理地幹淨,沒什麽積葉,不能把整片林子都點著了,隻夠燒斷好走的那些地方。不過那群叛軍崽子就算撤得快,沒被燒成黑炭,現成的路也沒了。北麵南麵都是陡坡,滾兩根擂木就能砸死一片,東邊又連著主山頭,他們也隻能等火勢小些還是從這邊繞著爬過來,估計爬到溪邊時,怎麽也得明天晚上了。”
“隻怕明天殿下回不來……”梅長蘇淡淡道,“禁軍已經太累,而慶曆軍戰力起碼還有一萬,繼續密林戰是不可能的了,趁著這一夜消停,除了崗哨,大家都抓緊時間休息吧。”
“大統領已經在安排換休,”列戰英說著突然想起一事,“對了,我剛才過來時,看見靜妃娘娘的侍女端著調補的藥湯,說是補氣的,送到先生的房間裏去了。”
梅長蘇輕輕嗯了一聲,裹緊披風,轉身下了高台。這時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已移入獵宮,一時擁擠非常,不過這種情況下,根本無人有閑心抱怨條件惡劣,每個人地臉都繃得緊緊的,麵黃如土。
靜妃在此時顯示出了她的鎮定和條理性。獵宮內到現在還沒有出現混亂地狀況,全*她的安排和調停。親王和皇子們被召進皇帝寢殿伴駕,一來騰出空間給其他宗室及隨駕文臣們棲身,二來這些人跟梁帝說說話,也對老皇帝地情緒安定有些好處。由於靖王不在,靖王府地其他人都在戰隊中,靜妃跟梁帝請過旨後,也把梅長蘇召了進來,陪著他的還有佛牙,而飛流已經被派到蒙摯那裏去了。
安靜地幾乎讓人窒息的一天一夜過去之後,叛軍的身影於第四日的傍晚再次出現在獵宮守軍的視線之中。此時的激戰與前幾天更有不同,因為它太近了,近到宮內的大人物們幾乎可以聞到血腥的氣息。在叛軍一波接一波的衝襲之下,箭矢用盡的禁軍收緊戰線,開始一道門一道門,一個台階一個台階的守衛。由於這是大梁第一高手訓練出來的最精銳戰隊的最精銳部分,也由於背水一戰的血勇之氣,一直戰至深夜,叛軍也隻打進了最外圍的一個偏閣。
“帝都的援軍還沒有到嗎?”聽著外麵的喊殺聲,寢殿中的梁帝喃喃說著,不知是在人,還是在自語。
其實這個時候他已經明白,盡管派去帝都搬兵的是他最信任的一個貼身禦前待衛,盡管已接到侍衛的信鴿回複說他已順利潛出重圍,但期盼中的援軍,還是不會從西邊過來了。
“陛下請寬心,景琰會及時趕回來的。”靜妃柔聲安慰著,握住老皇顫抖的手。由於怕成為目標,室內隻點著幾盞昏黃的燈,黯淡的光線愈發顯得殿中人麵如土色。生性最是膽小的淮王早已忍不住蜷成了一團,顫聲道:“如果被他們攻進來,他們真敢對我們……動手嗎?”
“住口!”梁帝怒喝一聲,竭力維持著自己的帝王風度,不想在其他人麵前露出怯色,“這群叛軍怎麽可能攻得進來?朕信得過蒙摯,也信得過景琰!”
隨著這聲怒斥,室內沉寂一片,使得外麵傳來的喊殺聲更加刺耳,血腥氣更加濃厚。
佛牙突然昂起了頭,“嗷——”的一聲長嘯,把殿中早已神經緊繃的眾人都嚇了一大跳。
“這是什麽畜生?怎麽進來的?”梁帝暴怒地叫道。
梅長蘇輕輕撫著佛牙的背脊,安撫它被血氣激發出的野性,而靜妃則微笑道:“陛下稍安。這是景琰的戰狼,他人雖不在此處,留下此狼,也算是代他護衛陛下吧。”
“哦?”梁帝立即轉怒為喜,“這頭狼,可以殺敵的?”
“是,有它守在陛下前麵,誰能*近陛下一步?”靜妃恬淡的笑容,適時地緩解了殿內的緊張氣氛。佛牙在梅長蘇的撫摸下,也漸漸回複了平靜,隻是兩隻耳朵,依然警覺地直立著。
然而黑夜,已經越來越不平靜了。禁軍退守的步子雖慢,但畢竟是一步一步在退,這一點,殿中人都有感覺。
“援軍還沒到嗎?”這次是紀王忍不住開口道,“獵宮已經是最後一道防線了啊!”
“當然不是,”梅長蘇冷靜得如堅冰般的聲音在此時響起,“攻破了宮門,還有這道殿門,攻破了殿門,還有我們自己的身體。隻要一息尚存,就不算失守。”
他的這種說法,冷酷得令紀王膽寒,梁帝的視線也不禁急速地一跳。
梅長蘇轉過身來,直直地麵對坐在正中的君主:“陛下身邊也有寶劍,不是嗎?”
梁帝被他沉沉的目光激起了年輕時的風雲情懷,手指一緊,抓起了禦座旁的寶劍,但凝視良久後都未能拔劍出鞘。靜妃緩緩起身,一伸手,劍鋒已然閃過眉睫,一汪寒意映照秋水。
“請陛下將此劍賜予臣妾,臣妾願為陛下的最後一道防線。”
第一百四十七章 平亂
“請陛下將此劍賜予臣妾,臣妾願為陛下的最後一道防線。”
此言一出,梁帝心頭巨顫,感動之餘,往日的豪氣也突然湧上,一把抓住了靜妃握劍的手,大聲道:“朕在你就在,誰敢傷你?”
餘音未落,一支流矢象是專門要破壞他說這句話的氣勢似的,破窗而入,嗖得一聲釘在柱子上,雖然偏離得很遠,但已足以在殿中掀起恐慌,驚喘和低叫聲中,甚至有人開始在黑暗中啜泣起來。
此時東方已然見白,但局勢卻在急劇地惡化。不停地有其他宗室和文臣們擠進寢殿,狼狽地向梁帝稟報某某殿又失守,殿門也因此開了又關,每開一次,都將眾人的情緒朝崩潰方向再推一步。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梁帝花白的頭發散亂了幾縷在頰邊,被冷汗浸得粘在一起,他依然坐得筆直,不願失了氣勢,隻是咬得發酸的齒間,仍是不自覺地狠狠擠出咒罵。
佛牙不停地弓背豎毛,屢屢想朝外撲,梅長蘇現在力氣不濟,一個沒抱住,被它掙開,直奔殿門而去,誰知就在此時,殿門砰得一聲再次被撞開,一股寒風吹進來,吹得大家心驚肉跳。
這一次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個俊秀陰冷的少年,周身上下寒氣襲人,不過卻穿著粉藍色的衣服,係著漂亮的粉藍發帶,手中握著一把輕薄的短劍,劍鋒如水,並無血痕。他撞開門的動作雖魯莽粗暴,可是自身的行動卻飄魅如鬼,一進來就板著臉。硬梆梆冷冰冰地道:“來了!”
在一片僵直的目光中,梅長蘇柔聲問道:“飛流,是靖王殿下趕回來了嗎?”
“嗯!”飛流重重地應了一聲。覺得自己已經完成了報訊地任務,蹲下身開始去玩佛牙的尾巴。
不過沒人去計較他無禮的行為。殿中滿是長舒一口氣地聲音,梁帝喜不自勝地摟著靜妃的肩膀,不停地說:“好孩子……好孩子……”
大約半個時辰後,外麵地殺聲漸息,晨光也已照亮室內。隨著靜妃輕輕吹熄搖曳的燭火。血腥而恐怖的一夜終於過去。
寢殿外傳來整齊穩定的腳步聲,似乎是在重新布防。緊接著,靖王的聲音清晰地響起:“兒臣奉旨平叛已畢,請見陛下!”
“快,快開門,”梁帝急急地叫著高湛,“讓景琰進來。”
不等高湛行動,離殿門較近地幾個文臣已擁過去落閂開門。靖王大步邁進,雖然精神飽滿。但卻仍是鬢發散亂,滿麵塵土,天青色的戰袍上濺滿血跡。他的佩劍已在入殿前細心地解下。撩衣下拜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將手中兵符高高遞起:“紀城軍已奉詔前來護駕。一路看文學網兒臣繳還兵符!”
“好、好。”梁帝親自走下來扶住他,一手握了兵符。一手撫摸著他的頭發,顫聲道,“辛苦你了,可有受傷?”
“一點輕傷,不礙事。”
“返京之前,紀城軍仍由你隨意調派。此次作亂的叛軍,務必全力搜捕,絕不姑息!”
“兒臣領旨。”
“來來來,快坐下來休息一會兒,這幾天一定是晝夜不休地趕路吧?”梁帝握著靖王的手,將他帶到自己身邊坐下,又對靜妃道,“快給兒子弄些吃的來,他一定餓壞了。”
“兒臣護駕來遲,讓父皇母妃受驚了。”蕭景琰抱拳道,“外麵還有許多善後之事。昨夜不是所有人都逃入了寢殿,宗室和眾臣有所死難,禁軍苦戰近五天,損傷也極為慘重,兒臣還要幫著蒙大統領料理一下。等一切安排妥當後,再來向父皇母妃請安。”
“是啊,”梁帝聞言也不禁黯然,“此次遇害之人,還有這些護駕盡忠的兵士,朕會重重撫恤地。現在確實餘波未平,朕不耽擱你了,該怎麽料理,全由你作主。”
靖王起身再拜,快速地退了出去。靜妃隨即遣散了殿中的其他人,讓他們各自回去處理各自的事務。梅長蘇趁機也離開了寢殿,誰知剛走到外殿天井處,恰好撞見靖王和蒙摯正站在那裏,急忙回頭看,幸好,飛流已經強行將佛牙拖走,不知消失到哪裏玩耍去了。
“剛才在父皇那裏,不方便打招呼,”靖王上下打量了梅長蘇一下,“先生還好吧?”
“我一直遠離前線,怎麽會不好?”梅長蘇遊目四周,隻見階前廊下,血跡猶存,不由長歎一聲,“禁軍隻怕損傷了大半吧?”
蒙摯黯然道:“隻有七百多人活下來,其中還有兩百重傷地,幾乎無一人完好。”
“連大統領都受了傷,這次實在是險,”梅長蘇眸中閃過寒芒,“不過……這絕對是譽王最後的掙紮了。”
此時陸續有人過來稟報善後地情況,三人便停止了交談。靖王使用兵符共調動紀城軍五萬人,三萬先期趕到,其餘兩萬攜帶全部人馬所需地物資隨後,當下應該還在中途。平叛後清理戰場,屍體全部移到了山腳,已方的逐一包裹停放,造冊記錄,而敵方地隻清點出人數後便統一掩埋。俘虜的士兵被圈在一處大帳中,將官們則分別關押等待審訊。獵宮外專門劃出一片區域將息傷者,紀城軍暫時頂替禁軍之責,撥出三千人在獵宮值守,其餘的兵力也全部退到了山腳,紮營候命。
按照梁帝的旨意,在整個九安山附近開始搜捕逃逸的叛軍,同時宣布將對勤王護駕者進行賞賜。紀城軍得了這個救駕露臉的機會,上上下下士氣高漲,象篩子一樣地在各個山頭上梳理著,力求多多立功。
大事情安排穩妥後,蒙摯來不及換衣服。便跟著靖王再次入寢殿向梁帝複命。老皇現在的情緒已平定了下來,眸中閃動的更多的不再是驚喜和寬心,而是狠辣。
“景琰。蒙卿,帝都那邊。你們覺得該如何處置?”
靖王看了蒙摯一眼,示意他先說。禁軍大統領本就已按捺不住,立即抱拳道:“帝都有留守禁軍七千,臣不相信他們會背叛陛下,絕對是被人控製住了。隻要臣親自前去。就一定能為陛下把人帶回來!”
“朕也這麽想。”梁帝麵色陰寒,冷冷道,“蒙卿,你休息一晚,明日帶上一萬兵馬,起程前往帝都,第一,羈押譽王和他地同黨,第二。收皇後綬印,移宮幽閉,待朕回鑾後處置。記住。帝都局勢,一定要穩。大局平定後。立即回報給朕。朕要等到你的消息再回京。”
“臣領旨。”蒙摯叩首後,起身正要朝外走。梁帝卻又叫住了他:“你急什麽?這一次,你奉的不是口諭,也不是密旨,朕,要發明詔給你!”
“明詔?”蒙摯微微有些意外,“可是明詔一發,再無更改餘地了……”
“朕還改什麽?!”梁帝猛地一拍龍案,兩眼射出怒火,“這次要是真順了某人地意,就這樣晏駕在九安山,那才是再無餘地!掌令官已經在擬旨了,等朕用了印,你盡管放開手腳,那些亂臣賊子,還要朕再維護他們麽?”
蒙摯立即大聲道:“臣領旨!”
這時掌令官捧著擬好的新旨躬身進來,梁帝略略看了一遍,親自扶印蓋好,封卷起來,遞給蒙摯道:“旨意未盡之處,朕許你便宜行事。”
“臣定不負陛下所托!”
“好,你退下吧。”梁帝籲一口氣,招手將靖王叫至身邊,道,“景琰,這次你救駕立了大功,想要什麽封賞?”
蕭景琰微微一哂,道:“波亂未平,聖駕尚未回鑾,此時縱然父皇有心恩賞,兒臣也不敢受。獵宮中如有庫存地金帛之物,倒不妨先拿出來恩賞一下將士們才好。”
梁帝仰天大笑,道:“你呀,這一點和你母親真象,她也是這麽說的。好,你派人去分等造冊,先賞一批,回帝都後,再另行重賞。”
“兒臣遵旨。”靖王剛行完禮,靜妃便帶著幾個手捧餐盤的侍女自側殿進來,笑著請父子兩個過來用膳。這一餐飯吃得甚是和樂,梁帝頻頻給靖王挾菜,對他似乎是說不出的歡喜和疼愛。
晚膳後梁帝在靜妃的服侍下去休息,靖王自然告退出來。他是皇子,又是七珠親王,在獵宮中分到了一所獨立地院落,供他和靖王府的人居住。此次跟著蕭景琰來九安山的都是在沙場上出生入死的悍將勇兵,所以盡管五日惡戰,損傷也不大,隻有兩人陣亡,三人重傷,其餘諸人情況還好,戚猛尤其生龍活虎,隻歇了一會兒,就帶著人一道上山去參加搜捕叛軍。列戰英手臂受了刀傷,用繃帶吊著,仍堅持在院門外等待靖王,不過靖王回來後隻看了他一眼,便將他踢回屋子裏養息去了。
梅長蘇作為靖王的隨行者,也住在同一個院子裏。靖王為表示對他的尊重,還單獨為他和飛流安排了房間。此時天色已黑,他的房間裏卻沒有亮燈,靖王站在院中凝視著那黑洞洞的窗口,猶豫了半晌,還是上前敲了敲門。
門很快就打開了,飛流飄了出來,“睡了!”
“這麽早就睡?先生不舒服麽?”
“累了!”少年大聲道。
“哦。”靖王點點頭,轉身慢慢走下台階,卻又不想立即回到自己的主屋裏去,便又走至院中站定,仰首讓孟春地風吹拂自己有些燥熱的臉龐。
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想找梅長蘇說什麽,隻是心中莫名的煩亂。自從發現連相依為命十幾年地母親也有她自己的秘密後,他地孤寂感就愈來愈深。此時站在他自己地院子中,四周都是他的心腹手下,可是茫然環顧,他卻發現自己根本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傾心交談。
走得越高,越孤獨,蕭景琰對此並非沒有準備。隻是夙夜奔波,身心俱疲之際,他仍然免不了會感到沉重,感到寂寞,會忍不住閉上眼睛,假想自己回到了過去地歲月。
那些快樂、溫暖,有兄長也有朋友的日子,那些因為失去而顯得完美的日子……
但假想終究隻是假想,梅嶺的雪是他心頭的火,再苦再累,這把火也永遠不會熄滅。
勝局已在眼前,最後的步子決不能踏錯。蕭景琰抿緊嘴唇,重新睜開的雙眼在夜色中閃爍如星。死去的人在天上看著他,並不是想看到他在這裏放縱回憶,放縱脆弱。
“來人!”
“在!”
“夜間加緊戒護,一旦抓住逃逸的徐安謨,無論何時,立即前來報我!”
“是!”
發出這個命令後,蕭景琰深吸一口氣,甩開象蛛絲一般粘在心頭的煩亂情緒,步履堅定地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寫廣告詞,享受免費包月盡情看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第一百四十八章 怪獸
此次作亂的慶曆軍都督徐安謨是在第三天被追捕到的。消息傳來時,梅長蘇正跟靖王麵對麵坐著,討論回京後的逐項後續事宜,聞訊後兩個人都很開心。
“徐安謨要單獨關押,不要打罵,要讓他好好活著回京城。”靖王隨即吩咐道。
“是!”列戰英一條手臂吊著,不能抱拳,躬了躬身道,“輪班監守他的,都是我們靖王府的人,殿下放心。”
“他說什麽了嗎?”梅長蘇問道。
“他一路都在叫,辯稱自己是受了譽王的騙。”
“看來他不打算犧牲自己拯救譽王了,”梅長蘇不禁一笑,“譽王與夏江自己走上絕路,實在怪不得旁人。不過皇後那邊,還要勞煩貴妃娘娘替她求個情。好歹,國母不宜處死,她又是言侯的妹妹。”
“母妃已經表露過這個意思了,我想她會盡力的。”靖王似被他勾起什麽想法,閃過來的目光有些深意,“今天進去請安時,父皇又對我大罵了夏江一陣子,還把夏江的口供拿給我看。”
“這很好啊,拿給殿下看,就代表陛下不信。”
“沒錯。夏江的口供父皇一個字也不信,不過你我心裏明白,他所說的大部分應該還是實話,不算隨意攀咬。”靖王深深地盯住謀士的眼睛,“可我想不通的是,既然他拚命在說實話,那為什麽又非要說你是祁王舊人?無憑無據的,這種說法反而會讓人覺得他在狗急跳牆,夏江應該不是那麽傻的人吧?”
“他不傻。”梅長蘇嗬嗬一笑,“是我跟他說的。”
“哦?”
“祁王是夏江心裏的一根刺,他對殿下你地忌憚全由祁王而起。我自稱祁王舊人比較容易讓他的情緒不穩,有助於推動我後麵的計劃。”
“原來是這樣……”靖王地身子向後*了*。麵色淡淡的,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不過卻沒有再繼續追問。
梅長蘇順手整理了一下攤放在桌上地文書,正想另找個話題聊聊,屋外突然傳來嘩鬧之聲。
“去看看怎麽了。”靖王眉頭一皺。向列戰英揚了揚下巴,後者立即奔了出去,未幾便帶著戚猛一起進來。
“殿下!我們抓到了!”戚猛滿麵興奮之色,居中一跪,大聲道。
“知道你們抓到了,戰英剛才已經來回稟過了。”
列戰英忙道:“不是不是,戚猛說的不是徐安謨。”
“不是徐安謨是什麽?值得你這麽興奮……”
“怪獸啊殿下,真是太巧了,它居然也跑到了九安山附近。我們去搜叛軍,歪打正著把它給圍住了,嗬嗬嗬。1——6——K小說網嗬嗬嗬嗬。”戚猛說著說著,就是一陣傻樂。
靖王對什麽怪獸沒他那種執念。想了一陣子才反應過來:“哦。就是京兆衙門來求援,你抓了一年多都沒抓到的那隻怪獸啊。”
“抓到了殿下。我們抓到了,就在外邊,鐵籠子關著,殿下要不要看看?”
靖王沒興趣地擺擺手,梅長蘇趁機站了起來,道:“我倒想看看,殿下可準我告退?”
“先生請便吧。梅長蘇微微欠身行禮,跟戚猛一起退了出去。靖王拿起放在桌案最上麵的一份文書,打開還沒看到半頁,室外突然響起了一片慘叫聲。
“蘇先生!”
“危險啊……快、快……”
“蘇先生,不行……”
蕭景琰翻身而起,和列戰英前後腳衝了出去,掃視第一眼時,他的心髒幾乎漏跳了一拍寬敞地院落一角,擺放著一個半人高的鐵籠,籠中蜷坐著一個毛茸茸深褐色的東西,正在劇烈掙動著。梅長蘇的身子被幾個驚惶失措圍在四周的靖王府親兵擋住了看不見,可那一雙蒼白的手臂很明顯已經被拉進了籠子,兩個手掌都陷在怪獸的褐毛之中。
“怎麽搞的?”靖王的臉色瞬間發青,一邊衝上前一邊叫道,“別愣著,快救人啊!”
可是等他衝到近前看得更清楚後,他也跟自己地屬下一樣驚呆住了。原來不是怪獸強行拉著梅長蘇的胳膊,相反,它在躲,隻是籠子太小,它不管怎麽躲,梅長蘇都抓著它的腕部不放。
“你別怕……別怕……沒關係了,會好地,沒事沒事……”完全不理會身邊的這一片混亂,梅長蘇專心地安撫著籠中地怪獸,“我不會傷害你,我會幫你地,你別動,讓我摸一摸……”
怪獸安靜了片刻,呆呆地讓梅長蘇摸索著他的左腕,但沒過多久,它又重新開始躁動,並不停地噴著熱氣。
“紅了,紅了,眼睛紅了,”戚猛大叫一聲,“蘇先生快閃開,它眼睛一紅就要吸血地,路上差點就吸了一個人的血!”靖王心頭一驚,一把抓住梅長蘇的胳膊就往外扯。
“你放手!”梅長蘇剛被扯開就又撲了過去,“你們都沒看見他在忍嗎?他是想吸血沒錯,尤其是人血,吸了才會減輕他的痛苦,可是他一直在忍,他努力在控製自己不要傷人,你們沒看見嗎?”
象是要配合他這句話,怪獸突然一聲嘶吼,痛苦地在籠中掙紮。梅長蘇扶著鐵籠的欄杆深深地凝視著它,突然叫了一聲:“戚猛!”
“呃?在……”
“把你的刀給我。”
“什麽?”
“把刀拿來!”梅長蘇一聲厲喝,戚猛仿佛反射般地驚跳了一下,呆呆地抽出腰刀遞過去。可是梅長蘇卻沒有伸手接住刀柄,而是將手腕在刀鋒上一拉,拉出一道兩分長的口子。血珠頓時湧了上來,嚇的戚猛失手將腰刀跌落於地。
“沒關係,來。先吸兩口。”梅長蘇將帶血的手腕從鐵欄之間伸了進去,遞到怪獸的嘴邊。柔聲道,“我地血裏有藥,你會好過些,來,別怕。你吸不幹我,我不會有事……你不吸,血也會白流的……”
怪獸喘息著抗拒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抵抗不住那殷紅的血珠,一口叼住了梅長蘇地手腕,四周頓時驚呼聲一片,靖王也忍不住前衝了兩步。
然而一切正如梅長蘇所言,這個怪獸是不願意傷人的,它隻吸了不到十口。稍稍紓解了一下自己地痛苦,就主動放開了嘴裏的手腕,隨便怎麽勸也不肯再吸。
“鑰匙拿來。”梅長蘇簡簡單單用手巾紮緊腕上的傷口。起身朝戚猛伸出手,“鐵籠的鑰匙。”
早已被剛才那一幕驚呆的戚猛木偶般地交出了鑰匙。梅長蘇快速打開鐵籠。將裏麵地怪獸扶了出來。
“殿下,這個人我來照料。他可以跟我住一個房間嗎?”
“這個……人?”
“是,也許不太象,但這是個人。”梅長蘇一向素淡清冷的眼眸此時卻顯得十分灼熱,“如果這裏不方便,我帶他在外麵紮營帳,隻是要請殿下派人幫我。”
蕭景琰怔怔地看著他,有點暈頭轉向,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震驚中恢複過來。梅長蘇也沒有催他,扶著身邊那個“人”,靜靜地等候。
好半天後,靖王總算有些回神,看了看西屋的門,又看了看梅長蘇堅定的表情,咳了一聲道:“先生既然這麽有把握,住這裏也無妨,隻是請小心些。”
“多謝殿下。”梅長蘇臉上露出一絲黯淡的微笑,躬身一禮,拖著手中的“人”進了自己的西屋。靖王皺一皺眉,示意列戰英跟了進去。
過了片刻,列戰英出來吩咐準備熱水和浴桶,然後進主屋對靖王道:“蘇先生沒跟那個……那個人說什麽,就是不停地安慰他,還找了些藥給他吃。現在那人很安靜,蘇先生又要給他洗澡。”
靖王擰著眉頭,用左手輕輕摩挲著右手的手腕,自言自語道:“可是單單隻因為那是個人,一般都不會做到拿自己地血給他吸的地步吧?”
列戰英眨眨眼睛,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隻能無言地站著。半晌後,戚猛也進來,一抱拳,沒頭沒腦地道:“啟稟殿下,原來是個白的。”
“什麽白地?”
“那個怪獸……呃,那個人,洗出來才知道,他身上的毛是白地,隻是滾得太髒,才一直以為是褐毛。”
“戚猛!”列戰英斥道,“你說這些無關緊要地事情給殿下聽做什麽?”
“殿下不是想知道……”“殿下想知道的不是這個,快下去吧。”列戰英見靖王沉悶不語,忙將戚猛趕了出去。
院外,兩個兵士將洗得髒髒地水抬出去,又有人拿來了幹淨的毛巾。戚猛辛辛苦苦抓了一年的怪獸突然上升為“人”的規格,這讓他很不習慣,於是在西屋門外站了片刻,又蹭進去想再看看。
白毛人此刻已躺在了梅長蘇的床上,蜷成一團,臉上的長毛遮住了五官。梅長蘇檢查他身上任何地方他都不反抗,但隻要一碰到他的左腕,他便會本能似的悸動一下,將手腕藏進懷裏。
戚猛呆呆地站在後麵瞧了半天,梅長蘇也沒有分神理他,這讓他覺得很無趣,自己訕訕地出去了。但他剛走,梅長蘇就立即將門窗掩上,回到床前,試圖將白毛人的手腕拉出來,但這一次他依然遭到了拒絕。
“你沒必要藏起來,我知道那是什麽東西,”梅長蘇靜靜地道,“那是赤焰軍的手環,刻著每個人自已的名字,一旦陣亡了,即使身體受損,也可以通過手環辨認骸骨,對不對?”
白毛人全身劇烈顫動起來,喉間因激動而發出“呼呼”的聲音,牙齒也格格作響。“我隻想看看你的名字,看看還有沒有什麽可以幫你的,”梅長蘇溫和地拍撫著他的背脊,在他耳邊低聲道,“來,讓我看一下,看一下又能怎麽樣呢?難道還會更糟嗎?”
白毛人似被他說動,僵直的身體慢慢放軟。梅長蘇輕柔小心地拉起他的手腕,緩緩撥開那長長的毛發。由於手臂腫漲變粗,一指寬的銀環已深深地嵌入了肉中,環麵也有些發黑模糊,但赤焰軍獨有的雙雲焰紋,以及被焰紋所圍繞著的那個名字,依然可以被辯識出來。
梅長蘇麵色如雪地看著那個名字,視線漸漸模糊,眨一下眼,淚珠滾落,可是眼前也隻清晰了片刻,便又重新模糊起來。
白毛人喘著粗氣坐起來,雙眼在長毛後窺視著這個在自己麵前毫無顧忌落淚的男子,張了張嘴,卻隻發出刺耳的“嗬嗬”聲。
不知過了多久,梅長蘇終於抬起了手,用衣袖印去臉上的淚痕,深吸一口氣,綻出一抹笑容。
“聶鋒大哥,你還活著……這真是太好了……”說完這句話,林殊終於忍不住心頭的激動,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住了他昔日的戰友。
第一百四十九章 奇毒
當西屋門窗全部關上時,靖王的心頭實在忍不住湧上了一陣衝動,想要趁著飛流在外麵玩耍的機會,派個人去偷聽一下裏麵在說什麽。不過最後他還是控製住了自己的這種衝動,什麽也沒做。
梅長蘇隱瞞著一個什麽秘密,這一點現在已勿庸置疑,但是要不要不擇手段地去把這個秘密挖掘出來,靖王還在猶豫。一年多的合作,使他對這位自己投奔過來的謀士已經從一開始的反感和懷疑,漸漸變成了現在的信任與尊重。他不想破壞這種信任,也不願意降低這份尊重。
所以麵對門窗緊閉的西屋,蕭景琰極力按捺住自己心頭翻滾的疑團,仍然保持著沉默。
主動開門走出來的人反而是梅長蘇。
謀士的臉色很蒼白,眼皮上有一層淡淡的紅暈,不過他的神情很平靜,走進主屋時整個人的感覺似乎跟平常也沒什麽兩樣。
可是靖王剛抬起頭來,他就突然跪了下去。
“蘇先生怎麽了?”靖王吃了一驚,忙上前攙扶,“好端端的,為何行此大禮?”
“蘇某有一個不情之請,望殿下允準。”
“有什麽事你盡管說好了,能辦的,我盡量給你辦。”
“蘇某鬥膽,請殿下到內殿……為我請來貴妃娘娘……診治一個病人……”
“病人?”靖王目光一跳,“你房裏那個……病人?”
“是。”
靖王微微皺了皺眉,神色略有不悅,“雖說同在獵宮中,母妃過來我這裏不難。但說到診治病人……不是該找太醫麽?”
“這個病人,太醫是不行的。”梅長蘇抬起頭,眼睛裏閃動著懇切的光芒。“我知道這個要求不近情理,但卻不得不向殿下開口。請殿下看在我竭心盡力這一年的份上。代我懇請貴妃娘娘,若她不肯來,我也無話可說。”
靖王抿了抿唇角,躊躇了一下。梅長蘇自開始輔佐他起,功勞無數。卻從未提過什麽要求,此時他跪著不起,實在讓人無法拒絕。
“……好吧。我進去說一說,但來不來要由母妃自己決定。”
“多謝殿下。”
靖王既然答應了,倒也沒有耽擱,略整了整衣冠,便進了內殿。說來也巧,梁帝自從那血腥五日,一緊一鬆後。時常夜夢咳喘,晚上睡不安穩,白天卻懨懨不醒。靜妃剛服侍他用藥安睡完畢。正坐在殿外廊下看鸚鵡,恰好無事。見靖王過來。甚是歡喜。
“怎麽又進來了?你在外麵事情多,倒不必一趟趟地來請安。”靜妃拉了兒子的手。正想帶他進殿,一看他神色,又停住了腳步,“有什麽事嗎?”
“孩兒……確實有事.wwP..net.
wwP..net.”靖王想了想道,“確切地說,是蘇先生的事。”
靜妃微微一震,忙問道:“蘇先生怎麽了?”
“他倒沒什麽,隻是他房裏收留了個全身長著白毛的古怪病人,想請母妃去診看一
“全身長著……”靜妃眼波輕閃,突然一凜,“我知道了,你等一下。”
靖王本來以為靜妃至少會問一句為何不請太醫”,卻沒想到她根本二話不說,親自進去拿了個小藥箱,便決定要跟他出去,不由心頭更是起疑,眼睛都眯了起來。
靜妃走在前麵,無心注意兒子地表情。她的步伐很快,靖王地小院又不遠,少時便到了。梅長蘇在院外迎候,先見了禮,便引她進了西屋,靖王自然而然緊跟在後麵。
聶鋒裹在厚被之中,隻露出半個頭來,不過卻很安靜。靖王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一隻小碗中,碗中還餘了兩滴未飲盡的血,再看向梅長蘇的手腕,果然重新包紮過,心中突然一緊。
梅長蘇地身體不好他很清楚,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血,差不多就跟拚命一樣。如果隻是為了一個陌生的病人,他何至於做到如此程度?娘娘,他的情況如何?”梅長蘇此刻根本顧不上靖王,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靜妃把脈的兩根手指上,“毒性有幾層?”
“還好。”靜妃長舒一口氣,“毒性不深,未到三層,我為他行一次針,可以壓製一兩個月不發作。但火寒之毒是天下第一奇毒,我的醫道還解不了,何況他中毒時日實在太久,解起來也很麻煩。”“哦,”梅長蘇沉吟了一下,“那請娘娘行針吧。”
靜妃深深地看他一眼,什麽也沒說,打開藥箱取出一紮銀針,用酒焰消過毒,便開始凝神為病人行針。這一套針法似乎十分複雜,足足紮了近半個時辰,才一一收針,病人還沒什麽反應,靜妃已是汗水淋淋。
“多謝娘娘厚德,蘇某……”好了,醫者應有仁人之心,何必言謝。”靜妃微笑著接過他遞來的手巾拭汗,又試探著問道,“你……應該認識能解此毒的人吧?”
“嗯。”梅長蘇坦然點頭,“我會盡快請他過來,不過路途有點兒遠,要等些日子。”
“若是那位醫者未來之前病人有什麽反複,盡管找我好了。”
梅長蘇低低應了一聲,這時才想起看了看靖王。
“母親跟蘇先生倒象是認識了好久似的,”靖王見這兩人終於想起自己,不由挑了挑眉,“不過蘇先生看起來比我年輕,應該不是我出生前認識母親地吧?”
靜妃慢慢收好銀針,輕歎道:“你總歸還是想知道……”
“但母親還是不想說嗎?”
靜妃看了梅長蘇一眼,後者將臉轉向一邊,輕微的搖了搖頭。
“蘇先生是故人之子,我以前甚至不知道有他的存在。大家能夠見麵相識,實在是機緣巧合。”
“故人?”
“對,故人……”靜妃地眸中流露出懷念與哀傷交織地複雜表情。“那時我還是個小姑娘,跟隨師父行醫。卻被當地地醫霸百般欺淩,若不是有這位故人路過相救,隻怕早就死於溝壑之中了……”
靖王倒從沒聽說過母親地這段過往,立時動容,“蘇先生跟母親有這樣地淵源。怎麽以前沒提起過?”
“見到娘娘之前,我也不知道。”梅長蘇低下頭。
“可是……這段過往也沒什麽,母親為何不願告訴我?”
靜妃似乎知道他會這麽問,淒然一笑,“不是不願說,而是不想說。故人畢竟已逝,再提起舊事,實在讓人傷心……”
靖王見母親容色黯淡,雖覺得她言之不盡。也不忍再問,轉向梅長蘇道:“那這位病人……又跟先生有什麽關係?”
“朋友。”梅長蘇簡潔地答道,“很好地朋友。”
蕭景琰怔了怔。知道再問下去,無異於挖人隱私。何況梅長蘇隻是一年多前才來投*他地謀士而已。有幾個他不知道的朋友。那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景琰,陛下也該醒了。我們走吧。”靜妃緩緩起身,略向梅長蘇點點頭,便當先走出室外。靖王無奈之下,也隻能拿起藥箱隨後跟上。
梅長蘇隻送他們到門口,又返身回來,笑著安慰聶鋒道:“幸好毒性不深,你別擔心,好好養著,一切都有我呢,你當然是信得過我的,對不對?”
聶鋒伸出長滿白毛的手,一把抓住他,口中嗚嗚兩聲。
“我知道……”梅長蘇地笑容裏蕩著淡淡的哀涼,“你曆經千辛萬苦,從梅嶺走到帝都,一路上躲避著驅逐和圍捕,就是為了要見夏冬姐姐……對不起,這次她沒有隨駕到九安山……不過她要是知道你還活著,不知會有多高興……等一回到京裏,我就盡快安排你們見麵,好嗎?”
聶鋒雙肩顫抖,呆了片刻,突然激烈地搖起頭來。
“沒事沒事,”梅長蘇抱著他,輕輕拍撫他的背,“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夏冬姐姐不會在乎的,隻要你活著就好,活著……就是對她最大的安慰。”
聶鋒的頭,頹然地垂在梅長蘇的肩上,滾燙的液體自毛發間滴落,浸濕了他的衣裳。
“你地這條命,也是弟兄們拚死奪下來的吧?他們寧願自己死也想讓你活,你就得好好活下去。絕魂穀的前鋒營僅有你一人幸存,赤羽營隻剩下我和衛崢……主營十六名大將,好容易僥幸逃出一個聶鐸,父帥,聶叔叔,齊叔叔,季叔叔……還有七萬赤焰冤魂,他們每一個人地命,都活在我們身上,再怎麽痛苦,我們也必須背負幸存者的責任……”梅長蘇輕輕將聶鋒扶到枕上躺好,為他撫平被角,“聶大哥,我背得很累,你一定要來幫我,知道嗎?”
聶鋒重重地喘氣,將他地手握進掌中,緊緊攥住。
“這樣就對了……睡吧,我陪著你,好好地睡一覺。”梅長蘇臉上露出溫柔地微笑,而聶鋒卻隻看了一眼,便猛地閉上了眼睛。
因為那不是林殊的笑容,那不是記憶中充滿了勃勃青春氣息地,世上最張揚的笑容。
聶鋒在赤焰少帥如同地獄還魂般的變化上,看到了自己的將來。
這使他感到痛苦,不僅是為自己,更是為了夏冬……出去玩耍的飛流大約一刻鍾之後回來了,進門時看到蘇哥哥正在把一張寫了字的紙細細折成小條,立即很懂事地出去抱了一隻從京城帶的信鴿來,並且幫著將裝紙條的小圓筒係在鴿子的腳上。
“放了吧,黎大叔他們收到信,就會立即想辦法通知藺晨哥哥過來了。”
飛流正鬆開手,一聽到後半句話,本能般地伸手一抓,將剛剛展翅的信鴿又給抓了回來,緊緊抱住。
“飛流,把它放了。”梅長蘇責備地看了他一眼。
“不要!”
“叫藺晨哥哥來是有很重要的事,他不會有時間逗你的,別擔
少年眨動著大大的眼睛,似乎不太相信。
“快把它放了,再不聽話蘇哥哥要生氣了。少年扁了扁嘴,萬般不情願地鬆開了手,悻悻地看那信鴿振翅衝向天際,很快就越飛越高,不見了蹤影。
“他的毒隻有三層,應該可以比我好得多……”梅長蘇的視線,輕柔地落在床上安睡的人身上,用手巾掩住嘴,壓抑著低低的咳嗽,一路走到外間。飛流奔過來為他拍背,一眼看見他腕間包紮的白巾,大怒地指著,問道:“誰?”
“我自己不小心。”梅長蘇不停地咳著,胸口越來越悶,腦子也漸漸開始發暈。他心知不妙,立即用顫抖的手從懷裏摸出一隻小瓶,倒了粒殷紅的藥丸出來吞下,將身子伏在了桌上。
飛流記得,每次蘇哥哥吃這種藥時情況都是最糟的,頓時驚惶失措,繞著他轉了好幾圈兒,突然衝到屋外,大聲叫道:“水牛!水牛!”
第一百五十章 迷夜
聽到飛流的聲音時,蕭景琰剛剛送了靜妃回來,正準備坐下審定第一批獲賞的名單。一開始他以為聽錯了,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忙奔了出去。
院中守衛的親兵們都呆呆地看著飛流,顯然不知道他在喊什麽,飛流也根本把這些人當成擺設,直到看見靖王時,才向身後一指,道:“蘇哥哥!”
靖王心知不好,趕緊搶進去一看,果見梅長蘇*在桌上動也不動,扶住在燈下細瞧,人已暈迷不醒,身上的體溫低得嚇人,忙將他抱了起來,可室內臥床上已經有人,飛流的床又差不多算是地鋪,猶豫了一下,抱進了自己的主屋,命人立即去請太醫。
靖親王見召,太醫自然跑得飛快,可給病人診完脈後,卻又半天說不出話來。“殿下等著呢,到底診完沒有?”隨侍在旁的列戰英著急地催問。
“回稟殿下,”太醫為難地躬身道,“從病人外感表症來看,似是寒症,可細究脈象,卻火燥旺盛,這表本迥然大異……卑職以前從未見過,不敢輕易下藥,請求會診。”
“會診?”靖王轉向列戰英,“你去,隨駕的太醫,全都召來。列戰英答應一聲,正要朝外走,床上卻傳來虛弱的阻止聲:“不必了……”
靖王忙伸手相扶,幫著梅長蘇坐起來了一點,*在床頭仰枕上。
“多謝殿下費心。這隻是多年的老毛病,我已吃了藥,歇一晚就沒事了。”梅長蘇遊目四周。發現不是自己的臥室,掙紮著想要起來,“打擾殿下了。我還是回去的好,房裏還有病人……”
“你現在自己就是病人!”靖王沒好氣地按住他。“放心吧,我已經派了人去照顧你房裏的病人,他看起來比你好得多,先操心自個兒吧。你可是我母妃地故人之子,要出點什麽事。叫我怎麽跟母妃交待?”
梅長蘇隻掙動了這一下,已覺心跳汗出,自知現在的狀況不容樂觀,未敢再動,害怕病情再惡化下去,無人照管聶鋒,可是這個病午夜後必然轉沉,會怎麽發作事先拿不準,睡在靖王房裏。他又實在忐忑不安。
畢竟他的心中埋藏著秘密,那是連蒙摯也未能全部知曉地秘密……
“蘇先生不必介意,”列戰英因為相救衛崢之事本就感激梅長蘇。再經過這連日來的相處,對他更是敬重有加。忙安慰道。“我們殿下就是這樣地,以前打仗的時候遇到困境。別說一張床,就連衣袍口糧也要分給身邊的人。您安心休息一晚,明天我就派人再去搬一張床來放在西屋,到時您再挪過去也不遲啊。”
本來連夜去給梅長蘇搬一張床來根本不是什麽難事,但靖王總覺得梅長蘇急著要走有其他的原因,心中起疑。他也不是沒見過這位多病的麒麟才子臥床不起地樣子,可以前無論如何虛弱,那也隻是身體上的,但這次,很明顯看得出來梅長蘇在情緒上也十分不安定,如果說這份不安僅僅是因為顧忌上下臣屬的身份,靖王是不信的。1——6——K小說網
“先生快躺下吧,我外間本就有長榻,有時處理公務晚了也常常睡在那裏,你在這裏休養不妨礙什麽。”以決定的口氣說完這句話後,靖王又轉向列戰英,“就算太醫不開藥,飯還是要吃一點,我剛才從內殿帶回來的食盒裏有粥,給先生送進來。
“是。”
靖王的視線又轉回床上,隻是梅長蘇低下了頭,使他看不清謀士臉上的表情,“先生好好休息,我還有些公文沒看完,就不相陪了。”梅長蘇巴不得他快走,忙欠身相送。未幾靜妃準備的膳食送了進來,都是各色精致地粥品和小菜。梅長蘇大略吃了幾口,心裏記掛聶鋒,派飛流去看了幾次,說是一直在睡,這才稍稍寬
靖王在外間核定軍功冊,不知不覺已到深夜,雙眼有些倦澀,正打算伸個懶腰起身,列戰英有些緊張地從裏間奔出,道:“殿下,蘇先生的情況不好呢。”
“不好?”靖王不及多問,三步並做兩步搶到床前一看,梅長蘇滿臉通紅地在枕上輾轉著,好象吸不進氣的樣子,再一摸四肢,卻是冰涼僵直,頓時也有些慌亂,忙道:“快去叫太醫,全都叫來,叫他們會診。”
“是!”
列戰英奔出後,靖王又俯身細細察看了一下梅長蘇地狀況,越看越是心驚。可他於醫道半點不通,除了給病人拉拉被角,試試額頭溫度外,根本是束手無策,隻能在床頭椅子上坐下,默默地看著,看了好一陣,才突然發現趴在床邊的飛流睜大了眼睛很期盼地凝望著他,似乎正在等待他想辦法,心中不由有些傷感。
“對不起,飛流。”蕭景琰伸手拍了拍少年地肩膀,後者居然沒有躲開,“我會盡力,但我真地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可以!”飛流堅定無比地繼續他的期盼,“你可以!”
床上地梅長蘇無意識地睜開了眼睛,在一片光斑和色影的跳動中,他想要抓住其中的某一點,那一點漸漸清晰,最後化成一張臉。
“父帥……”
蕭景琰沒有聽清,側過身來向他*近,“你要什麽?”
梅長蘇的身體震了震,蒼白的嘴唇努力閉了起來,搖了搖頭。
“起來!”飛流伸手去拉他,“蘇哥哥,起來!”
靖王趕緊攔阻道:“你別亂動,他在生病啊。”
“每次!”飛流比劃著一個動作,“都起來!”
“你是說……”靖王心頭一動,將梅長蘇的上半身扶坐起來*在自己身上,果然見他呼吸的狀況好了一些。不由微喜,忙叫道:“來人!”
“在!”
“多拿些*枕來!”
“是!”
*枕很快拿來,靖王扶穩梅長蘇的身體。命兩個親兵將*枕牢牢地墊成圈狀,讓病人保持半坐半躺的姿勢。剛忙活完,太醫就到了。
不過這次會診地結論並不比第一個太醫更有建設性,幾個老頭子聚在一起商量了半天,好容易弄出個方子來,還隻敢說“吃吃看”。
靖王雖然知道宮裏禦醫一般都偏於保守。不求有功隻求無過,對這類疑難雜症多半也沒什麽辦法,但此刻心焦,還是不免罵了兩句“無用”,把他們罵得更加惶惶然,不敢說話。
幸好梅長蘇坐起來了之後,不似開始那般難受,偶爾還有神智清楚的時候,睜開眼跟靖王說“沒事”。可說完之後又昏沉沉的,讓人怎麽看都不覺得他沒事。
“算了算了,你們都退下吧。”靖王煩躁地遣退了太醫。在屋子裏來回踱步。床上地梅長蘇又開始囈語,守在旁邊的列戰英湊過去聽了聽。臉色頓時一僵。
“怎麽了。他說什麽?”
“說地不清楚,我大概聽錯了。”列戰英抓了抓頭。
“你聽成什麽了?”
“我聽成他說……景琰。別怕……”
靖王愣了一下,“叫我別怕?”
“所以才說聽錯了,”列戰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蘇先生也從來不會叫殿下的名字。”
“是啊,”靖王怔怔地在床邊坐下,怔怔地看著床上的人,“他怎麽會叫我的名字……”
“飛流……”梅長蘇又出了聲音,這次說的異常清晰,倒把眾人都嚇了一跳。少年撲過去抓住他地手,大聲道:“這裏!”
“去看看大哥哥……”
靖王和列戰英還沒有反應過來大哥哥是誰,飛流已經閃身出屋,片刻後又飄了回來,報告道:“很好!在睡!”
梅長蘇輕輕籲了一口氣,咳嗽了幾下,好象又清醒了過來,看著旁邊的靖王,有些過意不去地道:“有勞殿下夙夜守候,蘇某真是擔當不起……”
靖王不由輕輕鬆一口氣,“會說客套話了,看來是有所好轉。我本來想,如果到天明你的狀況還不緩解,我就又要去請母妃了。”
列戰英到窗邊看了看天色,熬到這時,東方已有隱隱的白光,差不多也算黎明時分,想著靖王一夜未睡,忙過來勸道:“殿下,既然先生醒了,您也該休息一下。這裏我守著,不會出事的。”
靖王見梅長蘇又暈沉睡去,氣息明顯平穩了好些,心中略安,起身回到外間,直接和衣倒在榻上小睡,但隻睡至辰時,又匆匆起來梳洗,進入內殿請安。
梁帝的精神仍然不好,這時還未起身,靖王向他稟報行賞之事,他聽到一半就直接道:“你作主就好了,不必回朕。”說著便翻過身去,繼續安眠。
靜妃悄悄向兒子打著手勢,示意他跟自己出來,到了廊下方道:“陛下夜間睡不好,你以後不要這麽早進來請安,午時即可。”
“是。母親休息的可好?”
“你放心,陛下雖然夜間淺眠,但並不清醒,宮女們輪流服侍就行,我不用親自守候,累不著。”靜妃笑著看看兒子,“倒是你,昨夜沒睡好麽?”
靖王搖搖頭,沒跟她說昨夜梅長蘇發病之事,反而問了一個好似不相幹的問題:“母親,昨日你說蘇先生是您的故人之子,那這位故人叫什麽名字?”靜妃沒料到他有此問,一時怔住。她不知道靖王是先問了梅長蘇同樣地問題後再過來問她的,還是打算問過她之後立即到梅長蘇那裏去核對,可無論是哪種情況,事先沒有商量過的兩個人隨口編出同一個名字地機率也實在太小了……
“母親,您不至於連恩人的名姓都忘了吧?”靖王語調平談地追問了一句,“他叫什麽靜妃猶豫了片刻,視線掠過院中地石楠樹,低聲道:“他叫梅石楠。”
“梅石楠……”靖王念了一遍,又再次確認道,“哪個石,哪個楠?”
靜妃定定地看著他,平生第一次發覺有點掌握不住這個兒子,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母親?”
“呃……是……石頭地石,楠木的楠……”“孩兒知道了。”靖王快速躬身行禮,“如果母親沒有其他吩咐地話,孩兒先告退了。”
靜妃心中微急,一把拉住靖王道:“你等等。”
靖王依言停下腳步,輕聲道:“母親有什麽話想跟孩兒說嗎?”
靜妃凝望他良久,眸中漸漸有些濕潤,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淒然道:“你去吧……去問他吧……靖王默默躬身,退出了內殿。回去的路上他沒有絲毫耽擱,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奔進了自己的院中,急匆匆的樣子倒把迎麵而來的部將們嚇了一跳。
“殿下,您回來了……”眾人匆匆行禮,靖王卻誰也不理會,直接衝進了主屋。
梅長蘇的氣色好了很多,剛喝完一碗粥,將空碗遞給旁邊的飛流,見靖王這樣急衝進來,神色微帶訝異。
“殿下怎麽了?”
“有個問題想問問先生,”靖王在床前站定,毫不繞圈子地直奔目的地,“請問令尊大人的名諱是什麽?”
第一百五十一章 惘然
“我父親的名諱?”梅長蘇微怔之後,立即就明白了他此問的用意,臉上稍稍有些變色。
“既然令尊大人是我母妃的恩人,我也該知道他的名字,不是嗎?”
“那殿下……怎麽不去問貴妃娘娘呢?”
“我問過了,”靖王並不隱瞞,“現在想再問問先生。”
梅長蘇慢慢低下了頭,縮在被中的手緊緊握了起來,又緩緩放開,臉色已白得接近透明。
“先生有什麽為難之處嗎?”靖王俯低了身子,竭力想要看清他的眼睛,“令尊大人的名諱,也是秘密?”
“怎麽會?”梅長蘇虛弱地笑了笑,終於抬起雙眼,“家父名諱,上石下楠。”
靖王全身一震,臉色幾乎變得跟梅長蘇一樣的白,極力把持才穩住了心神:“能否……再說一遍?”
“家父,梅石楠……”
“哪個石,哪個楠?”靖王從齒縫間擠出這個問題,仿佛是在進行最後的掙紮。
“石頭的石,楠樹的楠。”梅長蘇看著靖王臉上的表情,知道自己這次又賭對了,但心中卻沒有絲毫輕鬆的感覺,反而沉甸甸的,好象有什麽粗糙的重物碾過胸口,帶來陣陣鈍痛。
靖王蹌然後退了兩步,重重閉上了眼睛。對他來說,經過昨日迷離一夜後閃過腦中的那個念頭,是如此的突然,如此的離奇,離奇到他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而剛才那短短的幾句話則冷酷地告訴他。原來他是真地瘋了。
瘋狂到想要去尋找那永遠不能再找回的亡魂,瘋狂到想要把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影重合在一起。
然而結局,隻是一片冰冷如雪地失望。
列戰英怯怯地在門口逡巡了一下。有些畏於室內古怪的氣氛,但剛剛送來地消息是如此重要。他不得不立即稟報。
“殿下……蒙大統領的信使從帝都星夜趕到……”
靖王無言地又靜立了片刻,似在平息自己冰火兩重的激蕩情緒,最終他還是控製住了自己,默然轉身走了出來,可是因為心頭亂糟糟一片。他沒有注意到佛牙悄悄地從他腳邊穿過,擺著尾巴走進了內間,撲進梅長蘇的懷裏。
蒙摯的信使風塵仆仆地站在院門口,一見靖王就翻身拜倒,雙手將信筒舉過頭頂。靖王接過信筒,大概檢查了一下封口,道:“隨我進去吧。”“是!”
一聽說是帝都來地消息,梁帝雖在困倦中也立即爬了起來,披著外衣在臥榻上接見靖王。信使則跪在外間門邊,隨時等候傳問。
“好!朕這就放心了,”梁帝展信細讀。臉上的皺紋慢慢舒展開來,“蒙卿動作神速。留守禁軍已全部收歸他的控製。宮防也已重新整備,隨時可候朕回京……咦“怎麽了?”
“……夏江逃獄了……”
靖王眉間一跳:“怎麽會?”
“是趁著蒙卿剛剛入京與譽王對恃.wap,16K.Cn.情況比較混亂時逃的。後麵還附著刑部走失獄犯的請罪折子。”梁帝的表情突轉陰狠,“此賊辜負皇恩,比譽王還令朕難以寬宥,立即發下海捕文書,死的活的無所謂,一定要給朕抓回來!”
“是。”
“你又要辛苦了,今日安排一下,明日回鑾。”
靖王清楚梁帝此刻急於回到帝都的心情,立即道:“父皇放心,孩兒這就去安排,明日一定可以起程。”
“好,好。”梁帝露出慈愛地笑容,“既然快回京了,你有什麽想要的封賞,也抽空多想想。”
靖王淡淡道:“何必多想,父皇賞什麽就是賞什麽,孩兒想得多了,就逾了本份。”
梁帝深深看他一眼,又仰首笑了一陣,看起來甚是歡快,“朕就喜歡你這個不強求的脾氣,實在象你母親。先忙去吧,今日不必再進來請安了。”
靖王叩首退出後,梁帝又歪在床頭沉思了一陣,道:“召紀
高湛忙出去傳旨。由於此處不比帝都禁苑,紀王未及片刻便趕了進來,在榻前行了禮。
“坐吧,有事跟你商量。”梁帝指了指身邊地矮椅,“這次叛亂是譽王發起的,你知道吧?”
“臣弟知道。徐安謨已主動招了,再說除了譽王,其他皇子都隨駕在此,京裏皇後……也一向是偏愛譽王地……”
“景桓已經讓朕寒心了,枉朕還曾經對他有所期許,可他呢?手段沒有手段,心誌沒有心誌,做出事來汙七八糟地,現在竟至於謀逆,朕實在不能再繼續容忍。”梁帝的表情甚是痛心疾首,手指揉著額頭,很不舒服地樣子,“可說到底,畢竟是朕的兒子,思來想去,心裏還是痛的……”
紀王忙勸道:“皇兄,事已至此,還是保重龍體為上……”
“先不說這個。”梁帝坐起身來,看著自己的弟弟,“如今太子已廢,譽王更是罪無可赦,你看將來這儲君之位,應該歸於何人?”
紀王頓時嚇得魂不附體,伏地道:“此乃陛下聖心獨斷之事,臣弟不敢置言。”
“家常問問,也值得你這般緊張?”梁帝笑著伸手拉他起來,“你覺得靖王如何?紀王斟酌了一下,慢慢回道:“靖王……仁孝德厚,赤誠忠勇,可為……眾皇子楷模……”
梁帝眸色深沉地看著窗外,良久後,似乎從胸腔深處吐出一聲歎息,“其實,景琰並不是朕最優秀的那個兒子……你不覺得嗎?”
紀王戰戰兢兢。大氣也不敢出。
“可是景琰有景琰的好處,他知道收斂,這一點跟……跟景禹不一樣。也許和他母親的性情有關吧。”梁帝似乎並沒打算真要紀王說什麽,視線仍保持在原點。“這次救駕,景琰趕來的時候禁軍差不多已無戰力,獵宮其實都在他地掌握之中,但他卻二話沒說就繳還了兵符,當時還讓朕覺得甚是意外……”
“意外?”
“朕還以為。他總會提點什麽,至少應該暗示點什麽。”
紀王勉強笑了笑,“景琰好象不是那樣性情的人。”
“離開九安山還京之後,局勢就會重新回到朕的掌握之中。可方才朕試探了一下,景琰好象並沒有想要延遲回鑾地意思。”梁帝向紀王*近一點,壓低聲音道,“你說,他到底對東宮之位有沒有想法?”
紀王微微一震,笑得有些尷尬。“何止是景琰,隻要身為皇子的,要說誰對東宮之位沒有想法。那一定是假地。”
“哦?”梁帝瞟過來一眼,“你也是皇子。你有什麽想法?”
紀王這次的笑容倒很輕鬆。“臣弟才不是皇子,臣弟是皇弟。那是不一樣的。”
梁帝哈哈笑了起來,用力拍著弟弟的肩膀,“你啊,你就是生的晚了些。不過也虧了還有你,朕才有個商量地人。擦擦汗,吃塊點心,緊張什麽呢?朕還不夠疼你,不夠縱容你的?”
紀王也跟著“嘿嘿”了兩聲,在盤中隨意揀了塊絞絲糕填進嘴裏,嚼了兩口,讚道:“是貴妃娘娘的手藝吧?皇兄近來都不肯賜給臣弟了,非要進來才吃得到。”
“好好好,你喜歡,你就包起來帶走。貴妃還在朕身邊,朕不愁沒得吃。”梁帝展開滿麵笑紋,眼尾卻又突然一掃高湛,道,“叫淮王、豫王進來。”
紀王一愣,忙道:“那臣弟就先……”
“你別忙,吃你的吧。”梁帝臉上的笑意漸漸沉澱,轉換成更為深沉凝重的表情,“你不是說但凡皇子都有想法嗎?朕想聽聽他們兩個的想法。”
紀王幾乎噎了一下,忙端起茶杯,悄悄衝了下去。
不多時淮王和豫王進來,請安行禮完畢,梁帝也先笑眯眯地賞點心吃,可人家還沒吞下去,他就突然問了一句:“靖王當太子,你們有什麽意見嗎?”
紀王趕緊遞茶杯給兩位可憐的皇子,看他們又嗆又咳地亂了一陣後,全都伏地叩首,呐呐不敢多言。
“怎麽,你們有異議?”
“兒臣不敢……”豫王膽子略大些,定了定神道,“靖王沒什麽挑的,父皇覺得合適,兒臣們就覺得合適。”
“太子和譽王已不必再提,要是靖王不當太子,就得在你們兩個中間選……”梁帝沉沉地視線落在兩個兒子身上,“你們沒什麽想法嗎?”臣……無德無能,隻求能在父皇膝前盡、盡孝,別無他想。”豫王叩首表白,淮王趕緊附和。
“可是……”梁帝語調悠悠地道,“你們序齒較長,本應位列靖王之前啊?”
豫王一時哽住,趕緊拉了拉讀書較多的淮王,淮王結結巴巴地道:“兒臣們……都、都不是嫡子,年齒相差也、也不多,自然是父皇您……擇賢而立……“
“好一個擇賢而立,”梁帝溫和地笑了起來,“若論賢孝,靖王確實當之無愧。你們兩個有這份心胸,朕也很寬慰。起來起來,本來是賞你們吃點心的,順便問問罷了。吃吧吃吧,朕也困了,你們把這盤子吃完了,進去給貴妃叩頭請安。”
命兩皇子專門去拜貴妃,這個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不過豫王淮王雖不攪朝局,判斷力還是有地,早就料到了今天,倒也不意外,匆匆忙忙把幾塊點心吞下去,朝已倒下小眠的梁帝叩拜已畢,便奉命進到裏間去了。
紀王悄悄退出來,命人去備馬,想出宮散散心,剛走到外殿門前,遙遙望見靖王正帶著一批文武諸臣走過,大約是去安排起駕諸事,看那沉穩自信地氣勢,儼然已有主君風度。
“原來江山最後是他地……”紀王喃喃自語了一句,突然想起當年英姿飛揚、眾望所歸的皇長子,心中不禁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見過紀王爺……”身後突然傳來語聲,令紀王一驚回首。
麵前站著一個白裘青衫地文士,身形單薄,麵有病容,看起來似乎柔脆無害,但卻是這天下最讓人不敢輕視的人。
“對了,麒麟才子也是他的……”在微微的怔忡中,紀王在心裏這樣對自己說著。他跟梅長蘇沒有直接交往,不過卻認得他。現在京城裏有點身份的人,幾乎已經找不出不認得這位蘇先生的了。
“王爺是要出去嗎?”
“是啊。蘇先生好象身體不豫?”
“有勞王爺垂問,睡了一天,想起來走走,聽說明日就要回鑾?”
“不錯,回到帝都,諸事可定,先生也可以放心了。”紀王爺淡淡笑著。
梅長蘇隨之一笑,眸色柔和,“其實靖王殿下,一直想要跟王爺道個謝,隻是波亂紛紛,不太方便罷了。”
“謝我什麽?”紀王不由笑道,“我萬事看心不看人的,有何可謝梅長蘇凝望他良久,慢慢躬下身去:“殿下多謝王爺相救庭生,若非王爺當年一點慈念,他隻怕難以降生在這人間……”
紀王全身一顫,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仿佛有什麽即將翻湧而出的東西在表皮下滾動著,於眉宇之間激起悲涼與哀淒的波紋。
“這個,就更不用謝了……本來都是一家人,誰跟誰不是骨肉呢?”
說完這句話後,這位瀟灑閑淡一生的王爺轉身而去,袖袍在山風中翩亂飛舞,留下了一個黯然無奈的背影。
第一百五十二章 還京
原本預定在四月十五日的春獵回程,因慶曆軍作亂,延遲到了四月下旬。來時護駕的三千禁軍隻餘數百,還有少數比較不幸的隨駕宗室與臣子死於那最後的血腥一夜。在梁帝的一生中,他曾經經曆過兩次這種規模的叛亂,前一次他是進攻者,而這一次他成為了別人的目標。兩次的勝者都是他,第一次他贏得了皇位,第二次卻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自己贏了什麽。
至於十三年前掀起滔天巨浪,最後以數萬人的鮮血為結局的那樁所謂的“祁王謀逆案”,現在仔細想來,其實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真正的劍影閃過天子的眼睫。這一點在老皇用顫抖的視線看著身邊殘落的禁軍時,感覺尤為強烈。
在帝都城外迎候天子回鑾的,是以留守的中書令為首的文武眾臣,沒有皇後,沒有譽王,蒙摯率兩千禁軍立即接手了梁帝周圍的防衛,所有紀城軍撤出京城,在郊外紮營,等待受賞後再回原駐地。
至此,梁帝才算是終於安下了心,開始準備發動他醞釀了一路的風暴。
與潛逃在外的夏江不同,譽王根本沒打算逃,皇後也沒有逃。因為他們沒有逃亡的能力,離開了京城的富貴尊榮,他們甚至無法生存。
梁帝回鑾的第二天,譽王滿門成為了本朝第二個住進“寒字號”牢房的皇族,不知他囚衣鐵索蜷縮在石製地板上時,可曾有想起過他那個在重鐐下也未曾低頭的長兄。
因靜貴妃的懇請,言皇後沒有被列為同逆叛黨,但身為留鎮京師之人。她沒有阻止過譽王的任何行動,還曾下詔鉗製禁軍,“被蒙弊”三個字無法洗脫她所有的罪名。廢位已是難以避免地處置。言闕上表請求削去言氏曆代封爵與尊位,以示贖罪。梁帝不知因為什麽,竟然沒有允準,折子被留中之後便如同消失了一般毫無回音。內廷在五月初向所有京爵子弟們發放獵祭例賞時,言豫津仍然得到了他的那一份。對言氏的保全令許多本身沒有明顯黨附譽王,但因是言太師故舊門生而暗中支持他地臣子們鬆了一口氣。最終為判定為譽王同黨的共計二十七名,其中三品以上隻有兩人,雖然留守諸臣都因察逆不周被全體罰俸懲處,但淌過京都街道地血色,到底比預想中的要淡多了。
塵封了十三年,幾乎已刻意被人們遺忘的那樁舊案,此時也難免被很多老臣從記憶的深處翻了出來逐一對比,暗暗慨歎歲月光陰的消磨,可以將一隻狠辣無情地鐵腕。浸潤得如此柔軟。
但是對於處於風暴正中心的譽王來說,他可一點兒都沒有感受到父皇的仁慈。他很後悔,後悔當初不該輕信那個麒麟才子。後悔在夏江的鼓動下破釜沉舟。但他同時又很清楚,即使事情重新來過一遍。他也依然會做同樣的選擇。因為對於皇位的野心和執念已經浸入了他的血液和骨髓,成為他人生最主要的動力和目標。他永遠不能象豫王和淮王一樣,伏在另一個兄弟的腳下,向他俯身稱臣。
現在他輸了,結局就隻有死。一路看小說網16K.CN而這種死還跟當年地長兄不一樣,他知道自己將被永遠地放逐在皇族祭享之外,無論多少個十三年過去,也不會有人想要來為他平反。
這不僅僅因為他無冤可平,而且因為他並不是那個笑睨天下、無人可及的蕭景禹。
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蕭景禹,即使是現在已隱隱將東宮之位握在手中的靖王,也隻能遙望一下那人當年地項背。
“你這裏也沒有找到夏江的蹤跡嗎?”在蘇宅裏,來訪地蒙摯恨恨地搖著頭,“他還真是個老孤狸,都怪我一時不察……“
“夏江落網是遲早地事,我不急,”梅長蘇歎息道,“我急的是夏冬姐姐,殿下已經求準了恩赦,到底什麽時候可以把人接出來?”
蒙摯這時已經知道了聶鋒之事,當然能夠理解梅長蘇地急迫心情,不過對於宮裏現在的狀況,他要更清楚一些,立即勸道:“你先安安心,恩赦也隻是赦死罪,從輕發落,並不是不發落。夏江謀叛逃匿,陛下對懸鏡司一門正在氣頭上,哪有那麽容易就把人弄出來的?靖王的勁兒要是使的過大,陛下說不定又要起疑,你不就因為這個,才不敢告訴靖王聶鋒等著的嗎?何況聶鋒現在已聽你解釋過這前前後後的因果,他也並沒有不安心,隻要夏冬最終沒事,多等一兩個月,也算好事多磨吧。”
對於他勸的這些道理,梅長蘇心裏其實是明白的,輕歎一聲沒有答言,目光轉到裏間的輕盈身影上,道:“宮羽,你別再弄了,去休息吧。”
正捧著個精巧香爐細細熏著紗帳的宮羽聞言垂下頭,頰邊飛過一抹紅雲,低聲道:“我想熏得均些,宗主夜間更好安眠“已經很好了。”梅長蘇溫言道,“我說過你不是我的侍女,不必這樣伺候我。”
蒙摯看著宮羽粉麵通紅的樣子,忙笑道:“宮姑娘搬進蘇宅了麽?我是覺得今天來,好象宅子裏跟平常不一樣了。”
“蒙大人取笑了。宅裏還是黎大哥他們打理,我哪敢插手。”宮羽蓮步盈盈從裏間走出,在梅長蘇前方約五步遠的地步停住,猶豫了一下,又*近兩步,低頭道:“宮羽剛才聽到宗主有煩難之事,倒想了一個主意,不知是否能為宗主解憂……”
“你是指夏冬的事?”
“是……”
“你有什麽主意,說來聽聽?”
“宮羽粗知易容之術,雖然想要長久瞞人,或者完全替換成另外一個人不太可能,但獄中光線昏暗。每日最多隻有獄卒巡視,倘或能成功瞞上幾天,也未可知……”
梅長蘇那般聰明。一聽就明白了,“你是說讓我們帶你進天牢。把你和夏冬交換一下?”
“是。聶將軍與聶夫人如此情深意重,他們想要早日相見的心情我是能夠想象的……可是聶夫人究竟什麽時候可以出獄現在還不能確定,不如就讓我進去替代幾日,至少可以讓他們先見上一麵,彼此說一說話……”
梅長蘇垂眸沉思了一下。徐徐問道:“你有把握嗎?”
“宮羽自信不會被人戳穿。”
“你和夏冬的身高不一樣吧?”
“要矮上幾分,不過我有特製的鞋子,可以把身材拔高一些,那就相差不多了。”
“你這個主意倒是可行……隻要那段時間小心不要讓夏冬被提審,大概是能瞞過去地……”梅長蘇凝目看向宮羽,“可是讓你替她進天牢,怕是要吃點苦了。”
被他這樣一看,宮羽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許多,輕聲道:“能為宗主分憂。宮羽不覺得苦……”
“這就好了,”蒙摯合掌一笑,“你心裏總懸著這件事情。我也擔心。我看宮姑娘這條計策不錯,雖是天牢。找借口進去探個監還是可以的。就這麽辦吧。我來安排,你就別管了。”
梅長蘇麵上也浮起淡淡地笑意。溫和地對宮羽道:“那就委屈你了,下去早點準備,到時候聽大統領的安排。”
“是。”宮羽抿著櫻唇,眸中閃過極歡悅地神情,蹲身微微一福,緩步退了出去。
蒙摯伸長脖子瞧著她迤邐而去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看梅長蘇,挑了挑眉道:“小殊啊,我已經算是一個很粗的人了,但我覺得連我都能看出來……”
“你還是繼續粗著的好。”梅長蘇冷冷甩過來一句,“大統領現在很閑嗎?靖王如今沒時間管巡防營了,叫你給歐陽激物色一個合適的搭檔,這事兒你辦好了沒有?”
“我薦了幾個,靖王覺得朱壽春不錯,他是我以前地副統領,絕對的實誠人,*得住。”蒙摯說著將頭湊了過來,壓低了聲音道,“還有個消息,內廷已經下旨給司天監占卜吉日了。估計再過兩天,這消息就會傳的滿城皆知。”
“立太子的吉日嗎?”梅長蘇淡淡一笑,“這也不算是意外。”
“雖不意外,到底是喜事,多年心願,一步步地近了,你也該高興高興。”蒙摯拍了拍他的肩膀,“陛下近來身體時常有恙,不能上朝。等立了太子,靖王就名正言順地監國了。你辛苦煎熬這些年,為了不就是這個嗎?怎麽還這樣悶悶的?”
梅長蘇默然不答,轉頭看向窗外,看到黎綱急匆匆地從院子外麵走進來,顯然是帶來了什麽訊息,不由眯了眯眼睛。
“宗主,黔州飛鴿傳來消息……”
“進來說。”
“是。”黎綱邁步而進,抱拳道,“稟宗主,謝玉死了。”
蒙摯頓時一驚,失聲問道:“怎麽死的?”
“官府結論是意外。他在采石場服苦役,坡上落石,將他砸死了。”
“這麽巧?”蒙摯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不過一想到他犯的那些罪孽,這樣死還真便宜他了。”
“是便宜了些,但他死了比活著有用。”梅長蘇地眸中閃過一絲冷酷無情的光芒,“夏江謀逆,老皇垂暮,新太子威望正高,想要重審赤焰舊案,這時候正好,隻不過差一個勾起來的契機而已。蒙摯心中一動,問道:“你是說……”
“謝玉是很惜命地人,他現在已脫了死罪,怎麽都不會願意把舊案翻出來,所以他活著沒用。我需要的契機,是蒞陽長公主手中,等他死了才有可能被拿出來地那份親筆供述。”
“我明白你地意思了。可是會不會急了一點?”蒙摯有些擔心地問道,“靖王現在還沒有冊立呢,我覺得再穩一穩比較好。”
梅長蘇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來,“蒙大哥,你忘了我們接的是飛鴿傳書了?謝玉現在是苦役犯,他地死訊最多通過驛馬慢傳,連加急的資格都沒有。從黔州這一路過來,等蒞陽長公主接到訊息,差不多也是一兩個月以後了,時間剛剛好。”
“哎呀!”蒙摯敲敲自己的頭,“沒錯,我想事情就是不細,你那個玲瓏心肝,確實沒人比得上。”
“這幾個月,必須要靜,要穩,靖王現在的地位不一樣了,朝政上更要多下功夫。好在經過這一兩年的調整,得心應手的臣子多了,局麵還不錯。”梅長蘇唇角輕輕上挑,麵有欣慰之色,“各地規設豐災年平倉的事情就辦得漂亮,現在誰還敢說靖王殿下不擅民政?”
“可說來也怪,”蒙摯聳了聳肩道,“他現在跟你一樣,明明這麽多高興事,可看起來人還是悶悶的。你悶是為了聶鋒身上的毒,他悶什麽悶?”
“你也替他想想,他現在身上擔子越來越重,難免會覺得疲累。”梅長蘇慨歎一聲,“我身邊還有你們可以說說心裏話,他身邊有誰呢?朝臣,部將,謀士……靜妃娘娘雖然可以寬解他,到底隔著宮禁啊。”
蒙摯被他這樣一說,不由呆了半天,心中甚是酸楚,有些話想要說,一看梅長蘇鬱鬱的麵容,又覺得說不出口。
“宗主,”門外突然響起甄平的聲音,“聶將軍醒了。”
梅長蘇頓時展眉一笑,拉住蒙摯的胳膊道:“走,我們去陪陪聶大哥,衛崢一直在他房裏,咱們再過去,他一定高
他難得的歡快,令蒙摯突然間一陣心神恍惚,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銀袍小將,滿臉燦爛笑容地叫著:“走,我們去找聶大哥,比箭!”可是隻短短一瞬,麵前的景象又重新清晰,隻有蒼白的臉和淺淡的笑容,絲毫不見舊時痕跡。
“小殊,”禁軍統領抓住他的肩膀,衝口而出,“我覺得……還是告訴靖王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路遇
刑部尚書蔡荃近來非常的忙,因為懸鏡司名存實亡之後,好幾樁未完的案子被移交了過來,而刑部曆來查案立案的手法和程序與懸鏡司根本完全不同,這些案子又俱是上奏過天聽,由梁帝親自發下來查勘的,接到手裏,個個都是燒紅的炭圓。不過蔡荃是個天生的強人,夏江從天牢逃脫,已令他憋了一口氣,現在分配到自己手裏的事情,就算再難啃他也一定要把它給啃下來。
好在他有靖王支持,手下也頗有幾個非常得用的人,時時去蘇宅跟麒麟才子談談,也經常能得到有益的建議,因此辛苦一個月下來,竟也卓有成效。
誰知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新任大理寺正卿葉士楨竟是那麽一個古怪而又挑剔的人,案卷移去複驗監察,竟被他一下子挑了好幾個漏洞出來,除了“行文不合規範,用詞模糊”這一條可以視之為沒事兒找事兒以外,其他的漏洞還真是實打實的,讓自上任後一向意氣風發未曾遇挫的蔡荃一時灰頭土臉,刑部上上下下也因此全體進入了知恥而後勇的狀態,誓要爭回這口氣來。那場麵按沈追的說法是,“都快瘋魔了……”
瘋魔自然有瘋魔的效果,第二次複察,葉士楨挑了半天也沒挑出什麽來,隻好加簽同印,轉了內廷。經過他這嚴格一關,梁帝自然滿意,原本打算另擇人選掌理懸鏡司的想法也順理成章地打消了,允準靖王著手裁撤,將其職權細分,部分並入大理寺,部分並入了刑部。
至此塵埃初定。年輕的刑部尚書剛鬆了一口氣,禁軍統領蒙摯就拎著兩個捕頭上門了。原來這兩人不忿於大理寺卿一向對刑部的刁難,這一日竟然乘著抓拿一名犯人的機會。故意去衝撞葉士楨地轎子,恰好被蒙摯遇到。提前攔住了,沒出什麽波亂,悄悄地拖到刑部衙門交給蔡荃處理,頓時把這位尚書大人氣得說不出話來。
召來全司上下嚴厲申明不得對大理寺抱有私怨後,蔡荃對蒙摯平息事態的做法也再三道謝。兩人以前並無私交。因為這件事聊了一陣子,發現彼此還算投契。剛好兩家府第相隔不遠,蔡荃又有大半個月食宿都在衙門裏沒有回去見過妻兒了,說著說著便決定一起坐刑部的馬車同行回府。
在路上他們又找到一個新話題,聊起了現在隻有客卿身份地那位蘇先生,正說的高興,蒙摯無意中朝紗窗外瞟了一眼,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蔡荃順著他地視線一看,也忍不住莞爾。隻見外麵熱鬧的街道上。戶部尚書沈追一身布衣便裝,懷裏抱著一個跟他的肚子一樣圓滾滾的西瓜,正在各個攤子上逛來逛去。時不時停下來跟攤主聊著什麽。
“沈尚書一向關注民生物價,確是好官。不過他抱個西瓜幹什麽?”蒙摯笑道。
“也許是才買的吧?”蔡荃也搖頭笑著。命車夫停下,兩人正打算下車去打個招呼。變故突然發生。
前麵一輛裝滿木材地馬車,捆繩意外斷裂,滿車碗口粗的圓木一下子全都滾落了下來,直衝沈追的方向砸來。其他的人都尖叫閃避開了,可沈追身體肥胖行動緩慢,蒙摯縱身飛撲過去也是遠水難救近火,眼見就要躲不過了,一道輕捷身影閃過,胖胖的戶部尚書頓時如麻袋般被人抄走,放在了一旁的街簷下。
“飛流!”蒙摯頓時一喜,“幸好你路過啊!”
蔡荃這時也已趕了過來,扶住好友。沈追驚魂稍定,忙過去向飛流道謝,可少年冰寒著一張俊秀的臉,隻“嗯”了一聲。由於近來常去蘇宅,蔡沈二人知道飛流的狀況,並不以為意,遊目四周看看,雖有許多攤子受損,現場亂成一片,但好在無人受傷,也算萬幸。那馬車的主人早已滿頭大汗,臉色煞白著,一會兒就被索賠地各個攤主給團團圍住。1——6——K——小——說——網
“飛流,你這是去哪裏?”蒙摯見大家隻是在爭論賠償的錢數,並無大的衝突,便沒有去管,轉頭笑著問少年。
飛流哼了一聲,扭過臉去不看他,禁軍統領也隻好苦笑。自從那天提議向靖王坦白惹小殊生氣之後,衛護蘇哥哥地飛流就把他當壞人,不肯再理他了。
不過想想也真奇怪,以前不論自己提出多麽錯誤的建議,小殊總是會耐著性子跟他解釋為什麽不可以,但是那一天他什麽都沒說,直接翻臉走人,表現得相當疲累而且情緒化。
所以每每思及,即使是自認為是粗人地蒙摯也會覺得有些忐忑不安。
“沈兄,你是不是受傷了?”蔡荃突然驚問。
“沒有啊……”
“那這紅地……”蔡荃伸手摸了摸,“哦,西
飛流歪過頭看了一眼,從懷裏摸出一塊碎銀子來塞給沈追,倒把戶部尚書弄得滿頭霧水:“這幹什麽?”
“賠你!”
在場三人瞬間全都繃緊了臉,拚命想要把即將爆發出來的大笑給繃回去,一直忍到肚子痛時,沈追才喘過氣來,把銀子放回少年手中:“飛流小哥,你救了我地命啊,打掉一個西瓜還要你賠我,我成什麽了?”
“我打掉!”飛流認真地道,“我賠!”好啦,沈大人收著吧,”蒙摯忍著笑道,“飛流家教太好了,你不收他要生氣的。”
沈追哭笑不得地看著再次被塞過來的碎銀,正要說話,旁邊突然傳來一個輕薄的聲音。
“小美人,這樣的玉手可不能碰辛辣之物啊,來來來,我來幫你揀……”
三人轉頭一看,隻見街沿邊被滾木撞倒的蔬菜攤旁。一個二八年紀的少女正在揀拾滾落地蒜頭。由於被陌生男子搭訕,她頓時紅了臉,雖是小家碧玉。細看確實是豔色驚人。
“真是美人啊……”蹲在她身旁的那個輕浮浪子,看穿戴應出於富貴人家。容貌其實生得還甚是英俊,不過一臉隨時準備流口水的樣子實在給他地形象減分,何況他接下來說的話更過份,“小娘子,請問芳名。你許了人家沒有啊?”
少女羞紅了玉顏,想要躲開,剛一轉身,卻又被那浪蕩公子攔住了去路,“別急著走嘛,我是不會唐突佳人地,咱們聊兩句吧?”
蔡荃實在有些看不下去,冷哼了一聲道:“青天白日的,這位公子收斂一點。”
那浪蕩公子桃花眼一挑。半側過身子看向這邊,口中道:“收斂什麽?我跟小美人說話,你嫉妒麽?”剛說到這裏。他一下子看見了飛流,眼睛頓時一亮。
“哇。這位小兄弟也好漂亮。看起來身體很結實嘛,來。讓我捏捏看……”
蒙摯等三人眼看著那浪蕩公子色迷迷湊了過來,伸手就想去摸飛流的臉,不由一齊挑了挑眉,心知馬上就可以看到空中飛人的精彩表演了。
不過接下來的一幕卻讓他們幾乎眼眶墜地,隻見飛流一雙薄唇抿得死緊,全身發僵地站在原地,竟然就這樣讓那浪蕩公子在他地臉上輕輕地捏了一爪。
“嗬嗬嗬,飛流好乖,好象又胖了一點,我早跟長蘇說過了,叫他不要那樣喂你,喂胖了就不漂亮了……”浪蕩公子正說著,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回過頭去,跌足歎道,“小美人呢?跑得真快……好久沒見過如此璞玉了,可惜啊可惜。”
“那邊!”飛流指了指一個方向。
“啊,還是我們小飛流最好了,那我追小美人去了,你去跟長蘇說,我可給他帶了一份厚禮來,他一定高興。晚上咱們再見。”說完輕扇一搖,拔足就飛奔遠去。
“這……這人……是誰啊?”沈追瞪著那還算瀟灑的背影,結結巴巴地問。
“聽起來好象是蘇先生的朋友……他也會交這樣的朋友?”蔡荃疑惑地擰起了眉。
可是蒙摯卻若有所思地看著那人並不算快速的步法,神色嚴肅。
飛流大概是被“晚上再見”這四個字打擊到了,呆了半天,突然扁一扁嘴,一閃人影便已消失,不知是回了蘇宅,還是逃去了其他地方。
他們兩個一走,留在現場的三人當然也不會再繼續這樣當街站著。本來蒙摯是與蔡荃一路的,可他對這個邂逅相遇的浪蕩公子起了興趣,打算跟過去瞧瞧,於是便突然想起了一個非去不可地約會,表示要告辭。恰好沈追也暗示蔡荃有話跟他說,於是大家客套分手,蒙摯一個人離去,而沈蔡二人反而一起上了刑部的馬車。
“你聽說了嗎?”車簾一放下沈追就急急地道,“司天監的吉日已經占卜了出來,太子加冕禮定在了六月十六。”
“真地?”蔡荃頓時麵露喜色,“這幾日我忙壞了,什麽消息都沒顧得上聽。這麽說靖王再過半個多月就是太子了……看來朝局有望啊!”是啊,隻希望這之前不要再出什麽波亂就好了……”
“怎麽這麽說?我看萬事齊備,能有什麽波亂?”
沈追看了他一眼,“你沒發現靖王殿下近來一直鬱鬱不樂,好象有什麽心事一樣嗎?”
“沒……我這一向都快忙暈了……殿下為什麽不悅?”
“我要知道還跟你商量?”沈追皺著兩道有些短粗的眉毛,“朝政平順,邊關沒有險情,看皇上地態度也是聖寵日隆,我實在想不出,殿下到底還有哪裏不足?”
蔡荃仰頭想了半日,也想不出,道:“會不會是病了?”
“前日才聽說他在禦苑降伏南境送來地一匹烈馬,哪裏會是病了……”
“那也許是即將成為儲君,心裏到底有些惶恐吧……”
沈追默然半晌,道:“還是不象……但無緣無故的,又不知該如何問他。隻希望加冕之後,也許能好一些。如今太子冊立之事已定,譽王賜死地詔書隻怕這幾日也要頒下來了。聽說他連日上書悔罪請求免死。陛下都沒有允準。”
“興兵謀叛,怎麽可能免死?”蔡荃搖頭道。“譽王自己心裏也應該明白才是。他冒的這個險,贏,便是天下,輸,便一敗塗地。哪有第三條路?”
“這樣想來,竟還是先輸在他手裏地前太子好些,”沈追感慨道,“雖然幽囚外地,不近帝都,到底保了一家性命。這幸與不幸之間,真的很難定論啊。”
蔡荃突然眯起了眼睛,慢慢道:“你說……殿下的心事,會不會是為了當年地祁王?”
沈追嚇了一跳。一時忘了兩人在馬車上,本能地左右看看:“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同是逆案,因為這樁想起了那樁有什麽稀奇的?”蔡荃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何至於這麽緊張?”
“你是不知道……”沈追籲一口氣,“當年祁王案時帝都幾乎血流成河。半朝地文武大臣求情作保。事情反而越保越糟,人殺了一批又一批。好幾個府第被連鍋給端了,我母親當時進宮,親眼看見榮寵一時的宸妃娘娘,死時竟是被一匹白綾裹了抬出去的……自那以後的這些年來,誰敢輕易提起祁王?”
沈追是清河郡主之子,位近宗室,他對當年的血腥慘狀自然比彼時還是地方小吏地蔡荃要清楚得多,剛剛簡單說了那麽兩句,竟似有些寒栗的感覺。蔡荃怔了半天,神色突轉凝重,肅然道:“可是祁王一案,是夏江主查的吧?”
沈追一凜,立即領會到了他的意思,也擰起了雙眉。
“靖王殿下一向對祁王案有異議,這個態度盡人皆知,他也為此被壓製了十年,時常連京城都呆不下去。如果主查祁王案的人自己謀逆,殿下的心裏怎麽可能會沒有想法?”蔡荃正色道,“我想他近來心事重重,多半是在考慮要不要向陛下提議重審祁王案。”
“千萬不能!”沈追冷汗都下來了,“冊立之事尚未行,如果惹惱了陛下就麻煩了。祁王案雖是夏江主查,但最終處置成那個樣子的人畢竟是陛下。若無強有力的證據而要求重審,陛下隻會認為他自恃新功,無端翻弄舊事。你是知道的,陛下最痛恨地是什麽?就是意圖貶低君威!要重審祁王逆案,不就擺明了認為陛下當年是犯了大錯嗎?陛下絕不會容忍的!”
“可是……”蔡荃堅持道,“從夏江謀逆就可以看出,也許當年的真相……”
“你怎麽還沒懂?”沈追沒好氣地道,“什麽是真相?你以為十三年前就沒有人對真相有所質疑嗎?可結果呢,或貶謫出京,或人頭落地,或者……乖乖地閉口不言。也許對陛下來說,祁王當時是不是真地反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旦想反地話,隨時都可以反!”
蔡荃是第一次聽到這樣地論調,不由地全身一陣發麻,看著沈追半天說不出話來。
“總之,單憑夏江謀逆就推測當年是冤案,這個理由不夠,”沈追又放緩了語氣,神情有些無奈,“我想靖王殿下大概也是想到這一層,才這般鬱鬱不樂的吧……”
蔡荃目光沉沉地看著車頂,冷冷地道:“若我是靖王殿下,我也不會罷休地。”
“你說什麽?”沈追沒太聽懂,詫異地看向他。
“什麽叫做想反的話隨時都可以反?就因為這個,數萬的人頭便要落地?”蔡荃說著說著竟激憤起來,“天子之責,在於撫育萬民,天子之威,在於仁德懿範。並無反跡卻要疑人有反心,天子的胸襟如此,為臣者何來霽月光風?我原本還以為靖王為祁王不平,隻為他們兩兄弟情義甚深,今日聽你這樣一說,竟然……”
“好啦,”沈追一把捂住了好友的嘴,“當我什麽都沒說。不過看你都憤憤不平的樣子,我更能明白殿下的心情了。但急也不能急在這會兒,等將來……那個時候到了,什麽辦不成?咱們還是要找個機會勸勸殿下不要魯莽行事才好。”
“要勸你去勸,我不去。”
“好,你就當你的耿臣吧,我圓滑,我自己去勸。”沈追雖然賭氣這樣說,但想了想還是不妥,“我去也不合適,不如哪天請蘇先生勸勸吧。他這次隨殿下春獵,同經叛亂危局,聽靖王府的人說殿下現在對他禮敬有加。這人口才又好,他若肯出麵勸阻,殿下一定會聽。”
蔡荃其實心裏還是知道沈追的觀點是比他更合時宜的,僵持了一下,最後也“嗯”了一聲。
馬車外,此時恰好經過昔日的譽王府。透過紗窗看去,那曾經赫赫揚揚的親王府第,如今已敗落蒙塵。兩位尚書大人想起剛剛的討論,突覺世事白雲蒼狗,不由對視一眼,同時發出了一聲長歎。
第一百五十四章 藺晨
蒙摯等人在大街上偶遇的那個輕薄浪子,毫無疑問就是飛流提也不願意多提的藺晨哥哥。他追著小美人去後直到天黑都沒見人影,不過梅長蘇一看飛流蹲在屋角寒著臉的樣子,就很了然地對黎綱說:“大概藺晨到了……”
於是蘇宅的管家趕著去收拾了一間客房出來,甄平在旁邊抱怨道:“他明知宗主在等他,幹嘛不直接過來?”
“因為宗主大人一直在這兒,小美人不追的話就要跑掉了啊……”一個聲音似從天外飛來,燭影微晃間,修長的身形逆光出現在窗前,瀟灑無比地搖著折扇。
“宗主在南屋病人那裏,你快過去吧。”甄平衝著窗外道。
“你們幫我叫吉嬸煮碗粉子蛋過來,我還沒吃晚飯呢……”最後那幾個字的尾音已經模糊,飄啊蕩的飄向了南邊。
梅長蘇正在聶鋒床前坐著,衛崢陪在他身側。藺晨一進來,他就頭也不回地微笑道:“聶大哥,蒙古大夫來了,讓他給你診診脈,聽聽他怎麽胡說八道吧。”
“太過分了,你一封書信,我跑斷了腿從南楚跑過來,結果就這待遇?”藺晨垮下雙肩,搖頭歎道,“過雲南的時候,聶鐸哭著鬧著要跟我一起來,為了幫你擺平他我容易嗎?今天也是,辛苦到現在還餓著肚子呢。”
“你還餓著?”梅長蘇笑道,“那太好了,快診脈,診不出不許吃飯。”
“狠,你狠。”藺晨無奈地走上前來。抓起一隻手腕,還沒摸到脈門呢,就被一把甩掉。
“我讓你診他的脈。不是我的。”
“我看你也該診診了,”藺晨俯下身端詳他。“可以想象晏大夫這一年日子不好過。”
梅長蘇伸手將藺晨拉到床前,按坐下去,道:“藺公子,您別跟我鬧了,快看看病人吧。”
藺晨展顏一笑。伸手捋了捋聶鋒的袖子,按住他左腕,短短地診了片刻,又仔細察看了他指甲、耳後、眼白、舌苔等處,這才輕輕吐了一口氣,示意梅長蘇跟他到外間來。
“怎麽樣?”
“樣子雖然可怖,但毒性隻有三層,不算什麽。”
梅長蘇用眼尾瞟了瞟他:“你可從來沒真正動手解過這種毒,到底行不行啊?”
“哈。”藺晨高挑起雙眉,“這麽信不過我,幹嘛叫我過來?”
“要是我能找到老閣主。誰樂意叫你來?”梅長蘇回頭問道,“飛流。你樂意嗎?”
蹲在屋角的少年使勁地搖著頭。1——6——K小說網
藺晨笑了起來。“好吧,我承認如果是你當年那種程度地毒。我確實未必解得了,不過這個人嘛,還是沒什麽問題的。可是……你自然知道……該選哪種解法,必須要跟他說清楚,讓他自己拿個主意。”
梅長蘇倦意濃濃地閉上了眼睛,輕聲道:“既然這樣,那就明天再說吧。明天他妻子也會過來,讓他們夫妻商量一下也好。”
藺晨深深地看他一眼,似要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聳肩一笑,改了話題,“我這次給你帶了禮物來,飛流有沒跟你說?”
梅長蘇徐徐睜開雙眼,羽眉微微上挑“看來是沒說……飛流!你不乖哦,晨哥哥要把你用蓖麻葉包著裝進木桶,從山坡上往下滾……”
“好啦,”梅長蘇沒好氣地擊了他一肘,“別逗他了。你帶了什麽,這樣獻寶?”
“嗬嗬,”藺晨做了一個雙手奉上的姿勢,“一個美人!”
梅長蘇轉身就走向了院中,藺晨一邊追一邊道:“這不是普通地美人,你是認識她的!”剛說到這裏,他眼尾瞄見宮羽悄悄從屋裏走出來,似乎正在留心這邊地動靜,不由放聲大笑道:“宮羽,你不用緊張,憑她是什麽樣的美人,也不能跟你相比,就算長蘇在意這個美人,那也是為了別的緣由……”
聽他這樣一說,梅長蘇心頭一動,立即停下腳步,轉過頭來:“你抓到了秦般若?”“對美人怎麽能用抓這個字?”藺晨不滿地道,“我剛過雲南,恰好碰見她自己撞進我的網裏,順勢輕柔地一收,就把她給請了過來。”
“她知道夏江的去向嗎?”
“本來她是跟夏江一起逃地,可是中途夏江嫌她累贅,就丟下她自己一個人走了,到什麽地方去了她也隻能大概指一個方向。不過現在四境已封,夏江就算有再大的本事,這天羅地網他也掙脫不了。我現在已經捕到了一些線索,正讓下頭追蹤呢。”
梅長蘇凝思沉吟,半晌方輕輕“嗯”了一聲。
“長蘇,”藺晨傾過身來,半是嘻笑半是認真地問道,“我倒想問問,靖王執政後,你想要如何清理滑族?說到底,秦般若不過是他們中間的一員,不可否認滑族還有一部分人仍然抱著複國之念。站在他們的立場上來看,那也是他們的正義,不是嗎?”
梅長蘇冷笑一聲,語調冰寒入骨,“他們的複國之誌,我很感佩,卻也不會因此手軟。當年父帥滅滑,有當時的情境,我是不會去跟滑族人辯什麽對錯的。隻不過……現在我大梁境內,有象滑族這樣被吞滅過來的,也有象夜秦這樣地屬國,跟周鄰的幾個大國存在同樣的問題。南楚今年正在平定地緬夷,不也是歸而複叛的嗎?靖王掌政之後,這也是他需要平定和翻越地障礙,為君為皇地日子,隻怕也不會輕鬆。”
“你這個心啊,真是操得長遠,”藺晨晃了晃腦袋道。“我爹當初叮囑你的話,看來你是一句也沒放在心上。我管不了你了,我要去吃飯。餓死了,吉嬸煮地蛋呢?怎麽還不端來?”
他最後一句喊得格外高聲。所以立即有一個亮亮的嗓門答了一句:“放在堂屋呢,自己過來吃!”藺晨一聽,頓時滿臉放光,開開心心地過去了。宮羽這時方才慢慢走近,低聲道:“宗主。大統領已安排妥當,明日宮羽就要暫別。到了牢裏,宮羽一定時時謹慎,決不會出什麽差錯,請宗主放心。”
梅長蘇點點頭,淡淡地道:“我對你一向放心,早些歇息吧。”這樣簡短一句後,他便立即轉身又回到聶鋒房中去了。
宮羽在院中獨自癡癡站了許久,晚間漸起地風露幾乎已浸濕了她的雲鬟。她仍是一動不動。吃飽喝足的藺晨從廊下過來,默默看了她一陣,道:“宮羽。彈首曲子吧。”
美人星眸柔柔一轉,似有潤潤地微光閃過。月影下她低頭緩步回房。未幾。縷縷琴音響起。
靜夜之中,曲調哀婉自然。雖然清緩無奇,卻又令人平生一股落花流水的茫然,勾起無限相思情腸。
可是聶鋒房間緊閉地門窗,卻自始至終都未曾再打開過第二日一早,宮羽便按照與蒙摯定好的計劃,喬裝出門。蘇宅中的人或焦急或閑淡地等待著,到了近午時分,一輛馬車從側門駛入,剛剛停穩,蒙摯便當先跳了下來,伸手給後麵,可夏冬並不需要他的幫助,她連轅木都沒有扶一下,就自己跳到了地麵,身姿依然如往日般傲然挺立,沒有絲毫委頓之態。
黎綱引他們進了主院,先請夏冬洗去麵上偽裝,梅長蘇這時親自出來,陪著她進了南屋。
聶鋒坐在*窗的一張椅子上曬著太陽,夏冬進來時,他很快就抱住了頭,不敢去看她。衛崢扶著他地肩低聲勸了一陣,也未能勸得他動上一動,最後也隻好無奈地向夏冬苦笑了一下。
可是夏冬並沒有看到他的苦笑,從一進來開始,她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座椅上的那個人,雖然從外形上來看,他幾乎不能被稱為一個人。
滿身滿臉的白毛,腫漲變形的身軀,顫抖著蜷曲的姿態,沒有任何一點,可以讓她聯想到自己那個英武豪氣,仿佛可以吞吐風雲的丈夫。
但那是活的。
比起十三年前擺在自己麵前地那些殘碎骨骸,麵前的這個,至少還是活的。
夏冬地眼中落下了淚滴,但唇邊卻浮起微笑。她走到聶鋒身邊,蹲下身子,什麽話也沒說,便將他緊緊抱在了自己的懷中。
在這一刻,她甚至沒有去想過懷疑,沒有先去查驗一下他腕間地銀環。也許在蒙摯向她說明地那一瞬間,她就已經迫不及待的相信了這個好消息。
無聲地擁抱,滾燙的淚水,胸腔中砰砰合拍的心跳,還有那失而複得的惶恐。這一切使得夏冬有些暈眩,暈眩到閉上了眼睛,就不敢再次睜開。
良久之後,有個人輕輕咳了一聲。“聶將軍,聶夫人,不是我煞風景……兩位以後還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體會重逢之喜,不過現在,能否聽我這個蒙古大夫說一說關於火寒之毒的事夏冬定了定神,緩緩放開了懷裏的丈夫。衛崢搬來一張圓凳,讓兩人緊挨在一起坐下。蒙摯也在近旁找了個位置,隻有梅長蘇反而坐到了屋角。
“火寒之毒,為天下第一奇毒。奇就奇在它既可救命,又可奪命,更能置人於地獄般的折磨之中。”藺晨娓娓說著,語調平淡,“當年聶將軍全身燒傷,火毒攻心,本已無生理,但恰巧跌入雪窩之中,被寒蚧蟲咬噬全身,這才保住了性命。此蟲隻有梅嶺附近才有,絕魂穀與梅嶺北穀隻有一壁之隔,也生長著少許。它們專食焦肉,同時吐出毒素,以冰寒之氣扼住了火毒,從而形成一種新的奇毒,那便是火寒之毒。”
他雖然說的談然,但此毒的奇怖之處大家已然看到,不僅夏冬全身顫抖,連蒙摯也不禁麵上變色。
“身中火寒之毒的人,骨骼變形,皮肉腫漲,周身上下會長滿白毛,而且舌根僵硬,不能言語。每日毒性發作數次,發作時須吸食血液方能平息,且以人血為佳。雖然此毒可以苟延性命,不發作時體力也如常,但這樣的折磨,也許並不比死了更幹淨。”藺晨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著聶鋒,“聶將軍能堅忍這些年,心誌實非常人所及,在下敬服。”
“此毒可解麽?”夏冬握緊了丈夫的手,急急問道。
“可以解。”藺晨很幹脆地道,“有兩種解法,一種是徹底地解,一種是不徹底地解,你們必須選其中的一種。”
“我們當然要徹底的那種解法啊。”夏冬毫不遲疑地道。
藺晨深深地看了她半日,輕歎一聲道:“等我說明完了這兩種解法的不同之處,聶夫人再選好嗎?”
第一百五十五章 選擇
聽出藺晨的語中深意,夏冬心頭一凜,不由將聶鋒的手握得更緊。
“要解火寒之毒,過程非常痛苦。簡單地說,必須削皮挫骨。”藺晨看向聶鋒道,“聶將軍是鐵漢子,這個苦當然受得住,隻不過……如果要徹底地解,須將火毒寒毒碎骨重塑而出,之後至少臥床一年,用於骨肌再生。此種解法的好處是解毒後的容顏與常人無異,舌苔恢複柔軟,可以正常說話,不過樣貌與以前是大不一樣了。”
“這沒關係啊,”夏冬鬆了一口氣,“樣貌變了,不是什麽大事。”
“我還沒說完。”藺晨垂下雙眼,“這樣碎骨拔毒,對身體傷害極大,不僅內息全摧,再無半點武力,而且從此多病多傷,時時複發寒疾,不能享常人之壽。”
夏冬的嘴唇剛顫抖了一下,蒙摯已跳了起來,大聲道:“你說什麽?”
“人的身體,總是有無法承受的極限。徹底地拔除火寒之毒,其實就是拿命在換。不過解毒之後若能好好保養,活到四十歲應該沒有問題……”
蒙摯的臉色此刻幾乎已經黑中透青,兩道灼灼地目光死死地盯在梅長蘇臉上,那樣子竟好象是在看仇人一樣。
夏冬覺得有些詫異,不由問道:“蒙大人,你怎麽了?”
“我怎麽了?”蒙摯喘著粗氣將視線移回到衛崢身上,“你……還有聶鐸……你們守在他身邊是幹什麽的?你們就這樣眼睜睜讓他胡來?”
衛崢拚命忍著眼中的淚水,一張臉幾乎已扭曲地變形,但麵對蒙摯地質問,他卻半個字也沒有辯解。
“蒙大哥……”梅長蘇低低叫了一聲。
“你還想說什麽?”蒙摯怒氣衝衝地吼了一句。“是誰告訴我隻是身子虛養養就好的?這樣了你還跑到京城上上下下地折騰?你的命你不放在心上,可我們……我們……”
話吼到這裏,鐵打般地一個漢子。竟一下子哽住了,兩眼紅得象血。藺晨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淡淡道:“你罵也沒用。他是多有主見的一個人啊,衛崢也好,你也好,誰攔得住他?”
“你少廢話了,”梅長蘇冷冷地瞟了藺晨一眼。“快把你的話說完。”
“好。”藺晨深吸一口氣,道,“下麵說說不徹底地解。這個解法原理上差不多,隻是將毒性保留控製一下,不傷人體根本。解後可保毒性不象現在這樣發作,不須再飲血,身體雖不能恢複到武人體魄,但與常人無異,可享天年。隻不過。全身白毛不能盡退,舌苔的僵硬也無法盡解,說不清楚話。”
梅長蘇忙道:“他地毒性輕些。稍微說些簡單的音節,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我盡力。但常人一樣說話是絕不可能的。”
“容貌上呢?”
“比現在當然要稍好一些。”
夏冬怔怔地聽完。慢慢轉過頭來凝視丈夫。兩人目光交織,各自心中複雜的情愫。已通過眼底流入了對方地心頭。
他們知道,要相依相伴更加的長久,總不能強求完滿。
“即使是你現在的樣子,我也覺得很好,”夏冬微笑著撫平聶鋒臉上的長毛,“鋒哥,為了多陪我幾年,你忍耐一下好嗎?”
梅長蘇目光柔和地看著*在一起的夫妻二人,長長鬆了一口氣,對藺晨道:“既然他們決定了,你就快做準備吧。你教飛流的熙陽訣他已經練得很好了,到時候也可以讓他幫忙。”
“這是蒙古大夫的事,你別指手劃腳的,”藺晨把頭一仰,用下巴指了指蒙摯,“那個才是你的事,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讓他這麽瞪著你?”
聶鋒這時也“嗬嗬”兩聲,有些著急地起身向梅長蘇走去,抓住他輕輕搖了搖。一路看夏冬不明所以,一麵跟在後麵攙扶,一麵問道:“怎麽了?”
梅長蘇笑了笑,反手握住聶鋒地手臂,安慰道:“你別管太多,我的情形跟你不一樣,現在很好。”
“是不一樣,”藺晨涼涼地道,“你當年比他現在更……”
“你給我閉嘴!”梅長蘇霍然回身,怒道,“太閑的話滾出去玩,這裏沒你地事了!”
“好好好,”藺晨抬起手做安撫狀,“我滾就是了。象你這樣背不動了還什麽都要背的樣子,我以為我就喜歡看?其實這世上最任性地一個人就是你了,自己不覺得麽?”
“藺公子,”衛崢皺著臉拉了拉藺晨地胳膊,“你別總跟少帥吵,少帥有少帥的難處。”
“他是你地少帥,又不是我的。對我來說,他就是梅長蘇。”藺晨的唇邊一直保持著一絲笑紋,但眼睛裏卻毫無笑意,“我一直幫你,是盡朋友之責,要了你的心願,可不是幫你自殺的。”
梅長蘇沒有理他,隻對聶鋒道:“聶大哥,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接著便轉身,看了看藺晨和蒙摯,道:“兩位請出來,我們到那邊談。”
藺晨聳了聳肩道:“不用跟我談,我發發牢騷罷了,什麽時候能拗過你?外麵太陽好,我先曬曬去,明兒還要奉您的命,替他解毒呢。”說著甩了甩手,悠悠然地向外走去,走到外間時還順手拉住了飛流,一麵揉著他的頭發,一麵將他一起拖走。
蒙摯沒有他這般閑適的表現,跟在梅長蘇身後一起出去時,一直陰著臉。被留在室內的三個人沉默了大半天,夏冬才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衛崢……你剛才喊他什麽?少帥?”
衛崢低下頭,抿緊了嘴唇“可你隻有一個少帥……”夏冬轉到了他的前麵,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你是那個意思嗎?”
衛崢仍然沒有回答。但聶鋒從後麵過來,展臂攬住夏冬,用力抱了抱。
“天哪……”夏冬麵色如雪。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不過身為女子,她所想到地第一件事顯然跟男人們不同。“那……霓凰……”
衛崢慢慢將頭轉過一邊。當初為了霓凰,他曾經狠狠地揍過聶鐸一頓,當然也因此被林殊極其嚴厲地斥罵,可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根本不在意了。
以前的願望現在已經慢慢縮成了很小很小的一點。他如今隻希望自己地少帥能一年一年地活下去,而除此以外的其他任何事,盡可以順著少帥地意來安排,他喜歡看到怎樣,那就怎樣好了。
雖然在內心深處,衛崢是明白的,他所期盼的這最小最小的一點,其實才是那最為奢侈的部分。
與赤羽營副將此刻無奈與酸楚地心情一樣,在院中的另一個房間裏。一團火氣的蒙摯麵對著梅長蘇平和中略帶憂傷的目光,突然之間也覺得茫然無措,胸中空蕩蕩一片。“我能怎麽樣呢?”梅長蘇靜靜地看著他。淡淡地道,“我還有事情要做。我需要正常的容貌和聲音。我也不能安安穩穩地找一個山林,就那樣保養著活到四十歲五十歲……蒙大哥。我能怎麽樣呢?”
“可是你該早告訴我……”
“早告訴你,我的很多安排你就不會聽了。”梅長蘇慘然一笑,“你們對我的情義,有時候難免會成為牽累。我很抱歉,可又不得不這麽做……”
“我以為你隻瞞靖王,卻沒想到你還瞞著我。”蒙摯紅著眼睛長歎,“靖王現在什麽都不知道,還真是幸福……”
梅長蘇皺起了雙眉,慢慢在旁邊椅上坐下,喃喃道:“景琰……隻怕也難瞞他長久……我原本沒想到聶大哥還活著,他既然尚在人間,就有他應得的身份,這一點我不能隱瞞。可一旦景琰知道了那個病人就是聶大哥,那我也瞞不住了……”
“前些天我說告訴靖王,你還跟我生氣。紙裏本就包不住火的,就算他不知道那是聶鋒,我也不信他到現在還毫無疑
“我想地是瞞一時是一時。”梅長蘇低聲道,“太子未立,舊案未審,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先是東宮加冕,在那之後,靜妃娘娘會請皇上賜婚,冊立中書令柳澄的孫女為太子妃。中書令是文臣之首,對朝綱地把握能力遠非旁人可及。有了這樁婚事,靖王在朝廷上一定會更加平順。”
“小殊……”
“所以這個時候,”梅長蘇決然地截斷了他的話,“不能讓靖王分心,我必須看著他穿上太子地冕服,看著他舉行大婚。等到他足夠穩時,再想辦法利用蒞陽長公主手裏地筆供,把當年的舊案翻出來。如果不能在當今皇帝在位時重審此案,後世隻怕會詬病靖王是為了與祁王地舊時情義而有所偏私。我要清白,就必須要徹徹底底的清白,好比當年身上的火寒毒,拔得再痛,也不能不拔。蒙大哥,已經走到最後一步了,你讓我走下去,好不好?”
蒙摯心頭一陣激蕩,眼圈兒已經紅了。正如藺晨所說的,再怎麽怒,再怎麽跳腳,可是麵對著這樣一個人,誰又能拗得過他呢。
“蒙大哥,你真的不必那麽難過,我也不是馬上就要死的。”梅長蘇放緩了語氣,露出讓人難以抗拒的微笑,“我向你保證,隻要赤焰的案子昭雪了,我就放下一切好好休養,我一定活過四十歲,好不好?”
蒙摯無奈地垮下了雙肩,罵道:“你自己的命,你自己好好守著。既然靖王遲早要知道,你好歹也該給他留條活路吧?你在這裏朝不保夕地掙命,他卻風風光光地加冕大婚,等他將來知道這一切時,心裏什麽滋味你想過沒有?”
梅長蘇被他說中心事,臉色略略轉白,怔了半日後。心頭絞痛。因為聶鋒的出現,已無法再象預想中那樣一瞞到底,可是蕭景琰的性情他最清楚。等真相暴露的那一天,自己這位好友會有多難過多自責。根本不用想象也能體會得到。
“不過小殊,你也別太掛心,”蒙摯見他神色黯然,心中頓時後悔,又改口勸道。“為了翻這麽大一件案子,為了洗雪祁王和赤焰身上的冤屈,誰能不受點罪?靖王是個心誌堅定地硬漢子,這點難過,就讓他自己熬去。你要提前為他操這個心,那還真是小瞧了他。”
梅長蘇知他好意,勉強一笑,道:“說的也是。其實當年,也是景琰護著我的時候多。他心性堅韌,知難不退,將來我仍然還要*他護我呢蒙摯沒好氣地道:“你肯讓人護。我們就謝天謝地了。總之你給我記住,以後再做那些沒分寸地事情。就別指望我再幫你瞞著靖
“好。大統領你是我騎射發蒙的師父,你地話我怎麽敢不聽?”梅長蘇雖然心頭仍亂。但為了不讓蒙摯再多擔心,努力露出歡快的笑容,用輕鬆的語調道,“你別理那個藺晨,他就愛胡說八道,你看飛流那麽討厭他就知道不是好東西……”
“喂,”窗外立即有人接口道,“飛流那是討厭我嗎?那是尊敬啊。”
蒙摯心頭頓時一驚,有人就在如此近的地方,自己卻對他的行蹤毫無察覺,那也委實令人駭然。
“你不用吃驚,”梅長蘇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藺晨就這點偷雞摸狗地本事了,真要動手打架,他未必打得過你。”
話音剛落,窗扇就被人推開,藺晨雙臂環抱站在外麵,一臉不羈的邪笑,“蒙古大夫說,天晚了,早些睡吧。大統領明日再來做客可好?”
蒙摯轉頭看看沙漏,果然時辰不早,忙對梅長蘇道:“那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養,我可不是開玩笑的梅長蘇笑著應諾,一路將他送到門外。等禁軍統領的身影遠去之後,藺晨才慢慢晃了過來,道:“他最終還是被你說服了……不過我也不意外,連我爹當年都無奈你何,何況他們?”
“藺晨,”梅長蘇卻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看著黑沉沉的前方,低聲道,“……我現在感覺不是太好。”
“我知道……”藺晨的口吻依然輕飄飄的,“我也難得這麽生氣……”
梅長蘇轉過身來,眸中閃過微光,“你幫我一下吧,我起碼,還需要一年的時間……”
“那你自己也要振作點才行,”藺晨地神情竟是難得的嚴肅,“你這麽怕靖王知道,不就是因為對自己的身體沒有信心嗎?”
“這也是沒辦法地事……如果我人在,就算景琰知道真相後再激動,也總有辦法可以安撫他,但現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倒下,靜妃娘娘又在深宮之中,景琰那個性子……到時誰來阻止他的激憤?”梅長蘇說這些話時神色十分寧靜,顯然決心已下,“現在地情勢還遠遠稱不上萬無一失,我機關算盡這些年,絕不能到了最後關頭,卻讓自己成為導致敗局地那個變數,所以……隻有委屈景琰了……
“其實那個蒙摯說的挺對地,靖王自有靖王必須承擔的東西,他也不是那種承不起的軟懦之人,你按自己的考量做就是了,何必覺得對不住他?說到底,昭雪此案並非你一人之事,一人之責,你就是在這一點上過於執念了,才會這般心神疲憊。”
梅長蘇鬱鬱一歎,頷首道:“你說的這些,我自己何嚐不知,無奈難以自控罷了。千辛萬苦走到這一步,接下來隻須等著景琰東宮冊封,等著他大婚、監國、步步穩掌朝政,等著謝玉的死訊報入京城,等著夏江落網,逼皇上不得不同意重審……對於景琰來說,這一切需要他的努力,可對我來說,最需要的卻是時間……”,
“但你又不想讓靖王為了替你搶這一點時間而有所冒進,對不對?”藺晨挑起入鬢的雙眉,笑得一派自信,“放心吧,有我在呢。我還準備將來新朝時仗你的勢耀武揚威一番,哪有那麽容易放你去死?”
梅長蘇被他逗得一笑,點著頭道:“是了,那我先多謝你辛苦。”
藺晨頓時雙眼發光,“你要真心想謝我,就把小飛流給我吧!”
梅長蘇立即道:“這個別做夢了,想都不要想。”說罷轉身就走,飛流不知從何處出現,無比感動地撲進蘇哥哥懷裏。
“哈,你這個小沒良心的,也不想想當初是誰把你治好的?走,陪我散步去!”藺晨嘻笑著,將飛流從梅長蘇身上剝下來,拖啊拖地拖走了。
梅長蘇微笑著看那兩人走遠,正要轉身,臉上突然一白,撫住胸口彎下腰,眼前昏黑一片,立時向前傾倒
不過他當然沒有摔到地上,有人及時奔過來穩穩扶住,為他撫胸拍背。這陣暈厥來的快去的也快,喘幾口氣,疼痛感已過去,眼前漸漸回複清明,一抬頭,看到須發皆白的晏大夫正站在麵前,梅長蘇立即本能地關緊了耳朵,同時露出歉然的笑。
但這次老大夫並沒有罵人,他隻是陰沉著臉瞪了這個病人許久,最後輕歎一聲,道:“快扶進去吧。”
(通知,海姐姐不舒服,明天請假一天,無更新……)
第一百五十六章 舊遊
六月十六,冊立東宮,舉行太子加冕禮。清晨時,宮禁中旌旗烈烈,儀仗森森,隻是因國喪儀規限製,減樂。百官齊集於奉天正殿,蕭景琰著儲君冕服,由引禮官引領,入丹埠,進丹陛,內讚官接引,近禦座前拜位。寶冊官宣讀立太子詔書後,梁帝將太子璽綬交中書令,中書令下階,奉與新太子,太子接印,交東宮捧冊官,四拜謝恩。
朝儀禮畢後,新太子入座,接受百官朝賀,之後便進入內宮,拜見貴妃。午後,梁帝攜儲君駕臨太廟,敬告祖先,沿途接受百姓路謁,場麵甚是壯觀。
蕭景琰是個英武之氣甚重的青年,由於勤加操練,長身玉立的體態也十分結實悅目,氣質上與稍嫌陰鷙的前太子和有些圓滑的譽王有所不同。每當他穿戴朝服盛裝時,感覺都會與便裝或戎裝時迥然兩樣,仿佛有積蘊於內的貴氣和壓抑已久的威儀迸發出來,令人心生敬畏。
在冊立儀式的最後,皇帝宣布大赦天下,由新太子攙扶著走下奉天樓。也許他自己還不太覺得,但在旁人的眼中,未來天子雙眸精光四射,身姿挺拔如鬆,而老皇發際斑白,身軀顫抖佝僂,暮氣沉沉,鮮明的對比不得不使人在心底暗暗感歎,甚至還有些大不敬地揣測著新朝將會在何時到來。
也許由於一整日冕禮的勞累,冊立太子後的第二天,梁帝因病詔令免朝十日,一應政事先入東宮,由太子監國。
六月三十。內廷司發詔,原靖王妃已逝,正位虛懸。特選立中書令柳澄孫女為太子妃。大婚日定為七月十五。
靖王府與蘇宅之間的那條密道自春獵還京之後不久便已封實,抹去了梅長蘇一年來傾心扶助的痕跡。也許由於蕭景琰內心莫名的失望。也許由於地位變動帶來地繁忙,他已有足足一個多月沒去過蘇宅,反而是列戰英時常跑來探望一下衛崢。
移位東宮之後,蕭景琰的理政風格與前太子大為不同,他明明更喜歡就事論事、爽潔利落的地人。行事注重效率,刪減程序,但同時,他又特別注意不允許任何人提出“新政”或“革故”之類的說法,力圖保持一種微妙地平衡。
七月初五是靜貴妃生辰,蕭景琰一早便進宮前去拜壽。今年的靜妃已不同於往昔,自然再不能象以前一樣母子們安靜小聚。所以陪母親坐了半個時辰,接見了一些要緊的宗室重臣之後,蕭景琰便告退出來。預備明日再來。
紀王和言侯一早也來向貴妃拜壽,兩人在宮門口遇見,結伴同行。蕭景琰因為手裏正在處理宗室降代承襲減俸之事。想聽聽這兩位老人的意見,出來時順便就請他們一起到了東宮。
宗室減俸。曆代都是不討好的事。但由於大梁國祚已久,皇族繁衍.網,電腦站www,16k.cN.親疏有變,很多地方不可能再按舊例。梁帝一直想改,人情上難動,乘著太子新立,正是銳氣不可擋地時候,便甩手把這件事丟給了他。
經過半月籌謀,大致的減俸方案已經定下來了,請紀王和言侯兩人來,隻是因為他們在眾皇親裏頗有人望,想借兩人之力予以解說安撫,不至於有什麽餘波煩到梁帝麵前去。太子請托,事情又確是兩人所長,所以紀王和言侯都沒怎麽推辭,不多時便計議已定,閑坐喝茶。這時殿外突然來報,說是皇帝聽聞太子每日依然練劍不綴,特賜冰蠶軟靴,命蒙大統領親自送來。蕭景琰忙迎了出去,跪接恩賞。
蒙摯宣了口諭,將黃絹包裹的冰蠶軟靴交與東宮執事後,便跪下向太子行禮。蕭景琰一把扶住,笑道:“大統領親跑一趟,當然不能轉身就走,進來坐坐吧,恰好紀王叔和言侯也在,我們正在閑談呢。”
“豈敢豈敢,”蒙摯忙抱拳道,“殿下盛情,臣榮領了。”
入殿見禮坐下後,執事這才將冰蠶靴捧來給蕭景琰細看。此靴乃夜秦所貢,觸手柔軟,涼爽輕便,果然是極適應夏天練武時穿用的。大家嘖嘖讚了一番後,紀王笑問道:“大統領,你是我們大梁第一高手,你說太子殿下的武藝,可排得上琅琊榜不?”
蒙摯被他問的一愣,尚未答言,蕭景琰已笑道:“王叔不要為難蒙卿了。我是軍戰之將,與江湖高手不是一路的,若連我都排得上琅琊榜,豈不是江湖無人?”蒙摯忙道:“殿下也過謙了,排不排榜的當然是人家琅琊閣主說了算,不過以殿下的武藝,什麽時候出去行走江湖,那都是綽綽有餘地。”
“不瞞你們說,”蕭景琰的目光微微悠遠了一下,“我倒常常想象自己是個江湖人,能與二三好友遊曆於山水之間,豈不也是人間樂事?”
言闕放下茶杯,接言道:“何止是殿下,生於皇家豪門的男孩子,年輕時但凡聽過一些江湖傳奇,有誰沒做過幾分俠客之夢,想著仗劍三千裏,快意了恩仇呢。”
“我就沒有,”紀王很幹脆地道,“走江湖那是要吃苦地,我自知受不住,就不做那個夢,每日逍遙快活,多少人羨慕我呢。”
“王爺的率性,旁人怕是學不來。”蒙摯哈哈一笑,“不過言侯爺說地確是實情,別地不說,單說豫津,明明一個貴家公子哥兒,不就總喜歡往外麵跑嗎?我常常聽他說,最喜歡遊曆在外時那種隨心順意,毫無羈絆呢。”
“他那算什麽走江湖,”言闕搖頭道,“玩兒罷了。頂著侯門公子的名頭,外麵惹了事人家也讓著,真正地江湖水,他可是一點也沒沾著。”
紀王仰著頭,隨口道:“這倒是。比起你們當年在外麵的折騰,豫津那是在玩沒錯。”
“原來言卿當年……”蕭景琰挑了挑眉,被勾起了一點興致。“我倒從來沒聽說過。你剛才說豫津頂著侯門公子的名頭算是在玩,難不成言卿那時是瞞了身份。易名外出地?”
“嗬嗬,我們那時年少輕狂,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你們?”蕭景琰心中一動,“還有誰啊?”
言闕的目光稍稍沉鬱。殿中一時靜寂下來。若說當年誰跟言闕的交情好到跟他一起外出隱名遊曆,那是不言而喻地。
“有什麽不能提的,”蕭景琰咬了咬牙,冷冷道,“是林帥麽?”
雖說這樣提起逆名在身地罪人不太妥當,但在場諸人中言闕與蒙摯本就是敬仰林燮之人,紀王對赤焰案也有他自己的保留看法,現在新太子都明說了,大家也就不再那麽忌諱。神色稍稍自然了一些,隻是還不太敢暢所欲言,唯有蕭景琰仿若在賭氣般。堅持要談這個話題。
“言卿並非習武之人,我想若不是有林帥同行。隻怕老太師也不肯放吧?林帥的武功當年可是我們大梁拔尖兒的。就算他隱了名頭,江湖還不是任他橫行。”
“殿下有所不知。我們那時都未及弱冠,還遠不到橫行的程度呢。不過未經磨礪地年輕人,出去走那一趟,倒也真見識了不少。”言闕被蕭景琰坦然的態度所影響,也侃侃道,“外麵的世俗人情,民生風土,閉坐家中隻聽人說,是難以真切體會的。”
“那想必走過很多地方?”
“名山大川將及踏遍,老臣直到現在,隻要回想起那段時日,依然覺得受益良多。”
紀王笑著插言道:“跑那麽多地方,想必也遇到些英雄佳人吧?”
“江湖藏龍臥虎,奇人異士甚多。那一圈繞下來,傾心以待的好朋友確實交了幾個,至於佳人……嗯,我們敬而遠之。”
紀王放聲大笑,“不象不象,這一點你跟豫津不象,小津一定是先交佳人再交朋友的。”
蕭景琰也不禁莞爾,問道:“你們都化名成什麽?可有在當年的琅琊榜上闖出個名頭來?”
“慚愧慚愧,”言闕攤手笑道,“我們是去長見識,不是去爭強好勝的,事情嘛是經了一些,不過風頭盡量掩過去,不出為上。”
紀王晃了晃頭道:“說實話,我隻知道你們在外頭熱鬧了大半年,可後來幾乎沒聽你們提起過那時候的事兒,我還以為沒什麽有趣地呢。”
“我們回京後,立即卷入朝局,事情一樁接著一樁,不知不覺間,江湖已是久遠淡漠。”言闕歎道,“說到底,那畢竟不是屬於我們的地方,終究隻是做個過客罷了。”
“哎,殿下剛才問你化名成什麽呢?”紀王好奇地提醒道,“名字都是自己取的麽?”
“都是自己亂取地。我當時易名姚一言,江湖寂寂,無人知曉啊。”
“你姓言,就取名一言,這也太隨便了吧。”紀王忍不住笑了起來。
“反正隻是化名,有什麽要緊的,還有人指著一棵樹就當了名字呢。”
蕭景琰正舉杯喝茶,聽到此時突然僵住,直直地看向言闕,張了張嘴,卻是喉間幹啞,沒有發出聲音。
言闕有些詫異地問道:“殿下覺得有什麽不對嗎?”
“你剛才說……誰指著一棵樹當了名字?”蕭景琰握緊茶杯,努力吞了口唾沫,力圖鎮定。
言闕察覺有異,卻又想不出起因為何,猶豫了一下,低聲答道:“林……”
“林帥,指了何樹為名?”
“當時院中,長著石楠,所以……”
他地話還沒有說完,蕭景琰手中地茶杯已從他指間滑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摔出清脆地一響,砸得粉碎。
在場三人齊齊一驚,忙都站了起來,紛紛問道:“殿下怎麽了?”“石楠……”蕭景琰扶著桌麵慢慢地站起來,身體晃了晃,被蒙摯一把扶住。他此刻隻覺耳邊一陣陣嗡嗡作響,什麽聲音也聽不進去,許多曾被忽視的畫麵逐一回閃,仿若利刃般一下下砍在他的心頭。
那個人說:“你是我擇定的主君……”
那個人說:“庭生,我會救你出去……”
那個人撚動著被角沉思,那個人隨手拔出他的腰刀……
那個人築了一條密道每日為他煎熬心血,那個人在病中模模糊糊地念著:“景琰,別怕……”
深宮中的母親那麽情真意切地叮囑自己“永遠也不要虧待蘇先生”,說了一次又一次,卻沒有引起應有的警醒;當自己覺得長兄好友都在天上看著時,他其實卻在身邊,努力鋪設著每一步的路……蕭景琰麵色慘白的站立著,等待湧向心髒的血液回流。在僵硬顫抖的四肢重新恢複知覺的那一刻,他一言不發地猛衝了出去,直奔馬廄,解開視線所及第一匹未解鞍韉的馬,翻身而上,用力一夾馬腹,便朝宮外狂奔。
東宮上下都被這一意外的一幕驚呆了,乍然之間誰也反應不過來。隻有蒙摯快速奔出,一麵大聲呼喝東宮衛隊隨行,一麵也拖過一匹馬來,緊緊追在了蕭景琰的身後。
第一百五十七章 心傷
時值正午,七月的烈日當空,烤得人皮肉發疼。由於陽光太毒,街上沒多少行人,商販們也都盡量把攤子向後挪進屋簷的陰影處,街麵寬敞通達地被亮了出來,使得蕭景琰沒有阻礙,一路越奔越快,蒙摯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勉強綴在他身後。
過了華容繡坊,再轉過一個折角,便是蘇宅正門所對的那條街道。可就在即將轉彎之前,蕭景琰不知為何突然勒住韁繩,動作之猛,使得胯下坐騎長嘶一聲,前蹄揚起,馬身幾乎直立,再落下地時,景琰的手一鬆,整個身體從馬背下摔落下來,重重砸在地上,把隨後趕來的蒙摯嚇得魂飛魄散,身形飛展,直撲上前將他扶住,忙忙地檢查身體可有受傷。
可是蕭景琰卻好象並未覺得疼痛,甚至好象根本沒有察覺到身邊來了人一樣,他的視線直直地鎖著不遠處的那個街角,牙根緊咬。
隻要轉過那裏,就是蘇宅,進了蘇宅,就可以走到小殊的麵前,但他卻不得不強迫自己驟然停了下來,就算跌倒也不能再繼續前行。
東宮衛隊這時也已追了上來,在蒙摯的手勢指揮下快速合圍在四周,為太子隔離安防,把路過的閑人都驅到遠處。
人牆圈成的圓形空間中,蕭景琰保持著坐在地上的姿勢,滿頭汗珠,麵無血色,整個人茫然發呆了足有半刻鍾的時間,這才在蒙摯的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
將他摔下來的坐騎就在身旁,涼涼的鼻子噴著響聲兒,主動把馬頭偎了過來,咬著騎手地衣袖。蕭景琰伸手摸了摸它長滿漂亮鬃毛的脖頸。一按馬鞍再次翻身而上,可是鬆韁緩行的方向,卻是狂奔而來地原路。
“殿下?”蒙摯有些不安地籠住了馬轡。“您……回東宮嗎?”
“回宮吧……”蕭景琰喃喃地道,“既然他不肯讓我知道。自然有他這麽做的苦衷,我又何必非要知道,白白增添他地煩惱……”
蒙摯聽懂了他的意思,心頭一熱,喉間湧過火辣辣的苦澀。
東宮衛隊的侍衛們訓練有素地改變了隊形。將四麵圈合的圍防改為前後護引,以配合太子地行動。但與來時的疾風狂飆迥然相反,回程中的蕭景琰仿佛一口提在胸前的氣被泄了出去一般,恍惚而又迷惘。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情到底該如何形容,若是欣喜於好友的幸存,那為什麽會有想拔刀剖開胸膛的鬱悶?但要是怨憤他刻意的隱瞞,那又為什麽心中疼惜難忍到幾乎無法呼吸?
林殊是誰?林殊是他驕傲張揚、爭強好勝,從不肯低頭認輸的知交好友,是那銀袍長槍、呼嘯往來。從不識寒冬雪意為何物地小火人,是喜則雀躍、怒則如虎,從未曾隱藏自己內心任何一絲情感的赤焰少帥……
可梅長蘇又是誰呢?他低眉淺笑。語聲淡淡,沒有人能看透他所思所想;他總是擁裘圍爐。閃動著沉沉眸色算計險惡人心;他的臉色永遠蒼白如紙。不見絲毫鮮活氣息,他地手指永遠寒冷如冰。仿佛帶著地獄的幽涼。
他就象是一團熊熊烈火被撲滅後餘下地那一抹灰燼,雖然會讓人聯想到曾經存在過地那團火焰,卻再也沒有火焰的灼灼熱量和舞動地姿態。
蕭景琰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去想象這個變化的過程,一想,就是比無星無月的夜色還要深沉黑暗的痛苦.www,16K.Cn.
進入東宮,蒙摯親自過來攙扶蕭景琰下馬,可當新任太子一步一步踏上東宮主殿的白玉石階時,他突然覺得是在踏著朋友咬牙支撐的背脊,腳一軟,不由跌坐在階前。在一旁扶著他的禁軍統領也隨之矮下身子,半蹲半跪在護在他的旁側。
被莫名其妙丟在殿中的紀王和言闕奔了出來,卻又不敢*近,隻能跟其他東宮護衛一樣,呆呆地遠遠看著。
“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靜坐良久,蕭景琰終於抬起雙眼,盯住了蒙摯的臉。
可是這位堅毅的漢子卻躲開了他的視線,不知該如何答言才好。
蕭景琰牙根緊咬,一隻手如鐵鉗般地鉗住了蒙摯的右腕,掌心皮膚滾燙如火,“你是怎麽知道的?你認出來的嗎?”
“是……是他聯絡我的……”
蕭景琰的眼睛有些發紅,慢慢地念著那個名字:“小殊……小殊……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可為什麽,當他劫後餘生,重返帝都的時候,卻不肯先聯絡我?”
蒙摯徐徐勸道:“殿下,小殊對你有著跟別人不一樣的期望,這一點,您應該明白他的心思才對。”
“是啊……我明白,若我不明白,又怎麽會就這樣回來……”蕭景琰連吸了幾口氣,卻怎麽也止不住嘴唇的顫抖,“可是蒙卿,你必須告訴我,他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情?那個是小殊啊!你我都知道小殊是什麽樣的一個人,我以前甚至覺得,就算把他整個人打碎了重新裝起來,他也永遠是那個神采飛揚的林殊……”
蕭景琰最後這句話,不過是一個比喻而已,可聽在蒙摯的耳中,卻好象有把刀紮進了心髒,一進一出地拉動著,令他一直隱忍的麵色變成青黃一片。
“你一定知道的,”蕭景琰目光比這七月的陽光還要燙,毫不放鬆地直逼過來,“他不肯說,我不會逼他,但我想聽你說,你說!”
“殿下……”蒙摯在氣勢上似乎完全被他壓了下去,可在垂目低頭後,他依然搖了搖頭道,“我是答應過他的……”
“好,”蕭景琰並沒有過多地與他糾纏。猛地站了起來,似乎終於找回了全身的力氣,“來人!”
“在!”
“備車駕。進宮!”
“是!”
蒙摯踏前一步,仿佛要勸阻。但嘴唇連動幾下,也沒說出話來。
“王叔,言侯爺,失禮了。我現在有要緊的事要處理,改日再請兩位敘談。”蕭景琰大踏步走上石階。向殿門口的紀王和言闕拱手一禮,可這兩位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他已經快速轉身,飛奔向外殿,跳上剛備好駛來地太子車駕,身形還未穩便喝令道:“走!動作快一點!”
被晾在殿門口的兩個人隻好將疑惑的目光投向階前地蒙摯,但最終也隻得到了一個苦笑和簡短的一句不能算是解釋地解釋:“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靜貴妃的宮中現在還有些晚到的賀客未走,聞報太子駕到。這些人慌忙湧出來迎接。蕭景琰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容回禮,風度十分周全,但進殿後開口第一句話卻是:“母妃。孩兒為您帶來了一件禮物,隻能給您一個人看的。要不要現在瞧瞧?”
這句話一說。傻子才不懂了,賀客們趕緊說完最後地客套恭賀話。紛紛告辭出去,沒多久整個宮室便清淨的下來。
靜妃對於兒子的去而複返,自然心有疑惑,再看他如此作為,頓時明白是有緊急的話要說,於是也立即摒退了左右,將他帶入內殿。
“母妃,”蕭景琰進入殿中站定,單刀直入地問道,“小殊得的是什麽病?”
靜妃全身一震,足下一個不小心,幾乎踉蹌了一步,但她隨即穩了穩心神,轉身定定地看著兒子。
“您沒有聽錯。我問的是小殊……我想您不會跟我說,您不知道我現在指的小殊是誰吧?”
最初的震驚很快過去,靜妃的表情由詫異轉為哀傷,慢慢扶著座椅地扶手坐了下來。
“林帥當年化名石楠,出外遊曆時曾救過為醫女的母親,之後便帶回林府加以翼護,是不是?”蕭景琰接著道,“母親的這段往事,以前從沒跟我提過,隻要您不提,其他人當然也不會跟我說。所以當您真真假假談到故人時,我想也沒想過那個故人會是林帥……”
“那你最後是怎麽察覺到地?”靜妃歎息著問道。
“今天有事,和言侯聊了幾句……”蕭景琰上前一步,在母親膝前蹲下,“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是……小殊他現在到底怎麽了?您給他診完脈就掉淚,他是不是病得很重?”
靜妃想了想,慢慢點點頭:“很重……”
“那要怎麽辦?”蕭景琰突然覺得一陣心慌,猛地抓住了母親的手,“小殊那麽信得過母親地醫術,您應該有辦法吧?”
靜妃沉吟了片刻,垂下眼睫遮住眸色,輕聲道:“小殊身邊有比我醫道更好地人,想必能夠保他無事……”
“那他這個病,要治多久才會好?”
“這個……說不準,也許明天……也許明年……”
如果蕭景琰能夠明白母親這句話的真實意思,他一定會立即跳起來,可惜他並不知道,所以反而覺得有些安慰,“不管多久,能治好就行。可是,為什麽生個病,容貌就會變成現在這樣?”靜妃搖搖頭,“小殊地容貌改變,不是因為生病,而是他以前中過一種火寒之毒,解完毒之後,身體容顏便會發生極大的變化……”
“那他變了,就是說毒已經被解掉了,是不是?”蕭景琰微微有些欣喜,“因為解毒,所以身體才會變得這麽弱,容易生病,需要時間休養才能養好,是不是?”
靜妃怔怔地看了他良久,才輕微地點了一下頭,“是……”
“這樣就好,”蕭景琰緊繃的全身總算放鬆了一點,站了起來,“我明白他以前為什麽不能安心休養,不過這以後的事我來做吧,他隻要專心治病就好。母親,他每次生病,都是差不多的症狀嗎?”
“那要看引發的病因是什麽,受寒,勞累,情緒激動,引發的症狀都不一樣。”蕭景琰斬釘截鐵地道:“沒關係,以後小殊就不會再受寒勞累了。至於情緒,高興應該沒有壞處吧?”
“高興在任何時候都是沒有壞處的,”因為眸中閃著波光,靜妃的笑容顯得有些悲涼,“你想讓他高
“他的心願是什麽,我最清楚,”蕭景琰深吸一口氣,目光閃亮,“我會加快的,早一天讓他看到汙名被雪,他休養起來也會更安心……”
“景琰,”靜妃一把握住了兒子的手,極其凝重地道,“你不要冒險,情勢到了這個局麵,也許你還經得起失敗,可是小殊已經經不起了,你明白嗎?”
蕭景琰用力抿了抿嘴唇,重重地點頭,“母妃放心,我知道要把握分寸,小殊還在後麵看著,我不會胡來的。”
靜妃的心頭頓時象是被剜了一下般疼痛,她也知道小殊看著的時候景琰會堅持步步為營,但小殊究竟還能看多久呢?他這樣苦苦地撐,到底還能不能撐到重建林氏宗墳的那一天?
“現在細細回想,我能夠理解小殊為什麽不肯告訴我,”蕭景琰見母親神色慘傷,以為她隻是想起過去的一切感到難過,不由地將她的手握得更緊,“若我早就知道他的身份,這一路大概不會這樣走過來……”
“景琰,這一年多,你越來越沉穩凝練,越來越值得依*,小殊一定很是欣慰,”靜妃用力咬了咬下唇,臉上終於恢複了恬淡和溫柔,輕聲道,“所以,你不必後悔,也不必難過,千萬要沉住氣,不要再給他增添更多的煩惱了。”
蕭景琰沉吟片刻,默默點頭。
“好了,回宮去吧。再晚些陛下會過來,說要商議一下你大婚的事。這幾天禮部柳尚書也會到東宮去向你稟報籌備事項……”
“母妃,”蕭景琰有些煩躁地皺了皺眉,“按規製辦就行了,我現在哪有心情……”
“景琰,”靜妃的麵上微帶厲色,“你才答應了要沉住氣的,忘了?大婚不是為了風光,太子妃是你父皇指定的,柳老大人中平持重,他的孫女兒也是平實溫婉,從陛下那方說,他是想以此定定你的性子,可對你而言,這門婚事也有莫大的好處,你至少在態度上,不能顯露出輕視草率的樣子,好不好?”
這些道理其實蕭景琰早就明白,隻是此刻心亂如麻,隨口抱怨了一句,被母親責備後,自知失言,不敢再加頂撞,低頭應諾了,慢慢退出東宮隨侍人等候在殿外,一見他出來,忙迎了上去。蕭景琰一看那明晃晃華燦耀眼的儲君儀仗,心中更覺煩亂刺痛,哪裏肯上什麽禁內步輦,一甩手,大踏步地向外就走。
蒙摯在外宮門的夾廊甬道處等候,雖然心中焦急,但麵上卻沒怎麽露出。蕭景琰一現身他便細細察看臉色,見這位殿下似乎已按捺控製住了自己,心頭略鬆,忙上前嚴謹地請安行禮。
“蒙卿免禮吧。”蕭景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本宮朝政漸多,武事修習難免懈怠退步,蒙卿是大梁第一高手,以後有事無事,還請常來指點一下。”
蒙摯明白他的意思,單腿跪下,肅然而鄭重地答道:“臣,領太子教令。”
第一百五十八章 泄露
金陵作為大梁帝都,自然是滿城朱紫,遍地貴胄。為方便官轎通行,同時又免除百姓時時需要避讓之苦,所以街道都修得異常寬闊,除非是高爵王公大駕出行,一般不會有官兵開道開得雞飛狗跳的局麵出現,普通官員的坐轎常常隻帶十數以下的隨從,悠悠然地從街麵上走過,帝都居民都已看得習慣,碰上時的閃讓動作也甚是嫻熟。刑部尚書蔡荃出身寒門,由科舉入仕,是自低階官員一路做起來的,素來行事低調,不愛耀威張揚,日常出入,轎前隻掛一麵刑部的燈牌,此外便別無表明他二品大員身份的標記,不過時日一久,他那頂青花醬麵的四人轎也漸漸被人認熟,一些位階不如他,但卻華貴非凡的官轎當路遇上,已學會了主動退避。
東宮加冕禮之後,蔡荃雖不如前幾月那般忙亂,但事務依然繁重,連從衙門回府這一段路,他也會帶些卷宗坐在轎子裏看。
可是這一天,他剛在晃晃悠悠中翻開文書,就被一支箭粗暴地打斷了。
這支箭不知從何射來,端端正正地紮在轎頂之上,而且一箭之後再無動靜,顯然不是為了刺殺。
刑部的護衛快速戒防後,將箭拔了下來,連同箭身上綁著的一卷字條一起呈交給了尚書大人。蔡荃拆下字條,展平一看,上麵隻有簡潔的幾句話。
“禁軍統領蒙摯借探獄之機,已將逆犯夏冬自天牢中換出,此絕非誣告,大人若不信,可親往察之。”
蔡荃目光微凝。沉思了片刻,慢慢將紙條折疊收好,向轎外揚聲道:“去天牢青花官轎轉了一個彎。掉頭向東折返,一刻鍾後便來到天牢門外。值守的典獄官慌慌張張地出來迎接。卻隻聽到一個簡短的命令:“打開女牢朱字號的門。”
典獄官從頂頭上司的臉色上覷不出什麽來,又不敢多說,趕緊命牢頭拿了鑰匙,陪著進去。朱字號在女牢平層略略向裏地位置,四周俱是實牆。唯有朝西開著一扇高窗。那也是整間牢房唯一的自然光源。
一名身穿囚服的女子正坐在草鋪之上,聽到有人開門,她略略側過臉來,長發間那縷蒼白在頰邊一蕩。雖然鬢發散亂麵有汙痕,但一眼看去,那確是夏冬地麵容。
蔡荃尖銳如針的視線緊緊地盯在女犯地臉上,隨著時間的推移,瞳孔漸漸收縮,麵上更是鐵青一片。
“來人!把她給我帶到訊室中去!”刑部尚書厲聲命令。一路看小說網
兩名護衛立刻應諾上前。一左一右將宮羽拖了起來。這種時候,宮羽雖知情況糟糕,卻也不可能反抗。隻能垂著頭,被連拖帶推地帶進獄房外側的一間訊室。拷在刑架之上。
蔡荃端過一盆冷水。兜頭潑下,示意手下用布巾猛力擦洗。宮羽本身白皙嬌嫩的肌膚很快就露了出來。
“你是誰?怎麽會在夏冬的牢裏?誰帶你進來地?夏冬去了哪兒?”麵對刑部尚書連珠般的暴怒訊問,宮羽閉上了眼睛,如同沒有聽見一樣。
蔡荃的目光鎖住這個年輕姑娘臉上所有細微的表情變化,快速地做著判斷。最終,他沒有急著用刑,而是命人先將近兩個月來曾進出過天牢女監的人員名單拿來,一看,蒙摯的名字赫然在目。
懸鏡使很少會有私交,夏冬又是孀居之身,自她入獄後除了奉旨或奉部司之命來訊問的人以外,基本上沒有其他人來看她,聖駕自九安山回鸞後更少,其中被人密告的蒙摯來得最勤,當然嫌疑最大。
蔡荃一向視蒙摯為忠直良臣,所以此時猶為憤怒,踏前一步,用力抓住宮羽的頭發,將她地臉抬了起來,眼鋒如利刀般直射過來,稍稍心誌不堅的人,在這樣的酷烈視線下必然心中發怵。
但是宮羽,卻依然輕輕地閉著眼睛,翻卷地纖長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一片陰影,未有絲毫的顫動。
“大人,”跟隨蔡荃前來地一名主事突然道,“我認得她,她是原來妙音坊地樂伎,名叫宮羽。”
“妙音坊?”蔡荃濃眉微皺。他一向不涉風月,但妙音坊因通匪之名被大理寺前正卿朱樾查抄之事他卻是知道的,一時心頭迷霧重重。
妙音坊被朱樾抄沒,朱樾是譽王地人,譽王與懸鏡司合謀構陷靖王並隨後謀逆,可懸鏡使夏冬被人救出後牢房裏替換她的人卻是妙音坊以前的一名樂伎……
一向以抽絲剝繭,雜中理序著稱的這位刑部尚書,麵對這樣轉轉折折的複雜關係,現在卻覺得腦子有點不夠用。
“大人……”身旁的主事見他半晌不語,低低地叫了一聲。
蔡荃臉一沉,道:“你也別閑著,想辦法讓這位姑娘睜睜眼,介紹她看一看這屋子裏的刑具,最好讓她識點趣,該說的趁早說,別給我們添麻煩。”
“是。”
蔡荃又向宮羽掃過陰冷的一眼,慢慢轉身,在審案桌後麵的*椅上坐了,閉目沉思,再也不理會訊室中的其他任何動靜。
宮羽被識破帶走的變故雖然發生得快速而又意外,但好在蒙摯為防萬一原本就在天牢安了一個眼線,蔡荃帶著人前腳剛進訊室,這個眼線後腳就把信息傳了出去。
蒙摯接到信時恰好當完值,正在府中休息。聞知宮羽暴露,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換了便裝,直奔蘇宅,可人都衝進後院了,突然又擔心起梅長蘇現在的身體狀況,急急地煞住了腳步。
“蒙大人,”黎綱迎了過來,“您神色不對啊,出了什麽事?”
“聶將軍和聶夫人呢?”
“都在南院。”
蒙摯折轉方向。直奔南院,一進院門,就看見夏冬與聶鋒肩並肩坐在一張長椅上。雙手緊握,正在相視而笑。氣氛十分溫馨宜人。
“真不想打擾你們,”禁軍統領搖頭歎道,“不過這壞消息卻不能不說。”
“怎麽了?”夏冬立起身來,“天牢那邊出事了。”
“聶夫人果然敏銳,”蒙摯抹了抹臉。語音憂急地道“是宮羽被蔡尚書巡牢時發現了,現在正在受訊問呢。”
“什麽時候?今天麽?”
這句問話接得甚快,但卻不是夏冬說的,而是傳自東牆角下。雖然聲音聽起來淡而輕飄,十分柔和,可是蒙摯卻被大大地嚇了一跳。
東牆的金銀花架下,一襲淡青長衫的梅長蘇幾乎已和淺翠枝葉融為一體,連那張蒼白地臉,也差不多跟金銀花的白瓣同一個色調。
“小殊……”蒙摯吃吃地道。“你怎麽在這
“我本來就在。”梅長蘇淡淡答了一句,又重複問道,“宮羽是什麽時候被發現的?”
“就是今天。大約一個時辰之前。“我不能讓宮姑娘替我受難,”夏冬決然道。“蒙大人。我必須馬上回去。”
“已經被發現了,你回去自投羅網有什麽用啊?”蒙摯急道。
“不。冬姐地確應該馬上回去。”梅長蘇緩步走了過來,在一張竹椅上坐下,示意蒙摯和夏冬走近,“你們先別急,這幾日我已預想過萬一宮羽出事應該如何應對,大略也擬了幾個法子。幸好現在隻是被蔡荃發現,尚不是最壞的局麵,你們兩位照我說地做,大概也圓得過去。”
“好。”夏冬與蒙摯都是絕對相信梅長蘇的人,並無疑問,過來凝神細細聽他說了一遍,暗記在心。
“這套說辭,還需要你們兩位現場順勢稍加機變,不過這個對冬姐來說沒什麽難的。”梅長蘇笑著看向聶鋒,道,“隻是你們兩個,又要分開一陣子了。”
聶鋒早已走了過來,神態平靜。他的臉上此時仍有一層白毛,五官也依然稍有扭曲,不過那種畏縮蜷曲的姿態已經沒有了,腰身挺直,雙眸也甚是明亮。他走到梅長蘇身邊後,彎下腰緊緊握住了他地手,喉間發出模糊粗重的幾個音節,蒙摯猜了猜,沒猜出他說的是什麽,但梅長蘇卻了然地笑了起來,點點頭。
“小殊,你今天看起來氣色不錯,病已經好了麽?”蒙摯有些歡喜地問道。
“好了是不可能的,”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插了進來,“不過有蒙古大夫在和沒有蒙古大夫在,那卻是有區別的。”
藺晨說著,從側廊另一端徐徐而來,可惜悠閑的姿態還沒擺足,便看見晏大夫從月亮門的另一邊走過,噴著白胡子連哼了幾聲,麵有慍色,他隻好趕緊隨後追去,邊追邊解釋著:“老晏,你別生氣啊,我不是那意思,真的不是……”
梅長蘇搖頭失笑,由蒙摯扶著站了起來,對夏冬道:“冬姐是更勝須眉地巾幗,我沒什麽好說的,保重吧。”
“你也多多保重。”夏冬卻步曲膝,向他行了個福禮,再回頭深深地看了夫君一眼,爽利幹脆地道,“鋒哥,那我走了。”
聶鋒點著頭,嗯嗯了幾聲,目送兩人出去,等到人影都不見了,才收回視線,發現梅長蘇已經又坐回了椅上,擰著眉頭,不知在想什麽,便俯下身去,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向他搖頭。
“我隻是隨便想想而已,沒費什麽精神地。”梅長蘇笑著寬解他,“有奇怪的地方,你們不讓我想,我反而憋得難受。”
“行摸積管(什麽奇怪)?”聶鋒問道。
“蔡荃是刑部尚書,二品大員,雖然天牢是他地管轄範圍,但無緣無故地,他怎麽會跑去巡牢?”梅長蘇向後一*,微微眯起了眼睛,“如果冬姐他們順利的話,這個……倒要好好問問……”
第一百五十九章 還囚
就在勞碌命的梅長蘇坐在花架下深思的時候,載著蒙摯與夏冬的馬車已快速地駛向了天牢。到得大門外,一切看起來依然如往日般平靜。蒙摯是禁軍大統領,以前又時常出入探看夏江夏冬等人,典獄們全都認得他,立即有人過來迎接,殷勤地引領他和全身被鬥篷罩住的夏冬一起走過“幽冥道”,進入女牢。
到了朱字號前,牢頭打開門鎖後便點頭哈腰地退了出去。蒙摯快速地四處掃視了一眼後,便推開了牢門,與夏冬一起從矮門處躬身進去,向四周看了一眼。
牢房內果然空空如也,不見宮羽的蹤影。兩人快速交換了一下眼神,隻停留片刻,便抽身後退,向外疾行。不出事先所料,剛走到獄廊出口時,一個麵沉似水的男子便擋在了前麵,正是刑部尚書蔡荃。
狹路相逢,四周的空氣瞬間便好似凝結住了一般,氣氛陰暗而又沉寂。蔡荃灼灼的視線在喬裝的夏冬身上停留了許久,方冷笑道:“恕我眼拙,認不出閣下是誰,亮出真麵目給我看好嗎?”
蒙摯臉上露出有些尷尬的神情,踏前一步道:“蒙某此舉,有蔡大人暫未了解的原因,還請大人稍安,不要急於做出判斷。”
蔡荃麵無表情地道:“好,我稍安。那請蒙大人解釋吧。”
“其實……其實是這樣的……”蒙摯不善機辯巧言眾所周知,此時神情更好象十分為難,言辭閃爍,連開了幾個頭,都沒能說出什麽子醜寅卯來。
“算了蒙大人。”夏冬一把抹去臉上的偽裝,露出了真容,“你就實話實說吧。反正被當場拿住,除了說實話以外。你還能怎麽樣。”
“夏冬?”蔡荃的瞳孔微微一縮,心頭的迷霧更濃。他今天接到密告,匆匆趕到天牢親察,發現房中果然並非夏冬本人,十分震怒。將宮羽帶至訊室嚴加盤問了許久,連半個字也沒有問出來,正當慍惱之際,牢頭飛奔來報蒙摯又出現了,他未及細想,匆匆趕過來堵住一看,除了蒙摯以外,竟還有夏冬本人,心中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蒙大人還在猶豫什麽?”夏冬沒理會蔡荃審視地眼神。冷笑一聲,“現在是蔡大人在追根究底,又不是你不顧他的麵子。殿下那邊,事後也怪不到你。”
“殿下?”蔡荃眉梢微微一震。位殿下?”
“還有哪位殿下能使喚得動我們這位禁軍大統領?”夏冬淺笑著道。“蔡大人本是眼裏不揉沙子的性情,之所以肯靜下心來聽蒙大人解釋。不就是因為覺得事情不合常理嗎?”
“不錯,我是很奇怪。”蔡荃直視著蒙摯地眼睛,“你明明已經成功地把夏冬換了出去,我剛才審問牢裏那名假犯人,她也沒有招供出事情與大人有關,我實在想不通你為什麽自己又把真犯給帶了回來。有道是不近常理之事,往往有非常之因,如果蒙大人真能自圓其說,下官不妨一聽。”
蒙摯揉了揉眉間,神情依然有幾分猶豫,夏冬突然仰天一笑,道:“看大統領這樣子,還是怕殿下責備,那就我來說吧,也許我還說的更清楚些,蔡大人也不妨一聽。”
“你是逆犯,你地話,本官不信。”
“信與不信,聽了再判斷吧.1#6#K#小說網.蔡大人是公認的破案高手,編得再天衣無縫的供詞也逃不過大人的法眼,又何必吝惜再戳穿我夏冬一次?”
蔡荃眸色烈烈地看了她良久,終於點了點頭:“好,你說。”
夏冬淺笑著欠身一禮,語調舒緩地道:“把我送回牢中,被大人你當場抓住的人是蒙大統領,這是事實。不過,把我從牢裏悄悄替換出去地人卻不是他,那也是事實。”
蔡荃濃眉一挑,“這樣空口一句話,好輕巧。”
“雖然天牢戒備森森,但能從中逃脫而出的人,卻不止我一個,蔡大人還曾為此上了認罪的折子,受了不輕的懲處,所以一定還記得清楚,對嗎?”
蔡荃明白她指的是逃獄而出的夏江,臉色頓時更加陰沉。
“我師父有人搭救,能悄悄逃了出去,我自然也有。而且我比他更巧妙,弄了一個人進來放在牢裏,瞞了你們快一個月,這份手段,蔡大人是不是也該誇讚兩句?”夏冬咯咯嬌笑兩聲,毫不在意蔡荃鍋底似的麵孔,“不誇麽?不誇也罷了,反正我也沒什麽好得意的,逃出去不過這點兒日子,就又被人抓了回來。”
“你的意思是……你是被他抓回來地?”蔡荃用眼尾掃了掃蒙摯,顯然不信。
“蒙大統領侍奉禦前,哪有空閑來抓我?”夏冬嘴角微微撇了撇,“我是被其他人抓住的,蒙大人不過是送我回來罷了。”
“不管你是被誰捕獲的,都應該直接押送刑部衙門,而不是這樣悄悄塞回來,”蔡荃地眼鋒如刀般在蒙摯臉上來回割了兩下,“這麽古怪的行為,總也該有個象樣地原因吧?”
“蔡大人忘性好大,”夏冬悠悠然地撥了撥耳邊地長發,笑了起來,“您還記不記得我師父逃獄之後,陛下對你的懲處詔書上是如何寫地?”
蔡荃心中突然一凜,那份詔書上“如有再失,罪加一等,革職查辦”的字句瞬間閃過腦海,令他喉間一緊。
“抓住我的人,恰好是新近入主東宮那位千歲爺的部下,我自然首先被押到了他的跟前,”夏冬目光閃亮地緊盯著蔡荃的眼睛,“這位殿下對蔡大人你有多欣賞愛重,你自己知道。如果公開把我押回來,無異於是在宣布刑部再次走失逆犯,而且許久未察。這個罪名一扣下來。就算有人求情,就算不革職,那降職總是免不了。偏偏有人連讓你降職都舍不得。所以隻好麻煩時常出入天牢的蒙大人,帶著我走這一趟。來個神不知鬼不覺,把事情悄悄掩過去就好……”
蔡荃臉上陣青陣白,咬牙沉吟了半晌,視線重新凝定,厲聲問道:“如果照你說的。你是被同夥協助逃獄後又被捕獲,那你應該很高興看到蒙大人被我誤解,怎麽還會替他辯護呢?”
夏冬慘然一笑,仰起瘦削的下巴,長長歎了一口氣。“因為我地立場變了……”
“立場?”
“是。我逃獄的目的,與我師父不同。隻要一想到尚未能手刃害死我夫君地赤焰逆犯,我就旦夕難安。所以我想逃出去找到師父,問他到底把衛崢藏在了什麽地方,沒想到師父還沒有找到。自己卻落入了原來靖王府部將的手中,被帶到了太子殿下麵前。”夏冬眼波流轉,語調轉為低沉。“在東宮裏,殿下告訴了我一些事。一些他已經追查了很久很清楚地舊事。結果就是我被說服了。我開始懷疑自己這些年的恨,是不是真的放錯了地方……夏冬不是首鼠兩端的人。既然已經決定要相信殿下,也答應他返回牢中等待真相,當然就不會眼見著蒙大統領被你誤會,而一言不發了,不過我說的話蔡大人你信還是不信,我卻管不著。”
蔡荃地眼珠慢慢轉動了兩下,表情依然深沉:“不知殿下到底告訴了你什麽事,會讓你的態度有如此大的轉變?”夏冬淡淡一笑,低聲道:“蔡大人,我說的當年舊事是指什麽,您難道猜不到?恕我直言,這樁事太重太沉,您過耳即忘才是妥當的,實在不應該再多問。”
蔡荃突然想起了那日與沈追在馬車上的交談,想起了十三年前那場血雨腥風,頓時抿緊了嘴唇。
蒙摯一直在旁邊默默聽著,此時也上前道,“蔡大人,雖然你我相交不深,但大人的耿介我素來敬服。不過我大梁當今之世,已是頹勢漸顯,等待中興,最缺的就是大人這樣的良臣。既然東宮殿下有愛重維護之心,大人又何必拘泥古板,辜負了他地好意呢?”
蔡荃垂下眼簾,似乎心中已有些活動。夏冬與蒙摯也不再多言催逼,由得他自己考慮。半晌後,刑部尚書再次抬起雙眼,神色凝重:“如果你們所說的一切屬實,那麽今天飛箭密告我的人,又會是誰呢?”
他這句話實在大大出乎兩人地意料之外,夏冬和蒙摯都沒有掩住臉上的驚詫之色,齊齊地咦了一聲。
“飛箭密告?”蒙摯訝然地道,“殿下這邊地知情者都是謹言地人,再說我是送夏冬回來,又不是劫她出去,雖有違背國法之處,但也不是什麽天大的事,誰會來密告呢?”
“告密者所控地罪名是你替換人犯,並沒有說你會把人送回來……”蔡荃邊想邊道,“也許是有人知道了夏冬逃獄,又知道蒙大人時常會奉旨進入天牢,所以把兩者結合起來,寫了那封密信。我接到信後當然要查看,查看後當然會發現夏冬真的已被替換,進出天牢的人並不多,又有首告密函,蒙大人的嫌疑自然是最重的。隻是他們沒有料到,已逃出去的夏冬,竟會恰巧在今天被帶回……”
夏冬咯咯笑道:“蒙大人,聽起來象是衝著你來的,好好想想有什麽仇家吧。”
“說到這個,”行事嚴謹的蔡荃又將視線轉回到了夏冬這方,“你恐怕還是要交待一下當初是怎麽逃出去的。”要補一下天牢的漏洞嗎?”夏冬笑得甚是輕鬆,“其實很簡單,內牢的牢頭也不會永遠守在這裏,隻要找個愛酒的牢頭,派人請他喝酒,灌醉了之後換上他的衣物,易容成他的樣子,等天色晚一點光線昏暗時,悄悄冒名進來,大門的守衛一看是守獄的牢頭,不會細查,成功進門的可能性很大……”
蔡荃冷哼一聲道:“可鑰匙有兩把,必須兩個牢頭同時開鎖才行。”
“誰說的?一個牢頭拿著兩把鑰匙開也行啊。”夏冬輕飄飄地道,“天牢的鑰匙是不能帶出去的,所以第一次喬裝進來,隻是在這裏印個鑰匙模子出去另配,別的什麽都不幹。被灌酒的牢頭醒了之後,也察覺不到有何異樣。然後過幾天,再針對第二個牢頭行一遍同樣的計策。“又找第二個好酒的牢頭麽?”
“不好酒也無所謂,用大棒冷不丁在腦後一敲,效果跟灌醉了一樣。”夏冬仿佛沒看到蔡荃越來越陰沉的臉色一樣,自顧自地說著,“當然,扮成第二個牢頭進來時,身邊要帶著那個要替換的人,多帶一個進來當然要難些,但也不是完成找不到借口,比如說這假牢頭受朋友之托,帶進來探監什麽,因為是進不是出,所以守衛一般會給這個人情。這時假牢頭一人手裏已有兩副鑰匙,可以趁著夜深人靜到牢房裏換人,然後再把我帶出去,隻要最後出大門時守衛沒有發現假牢頭帶進和帶出的不是同一人,事情就算成功了。即使被擊昏的牢頭醒後覺得不對,可他未必敢肯定自己被打是跟天牢有關,而且牢裏這麽多犯人,又不缺人數,他查不出什麽地方出了問題,怎麽敢隨便嚷嚷?運氣好的話,也許可以一直這樣蒙下去,運氣不好的話,也至少得到第二天才會被察覺,反正我人已經出來了,誰在乎?”
“你自己倒是出來了,替你的人呢?”蔡荃冷哼一聲,“那個妙音坊的宮羽,跟你又有什麽關係。”
“蔡大人,”夏冬輕輕將額發撥至腦後,道,“您不會不知道懸鏡司有暗樁吧?”
蔡荃臉頰兩邊的肌肉猛地一抽,“宮羽是你的暗樁?”
“沒錯。懸鏡司的暗樁身份隱密,除了首尊和暗樁自己的聯絡人以外,別無他人知曉。我以前曾經救過宮羽的命,她什麽都願意為我做,算是我最得用的一個暗樁吧。”
“難怪,”蔡荃似是自言自語道,“一個樂伎,總捕頭竟說她有武功在身,而且不弱……”
蒙摯趁機道:“蔡大人,既然夏冬已經回來,真犯未失,自然一切都可以瞞下去。我覺得那個宮羽也用不著審了,不就是懸鏡司的舊部嘛,就由我帶走處置吧,讓她留在刑部,大人你反而不好辦。”
蔡荃並沒有立即作答,而是靜下心,將兩人所講的切從頭到尾又細細思忖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麽時顯的漏洞,這才嗯了一聲,道:“好,等夏冬入監之後,我把宮羽交給你。”
夏冬渾不在意地一笑,跟在蔡荃指定的一名典獄官身後,頭也不回地進了牢門。蔡荃想想不放心,親自進去監看著上銬下鎖,又嚴厲叮囑一番,這才出來命人去提宮羽。
也許是因為受審時間不長,也許是因為蔡荃不是濫用刑具之人,宮羽隻是蓬頭垢麵而已,身上並無明顯被淩虐的痕跡,蒙摯看了之後,麵上雖未表露,但心中著實鬆了一口氣。
用夏冬剛才穿來的披風把年輕姑娘從頭到腳裹嚴之後,蒙摯向蔡荃簡短告辭,帶著宮羽向外走,眼看著就要出大門,身後的蔡荃突然叫了一聲:“稍等。”蒙摯心頭一跳,腳步一沉,緩緩回身的同時,真氣已暗中布滿全身。
“請蒙大人代我向殿下道一聲謝吧。”淡淡的一個微笑後,刑部尚書如是說。
第一百六十章 夜談
“你說什麽?夏冬又被送回去了?”靜夜之中滿含怒意與驚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微微的回響,沉悶而又磣人,“這怎麽可能,他們明明已經把這個賤人救出,為什麽又要自投羅網地回去?”
“下官也百思不得其解啊。按說我們的動作也不慢,一得到蒙摯悄悄從獄中換人的消息之後,便立即開始計劃,而且最初的一切都很順利,蔡荃接到密報,馬上就前往天牢察看,也親自審問了那個假犯人。他一向不是會悄悄掩事的人,再說真犯走失,他掩也掩不住。這時我再奏本上報皇上,事情隻要一鬧出來,蔡荃失職的罪名輕不了,他惱怒之下,必會全力追查蒙摯。能進天牢探看夏冬的人並不多,蒙摯的嫌疑就算不能坐實,至少也很難洗清,這兩個人要是翻了臉,誰贏誰輸都對我們有利。可是……誰知事情竟會這麽巧,夏冬居然就在今天被蒙摯給送回去了,我們的眼線探聽不出他們是怎麽跟蔡荃解釋的,總之現在天牢風平浪靜,假犯被蒙摯帶走,真犯又回到了牢中。如此情境之下,你逼我向皇上告狀,我能告什麽?”
“那聽範大人的意思,是想退縮了?”“夏大人,不是我想退縮,現在對方的實力有多強你是知道的,我雖然是禦史,奏報可以不經東宮直達天聽,但說話總得有點兒影子才行。蒙摯自九安山護駕以來,聖寵正隆,夏冬如今又好端端呆在獄中,沒什麽把柄,我也是有心無力啊。”
在昏黃的油燈下。夏江臉上光影跳動,顯得有些猙獰。他注視著麵前的中年人,冷笑了數聲:“你怕什麽怕?暗箭最是難防。梅長蘇能在一兩年之內就連續扳倒太子和譽王,*得不就是暗中謀劃麽?再說你也沒有別的選擇。你那些爛事的證據都在我手裏,不幫我,我就毀了你,絕對不會手軟地。”
中年人咬了咬牙,目光快速顫動了數下。
“我掌握懸鏡司這麽些年。豈是如此容易就被擊垮的?”夏江用冷漠的目光看著他,毫不放鬆,“梅長蘇要真以為我已無還手之力,那他地末路就不遠了。”
“話雖是這麽說,我也相信這朝中為夏大人您效力的人不止我一個,但要攻擊,總得有個由頭,原本以為抓到了夏冬這樁事,偏偏結果又是這樣。所以依我之見。近期之內還是安靜些地好,夏大人住在我這裏,誰也不知道。來日方長嘛,也不急在這一時啊。”
夏江眸中閃過一縷寒光。他倒是相信自己來日方長。但對於宮中的老皇來日還有多少。那可是一點把握都沒有。憑著以前掌理懸鏡司時握住的把柄和人脈,他隱身京城。在最危險的地方躲藏了這麽久,為的可不是苟延殘喘,何況就算他想喘,也得喘地下去才行.1-6-K小說網,電腦站www,16k.Cn.雖然他在眼前這位丞台禦史的麵前大放狠話,可實際上,由於夏冬的反水和夏秋的搖擺,懸鏡司設在暗處的力量已經被掃蕩得差不多了,現在尚保存著的那些,聯絡起來也非常困難。朝中雖有幾個可以暗中控製的大臣,但現在誰也不敢去麵對東宮新太子如日中天的氣勢,每每令夏江憤悶不已。當然,如果能悄悄潛出國境逃得餘生,夏江也不是非要與蕭景琰繼續為敵,但數次潛逃數次被逼回的險境,令他明白外麵搜捕地嚴密程度,顯然是不會在魚死與網破之間留出任何第三通道的。但要是繼續這樣毫無作為地淹留京城,夏江又實在拿不準那些被他用把柄控製著的庇護傘們,究竟還能在他頭上撐多久。
其實此時地夏江,已如同被撈到了岸上的魚一樣,若是不撲騰兩下,就絕對逃不過慢慢渴死地結局,所以他日夜煎慮,所思所想都是如何找到蕭景琰最致命地弱點,能出一次手就出一次手,至於行動本身是險還是穩,現在對他而言根本毫無意義。
“夏大人,我這可是為你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範禦史被夏江陰惻惻的神情弄得有些不安,臉上地笑容十分僵硬,“也許躲過這陣風頭,情況就能轉好了……”
“範大人,”夏江沒理會他的廢話,抿著嘴角道,“你不是說要抓些由頭麽,其實隻要我們膽子大一些,手段再厲辣一些,抓證據並不難。因為……我知道證據在哪兒……”
“在……在哪
“在那個蘇宅裏。”夏江從齒縫裏擠出這幾個字,“春獵時我本來已經去搜查過一次,但那時梅長蘇去了九安山,留守的人大概事先有所察覺,象是個無人住的鬼宅子一樣,讓我撲了個空。可是現在梅長蘇回來了,那宅裏大概又變得很熱鬧,蕭景琰顯然是一步步在準備翻案了,人證物證一定開始慢慢集中回京城,能放在哪兒呢?東宮自然不方便,還是放在梅長蘇這個祁王舊人那裏最為妥當。範大人,隻要我們能攻破蘇宅,何愁拿不到蕭景琰一直處心積慮想要翻案的把柄?”
範呈湘艱難地吞了口唾沫,臉色發白,駁道:“夏大人,話是這樣說的,可辦起來就沒這麽輕鬆了。蘇宅又不是在什麽荒涼之地,要攻破它,動靜小不了,巡防營可是新太子使出來的人,會不管?”
“那當然要找時機才行。”夏江冷笑數聲,“你忘了,再過五天就是我們這位新任太子殿下大婚的日子了。想想不知是陛下的性子急還是靜妃的性子急,太皇太後的頭年喪服五月才除,三年的平孝期還有差不多兩年,結果呢,來個什麽祭告太廟,什麽聖靈降諭,什麽大婚之儀後東宮分室。不得圓房的規程就定了……說到底,走個過場罷了,你們禦史竟沒人彈劾……”
“夏大人。太子殿下已是第四輩了,又非初婚。按製守喪一年,祭告太廟求卜後是可以舉行婚典的,就算是走過場,好歹走過了,怎麽彈劾啊?”
“我說說罷了。也沒逼著你非在這樁事上去惹他。可笑的是靜妃和蕭景琰,平時好象一副溫恭孝順的樣子,人家景寧公主也是第四輩,也可以請旨去太廟占卜地,人家女孩子兒年紀日長,都沒有急著出嫁,他們倒不願意安安份份守滿三年了?也不知在搶什麽時間,趕著去投胎麽?”
範呈湘瞟了夏江一眼,沒有接話。
“閑話就不說了。單說大婚那天,雖然被喪製所限,隻能辦半婚之典。但蕭景琰現在是什麽風頭?太子新立,宮中以貴妃為尊。中書令是新娘的祖父。禮部尚書又是柳澄的堂弟,這場麵。怎麽都小不了。到時全城同歡,上下同樂,不比過年還熱鬧?巡防營那點人手,早過去維持秩序去了,蘇宅又不在婚轎巡遊地路線上,誰顧得上它啊。”夏江的眉間蕩過一陣殺氣,嘴角狠狠地一抿,“我還能召集些人手,錢軍侯也是我地人,你去替我聯絡,他那裏有八百府兵,隻要夙夜出動,以快狠為則,靜悄悄吞一所民宅,還不是易如反掌?”
範呈湘目光閃動,顯然不似夏江這般有信心,嚅嚅問道:“那要是失敗了呢?”
夏江冷言如冰地道:“我們已是背水一戰,還能談什麽勝敗!”
範呈湘縮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痙攣了一下,忙穩了穩自己的表情,勉強笑道:“說的也是,不冒一點險,又怎麽能成大事。我看這樣好了,反而還有幾天的時間,夏大人你先策劃一下細節,我也盡快與錢軍侯商討,事先多做些準備,自然也能添些把握。”
“那外麵就辛苦範大人了。”
“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客套。夜已深沉,我就先告辭了。”範呈湘打了兩聲哈哈,慢慢走出暗室,在外麵將門細心關好,這才沉思著走向自己地寢房。
“老爺,怎麽這麽晚才回房?又去見那位夏大人了?”剛進入內室,一個隻穿著家常衫裙,彎眉鳳眼的嬌俏女子便迎了上來,為範呈湘寬衣。
“瑤珠,你怎麽還沒睡啊?”
“老爺不回來,妾身怎麽睡得著?”
範呈湘笑了笑,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他與元配夫人感情淡漠,大家別院各居,最寵愛最信任的就是這名小妾瑤珠,當日夏江半夜逃入他的寢室時,瑤珠就在場,故而有關夏江之事,對她也沒多少可瞞的。
“老爺每次去見了那個夏大人,出來後都神思憂慮,實在讓妾身不安。雖然妾身是女流之輩,但老爺如有煩難之事,跟妾身說說,也算是一種排解啊……”
“你哪裏知道,”範呈湘往枕上一*,長歎一聲,“這個夏江,越來越發瘋了。他倒是背水一戰,可我憑什麽要把家小性命前程富貴都拿給他去賭?”
“不是說……老爺有把柄在他手裏嗎?”
“沒錯,是有把柄……”範呈湘眼眸沉沉地看著帳頂的團花,慢慢道,“不過我一直在想,總這樣被他製著也不是一條活路,也許我能將功補過,從太子殿下那裏討一個恩赦呢……”
瑤珠靈動的雙眸一轉,立即明白:“老爺的意思是說,穩住夏江,去東宮告發,以求戴罪立功?”
“還是你聰明,”範呈湘伸指在她臉上彈了一下,笑了笑,“夏江是現在太子殿下最想得到的人,如果我立下這個功,不要說抹去舊罪,運氣好地好,能保住日後的前程,隻怕也有指望……”
“老爺……拿得準麽?”
“現在的太子殿下,已不象他當靖王時那樣不知變通了。我犯在夏江手裏地事,不過是貪賄,庇護了幾個凶犯而已,早就過了七八年,不值得放在心上。他如肯恩赦我,立時便能拿住夏江這個心腹之患,無論怎麽權衡,他都不該拒絕的。”瑤珠眼波如水,笑生雙靨,柔聲道:“如真能象老爺所說地這樣,那可太好了。這擔驚受怕地日子實在難熬,老爺還是快些去東宮首告的好。”
“你說地對,我原來是求穩求平,想收留這個瘟神兩日,快些送走了的好,雖知他逃不出去,倒訛上了我。這日子確實熬不住了,我已決定,明日早朝後,就去東宮求見太子殿下。”
“明日?“
“這樣的事,宜早不宜遲,明日就去。”
“老爺的決斷,一定不會有錯。那就喝口安神湯,早些歇息吧,明日還有得折騰呢。”瑤珠說著,起身去茶爐上端來煨著的湯碗,喂給範呈湘喝了兩口,扶他躺平,輕輕為他打扇。
也許是心中作了決斷,稍稍安寧,也許是那安神湯的確有效,不及一刻,範呈湘便沉沉入睡。瑤珠等他鼾聲起時,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又低低叫了他兩聲,見沒有回應,立即放下扇子,悄悄下了床,裹起一件黑色披風,身如魅影般飄閃而出,很快就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之中。
第一百六十一章 複蘇
立太子大典後的京城朝局,由於老皇的休養與新儲君的求穩而顯得有些波瀾不驚。在沒有什麽更大事件發生的情況下,丞台禦史範呈湘的突然死亡引起了大家的關注。
不過一開始,此事並不怎麽轟動,因為京兆衙門最先得報前往勘探時,得出的結論是“意外失足,溺水而亡”。雖然一個從二品大臣在自己家後花園淹死還算是一樁可供人嗑牙的談資,但這到底不是什麽值得驚詫的大事。可是接下來,事情的發展漸轉離奇,範呈湘的夫人堅稱對夫君死因有疑,京兆衙門無奈之下,請求刑部介入。蔡荃指派了手下一個新提拔起來的侍郎前往細查,此人在範府內院及後花園摸摸查查一番之後,又把府中上至夫人下至丫環家院,隻要是日常與範呈湘有接觸的人都叫來一個個問了個遍,當天便宣布此案為“他殺”,一時全城嘩然,刑部得報後也隨即決定立案詳查。
到了七月底,冊立太子妃的婚典如期舉行,雖然減去了群宴、歌舞等幾項程序,蕭景琰又堅持取消了煙火盛會,整個迎親過程隻擊素鼓,不鳴絲竹,務求不奢糜喧鬧。但對於老百姓而言,隻要還有浩浩蕩蕩的鳳輦巡遊就已足以引得全城出動觀看,以鼎沸的人聲彌補了不奏喜樂的缺陷。
正如夏江所說的,蘇宅並不在迎親隊列巡遊的路線上。被遠遠的喧鬧聲一映襯,這裏顯得猶為清靜。從兩天前起,藺晨與晏大夫就開始進行激烈地爭論,爭到此時。晏大夫終於表示了同意,所以藺晨不知煮了些什麽東西給梅長蘇喝,讓他從一大早就一直沉睡到了深夜。而且毫無要醒轉的跡象,弄得滿院子的人反而不敢睡了。雖沒有全都守在床前,但卻各自在各自地位置上提心吊膽。
藺晨也沒睡,因為他正興致勃勃地要求飛流給他跳個舞,並且做了一個用楊樹葉編的孔雀尾巴,想要綁在飛流地腰上。由於蘇哥哥正在沉睡。飛流求救無門,滿院子逃竄,一時間鬧得雞飛狗跳。
不過這已經是這一夜最大的動靜了,直到天亮,蘇宅也沒有受到任何外來的侵襲,夏江那一晚在範呈湘麵前所放的狠話,顯然沒有能夠真正付諸實施。
梅長蘇一直在睡,睡過正午,睡過黃昏。睡到又一天曉光初見時,黎綱和甄平終於忍不住了,衝到藺晨房裏將同樣睡得正香的他抓了起來盤問。
“快醒了快醒了。大概今天中午吧。”藺晨笑眯眯地安慰兩人。
可是到了中午,梅長蘇連個身也沒有翻。一路看首發16K.CN於是藺晨又把期限改到了下午。之後又依序後延推到晚上,淩晨……直到大家都快要抓狂想揍人地時候。飛流突然飄過來說:“醒了!”
這次蘇醒之後,梅長蘇的氣息狀況好了很多,不再是多走動一下就喘的樣子,藺晨再欺負飛流的時候,他已經可以一邊護住少年,一邊拿扇子砸人了。
“沒良心的,兩個都是沒良心的,”藺晨抱怨著在一旁坐下,瞪了瞪梅長蘇和躲在他身後的飛流,“早知道就不治你們了,一個都不治!”
梅長蘇理也不理他,轉頭對黎綱道:“你繼續說你的,別管他。”
“我們查到的結果是這樣地,”黎綱忍著笑將視線從藺晨身上移開,端正了一下臉色,“此人叫袁森,在蒙大統領身邊已經七八年了,從侍從一直做到親將,向來深受信任,接聶夫人出來時的馬車就是由他所駕,是這件事少數幾個知情人之一。藺公子說,如果我們的對手隻是發現了牢中並非聶夫人本人,那僅僅表明他們在天牢有眼線而已,但現在對手是明明確確指出換人者乃蒙大統領,那麽消息一定是從內部傳出去,凡是知情者,誰地嫌疑都不能免……”
“你直接說結果好了,”梅長蘇挑了挑眉,“推理過程就省略吧,我知道的。”
“是。最終這個袁森自己也承認,他曾經把大統領暗中換囚之事,說給他地妻子聽,我們立即查了他地妻子,開始沒發現什麽異樣,後來幾經周折才查出,她是一個滑族人……”
“滑族?”梅長蘇目光微動,“又是滑族……”
“是,太子大婚前溺死的那個範禦史,他最寵愛地一個小妾也是滑族女子,雖然她把這個身份隱藏得很深,但最終還是被刑部翻出了來曆。”
梅長蘇的臉上慢慢掛起了些冰霜之色,歎道:“璿璣公主已死了這些年,卻直到現在也不能忽略她的影響力,滑族中,畢竟不止一個秦般若而已……”
“說起來,滑族是公認的軟懦民族,卻隻軟在男兒身上,他們族中的女子,反而要剛硬許多,真是奇哉怪哉。”藺晨插言道。“天地生人,鍾靈毓秀並非隻集於男子之身,有何奇怪的?”梅長蘇撚動著衣角,慢慢道,“這兩件事,看似不太相關,但都牽涉到了滑族女子,不妨暫且聯係在一起想想。夏江當年為了旋璣公主拋妻棄子,他與滑族的關係不淺,我總有種感覺,覺得他好似還在京城一般……”
藺晨讚同道:“我也這麽覺得,外麵的搜捕如此嚴密,卻一直沒有抓到他的行蹤,那麽他確實很可能根本沒離開過京城,而是隱藏在什麽不會被搜查的地方,比如禦史府之類的……”
梅長蘇瞟了他一眼,“是誰跟我說過已經在外麵發現了夏江的線索,正在派人查呢?”
“查過了……是那老東西放的煙幕……”藺晨悶悶地道,“如果我當時不是急著趕來看你,也不至於會上那麽傻一個當,真是丟臉啊……”
梅長蘇不禁一笑。安慰道:“好啦,這也不算丟臉,頂多算是丟丟麵子罷了。”
藺晨轉動著眼珠疑惑了半晌。方問道:“丟臉和丟麵子,不是一回事麽?”
“是嗎?”梅長蘇想了想。點頭道,“好象是一回事。”
飛流坐在他膝側,不由咧開嘴,藺晨伸出手去一擰,道:“你這小家夥。看你蘇哥哥氣我你很高興是不是?”
“是!”飛流的臉頰被擰得變形,仍是大聲回答,旁邊的人頓時被引得笑倒了一片。
“好了,不跟你們一般見識,總之我丟多少麵子,就要數倍地拿回來,”藺晨揚著下巴道,“長蘇你聽著,夏江現在歸我收拾。他就是藏在老鼠洞裏我也能把他挖出來,你就不許插手操心了,聽見沒?”
梅長蘇知他好意。微微一笑,轉頭又繼續問黎綱:“冬姐回牢後地那番說辭。蔡荃應該還是會去核查一番的。有什麽消息嗎?”
“是,這位蔡大人行事實在嚴謹。不僅在天牢內部查了,甚至連太子殿下那邊,他也旁敲側擊去確認過,好在我們及時補了些安排,他本身也查不到大的漏洞,再加上精力有限,所以到現在,這樁事體總算已經完全掩過去了,請宗主不必懸
梅長蘇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時甄平大步進來,手裏捧個盤子,問道:“宗主,你看這個行不行?”
“是什麽?”藺晨湊過去一看,是一對淨白脂玉雕地供瓶,雖然精美,卻未見得有多珍貴,不由問道,“拿來幹什麽的?”
“送禮啊。”梅長蘇笑答了一句,轉頭吩咐甄平道,“這個就可以了,包起來吧。”
藺晨是腦子極快極敏地人,旋即明白,哈哈大笑道:“東宮太子大婚,你就送這個?不珍貴不說,顯然沒費什麽心思嘛。”
“景琰現在貴為儲君,一來身外之物他沒什麽缺的,二來他也不在意,送貴了實在浪費,這個就很好了,反正去道賀,不過是盡個禮節罷了。”
“難怪你今天又給飛流換新衣服,準備帶他去東宮賀喜麽?”藺晨揉著飛流的額發,笑道,“也對,現在有資格去朝賀的人都去的差不多了,你好歹也是隨他一起同經春獵叛亂地人,不去露個麵,倒顯得刻意。再說托我的福,你現在已不是鬼一般的臉色,能出門見見人了。”
“是,都是托你的福。”梅長蘇半玩笑半認真地拱了拱手,藺晨也是半玩笑半認真地還禮,飛流看著倒沒什麽,黎綱和甄平卻不由覺得有幾分心酸,隻是麵上不敢露出來,一起低頭悄悄退下,安排打點梅長蘇等會兒出門的各種事項去了。
“對了,天牢泄密的事情既然已查清,宮羽也可稍得寬慰。因為這換囚的主意是她出的,後來有這些亂子,她就覺得是她給你添的麻煩,一直心懷愧疚,你病著她還天天過來守,你一醒她反而不敢出來見你了。”
梅長蘇微微皺了皺眉,“主意雖是她地,最終做決定的人還是我,她回來時聶鋒還專門去謝過她,這姑娘也太鑽牛角尖了,你怎麽不勸勸?”
“勸過了,自她回來後,整個蘇宅的人除了飛流都去勸過了,可對宮羽來說,這千言萬語也比不上某個人說一句話,您就受受累,主動把她叫來安撫兩句給個笑臉不成麽?”
梅長蘇垂下眼瞼,神色依舊漠然。默默無言了良久方輕聲問道:“藺晨,若我不去安慰她,她會怎樣?”
藺晨不料他有此問,呆了呆道:“也不會怎樣,就是心裏難過罷了。”
“既然她不會怎麽樣,那又何必多事。”梅長蘇麵無表情,辭色清冷,“我現在已無多餘地力量,去照管每一個人心裏是否難過,所以隻有對不住她了。”
藺晨不再多說,卻一個勁兒地歪著頭盯著梅長蘇的臉瞧,瞧地時間之久,令飛流也不自覺地跟著他一起把頭歪了過去,眨動著眼睛看著蘇哥哥。
黎綱出現在院門外,道:“宗主,車馬已備好。”
梅長蘇嗯了一聲,起身向外走,藺晨在後麵難得正經地感歎了一聲:“說實話,就一個男人而言,你地心還真夠狠的。”
雖然這句話很清晰地傳入了梅長蘇地耳中,他卻好似沒有聽到般,腳步未有絲毫停滯,頭也不回地離去。空落落的院子裏隻剩了藺晨,他仰起頭,把手掌蓋在眼上,透過指縫去看太陽的光芒,看了半日,大概自己也覺得自己此舉無聊,甩了甩手自言自語了一句:“看著美人心憂幫不上忙,實在罪過啊罪過……”
第一百六十二章 賀見
自受了春獵叛亂之驚,回鸞後又雷霆處置完譽王一黨,梁帝越發覺得身體每況愈下,支撐不來。禦醫們次次會診之後,雖然言辭圓滑,隻說安心靜養無妨,但觀其容察其色,梁帝也知道自己情況不妙。人越到老病之時,越覺得性命可貴,所以就算萬般丟不開手,梁帝也隻得無奈地先丟開再說,東宮監國的禦旨便由此而發,明令凡皇帝不升朝的日子,即由太子在承乾殿代他處理日常政務。一開始,梁帝還有刻意試探、從旁品察的意思,後來見景琰行事謹慎公允,沒有因此膨脹狂妄的跡象,漸漸便放了一半的心,除了逢六日召三公六部重臣入內攬總稟報一次朝中大事外,其餘的日子竟一心隻圖保養續命。
由於對政事有處置權,也由於大局粗定,蕭景琰這個東宮太子的位子,坐得可比他的前任穩得多,但同時,也要累得多。有時在承乾殿聽取了大量奏報,批閱完成堆的折子後,還要在自己宮中接見重臣,合議一些難決之事。
如今的朝廷六部,基本上都是這一兩年新換的尚書,隻有兵部尚書李林,還是前太子在位時的舊人。那一年私炮坊爆炸事件中,他曾經上折給靖王扣過私挪軍資的罪名,雖然那樁事情最後以靖王反而得了讚譽為結局,但不管怎麽說,反正是得罪過人的。所以在前太子被廢,靖王地位漸升的過程中,李林自然是想盡辦法曲意彌縫,可無論他怎麽努力,都一直沒得到過蕭景琰的任何回應。太子奉旨監國之後。李林覺得自己的仕途隻怕就此到了頭,每日裏戰戰兢兢等著東宮收拾他,等了許久也沒動靜。反而當庭接到一項重要差務,要求由兵部負責。提交帝都周邊駐軍換防的改製方案。李林揣摸了半天,也拿不準這位太子殿下什麽意思,直到被戶部尚書沈追冷冷嘲諷了一句之後,才突然意識到這個主子不一樣了,與其先揣摸上位者地心思。還不如先把事情辦好。他作了這麽多年的兵部尚書,對於朝廷兵製的上下情弊其實相當地了解,拋開黨爭不談,能力原是夠地,此時下了決心,更是把全副精力都投了進去,十日後擬出方案上奏,在朝議中竟大受好評,隻修訂了個別細節條款後。便轉呈皇帝下旨施行了。主君的認可和同僚地讚譽,帶給多年來陷身於黨爭的李林久違了的滿足與愉悅,而對於顯然沒把過去嫌隙放在心上的新太子。他的感覺也由以前地惶恐懼怕,轉換成了現在的忠敬畏服。
“說起來。黨爭真象是一場噩夢。雖然有些人已經困死在了這場夢裏,但幸而還有些人是可以醒過來的。”在東宮偏殿。剛議完一件政事的沈追感慨道,“其實大多數人在仕途之初,所懷的還都是濟世報國,光宗耀祖的誌向,不過官場氣象汙濁,漸漸蒙弊了人的心智,未免隨波逐流了。殿下在更新朝中氣象之時,也肯放些機會給這些人,實在是仁德啊。”
“不過這樣的機會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給,有些人心性已成,隻怕難改,”蔡荃素來比沈追激進,揚眉道,“天下賢士尚多,留出些位置來給那些未受玷染地寒門學子,豈不是更好?”“無論寒門豪門,但凡學子,都有進階的途徑,朝廷隻要能不分門第地給出公允二字即可,不能矯枉過正。要知道,為官為政,經驗還是很重要的,新晉官員在品性和銳氣方麵雖然占優,經驗上卻難免差了些。”
“誰是天生就什麽都知道地?多給些磨礪的機會,自然會老道起來。1-6-K-小-說-網”
“那也要時間啊,”沈追擺了擺手,“就比如駐軍換防改製這樁事吧,李林地年資,不是擺著好看地,我想換誰來辦這件事,隻怕都不能比他更周全更能切中要害。”
“我承認兵部的方案很好,但這隻是個案,不能推及大多數人。年資和經驗這種東西是因人而異地,有些人一年頂人家十年,可有些人守著一個位置十來年,還是什麽都不知道。凡事不能一概而論,必須逐一勘別才行。”
“可是天下州府,各級地方官員這麽多,沒有統一的製度和標準,如何逐一勘別?這成百上千的朝廷臣子們,哪兒勘別得過來啊?”
“難辦就不辦了嗎?篩查人才,選賢與能加以任用,本就是帝王最主要的一件事,現在屍位素餐的人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太子主政,新朝當然要有新氣象。”
蕭景琰一直很認真地聽著兩個最倚重的臣子辯論,此時方皺一皺眉,低聲道:“蔡卿慎言,哪有什麽新朝?”
蔡荃也立即反應出來自己說錯了話,忙起身謝罪道:“臣失言,臣的意思是指……”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以後小心些。”
“是。”
蕭景琰正準備讓兩人繼續談,殿門外突有內侍稟道:“啟奏太子殿下,客卿蘇哲前來朝賀殿下大婚之喜,現在儀門外侯宣。”
從九安山回來,兩人一個忙一個病,又有重重心結繞在其間,雖然彼此消息傳遞仍是十分緊密,但卻是許久沒有再見麵了,因此乍一聽到蘇哲求見,蕭景琰一時竟有些恍惚,怔怔地看著那內侍,半日無語。“殿下,蘇先生特意來賀喜,殿下不請進來嗎?”沈追奇怪地問道。
“哦,”蕭景琰回了回神,忙道,“快請蘇先生進來。”
內侍躬身退下,片刻後便引領著梅長蘇進入殿中。這段時間蕭景琰已經稍稍平複了一下心緒,控製著自己不要露出過於激動的表情。
垂目緩行的梅長蘇比上次見麵略瘦了些,不過氣色卻稍稍轉好。他今天穿著一襲秋水色的蜀緞長衫,手執一把素扇,烏發束頂。襟袖微揚,望之飄逸清雅,氣質如玉。但斯人斯貌看在已知真相的蕭景琰眼裏。卻如一把尖刀在胸口直紮一般,令他幾乎難以直視。
“參見太子殿下。”
“此係內殿。蘇先生不必多禮了,請坐。給先生上茶。”
“謝殿下。”梅長蘇欠了欠身,先不落座,而是示意身後地飛流呈上禮盒,笑道:“殿下立妃大喜。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請笑納。”
蕭景琰命侍從接過,見沈追蔡荃一臉好奇的表情,笑了笑打開,一看裏麵隻是一對普通的淨脂玉瓶而已,便知梅長蘇不欲引人注目之意,於是也隻客套了一句:“先生費心了。”
飛流第一次來東宮,遞交完禮盒。就開始左看右看,蕭景琰知道梅長蘇寵他如弟,也不想拘束了這個少年。便命他可以隨意在東宮各處戲耍,不過梅長蘇還是補了一句“就在前麵院子裏玩”。才將他放了出去。
“蘇先生。我前一陣子去拜訪你,說是病了。如今身體可有大安?”沈追在蕭景琰這裏向來不會太拘束,所以梅長蘇一在他對麵坐下,他便關切地問道。
“多謝沈大人掛念,不過是因為炎夏,喘疾發作而已,沒什麽大礙地。”
蔡荃也知道他生病的事,皺著眉頭道:“蘇先生國士之才,竟為病體所限,實在令人遺憾,難道就沒個根治地法子?”
梅長蘇掃了蕭景琰一眼,不想繼續再談這個話題,於是笑了一下,淡淡地道:“一切自有天命,慢慢治吧。對了蔡大人,聽說範禦史落水而亡的案子,刑部已有新的進展了?”
“是,此案的真凶很聰明,設了一些迷障,想要誤導刑部查案的方向。不過這案子顯然並非預謀已久,而是倉促下手地,所以留下了很多蛛絲馬跡,口供也有破綻。先生當然知道,在任何一樁凶案中,隻要誰在說謊,誰的嫌疑就最重,就算不是凶手,至少也是知情者。主理此案的歐陽侍郎是個最能從細微處破解迷團的人,要想騙他,可比騙我還難呢。”
“這麽說,被刑部拘押起來的那個……叫什麽的小妾,就是真凶了?”沈追問道。
“暫時還不能如此定論,但她的謊言最多,行為也最可疑,被拘捕前還曾經試圖潛逃,這些都是加重她嫌疑的事實,不過這個女子口硬,目前還在強撐,而且……暫時也還沒有找到關於她令人信服的殺人動機……”
“聽說她是滑族人?”梅長蘇隨口問了一句。
“隻能算半個,她母親是滑族,父親卻是梁人,按現在一般人地看法,她更應該算是梁人才對。”蔡荃挑了挑眉,看向梅長蘇,“這個身份是在追查她的來曆時查出來的,我們也沒怎麽重視,難道蘇先生覺得……這一點很要緊嗎?”
“也不是,”梅長蘇笑了笑,“是因為我最近總是在想夏江會逃到哪裏,所以一聽到滑族,就未免敏感了一些。”
蔡荃有些驚訝地問道:“夏江和滑族之間,有什麽聯係嗎?”“你不知道?”沈追睜大了眼睛看向好友,“滑族末代地公主,曾是夏江的情人呢。”
“啊?”
“當年滑國被吞滅之後,很多貴族女眷都被分發到各處為婢,”沈追簡略地講述著,“夏江地夫人有一次見到滑族公主寒冬臘月在外浣衣,心生憐憫,便將她帶回自己府中,視之如妹,誰知一來二去地,這公主竟跟夏江勾搭在了一起。夏夫人也是前代懸鏡使,性情很是剛烈,一怒之下,就帶著兒子走了,到現在還不知道人在哪裏呢。”
“聽起來這可不是小事,”蔡荃怔怔地道,“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呢?”
沈追橫了他一眼,“璿璣公主七年前就死了,你五年前才調任京官的,那時候事情早已經涼了,夏江那個身份,又是個半隱半現地人,你這麽嚴肅,誰沒事幹了跟你聊他的風流私事啊?”
“可是納滑族女子為妾的富貴人家很多,就算夏江的情人是個公主,那到底也是亡了國的,很值得注意麽?”
“看來蔡大人不太了解璿璣公主這個人,”梅長蘇正色道:“她可不是隻依附情人度日的等閉之輩,當年滑國未滅前,她就是掌政公主之一,地位僅次於後來戰死的長姐玲瓏公主,隻是她更狡猾,更善於隱藏自己的鋒芒,使得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她的危險,但其實,這位璿璣公主對於很多滑族人一直都有著驚人的控製力,雖然現在她已死了,但夏江多多少少還是從她那裏承繼到了一部分這種控製力。如果蔡大人查不到其他的殺人動機,也不妨考慮一下滅口的可能性。”“滅口?”
“也許範呈湘發現了自己的小妾在向夏江施以援手,也許範呈湘本人就曾經是夏江的庇護者,後來為了某種緣故想要告發……夏江掌管懸鏡司多年,他一定有著我們難以想象的暗中力量,不早點把他挖出來,難說他還會對太子殿下造成什麽樣的危害……”
蔡荃眉睫一動,沉吟著道:“先生所言甚是。如今夏江在逃,無論是對殿下,還是對刑部,這都是一樁大大的心事,就算這案子隻跟夏江有一丁點兒的聯係,也要先把這一點給查清排除了才行。”
“是啊,如果這隻是一樁普通的凶案還好,若真與夏江有關,倒是一個追查他行蹤的好契機。”
“對了,歐陽侍郎將目前案情的記錄文案整理了給我,我恰好帶著在路上看,先生要不要也看看,說不定能發現什麽我們疏漏了的地方呢。”
梅長蘇還未答言,一直在凝神靜聽的蕭景琰清了清嗓子道:“蔡卿你行事已經很周全了,蘇先生大病初愈,不要讓他勞神,大家說點輕鬆的話題吧。”
蔡荃本來正在伸手朝袖中摸案卷,聽太子這樣一說,動作不由僵住。蕭景琰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控製得很淡,讓人判斷不出他明確地出言阻止,是真的體貼梅長蘇的身體呢,還是不高興看到蔡荃就這樣把刑部的案卷拿給一個無職的客卿翻看。旁觀的沈追心思更敏捷一點,瞬間便聯想到了這兩人已經有好久未曾見麵以及蕭景琰剛才遲疑了一會兒才請梅長蘇進來的事實,難免會猜測太子是不是在有意疏遠這位以機謀見長的麒麟才子,心頭咯噔了一下,立即向蔡荃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請罪。
“臣思慮不周,確實不該麻煩蘇先生,請殿下見諒。”蔡荃也不是笨人,當即領會了意思,細想自己剛才談得興起,行為確有不妥,忙躬身施禮。
蕭景琰並不在意這兩個尚書有什麽樣的誤解,不過他卻不希望梅長蘇也有同樣的誤解,於是又解釋道:“聽說先生的病還是要以清閑靜養為主,何況先生到東宮又不是來討論案情的,指點一下就行了,細節方麵就不必費心了吧。”
梅長蘇深深地看了蕭景琰一眼,見他的視線不自在地閃避了一下,心頭不禁起疑。沈追嗬嗬笑著打圓場道:“殿下說的是,都怪蔡大人,人家蘇先生是來給殿下賀喜的,結果茶沒喝一口,點心也沒吃一塊,你就拉著人家說案情!”
其實範丞湘的命案是梅長蘇先提起的,不過蔡荃再耿直也不至於這個時候來爭論計較這個,當下含含糊糊地嗯了幾聲,算是認了沈追的話。
不過他認了,梅長蘇卻不知為何不肯下這個台階,竟笑了笑道:“殿下好意蘇某心領,不過蔡大人的這份案卷我還真的想看,殿下不介意吧?”
第一百六十三章 逃避
聽他這樣說,沈追和蔡荃一時不知該怎麽辦才好,幸而蕭景琰似乎沒有因為被違逆而生氣,他隻是猶豫了一下,便道:“既然先生有此興致,那蔡卿就請先生指教一下吧。”
蔡荃與沈追快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從袖中取出案卷,遞給了梅長蘇。
案卷並不很厚,大約有十來頁的樣子,訂得整整齊齊,字跡小而清楚。梅長蘇接過來後,先向蕭景琰告了聲不恭,之後便朝椅背上一*,姿態很放鬆地翻看了起來,可是他看他的,其他三人總不能傻傻地在一邊等他看完,更何況坐在上首的,還是一位尊貴無比的太子殿下,所以沈追飛快地轉動腦筋找了個話題來活躍有些冷場的氣氛。
“殿下,下月就是陛下的聖壽千秋了,記得去年殿下獻了一隻好俊的獵鷹,陛下甚是喜歡,今年想必殿下一定有更好的賀禮了,嗬嗬嗬嗬……”
“對於人子而言,最好的賀禮就是孝心,隻要我齊身修德,理政不失,送什麽父皇都會喜歡的……”蕭景琰努力以平常的態度,繼續與蔡沈二人交談,隻是時不時,會朝梅長蘇那邊瞟上一眼。
梅長蘇並沒有注意室內其他三人在談什麽,他似乎真的被案卷內容吸引住了,一頁接一頁地翻看著,神色很專注,隻是偶爾端起茶來喝上一口。蕭景琰的視線再次轉過來的時候,他剛好正把茶碗朝手邊的小桌上放,手指無意中碰到桌上擺著的一盤點心,便隨手拈了一塊起來,看也不看就朝嘴裏放。
沈追和蔡荃突然覺得眼前一花。閃神之間蕭景琰已經一個箭步衝了過去,一把抓住梅長蘇地手,快速地將那塊點心從他的嘴邊奪了下來。遠遠丟開。
這離奇的一幕使得所有人都僵住了,就連蕭景琰自己在做完這一係列舉動之後。也立即意識到不妥,變得有些不知所措起來,目光遊動地道:“這點心……不新鮮了……”
太子東宮端出來待客地點心會不新鮮,這種說法實在是太新鮮了,新鮮到他解釋了這一句之後。效果還不如他不解釋的好。
梅長蘇地目光,慢慢地移到了旁邊小桌上,那裏擺放的是一份細點拚盤,有芙蓉糕、黃金絲、核桃脆,還有……榛子酥……
從表情上看,梅長蘇似乎沒有什麽大的震動,隻是慢慢垂下了眼簾,麵色漸轉蒼白,根本看不出他此刻心中劇烈的翻滾與絞動。原本僅僅是有意試探。然而真正試探出結果之後,他卻覺得說不出的難受,胸口一片緊窒一片冰涼.網,手機站wap,16k.cN.
蕭景琰依然抓著梅長蘇地手腕。曾經健壯有力的手腕,如今虛軟地輕輕顫抖著。令他胸口如壓磐石。不由自主越握越緊,緊到想要把全身的力量都轉輸過去。不過除此以外。蕭景琰沒有敢做出任何其他的舉動,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因為坐在麵前的是他最好的朋友,但同時又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朋友。林殊曆劫歸來,已不是當年經打經摔象是白鐵鑄成的林殊,蕭景琰不願意在這個敏感的時刻做錯什麽,說錯什麽,所以他隻能握著那隻手,默默無語。
良久之後,梅長蘇輕輕掙開了他地攥握,扶著座椅扶手慢慢站了起來,灰白的雙唇微微抿著,低聲道:“我家裏還有點事,請容我告辭。”
“小……”蕭景琰張了張嘴,到底沒敢喊出口,隻能看著他轉過身去,步履緩慢而飄浮地向門外走去。
一旁的沈追和蔡荃已經看呆了,兩個人都鼓著眼睛,微張著嘴,表情如出一轍,不過現在蕭景琰早就忘了他們還在這裏,在殿中僵立了片刻後,又追了出去。
梅長蘇盡量想走得快些,但大病初愈又情緒激動,四肢和臉頰都是麻麻地,剛走到廊外的長階,膝蓋便一陣顫軟,不得不停下來扶著欄杆喘息。
雖然沒有回頭看,但梅長蘇知道蕭景琰地視線還追在後麵,因此咬牙撐著,不想在這個時候顯出任何虛弱之態。他們以前直並肩成長,他們一起賽馬,一起比武,一起爭奪秋獵地頭名,一起上戰場麵對烈烈狼煙;他們前鋒誘敵,被數十倍的敵軍包圍時,一起背*背殺出血路。驕傲而又任性地林殊不能想象,有一天景琰會奔過來扶住自己軟泥一樣虛弱無用的身軀,用同情和憐惜的聲音說:“小殊,你沒事吧?”
不能想象,也不能接受。所以他逃避,想要快些離開這裏,回到蘇宅冷靜情緒後,再慢慢地想,慢慢地做決定。
可是等他略略調勻呼吸之後,並沒能重新邁動步伐,因為飛流突然從側門向他跑了過來,步子比平常沉重許多,懷中緊緊抱著一隻灰色的大狼。
“不醒!”少年將佛牙遞到蘇哥哥麵前,滿眼惶惶不安與迷惑,“都不醒!”梅長蘇用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手指撫摸灰狼黯淡的皮毛,指尖下接觸到的是一片冰冷與僵硬,心髒頓時一陣絞痛。佛牙的眼睛閉著,看起來很安詳,飛流幾次努力想要把它的頭托起來,可是一鬆手,就又垂落了下去。
側門邊又響起了腳步聲,已調任東宮巡衛將軍的列戰英這時方追了過來,滿額是汗,一看到太子也在外麵,他嚇了大大的一跳,可是還未及告罪,蕭景琰已快速示意他安靜旁站。
佛牙已經快十七歲了,就一隻狼而言,它算是極其高壽,它的離去固然令人傷感,但對於理智的成年人來說,這並不算一樁難以接受的事情。
可是飛流不能理解這些。他剛才看到佛牙被裝進一隻木柩中,跑去看,列戰英哄他說:“佛牙睡了。”在少年的認知中。睡了,是一定會醒的,就好象蘇哥哥經常睡著。可無論睡多麽久,後來全都醒了過來。
於是他問佛牙什麽時候醒。列戰英地眸中露出難過的神情,說它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飛流第一次知道睡了竟然可能再也不醒,這令他十分地驚恐,本能般地抱起佛牙,直奔蘇哥哥而來。梅長蘇揉著少年的額發。他看得出來飛流此刻地迷茫與慌張,但卻已無心力去安慰和解釋。死神的黑袍常年覆在他地身上,那般陰冷,那般真切,真切到他根本無法向少年描述,死亡究竟意味著什麽。
“飛流,你會一直記著佛牙麽?”
“會!”
“作為朋友,你一直記著它,那就夠了。”梅長蘇伸手從飛流懷中抱過佛牙。因為太重,他站不住,索性坐了下來。將灰狼的頭,貼在自己的麵頰上。向它做最後的告別。
“蘇哥哥……”少年十分的害怕。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害怕,隻能*過去。象佛牙一樣,擠進梅長蘇地臂間。
“沒事的,起來,把佛牙抱著,還給列將軍,列將軍會帶它躺到舒服一點的地方,快去吧。”梅長蘇輕聲安撫著,拉扯飛流的黑發。可是飛流還沒有來得及照他的吩咐起身,一隻手已經伸了過來,將佛牙沉重的身子抱了過去。
飛流跳起身來,想去搶,可一看清眼前的人是誰,立即想起蘇哥哥最嚴厲的命令,沒有敢動手。
蕭景琰一隻手抱著佛牙,另一隻手平平伸出,掌心朝下,微微握成拳狀,停留在梅長蘇右肩前方約一尺的地方。片刻地靜默後,梅長蘇抬起眼簾,視線與景琰正麵撞在了一起。
那一瞬間,兩人都感到了極度的痛苦,而且同時也感覺到了對方心中的痛苦。
痛苦,卻又無法明言,仿佛一開口,隻能吐出殷紅地鮮血。
蕭景琰的手臂,仍然靜靜地伸著,沒有絲毫地晃動,梅長蘇蒼白地臉上一片漠然,但最終,他仍是抬起了右手,按住穩穩停在麵前的這隻手臂,當作支撐慢慢站了起來,等他稍稍站穩,那隻手便快速收了回去,就好象根本沒有扶過他一樣。
“飛流,我們回去了。”
“嗯!”
階下地列戰英迷惑不解地看著素來禮數周全的蘇先生,在撐著太子的手臂站起來後,竟連一個“謝”字也沒有說,就帶著他的少年護衛這樣走了,而抱著佛牙目送他離去的蕭景琰,那臉上的愴然表情也令他幾乎不能動彈。
“戰英……”
“呃……臣、臣在!”
“把佛牙抱去,好好收殮,明日……我來看著它下葬。”
“是!”
列戰英雖然滿腹疑團,卻也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忙上前接過佛牙的身體,安靜地躬身後退。蕭景琰衣袍翻飛,已飛快地轉身,步履生風地回到了殿中。
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中,沈追和蔡荃已勉強從僵硬狀態中回複了一點點,討論了幾句剛才發生的離奇一幕。不過由於缺乏足夠的資料,這兩位意氣風發,前途無可限量,什麽疑難痼症都難不倒的朝廷新貴,最終交換的卻是幾句說了跟沒說一樣的廢話。
“蔡兄,這是怎麽回事啊?”
“我還想問你呢,這怎麽回事啊?”
“我要知道就好了,這到底怎麽回事啊?”
在“怎麽回事”的餘音回蕩中,太子殿下的腳步聲已響起,兩人趕緊噤言,恭然肅立。
再次回來的蕭景琰神情與出去時不同,眉頭緊蹙,麵沉似水,眸中閃動的是刀鋒一般冷酷的厲芒,一開口,聲音裏也透著一股以前很少出現的狠勁。
“沈卿,蔡卿,本宮有件大事要說,你們聽著。”
“是!”
“這件事,本宮早已下定決心,非做不可。今日告訴你們,不是與你們商量,而是要你們為我出力。”沈蔡二人對視一眼,趕緊道:“臣等但憑殿下吩咐。”
“好。”蕭景琰咬了咬牙,緊緊握住雕成龍頭狀的座椅扶手,語調冷冽而又堅定地道,“本宮……要推翻十三年前的赤焰逆案,重審、重判,明詔天下,洗雪皇長兄與林氏身上的汙名。不達此目的,決不罷休!”
第一百六十四章 奇草
梅長蘇去了一趟東宮,回來後明顯神色異常,隻是麵上強自撐著,剛喝完藥,又全都吐了出來,最後還帶出兩口血,大家都被嚇得不行,他自己卻說沒事。晏大夫趕來給他行了針,先安穩住睡下,藺晨這才把飛流叫來問,可這小孩什麽都不知道,問來問去就說了些“佛牙!睡了!不醒!”之類的話,藺晨就是再聰明,也擰眉翻目地想了半天想不明白。
“佛牙是原來靖王殿下養的一隻戰狼,跟少帥非常親近,”衛崢與聶鋒一起從梅長蘇的臥房內輕手輕腳地走出,將藺晨帶到院中,道,“聽飛流的意思,大約是佛牙死了,少帥很傷心……”
藺晨搖搖頭,“怕不是為了這個,他再念那頭狼的舊情,也沒到這個地步,若是今天太子突然死了,多年心血付諸流水,那還差不多。”
聶鋒跟藺晨相處時間不長,不太習慣他這種口無遮攔的說話方式,瞪大了眼睛看他。衛崢在一旁皺著眉著道:“藺公子,你說話也有點忌諱好不好?”
“我說什麽了?”藺晨聳聳肩,“若是太子殿下是真龍天子,我這張嘴又怎麽咒得到他?你也別急急地在院子裏轉圈兒,長蘇心性堅韌,他自己也在努力調整情緒避免傷身,吐那兩口血是好事,今天且死不了呢。”
他越說越過分,偏偏整個蘇宅沒人拿他有辦法,兩名赤焰舊將瞪了他半晌,也隻好當沒聽見。到了晚間,梅長蘇起身,略吃了些飲食。便到院中撫琴,誰知正在琴韻哀戚婉轉至最高時,鏗然弦斷。將他的手指勒了一條細口,凝出殷紅的血珠。月光下他默然靜坐。素顏如冰,旁觀者皆不敢近前,隻有藺晨幽幽歎問了一聲:“長蘇,你的血,仍是紅的麽?”
梅長蘇淺淺一笑。道:“此血仍殷,此身仍在……藺晨,我近日豪氣衰微,隻糾結於半點心田,一縷哀情,讓你見笑了。”
藺晨仰首望天,半晌方道:“我一向狂妄,願笑天下可笑之事。你心中牽掛過多,做起事來地確有許多能讓我發笑的地方。但我卻總難笑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梅長蘇拈起崩斷的那根琴弦看了看,淡淡地答了“知道”兩個字。竟不再多說,起身回自己房中去了。藺晨垂下頭。緩步走到外院。旁觀者一頭霧水,又十分擔憂。便推了衛崢來問,藺晨笑了片刻,道:“別擔心,長蘇沒事,再說就算他有事,我們又能幫到什麽呢?”
衛崢一急,正要反駁,藺晨突然大聲道:“好夜好風好月,長蘇那不懂風雅地人卻去睡了,大家別學他,都來陪我喝酒吧?”
黎綱與甄平見他又廝鬧起來,知道今天從他嘴裏也問不出什麽話來,全都溜開,唯有聶鋒經驗不足,被他扯住,衛崢沒奈何也隻能陪著,三人一起到廚房取來酒菜,就在院外石桌石凳下開始飲斟,天南海北地閑聊.1#6#K#小說網.
酒喝了三壺,大家興致漸高,連聶鋒都用模糊的音節加上手勢說了一些,衛崢地臉已喝得象個關公,扯著藺晨道:“藺公子,我們少帥……難得有你……這、這樣的朋友……拜托你……”
“知道啦知道啦,”藺晨雙眸如星,半點醉意也無,看著手中的酒杯,輕輕晃著,“哪裏還用你們拜托,我跟他雖沒你們長久,好歹也是十來年的交情……”
衛崢抹了抹臉,正要再說什麽,院外傳來快速的腳步聲,走得近了,還可聽到黎綱邊走邊說著:“就在這裏,他們在院子裏喝酒……”
話音未落,一個身影已衝了進來,徑直衝向藺晨,緊緊捉著他地胳膊猛力搖著,語調十分興奮地叫道:“找到了,我找到了!”
藺晨眨眨眼睛,倒也沒掙紮,很平靜地問道:“你找到什麽了?”
“冰續草啊,冰續草!”來人滿麵風塵,嘴唇也是幹澀起泡,但雙眼閃閃發亮,情緒極是高昂,一麵說著,一麵就朝懷裏摸,“你來看看,我用琉璃瓶裝的,很小心,根須也沒有壞……”
“聶鐸?”衛崢滿麵驚詫,酒已醒了大半,“怎麽會是你?你什麽時候跑來的?不是不許你來嗎?”
“等會兒再跟你說,”聶鐸無暇理會他,將懷裏摸出來的小琉璃瓶塞進藺晨的手中,急切地問,“你確認一下,這個是冰續草不?”
藺晨隨意地看了一眼,點點頭。
聶鐸長呼一口氣,這才轉身對衛崢道:“聽黎綱說,我大哥也在,怎麽沒看見他?”
衛崢的視線,稍稍向左側方一滑,聶鐸的目光立即追了過去。其實他剛剛衝進來時,約摸也看到旁邊陰影處坐著一個人,隻是模模糊糊的一瞥中,那身形和麵貌並沒有使他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此人就是自己的兄長,此刻細細看過去,眼睛頓時就紅了,立即屈膝拜倒,聲澀語咽地叫了一聲:“大哥……聶鋒起身扶住弟弟,但因怕他聽到自己刺耳粗啞地聲音難過,沒有開口說話,而是將他拉進懷中用力抱了抱。由於彼此都早已得到過消息,激動和傷痛還算不太劇烈,但麵對麵相互凝視時,兄弟二人仍然忍不住濕了眼眶。好半晌,聶鐸才深吸一口氣,扶兄長重新坐下,笑道:“我看大哥身體恢複得不錯,也許過不了多久,就又可以一拳把我打到三丈開外了。”
“你還笑,”衛崢先過來捶了他一拳,“少帥不讓你來,為什麽抗命?”
“我來送藥草啊,”聶鐸理直氣壯地道,“藺公子知道,那藥草對少帥很重要,是不是?”
衛崢側身仔細看了看藺晨手中的琉璃瓶。心頭一動,忙問道:“藺公子,這是什麽藥草。很有奇效嗎?”
藺晨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反手將瓶子放在石桌上。看向聶鐸:“冰續草是可遇不可求地奇藥,你能找到這兩棵,想必也是冒了很多凶險,費了無數的心血吧?”
“沒有沒有,”聶鐸忙擺了擺手。“我運氣好罷了,自己也沒想到真能找到呢。”
藺晨默然了片刻,輕輕歎一口氣,道:“聶鐸,我真不想讓你失望,可是……是誰跟你說冰續草對小殊地病有用地?”
“是老閣主啊!”聶鐸的一團高興霎時變得冰冷,臉色也隨之變了,“藺公子,藺晨。你在說什麽?什麽失望?是老閣主親口告訴我隻有冰續草可以調理少帥體內地寒症的,你是不是不會用啊?你不會用地話,我去找老閣主……”
“聶鐸。”藺晨垂下眼簾,“我爹是什麽時候告訴你關於冰續草之事的?”
“就是那一年。我奉命陪老閣主出海尋島。在甲板上,他喝了一點酒。我們聊著聊著,老人家無意中提到在琅琊書庫中,曾記有冰續草治愈火寒毒的先例,可第二天醒了,他又不認,說是酒醉後胡言,可是這次去雲南前我到你的書庫中查其他資料,竟然無意翻到,真的有這個記載,連圖形都有……”
“是,”藺晨點點頭,“確是有這個記載,我也知道。可你有沒有想過,既然有這樣一種奇藥,為什麽我爹和我這些年一直不肯告訴你們,讓你們去找呢?”
“看書上說,此草長於毒澤絕域,常常有人終其一生送掉性命也難找到一株,我猜也許是少帥不願讓我們為他涉險,所以不準說出來……”
藺晨斜了他一眼,道:“你還真會猜,他不準說我們就不敢說?你當我跟我爹和你們這群人一樣,他無論吩咐什麽,我們都會乖乖地?”
“藺公子……”
“我們從來不說,是因為知道說了也沒用。”藺晨的臉上也不禁浮起一抹黯然之色,“既然沒用,何必說出來讓大家心裏掛念著呢。”聶鐸急地跺腳:“怎麽就沒用呢?的確有人曾經治好過……”
“是治好過,可怎麽治的你知道嗎?”藺晨看著琉璃瓶中枝葉舒展的奇草,又歎了口氣,“療法是記在另一本書裏的,需要找十位功力精熟氣血充沛之人與病者換血,洗伐之後,病人可獲重生,但這十名獻血之人不僅要經受痛苦,而且最終會血枯而死。簡單地說,用冰續草來救人,就是十命換一命。”
聶鐸想也不想,抓著藺晨胳膊的手一緊,大聲道:“換命就換命,我願意!”
“我也願意!”衛崢緊接著道。
“我知道你們願意,”藺晨靜靜地看著他們兩人道,“要找十個願意為長蘇送命的人一點兒都不難,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長蘇願意嗎?”能不能暗中……”
“不能。整個過程雙方都必須保持絕對的專注和清醒,任何一方都不能有所猶疑,甚至可以說,是由病者主動從這十個性命相托地人身上吸走他們的氣血……”藺晨的語調極淡,卻透著一種說不出地哀涼,“你們都是最了解長蘇的人,要讓他這麽幹,還不如先把他殺了算了……”
聶鐸雙膝一軟,跌坐在石凳之上。
“百十年前被治好火寒毒地那個人,就是拿走了十位甘心情願為他付出性命地兄弟的鮮血,”藺晨轉頭沒有看他,繼續道,“他得了命,卻丟棄了自己心中地情義;與他相反,長蘇從沒考慮過這最後一條保命的活路,但他保住的卻是他在這世上最最看重的兄弟之情……性命和道義,得此就會失彼,願意選擇那一邊,隻是看自己的心罷了。”
“可是……可是……”衛崢握著拳頭,嘶聲道,“為什麽一心想著自己性命的人可以活,少帥不忍心傷害我們卻必須死?上天安排出這樣的選擇何其殘忍,它的公平到底在哪裏?”
“我也曾經問過差不多的問題,連我爹都解答不了我,反倒是長蘇說,在世人的眼中,生死是天大的事,可在上天的眼裏,世間之大,茫茫萬劫,浩浩宇宙,眾生的公平決非體現在某一個人壽數的長短上,所謂有得必有失,當年活下來的那個人雖得了命,但他所失去的難道不是比性命更要緊的東西嗎?”藺晨一直笑著,可眼中卻閃著水光,“聽聽他這論調,都快參悟成佛了。你們要是能懂他的心思,就別再拿自己的忠心去折騰他了,他不會同意的,反而要花費剩得不多的精力來勸撫你們,何苦呢?再這樣逼他徹悟下去,隻怕人還沒死先就出家了……”
藺晨說到這裏,努力想在唇角擠出一抹嘲諷的冷笑,無奈頰邊的肌肉不太聽話,隻好抓起酒壺灌了幾口,道:“你也別難過,這草不是完全沒用,倒也能多緩些時日吧。”說著便將瓶子朝懷裏一揣,拍拍衣襟一個人先走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盲點
被藺晨留在院中的三個人如同泥塑一般,半天都沒挪動一下僵硬的身體。這其中,聶鐸歡喜的時間最久,期盼的心情最切,失望的程度也就最深,他一直把頭埋在自己的掌中,後來衛崢伸手搖他,也沒有回應。
“聶鐸,明天你見少帥時,就說是掛念這裏所以抗命跑過來的,別提那個草的事……他知道我們難過,他自己也會難過的……”
聶鐸又呆了半晌,雙手緊握成拳,猛地轉過身,撲通一聲跪在聶鋒麵前,顫聲道:“大哥,有些事情……你大概也知道了,現在父親叔叔都已不在,應該你管教我,你打我一頓吧,求你了,你打我一頓吧!”
“聶鐸你幹什麽?”衛崢過來拉扯他,“打你有用麽?打你有用早就有一群人下手了,你鬧什麽?”
“你別管我!”聶鐸用力摔開他的手,吼道,“你知不知道,有段時間我很恨你,本來什麽事都沒有的,雖然我動了不該動的心,可我回來了,根本沒有人知道,少帥也沒有發覺,可為什麽你非要問清楚我怎麽了,灌了酒也要逼我說!可結果是什麽?我說了,被你打,被飛流聽到,一切都無法挽回,也無法否認……”衛崢也被他激起了火氣,一腳踹過去,怒道:“你還說,我為什麽打你,你還記不記得自己說的是什麽話?你說你愛郡主,超過愛這世上的一切,為了她你什麽都不在乎,你甚至可以背叛少帥!”
“是,”聶鐸雙目通紅。重重點頭,“我當時是這麽說的,也是這麽想的……可是。無論我怎麽想,怎麽說。我都知道自己不能那麽做。確實,我心裏常常會冒一些很自私的念頭,甚至在毒沼裏挖冰續草地時候,我都會忍不住想,我這麽賣命。是不是因為隻要少帥活著,我才有希望得到霓凰呢?他會原諒我們,他會成全我們,無論多少人反對,隻要少帥願意解除婚約,他就一定有辦法能讓我們在一起……而一旦他不在了,就算不管別人的態度和看法,我和霓凰自己……也永遠過不去自己心裏那道坎
“聶鐸……”
“這些念頭,聽起來很惡心吧?”聶鐸深吸一口氣。昂起頭,“可我還是這麽想了。但是想了之後,我卻突然發現這些都不重要。拋開所有自私的想法。拋開霓凰,拋開我地軟弱和矛盾。我問自己。如果事實恰恰相反,如果隻要少帥活著我就永遠得不到霓凰。我會怎麽辦?答案還是那麽勿庸置疑,我就是希望他能活下去。這種感覺你很清楚,因為你也是這樣的,我們大家都是這樣地,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偏偏不行?為什麽?”
衛崢看著他,無語以答。聶鋒深吸一口氣,仍有些發紫的嘴唇顫抖著,淚珠落下,浸濕了臉上稀疏的毛發。比起那兩個人,他經曆得更多,有更深切的感受,隻是他現在說不出,也難受得不想多說。
短暫的爆發後,院子裏又恢複了沉寂。聶鐸看看衛崢黯然悲戚地臉,有些泄氣,伸手拍了拍他,又跪下向兄長拜了一拜,道:“大哥多保重,我走了.wAp.16K.CN.”
“你去哪裏?”衛崢一下子跳了起來。
“我回雲南。少帥不讓我來的,你們別跟他說,我悄悄回去。”
“你……不見他一麵嗎?”
聶鐸搖了搖頭,轉身向外便走,被衛崢一把拉住。
“你別走了,就讓少帥責備兩聲,留在京城吧。”衛崢的目光閃動,似乎不想說,卻又不得不說的樣子,“雲南路途遙遠,我怕……到時候來不及通知你……”“通知什麽?”聶鐸被他的弦外之音震住,心髒幾乎停跳,“你到底什麽意思?”
衛崢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低聲道:“京城局勢不錯,跟當初少帥不許你來時不太一樣了……再說少帥的情況不太好,你還是留下來吧。”
“什麽叫不太好?藺公子不是在這裏嗎?”
衛崢看著他,眼睛裏突然充滿了淚水,不由掉轉頭去,躲到一邊,卻又被聶鐸強力扯了回來,逼問道:“他一直寫信說他很好的,他也應該很好的,少帥現在才剛過三十歲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鬼話?”
聶鋒的手,慢慢伸過去蓋在了弟弟地手上,用力握住。赤焰軍的前鋒大將,當年是比那任性張揚的小少帥更能穩住大局地人,此刻也不例外。在他堅穩的目光注視下,聶鐸慢慢控製住了自己地情緒,放開了緊抓著衛崢地手。
空氣凝重得快要令人窒息,三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當晚,聶鐸就住在兄長的房中,沒有聲響,沒有輾轉反側,隻是一夜無眠,睜眼到了天亮。晨起後,他梳洗整齊,帶著微微蒼白地麵色,去見他的少帥。
也許真的是因為京城的局勢不一樣了,梅長蘇看到跪在麵前請罪的聶鐸時,沒有怎麽生氣,凝視著他的眼睛裏,還帶著幾分歡喜的氣色,雖然仍有責備,也隻是淡淡說了一句“怎麽不聽話”,然後就問起霓凰郡主的近況。
其實聶鐸雖在雲南,但兩人一直刻意避開並沒有見過麵,此刻梅長蘇問起,聶鐸怕他多心,不敢說實情,便模模糊糊地回答“她還好”。這時甄平進來,提醒梅長蘇道:“宗主,言侯今天生辰,前幾日已有請柬遞來,請您去賞早桂,宗主是親自去,還是隻送一份禮?”
梅長蘇沉吟了一下,道:“準備一下,稍晚些時候我去走一趟吧。”
藺晨趴在桌子上用手支著下巴道:“言侯生辰,大約也請了太子吧?”
梅長蘇轉身看他一眼,知道他已看出自己昨天情緒起伏是因為什麽。笑了笑道:“既然什麽都知道了,再刻意避開已沒有意義。我也想了一夜,事已至此。還是多見麵,早一點習慣。對景琰和我來說更有好處。”
“那你帶我一起去吧,”藺晨伸了個懶腰站起來,“我喜歡言家那個笑眯眯的公子哥兒,他曾經到琅琊閣來花錢,問他將來的媳婦什麽樣。蠻可愛的。”
“所以你就逗他,胡說八道的?”
“嘿嘿。”藺晨沒心沒肺地笑著,也不反駁,又撲到院子裏追鬧飛流了。梅長蘇沒去管他,*在長椅上問聶鐸雲南與大楚邊境防衛地近況,又叮囑他關注東海的局勢。聶鐸一麵與他交談,一麵細細打量經年未見的少帥如今地身形容顏,越看得仔細,越明白衛崢昨晚所說的話並非空穴來風。心中不由糾結成一團,刀絞一般。
與他相反,梅長蘇卻沒有注意去看自己這位部將地神情。談了一陣後。他停下來休息,看著窗外出神。
藺晨大笑的聲音從院中傳進來。聽起來好似無比的快活。沒有絲毫的煩惱。
雖然事實上,這個世界根本不可能會有毫無煩惱的人存在。
“聶鐸……”安靜地聽了片刻。梅長蘇輕輕叫了一聲。
“我在。”
“景琰已經知道了我,”梅長蘇轉過頭,溫和地看著他,“你知道,他這人比較死心眼,所以一定會反對你和霓凰地事……你要耐心一點,我會想辦法的。”
聶鐸定定地看著他,不知為什麽,心中突然覺得非常的憤怒,忍不住吼出聲來:“少帥,求你別再操心我們了。這不重要也不緊迫,現在最要緊的是你,你明明……”
話到此處哽住,再也說不出來。明明什麽呢,明明已經命若遊絲,明明每日已殫精竭慮,可為什麽依然想要承擔所有的重負,熬盡所有的心血?梅長蘇的盲點在於,當他為了亡魂,為了舊友,為了生死相依的兄弟一點一點淩遲自己生命的時候,他忘了別人也會為了他而揪心,忘了當朋友們眼睜睜看著他不停犧牲時,心裏地那種愧疚與疼痛。
聶鐸吼了一句之後,又有些無措,含著眼淚將額頭貼在少帥座椅的扶手上,而梅長蘇則怔忡地看著他,神色很是迷惑。藺晨不知何時出現在窗外,歪著頭瞧著室內這一幕,歎道:“長蘇,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根本沒明白聶鐸在生什麽氣。”
梅長蘇還沒說話,聶鐸先就跳了起來反駁道:“你別胡說,我哪裏有生氣?我怎麽可能會跟少帥生氣?”
“好好好,”藺晨擺著手道,“算我多管閑事,真受不了你們這群人,受不了受不了,我這樣瀟灑出塵地人物怎麽就跟你們混在一起了呢?”
這時飛流突然冒了出來,端著一大盆水從幾步遠的地方朝著藺晨潑過去,瞬間將他潑成一隻落湯雞,同時大聲道:“輸了!”
藺大公子果然不虧是他自詡地瀟灑人物,隻愣了片刻,便鎮定了下來,抹了抹臉上地冷水,優雅地轉過身來麵對飛流,正色道:“小飛流,我嚴肅地告訴你,雖然我剛才跟你玩過潑水的遊戲,但是,當我們已經休戰了半刻鍾,而我又開始跟你蘇哥哥談論其他話題時,一般人都應該知道遊戲已經結束了,這個時候你偷偷到我背後潑水地行為,是非常錯誤而且無效的,你明白嗎?”
飛流顯然不明白,因為他立即憤怒地漲紅了臉:“輸了!你賴!”
悲涼的氣氛被他們一鬧,霎時蕩然無存。聶鐸深吸一口氣站直了身子,有些懊惱自己剛才怎麽突然情緒失控,給少帥添了困擾,好在梅長蘇現在的注意力已經被飛流引過去了,正笑著撫摸他的頭發,聽他幾個字幾個字地控訴藺晨的卑鄙。最後本著教育小孩不能失信的原則,蘇宅的主人逼著藺晨兌現輸了以後的賭注——穿長裙跳扇子舞,整所房子的人都跑了過來觀看,一時歡聲笑語,掃盡數日來的沉悶與哀傷。
午後,藺晨為梅長蘇細細診了脈,表情還算滿意。這時黎綱已做好了出門賀壽的種種準備,兩人便一起上了同一輛馬車,搖搖駛向言侯府。
雖然說了不再刻意避開,但梅長蘇到達言府的時候,蕭景琰已經匆匆來過又離去,所以兩人並沒有照麵。因為國喪未滿,尚不能聚眾宴飲,故而言侯此次邀約公開的名義是請大家來賞玩言府後院那一片繁盛的早桂,而且接到請柬的人也並不多,整個府第仍然很是清靜,梅長蘇進去的時候,桂香廳內隻有四五個人而已,大家彼此俱都認識,隻是並沒有特別相熟的,見禮後不過寒喧了兩句。
“怎麽不見豫津?”梅長蘇左右看了看,問道。
“他今天大半天都在的,陪我招待客人,不巧的是蘇先生到之前不久,他要說送一個朋友出遠門,所以跑出去了。”
梅長蘇神色微微一動,隨即又是一笑,話頭便滑了過去。這種場合不過是盡禮,言闕請客的目的也不外乎是表明他已開始重新在朝局中活躍起來,所以沒什麽要緊的話說,略坐了坐後,梅長蘇便起身告辭。
馬車沿著來時的路線回程,穿過朱雀主道,沿較近的巷道斜切。路過十字路口時,另一輛黑色馬車正從南邊過來,於是蘇宅的車夫勒停了馬韁,避在一旁,讓它先駛了過去。
“蒞陽府……”藺晨透過紗窗,看著那輛馬車前懸掛的黑紗燈籠,喃喃念出了聲。
“謝玉的死訊幾天前傳過來了,”梅長蘇輕歎一聲,“豫津今天出門去送的那個朋友,大概就是謝弼吧。雖然黔州路途遙遙,但身為人子,還是得去把骨骸運回來才行。隻可憐蒞陽姑姑身邊,現在一個孩子都沒有了……”
“隻要有命,他們都會回來的。”藺晨瞪了他一眼,“同情什麽,比你強多了。”
梅長蘇沒有介意他惡劣的語氣,唇邊反而蕩起了一個清淡的笑,回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輕聲道:“藺晨,謝謝你……”
第一百六十六章 歸來
(別擔心海姐姐受人影響,全書的情節大綱和基調早就定了的,大家看看本卷的卷名就知道了。會覺得我被人影響的人,其實自己也不知不覺被影響了吧,所以才會一看到某些情節就聯想到某些評論。我不會因為個別讀者的看法改變原來的設定,當然就更不會為了避嫌而故意不寫聶鐸,這兩者的性質是一樣的。這是我的書,所表達的也是我自己的人生觀和道德觀,讀者是否認同是讀者的事,決定要怎麽寫卻是我自己的事,即使感覺小白那也是海姐姐自己小白,跟任何一個讀者都沒關係的。)
在十字路口與蘇宅馬車擦肩而過的蒞陽府車駕中,坐的就是蒞陽長公主本人。她剛剛到城門外,送走了身邊最後一個孩子,送他遠涉江湖,到數千裏之外的窮山惡水之地,去搬運他父親的遺骸。謝弼與他的哥哥蕭景睿不同,他是完完全全的世家公子,對於江湖的印象,無外乎風景與傳說,這一路山高水長,雖然身邊帶著幾個家仆,仍難免揪緊母親的心。
方才在南越門外,來送行的人隻有言豫津。也許並不能說這就是世態炎涼,但最起碼,已沒有人願意再多關注他們。
臨行時謝弼再三拜請言豫津多去探望他的母親,言辭懇切,神情平靜。經過狂風暴雨的吹打,這位曾經的名門公子成熟了許多。在那些離奇事件的掩蓋下,很多人忽視了謝弼的痛苦,但實際上,他所失去的並不比任何一個人少。沒有了門第,沒有了前途。兄弟離散,愛侶緣斷。曾經那麽敬仰的父親,如今留給他地隻是一世汙名。可是麵對這樣天翻地覆的變故。他卻不能消沉不能沮喪,因為他必須要照看日漸衰弱的母親。
謝弼從來都不是蒞陽長公主最寵愛地孩子。但大難來臨後,他卻證明了自己是最可信賴的孩子。他要料理一個轟然垮塌地府第所留下來的那個爛攤子,清理物品,遣散仆從;他要時刻不停地留意母親的情緒起伏,陪她熬過難眠的交煎之夜;他安葬了妹妹。送走了異父的兄長,他安撫在山中書院讀書地弟弟,努力把這場災難對謝緒的影響降到最低。而此刻,他又不得不打點簡單的行裝,長途跋涉去護送父親的靈柩回鄉。
身為寧國侯府的世子,謝弼原本接受的一切教養就是如何繼承門楣,而如今,他所應對的卻是以前想也沒想過的局麵。所以言豫津在送行時,很真摯地說了一句:“謝弼。我以前小看了你。”
送走了最後一個孩子,蒞陽長公主眼中的淚水已經幹涸。她婉拒了言豫津要陪她一起走地請求,獨自一人坐在空蕩蕩的馬車上。回到自己那已不能稱之為家的府中。在待遇上,長公主地一切供養如前。遊目四周。豪奢依舊,可在內心深處。她卻覺得自己已經貧窮得一無所有,那些寶貴的、被放在心頭切切珍惜地人和感情,都已離她遠去。一路看
從小就侍侯她地嬤嬤走了過來。為她更換輕絲薄衣,拆散發髻,讓她盡可能舒服地躺在長榻之上。兩名侍女半跪在膝前輕輕捶打她的腰腿,另一名侍女手執羽扇送來清風,玉盞盛著清露,窗下焚著麝香,奢華富貴仍如往常,除了心底地空蕩與悲涼。
曾經那般的烈性與剛強,也經不起這樣的失去,親情、愛情、夫婿、兒女……一刀刀地割著,割到後來,已忘了痛,隻剩下麻木與脆弱。
“公主,喝碗安神湯吧?”嬤嬤低聲地勸著,滿眸都是疼惜與擔憂。不忍心加深白發老人的憂慮,蒞陽勉強振作了一點精神,道:“好,放著我自己喝,都歇息去吧,我一個人靜一靜。”
老嬤嬤示意侍女將湯碗放下,領著她們全體退下,過了小半刻鍾再悄悄進來看,見湯碗已空,長榻上的公主合目安睡,神態還算平和,這才略略放下心來,顫巍巍地扶著小丫頭真的歇息去了。
夏末時節,蟬聲已低,秋鳴未起,四周沉寂如水。蒞陽長公主小憩時不喜歡有人在身邊,所以宮女們放下垂簾後俱都退下,侍立於殿門之外,整個室內隻餘了臥榻上的長公主一人。在一片悄然靜寂之中,臨西廂側門的簾緯突然一動,一個苗條輕盈的身影閃了進來,如同落爪無聲的貓一樣,霎那間便飄到了臥榻旁,先蹲低身子,觀察了一下榻上人,然後指尖輕拈,將蒞陽長公主搭在腰間的那隻手輕輕移開,掀起衣襟。白色的中衣上,一隻係在腰帶上的明黃色香囊十分顯眼,來者立即麵露喜色,忙伸手去解香囊上的絲帶。
雖然這香囊的外觀甚是普通,但卻在腰帶上細細地係了數個死結,來者試解了一下,根本解不開,便從袖中摸出一柄短匕,正要去割絲帶,突然感覺到身後一股勁風襲來,甚是淩厲,大驚之下慌忙回身閃避,已然不及,剛剛側肩便被一掌擊中後背,整個身體飛出了數丈之遠,撞在朱紅柱子上落下,頓時口吐鮮血,暈迷不醒。
這一下的動靜非同小可,不僅殿外的侍女們一湧而入,小眠的蒞陽長公主也被驚醒,猛地翻身坐起。但她還未看清四周的一切,已有一雙寬厚穩定的手扶住了她的身子,耳邊同時響起熟悉的溫和聲音:“母親,您還好嗎?”
蒞陽長公主全身一顫,定住視線,怔怔地望著麵前的這張臉。黑了些,瘦了些,目光也更沉靜,更穩重了,不過眉目宛然間,仍舊是最心愛的那個孩子。
承載了她更多的偏寵,更多的傷害和更多的愧疚的那個孩子。
“景睿……”蒼白地唇間剛吐出這個名字,本已幹涸的眼淚便已急湧而出。緊緊抱住他,擁在懷裏,再也不想放手。
“是。是我……”蕭景睿拍撫著母親的背,眼圈雖發紅,卻仍是帶著微笑。以前安平富貴之時。母子之間疏淡有禮,反而是如今劫難之後。才有這樣血肉交融般地親密。
“景睿,你早回一天就好了,”掉了一陣眼淚,蒞陽長公主吸了吸氣,略略放鬆手臂。看著兒子的臉,“弼兒今天出發去黔州了,你見不到他……”
“我已經聽管家說過。沒關係,他扶了靈,很快就會回來地。”蕭景睿用自己的衣袖給母親拭去頰邊的淚,柔聲道:“二弟沒回來之前,我會一直陪著您的。”
隻這平平常常的一句話,竟又引得蒞陽長公主地淚落了又落。好容易忍住後,她仍是盯著兒子。眼珠也不肯多轉一下,周身上下看個沒夠。蕭景睿要比她更能穩住心神些,此時已想起了剛才被自己一掌擊飛的那個人。忙起身去看,隻見是個侍兒服飾的女子。因受創甚重。仍倒在原地,旁邊的宮女們不明所以。無人敢過去動她。“景睿,怎麽回事?”蒞陽長公主跟著站了起來,走過去看了一眼。
“我也不太清楚。因為聽說母親在休息,我進來時沒有讓人通報,恰好就看見她在母親榻前拔出匕首,情急之下,出手重了些。”蕭景睿細察了一下那女子的傷勢,皺眉道,“看來一時半會兒她醒不了,樣子有些眼熟啊,是府裏的舊人嗎?早有公主府管事的娘子應答,說這女子是在府裏服役已超三年的女侍,令蕭景睿愈加的疑惑不解,喃喃自語道:“她在這府中這麽久,若是單純為了刺殺,機會多得是,怎麽會拖到今日才下手?”
蒞陽長公主也不由眉尖微蹙,道:“我如今是個無足輕重地人,誰會想要刺殺我呢?景睿,你確認看到她時,她正準備殺我嗎蕭景睿眸色微凝,細細閃回了一下當時那快速的一瞥,突然一揚眉,問道:“母親,您腰間有什麽東西嗎?”
“我腰間?”蒞陽長公主慢慢撫向腰側,指尖拂過香囊柔滑的絲綢表麵,麵色微顯蒼白,“隻有……隻有這個……你知道地,謝……他臨走時的一份手書……”
聽她提起那份手書,蕭景睿瞬間回想起當時地情形,心頭頓時一凜,忙道:“手書地內容是什麽,母親看過嗎?”
蒞陽長公主有些虛弱地搖搖頭,“我之所以替他收著這份手書,不過是因為他的托付,要保他地性命。這其間的內容,我並不想看…”
對於謝玉可能留下來的隱秘,蕭景睿同樣沒什麽興趣。因為知道的越多,痛苦就越多,舊時汙痕被挖出的後果,就是難以忍受的煎熬和折磨,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但是,現在的情況是已有人針對這封遺稿動了手,如果不弄清其中的內容,就很難推測出敵方是誰,也判斷不準當下情勢的危險程度,所以他思慮再三,還是摒退了室內所有的下人。
“景睿,你要看嗎?”蒞陽長公主握住了他的手。
“您的安危比較重要,知道手書牽涉到哪些人,才知道該怎麽應對。母親如果實在不想知道,孩兒一個人看好了。”
蒞陽長公主淡淡一笑,低頭打開腰間的香囊,取出墨跡斑斑的絹巾,柔聲道:“要看,就一起看吧。如果那又是一道舊日的傷口,兩個人來承受,總比一個人好。”
蕭景睿伸手接過絹巾,坐到了母親的身邊,將巾麵平平抖開。母子二人分別執著絹巾的兩角,從頭細細地看去。一開始,兩人隻是神情稍稍凝重,但看著看著,臉上的血色便漸漸褪去,變成一片慘白,輕飄飄的一條長巾拿在手裏,就好象有萬斤之重,看到後來,蒞陽的手一鬆,整個人撲倒在榻枕之上,捂住了自己的臉。
蕭景睿緊緊咬著牙根,將母親丟開的巾角拾起,攤在掌心堅持看完了最後一個字。在看手書之前,他已想象過會看到令人驚駭的內容,然而真正看完之後,他才知道之前的準備根本毫無用處。那些撲麵而來的文字,令他全身的血液都結成了堅冰,恐怖的寒栗從頭到腳反複地躥動著,一次比一次更緊地絞住心髒。經過那情斷恩絕的一夜後,蕭景睿以為已經沒有什麽可以輕易震動自己的情緒。可是今日這薄薄一巾所展露出來的真相,卻是與他個人的身世之痛完全不一樣的另一個地獄,一個更深更黑、更卑劣更無恥的地獄,一個充滿了血腥、冤恨、陰慘和悲憤的地獄。
在這個地獄的煉爐中,埋葬了一代賢王,一代名帥和七萬忠魂,埋葬了當年金陵帝都最耀眼最明亮的少年,也埋葬了無數人心中對於理想和清明的希望。
柔滑光順的絲製絹巾,本應有著幽涼的觸感,可當蕭景睿用力將它揉在掌心時,卻分明感受了一團燃燒著的火焰,正順著四肢百脈燒灼進來,似要焚盡五髒六腑。
倒在長榻上的蒞陽長公主低低地嗚咽出聲,幾乎無法吐納呼吸。姐姐晉陽漫過玉階的鮮血似乎再一次浸過眼前,將視覺所及的一切都染成鮮紅,永世洗之不淨。
蕭景睿伸手扶住了母親瘦削伶仃的肩頭,將她轉向了自己。母子二人目光交匯的那一瞬間,彼此就已讀懂了對方的心中所想。
“不行的,不行……”蒞陽長公主驚恐地抓住兒子的胳膊,滿額冷汗,“這案子是陛下親自處置的,你能做什麽?你能做什麽?”
蕭景睿凝視著母親,視線定定的,沒有絲毫的晃動。
“母親……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我隻知道……麵對這樣的真相,我不能什麽都不做……”
第一百六十七章 請求
蕭景睿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不高,卻透著一股堅持與決心,蒞陽長公主覺得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正緊緊地扼住了她的咽喉,使她不得不像象一個溺水的人緊攀浮木般,死死抓著兒子不放。
“景睿,你聽娘說……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他有多狠,當年不是沒有人喊冤,可是他不聽,不聽!晉陽姐姐、宸妃、景禹……當我看著他們死的時候,我就知道皇上已經下了世上最絕最狠最毒的決心。這案子是他心裏最大的逆麟,誰要想去碰,就等同於要推翻他高高在上的威權,不會有好下場的!你想想看,黎老先生、太傅,還有你英王伯伯,哪一個不是名傳天下,舉足輕重?可是結果呢,誰也拗不過一顆冷酷的天子之心……景睿,你別犯傻,難道你還能公告天下,宣揚皇帝陛下所犯的大錯?”
“那麽母親,我們就當什麽都沒看見嗎?”蕭景睿靜靜地道,“把真相從腦中抹去,好象從沒有讀過這封手書一樣,是嗎?如果真的這樣做的話,我們的良心,可還能有一日的安眠?”
“景睿……”
“我明白母親的想法。可是真相就是真相,無論我們是否有能力改變所有被顛倒的黑白,但最起碼,我們不能當那個隱瞞的幫凶。”蕭景睿想掙開母親的手,但卻被抓得更緊,略略加大一點點力道,蒞陽長公主的淚珠便如斷了線一般,令他不得不停下來,耐心地繼續勸說,“母親。現在已有人來奪取這份手書,不是我們想要置身事外就可以的。您要相信,這天地間至高至正的。不是帝王君皇,而是道義與事實。不過您放心。我雖然做不到袖手不理,但為了母親,我是不會魯莽行事的。”
蒞陽長公主慌亂地搖著頭,散亂地發絲被冷汗浸濕了貼在臉側,使她整個人顯得格外蒼老與憔悴。眼看著說服不了兒子。她的腦子急速地轉動著,突然閃過一道亮光。
“景睿,我們把這個,交給太子吧“什麽?”
“太子啊,”蒞陽長公主急切地道,“你不在國中時有沒有聽說過,大梁有了新的太子?”
蕭景睿沉吟著慢慢點頭,“聽說過,是靖王……”
“對對。”蒞陽長公主深吸一口氣,力圖鎮定,“也許你記不清楚了。景琰這孩子跟祁王和林家,那是有割不斷地淵源。林家的小殊跟他一起長大。他們是最好地朋友。如果說這世上有誰會真心實意想要替祁王和林氏雪冤,那一定是他。我們把這封手書交給太子。不是比在我們手上更有用嗎?”
“新太子……”蕭景睿若有所思地蹙起眉頭,“我以前與他接觸得不多,不了解他是什麽樣的人.wwP..net.
wwP..net.雖然說當年他們有故舊之情,但如今太子正位東宮,等著就要繼承大寶,他會冒著觸怒陛下的風險,掀翻這樣的大案嗎?”
“景琰素來心性良正,我相信他不會忘記舊時恩義。”蒞陽將手稿抓過來卷起,重新裝回香囊之內,快速道,“娘這就去東宮,你就什麽都不要管了。無論太子的態度如何,娘畢竟都是他地姑姑,怎麽都不會有事的。”
“怎麽可能讓母親一個人去?”蕭景睿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口氣卻很堅定,“既然太子不會為難母親,自然也不會為難我。”
蒞陽長公主的本意,當然是希望兒子半點也不要沾染上這件事,但畢竟是親生的孩兒,心性還是了解的,隻看他一眼,便知他的決心已不容更改,當下也隻有歎息一聲,不再勉強。
這一晚蕭景睿重新調整了公主府的防衛,又將絹書放在自己的身上,陪侍在母親寢殿門外。一夜倒也平安無事。次日一早,母子們隨意用了些早膳,預計好太子散朝地時間,便同乘車轎前往東宮而去。
雖然謝玉犯案被貶,但蒞陽長公主畢竟是金枝玉葉,天子禦妹,東宮接待的諸執事不敢怠慢,一麵遣人飛快地去通報,一麵恭迎她進來。蕭景琰大概剛從朝堂上回來,太子冠服還未及更換,便站在東宮正閣的階前等候這位小姑姑,以示禮遇。由於性情地原因,他們兩人從來都不是親密的姑侄,見麵也隻是淡然地相互見禮,隨後一同進入閣內。
可是剛邁進東宮正閣地門檻,蒞陽長公主和攙扶著她地蕭景睿便同時怔住,呆呆地僵立在原地。因為這輕易不讓人進來的正閣之內,竟還站著另一個人,一個素衣白衫,無品無職地外人。
這個人此刻正雲淡風輕地笑著,一麵躬身向長公主施罷禮,一麵道:“草民見過長公主殿下。景睿,好久不見了。”
蕭景睿去歲離京之際,梅長蘇明麵上還是譽王的人,如今乾坤翻轉,他已傲然立於新任太子的身邊,斯情斯景,使人在恍然大悟之際,也不免有些心潮翻滾。
“想不到能在這裏見到蘇先生,”蒞陽長公主冷冷一笑道,“當年初見先生,便知非池中之物,如今看來,果然是麒麟手段。”
“公主謬讚了。”梅長蘇淡淡道,“太子殿下抬愛,對蘇某有賞識之心,我為大梁臣民,又豈敢不略盡綿薄。”
他辭氣柔潤,神情溫和,便不知為什麽,蒞陽長公主看著他時,總覺得心中凜凜,於是閃開視線,道:“景琰,我今天來你這裏,是有機密要緊的事跟你說,外人在場,不太方便,能不能請蘇先生回避一下?”
蕭景琰立即道:“不必了。蘇先生就如同我本人一樣,姑母有什麽話能對我講的,就能對蘇先生講。”
這句話應該算是十分有分量的了,就算太子隻是說來客套,那也非同小可。更何況他說話時語氣之認真,沒有半分隨口而出的意思,蒞陽長公主看看他們兩人。心下忐忑,倒有些猶豫起來。
“長公主殿下今天來。是為了謝侯離京時寫的那封手書嗎?”梅長蘇似乎並不在意她神情如何,仍是微笑著問道。
蕭景睿聽他這麽說,想來此事又在他掌控之中,於是便配合地問了句:“蘇兄怎麽知道?”
“留下手書保命這個主意,當時還是我出地呢。景睿不知道,但公主殿下應該不會忘記,”梅長蘇踏前一步,挑了挑眉,“兩位今天到東宮來,想必是已經看過手書內容了吧,有什麽感想?”
蒞陽長公主驚駭地看著他,顫聲道:“難道你知道嗎?手書裏所寫的那些事,你居然早就知道?”
“我知道又如何。天下還不知道。”梅長蘇此刻的神情,是在場諸人從未見過地淩厲,唇挑冷笑。眉帶烈火,雙眸中的灼灼鋒芒令人不敢直視。“長公主。你們曾經姐妹情深,這些年來。故人可曾入夢?”
蒞陽長公主承受不住他這樣地視線,猛地將頭轉向一邊,咬著牙道:“你何必再多說,既然你們知道手書的內容,一定是想要它,其實我們今天來,本就是準備將此書交給太子的,拿去吧。”
梅長蘇看著長公主手裏遞過來的香囊,淡淡一哂,道:“您錯了,單這一封手書,我還看不在眼裏。太子殿下想要請公主您幫的忙,要比這個為難得多,不知您可願意聽上一聽?”
蕭景睿輕輕擋住母親地半邊身子,低聲道:“蘇兄,家母現在深居簡出,能做的事情有限,關於這件事,太子殿下如有驅遣,景睿願意承擔。”
梅長蘇看他一眼,輕輕搖頭,“景睿,就這件事而言,你能做的才真的是有限。”
“姑母,我既然向您開口,所提的事當然也隻有您能做,”蕭景琰直視著蒞陽長公主的眼睛,問道,“您真的,聽都不願意聽一下嗎?”
話到此處,很顯然那不可能是一個簡單的要求,不過蒞陽長公主猶豫了片刻後,還是道:“你說說看吧。”
“再過幾日,就是父皇的壽誕之日,我會為他舉行一次儀典,召集宗室親貴,朝廷重臣於武英殿賀壽。”蕭景琰語調平緩地道,“這封手書是謝玉地自述,而姑母你是謝玉的妻子,我想拜請姑母於壽儀當日,攜此書於百官之前,代謝玉供罪自首。”
蒞陽長公主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後退數步。
“父皇此生最看重的,就是他至高無上不容人挑戰地威權,此案關係到他一世聲名,就算真相再怎麽讓他震撼,他也不會自承錯失,給後世流傳一個殺子滅忠,昏庸殘暴的名聲,所以,我必須造成一個群情沸騰,騎虎難下地局麵,一個完全脫離了他掌控地局麵,無論他願不願意,他都必須當眾同意重審此案,而這個局麵的開端,就要*姑母成全了。”
“這……這……你這個想法……實在是太膽大妄為了……”蒞陽長公主麵色如雪,怔怔地瞪著他。
“請姑母放心,無論到時局麵如何演化,姑母地安危侄兒會一力維護,不會讓您受到傷害的。”
“如果陛下暴怒,堅持一意孤行,你又想如何維護我?”
“侄兒既然要走這一步,自然已做了萬全的安排。父皇如今不是當年的父皇,侄兒也不是當年的祁王,我要做的是洗雪冤情,不是飛蛾撲火,若無後手,豈不是有勇無謀?”蒞陽長公主被他話語中隱含的意思給震住,半天說不出話來。她這一年深居簡出,外麵的消息知道的不多,對於蕭景琰的感覺無外乎漁翁得利,但此刻看看他堅硬如鐵的麵容,再看看一旁負手而立的麒麟才子,這才突然驚覺,這個侄兒如今的鋒芒之盛,早已非病弱的老皇所能控製。
“景琰,”蒞陽長公主鎮定了一下,看了身旁正擰眉沉思的兒子一眼,微微仰高麵龐,“不管怎麽樣,要我當眾揭穿此案,畢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我按你的話去做了,於我何益?”
“您是在問首告之後有什麽好處嗎?”梅長蘇眉尖一跳,眸中精芒閃了過來,“長公主殿下,你已知曉當年慘案的真相,卻還在問為他們洗冤於你何益?”
蒞陽長公主心頭一顫,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簾。
“算了,”梅長蘇的語調中帶著深深的失望,回身對蕭景琰道,“金殿首告,需要莫大的勇氣,長公主若無真心實意,隻怕會適得其反,亂了殿下的計劃,還是另擇人選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允諾
(我曾在書評區專門做過說明,不過看起來好象還是有些讀者不太了解,所以在這裏重複進行一下名詞解釋:皇帝的姑母、姐妹、女兒,按輩份的不同分別被稱為“大長公主”、“長公主”和“公主”。晉陽和蒞陽都是與皇帝同輩的姐妹,因此兩人都是“長公主”,這跟她倆的年齡排行並無關係,等景琰登基之後,蒞陽就會成為“大長公主”,而景寧這一輩的就會變成“長公主”了。至於皇室女子的排行並不是很重要,一般大家都會以她們各自的封號來稱呼和區分她們,如果實在想論一論年齡順序,就加個數字,比如四公主、七公主什麽的
蕭景琰握住梅長蘇的胳膊,輕輕拍了拍。他知道林殊此刻的失望是真的,心裏也有幾分難受。不過他原本就對蒞陽長公主沒有抱多大的希望,也知道強迫沒有意義,於是便依從梅長蘇的話,側身從姑母手中拿過香囊,道:“勞您送來,侄兒代亡者領情。我和蘇先生還有事要商量,姑母慢走,不送了。”
他就此送客,沒有多餘的遊說,反而讓蒞陽長公主有些不知所措,想要開口說什麽,又覺得無言以對,最後也隻好轉過身去,默默低頭向外走去。蕭景睿躬身向太子行了禮,兩三步追上母親,輕輕扶住了她的手臂。
離開正閣,走過方白玉鋪就的外院,臨到影壁前,蒞陽長公主突然頓住了腳步,抬起雙眼看向兒子:“景睿,你是不是覺得……娘這麽做有點太無情了?”
蕭景睿沉吟了一下。道:“這件事做與不做,都有它的理由,要看母親您自己心裏看重哪一邊了。其他任何人。包括孩兒,都沒有資格影響母親的決定。何況這件巨案一旦翻了過來。謝……謝侯的罪名就是大逆,他雖然身死,卻勢必要株連到二弟和三弟。母親不願經自己之手,陷他們於絕境,這份疼愛之心景睿是明白的。”
蒞陽含著淚。拍撫著兒子地手背,“還是你懂娘的心思。可是看太子的決心,這案子遲早要翻。如果真為弼兒緒兒著想,由我出麵首告,換他們一個恩赦,倒也不失為一種解決之道。我本來想,那位蘇先生精明過人,自然會以此來勸說我,誰知……我不過才說了那麽一句話。他居然就生氣了……”
蕭景睿想了想,也覺得心中疑惑,低聲道:“我當初結識蘇兄。是仰慕他地才華氣度,盡管後來發生那麽多事。我還是一直覺得……爭權奪利不是他的格調。既然他早就知道赤焰冤案地真相。那麽也許自始至終,他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案子。至於投*誰輔佐誰,不過是手段罷了。”
“看起來,這位蘇先生不是局外之人……”蒞陽長公主柳眉輕蹙,眸色沉沉,“他到底是誰呢?赤焰這件案子,究竟與他有什麽關係?”
“現在細究這個,倒沒多大意義,無論蘇兄是局中人也好,僅僅是太子謀臣也罷,他們二人既然選擇當眾公布謝侯遺書,可見雪冤之心已如金石之堅,不留退路,讓孩兒甚是感佩,可惜我身份尷尬,很多事情,不能代替母親去做……”
“景睿,如果你與娘易位而處,想必是一定會答應他們的請求吧?”
蕭景睿認真地想了想,道,“孩兒與母親是不同的兩個人,不可能會有相同地想法.Wap..net.世間的事,多有兩難之處,母親的矛盾酸楚,孩兒又豈能不體諒?”
蒞陽公主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看著正門影壁上的九龍彩雕深思良久,最後慢慢轉過身來,道:“好孩子,你陪娘回去一趟吧。蕭景睿似乎對母親的決定並不意外,點了點頭,扶緊了她的手:“母親,孩兒向您發誓,無論將來情勢如何,我們一家同甘共苦,如有人想要傷害母親和兄弟們,必先從孩兒身上踏過去。”
蒞陽長公主心頭滾燙,用力回攥住兒子的手,兩人相扶相依,重新邁進了東宮內閣的大門。
蕭景琰迎上前,如同今天第一次見到這位長公主一樣,微微欠身:“姑母請坐,請問還有什麽話要吩咐嗎?”
“我答應你。”蒞陽長公主簡潔地道。
“姑母可曾考慮清楚?”
“我去而複返,自然是思慮再三。”蒞陽長公主黯然一笑,“其實想得再多又怎麽樣呢,我隻是做不到真的袖手旁觀。如果今天跨出你這東宮大門,隻怕以後夜夜夢魂難安。”
“好,”蕭景琰揚眉道,“姑母有此情義,那侄兒也可以在此向您保證,洗雪赤焰冤案之後,您地所有孩兒,都會受到恩赦,決不株連。”
蒞陽長公主不由一震,失聲道:“你居然知道……”
“姑母所思,乃人之常情,有何難察?”蕭景琰與梅長蘇交換了一個眼神,淡淡道,“蘇先生剛才不想多談,隻是不願把這件事情變成一場交易。事到如今,已是最關鍵的時候,凡有半點違逆真心、交換強迫得來的許諾,皆是不可控地變數。不勉強姑母,也是為了不冒意外的風險。”
“太子這話說得坦誠,我聽著反而輕鬆。看來不是真心要想為亡者洗冤之人,你現在已不願引以為援,”蒞陽長公主地視線轉到了梅長蘇臉上,“既然是這樣,那麽蘇先生能站在這裏,想必是忠心不二,深得你地信任了,卻不知太子是如何確認蘇先生的真心實意地?”
蕭景琰抿了抿嘴唇,看了梅長蘇一眼,見他麵無表情看著窗外,好象根本沒聽見蒞陽長公主說話,心頭頓時隱隱作痛,頓了頓方道:“蘇先生為我所盡的心力。一言難以盡述。何況用人不疑,我剛剛已經說過,先生與我。如同一人。”
“用人不疑……”蒞陽長公主喃喃複述了一遍,點了點頭。“景琰,我一向很少關注你,今天才發現你和景禹雖然性情不同,骨子裏卻十分相像。”
“此生若能承續皇長兄遺誌,確是景琰的心願。”蕭景琰微微點了點頭。“姑母回去之後,倘有改變心意之處,不必勉強。到時大殿之上,麵對陛下的暴怒,壓力深重,如無堅定的決心,隻怕很難把話說完。”
蒞陽長公主並沒有立即應答,而是慎重地想了想,默默頷首。這時梅長蘇轉過臉來。笑問:“景睿,你去了一年多,想必長了許多閱曆。一切還好吧?”
蕭景睿地唇邊掛著溫和的笑容,道:“是啊。遠離故國。見了一些人,經了一些事。此時再回想過往,已可以看得更清,想得更明。隻不過……蘇兄好象沒怎麽變,我現在看你,感覺還是那麽高深莫測,難以捉摸。”
就這麽幾句話後,兩人相視而笑,仿佛心中有什麽東西被輕輕揭過,清爽了許多。蒞陽長公主也沒再多言,略略向蕭景琰點頭,便攜同兒子再次離去。
殿中此刻隻剩了兩人,氣氛一時有些沉悶。梅長蘇早上主動過來東宮時,蕭景琰很是驚喜,可一見麵,卻發現他仍是神情疏離,隻談正事,於是也不敢說什麽別的。而且沒說多久,長公主母子便到了,現在事情雖然商議定了,但兩人之間地僵局依然沒有完全打開。“你覺得,蒞陽姑姑這次是不是真的下定決心,要助我們一臂之力?”沉默了片刻,蕭景琰先開口問道。
“長公主已不是會衝動行事地人了,她肯答應,便有九分的把握。不過為防萬一,備選的方案還是要擬一個。”
“這沒問題,言侯是絕不會退縮的,他向我保證,如果到時候讓他金殿呈冤,就算天子震怒刀斧加身,他也一定會堅持把所有的真相都說完地。不過,要借謝玉的遺書來掀開此案,自然還是蒞陽姑姑出麵最為順理成章。”
“嗯,”梅長蘇輕輕應了一聲,“到時候現場的局勢難料,還要*殿下一力掌控了。”
“這個你放心,信得過的宗室朝臣我都分別談過了,效果比我預料的好,不管是真心也罷,是順勢也好,他們全都表示會大力支援。不過為了避免其中有人首鼠兩端向父皇告密,我已特意拜請母妃,確保這幾日沒有外人能見到父皇。殿中隨侍的禁軍,是由蒙卿親自挑出來的,他們會拖延時間,在姑母沒有說完話之前,無論父皇怎麽叫罵,他們也不會真的動手把人拖走。”
“殿下的動作好快。”梅長蘇笑了笑。
見他露出笑容,蕭景琰這才暗暗鬆了口氣,“我沒跟你商量就聯絡朝臣,還擔心你責我莽撞呢。聽蒙卿說,你一直強調要步步踏穩,所以瞞著我很多事,怕我激進。”
梅長蘇慢慢垂下眼簾,低聲道:“隻要陛下還在位,要翻案就不可能真地萬無一失,我隻不過總想再多幾分把握而已。如今這樣的程度,差不多已經算是我預先設定的成熟時機了。此事現在已由殿下你主導,我也確實不……不想再等了……所以一切就由殿下安排吧。無論是對含冤受屈地人也好,還是對天下人也好,由陛下親自下旨重審昭雪,和將來殿下登基後再翻案,意義總歸是不一樣的。”
“我明白你地意思,也明白你對我地期望,”蕭景琰深深地看著他,想要叫出小殊的名字,又有些拿不穩,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了忍,道,“隻要能成功讓父皇當眾下旨,我一定會把這案子翻得漂亮,絕不給宵小之徒留下任何口實。”
梅長蘇再次笑了笑,徐徐抬起雙眼,“還有一件事,想要拜托殿下……”
“你跟我客氣什麽?盡管說好了。”
“壽儀那日,請殿下帶我一起去吧。”
蕭景琰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吃驚地瞪著他。
“我也算有客卿地身份,雖然出現在那種場合仍然會引人注目,但也不是特別的突兀。……等了這些年,無論最終是成功還是失敗,我總想要親眼看到那一幕……”梅長蘇說到這裏,突然發現景琰的神情不對,停頓了一下問道,“殿下覺得很為難嗎“你在說什麽?”蕭景琰繼續瞪著他,眸中已升起怒氣,“這還用拜托我?你本來就應該在場的!走到今天這一步,煎熬的都是你的心血,我怎麽可能……不讓你親眼目睹這個結果?”
“殿下……”
蕭景琰不知為什麽,突然有點控製不住自己,沉著臉道:“殿什麽下,你不知道我叫什麽?你難道是今天才認識我的?你剛才用的是什麽身份在跟我說拜托,我的謀臣嗎?”
“景琰,”梅長蘇將左手放在了蕭景琰的小臂上,用力按住,重逢後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叫了他的名字,“這也是……我必須要跟你說清楚的一件事……”
第一百六十九章 身份
乍一聽到自己的名字如同往日一樣被叫了出來,蕭景琰又是驚訝又是感慨又是歡喜,心頭熱辣辣地湧起滾燙的硬塊,堵在喉間咽之不下,可又不願表現的過於激動,讓好友看了難過,所以一時之間臉色變幻了幾次,最終也沒能穩妥地定下來。
梅長蘇不由笑了起來,道:“你也別太體貼我了,我能從梅嶺的血海裏爬出來,走到這裏,哪裏有那麽脆弱?在你麵前,感到傷痛是難免的,但若是一味沉溺於慘苦哀情難以自拔,那倒也不是我……”
這句話簡直就是說到了蕭景琰的心裏,他立即高興地道:“你能想開我就放心了,其實你也沒怎麽大變,就是安靜了些,大家年歲漸長,這也是應該的,你看我,我也不象當年那般愛跟你鬧了。隻要人還在,變了個樣子又有什麽要緊的?等這案子翻過來之後,你還是林殊,我還是景琰,我們還可以跟以前一樣……”
“景琰,”梅長蘇搖搖頭,打斷了他的話,“不可能了,無論這個案子翻得有多徹底,我都隻能是梅長蘇,永遠不可能再是林殊了……”
“為什麽?”蕭景琰濃眉一跳,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隻要汙名洗雪,你當然可以得回原來的身份,誰要敢對此有所異辭……”
“你聽我說完,”梅長蘇用沉靜的目光示意他重新坐下,“蘇哲是什麽樣的人,他曾經怎樣在太子和譽王之間遊走,全京城都知道。他身為陰詭之士,行陰詭之術。雖是奪權利器,卻終非正途……”
“可是……”
“景琰,”梅長蘇不由他分說。立即截斷了他,“於我而言。翻案就是結局,我能看到這一天已經很滿足了,可對你而言,洗雪舊案隻是開始,你還要掃除積弊。強國保民,振興大梁數十年來的頹勢,還天下一個去偽存真、清明坦蕩的朝局。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需要一個完美地開端,亡者英靈在上,也希望能看到你在天下人心中是一個有情有義、公允無私的君主,象蘇哲這樣的人,絕不能成為你所看重地寵臣,這會讓天下誤解新君依然是喜愛製衡權術之人。違背你我的初衷。更何況,我以蘇哲之名,在京城行事已久。這兩年來地次次風波,多多少少都跟我脫不了關係。再加上形容大改。身上無半點往日之痕,單憑數人之證。就突然說我是林殊,未免驚世駭俗,讓人難以置信。想我赤焰七萬兄弟,烈烈忠魂,盼的就是昭雪的這一天,若因為我一己之私,引得後世史筆如刀,把一樁清清白白的平冤之舉,無端變成了惹人揣測、真假難辯的秘辛,那我這十三年地辛苦,又所為何來?”
“就是因為你十三年的辛苦,我才不能眼看著你再受委屈!”蕭景琰終於忍不住反駁道,“天下人如果誤解你,那是天下人的愚鈍,你又何必介意?”
“說實話,我真的介意.wap,16K.Cn.”梅長蘇鬱鬱一笑,“不僅我介意,我還希望你也介意。不把天下人的評價放在心頭的人,就不知自省和約束為何物,這又如何做得了明君?再說,得不回林殊這個身份,未必就是委屈。我做梅長蘇十幾年,都習慣了。就讓當年的林殊,永遠保持他在大家記憶中的樣子,不也很好嗎?”
蕭景琰抿緊嘴唇,深深地看了他許久,突然問道:“你想離開京城嗎?”
“呃?”梅長蘇沒想到他有此問,目光一顫,臉色稍稍有些發白。
“你堅持隻做梅長蘇,卻又說他是陰詭之士,不適合留在君主身邊,那言下之意就是說你不適合留在我身邊了?”蕭景琰緊緊盯著好友的眼睛,一瞬也不放鬆,“你是不是打算翻案之後就離開京城,去退隱江湖呢?”
梅長蘇地臉上露出完美的微笑,語調輕鬆地道:“我十三年來旦夕未歇,也確實覺得累了。你現在羽翼已豐,身邊賢臣良佐充足,治國無虞,就放我出去逍遙逍遙有何不可?過個三五年,我就會回來看你,你我的兄弟之情,朋友之誼,總不至於不見麵就維持不住吧?”
蕭景琰絲毫沒有被他地笑容打動,麵色依然冷硬,“小殊,你跟我說實話……你的身體還好吧?”
“身體啊,”梅長蘇笑著揉了揉腦門兩邊地太陽穴,“肯定不能跟當年比了,沒有勁力,武藝全廢,如果現在再跟你動手,可就隻有被打地份兒了。”
“是嗎……”蕭景琰又盯著他的眼睛看了許久,這才綻出一絲微笑來,“那我等你,等你養好了我們再比。”
梅長蘇垂下雙眸沒有說話。
“……養不好了嗎?”
“嗯。”
“那也沒關係,”蕭景琰忍著心頭激蕩,拍拍他地肩膀,“人還在就好。”
梅長蘇也笑著點點頭,端起桌上的新茶慢慢地啜飲。
“看你的樣子,除了讓我不公開你的身份外,還有其他的事要說?”
“是,”梅長蘇放下茶碗,神色稍轉凝重,“我還想跟你商量一下庭生的事。”
“庭生?庭生在我這裏很好啊。文才武藝都深得教習讚譽,很有他父親當年的風采呢。等將來塵埃落定了,我們就……”蕭景琰說到這裏,突然意識到問題所在,一下子咽住了。
“皇室傳承,核定血脈最是嚴謹,”梅長蘇語調低沉地道,“出生時沒有金匱玉碟,沒有內廷司的赤印寶冊,就沒有皇家子弟的身份。雖說我們知道庭生是祁王的遺腹子,但他畢竟生於幽掖庭,冒頂了他人之名,雖然那是為了保命的無奈之舉,卻也使他不可能再重歸皇室了……”
蕭景琰是皇室中人。當然知道他所言不虛,隻是以前對於是否能最終奪嫡雪冤沒有把握,所以一時未曾考慮過庭生的身份問題。此時靜心一想,不禁啞然。
“至於祁王地宗嗣。將來即使要續祧,那也隻能從你或者其他王爺所生的孩子中挑一個過去,總之庭生是沒有這個資格了,”梅長蘇說著,神色有些黯然。“即使你將來登基為帝,也不能為了他一個人開先例,亂了皇族的宗法倫常……”
蕭景琰長歎一聲道:“皇室宗法嚴苛,這也是沒辦法地事。想當年惠帝膝下無子,尚且不能把遺於民間的私生皇子帶回,又何況庭生。”
“景琰,”梅長蘇略略向好友*近了一點,低聲問道,“你沒跟庭生說過他地身世吧?”
“沒有啊。孩子還小,受了那麽多苦,我又不想讓他去複仇。跟他說這個幹什麽?”
“紀王更沒說過……”梅長蘇擰眉思忖,“可是我總覺得庭生他知道……這世上有許多事。不知道時很知足。可一旦知道了,反而會添許多的雜念與煩惱。景琰。庭生的性子越沉靜,我越覺得擔心他,將來……你要多多花些精力注意他,讓他安安穩穩度此一生,方不負祁王在天之靈……”
蕭景琰揚著臉想了半晌,道:“這樣好了,要庭生進宗室是不可能的了,不如我收他為義子,好歹提一提他的身份。他是祁王兄地孩子,品格非俗,就算將來做不成一代賢王,至少也該是朝廷棟梁嘛。”
“我倒覺得……”梅長蘇皺著眉頭,吐辭有些猶豫,“讓庭生離皇室核心遠一點會比較好……”
“為什麽?”
梅長蘇遲疑了一下,想想又笑了,“也不為什麽……也許是我多慮,我總覺得對於庭生這樣吃過苦的孩子來說,平凡安康的生活也許才是最幸福的吧。”
“就是因為他吃過苦才要補償他嘛,”蕭景琰也笑道,“庭生活下來不容易啊,我會好好教養關照他的,再說不還有你嗎?就算將來我有了什麽疏忽之處,你提醒我好了。”
說到“將來”二字,梅長蘇胸口一悶,卻又無言,勉強笑了笑,起身道:“我也該告辭了。接下來的重擔盡壓於殿下一人之肩,實在辛苦你了。”
“又跟我客氣,”蕭景琰今天與他把該說的話都談開了,心情甚好,一麵站起來相送,一麵道,“母親說心緒安寧對你有好處,這幾日就好好養一養吧。壽儀那天,隻怕是半口氣也鬆不得,你可支撐得住?”
“你說呢?”梅長蘇笑容淺淡,“這些年為的就是這一天,我死也要撐住的。”
蕭景琰不知為什麽,覺得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刺心,皺眉道:“你別說地那麽誇張,其實萬千功夫都是做在前麵的,我們現在勝算極大,真的用不著太緊張。這幾日我會時刻留心,蒞陽姑姑那邊也不會放鬆,你盡管休養你地,隻要有我在,任何的意外都休想發生。”
梅長蘇見他信心十足,也覺寬慰,點頭應了,走出正閣召喚飛流。蕭景琰本想送他到外殿落轎處,被一口拒絕,也隻好站在正閣地影壁外,目送他二人離去。
回到蘇宅後,梅長蘇覺得有些疲累,扶著飛流,正想到臥榻上去躺一躺,這時房門一響,藺晨大搖大擺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神秘地笑容,得意洋洋地道:“有個好消息,你要不要猜一猜?”
他不問人家要不要聽,卻問要不要猜,一看就知道他現在有些無聊。梅長蘇懶得理他,一閉眼睛,就倒了下去。
“猜嘛猜嘛,”藺晨趕過來將他拖起,“我發現你最近運勢很強,有點心想事成的味道。這個好消息對你來說絕對是錦上添花,我讓你猜三次!”
梅長蘇定定地瞧了瞧他滿溢著笑意地眼睛,心裏突然一動,失聲道:“你抓到夏江了?”
第一百七十章 開始
梅長蘇定定地瞧了瞧他滿溢著笑意的眼睛,心裏突然一動,失聲道:“你抓到夏江了?”
藺晨臉一板,非常不滿地道:“我不是讓你猜三次的嗎?”
飛流在一旁大樂道:“一次!”
藺晨回手擰了擰他的臉,“是你蘇哥哥一次就猜中了,又不是你這個小笨蛋猜的,你得意什麽?”
“你別欺負飛流了,”梅長蘇把他的手臂拉過來,“說說看,怎麽抓到的?人現在在哪裏?”
藺晨伸出一個巴掌,在梅長蘇麵前翻了翻。
“甄平!”梅長蘇無奈地橫了藺晨一眼,向外揚聲叫道,“拿一千兩銀票進來!”
屋外應了一聲,片刻後甄平便推門而入,手裏的銀票看起來還挺新的,“宗主,銀票拿來了,您要做什麽?”“給他吧,”梅長蘇用下巴指了指藺晨,“人家琅琊閣回答問題是要收錢的,我剛才問了兩個問題,他出價五百,兩個自然就是一千……”
藺晨喜孜孜地從甄平手裏把銀票抽過來,展開鑒定了一下真偽,笑道:“我本來出價是五十兩一個的,誰知你梅大宗主這麽有錢,非要給我一千,我隻好卻之不恭了。”飛流,我們出去吧,”甄平朝少年招招手,“這家夥真讓人受不了,小孩子經常跟他在一起會變壞的。”
飛流對於“受不了”這個結論甚是讚同,果然跟著甄平飄到外邊玩去了。
“好,收了錢,我就回答你吧,”藺晨心滿意足地將銀票收進懷裏。“會庇護夏江的人,不外乎三類,滑族、懸鏡司舊部暗樁和被他拿住把柄的人。有這麽些方向就不難查,他最後是在一所尼庵裏被我找到的。我跟你說哦,抓到夏江是小事,關鍵是那個尼庵裏有個小尼姑好漂亮呢,我準備明年讓她上榜……”
“關在哪兒地?”
“小尼姑嗎?還在那尼庵裏啊,我憑什麽把人家關起來?”
“藺晨……”梅長蘇的語氣裏終於透出些危險的調子。藺晨笑著舉手投降道:“好啦好啦,夏江關在我一個鋪子裏,你放心,他能逃得出天牢,可絕逃不出我家鋪子。“
“又是滑族女子在隱匿他嗎?”梅長蘇若有所思地問道。
“是啊,當初璿璣公主地那些舊部還真讓人頭疼呢,象砂子一樣散在各處,就連我也不敢說什麽時候撿得幹淨。”
梅長蘇的視線,定在赭格綠紗地窗扇上。默然了良久後,突然道:“站在外麵做什麽?進來吧。一路看”
藺晨起身伸了個懶腰,倦倦地道:“昨晚跟飛流比賽撿豆子。沒睡夠,得去補一覺。那孩子又輸了。明天必須磨一籠豆腐出來。你就等著吃吧。”說著晃一晃地向外走去,在門口處與正慢慢低頭進來的宮羽擦肩而過。於是朝她鼓勵地笑了笑。
“有什麽事要跟我說嗎?”等宮羽走到榻前後,梅長蘇溫和地問道。
宮羽的兩隻手,緊緊絞著腰帶的紗帶,絞到手指都已發白時,才猛地跪了下來,顫聲道:“請………宗主恕罪……”
“恕什麽罪?”
“隱瞞……隱瞞之罪……”
“你隱瞞什麽了?”“我……我也是滑族人……”宮羽深吸一口氣,咬牙抬頭,“但我與璿璣公主絕無絲毫聯係,我出生時,滑國早已不複存在,我的命也是宗主救地……今生今世,宮羽絕不會做任何一件於宗主有害的事,包括上次獻計去天牢換人,我也是真心實意想為宗主解憂,實在沒有想到會有那樣的意外……我……我……”
宮羽說到這裏,因為心情急切,有些說不下去。梅長蘇柔和地看著她,笑了笑道:“好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不必著急。”
“宗主……”
“我早就知道你是滑族人,不覺得有什麽。滑國已並入我大梁數十年,大部分的滑族子民已與大梁百姓並無區別,璿璣公主這樣的反而是少數。”梅長蘇淡淡道,“她也有她的堅持和她的信念,隻是看不明自己亡國的原因,看不明天下大勢罷了。璿璣公主地所作所為,自然有她的應報,但若是因此而遷怒於所有的滑族人,就未免失之狹隘了。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起來吧,藺晨常說女孩子是很金貴地,你這樣跪著象什麽?”
宮羽這一段時間為此心事百般交煎,常常夙夜難眠,今天鼓足了勇氣來向梅長蘇自陳,卻沒想到會這樣雲淡風輕,依言站起身時,眼圈兒已經紅了。
梅長蘇靜靜地等候了片刻,見她一直站著不動,便又問道:“還有其他的事嗎?”
“宗主……看起來好象有些疲累,宮羽新譜一曲,能助宗主安眠……不知可否……可否……”
“哦,”梅長蘇地表情甚是淡然,點點頭道,“那就有勞你了他隻是沒有拒絕,就足以使宮羽心中歡喜,霞生雙靨,忙飛快地去拿了琴來,先靜心調整了一下氣息,這才緩緩落坐,揚腕展指,撥動起冰弦。
新譜曲調舒緩,如清水無聲,溫潤寧逸,加之撫琴者指法超群,情真意切,聞之果然令人心神安穩,憂思頓消。梅長蘇*在枕上閉目聽著,麵上地表情並無絲毫的變化,隻是在片刻之後,稍稍翻了翻身,將臉轉向了裏間。
隔壁院子正在幫飛流朝水裏泡豆子地藺晨悠悠地聽著,突然歎一口氣,提起濕漉漉的手朝飛流臉上彈著水珠,“小飛流,你說說看。你家蘇哥哥是不解風情呢,還是太解風情了?”
飛流聽不懂,隻顧著憤怒地擦去臉上的水。扭頭不理他。這時有些起風,東邊的天空快速地堆起了深色地雲層。越來越厚,黑黑地壓了下來。吉嬸在院中跑來跑去地收衣服,忙得不亦樂乎。藺晨仰首望天,眯起了眼睛。在陰沉沉的暗色籠罩下,久晴的帝都金陵。似乎正在準備迎接它第一場真正滂沱地秋雨。
中秋之後的大雨是最能洗刷暑意地,淅瀝數日後炎夏漸漸遠去,早晚的空氣已十分涼爽。梅長蘇起居添了衣裳,整日在家裏調琴看書,竟真的對外界不聞不問,一心休養起來。
整個朝野在太子的監國下也是風平浪靜,一切如常,隻有禮部為準備皇帝壽誕的儀典稍稍忙些。除了個別受蕭景琰信任地朝臣和宗室以外,沒有人知道一場醞釀已久的風暴即將來臨。
八月三十的早晨。居於東宮內院的太子妃早早起身,梳洗盛裝,令人帶著昨夜已打點好的太子禮服。匆匆趕到蕭景琰目前日常起居的長信殿。
由於喪製,太子妃須於婚典百日後方可與太子同居。所以這對新婚夫婦之間還不是太熟悉。中書令家的孫小姐每每在太子麵前,仍免不了有淡淡的羞怯和畏懼。
蕭景琰素來起的很早。今天這個日子則更早,晨練沐浴完畢天光方才大亮。由太子妃親自服侍著束帶整冠後,他平息了一下略略有些加快地心跳,說了聲:“有勞你了。”
“這是臣妾應盡之責,”太子妃柔聲道,“殿下是在東宮用早膳呢,還是進去陪陛下與母妃一起用早膳?”
“進宮請安吧。”
太子妃立即吩咐安排車駕,又親自去檢查了一下今天要用的壽禮,確認一切妥貼後,才重新進來稟知蕭景琰,夫妻二人同上一頂黃輿,在東宮儀仗的簇擁下進了禁苑,至丹樨落轎,改步輦直入皇帝寢殿。
此時梁帝剛由靜貴妃服侍著起身洗漱完畢,聽報太子夫婦進來請安,臉上漾出笑紋,忙命人宣進。
“兒臣攜婦,叩請父皇聖安,並恭祝父皇千秋!”蕭景琰與太子妃先向梁帝三拜行了大禮,又轉向靜妃磕頭,“叩請母妃金安。”
“快平身,平身吧,”梁帝笑著抬手,“時辰這麽早,一定沒用膳。來地剛好,午宴要跟臣子們一起,多半吵鬧,咱們一家子,也隻能安安靜靜吃個早飯了。”
“兒臣謝父皇賜膳。”蕭景琰拜謝後,便坐於梁帝的左側,靜妃居右,侍女們立即穿梭往來安盞排膳,太子妃則坐在下首布菜,恪盡兒婦之責。
這一餐飯倒也吃得其樂融融,氣氛甚是和睦。隨著時間地推移,蕭景琰原本地幾絲忐忑不安早已被他自己牢牢壓下,尤其是見到母妃的安寧沉穩後,心誌更是堅定。
飯後梁帝問起幾件朝事,皆是蕭景琰預料到他會問地,所以答得很順很周全,讓梁帝甚是滿意,誇了他兩句,又命人擺棋要與他對弈。
棋行一半,勝敗難分時,蕭景琰突然停手,道:“父皇,已過巳時,想必百官齊至,父皇該起駕去武英殿了。”
梁帝盯著棋盤又看了一陣,甩甩袖袍道:“盤麵形勢膠著,看來一時半會確實難以終局,罷了,儀典後咱們父子再戰吧。”
高湛見勢趕緊出去傳駕,梁帝在靜妃的攙扶下起身更衣,出了殿門。就在他將要登上天子步輦時,殿廊側門處突然傳來尖銳的嘶吼之聲。
“我要見陛下……我有要事……狗奴才,放開我……陛下!陛下!您不能去……他們有陰謀要……嗚嗚……”大概有什麽掩住了嘶喊之人的嘴,接下來便是一片掙紮聲。
“怎麽回事?是誰?”梁帝皺起花白的眉毛,厲聲問道。
“是越妃。”靜貴妃淡然地道,臉上聲色不動,“她狂疾已久,總難痊愈。臣妾沒有安置好,驚了聖駕,請陛下恕罪。”
“哦,越妃,”梁帝想了想,“對,你跟朕說過,她的症侯有些不好。越妃這人啊,就是太心高氣傲,經不得摔打,這狂疾便是由此而起的。她入宮多年,朕也不忍心看她晚景淒涼,你多照看她些吧。”
靜妃柔柔一笑道:“臣妾奉旨代管後宮,這本是應盡之責。何況對於越妃,臣妾本也有許多不忍之處,盡量寬鬆以待,卻沒想到竟讓她闖到了這裏驚擾,看來還是沒有把握好分寸。”
梁帝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寬慰,廊外這時也安靜了下來。在高湛拉長了語音的“起——駕——”聲中,大梁地位最高的四個人分乘兩抬步輦,翠華搖搖,不疾不徐地前往武英殿而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呈冤
為辦好此次皇帝壽辰儀典,武英大殿內的陳設已布置一新。有資格入殿之人按身份位階的不同分別設座,宗室男丁以紀王為首,居殿右首階,女眷則由低矮金屏圍於禦座左前方的獨立區域,百官按文武品級左右分坐,品階越低的人離禦座越遠,五品及以下官員則隻能在殿外叩拜後退出,沒有資格參與接下來的賜宴。由於不能歌舞取樂,殿中不必留出太大的空場,禮部刻意安排大家坐得比較緊湊,隻在距禦座台階前三丈遠的地方鋪了十尺見方的錦毯,以供儀典中途獻頌聖詩的人站立在那裏詠誦。對於禮部而言,這些本是做熟了的事情,流程、規矩、殿堂布置皆有製度和常例,除了瑣碎以外別無難處。可臨到壽儀前幾天,這套閉著眼睛都能按部就班完成的差事卻突然出現了變數,因為參加名單上臨時添了一個人。身為大梁客卿,梅長蘇跟任何一撥兒殿中人都掛不上邊兒,他不是宗室,也沒有明確的品級官職,在皇族朝臣們中皆不好安插,可偏偏這位客人是皇帝陛下親口說要請來的,當時太子殿下在旁邊還特意叮囑了一句“好生照應”,所以是絕不可能弄到殿角去坐的,為此禮部諸員可謂傷透了腦筋也想不出解決之道,急得焦頭爛額。誰知到了壽儀當天,這個結居然不解自開,剛邁上台階的梅長蘇還沒來得及跟前來引導的禮部執員說一句話,穆青就蹦蹦跳跳迎了過來,臉上笑得象開了花兒似的,一副熟得不能再熟的樣子,堅持要拉他跟自己同坐。禮部尚書本來正頭大呢。現在一看正好,就含含糊糊地把梅長蘇當成穆王府的人打發了,反正他跟穆青坐同一張桌子。不擠別人,那裏離禦座又近。又不顯委屈,倒也皆大歡喜。
金鍾九響,蕭景琰攙扶著梁帝上金階入座,立足方穩,他地目光便快速地將殿中每個角落都掃了一遍。見梅長蘇微笑著坐於穆青身側,而蒞陽長公主的神情也算安穩,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正式開始。除卻減少了歌舞和樂奏,儀典的程序與往年並沒有多大地區別,也就是親貴重臣們分批叩拜行禮,獻上賀辭,皇帝一一賜賞。之後唱禮官宣布開宴,等天子點箸,酒滿三盞。再由太子率領有資格獻禮的宗室寵臣們一個接一個地當眾呈上他們精心挑選準備地壽禮。一般來說,行拜禮時整個大殿還比較肅穆。但到了呈壽禮這一步。殿中氣氛基本已轉為輕快,等所有的禮物一一當眾展示完畢。有自信的朝臣們便會去請旨,站到殿中的錦毯之上,吟誦自己所作的頌聖詩,以絕妙文辭或滑稽調侃來博得讚譽,贏取上位者地關注。按以前的經驗來看,這塊錦毯之上年年都會出那麽一兩個特別出風頭的人,所以大家都邊吃喝邊等著今年會有誰在此一鳴驚人..
“哈哈,哈哈哈,那也算是詩……哈哈……”穆青在一位工部侍郎上場吟哦完畢後拍著桌子大笑,“蘇先生啊,我要做這樣的詩,一定會被夫子拿藤條抽的……”
“此詩能讓你笑成這樣,其中自有它的詼諧意趣,教你的那些老夫子們倒真是做不出這樣活潑的文字。”梅長蘇笑著修正穆青的看法,目光卻輕飄飄地掃向了側前方,唇角地線條稍稍一收。
在他視線的終點,低眉垂目的蒞陽長公主理了理素色薄衫地袖口,將半垂於臉側的黑雲頭紗拂到腦後,麵容蒼白,但卻眸色沉凝,在與蕭景琰地目光暗暗交匯後不久,她慢慢地站了起來。
“小姑姑,您要去哪裏?”坐在她旁邊地景寧公主有些訝異地低聲叫道,可蒞陽長公主卻似根本沒聽見一樣,長裙輕擺間已迤邐步出金屏之外,緩步走到殿中錦毯之上,盈盈而立。
大梁皇室不乏才女,為皇帝做詩賀壽的人也不在少數,但那都是宮閨之作私下敬獻,還從來沒有人在儀典中當眾站到錦毯上過,更何況蒞陽長公主本身又是一位經曆起伏離奇,充滿了故事地女人。因此她的身影剛剛出現,滿殿中便已一片寧寂,大家都不自禁的推杯停箸,睜大了眼睛看她,連禦座之上的梁帝也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金杯,略有些吃驚地問道:“蒞陽,你要作詩?”
“臣妹素乏文才,哪會做什麽詩……”蒞陽長公主眸中露出決絕之意,深吸一口氣,揚起了下巴,“請陛下恕罪,臣妹借此良機,隻是想在眾位親貴大人們麵前,代罪臣謝玉供呈欺君罔上、陷殺忠良的大逆之罪。驚擾陛下雅興,臣妹罪該萬死,但謝玉之罪實在霍霍滔天,人神共憤,臣妹實不敢瞞,若不供呈於禦前,大白於天下,隻怕會引來上天之譴,還請陛下聖明,容臣妹詳奏。”
“你在說什麽……”梁帝迷惑中有些不悅地道,“聽說謝玉不是已經死了嗎?他的罪朕也處置過了……蒞陽,朕雖然沒有赦免他,但看在你的麵上多少還是從輕發落的,也沒有牽連到你和孩子們,你還有什麽不足,要在朕的壽儀上鬧這樣一出?”
“臣妹為什麽會在這壽殿之上代夫供罪,陛下靜聽後自然明白。”麵對皇兄陰沉沉射過來的目光,蒞陽長公主一咬牙,胸中的怯意反而淡了些,語音也更加清亮,“十三年前,謝玉與夏江串謀,令一書生模仿赤焰前鋒大將聶鋒筆跡,偽造密告信件,誣陷林帥謀反,瞞騙君主,最終釀出潑天大案,此其罪一也……”
就這樣一句話,整個武英大殿如同沸油中被淋了一勺冷水一般,瞬間炸開了鍋。梁帝的臉色也刷得變了,抬起一隻顫抖的手指向長公主,怒道:“你……你……你瘋了不成?”
“為坐實誣告內容。謝玉暗中火封絕魂穀,將聶鋒所部逼入絕境,全軍覆沒。並嫁禍林帥,此其罪二也。”蒞陽長公主完全不理會周邊的幹擾,仍是高聲道,“謝玉借身在軍中,了解前線戰況和赤焰動態之便,謊奏林帥要兵發京城。騙得陛下兵符,與夏江伏兵梅嶺,趁赤焰軍與入侵大渝軍血戰力竭之際,不宣旨,不招降,出意不其大肆屠戳,令七萬忠魂冤喪梅嶺,事後卻誣稱被害者謀逆抗旨,不得不就地剿滅。此其罪三也……”
“住口!住口!”梁帝終於聽不下去,渾身上下抖得如同篩糠一般,嘶聲大喊。“來人!把她給朕拖下去!拖下去!”
幾名殿上禁衛麵麵相覷一陣,猶猶豫豫地走過去。剛伸手碰到蒞陽長公主衣衫。被她一掙,立時便露出不敢強行動手的表情。呆在一旁。
“梅嶺屠殺之後,夏江與謝玉利用所繳林帥金印與私章,仿造來往文書,誣告赤焰謀逆之舉由祁王主使,意在逼宮篡位,致使祁王身遭不白之冤,滿門被滅,此其罪四也,”蒞陽長公主知道此時不能停歇,看也不看身旁地禁軍武士,憑著胸中一點氣勢,毫不停頓地道,“冤案發生後,謝玉與夏江倚仗兵權朝勢,封住所有申冤言路,凡略知內情良心未泯意圖上報者,均被其一一剪除,所言不達天聽,此其罪五也。五條大罪,樁樁件件由謝玉親筆供述,決無半分虛言。臣妹閱其手書後,驚撼莫名,日夜難安,故而禦前首告,還望陛下明晰冤情,順應天理,下旨重審赤焰之案,以安忠魂民心。若蒙恩準,臣妹縱死……也可心安瞑目了。”
蒞陽長公主眸中珠淚滾下,展袖拜倒,以額觸地。這個緩緩磕下的頭,如同重重一記悶錘,擊打在殿中諸人的胸口。雖然言辭簡潔,並無渲染之處,但她今天所供述出來地真相實在太令人震撼了,但凡心中有一點是非觀和良知的人,多多少少都被激起了一些悲憤之情。在滿殿地沸騰嘩然之中,吏部尚書史元清第一個站了出來,拱手道:“陛下,長公主所言驚駭物議,又有謝玉手書為證,並非狂迷虛言,若不徹查,不足以安朝局民心。請陛下準其所奏,指派公允之臣,自即日起重審當年赤焰之案,查清真相,以彰陛下的賢明盛德!”
他話音剛落,中書令柳澄、程閣老、沈追、蔡荃等人已紛紛出列,均都大聲表示:“史尚書之言甚是,臣附議!”眾人這時的心情本就有些激動,這些又都是份量頗重的朝臣,他們一站出來,後麵立即跟了一大批,連素來閑散的紀王也慢慢起身,眼眸微微發紅地道:“臣弟以為眾臣所請甚合情理,請陛下恩準。”
“你……連你也……”梁帝臉上鬆馳地頰肉一陣顫抖,咳喘數聲,整個身子有些坐不住,歪傾在禦案之上,將一盞香茶撞翻在地,“你們這算什麽?逼朕嗎?謝玉人都已經死了,還說什麽罪不罪的,區區一封手書而已,真偽難辨,就這樣興師動眾起來,豈不是小題大作?都給朕退下……退下……”
“陛下,”蔡荃踏前一步,昂首道,“此事之真相,並非隻關乎謝玉應得何罪,更主要的是要令天下信服朝廷的處置。冤與不冤,查過方知,若是就此抹過,必致物議四起,百姓離心離德,將士憂懼寒心,所傷者,乃是陛下的德名與大梁江山的穩固,請陛下接納臣等諫言,恩準重審赤焰之案!”
“臣附議!附議!”穆青幾乎是揮著手道,“這樣的千古奇冤,殿上的誰敢摸著良心說可以聽了當沒聽見,不查不問的?案子審錯了當然要重審,這是最簡單地道理了!”
“放肆!”梁帝氣得須發直噴,牙齒格格作響,“咆哮金殿,穆青你要造反嗎?!”
“臣也附議,”言侯冷冷地插言道,“長公主當眾首告,所言之過往脈絡分明,事實清楚,並無荒誕之處,依情依理依法,都該準其所告,立案重審。臣實在不明,陛下為何猶豫不決?”
他這句話如同刀子一樣紮進梁帝的心中,令他急怒之下,竟說不出話來。就在這時,一直冷眼旁觀,默默不語的皇太子殿下,終於在眾人地目光中站了起來,滾龍繡袍裹著的身軀微微向老皇傾斜了一下,在那份衰弱與蒼老麵前顯示出一種令人眩目地威儀與力度。
“兒臣附議。”
就這樣簡簡單單地四個字,卻仿佛帶著霹靂與閃電的能量,落地有聲,瞬間壓垮了梁帝最後地防守與堅持。
第一百七十二章 重審
在皇太子明確表態之後,剩下的一些尚在觀望的朝臣們,霎時也如風吹麥浪般紛紛折腰,七嘴八舌地嚷著“附議”二字。連豫王和淮王在畏縮了片刻後,也小小聲地說了些什麽,站進了階下進諫的隊列。滿殿之中,現在竟隻餘一位大梁客卿還留在原處,用清冷如冰雪的眼眸注視著這一切。
如果單單隻是群臣的騷動的話,梁帝還有幾分信心可以威壓住他們,但此刻麵對蕭景琰的烈烈目光,他開始有些心神慌亂。
因為他了解這個兒子對於祁王和林氏的感情,當初在絕對劣勢的情況下,他尚且會不計得失大力爭辯,現在確鑿的證據已經出現,蕭景琰當然不肯善罷甘休。
不壓住這個兒子,就穩不住當前嘈亂失控的局麵。可梁帝左思右想才突然發現,他現在手裏已經沒有什麽有分量的東西,可以轄治得住一位政績赫赫的監國太子了。
對於天性涼薄的老皇而言,蕭景琰超出預計之外的成長遠遠比蒞陽長公主剛剛披露的真相還要令他覺得震動和難以接受,所以他咬著牙,遊目殿內,想要找到一些支撐的力量。
老臣、新臣、皇族、後宮……每一個人的臉上都看不出他所希翼的表情,即使是溫婉柔順的靜貴妃,此刻的眼睛也明亮得令他無法直視。
雄踞至尊之位,稱孤道寡數十年,梁帝直到此時才真正品嚐到了孤立無援的滋味。更重要的是,如今的他已做不到象當年那樣,強悍粗暴地否決一切異議了。
在一番鼓嘈之後。大殿上慢慢還是安靜了下來,但這份安靜中所蘊含的沉默力量,卻比剛才那一片混亂地叫嚷更令皇帝感到壓力沉重。因為這顯然已經不是衝動。不是單純的隨波逐流,冷靜下來的群臣們。依然全部站在進諫地位置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表現出退縮之意。
梁帝知道,事情既然已經發展到這個程度,那麽無論再僵持多久,結果永遠隻有一個。
“朕……準諸卿所奏……”
老皇虛弱地吐出了這幾個字。蕭景琰的心頭頓時一陣激蕩,不過他立即控製住了自己,沒有形諸於外,隻是飛快地看了蔡荃一眼。
“陛下既已恩準重審赤焰一案,這主審地人選也請一並聖裁了吧?”刑部尚書恭恭敬敬地躬身道。
“這個場合不議朝事,”梁帝的口氣有些綿軟地拒絕,“……主審人選改日再定。”
“陛下,茲事體大,不宜拖延。既然今日已經這樣了,又何必改期呢?”中書令柳澄接言道,“老臣剛剛想了想。這主審人選非同小可,須德高望重、忠正無私。且又精明細致才行。一個人恐怕難當此大任,還是多擇幾名。共同主審才好。”“柳大人之言甚是,”沈追立即道,“臣舉薦紀王爺。”
“臣舉薦言侯!”穆青的嗓門兒依然很大。
麵對此伏彼起的舉薦聲,梁帝用力閉了一下發澀的眼睛。其實誰來做主審官已經無所謂了,隻要蕭景琰還在,赤焰一案將來地結果便清晰可見,即使是身為九五之尊的自己,現在恐怕也無力阻止.wAp.16K.CN.最後,紀王、言侯和大理寺正卿葉士禎成為了支持率最高的主審官候選,梁帝在心頭突然湧起的疲倦感中讓了步,全部照準。當承擔重任的三人跪拜領旨時,一直把持得很穩的蕭景琰突然覺得喉間有些發燙,不由自主地將視線投向了梅長蘇。
梅長蘇依然保持著沉默,在象一鍋沸水般翻騰著的朝堂上,他安靜得就跟不存在一樣。可是隻要認真一點觀察,就可以發現他那雙黑嗔嗔深不見底的眼睛,一直灼灼地盯著禦階之上佝僂著身體的蒼老帝皇,仿佛想要穿透那衰敗虛弱地外殼,刺入他強悍狠毒、唯我獨尊的過去……
但是梁帝並沒有感覺到這位客卿的目光,他正抖動著花白地須發,顫巍巍地起身想逃離這間令他呼吸不暢的大殿。太子和朝臣們依然在他離去時恭敬地跪拜,但至尊天子心中地感覺已經與以前俯視群臣時截然不同了,這種不同是骨子裏地,被感覺得越深刻,越是沒有言語可以形容。
靜妃依常例隨同梁帝起身,但她剛剛伸出想要攙扶的雙手,梁帝就一把推開了她,隻*在高湛地肩上,獨自一人孤零零地登上了龍輦。對於這種拒絕,靜妃並不在意,她的唇邊勾起了一絲淡然的笑意,安之若素地另乘步輦返回內宮。
皇帝寢殿的小炕桌上,上午未完的那盤棋局依然按原樣擺著,一子未動,梁帝踉蹌著進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個,頓時怒從心頭起,一把掀翻了棋盤,黑白的玉石棋子四處飛濺,有幾粒還砸在他自己的臉上,砸得皮膚隱隱生疼。
壽儀之後,父子再戰……可如今還能再戰什麽呢?無論棋局的結果如何,當他不得不違背自己的心誌,屈從於太子和朝臣們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棄子認輸。
赤焰一案是橫亙在父子們之間最大的一個心結,這個梁帝早已知道,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這樁案子的背後居然還有那麽多連他也不知道的真相,他更沒想到的是,事隔整整十三年後,這一切竟然又重新浮出了水麵,就好象那些亡靈的怨念,堅持著不肯歸於平靜和安息。
梁帝突然打了一個寒戰,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身體,剛想叫靜妃,又硬生生地停住。
上午臨走時從側廊傳來的那些嘶吼不知為什麽在這個時候閃回到了老皇的腦中,他拍了拍桌子,大聲叫道:“來人!召越妃!速速召越妃見駕!皇帝依然是皇帝,旨令也依然被執行得很快。未及一刻,越妃便被引至殿中。她如今風采已失。看起來完全是個憔悴的老婦,隻是一雙輪廓優美的眼睛中,時不時還會閃出幽冷地寒光。一見到梁帝。她立即撲了過去,第一句話就是反複地說:“陛下。臣妾要密報……密報……”
“越妃,”梁帝捏著她的下巴,將她整張臉抬高,“你要密報什麽?是今天蒞陽在武英殿的突然發難嗎?”
“臣妾要密報靖王……靖王他圖謀不軌……”
“你在宮裏,景琰地事你怎麽知道?”
“是左中丞東方大人說的…………”越妃急切地說著。有些語無倫次,“他侄女兒進宮……跟臣妾說……東方大人是忠於太子地,忠於太子就是忠於陛下……”
梁帝皺著眉,半天後才反應過來她口中的太子指的是已被廢位的蕭景宣,臉色頓時沉了沉。
“靖王一直在召見朝臣,不停的,很多個……東方大人聽到了風聲……可陛下不上朝,他見不到陛下,隻能想起臣妾。這麽久隻有他還想得起臣妾……隻要靖王倒了,太子就能回來了……東方大人是忠臣,太子不會虧待他地。陛下也不會虧待我們的,我們是首告。是頭功。您一定要把靖王碎屍萬段,把太子接回來……宣兒才是太子啊。挫敗靖王的陰謀,臣妾是有大功的,東方大人也是支持宣兒的,請陛下複立太子,複立太子!”
說到後來,越妃原來陰鬱的神情變的異常激動,不僅語調又尖又高,嘴角還掛出白沫,令梁帝十分驚恐。也許跟那位東方大人一樣,皇帝陛下也許久沒有見過越妃了,他根本沒有想到這位曾經風華絕豔的貴妃娘娘現在的狀況竟然已變成了這樣,當初地精明和敏利已經蕩然無存,隻餘下了一身的偏執與癔想。即使她說的都是真地,她的狂疾也並不假,體認到這一點地梁帝開始猛力摔開她地拉扯,但越摔她越抓得緊,指甲幾乎已已刺入梁帝的肉中,疼得他高聲大叫:“來人!把她帶下去!快帶下去!”
“陛下……靖王謀逆啊,臣妾首功……請複立太子……”越妃一邊叫著一邊被內侍們慌慌張張地拖了出去,梁帝隻覺得手足冰涼,眼前明一陣暗一陣地,不由歪到在軟*之上,閉目急喘。高湛慌忙端來安神的茶湯,給梁帝拍胸撫背地灌了下去。
梁帝覺得胸口作疼,總有口氣吊不起來,四肢發麻。想著剛剛越妃說的話,既憤怒,又覺得無奈。事於至此,知道了又怎麽樣呢?他甚至連振作起來應對的體力和精神都沒有……
“陛下,要召太醫嗎?”高湛在旁低問道。
“召……去召……”無論如何,性命最重要,氣越喘得急,梁帝就越覺得害怕。好在太醫匆匆趕來仔細診過後,說是氣血浮燥所致的五內不和,尚沒有成什麽大症侯,開了一帖藥,匆匆煎來吃了,這才稍稍安寧了些,沐浴入睡。
不知是藥汁的作用,還是梁帝年邁不經折騰,沒過一刻鍾,他已朦朦睡去。高湛跪在床角守了一陣兒,聽見沒有了聲響,這才輕輕爬起來,朝床上看了幾眼,蜷縮著悄悄後退,一步一步退到側門邊,一閃身,無聲無息地溜了出去。
側門外是一條長長的雲頂折廊,靜妃仍是一派溫婉地立於廊下,衣袂飄飄,風滿襟袖,目光澄澈寧逸,沒有什麽特殊的表情。高湛在距離她十來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注視著在無爭中漸漸升向頂點的這位娘娘。看著看著,這位六宮都總管總是低眉順目一團模糊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表情,那是暗暗下定決心的表情。
高湛知道,明確選擇最終立場的時候已經到來。
“稟娘娘,是左中丞東方峙……”*近了靜妃身後,他隻低聲說了這麽簡單的一句話,說完之後,便蜷起身子,一動也不動地等待著結果。
靜妃晶亮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隻淡淡地“嗯”了一聲,並無他言,但高湛臉上緊繃的線條已經明顯鬆馳了一些,再次深深躬腰施禮後,他又順原路回到了寢殿之中。
臥榻之上的梁帝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隻是氣息越發的紊亂。又過了片刻,他開始騷動起來,頭在枕上不停地滾來滾去,額前冷汗涔涔,雙手時不時在空中虛抓兩下,口中呢喃有聲。
“把陛下喚醒吧,又在做惡夢了。”靜妃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了殿中,溫和地發出了指令。
高湛趕緊應了一聲,爬起來,俯身到床前,輕輕搖動著梁帝的手臂。
“陛下……陛下!!”連喊了十幾聲後,梁帝突然象是被什麽東西震了一下似的,猛地彈坐了起來,目光呆滯地瞪著前方,滿頭大汗淋漓。陛下又夢見什麽了?”靜妃用一方素帕輕輕給老皇拭著汗,柔聲道,“這次應該不止是宸妃,還有其他人吧?”
梁帝全身一顫,用力揮開了她的手,怒道:“你還敢來見朕?枉朕待你們母子如此恩寵,你們竟然心懷叵測,處心積慮要翻赤焰的案子!朕真是瞎了眼,竟寵信了你們這樣不忠不孝的東西!”
“就算我們處心積慮吧,”靜妃安然道,“可是有一點陛下必須清楚,赤焰一案之所以會被推翻洗雪,除了我們積心積慮以外,還有另外一個更加重要的原因。”
“什、什麽原因?”
“真相。真相原本就是如此。”靜妃的目光如同有形一般,直直地刺入梁帝的內心,“陛下是天子之尊,隻要您不想承認今天所披露出來的這些事實,當然誰也強迫不了您。可即使是天子,總也有些做不到的事,比如您影響不了天下人良心的定論,改變不了後世的評說,也阻攔不住在夢中向您走來的那些舊人……”
“別再說了!”梁帝麵色蠟黃,渾身亂戰,兩手捧住額頭,大叫一聲向後便倒,在枕上抽搐似地喘息。
靜妃伸出一隻幽涼的手,輕輕在梁帝眉前揉動著,低聲道:“陛下,若論忠孝,林帥不可謂不忠,祁王也不可謂不孝,景琰素來以他們為楷模,他們當年沒有做的事情,景琰也絕不會做,請陛下無須擔憂。”
梁帝慢慢鬆開蓋在臉上的手,定定地看向靜妃:“你敢保證嗎?”
“陛下若真的了解景琰,就不會向臣妾要求保證了。”靜妃的唇角,一直保持著一抹清淡的笑意,隻是羽睫低垂,讓人看不清她的眼睛,“景琰所求的,無外乎真相與公道,陛下若能給他,又何必疑心到其他地方?”
梁帝呆呆地權衡了半日,目光又在靜妃溫婉的臉上凝注了良久,最後終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喃喃道:“……事已至此……就由你們吧……朕不說什麽了……”
(外出,明日請假一天)
第一百七十三章 雪冤
皇帝壽儀的第二天,內廷司正式下旨,命紀王、言闕、葉士禎為主審官,複查赤焰逆案。對於這樁曾經撼動了整個大梁的巨案,當年懷抱疑問和同情的人不在少數,隻是由於強權和高壓的威逼,這股情緒被壓抑了十三年之久。隨著夏江的供認和複審的深入,梅嶺慘案的細節一點一滴地被披露出來,朝野民間的悲憤之情也越漲越高,幾乎到了群情沸騰的地步。
聶鋒、聶鐸、衛崢由於既是人證,又要恢複身份,所以都被蕭景琰帶走了。如何讓這些人在最恰當的時機以最自然的方式出現,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按照梅長蘇以前的習慣,他當然要去操心謀劃,不過這一次藺晨和蕭景琰的做法不謀而合,一個以醫者的身份下了命令,另一個則站在朋友的立場上進行了幹涉,所以事情最終是由太子的心腹智囊們謀劃完善的,沒有讓梅長蘇插手,隻是每天通報一下具體的進度,盡可能地讓他不受外界激蕩的影響,以平靜的心緒來等待最後的結果。
到了九月中,重審的過程已基本結束,但由於此案牽涉麵廣,並不是單單隻改個判決就可以了事的,所以又延續了半個多月的時間,詳細決定如何更改、補償和撫恤的諸項事宜。
十月初四,皇太子率三名主審官入宮麵君,從早晨一直停留至黃昏方出。兩日後,內廷司便連傳三道旨意,其一,宣布昭雪祁王、林燮及此案所牽連的文武官員共計三十一人的大逆罪名,並將冤情邸傳各地;其二是下令遷宸妃、祁王及其嫡係子女入皇陵。並重建林氏宗祠,兩人皆按位恢複例祭供饗。此案幸存者複爵複位,加以賞賜。冤死者由禮部合議給予其家人加倍優厚的撫恤,並定於十月二十。在太儀皇家寺院設靈壇道場,由皇帝率百官親臨致祭,以安亡魂;其三,此案首犯夏江、謝玉及從犯若幹人,判大逆罪。處以淩遲之刑。謝玉已死,戮屍不詳,停究,其九族除蒞陽長公主首告有功恩免三子外,均株連。
這三道旨意,已大概確認了翻案的方向,接下來就是各部各司及各地方擬細則執行地事了。十月二十那日的祭奠按期舉行,為示尊重,皇帝與太子均著素冠。親自拈香於靈位之前,並焚燒禱文告天。當日天色陰慘,氣氛悲抑。梁帝添了香燭之後,還曾當眾落淚。表示要下詔罪己。蕭景琰雖然未曾料到他會來這樣一手。倒也臨變不驚,隻說了些常例套話。略略勸止,並沒陪著他來一出父泣子號的煽情戲碼。而梁帝顯然也隻是說說而已,祭禮之後過了很多天,他也沒再提過要下罪己詔地事。
這段期間梅長蘇又受了一次風寒,不過狀況卻比以前同類病症時好了許多。由於效果明顯,晏大夫初步認可了藺晨的治療方向,大家也都十分歡喜感激,讓藺大公子洋洋得意了許久.16K小說網手機站wap,16K.CN.
蕭景琰現在已基本承擔了所有朝政事務地處置,繁忙度有增無減。不過略有空暇時,他都會輕騎簡從,不驚動任何人地前往蘇宅去見好友。林氏宗祠完工之後,他還特意秘密安排,讓梅長蘇以人子身份,舉行了一次十分正式的祭祀。隻不過除了那一天之外,寫著“林殊之位”的小小木牌會一直在這所幽涼森森的祠堂之內,占據著在外人眼裏它應該出現的位置,蕭景琰每每視之,都會覺得心痛如絞。
比起東宮太子悲喜交加地複雜情緒,從來都不認識林殊的藺晨就隻有純粹的高興了,畢竟梅長蘇最心心念念的一樁大事終於完成,對於醫者而言,這可是一個可以把握和利用的契機。
“長蘇,你怎麽越到這最後關頭,心緒越寧呢?”例行的診脈複查之後,藺晨樂嗬嗬地問道,“我本來以為金殿呈冤的那一天對你來說會是一個大關口呢,誰知你回來時一切都好,也就是臉白了點兒,氣微了點兒,脈亂了點兒,人晃了點
“這樣還叫一切都好?!”隨侍在旁的黎綱忍不住想要噴他一口水。
“程度上很好啊。”藺晨毫不在意地道,“稍加調理就沒有什麽危險了。要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你一口氣兒鬆下來,突然之間人就不行了,那我才叫沒辦法呢。”
梅長蘇收回手腕,放下袖子,笑道:“也許就象景琰說地,萬千的功夫都是做在前麵的。前麵做地越多,把握就越大,裏就越不緊張。這十三年來每取得一點進展,我心裏這口氣就鬆一點兒,鬆到那最後一天,不過也就是為了親眼看看,了個心願罷了。既然這結果已在掌握之中,我又能激動得到哪兒去?”
“少騙人了,”藺晨哼了一聲道,“誇你一句你還順竿兒爬了,以為我真不知道呢?你穩得住,不是因為你真的不激動,而是因為那口氣你根本還沒有鬆下來。我知道你怎麽想地,你就是對自己地身子沒信心,害怕,怕在大家正高興的時候,自己突然撐不住了,一下子喜事變喪事,讓你地朋友們悲喜兩重天,經受莫大的痛苦,是不是?你覺得再多撐幾個月比剛一翻案就死要緩和一點,對大家來說衝擊會小一點,是不是?”
“藺公子,”黎綱臉色頓時就變了,“你說話怎麽這麽難聽?什麽死啊活的,我們宗主怎麽可能會撐不住?”
“你得了吧,”藺晨擺了擺手,斜了他一眼,“你們這些人啊,也不看看他是誰,象你們這樣的,小心翼翼、隱瞞忌諱,真話不講,擔心也藏著,要對一般的病人也算有用,可跟他……大家還是歇歇吧。這小子的水晶玲瓏心肝兒,你們瞞得住他什麽?騙自己騙別人而已,最後弄得大家心裏都沉甸甸的,對誰都沒好處!”
“可是……可是……”黎綱本來甚善言辭。可被他這樣一訓,一時竟找不出話來,心裏雖然還是有些不讚同。卻也隻能幹瞪著兩眼,張口結舌。
梅長蘇捧著杯熱茶。默然了片刻,慢慢道:“那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你現在要做的,就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放寬心。相信我,”藺晨笑了笑,湊到他地跟前,“別給自己設限,別再去想還能撐五個月還是十個月的事,你隻要盡力,我也盡力,好不好?”
梅長蘇靜靜地回視著他,藺晨也難得沒有出現嬉笑的表情。兩個聰明人之間地交流有時是不需要言語的。片刻地寧寂後,梅長蘇低低地“嗯”了一聲。
“至於你想要離開京城的打算,我倒不反對。”藺晨立即笑了起來,“山青水秀的地方才適合休養。京城的事太雜太亂。想靜下來確實不容易。我們回琅琊山吧,世間風景最佳之處。還是得屬我家琅琊山。”
“可以啊。”梅長蘇微笑道,“秋高氣爽的時節,正是適合出門,不過走前還是要跟景琰說一聲,要是突然消失了,還指不定他怎麽胡思亂想呢。”
“宗主宗主,您出門會帶著我們吧?”黎綱忙問道。
“帶你們幹什麽?”梅長蘇挑了挑眉,“雖說你們沒有親族牽掛,也不願意恢複舊身去領朝廷地撫賞,但也用不著總跟著我吧?江左盟還有一攤子事呢,你們不管,難道讓我管?這次隻帶飛流,你們都回廊州去吧。”
黎綱頓時大急,“宗主,飛流是小孩子,他根本不會照顧人的!”
“不是還有藺晨嗎?”
“拜托了宗主,藺公子……您不去照顧他就算好的了……”
“喂,”藺晨大是不滿,“你這話什麽意思?”
黎綱不理他,撲通一聲跪在梅長蘇麵前,堅持道:“宗主,您無論如何得帶上我和甄平中的一個,隻跟個小孩子加一個沒正經的人出門,我們死也不同意!”
藺晨抓起折扇敲了敲黎綱的頭,罵道:“你想什麽呢?他是宗主,他叫你們回江左盟做事你們就得去,誰敢抗命?還想跟著出去逛呢,美死你們了,門兒都沒有!窗戶都沒有!全滾回廊州給盟裏賣命去!要跟也得宮羽跟,她才是閑著沒事兒呢!”
黎綱還沒反應過來,梅長蘇已經一下子坐了起來:“藺晨你說什麽……”
“兩全其美啊!”藺晨振振有辭,“他們嫌我不正經,沒有人跟著死也不同意,總不能真讓他們死吧?可是黎綱甄平又不閑,你說的,江左盟還有一攤子事兒呢!當然宮羽最合適了,黎綱,去跟宮羽說,叫她準備準備。”
黎綱這次反應夠快,隻應了一聲,人就跑遠了。梅長蘇瞪著藺晨,臉一板,道:“你別鬧了,實在要帶,人選也多的很,帶一個女孩子多不方便?”
“女孩子細心點嘛。再說黎綱已經去告訴她了,你現在才說不帶,那也太讓人傷心了,”藺晨笑眯眯地道,“好啦,你就當出門帶個了個丫頭唄。你這少爺出身的人,可別跟我說你這輩子就沒使喚過丫頭。”
梅長蘇一時不防被他繞住,黎綱又跑了,想想無可奈何,這時候就算堅持不帶,隻怕宮羽也會偷偷跟著,反而弄得奇奇怪怪地,還不如坦然一點,大家如常相處的好。
“跟你說啊,我都計劃好了,”藺晨見他讓步,越發興高采烈,“我們先去霍州撫仙湖品仙露茶,住兩天繞到秦大師那兒吃素齋,修身養性半個月,再沿沱江走,遊小靈峽,那兒山上有佛光,守個十來天的一定看得到,接著去鳳棲溝看猴子,未名、朱砂和慶林他們也很久沒見麵了,隨路再拜訪拜訪,頂針婆婆地醉花生你不是最喜歡吃了嗎?咱回琅琊山之前去拿兩壇子……”
“好了好了,”梅長蘇舉起兩隻手,表情有些無力,“藺晨,照你這個走法,等我們到琅琊山的時候,怎麽也得大半年吧?”
“大半年怎麽了?”藺晨深深地看著他,“你算時間幹什麽?算清楚了又有什麽益處?你信我,我們就這樣走,能不能最終走回琅琊山,根本不是需要考慮地事情,不是嗎?”
梅長蘇靜靜地回視著他,一股暖意在心頭漾開。藺晨地心意他明白,正因為明白,才無須更多的客套。
“好,那我就拜托你這個蒙古大夫了,等過兩天我告知景琰,我們就一起出發吧。”
藺晨嗬嗬大笑著跳起身來,在梅長蘇肩上啪啪啪連拍了好幾下,這才高高興興地衝到了院外,大聲叫道:“小飛流,快出來,你要跟藺晨哥哥一起出門啦!”
正在樹上鳥窩旁數小鳥地飛流頓時嚇了好大一跳,撲通一聲掉了下來。藺晨笑著,吉嬸笑著,趕過來的黎綱甄平和宮羽也一起笑著,連隔窗聽見的梅長蘇也不由地一麵搖頭,一麵暗暗失笑。
這一天的蘇宅是歡快的,有人拋開了重負,有人抱持著希望,大家都願意去歡笑,企盼未來可以一直延續下去。
可是無論是算無遺策的梅長蘇,還是洞察天下的藺晨,此時此刻都沒有想到,僅僅就在兩天之後,數封加急快報星夜入京,如同一道道霹靂般,瞬間炸響了大梁帝都的天空。
最終章 風起
(為了趕在八月份完結,最終章有些倉促,請海涵。本文會出實體書,不過版本與網上的有些差別,某些地方有刪節,某些地方有添加,不過大致的情節和架構不變,請大家多多支持。)
“大渝興兵十萬越境突襲,袞州失守!”
“尚陽軍大敗,合州、旭州失守,漢州被圍,泣血求援!”
“東海水師侵擾臨海諸州,掠奪人口民財,地方難以控製一事態,請求馳援!”
“北燕鐵騎五萬,已破陰山口,直入河套,逼近潭州,告急!”
“夜秦叛亂,地方督撫被殺,請朝廷派兵速剿!”
一整疊告急文書小山似的壓在蕭景琰的案頭,還有不少的戰報正在傳送的路上,一封封地宣告著事態的惡化。三個鄰國幾乎在同一個時間段發動攻擊,境內又有叛亂,就算是放在大梁鼎盛時期發生,這也是極大的危機,更何況此時的大梁早已在走下坡路,尤其是當年祁王試圖改良而未果之後,政務腐壞軍備廢馳的情況越來越嚴重,近一年來蕭景琰雖大力整飭,略有好轉,但數十年的積弱,又豈能在朝夕之間治好。如今麵對虎狼之師,若無抵抗良策,拚死以禦,隻怕真的會國土殘缺,江山飄搖,讓百姓遭受痛失家國之災。
“殿下,除了各地安防必須留存的駐軍以外,可調動的兵力已經統計出來了,共計十七萬,其中行台軍十萬,駐防軍七萬。另外南境和西境……”
“南境和西境軍都不能動,一來勞師遠調,磨損戰力。遠水也救不了近火,二來大楚和西厲也不是隻會看熱鬧的。必須保持威懾。”蕭景琰一把從兵部尚書李林的手中拿來奏折,飛快地看著這些兵力地分布情況,“行台軍不用說了,這七萬駐防軍的裝備如何?”
“還可以,大約有兩萬人甲胄不全。但兵部還有庫存,很快就能配好。”
“錢糧方麵呢?”
“危急時刻,臣會盡力籌措,”沈追立即接言道,“臣已想了幾個妥當的募資法子,隻要殿下同意,臣會負責實施。”
“不必細說了,照準。你加緊辦吧。”蕭景琰握緊手裏地折報,喃喃地又重複了一遍。“十七萬……諸位軍侯覺得如何?”
他這句話,顯然是針對座下被召來議事的幾個高位武臣問地。這些人麵麵相覷一陣,一時都難以發言。最後還是衡國公囁嚅著開口道:“殿下,臣等還是主和……先派員前去商談為好……”
“主和?”蕭景琰冷笑了數聲。“一般來說。都是文臣主和,武將主戰。怎麽咱們大梁是反的,戰火都快燒過江了,卻是文臣們主戰,列位軍侯主和?”
“殿下,柳大人沈大人他們的意見當然也是為國為民,隻不過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不是臣等怯戰,可這隻有十七萬,要應對大渝、東海、北燕、夜秦……兵力實在不足啊……”
蕭景琰麵如寒鐵,目光如冰針般紮向這位老軍侯的臉:“兵力倒未必不足,要看怎麽算法了。”
衡國公被噎得臉一紅,忙起身道:“老臣愚昧,請殿下指教。“
“大渝、東海、北燕和夜秦幾乎是同時興兵,看起來似乎風煙四起,但我們非要同時把他們平息掉嗎?凡事要先分個緩急,也要看發展下去將會出現的態勢和後果。東海水師侵擾海境,畢竟登陸地兵力有限,入不了腹地,駐軍本來可以應付,隻是地方官安嬉日久,不習水戰而已,所以朝廷不須派兵,隻要指派擅長水戰的將領前去統籌戰事即可。沿海各州駐軍兵將大都已在當地安家,這是保自己的家園,比起異地征派過去的軍隊而言,他們反而要更盡力一些。”蕭景琰直視著殿下諸臣,語調十分冷靜,“再說夜秦,地處西陲,兵力薄弱,在當地作亂而已,最遠也打不過朝陽嶺,不過是疥癬之患。可先分調鄰近諸州的兵力控製事態,等騰出手來,再好好收拾。”
被蕭景琰這樣一說,整個議事廳內慌亂的情緒頓時穩定了不少。中書令柳澄拈須道:“殿下分析的極是。真正危及大梁江山的,隻有十萬大渝軍與五萬北燕鐵騎,算起兵力來,我們倒也不必太心虛。”
“可是兵力並不單單是個數字那麽簡單,”蕭景琰刀鋒般的目光緩緩拖過殿下諸武臣地臉,“同樣的兵,不同的人來帶,戰力就不一樣。現在缺地不是兵,校尉以下的軍官建製也很齊全,我們缺地隻是大將,是主帥。諸位軍侯,大梁已經進入戰時,正是各位為國分憂,建立軍功地時候,不知哪位卿家有意請纓?或者有所舉薦也行。”
他這句話一問,殿下的武臣們差不多全身都繃緊了,盡皆低頭不語。大梁這十多年來,戰事主要集中在鄰大楚地南境和鄰西厲的西境,其它地方起的狼煙,多由靖王時代的蕭景琰前去征討。今天坐在這裏的高階武臣中大多數已經久不經戰事了,更何況有些還是世襲的,地位雖高,其實沒什麽用,素日裏也就是貪瀆克扣一下軍餉,等哪裏出了饑民暴動、盜匪占山的事情,再由朝廷指派掛個指揮之職去撈軍功,差事全*中層軍官去辦,獲利者卻是他們。所以認真說起來,在蕭景琰這樣征戰出身的人眼中,他們甚至算不上是真正的軍方,要指望他們去打仗,那還不如讓士兵們自殺快一點。但這些人在京城的人脈關係卻極廣,也都是世家的背景,若無適當的機會和理由,還真的不能輕易觸動。
“怎麽不說話?”蕭景琰語聲如冰,“衡國公。你說。”“老……老臣已經年邁,隻怕難當重任,還請殿下……”
“那淮翼侯呢?”
“臣……臣……臣……臣也年邁。隻要有臣可以做的事情,臣萬死不辭。可是這領兵迎敵,臣……心有餘而力不足……”
“淮翼侯,正準備跟你說呢,”沈追在一旁插言道,“你地玉龍草場不是養著七百多匹馬嗎?聽說那可都是按戰馬標準馴養的。上次春獵時你自己還說,王公親貴世家子弟都來你的馬場買馬……”
“哎呀,”淮翼侯反應還算快,立即拍著腦門兒道,“沈大人不提醒我還忘了,今天早時我還跟管家說呢,讓他快把草場裏地所有良馬檢查一遍,朝廷一定用得著啊!”
蕭景琰冷著臉,就象沒聽見他說的話一樣。不過視線總算已經離開了他,移向其他人。很快,這些或“老邁”或“病弱”地武臣們都紛紛絞動起腦筋來。爭先恐後地想要說明自己家裏也有哪些“朝廷用得著”的東西……
“這些下來跟沈追說吧,”蕭景琰毫不容情地截斷了他們的話。“如今當務之急還是盡快馳援北部。阻止大渝和北燕繼續南下,收複失地。負責北境的尚陽軍新敗。齊督帥陣亡,軍心不穩,這十七萬的援軍北上,需要一場速勝來穩住大局。所以本宮決定……”
他話還沒說,議事廳裏已經唬倒了一片,沈追接連衝前幾步,大叫道:“請殿下三思!如今國勢危殆,陛下又……又禦體不安,正是需要殿下坐鎮京師地時候,萬萬不可親出啊!”
十來位重臣也紛紛跪下勸止,連幾個武臣都順著場麵,連連說“不可不可”,蕭景琰歎息一聲道:“諸卿之意,我自然明白.1@6@K@小說網.可是皮之不附,毛將蔫附?大梁的生死存亡,豈不比我一人安危更加重要?”
話雖如此,但誰都不敢說他此時出征會引發什麽樣的朝局變數,心腹重臣們急得直冒火星,偏偏朝廷現在能派出去打仗的人確實沒有幾個,更何況如今的局麵不是小陣仗,不是臨時提升幾個中層軍官就壓得住場麵的,而是大梁十多年來最大的一次危機,一時半會兒要找出可以替代蕭景琰的人,那可真是不容易。
“對了殿下,”絞盡腦汁後,蔡荃突然靈光一現,“已複職的幾位赤焰舊將正堪重用啊,雖說……剛剛平反就派上戰場有些……呃……不過國家危急,他們也是責無旁貸……”
赤焰舊將所代表地是祁王時代的兵製和用將方針,要擱在平時,高階武臣們一定會想方設法阻礙這些人地位的提升,可現在是戰時,狼煙逼近,危在旦夕,隻要有人肯到前方血戰,他們當然是大力讚成支持地。
聽到這個提議,蕭景琰沉吟了一下。國家情勢如此,赤焰舊將們當然不可能置身事外,這個他早就想過。可是細細分析下來,也隻有聶鋒可以獨當一麵,偏偏他的嗓音有問題,指揮起來難免不方便。而其他人細想起來,為大將足矣,但還不太勝任主帥地職責。
想到此處,蕭景琰地目光不由地移向了大廳的東角。那裏樹了一麵擋屏,屏上懸掛著一幅詳細地北境地圖,一個修長的身影正站在圖前,負手仰麵,凝神細思,看神態仿佛一點兒也沒有被這邊的吵鬧所影響。
“蘇先生,您也來勸勸殿下吧。”沈追覺得近來太子的態度轉變,好象又特別寵愛這位麒麟才子似的,未及多想,已經開口道,“京裏沒有主持大局的人,人心會浮動的!”
梅長蘇被他一喊,這才轉過頭來,有些茫然地問道:“沈大人說什麽?”“殿下說他要親征!”
梅長蘇立即一皺眉,抬頭看了蕭景琰一眼,雖未說話,但反對之意甚濃。
蕭景琰知道現在時間確實緊迫,軍事上的事留著殿上這些人也沒什麽好商量的,當下命他們各自去忙手頭的事。等大家都退出之後,他才起身走向梅長蘇,道:“看你的意思,似乎對於將帥的人選,已經有了大概的想法?”
“是。”
“別跟我說你要去。就是我去也不會讓你去地。”
“那我們就先說說別的,”梅長蘇也沒強爭,“這場戰事必須動用赤焰舊將。這一點殿下沒有異議吧?不是我自誇,雖然帶的不是熟悉地兵。但赤焰人的聲名擺在哪裏,首先就不需要擔心屬下兵將是否心服地問題。”“這是當然。對赤焰舊將而言,立威這個過程並不難,大家心裏都是敬服的。”蕭景琰讚同道,“再說沉冤方雪就臨危受命。隻會令人感佩。若派了其他人去,怕隻怕將士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又要賣命為大老爺們掙功勞了……”
“我粗排了一下,東海讓聶鐸去是最合適不過的,你盡可放心;夜秦沒什麽好商量的,暫且不說。北燕拓跋昊率地五萬鐵騎一路狂飆,後備卻有問題,不象是做足了功夫,有多大企圖的樣子,目的很可能隻是為了取得勝果之後。跟我們談判,得到金銀財帛,或者要回四十年前割讓給我們的三州之地。拓跋昊是支持他們七皇子的。北燕尚武,他這一戰若能得回失地。七皇子的聲名必然高漲。就算不能,多得些財物也好。他心裏有所欲。卻患所失,根本經不起幾個敗仗,所以對付他,一定要挫其銳氣,等他發現得不償失時,自然會退兵。要論以剛勝剛,以快打快,聶大哥的疾風之名可不是浪得的。雖然他現在說話旁人聽不大懂,不過冬姐已經聽得十分順暢了,他們夫婦同去,再配些好的校尉偏將,拓跋昊絕對討不了好。”
“沒錯,我也是這麽想地,兵分兩路,聶鋒帶七萬人迎擊北燕,大渝那邊就是我……”
“景琰,”梅長蘇按住他的手臂,輕輕搖著頭,“你聽我說,先聽我說說好不好?”
“好,你說吧。”蕭景琰一挑眉,“我看你能說出多大一朵花來。”
“首先,你不能去。這麽大的場戰事,除了前線廝殺以外,後方地補給調度支援更加重要。不是我信不過皇帝陛下,而是根本就不能信他。我敢肯定,你一旦輕出,後果不堪設想,這一點,你千萬不要心存僥幸。”
“這個我何嚐不知,可是……”
“既然你不能去,那我們接下來要考慮的問題,就是誰合適去,”梅長蘇快速地截斷了他地話,“站在下階軍官和士兵地立場上來看,他們需要什麽樣的主帥呢?那一定得是一個真心實意想低禦外侮,有聲望,有能力,可以令他們甘願受其驅策地人。除了不能調動的霓凰和西境軍的章大將軍以外,我隻想到了一個人。”
“誰?”
“蒙摯。”
蕭景琰眉頭一皺,立時就要反對,被梅長蘇抬起一隻手製止住了,“蒙大哥以前在軍中時,就以作戰勇猛著稱,頗有幾件傳奇軼事,名聲很高,他又是我們大梁的第一高手,在士兵的心中,自然有如天神一般,派他去,場麵一定是壓得住的。”
“可是一個人善不善戰,跟適不適合當主帥,這是兩碼事吧?”蕭景琰瞪了他一眼,“你明明知道的,蒙摯確是一員猛將不假,但要擔當主帥之職,他還……”
“我知道,上位者在任命主帥時所要考慮的,當然和士兵們所想的不完全一樣。身為主帥,首要職責是統籌全局,排兵布陣,這些的確不是蒙大哥所長,需要設法彌補……”
他說到這裏,蕭景琰突然明白了過來,“哦,你是不是想跟我說,隻要在蒙摯身邊放上一個懂得統籌全局、排兵布陣的人就行了?這個人是不是就是你啊?”
梅長蘇向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輕聲道:“景琰,你先別急著否決,我也不是憑一時意氣提出這個要求的。想當年的聶真叔叔,不也是不諳武力、身體孱弱嗎?他常年在前線,除了最後誰也沒逃過的那一次,他何曾遇到過危險?這次你讓我去,自然和他一樣,有蒙大哥和衛崢在,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可這次援軍的聲勢,怎麽能和當年赤焰軍比?戰場上的艱難危凶你我都知道。我不是擔心你應付不了戰局,實際上那個是我最不擔心的部分,可是小殊。打仗行軍,那是要體力地!”
“我要是對自己的身體沒有信心。就不會向你要求出征了。你想想,我明知蒙大哥並非帥才,卻勸你任命他,如果正在交戰的關鍵時刻,我自己突然病個人事不知地。那豈不是害了蒙大哥,更對不起前線的將士和大梁地百姓嗎?”梅長蘇凝視著好友的臉,言辭懇切,“景琰,你相信我,我最先考慮的就是自己的身體狀況,這一點不成問題。當前的局勢如此危殆,也由不得我冒險任性啊!”
蕭景琰抿緊了嘴唇,找不出話來反駁他。但心裏終究是懸著地,不肯點頭,索性便板起了臉。不開口。
梅長蘇並沒有進一步勸說,反而慢慢步至窗前。看著庭外有些蕭疏的深秋景致。眉宇之間神情悠遠,仿佛正在回溯時光的逆影。遙想過去的崢嶸與青春。
“北境,是我最熟悉的戰場,大渝,是我最熟悉的對手。”良久後,梅長蘇緩緩回頭,薄薄的笑意中充滿了如霜的傲氣,“也許因為骨子裏還是一個軍人,即使是在這漫漫十三年的雪冤路上,我也隨時關注著大渝軍方地動向,沒有絲毫的放鬆。說句不怕你惱的話,就算是你,也未必比我更有致勝地把握,更遑論他人。擇適者而用,是君主的首責,而你我之間,不過私情而已。景琰,大梁地生死存亡,難道不比我一人安危更加重要?”
梅長蘇剛才並沒有留心聽大殿這邊地爭論,但他說的這最後一句話,卻與蕭景琰試圖說服群臣地那句話一模一樣,令這位背負著江山重責的監國太子不由心頭一緊。
如果麵前站著的是林殊,一切自然順理成章,沒有人會想要阻止林殊上戰場的,他是天生的戰神,他是不敗的少年將軍,他是赤焰的傳奇、大梁的驕傲,他是最可信任的朋友,最可依賴的主將……然而現實總是殘酷的,再堅韌的心誌和強悍的頭腦也抵不過病體的消磨,隻要一想起他病發暈迷的那一夜,蕭景琰的心便會揪成一團,不管怎麽說,梅長蘇終究不再是林殊了……
“我聽衛崢說,你有一個蒙古大夫吧?”沉思半晌後,蕭景琰想到了一個拒絕的借口,“我要見見他,如果他說你可以去,我就同意……”
聽到這個要求,梅長蘇的眸中突然快速閃過了一抹複雜的神情,不過瞬間之後就消失了,再仔細看時,表情已被控製得相當完美。
“好吧,我回去跟藺晨說說。”梅長蘇微微欠身,“籌措出征,殿下還有一大堆事要辦,我先告退了。”
蕭景琰被他自若的神態弄得心裏略略發慌,總覺得有些什麽掌控之外的事情在肆無忌憚地蔓延,可細細察時,卻又茫然無痕。
不過這股異樣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前方急報很快又一波接一波地湧了進來,瞬間便占據了他的全部思緒。一係列的兵力調動、人事任免、銀糧籌措、戰略整合,各部大臣們輪番的議稟奏報,忙得這位監國太子幾乎腳不沾地,甚至沒有注意到梅長蘇是什麽時候悄悄退出的。
比起緊張忙碌的東宮,蘇宅顯得要安靜寧和得多。不過戰爭的陰霾已經彌漫了整個京師,蘇宅也不可能例外,當梅長蘇進門落轎之後,大家雖極力平抑著,但投向他的目光還是不免有些躁動不安。
“請藺公子來。”梅長蘇簡略地吩咐黎綱後,徑直便回到了自己的臥房。片刻後,藺晨獨自一人進來,臉上仍是帶著笑,站在屋子中央,等著梅長蘇跟他說話。可是等了好一陣子,梅長蘇卻一直在出神,他隻好自己先開口道:“我剛剛出去了一趟,你有幾個小朋友正在募兵處報名從軍呢。看來這世家子弟也分兩種,一種如同蠕蟲般醉生夢死毫無用處,另一種若加以磨礪,卻可以比普通人更容易成為國之中堅……”
“國難當頭,豈有男兒不從軍的?”梅長蘇語調平靜地道。“藺晨,我也要去。”
“去哪裏?”
“戰場。”
“別開玩笑了,”藺晨的臉色冷了下來。“現在已經是冬天,戰場在北方,你勉強要去。又能撐幾天?”三個月。”
他答的如此快捷,令藺晨不禁眉睫一跳。唇色略略有些轉白。
“聶鐸帶來了兩株冰續草,”梅長蘇的目光寧和地落在他地臉上,低聲道,“此草不能久存,你一定已經將它製成了冰續丹。是吧?”
“你怎麽知道的。”
“這裏是蘇宅,我知道有什麽奇怪?”
藺晨背轉身去,深吸了兩口氣道:“你知道也沒用,我不會給你的。”
“你地心情,我很明白。”梅長蘇凝望著他的背影,靜靜地道,“如果按原計劃,我們一起去賞遊山水,舒散心胸。那麽以你地醫術,也許我還可以再悠悠閑閑地拖上半年……一年……或者更久……”
“不是也許,是可以。我知道自己可以!”藺晨霍然回頭,眸色激烈。“長蘇。舊案已經昭雪,你加給自己的重擔已經可以卸下。這時候多考慮一下你自己不過分吧?世上有這麽多的事,一樁樁一件件永不停息,根本不是你一個人能解決完的!你為什麽總是在最不該放棄的時候放棄?”
“這不是放棄,而是選擇,”梅長蘇直視著他地雙眼,容色雪白,唇邊卻帶著笑意,“人總是貪心的,以前隻要能洗雪舊案,還亡者清名,我就會滿足,可是現在,我卻想做的更多,我想要複返戰場,再次回到北境,我想要在最後的時間裏,盡可能地複活赤焰軍的靈魂。藺晨,當了整整十三年的梅長蘇,卻能在最後選擇林殊的結局,這於我而言,難道不是幸事?”
“誰認識林殊?”藺晨閉了閉眼睛,以此平息自己的情緒,“我萬辛萬苦想讓他活下去的那個朋友,不是林殊……你自己也曾經說過,林殊早就死了,為了讓一個死人複活三個月,你要終結掉自己嗎?”
“林殊雖死,屬於林殊地責任不能死。但有一絲林氏風骨存世,便不容大梁北境有失,不容江山殘破,百姓流離。藺晨,很對不起,我答應了你,卻又要食言……可我真的需要這三個月。就公義而言,北境烽火正熾,朝中無將可派,我身為林氏後人,豈能坐視不理,苟延性命於山水之間?從私心來講,雖然有你,但我終究已是去日無多,如能重披戰甲,再馳沙場,也算此生了無遺憾,所得之處,隻怕遠遠勝過了所失……”梅長蘇用火熱的手掌,緊緊握住了藺晨地手臂,雙眸燦亮如星,“冰續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藥,上天讓聶鐸找到它,便是許我這最後三個月,可以暫離病體,重溫往日豪情。藺晨,我們不言大義,不說家國百姓,單就我這點心願,也請你成全。”
藺晨怔怔地看著他,輕聲問道:“那三個月以後呢?”
“整個戰局我已經仔細推演過了,敵軍將領地情況我也有所掌握,三個月之內,我一定能平此狼煙,重築北境防線。對於軍方地整飭,景琰本就已經開始籌劃,此戰之後,我相信大梁的戰力會漸漸恢複到鼎盛時期。”
“我是說你,”藺晨眸色深深,麵容十分沉鬱,“三個月以後,你呢?這冰續丹一服下去,雖然能以藥效激發體力,卻也是毫無挽回餘地地絕命毒藥,三月之期一到,就是大羅神仙,也難多留你一日。”
“我知道。”梅長蘇淡淡地點頭,“人生在世,終究一死。藺晨,我已經準備好了。”
藺晨牙根緊咬,一把扯開自己的衣襟,從內袋處抓出一個小瓶,動作十分粗暴地丟給了梅長蘇,冷冷道:“放棄也罷,選擇也好,都是你自己的決定,我沒什麽資格否決,隨便你……”說著轉身,一腳踹開房門,大步向外就走。
“你去哪裏?”
“外頭的募兵處大概還沒關吧,我去報名,”藺晨隻是略停了停腳步,頭也不回地道,“我答應過要陪你到最後一日。你雖食言,我卻不能失信,等有了軍職。請梅大人召我去當個親兵吧。”
梅長蘇心頭一熱,冰涼的小瓶握在手中。突然開始發燙。守在院子裏的其他人雖然不知道冰續丹的存在,也不知道兩人談話地細節,但從藺晨走時所說的這句話,大約也能推測出梅長蘇已經決定出征北境。幾個侍衛都是熱血小夥,黎綱和甄平更是舊時軍士。他們一方麵都想要上疆場衛國殺敵,另一方麵又怕梅長蘇經受不起征戰艱苦,矛盾重重之下,都呆呆地站在院中,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
在一片僵硬的氣氛中,宮羽抱琴而出,廊下獨撫。纖指撥撚之間,洗盡柔婉,鏗鏘錚錚。一派少年意氣,金戈鐵馬,琴音烈烈至最高潮時。突有人拍欄而歌:
“想那日束發從軍,想那日霜角轅門。想那日挾劍驚風。想那日橫槊淩雲……流光一瞬,離愁一身。望雲山,當時壁壘,蔓草斜曛……”
歌聲中,梅長蘇起身推窗,注目天宇,眉間戰意豪情,已如利劍之鋒,爍爍激蕩。
越一日,內閣頒旨,令聶鋒率軍七萬,迎戰北燕鐵騎,蒙摯率軍十萬,抗擊大渝雄兵,擇日誓師受印。在同一道旨意中,那位在帝都赫赫有名地白衣客卿梅長蘇,也被破格任命為持符監軍,手握太子玉牌,隨蒙摯出征。臨出兵的前一天,梁帝大概是被近來地危局所驚,突發中風,癱瘓在床,四肢皆難舉起,口不能言。蕭景琰率宗室重臣及援軍將領們榻前請安,並告以出征之事。當眾人逐一近前行禮時,梅長蘇突然俯在梁帝的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麽,早已全身癱麻的老皇竟然立時睜大了眼睛,口角流涎,費力地向他抬起一隻手來。“父皇放心,蘇先生是國士之才,不僅通曉朝政謀斷,更擅征戰殺伐。此次有蒙卿與他,亂勢可定,從此我大梁北境,自可重得安固。”站在一旁的蕭景琰字字清晰地說著,眸中似有凜冽之氣。
梁帝的手終於頹然落下,歪斜地嘴唇顫抖著,發出嗚嗚之聲。曾經的無上威權,如今隻剩下虛泛的禮節,當親貴重臣們緊隨著蕭景琰離開之後,他也隻聽得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在這幽寒冷硬、不再被人關注的深宮中回蕩。
第二天,兩路援兵的高級將領們便拜別了帝闕,束甲出征。如同當年默默看著梅長蘇入京時一樣,金陵帝都的巍峨城門,此刻也默默地看著他離去。到來時素顏白衣,機詭滿腹,離去時遙望狼煙,躍馬揚鞭。兩年的翻雲覆雨,似已換了江山,唯一不變的是一顆赤子之心,永生不死。
初冬地風吹過梅長蘇烏黑的鬃角,將他身後的玉色披風卷得烈烈作響。烏騅駿馬,銀衣薄甲,胸中暢快淋漓地感覺還是那麽熟悉,如同印在骨髓中一般,拔之不去。
放眼十萬男兒,奔騰如虎,環顧愛將摯友,傾心相持。當年梅嶺寒雪中所失去的那個世界,似乎又隱隱回到了麵前。煙塵滾滾中,梅長蘇地唇邊露出了一抹飛揚明亮地笑容,不再回眸帝京,而是撥轉馬頭,催動已是四蹄如飛的坐騎,毅然決然地奔向了他所選擇地未來,也是他所選擇的結局。
尾聲
大梁元佑六年冬末,北燕三戰不利,退回本國,大渝折兵六萬,上表納幣請和,失守各州光複,赦令安撫百姓。蒙摯所部與尚陽軍敗部合並,重新整編,改名為長林軍,駐守北境防線。在這次戰事中,許多年輕的軍官脫穎而出,成為可以大力栽培的後備人才。蕭景琰、言豫津也皆獲軍功,隻是前者因身世之故,辭賞未受。
對於百姓、朝臣和皇室而言,這是一場完整的勝局,強虜已退,邊防穩固,朝堂上政務軍務的改良快速推進著,各州府曾被摧毀的家園也在慢慢重建。大多數歡欣鼓舞的人們在一片慶賀的氣氛中,似乎已經忽略了那些應該哀悼的損失。
但蕭景琰沒有忘記,他在東宮的一間素室中夙夜不眠地抄寫本次戰事中那些亡者的名字,從最低階的士兵開始抄起,筆筆認真。可是每每寫到最後一個名字時,他卻總會丟下筆伏案大哭,悲慟難以自抑,連已懷有身孕的太子妃,都無法從旁勸止。
元佑七年夏,聶鐸從東海歸來述職。但他與霓凰的婚事,蕭景琰總是不肯答應,直到有一天,宮羽帶來了梅長蘇所寫的一封信,他才默默首肯。婚後霓凰將南境軍交給了已日趨成熟的穆青,隨同聶鐸叩別林氏宗祠,一起去了東境駐守海防。
元佑七年秋,太子妃產下一名男嬰。三日後,梁帝駕崩。守滿一月孝期,蕭景琰正式登基,奉生母靜貴妃為太後,立太子妃柳氏為皇後。
庭生果然被蕭景琰收為義子,指派名師宿儒,悉心教導。由於他生性聰穎,性情剛強中不失乖巧,蕭景琰對他十分寵愛,故而他雖無親王之份,卻也時常可以出入宮禁,去向太後和皇後請安。
長壽的高湛依然掛著六宮都總管的頭銜,隻是現在太後已恩準他養老,可以在宮中自在度日,不須再受人使役。高湛十分喜歡那個玉雪可愛的小皇子,常去皇後宮中看他,每次庭生抱小皇子在室外玩耍時,他都要堅持守在旁邊。
“高公公,你要不要抱抱他?”看著這滿頭白發的老者眼巴巴在旁邊守護的樣子,庭生有時會這樣笑著問他,但每次高湛都躬著身子搖頭,顫巍巍地說:“這是天下將來的主子,老奴不敢抱……”
對於他的回答,庭生似乎隻當清風過耳,並不在意,仍舊滿麵歡笑地,引逗著小皇子呀呀學語。
“看他們兄弟倆,感情可真是好,”旁邊的奶娘一邊笑微微地說著,一邊注意天色,“不過也該抱進去了。天這麽陰,高公公,你覺不覺得……好象起風了?”
“不,不是起風了,而是在這宮牆之內……風從來就沒停過……”眯著昏花的雙眼,曆事三朝的老太監如是說。
(完結)
第一百零八章 送別
師姐妹二人商議停當後,不再多坐,會了帳起身,正準備各自分手。恰在此時,蘇宅角門突然又再次打開,晃悠悠抬出了一頂青布鑲邊的小轎。秦般若認出那是梅長蘇時常用來外出代步的轎子,心中一動,立即尾隨在後跟了過去。四姐生性閑淡,多餘的事根本沒興趣,秦般若沒有叫她,她也不出聲,自己一個人悄悄走了。
本來秦般若一直以為,梅長蘇之所以從後院角門出來,當然是想掩蓋行蹤,可是跟了足足兩條街後,她才不得不確認,人家走後門隻是因為那裏距離南越門比較近,不會繞路。
出了南越門,行人不似城中那般穿流如織,秦般若一來疲累,二來並非武技高手,周圍的人一稀疏,她便不敢再繼續跟蹤下去,隻得停了腳步,眼看著那小轎悠悠去了。
當然,秦般若並不知道梅長蘇出城後也沒有走太遠,一行人隻沿著南下的大道走了約兩裏路,便在一處小坡上的歇馬涼亭旁停下,下轎進入亭中。隨從們在亭子裏安置了酒茶,梅長蘇便很清閑地在石凳上坐了,拿了卷書斜依亭欄慢慢翻看起來。
大約半個時辰後,城門方向騰起一股煙塵,隨侍在旁的黎綱首先張望到,叫了一聲“宗主”。梅長蘇掩卷起身,遙遙看了一下,因為距離還遠,模模糊糊隻見兩人兩騎,一前一後隔著半個馬身,正向這邊奔來。
黎綱的目力更好,當梅長蘇還在定晴辨認來者是不是自己要等的人時,他已確認清楚了,低聲道:“宗主,是他們兩個。”
梅長蘇嗯了一聲,沒說什麽,但黎綱已經會意,立即離開涼亭,來到大道旁。兩騎越奔越近,眉目已漸清晰,隻是看樣子似乎暫時還沒有注意到黎綱。他正想舉臂招手吸引來者的視線,奔在前麵的那人不知為何突然勒韁停了下來,撥轉馬頭回去張望。
不過他的這個行動很快就有了解釋。隻見飛塵之後,第三騎快速追來,馬上的人邊追還邊喊著:“景睿!景睿你等一等!”
這時蕭景睿身旁隨行的另一個人似乎著了急,連聲叫著:“大哥,大哥我們快走吧。”
蕭景睿抬起左手,做了個安撫的手勢,不僅沒有再走,反而翻身下了馬。
“大哥!”宇文念心裏發虛,又顫聲叫了一遍。
“念念,”蕭景睿向她淡淡地笑了笑,“那是我的朋友,他叫我,我也聽見了,怎麽能甩開不理?”
“可是……你答應……”
“你放心,我答應隨你回去探望他,就一定會去的。這又不是逃亡,我的朋友來送送行,你怕什麽?”
就在這兩三句話間,言豫津已奔到近前,看起來風塵仆仆的,服飾不似往日光鮮。他甩鞍下馬後,直衝至蕭景睿麵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問道:“景睿,你去哪裏?”
蕭景睿毫不隱瞞地答了四個字:“大楚郢都。”
“景睿!”
“念念收到來信,她父親病重,想要……想要見我一麵……家母也準許,所以於情於理,我都該去探望一下。”
言豫津原本是趕來挽留他的,聽到這個緣由,反倒沒有話講,抓著蕭景睿胳膊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鬆了鬆。不過呆了片刻後,他到底不放心,又追問了一句:“那你還會回來吧?”
蕭景睿垂下眼簾,“母親還在,哪有永遠不回來的道理。”
他這句話語氣淡淡,可言豫津聽在耳中,卻覺得心中酸楚。隻是人家蕭景睿尚且可以保持平靜,沒道理自己反而激動起來,所以忙抿著嘴角穩了穩情緒,好半天才道:“景睿,那天之後,我一直想找你好好聊聊,可時機總是不對。既然現在你要走,該說的話必須要說了。景睿,有些事情你真的不要太在意,那畢竟已經過去了,是上一輩子的恩怨,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好了豫津,”蕭景睿低聲打斷他,“不用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隻是……怎麽都不能說跟我沒關係。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兄弟姐妹,這是斬也斬不斷的關係,何況還有多年的親情,多年的恩義,這一切……不是說揭開了什麽真相就能撕擄開的……”
“景睿……”
“我明白你是想勸我想開一點,你希望我還是以前的蕭景睿。但是豫津,這一點我真的做不到。對我來說,僅僅一夕之間,周圍已人事全非,既然一切都變了,我又怎麽可能不變?所以無論我願不願意,蕭景睿早已不是以前的蕭景睿,隻能讓你失望了。”
言豫津深深吸了一口氣,踏前一步,雙手用力握住了蕭景睿的肩頭,使勁搖了搖,一字一句道:“沒錯,我的確希望你還是以前的你。不過你既然做不到,那也沒關係。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反正你一直在變,從以前胖嘟嘟的小矮子,變成現在又高又俊;從安安靜靜不愛說話,變成會跟著謝弼一起吐我的槽。我不介意你繼續變下去,反正不管你怎麽變,你還是我那個獨一無二的朋友,咱們兩人的交情是不會變的!所以你給我聽著,不管你走到哪裏,一定要記住我這個朋友,要是你敢忘,我可絕對饒不了你,聽明白了嗎?”
他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聲音已有些喑啞,眼圈兒也已經發紅,按在蕭景睿肩頭的手,力度更是大到手指都捏得發疼。他這一番話並不長,但話中所蘊含的真摯、坦然和溫暖,誰也不會懷疑。蕭景睿低下頭,眼眶有些發潮,連旁觀的宇文念都忍不住轉過臉過,悄悄用指尖拭了拭眼角。
“好啦,現在你想去哪裏就去吧,反正以前你也到處跑的,隻是大楚遠了些,你要保重。”言豫津吸了吸鼻子,退後一步,“有事沒事的,記得寫信給我。”
蕭景睿嗯了一聲,抬起頭。兩人相互凝望著,都不約而同地努力露出了微笑,隻不過在彼此含笑的表情下,他們看到的卻都是無法掩蓋、無法稀釋的憂傷。
因為兩個年輕人心裏都明白,這一分別,不知何日才會再見。
太皇太後守喪期一過,連蒞陽長公主也會離京前往自己的封地,到時就算蕭景睿回梁,也很難再踏上帝都的土地。
他們二人出身相仿,年齡相近,性情相投,本以為可以一直這樣莫逆相交,本以為一定會有差不多的人生軌跡,誰知旦夕驚變,到如今眼睜睜天涯路遠。
即使是樂觀如言豫津,此時也不禁心中茫然。
“大哥,我們走吧?”宇文念揉著紅紅的眼睛走了過來,牽了牽兄長的袖子。
蕭景睿和言豫津同時抬起雙臂,緊緊擁抱了一下。
“你上馬吧,我看著你走。路上要小……”言豫津正強笑著說最後一句道別的話,語聲卻突然梗住,視線落在蕭景睿身後某個地方,表情有些古怪。
蕭景睿立刻察覺到,轉身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隻見十丈開外的地方,黎綱正腰身筆挺地站在路邊,見他回頭,立即舉手指向旁邊的小山坡。
其實在隨著黎綱的指引抬頭之前,蕭景睿就已經明白自己會看到誰,所以最初的一瞬間,他有些猶豫,但不過片刻之後,他還是坦然地抬起了雙眼。
半坡涼亭之上,梅長蘇憑欄而立,山風滿袖,雖然因為稍遠而看不清他麵上的細微表情,但那個姿勢卻清楚地表明,他是專門在此等候蕭景睿的。
“景睿……”言豫津有些擔心地叫了一聲。
蕭景睿定了定神,回頭淡淡地道:“他大概也是來送行的,我過去說兩句話。”
“我陪你一起……”這句衝口而出的話隻說了半句便停住了。聰明如言豫津,自然明白有些心結必須當事人自己去解,絕非旁人可以插手,所以最終,他也隻是退後了幾步,不再多言。
宇文念原本不太清楚蕭景睿與梅長蘇之間曾經的朋友關係,所以有些摸不清狀況,正上前想問上兩句,卻被言豫津一把抓住,拉了回來
蕭景睿這時已大踏步邁向涼亭,雖然臉色略白,但神態和步伐都很平穩。
“請坐。”梅長蘇微微笑著,提起石桌上的銀壺,斟好滿滿一杯清酒,遞了過去,“此去路途遙遠,杯酒餞行,願你一路平安。”
蕭景睿接過酒杯,仰首一飲而盡,擦了擦唇角的酒漬,還杯於桌,拱了拱手道:“多謝蘇先生來送行,在下告辭了。”
梅長蘇凝目看著這年輕人掉頭轉身,一直等他走到了亭邊方輕輕問了一聲:“景睿,你為什麽不恨我?”
蕭景睿身形一頓,默然了片刻,徐徐回身直視著他,答道:“我能恨你什麽呢?我母親的過往,不是你造成的;我的出生,不是你安排的,謝……謝侯的那些不義之舉,都是他自己所為,並非由你慫恿謀劃……你我都明白,其實讓我覺得無比痛苦的,說到底還是那個真相本身,而不是揭開真相的那隻手。當年的事根本與你無關,我也不至於可笑到遷怒於你,讓你來為其他人做的錯事負責。”
“可是,我本來有能力讓真相繼續被掩蓋的,但我讓它爆發了,而且爆發得那麽激烈,絲毫沒有考慮過你的感受,也沒有顧及過你我之間的交情,你對此,多多少少也應該有一些怨言吧?”
蕭景睿搖著頭,慘然一笑:“說實話,你這麽做,我曾經很難過。但我畢竟不是自以為是的小孩子,我知道人總有取舍。你取了自己認為重要的東西,舍棄了我,這隻是你的選擇而已。我不可能因為你沒有選擇我而恨你,畢竟……你並沒有責任和義務一定要以我為重,就算我曾經那樣希望過,也終不能強求。”
“我確實不一定要以你為重,但自從你我相交以來,你對我卻一直是赤誠相待的,在這一點上,是我愧欠你。”
“我之所以誠心待你,是因為我想要這麽做。如果能夠爭取到同樣的誠心,我當然高興,如果不能,也沒什麽好後悔的。”
梅長蘇眼神愴然,麵上卻仍帶著微笑:“你雖然不悔,但你我之間,終究不可能再做朋友了。”
蕭景睿低下頭,默然不語。自兩人結識以來,他一直仰慕梅長蘇的才華氣度,將他視為良師益友,小心認真地維係著那份友情。可是沒想到一步一步,竟會走到今日這般不能再續為友的地步。
其實認真算起因果來,兩人之間除了一些心結以外,也沒什麽抹不開的血海深仇。但是經過了這麽多事,蕭景睿已經深刻地感覺到言豫津以前說的話很對,他與梅長蘇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們之間有太多的不對等,缺乏成為朋友的基礎。
無恨,無怨,已經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也許將來,成長可以帶來變化,也許將來,還會有意想不到的交集,可至少在目前這個階段,他們的確正如梅長蘇所說的,不可能再做朋友了……
“景睿,”梅長蘇踏前一步,柔和地看著年輕人的臉,“你是我認識的最有包容心的孩子,上天給了你不記仇恨、溫厚大度的性情,也許就是為了抵銷你的痛苦。我真心希望以後,你可以保持這份赤誠之心,可以得到更多的平靜和幸福,因為那都是你值得擁有的……”
“多謝。”蕭景睿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其實他心裏還有很多話,隻是到了唇邊,又覺得已是說之無益,所以一定神,再次轉身,快步離開了涼亭。
宇文念和言豫津都在坡下大道上等著他,三人重新會合後,隻說了簡單的幾句道別之語,蕭景睿兄妹便認鐙上馬,向南飛馳而去。言豫津目送他們身影消失,表情悵然,再抬頭看看仍在涼亭中的梅長蘇,猶豫了一下,還是過去打了個招呼。
不過這不是攀談的場合,兩人也沒有攀談的心情,所以客套數語後,言豫津便出言告辭,自己上馬回城去了。
“宗主,此處風大,我們也回去吧?”黎綱過來收了酒具,低聲問道。
梅長蘇無言默許,緩緩起身出亭。臨上轎前,他又回頭看看了蕭景睿遠去的方向,凝住身形,陷入了沉思之中。
“宗主?宗主?”
梅長蘇兩條長而黝黑的雙眉慢慢向額心攢攏,歎息一聲,“大楚終究也非淨土……傳我的命令,派朱西過去,盡量照應一下吧。”
第一百零九章 始變
八月,對於朝野來說,原本有兩個極為重要的日子。一是八月十五的中秋大節,二是八月三十的皇帝壽誕。不過因為太皇太後的國喪,一應慶典都停了,所以前者隻是停朝放假,後者僅僅收了各地賀表,重臣宗室後宮舉行了幾場小型聚宴了事。
壽宴規模雖小,但眾皇族親貴依然要按慣例呈送壽禮。這一向是他們較勁的時候,大家都花了不少的心思。太子送了一麵九折飛針龍繡的大屏風,精工巧妙,華彩灼然,一抬出來便人人羨歎;譽王則不知從哪裏搜羅來一塊兩人來高,天然侵蝕穿鑿成一個“壽”字的太湖石,奇絕瘐美,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其他皇子們或送孤本古書,或送碧玉觀音,件件價值萬金,不一而論。靖王送的是一隻神俊獵鷹,調教得十分妥貼,神氣十足地站在梁帝臂上,歪著頭與皇帝對視,惹來一陣歡聲大笑。
本來梁帝對所收到的壽禮在表麵上都一樣地喜愛誇讚,可就因為這幾聲大笑,不少人暗暗看出了幾分端倪。
因為國喪期不能見音樂,宴飲氣氛終究不濃,雖然賓客們盡力談笑,但梁帝的興致始終不高,依禮接了幾輪敬酒後,便起駕回後宮去了。
禁苑內,皇後也早已安排六宮人等備好了內宴等候。梁帝在外殿已飲了幾杯酒,歪歪地*在軟枕上接受後妃命婦們的朝賀,因覺得腰部酸疼,禮畢後便命靜妃過來坐在身旁按摩,兩眼時睜時閉地看著堂下。
雖是皇帝壽日,但喪期服飾有製,大家既未敢著素,也未敢豔妝,一眼望去,不似往年那般花團錦簇,五彩華麗,反倒更覺雅致。
宗室外官的命婦行罷禮,全都退了出去,殿中隻餘宮妃公主。皇後自然首先捧酒敬賀,之後便是越貴妃。因太子屢受斥責,越貴妃在宮中也低調了許多。今日她隻描了描纖長入鬢的柳眉,未曾敷粉點朱,一張臉蒼白清淡,帶著薄薄的笑容,沒有了以前的豔麗驚人,反而令人更覺憐惜。
梁帝從她白如象牙般的手中接過金杯,啜飲了一口,凝望了一下她低眉順目的模樣,想起方才在外殿,太子也是神態畏縮,形容削瘦,心中登時一軟。
他雖然惱怒太子行為不端,但對這母子二人畢竟多年恩寵,情分猶存。何況現在歲齒日增,有時對鏡照見鬢邊星星華發,常有垂暮之憂,心性上也終究不能再似當年那般狠絕。
“你近來瘦了些,可是身子不適?也該傳禦醫來瞧瞧……”梁帝撫著越妃的肩頭,柔聲道,“夜秦又貢來了一些螺黛,朕晚間就命人送到你哪裏去。”
“謝陛下。”越貴妃眼圈兒微紅,但又不能在這樣的日子裏落淚,忙盡力忍了回去,眸中自然是水氣蒙蒙,波光輕漾。梁帝看了心中愈發憐愛,握住她手讓她坐在自己右邊,低聲陪她說話。
皇後有些氣悶,不由瞧了正在皇帝側後方為他捶肩的靜妃一眼,見她眼簾低垂,神情安靜,好象根本沒任何感覺似的,心知多半指望不上她來爭取梁帝的注意力。正轉念思忖間,看到旁邊幾個年紀尚幼的公主,忙抬手示意,讓這些女孩子們圍了過去敬酒。
跟外殿的壽宴一樣,這場內宴也沒有持續多久。酒過三巡,梁帝便覺得困倦,吩咐皇後停宴,發放例賞,之後便起駕回自己寢宮休息去了。
也許是勞累,也許是病酒,次日梁帝便感覺有些積食懶動,傳旨停朝一日。禦醫隨即趕來宮中,細細診斷後又沒什麽大病,隻能開些疏散的方子溫療。梁帝自己也覺得隻是發懶,並無特別不舒服的地方,不想動靜太大,傳旨令皇族朝臣們不必入宮問疾,自己服了藥睡了幾個時辰,下午起身時果然神清氣爽了好些。
雖然身體狀況轉好,但梁帝依然不想處理政事,看了幾頁閑書,突然想起越妃母子昨日憔悴,心中一動,立即喚來高湛,叫他安排車駕,準備悄悄到東宮去探望一下太子,以示恩好。
皇帝說要“悄悄”去,那當然不能事先傳報,高湛便隻通知了禁軍大統領蒙摯安排防衛,皇駕一行沒有興師動眾,連同蒙摯本人及隨從在內不過數十人,沿著禁苑與東宮間的高牆甬道,快速安靜地來到東宮門前。
聖駕突然降臨,東宮門前值守的眾人慌成一團,七七八八跪了一地。因為梁帝已到了眼前,大家忙著行禮,誰也不敢這時候起身朝裏麵跑,一時間並無一個人進去稟知太子。
“太子在做什麽?”梁帝隨口問道。
一個身著六品內史服色的人戰戰兢兢地答道:“回……回、回稟陛下,太子殿下在、在……在裏麵……”
“廢話!不在裏麵會在哪裏?朕問他在裏麵幹什麽?!”
“回、回陛下……奴才不、不清楚……”
高湛見他應答得實在不成體統,忙岔開道:“陛下,讓他們去通知太子殿下來接駕吧?”
梁帝“嗯”了一聲。高湛隨手指了指剛才回話的那名內史,小聲道:“還不快去!”
那內史叩了頭,爬起來就朝裏麵跑,因為慌亂,下台階時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袍,砰地跌了個狗吃屎,又忙著要起來快跑,看那姿勢真可謂是連滾帶爬。
梁帝在後麵瞧見他狼狽的樣子,忍不住大笑,但剛笑了兩聲,心中又陡然起疑。那內史他約摸認得,常在太子身邊侍奉,雖品級不高,可也不是未曾見過駕的新人,就算今天自己來的意外了些,也不至於就嚇得慌亂成這樣啊……
“叫那人回來!”
高湛趕緊命小太監將那內史追了回來,帶到梁帝麵前跪著等待詢問。
“你剛才說……你不清楚太子在裏麵做什麽?”
內史蜷成一團,伏在地上不敢抬頭,顫聲道:“奴才的確不……不清楚……”
梁帝目光陰沉地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冷冷地道:“所有人都給朕跪在這裏,不得通報,不得擅動。蒙摯,高湛,你們隨朕進去!”
“是。”
躬身領命後,高湛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他雖不知宮中是個什麽情形,但總覺得沒對,害怕鬧出什麽風波來,不由悄悄瞟了蒙摯一眼,想看看他的意思,沒想到這位大統領臉上根本沒什麽明顯的表情,隻是垂首默然隨行。他也隻好把自己的身子彎得更低,小步半跑著跟在越走越快的梁帝身邊。
東宮規製雖不比天子宮城,但畢竟是儲君居所。從正門到太子日常起居的長信殿,那還是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的。梁帝適才懷疑太子此刻在自己宮中行為不妥,心中不悅,所以才決定暗中進去親眼看看,可他畢竟年事已高,沒走多久,便有些氣喘。
高湛是最諳聖意的,早已提前做了準備,手一揮,一直跟在後麵的六人步輦便抬了上前。梁帝扶著內侍的手上了步輦端坐,行動速度頓時比他自己走快了近一倍。這樣一路進去,沿途當然又遇到不少東宮人等,這些人雖不明情況,但是蒙摯令他們噤聲的手勢還是看得懂的,紛紛跪伏在路邊,無一人敢動。
過了明堂壁,轉永奉閣,接下來便是長信殿。梁帝下輦,剛踏上全木鋪製的殿廊,便聽到裏麵傳來絲竹樂聲,登時大怒,步子也加快了些。
國喪期全國禁音樂,這是禮製。隻不過三年孝期長了些,到後來民間一般都會有不少人開始悄悄違製,隻要不公開不過分,不經人舉報,朝廷也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太子畢竟身份不與常人相同,一來他是儲君,二來是太皇太後的嫡係子孫,國孝家孝背著兩層,何況現在也不是喪製後期,連半年都沒過呢,東宮便開始演樂,實在是悖禮之極。
不過要說太子不知道此時演樂違禮那當然不是,隻不過他一向享樂慣了,耐不得喪期清寂,近來又心情鬱悶壓抑,忍不住想要解解悶,加之以為關了長信殿的門窗悄悄在裏麵玩樂,東宮輔佐禦史言官都不可能會知道,未免行為放浪了些。而對於父皇的突然到來,由於以前根本沒有發生過,他更加是想也未曾想到。
梁帝在廊下緊閉的殿門前略站了一會兒,聽到裏麵刻意壓低了一些的樂聲,臉色十分難看。但此時他還殘餘了些理智在腦中,知道自己要是這樣闖了進去,太子喪期演樂大不孝的罪名就坐實了,對於曆來標榜以孝治國的大梁來說,這可不是一樁小罪,足以壓翻太子本已薄弱的所有德名,到時不僅一個廢字就在眼前,隻怕東宮相關的人也會跟著掛落一大批。退一步來說,即使現在對太子已動廢念,不再有憐惜之意,梁帝還是想要徐緩地做這件事,並不想讓一個預料外的突發事件成為廢嫡的緣起。
念及此處,梁帝忍了忍心中怒意,沒有出聲,黑著一張臉轉身,正打算悄悄離去,裏麵突然傳來了說話的語聲。
“殿下……再喝一杯嘛……陛下有恙,今日又不會召殿下了,醉了也無妨啊……”
嬌柔的媚語後是太子的一聲冷哼,“即使父皇無恙,他也不會召我。現在除了譽王,父皇眼睛裏還有誰?”
“殿下怎麽這樣說呢,您是當朝太子,是將來的皇帝,陛下眼裏,當然應該隻有您了……”
“算了吧,我早就看透了,父皇無情多疑,總是罵我不修德政……他也不想想,要不是他扶了個譽王起來跟我做對,我何至於幹那些事情……我的德行不好,父皇的德行難道就好了?”太子說了這一句,又大聲慘笑,接著便是吞酒擲杯之聲。
梁帝麵色鐵青,全身篩糠般顫抖。高湛擔心地走近些,伸手想要攙他,卻被猛力推開,幾乎跌坐於地。梁帝根本看也不看他,幾步衝下台階,從蒙摯腰間拔出一把長刀,轉身又衝了回來。高湛嚇得臉發白,膝行幾步抱了梁帝的大腿,小小聲地哭喊著:“陛下三思!陛下三思!”
其實梁帝隻是急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剛執刀衝至緊閉的殿門前,人又覺得茫然,回手揮刃用力一劈,在殿門前朱紅圓柱中劈出一道深痕,隨後狠狠擲刀於地,大踏步地轉身走了。
這一番動靜不小,殿中的太子已驚覺,撲爬出來看時,隻瞥見梁帝赭黃的衣袍一角消失在外殿門外,再回眸看看柱上刀痕,頓覺汗出如漿,頭上嗡嗡作響,全身的骨頭如同一下子被抽走了一般,整個人癱軟在地。
第一百一十章 風雨欲來
梁帝一怒之下離開東宮長信殿,不坐步輦,不要人扶,走得委實太急了些,剛到永奉閣,便突覺眼前一黑,向後栽倒,幸而蒙摯快速扶住,才沒有傷著。高湛忙從袖中取了安神香盒,吹了些藥粉入梁帝鼻中,他打了個噴嚏,發紅的雙眸才漸漸清明。
“陛下……”蒙摯為他捋背輸息,扶到路旁山石上坐了,徐徐勸道,“龍體最為緊要,請陛下保重。”
梁帝拿過高湛遞來的手巾擦了擦臉和眼睛,大半個身子的重量*在蒙摯的臂上,重重地喘息。時間一久,方才充盈於胸間的怒氣漸漸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底一片愴然與悲涼,目中不禁落下淚來,佝僂著腰背咳嗽,發黃的臉上皺紋似乎又深了好幾分。
“蒙卿……東宮如此怨懣,難道朕……真的做錯了什麽嗎?”
蒙摯被他問得發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到梁帝身邊曆任至禁軍統領,時日不可謂不久,但多年以來,他隻見過這位皇帝陛下駕馭製衡臣下皇子們,手段百變,從無自我懷疑和力不從心的時候,幾時見過他這般憔悴感慨,軟弱傷心得如同一位普通的父親?看著那花白的頭發,顫抖的幹枯雙手,混濁蒼老的眼眸,回想起他當年殺伐決斷的厲辣氣質,令人不禁恍惚怔忡,感覺極是陌生。
也許,人老了之後,真的會改變許多……
“陛下,東宮這邊,您打算……”蒙摯問了半句,又覺不妥,忙咽了回去。
梁帝抬袖拭了拭淚,咬牙想了半日,麵色猶疑不定,也無人敢催問他。足足半盅茶功夫過去,他方吩咐道:“今日之事,嚴令不得外傳,先隱下來。”
蒙摯和高湛聞言都有些意外,卻都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隻默默領命。不過梁帝到底不是恩寬之人,沉吟了一陣後,他又補充了一句:“從現在起,封禁東宮,一應人等,不得隨意出入。”
蒙摯遲疑地問道:“包括太子嗎?”
“包括太子!”梁帝語氣沉痛,卻也堅決,“太子三師,非領旨也不得入見。這個事,蒙摯你來辦。”
“請陛下恕罪,”蒙摯跪下道,“幽禁太子事體重大,僅奉口諭臣難以履行。請求陛下賜聖旨詔命。”
梁帝看了他一眼,正要說話,高湛突然道:“陛下,太子殿下追過來了,跪在仙液池邊,您見不見?”
“……叫他回去,朕現在……不想見他……”梁帝閉了閉眼睛,聲音甚是疲累,“……抬輦過來,回宮吧……”
“陛下,”蒙摯有些著急,“臣這邊……”
“傳輦!”高湛尖尖的聲音有些刺耳地響起,打斷了蒙摯的話。
梁帝這時已經起身,顫巍巍地踩上步輦的踏板,搖搖不穩。在高湛的指揮下,三四個小太監圍過來扶著,總算安置他坐得平穩。
“陛下……”蒙摯候他坐好,正要再說,高湛又高聲一句“起駕——”把他的聲音蓋了下去。等蒙摯皺著眉頭再近前一步時,梁帝已伏*在輦中軟枕上,閉著眼睛揮了揮手。
他此刻滿麵戚容,手勢的意思明顯是不許人再打擾,蒙摯雖然為難,也隻好不再多問,跪送他上輦去了。
聖駕離開,東宮沉寂如死。蒙摯按下心中感慨,立即開始處理後續事宜。隱住今日長信殿之事不外傳並不難,一來在場的人並不多,嚴令禁軍噤口蒙摯自然做得到,內廷的人高湛會處理,東宮的人更是不敢多說一個字,所以簡簡單單就把消息封鎖得甚是嚴密。
不過禁止所有人出入東宮就難了些,太子本人還好說,他自己對幽禁的原因心知肚明,絕望之下不敢廝鬧,他一安靜,東宮其他人更不敢出聲,因此最難的部分主要在外麵。別人倒也罷了,太子少師、少保、太傅等人是每天都要來見太子的,這些人雖不是黨爭中人,卻一門心思履行職責,太子有過,立即上本罵得最凶的是他們,但太子被左遷至圭甲宮時,保得最厲害的也是他們,隻是這樣的古雅之臣,如今在朝中已無實權,不似前朝那般舉足輕重,因此太子禮敬他們,卻不倚*他們,譽王重視他們,卻也不忌憚他們,很多時候他們都是象征性的,在真正劍拔弩張爾虞我詐的黨爭中起的作用並不大。可不管是否有實權,這些老先生都是太子三師,蒙摯隻憑“聖上口諭”四字,又不能詳說理由,要攔住他們實在為難。再說了,幽閉東宮儲君這樣震動天下的大事,連道明發諭旨都沒有,也難免招人質疑。
在被三師折騰了足足一個時辰之後,口幹舌燥的蒙摯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做法太傻了,講什麽道理啊,現在哪裏是辯論的時候,這件事也根本由不得他來辯論,所以從一開始就錯了。
想通了這一點,蒙摯立即明白該怎麽辦。托辭躲開後,他專門指派了幾個愣頭愣腦的小兵去守宮門,無論人家說什麽,硬梆梆頂一句“奉聖上口諭”回來,誰要想跟這些兵講道理,那場麵絕對是一邊講不清,一邊聽不懂。三師們被氣得跳腳,嚷嚷著讓這些兵去找蒙摯來,結果他們直愣愣答一句“沒資格跟大統領說話”,半步不挪,差點把老年人氣得犯病。
躲開了東宮官員和那些老臣,蒙摯輕鬆了些,回來調班,把最得心應手的人重編輪值,安排去了東宮。幸好梁帝這邊是回了宮後就犯病,一直躺在芷蘿宮沒有挪動過,省了蒙摯不少事。到次日上午,太子被禁的消息漸漸傳開,各方前來打探的人一波波的。東宮進不去,內監高湛管得嚴,禁軍方麵也撬不開嘴,越是沒有真實的信息來源,越是猜得邪乎,連譽王都顧不得表現出避嫌的樣子,親自來拜訪蒙摯,想探點口風。不過他撲了個空,蒙府和統領府都沒找著人,本以為他在內苑當值,結果查找後居然也不在,可謂是消失得無蹤無影。
不知真正的原因,就不好製定相應的對策,再加上梁帝臥病不朝,在後宮隻讓靜妃服侍,連皇後和越貴妃都不見,探聽不到他的真實態度,無論是打算力保的,還是準備火上澆油的,全都不敢妄動,各種各樣奇怪的論調私下流轉著,朝野亂成一片。
當然,身為事件重要人物之一的蒙摯雖然不知隱身何處,但他肯定不是真的消失了。誰也找不到的這位大梁第一高手此時正站在靖王的寢室之中,麵對吃驚的房間主人比劃著一個安撫的手勢。
“殿下放心,沒有任何人發現我過來,”蒙摯低聲道,“東宮之事,我覺得還是盡早來稟知殿下比較好。”
靖王原本就是心性沉穩之人,近來又更曆練,所以一驚之後,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吩咐門外的心腹不放任何人進來後,他拉著蒙摯進了裏間,一麵開啟密道門,一麵道:“見了蘇先生再說吧,免得你說第二遍。”
蒙摯應諾一聲,跟在靖王身後進了密道,輾轉來到那間已去過幾次的密室。靖王拉動安置在牆麵裏的鈴繩,通知梅長蘇自己的到來,可等了比平時長一倍的時間後,依然沒有謀士的身影出現,讓密室中的兩人都有些不安,但又不能直接穿過去察看究竟。
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蘇宅那邊的密道裏終於有了動靜,不過就算是武功遜於蒙摯的靖王也能確定,那門響之後便飄乎無聲的來人一定不是梅長蘇。
果然,傾刻之後,飛流年輕俊秀的麵龐出現在密室入口,冷冰冰語氣生硬地道:“等著!”
蒙摯看了靖王一眼,見他沒有生氣的樣子,便踏前一步,問道:“飛流,是蘇哥哥叫你來的?”
“嗯!”
“蘇哥哥呢?”
“外麵!”
“外麵臥房裏?”
“更外麵!”
“在客廳嗎?”
“嗯!”
蒙摯大概有些明白了,“是不是有人來找蘇哥哥說話啊?”
“嗯!”
“是誰啊?”
“毒蛇!”
蒙摯嚇了一跳,“你說是誰?”
“毒蛇!”飛流最不喜歡重複回答同一個問題,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
蒙摯想了想,確認道:“是譽王嗎?”
“嗯!”
聽到此處,靖王和蒙摯都清楚了情況,略略放下心來,安穩坐下。飛流仍站在門外,認真地瞧著兩人,沒有要走的意思。靖王心中突然一動,向他招了招手,問道:“飛流,你為什麽把譽王叫做毒蛇?”
“蘇哥哥!”
靖王見過多次梅長蘇與飛流的相處模式後,大略也摸清了一點少年的思維方法,猜道:“是蘇哥哥告訴你他叫毒蛇的?”
“嗯!”
“你知不知道蘇哥哥為什麽要把他叫毒蛇呢?”
“知道!”
“你知道?”靖王有些意外,“為什麽呢?”
“惡心!”
“誰……誰惡心?譽王嗎?”
“蘇哥哥!”
靖王與蒙摯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有些不太明白,想了好半天,才想到一個大概合理的解釋,“飛流,你的意思應該不是指蘇哥哥是個很惡心的人,而是說他見了譽王之後就會覺得惡心,對不對?”
“嗯!”
靖王眼珠轉了轉,突然動了好奇之心,又問道:“譽王是毒蛇,那我是什麽?”
飛流偏著頭定定地看了他一陣,慢慢道:“水牛。”
蒙摯幾乎被嗆住,“水牛?你為什麽覺得靖王殿下是水牛啊?”
“不知道!”
“不知道?”蒙摯這次真的糊塗,“你是隨便選了水牛這個詞來指稱殿下嗎?”
“我想,”靖王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不過還算平靜,“飛流的意思是說,他不知道他的蘇哥哥為什麽要把我叫成水牛。”
蒙摯心頭一跳,忙替梅長蘇辯護道:“不會吧,蘇先生為人持重,怎麽會給殿下取綽號?那可不是他一向行事的風格啊。”
靖王淡淡道:“也許這位蘇先生,有我們不知道的另一麵呢?再說,他也不是第一個叫我水牛的人了,以前大皇兄……還有小殊,都這麽叫過我,他們常說我不愛喝茶愛喝水,脾氣又象牛一樣的倔,怎麽看都是一頭水牛……”
蒙摯這一下是真的被嚇得連呼吸都屏住了,臉上的肌肉僵著,好象是不知道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才好。不過他就算再多失態一會也無妨,因為梅長蘇恰在這時走了進來,靖王的視線被引了過去,定定地凝望著他的謀士。
“抱歉來遲了。譽王剛才來商議一些事情,才送走他。”梅長蘇正解釋著,看到靖王與蒙摯迥異的神情,立即覺察出室內氣氛不對,“怎麽了?你們剛剛……在說什麽嗎?”
“也沒什麽,”靖王緊緊盯著他的眼睛,語氣卻放得很淡,“我們正在說……水牛的事情……”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情
靖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整間密室裏最緊張的是蒙摯,最輕鬆的是飛流,介於他們兩人之間的梅長蘇反倒沒什麽驚慌的表現,不過也決不是故作輕鬆,他隻是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正在反應靖王到底說的是什麽意思,接著他好象明白了過來,這才略微表露出來一些意外、歉疚和惶恐的情緒,慢慢側轉身子,用含著責備意味的語氣叫了一聲:“飛流……是你亂說話嗎?”
“沒有!”少年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被責備,睜圓了眼睛,微張著嘴,非常委屈的樣子。
“飛流,我不是跟你說過,霓凰姐姐那是在玩笑,不可以學嗎?”
“你自己!”
梅長蘇好象被少年的反駁哽了一下,頓了頓方道:“是,蘇哥哥自己也學了兩次,也不對,我們以後一起改,聽到了嗎?”
“喔。”飛流偏著頭又看了靖王一眼,“改!”
“對不起,殿下。”梅長蘇這才向靖王躬身施禮,“年後霓凰郡主曾來作客,我們閑聊時她談起些當年舊事,我聽了覺得有趣,所以明知如此稱呼殿下十分失禮,私下裏還是忍不住用了兩次,誰知被飛流這孩子學去了。這是我唐突冒昧,請殿下恕罪。”
“原來是聽霓凰說的,”靖王臉部表情沒有大改,但低垂的眼眸中卻有一絲失望,“我還以為……”
他說到一半故意停住,可梅長蘇靜靜地站著,並不接話茬兒,倒是蒙摯忍不住追問了一句:“您以為什麽?”
“我還以為蘇先生以前……認識別的什麽人……”靖王的目光迷蒙了一下,之後突一凝神,複轉清明,微微笑著道,“想不到霓凰郡主真是看重蘇先生,連過去的舊事都願意講給你聽。”
“難道殿下不覺得我是個好聽眾嗎?”梅長蘇坦然一笑,“對於霓凰郡主我也十分敬重,所以很多看法並沒有瞞她。雖然她現在尚不知我已投入殿下幕中,但卻知道我以前甚是景慕祁王,曾有心為他效力,如今應付譽王不過是為時事所迫,虛與委蛇罷了。有了這個共識,她對我也少了些戒備,說些不要緊不機密的舊事,無外乎抒發情懷罷了。再說郡主身邊也實在沒有知心朋友,她與殿下你同掌兵權,淵源又深,為避嫌不能交往過密;與夏冬之間存有舊日心結,好些話都隻能避而不談;穆青年紀又小,沒有經過那段時日,也不了解那些事件……我雖然不能算她的好友,到底有這個年紀,這個閱曆,多多少少能與她有些共鳴。我想,這大概就是郡主青眼於我的主要原因吧?”
靖王看他一眼,表情甚是認真地點了點頭道:“霓凰郡主女中豪傑,識人之慧眼遠甚於我。我也隻是近來與先生交往多了,才了解到先生的高才雅量,遠不是我以前想象中的那種謀士。”
他這句讚譽是出自真心,並無虛飾,梅長蘇自然分辨得出,所以也不俗套謙遜,隻微微欠身為禮,以示回應。見他二人關係融洽,最高興的反而是旁觀的蒙摯,他搓著手,嗬嗬笑道:“君臣風雲際會,不外如是。靖王殿下寬仁中正,蘇先生才調奇絕,你們二位聯手,何事不成?”
“蒙大統領的信心,倒是比我們還足,”梅長蘇扶著桌沿慢慢坐下,也笑了笑,“不過再有雄心壯誌,事情還是要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做的。現在咱們有的沒的已經閑聊了這麽久,大統領有什麽正事,也該說說了吧?”
被他這一提醒,蒙摯立即神色一端,道:“陛下幽禁太子於東宮,你們都知道了吧?”
“並不知細節。”梅長蘇凝目道,“事情究竟如何發生,陛下當時的言行如何,都要請大統領從頭細講。”
“好。”蒙摯定心回憶了一下,將當日怎麽奉命隨侍梁帝去東宮的一應細節,慢慢複述出來。他雖不是擅長華辭之人,但記憶力上佳,用詞簡單準確,當日情形倒也描述得清楚明白。
梅長蘇等他說完,沉吟了片刻,問道:“太子現在身邊還是東宮舊人服侍嗎?”
“是。不過我擔心他絕望之下,有什麽不當舉動,所以還是派了一個機靈*得住的人隨時監看。”蒙摯說著歎了口氣,“這位太子爺算是毀了,隻是不知道陛下究竟是怎麽打算的?”
“據我判斷暫不會廢,即使廢了也不會馬上立新太子。”梅長蘇轉向靖王,“殿下明白我的意思嗎?”
靖王點點頭,“明白。”
他明白,可蒙摯不明白。不過這位大統領並非好奇心深重的人,想了想沒想通,也沒有追問。
“東宮處於皇城,宮內防衛由禁軍接管,但宮外四周卻是巡防營的職責,殿下也要命人加重巡視,無論朝局再亂,東宮附近不能亂。一亂就會引發意外,屆時責任都在你們二人身上,譽王倒樂得占便宜呢。”
蒙摯立即讚同:“這個責任的確是重,我剛才不是跟你們說過嗎,我現在連道明發諭旨也沒有,當時向陛下求取,可總是說不完話就被打斷,現在隻好*一句口諭硬撐著。”
“說起這個,”梅長蘇轉頭看他,“你該備一份重禮去給那位高公公。”
“啊?為什麽?”
“他打斷你的話是好意,是人情,你還了,就代表你知道他的好意,領了他的人情,”梅長蘇朝他笑了笑,“就是這樣。”
蒙摯瞪他一眼,“蘇先生,你明知我腦子裏沒這些彎彎繞繞的,別戲耍我,到底怎麽回事,跟我說清楚啊!”
“那我問你,你一開始向陛下請求明發諭旨的時候,陛下有沒有理你?”
“沒……”
“他為什麽不理會你?是因為他沒聽清楚呢,還是因為他糊塗了?”
蒙摯怔了怔,無言可答。
“若說這世上誰最了解陛下的心意,那絕不是皇後貴妃,不是太子譽王,不是這些一直揣測他聖意的朝臣,而是高湛。他朝夕在陛下身邊伏待,這些年恩信不衰,沒有機敏的反應、準確的判斷是做不到的。”梅長蘇深深看了蒙摯一眼,“就拿當日長信殿的事來說,你請求手諭,陛下沒有理會,這就代表陛下當時根本是猶豫不定,一來不想即時處置,一來不想處置得太死日後不好回寰。如果經由中書朝閣明發諭旨幽閉太子,總要說理由,無論寫什麽理由,一旦嚴重到要幽閉儲君的地步,怎麽都不是一個小罪名。太子如今的處境,承受不起這一道明諭,一旦發出去,那不廢也等於廢了。所以對於陛下來說,你當時請求他下發的,幾乎可以算是一道廢太子的詔書了……”
蒙摯背上冷汗直冒,急道:“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
“你隻是為了更方便接管東宮,這個我明白,高湛明白,連陛下也明白。所以你一開始請求時,陛下並沒有發怒,而隻是不理會。但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明發詔旨,以陛下當時的心情狀態,以他素日的多疑多慮,隻怕就不會僅僅是不理你而已了。再說你可別忘了,經內監被殺一案譽王來為你求情後,在陛下心目中,多多少少是有些懷疑你偏向譽王的,這個時候你極力請求明發禦詔,置太子於死地……嘿嘿……”梅長蘇冷笑了兩聲,“我們陛下很寬仁麽?很體貼麽?他會疑心到什麽地方去呢?”
蒙摯後退兩步,一下子坐在了椅上,連接吐了兩口氣,也回不過神來。
“陛下急事緩辦的這個心思,那位高公公清楚著呢,所以他攔你的話頭,那可真是一份好心,難道你不該回禮謝謝人家?”
“聽你這麽說,真是該謝他了。”蒙摯擦擦額上的汗,“不過高湛為什麽會偏幫我呢?素日我們雖無摩擦,但也不是特別交好啊。”
“天子身側,侍君如虎,又處於後宮那種陰詭之地,高湛絕對是個明智聰穎之人。一心忠君,不卷入內宮寵爭,不涉足朝政是非,不動壞心思不害人,有機會就不著痕跡地送些人情賣些好意出去,這樣的做法,無論將來是何人得寵,何人得位,他一個善終是跑不了的。反而越是那些動作甚多,站位排班投*這個,支持那個的人,一批接一批地倒下。朝堂如此,後宮……又何嚐不是如此。”
“蘇先生,既然高湛在陛下身邊如此重要,人又聰慧,先生為什麽不替靖王殿下想辦法收伏了他呢?”
“不行,”梅長蘇搖了搖頭,“一來高湛多年明哲保身的做法不會因為我們的拉攏而動搖,二來他離陛下太近了,要想收服他,難免會漏些機密弱點在他手上,一個掌控不好,反而弄巧成拙。靖王殿下爭位,要走正道,要加強實力,爭取越來越多光明正大的支持。高湛雖然重要,卻也不是非他不可,何必如此貪心呢。再說以這位高公公的為人,縱然不收伏也不會礙著我們什麽事。等將來殿下足夠強的時候,他不是我們的人也是我們的人了。”
蒙摯有些羞慚地擺著手,道:“算了,我實在太笨,不插嘴了,免得誤你們商量正事。這些話你不說我不覺得,一說還真是那麽回事啊!”
一直安靜聽著的靖王此時也不禁一笑道:“你多問問也好,蘇先生有時不耐煩解釋,你這一問,我也清楚了好些。”
“我哪裏是不耐煩解釋,實在是殿下近來進益良多,我略略一提,你就明白了。既然已經明白,我還羅嗦那麽多幹什麽?”
靖王緩緩收淡麵上的笑意,正色道:“不過你不勸我收伏高湛的第三個原因,我倒真是明白。多謝先生了。”
他說出這句話,梅長蘇甚是意外,怔了怔,胸中一陣發暖,笑了笑轉過頭去,也沒說什麽。
收伏高湛固然有難度有弊端,但收伏之後能帶來的利益也是極為巨大的。讓梅長蘇最終決定不強求靖王到高湛身上打主意的最主要原因,確實是他沒有說出口的第三個。
那就是不想讓靜妃卷進去。
靖王畢竟不能太過頻繁入後宮去,因此無論是收伏高湛的過程中,還是收伏以後,都難免要通過靜妃實施某些行動。靜妃敏慧冷靜,並非沒有這個能力,但她素性恬淡,利用她進行陰詭之事,絕非靖王所願。
梅長蘇就是體貼到這一點,所以從來沒有要求靖王配合他在後宮翻弄任何的風波。不過讓他意外的是,一直對此不發一語的靖王,心裏居然是明白他的好意的。
“那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蒙摯聽不懂這兩人隱晦不明的話,也不想去問,他現在最關心的就是,自己千萬不要再做錯事了。
“四個字,靜觀其變。”梅長蘇決斷地道,“所謂異常為妖,假定你們沒有卷入黨爭,麵對現在這個局麵時會怎麽做,你們就怎麽做。大統領嚴謹東宮防衛,履行聖意就行了,靖王殿下就認真辦自己的差事,仍象以前一樣對太子譽王不聞不問。這種時候,誰添亂誰就倒黴。剛才我告訴譽王的是‘暗中謹慎行事’,但其實最正確的作法是什麽事也別行。陛下此時需要靜,誰靜得下來,他就會偏向誰,宮裏的情形,不也是這樣嗎?”
第一百一十二章 疑雲
事情大概商議停當後,靖王首先起身結束會談。梅長蘇趁著他道別後轉身的機會,快速地向蒙摯使了個眼色。禁軍大統領現在滿腦子還在回想剛才梅長蘇的種種分析,一時沒有領會到他的意思,直到他暗暗做了一個口型,才突然想起前幾天他叮囑過的一件事,恍然明白了過來。
“對了殿下,”眼看著靖王已走到門口,蒙摯立即道,“上次殿下在這裏拿去的那本《翔地記》不知看完沒有?我也略略翻過那本書,覺得非常有趣,想細讀讀增長些見識,不知殿下可否轉借給我看兩天?”
“怎麽找我?書的主人可是蘇先生呢,要借也該是找他借吧?”靖王挑了挑眉,“隻要蘇先生同意借,我就拿給你。”
梅長蘇一哂道:“不過一本書罷了,誰喜歡看就拿去看好了。蒙統領不提,我都快忘了。”
“不過蒙卿要等兩天了,”靖王笑道,“這本書現在我母妃那裏,過兩天我進宮請安時再拿過來吧。”
梅長蘇目光一跳,有些意外地問道:“怎麽……會在靜妃娘娘那裏?”
“我母妃雖生性安靜,入宮前也曾遊曆過好些地方,現在困於宮中,日日百無聊賴,所以一向最愛讀遊記。蘇先生此書是難得的精品,我隨口提了提,母妃便十分有興趣想要看看。算起來這本書她讀了也有半個月了,想必已經看完,既然蒙統領要看,我下次記得拿回來就行了。”
蒙摯要回這本書是梅長蘇授意,並非他自己要看,聽靖王這樣說,再看看梅長蘇神色淡淡,仿若掛著張安靜麵具般的臉,心裏不由有些擔心,卻又不能說什麽,隻得“哦”一聲,道一句“多謝”,便陪著靖王從他那邊出去了。
最開始蒙摯悄悄進入靖王府時,天色就已黑了,現在差不多算是深夜,所以道了晚安之後,蒙摯便準備象來時般悄然離去,誰知身形剛剛移動,就聽靖王叫了聲“稍等”,忙收住腳步,轉過身來。
可是靖王叫住他,卻躊躇了半天不說話,良久後方慢慢道:“蒙統領要那本翔地記,是真的自己要看,還是誰叫你幫他要的?”
他此刻問出這樣一句話來,蒙摯毫無準備,忍不住大吃一驚,幸好他接下來說的話跟這滿麵的驚訝之色還算比較符合:“殿下怎麽會這樣問?當然是我自己要看啊!殿下覺得誰會叫我幫他要?除了我們幾個,難道還有其他人知道殿下借了蘇先生那本書嗎?”
雖然驚訝的內容與他說的不一樣,但他這滿臉的驚奇表情可是實打實的,靖王看了半天也不似作偽,不禁略覺尷尬,笑了笑解釋道:“我隻是沒想到蒙統領居然也這麽愛看書,隨口問問,還請不要多心。”
蒙摯哈哈一笑:“我這個武人本就與書本無緣,若不是那遊記翻了幾頁確實有趣,我也不會想討來看看,難怪殿下覺得意外……”
“是本王失禮了。”靖王微微點頭以示歉意,“確實不該這樣問,蒙統領別放在心上,也不必……將此事講給蘇先生聽……”
“呃……”蒙摯簡直弄不明白他什麽意思,又怕多問多錯,日後被小殊埋怨,便嗬嗬笑著抹了過去,快速道別,飛一般地走了。
待他離去後,靖王在燈下出了一回神,不知為什麽總是靜不下心來,便到外間書房處理了一些軍中和巡防營的公務,再出院中舞了半個時辰的劍,直到身體感到倦意,方才回房洗漱休息。
次日一早起身,先入朝中,不久內苑傳旨出來今日仍是停朝,靖王便自朱雀門進入後宮,去向母妃請安。算起來他已有近七天沒有見過靜妃了,前幾次剛到宮門外,就聽說梁帝在裏麵,不敢打擾,隻得宮外行禮後離開。今日梁帝仍然不朝,靖王已做好了再次不能見麵的準備,誰知到了芷蘿宮外,剛一通報就有女官出來迎他進去。
靜妃在日常起居的西暖閣接待兒子,仍是素服淡妝,滿麵柔和的笑意,殷殷問過寒暖後,便命人端上親手製的茶點,在一旁笑微微地看著兒子吃。
“今日父皇怎麽不在?”靖王吃了一塊芝麻糕,隨意問道。
“聽說……是夏江進宮來了,陛下與他商議事情。”靜妃簡單答了一句,又捧過一碗板栗羹遞到兒子手中,“嚐嚐這個,這是新做的。”
“我每次來,母妃都當我在外麵沒飯吃似的,”靖王玩笑道,“自從可以隨時晉見母妃,不覺就胖了一圈兒。”
“哪裏有胖?”靜妃柔聲道,“做母親的,隻嫌兒子吃得少。”
那碗板栗羹其實隻是很小一碗,靖王兩口就喝畢,用手巾擦擦嘴,道:“母妃,上次我送來的那本翔地記,母妃可曾看完?”
“已經看完了。你要拿回去嗎?”
“有位朋友也想看看。”
靜妃起身,親自到隔間將書拿過來,凝目又看了封麵片刻,這才慢慢交到兒子手中。
“母妃……很喜歡這本書嗎?”
“是啊……”靜妃淺淺一笑,神情有些落寞,“讓我想起一些過往歲月,舊日情懷……對了,這書上的批注,就是你常說的那位蘇先生寫的嗎?”
“是。”
“讀那批注文辭,應是霽月清風,疏闊男兒,怎麽聽你說起來,好象這位蘇先生卻是位心思深沉,精於謀算之人?”
“蘇先生是個多麵人,有時老謀深算到讓我心寒,有時卻又覺得他也不失感性。”靖王濃眉微挑,“怎麽?母妃對他很感興趣?”
“你胸懷大誌,要為兄長忠臣申冤雪恥,要匡扶天下整頓朝綱,母妃以你為傲。隻可惜我力弱,對你沒有太多助益,當然唯願你身邊能有誠信得力之人,可以輔你功成。”靜妃秋水般澄澈的眸子微微蕩了蕩,語氣溫潤,“這位蘇先生我看就很好,他舍了太子譽王那邊的捷徑,一心相助於你,可謂至誠。你一向待人公正,我很放心,本沒什麽好叮囑的,隻是覺得象蘇先生這樣的人才難得,你對他應該要比旁人更加厚待幾分才行。總之無論將來如何,切莫忘了他從一開始就扶助你的情份。”
靖王靜靜聽著,沉吟了片刻,深深地看了母親一眼,慢慢說:“您說過了……”
“啊?”靜妃微微一怔,“什麽?”
“母妃看過這書不久,就專門問過我批注人的事,之後也曾叮囑過兒臣要善待蘇先生,對他多加倚重信賴……怎麽今天又重複說起?莫非怕兒臣忘了?”
“這樣啊……”靜妃自嘲地笑了笑,用羅帕輕輕拭了拭嘴角,“人一上了年紀,就容易忘事,說過的話,要顛三倒四說上幾遍,看來我真是老了……”
靖王忙起身行禮道:“母妃春秋正盛,何出此言?都是兒臣說錯了話,請母妃恕罪。”
“好了,”靜妃微帶嗔意地笑道,“自己親娘,做出這麽惶恐的樣子幹什麽?你已經長大,有了擔當抱負,我心甚慰。外麵的事我一概不管,隻要你保重自己一切平安就行了。”
“是。”靖王正要再寬慰她兩句,一個宮女出現在殿門外,高聲道:“稟娘娘——”
“進來說吧。”
宮女低頭斂眉進來跪下,稟道:“武英殿中傳信過來,陛下已經起駕朝這邊來,請娘娘準備接駕。”
“知道了。你退下吧。”靜妃不緊不慢地站起身,拿過兩個食盒遞給靖王,又道,“這是我備的藥膳點心,一盒給你,另一盒,你帶給那位蘇先生,算我謝他竭誠相助我兒的辛勞。”
靖王抿了抿嘴角,將兩個食盒疊在一起,托在手中,又在桌上拿了那本翔地記揣入懷裏,向靜妃再行拜禮,緩緩退出。為防衝撞聖駕,他刻意走了偏門,繞過懷素樓,從反方向出朱雀門,登上自己府中已候了許久的馬車。
剛進入車廂坐定,靖王便將兩個食盒放在一邊,從懷中重新取出那本翔地記,翻來翻去又瀏覽了一遍,尤其是梅長蘇的批注和被他批注的內容,他更是字字句句,讀得異常精細。可無論他怎麽讀,也沒有讀出什麽更深的含義來,最終也隻能無奈地將書丟開。
這本翔地記,到底有什麽古怪呢?最初無意中向梅長蘇借書時,他那一瞬間的表情動搖,就如千年冰層中出現的裂縫一般,讓人仿若窺見了幽黑深邃的秘密之門。雖然隻是一刹那的閃過,下一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蕭景琰還是立即意識到,這本書裏一定有些什麽……
可是有什麽呢?有什麽能讓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梅長蘇出現瞬時的失態?有什麽能讓身為武職不好讀書的蒙摯特意來討要?最關健的是,有什麽能使得自己那位幽居宮中二十多年古井無波的母親,一而再再而三地詢問關照起一位她根本沒見過麵的謀士?
靖王知道,連最親的母妃都有意回避,那麽自己的這些疑團就根本不可能再問任何人了,即使問了,也未必能得到真實的答案,要想解惑,還得自己思考。
蕭景琰揀起被丟在一邊的翔地記,再次翻開細看,最後甚至把梅長蘇批注的字顛倒分拆重新組合來讀,也沒讀出什麽名堂來。
當馬車駛入靖王府的大門後,蕭景琰放棄地吐了一口氣,將書合上,跳下車來。
隨身侍從過來幫他解下披風,他順手把翔地記遞過去,吩咐道:“派個人,送到蒙大統領府中,請他親收。”
“是。”
靖王朝書房走了幾步,突然想起,又駐足道:“車上有兩個食盒,都搬到我的臥房裏去。”
“是。”
“召列將軍、季將軍、劉參史和魏巡檢到書房來。”
“是!”
靖王仰首向天,深深吸了一口氣,拋去滿腦的疑思,振作了一下精神,大踏步地走向自己的書房。
正在這時,門外突然有喧嘩之聲傳來,一個親兵飛奔了進來,氣喘籲籲地稟道:“陛下聖旨到!請殿下接旨……”說到此處,這親兵又咽了口唾沫潤了潤嗓子,以極為興奮的語氣補充道:“來傳旨的,是司禮監的監正大人。”
靖王立即明白過來,心中也不禁一喜,隻是麵上依然沉靜,隻淺淺微笑了一下。他此刻還沒換下朝服,所以不必耽擱,很快就迎了出去。
門外攜旨前來的果然是司禮監的監正,一身嚴謹的官服,滿麵笑意。靖王與他略略見禮後,便一起並肩進來。府內總管早已歡天喜地準備好了拜氈香案,監正轉入香案後,展開黃絹聖旨,高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七子蕭景琰,淳厚仁孝,德禮廉備,恪忠英果,屢有宿功,特加封為靖親王,著五珠冠。領旨領恩!”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初顯鋒芒
在蕭景琰加封親王銜之前,無論是後宮也好,朝廷也罷,甚至包括梁帝本人,都是在做一道二選一的狹窄選擇題。好象不選太子,就應該選譽王,不選譽王,就應該選太子,縱然現階段不明確表態支持誰,將來遲早也要讓那二人之一登上皇位的。
在這樣的思維定式下,當大家看到原本位列宗室二品階上的靖王身穿五團龍服,頭戴五珠王冠,英姿勃勃,顧盼神飛地站到了譽王身邊時,那整個畫麵的視覺衝擊力甚至比最初聽到他晉封消息時還要強烈。即便是對政治最為遲鈍的人也在那一刹那間意識到,新的朝政格局開始了。
其實此時的靖王還不算是完全與譽王比肩,他的王冠尚比譽王少了皇珠兩顆,但不管怎麽說,他們現在畢竟都是同樣的一品親王了,兩珠的差距比起以前親王郡王的差距來說,似乎可以很輕易的跨過。
人總是容易陷入盲點,長期不被關注的東西就算是放在眼前也經常看不到,可是一旦那層薄薄的窗戶紙被捅破了之後,好象所有人都突然間發現,其實靖王真的不比譽王差什麽。他以前之所以默默無聞,隻是因為少恩寵罷了。但是也正因為少恩寵,他時常被踢出京去辦差啦出征啦,反而因禍得福,建立的政績與軍功一筆一筆,把他的兄弟們全都壓得扁扁的。
至於出身,拜譽王年前那次廷堂辯論所賜,大家把話已經說得夠透夠亮了,誰也不是嫡子,誰也不比誰高貴些,何況靜妃現在越來越得寵,而譽王雖是皇後養子,但他自己的親娘在死之前,也不過是個“嬪”而已。
再論到序齒,蕭景琰的確要*後些,可這畢竟不是什麽重要因素,若是大家僅僅隻*年齡分果實的話,那太子譽王這十幾年可算是白折騰了。
如果在兩三個月前有人說會有另一個皇子異軍突起,足以媲敵如日中天的譽王的話,這個人多半會被當成癡人說夢,可僅僅隻過去了這短短一段時間,大家就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譽王不僅有了太子以外的另一個敵手,而且在這個敵手麵前他還不占什麽大的優勢。
當然,對於整個情勢的變化,感覺最為明顯的人還是靖王自己。最初他決定在極為勢微的情況之下參與奪嫡時,信心其實十分薄弱。還曾經向梅長蘇請教過,該如何委婉地向自己在軍方的心腹將領及屬下們透露爭位的意願,才不至於嚇到這些人。當時梅長蘇的回答是:“不必透露,當你慢慢有了奪嫡的資格時,你身邊的人會比你更早有感覺。”
晉封親王後,靖王才慢慢領會到了梅長蘇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以前他與手下眾人議事,大家連發牢騷時也最多多抱怨抱怨軍餉不足啦,棉衣太薄啦,朝廷能不能再多關注一點啦之類的事,可是現在,靖王府虎影堂上議論的都是如何建立更有效的兵馬集結製度,如何推進新馬政在地方上的實施等朝廷大事。幾個頗有見識的好友心腹甚至已經開始有意無意地慫恿激勵他要多在朝堂上顯露能力,要多收攬人才以備大用,如果靖王略略抒發出一點對江山或皇位的感慨,這群心腹便會立即雙目炯炯、滿臉發亮,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反而得讓靖王暗示他們還是稍微克製一點的好。
水已經漲到這一步,那真的是什麽都不必再說,大家心知肚明了。
雖然靖王相信,既使自己永遠不得勢,這批跟著自己廝殺往來的舊部也會不離不棄,但要是從男兒建功立業的角度來說,跟著一個有望開創新朝的親王,總比跟著個總是被壓製的皇子要讓人舒服得多。
對靖王的上位感到最惱火的人當然是譽王蕭景桓。現在回想起來,他認為自己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靖王一步一步,不顯山不露水地在朝堂之上站穩了腳跟的,而在這個過程中,明明有那麽多的機會可以把他打壓到再不能出頭,自己竟然鬼使神差般憑空放過了,更有甚者,有時還曾對他施以援手。
譽王感覺自己就象是那個煨暖了凍蛇的農夫,悔恨得直想罵人。由於多年來的主要精力隻集中在太子身上,譽王府對新冒出來的這個對手了解不足,隻流於一些表麵的印象,甚至連宮中的皇後,也說不清靜妃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蕭景琰晉封親王後,譽王一個月內就在自己府裏連續召集心腹專門討論過好幾次對策,可都沒有得到什麽有益的結果。去找梅長蘇商量,那人卻不急不躁,反而笑著說“恭喜”。
譽王忍不住大發脾氣拍著桌子道:“景琰封了親王,你還恭喜我?”
“靖王封了親王,就代表著太子很快就要被廢了,殿下你多年宿願達成,難道不該恭喜?”
譽王擰著眉心,暫時沒有說話。梅長蘇的意思他明白,梁帝受當年祁王獨大到無法掌控這一事件的影響,熱衷於搞平衡之術,所以這些年來才有太子與自己兩相對立的局麵。如今靖王上位,確實代表著太子已經被放棄,梁帝打算創建新的平衡局麵。可話雖然是這麽說,一想到自己辛苦這麽些年,最終似乎什麽也沒得到,心裏難免窩火。
“我花了十年時間鬥倒了太子,難道又要花下一個十年去鬥靖王嗎?”
梅長蘇冷笑道:“靖王和太子怎麽會一樣?太子是有名份的,殿下你比他先天就要弱些,可靖王不過是個五珠親王,隻因新寵,才顯得灸手可熱。以後的事暫且不說,讓太子先把位置騰出來,就已經是殿下的一大勝果。若是不先邁出這一步,萬一拖到後來陛下有什麽不可言之事,您就是把太子打壓得再深,那皇位也該他坐。屆時要再搶,就是謀逆了。”
經他這麽一勸,譽王心中略略安定,可回到府中細細一想,依然是坐臥不寧。如果是去年這個時候,他手中實力正盛,梅長蘇這種說法會立即讓他感到欣喜,然而時至今日,認真盤算一下手裏實實在在的籌碼,突然發現自己已沒有什麽可以確實握在掌中的東西,心裏不禁一陣陣的發慌。
譽王心中疑惑不定,而梅長蘇也明白這次很難再把他哄得服貼,所以靖王晉封之後,蘇宅的防衛也隨之加強,外鬆內緊,被黎綱和甄平整治得如鐵桶一般。
童路依然隔天來一次,有緊急情報時甚至天天都來。不過他在蘇宅停留的時間不會太長,最多也就小半個時辰,如果梅長蘇對十三先生有什麽指示,他就會再以送菜為名到妙音坊去一趟,如果沒有,他便直接回到自己的住處。
因為要隱蔽身份的緣故,童路住在一處貧民聚居的街坊內,除了左右隔壁是自己盟內的人以外,其他相近的鄰裏全是普通的低層老百姓,有賣豆腐的,賣雜貨的,扛包跑腿的,替人漿衣縫補的等等,日子過得都極為辛勞勤苦,很少會有精神關注他人。
一般來說,童路回到自己的破落院子時都已近黃昏,有時剛把運菜的小驢車趕進院內,便會聽到身後傳來粗重的爬坡喘氣之聲,一聽就知道是住在西邊隔兩家的邱媽媽回來了。
邱媽媽自年輕時嫁過來,大半輩子都住在這裏,丈夫兒子都早死,身邊隻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孫女,每日裏調製些糖水,用獨輪車推到各處去叫賣,勞碌一日歸家裏,已沒什麽力氣把車推上那一段小斜坡。
所以隻要碰到了,童路總要出去幫她一把。
這個習慣從童路幾年前住進這裏時便養成了,隻不過近一個多月來,它略略發生了一點點變化。
變化就是以前他僅僅在碰到時才幫忙,而現在,他會有意無意地想方設法趕在那個時間回家,就為了幫邱媽媽推一把她的獨輪車。
而且幫完忙之後,他還可以得到一碗沒有賣完的糖水,由邱媽媽那個從遠方投奔來的侄女兒親手舀來遞給他。
邱媽媽的侄女兒名喚雋娘,一個多月前才從原籍婺州千裏來投的。她剛找到這個街坊時,顯然是一路上吃了許多風霜勞苦,不僅麵黃肌瘦,而且神情恍惚,向人詢問時連話都說不太清,最後暈到在街上,還是童路把她救回去,問了半天才問出是找邱媽媽的。不過邱媽媽嫁離家鄉太久,雖然還記得有這樣一個侄女兒,卻已是相見難以相識,最後還是看了雋娘左肩兩顆挨在一起的紅痣才把她認出來,姑侄二人抱頭大哭了一場,鄰裏鄉親們勸了好久才停。此後雋娘就在邱媽媽家住了下來。
既然住了下來,鄰裏街坊裏便有了來往,偶爾雋娘也會吐露一些自己的情況,似乎是夫死無子,地方惡霸意圖欺侮,被她連夜逃了出來。大家見她雖然消瘦憔悴,但卻真的是個美人胚子,難怪會被人覬覦,所以都甚是同情。尤其童路想起以前妹妹所受的屈辱,更是感同身受,有空便會前去相幫,而雋娘也因為當初被他所救,想著要報答,時常為他做些灑掃漿補的雜事。兩人免不了有所接觸往來。
既有新來者入住,十三先生照例也調查了一下,查實雋娘所言的初嫁新寡,族人不容,惡霸相欺,連夜逃脫等等都確有其事。而且雋娘來後,日日早起晚睡,幫著邱媽媽製糖水叫賣,能吃苦,會做很多事情,日常生活也十分簡樸,看得出是一個從小就習於勞作的莊家女兒,也就沒有多放在心上。
經過一個月的養息,雖然日子清苦,但姑母慈愛,鄰裏和睦,日子過得平安詳和,雋娘的心情愈來愈好,麵上黃瘦漸退,整個人越來越有風姿,普通的荊釵布裙,也能襯出的她清雅嬌美。連童路這樣經常去妙音坊見過許多美女的人,時不時也會在她含羞帶怯的眼波前發呆,如果哪天有事情耽擱沒有見到她,心裏便會悵然若失,苦澀空虛。而雋娘對他,似乎也不是全無感覺,有時含情脈脈,有時若即若離,那種旖旎情態,萬千柔腸,不知不覺間已引得童路對她牽腸掛肚,神魂顛倒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怨恨
霜降之後,各地今年秋收的統計年表都已陸續送達朝廷。由於今年春夏偏旱,好幾個州府都早報了災情,有些地方甚至在秋天時又繼發了蝗災,乃至顆粒無收,饑民四方流散乞食,情況十分嚴重。譽王為掙名聲,在戶部賑災的糧銀外又以削減本府用度節省之名,另捐了白銀三萬兩安民,贏得一片讚譽。靖王原本家底就不厚,又養著一大幫軍中孤兒,宮中靜妃也無力幫襯,所以顯不得這個慷慨,一時相形見拙。
恰在這時,撫州境內發生一樁劫殺鏢隊的大案,驚動了刑部派員勘察,最終案子破了,被劫去的財物也追回,還抓住了幾名劫匪,順利結案。本來這事說小不小,可說大也不算大,最多就是刑部因破案快捷露個臉。沒想到最後竟然查明,這個鏢隊所保的是嶽州知府送給譽王的例禮,總計不下五千金。嶽州是今年災情最重的幾個州之一,在等朝廷賑濟的過程中早已餓死過人,那些被捕的劫匪都說是不忿於此,故而幹冒奇險想要將財物劫去,散還給災民。消息傳開,嶽州許多民眾聯命請求減免劫匪之罪,鬧得沸沸揚揚,讓譽王灰頭土臉,顏麵掃地,多次出來聲明自己不知道嶽州送禮之事,以前也沒收過州府地方上的禮。雖然他努力撇清,但朝廷諸臣中有幾個會相信嶽州豐年不送禮災年反送,那就難說了。
就因為這樁醜事,梁帝雖未明確指責譽王,但卻讓他避嫌,不得插手一應賑災事宜,而改派了靖王。靖王與戶部尚書沈追原本就交好,兩人配合默契,彼此間毫無製肘之感,加之都是自律甚嚴,極有原則之人,殺了撤了幾個不明風向仍按慣例行事的州府大員後,很快就控製住了局麵。雖不敢說把差事從上到下都辦得至清如水,但比起往年十分災銀隻有三分進了災民手中的情形,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沈追是個實幹家,京城裏坐不住,請旨親到災區巡查,務求做到少死人、不起暴亂、平安過冬、來年春耕不荒。靖王與他天天書信往來,絞盡腦汁琢磨其他能讓民生盡快起複的方法。在這方麵靖王雖稍弱,但梅長蘇十多年身處江湖,了解民情,手下也有許多在底層摸爬多年的人,提了些建議給靖王,讓他跟沈追討論。那位尚書大人在實地考察了些時日,與靖王所提的意見十分相同,他自己又補充了幾條,最終成章上報梁帝。
往年大災,容易產生暴亂,都是因為災民一來無食無衣,二來無事,經過災年後沒有辦法安排來年春耕事項,所以心中絕望,一些小小由頭,都能引發大亂,一向是最讓朝廷頭痛的事。靖王與沈追的奏議主要針對這個,雖然條陳甚多,總結起來主要就是先讓災民都得以果腹,再根據各州實際情況,安排民眾操持其他副業度荒。比如臨水的渭州盛產蒲草,可編織為圍兜、茶套、草席等織品,經官運入京,極受歡迎;其他各州也有類似的產業可以發掘,以做補益。同時乘著天氣尚有一兩月和暖,由朝廷工部召集進行修路建橋、疏浚河道、墾山開礦等工程,讓力壯無手藝的災民以勞作換工錢,有些不封凍的州甚至可以一直開工到來年春天。災地春耕時的種子糧,由官府專款撥發,無種的耕農可以來領,當年的賦稅全免,次年如為豐年,再把種糧費添在賦稅中不加利償還。這樣林林總總算下來,災民比往年得益,朝廷賑濟的銀子卻少花了好些,大部分人有了事情做,縱然不能完全自給自足,但也總比到處乞食挨餓或坐著幹等官府賞口活命粥的好。若遇到有些地方官頭腦靈活安排得宜,這災年的苦楚更是可以減輕許多。
這一奏議經梁帝核準實施以來,收效甚佳。不僅在局麵上做到了大災無大亂,國庫也沒有因此受到大的虧損,同時整肅了地方官的行為,開了新例。靖王上馬能戰,下馬能治的形象進一步確立,沈追也官聲愈著,在朝中越發地有威望,譽王想辦法找了他幾次岔兒,最終也沒有得手。
到了年底,司天監報東南有赤光侵紫微,星象衰晦。梁帝便以此下旨,稱太子無德,天已示警,故廢太子為獻王,令遷出京,謫居獻州。同時再加靖王王珠兩顆,與譽王同為七珠親王。
當這道旨意經朝閣明發時,已先一步得到消息的譽王正在他的書房內大發脾氣,室內能砸的東西基本上全都砸完了,連他自己最心愛的一盆蕙蘭都不能幸免,整個暴風場周邊誰也不敢接近,唯有久不見她活動露麵的秦般若還算有些膽氣,一直站在房間的角落裏看著譽王發飆。
等譽王把心頭的氣惱怒火都發泄得差不多了,這位紅袖才女方冷笑地道:“所謂‘得麒麟才子者,可得天下’,琅琊閣可真是半點也沒有說錯啊!”
這句話如同刀子一般深深地紮進譽王心中,他霍然回身,雙眸赤紅地瞪著秦般若,怒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秦般若星眸幽沉,陰冷似冰,揚了揚線條清俏的下巴,咬牙道:“去年秋天江左梅郎剛剛入京時,殿下你是什麽情形,靖王是什麽情形?現在一年多過去了,殿下如今是個什麽情形,靖王又是什麽情形?這兩相一對比,到底是誰得了麒麟才子,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嗎?”
譽王猛然後退幾步,跌坐在椅子。他從九月間景琰晉封親王時便開始疑心,一直猶豫不定,此刻被秦般若明明白白地揭破出來,隻覺得氣血翻湧,恨不得把眼前的所有一切都擠為齏粉。
“殿下不要再存幻想了,靖王已得了梅長蘇,這件事我已確認,殿下希望我拿證據出來嗎?”秦般若有意刺了他一句,見他頹然垂下頭,不由笑得愈發清冷,“說起來這位宗主大人真是了不得,有決斷,敢選人,也會調教,若無他的匡助,靖王幾時才掙得到如今的地位?現在連宮中局勢也變了,越貴妃失勢,靜妃上位。她悶聲不響這些年,皇後哪隻眼睛瞧得上她,不料想一朝得勢,竟是這般的難對付。這些情形,想必王妃進宮回來後,都跟殿下說過了吧?”
譽王狠狠地咬了咬牙,沒有否認。
與當年鋒芒鑠鑠的越貴妃不同,靜妃就象是一汪柔水。軟的也好,硬的也罷,什麽手段在她身上都無效。她一不多心二不多疑,不爭寵,不斂財,不拉攏人心,禮節上又一絲不苟,每日裏隻想著把梁帝伺侯得舒舒服服的,半句多餘的話也不講。梁帝如果封賞她,她便領受,不封賞,她也不委屈討要。皇後好言待她,她便恭恭謹謹,若存心為難,她也甘之如飴。總之就跟一大團棉花似的,壓不扁揉不爛,一拳打上去,什麽力道也沒有,皇後對付了越貴妃十幾年,都沒這一陣子對付她那麽累。
“是我小瞧了這對母子,”譽王長長吐出一口怨氣,“本以為是羊,結果是兩隻狼。但要讓本王認輸還早著呢,本王連太子都能扳倒,還愁撕不碎一個靖王?”
“殿下有此雄心,般若深感佩服。可是梅長蘇此人實在過於陰險,不先收拾了他和他的江左盟,隻怕是撕不碎靖王的……”
譽王看了她一眼,道:“先收拾他,說的容易,你的紅袖招如今零落至此,是反被他收拾的吧?”
這句話正說到秦般若的痛處,使得那張嬌媚容顏上不自覺地掠過了一抹怨毒之色,“若論這一回合,是我輸了。但我輸不要緊,關鍵是殿下的大業不能毀在這個小人手上。殿下難道就不想討還被他欺瞞利用的這口惡氣嗎?”
她這一撩撥,譽王胸中再次怒意翻騰,狠狠一掌拍在桌上,拍得自己的手掌都痛得發麻。不過剛剛發泄了一通之後,他已冷靜了不少,雖然氣得發堵發悶,不停喘息,但他最終還是咬牙忍耐了下來:“你想要我把精力積中在梅長蘇身上,報了他毀你紅袖招之仇,這個我明白。若論憤恨,難道我不比你更恨他?但現在的情勢,不是一年多前,那時隻要折了梅長蘇,靖王便再無出頭之路,可如今我這個七弟已非池中之物,並不是單*梅長蘇,我不能再重蹈覆轍,放任他坐大。何況梅長蘇再厲害,終究隻是個謀士,一個謀士的弱點總在他的主君身上,與其先攻梅長蘇,不如釜底抽薪對付靖王,沒了主子,任他什麽麒麟才子,還不跟一條無人收養的野狗一樣嗎?”
譽王說最後一句話時,惡毒之氣已溢於言表,連秦般若也不由暗暗心驚,定定神問道:“那殿下打算從何處下手?”
“何處?”譽王在滿是狼籍的書房內踱了幾圈,冷笑道,“梅長蘇的弱點我不知道,但靖王的痛處可是明明白白的。這十多年來他不受寵,根源在哪裏?是他笨麽,不會辦差麽,犯了什麽錯麽?都不是。相反,他倒是屢立軍功,辛勞不斷,可父皇就是不賞。而不賞的原因……還不是那樁梗在父子們心頭誰也不肯讓步的舊案麽……”
秦般若眼波微睨,慢慢點頭,“不錯,靖王的痛處,的確就是當年祁王和赤焰軍的那樁逆案。”
“為了這些逆賊,靖王違逆頂撞了父皇多少次,我數都數不清了,隻不過十多年的放逐之後,父皇老了,不想計較了,靖王學乖了,不再硬頂了,大家把那一頁悄悄翻過,隻藏在心裏,誰都不提。可不提並不代表遺忘或痊愈,隻要找個好機會重新翻出來,那依然是他們兩人間最深的一道裂痕……”
“這果然是個很好的切入點。”秦般若甚是讚同,“不過殿下要重新揭開這道舊傷疤,不能隨意,要一下子全都扯開,越是血淋淋越好。”
“正是因為不能隨意,所以我還沒有想好具體怎麽做。如果現在能出現一個什麽契機就好了……”
秦般若黑水晶般的眼珠轉動了兩下,慢慢道:“契機麽……般若暫未看到,不過有一個人,殿下卻應該想辦法與他聯手……”
“誰?”
“懸鏡使本代首尊,夏江。”
“夏江?”譽王眉尖一跳,“恐怕不行吧……懸鏡司曆來的傳統,都是不涉黨爭的。以前我與太子鬥得那般如火如荼,他也沒有……”
“以前是以前,”秦般若快速道,“您與太子之爭他不插手,沒什麽好奇怪。可現在您的對手是靖王。夏江不是糊塗人,他很清楚靖王與當年赤焰舊人的關係,當然也記得赤焰軍的案子是誰主查的。說輕了,這是心結,可往重了說,那就是仇怨。殿下以為夏江可以視若無睹地看著靖王一步步地接近儲位嗎?他就是再忠,也要考慮考慮自己將來的下場吧?”
秦般若正中譽王下懷,令他不自禁地連搓了幾下手,目光有些興奮。夏江對梁帝的影響力,懸鏡司在各地暗黑的力量,對於目前實力大損的譽王來說,這些就是雪中燃燒的火炭。
“殿下,”秦般若盈盈一笑,斂衽施禮,“如想要暗中試探夏江是否有聯手之意,般若倒可以效力。我有一個師姐,正是夏江的舊識……”
第一百一十五章 風雪
年前的幾天,天氣特別地寒冷,連續數天的大雪,將全京城罩得白茫茫一片。梅長蘇犯了舊疾,總是整夜的咳嗽。自從他咳咳咳地到密室去見了靖王一次後,蕭景琰就不肯再主動來了,不知是因為他本身年關太忙,還是有意讓梅長蘇安靜養病。倒是譽王登門來探過幾次病,言談間依然關切備至,仿佛毫無心結似的,可惜他再怎麽裝都沒用,大家誰都不傻,事情發展到了這個份兒上,梅長蘇也不會再不切實際地幻想譽王仍是一無所察。
“宗主,童路來了。”黎綱今天受命外出,所以前來回報的人是甄平。
“讓他進來吧。”
童路大踏步進來,帶入一股雪氣。甄平是個最細心不過的人,所以立即一把拉住他,讓他在火爐邊先烤烤再過去。
“看起來,今天沒有什麽急報,”梅長蘇笑著指了指桌上,“喝杯茶吧。”
童路搓搓發熱的手,笑著趨前一步,兩大口就把一杯茶喝得幹幹淨淨。甄平笑罵他一聲“飲牛”,便出去忙自己的了。
“十三先生有兩件事命我回稟宗主。”童路知道正事要緊,把嘴邊的茶漬擦擦立即道,“謝玉在流放地近來數次遇襲,都被我們護了下來,現在嚇得不行。另外,夏冬這幾個月出京的行蹤已查明,她是去找謝玉當年的左副將,現任嘉興關守帥魏奇的。可是昨天得到消息,在她還未趕到嘉興關時,魏奇就在半夜離奇死了。”
“死了?”梅長蘇麵色冰寒,“是夏江幹的嗎?”
“大概是……不過還在查實。”
梅長蘇閉上眼睛,微微沉吟。其實謝玉的左右副將雖然算是當事人,但隻是聽命而已,對當年的真相,知道的還沒有自己多,所以死活都不必放在心上。隻不過……當年奔襲絕魂穀,魏奇並沒有去,夏冬如果單單是為了調查聶鋒之事,怎麽會去找他呢?莫非……這位女懸鏡使打算為了屈死的夫君,要把他主帥的整個案子,從頭再調查一遍?而夏江急急滅口,想必還是很看重這位已然起疑的女徒,不願意和她走上最終決裂之路……
隻可惜夏江並不知道,那日在天牢幽暗的監房內,夏冬已經從謝玉口中聽到了最致命的那段口供。
所以無論他再怎麽遮掩,自從他當年狠下殺手時起,決裂就已是不可避免的結局。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梅長蘇將放在腿上的暖爐向上挪了挪,指頭慢慢摩挲著爐套,“告訴十三先生,秦般若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對她……依然不可大意。”
“是。”童路躬身行禮,慢慢退了出去。
他剛走,甄平就端了一碗藥進來,遞到梅長蘇手中,看他苦著臉喝了,又捧茶給他漱口。
“晏大夫的藥越來越苦了,我這幾天有得罪過他嗎?”
“宗主生病,就是得罪晏大夫了。”甄平笑答了一句,將空碗放回托盤上,想了想,有些遲疑地開口道,“宗主,你覺不覺得童路好象……有點變化……”
“嗯?”梅長蘇將含在嘴裏的茶水吐入漱盂中,回過頭來,“我沒注意。怎麽了?”
甄平抓了抓頭,“我也說不上具體的……反正就是比以前匆忙,好象趕時間似的。剛才他出去跟我打招呼時,腳步都不帶停的,跟以前的習慣不一樣,整個人也好象精神了許多……”
梅長蘇想了想,“在我的印象中,童路好象一直很精神呢。”
甄平爽快地哈哈笑起來:“這倒是。我跟其他人說的時候,他們也不覺得童路有什麽變化,看來是我的老毛病犯了,總看到人家看不到的地方。記得剛進金陵見到吉嬸,我就說她胖了,氣得她拿鍋鏟追打我……”
“吉嬸胖了嗎?”
“當然胖了,腰圍起碼又粗了兩分!”
“吉嬸快三尺的腰,粗兩分你就看出來了?”梅長蘇忍不住也笑,“難怪她打你,你明知吉嬸最怕胖的。”
“所以這幾個月我都在討好她。”甄平眨眨眼睛站起來,收拾好藥碗茶杯,“宗主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梅長蘇點點頭,看著他轉身走到門外,突然又叫住了他:“甄平,還是讓十三先生多留意一下吧。你素來細心,有那種感覺應該也不是無緣無故的。”
“是。”甄平躬身領命,想了想又補充道,“宗主放心,不會讓童路察覺的。”
梅長蘇知道甄平是自己身邊最聰明的人之一,有些話不說他也明白,所以隻是微笑頷首,讓他退下了。
室內恢複平寂,隻有爐火烈烈燃燒的劈啪之聲,和飛流正在咬一塊脆餅的咀嚼聲。梅長蘇閉目養了一會神,最終還是忍不住睜眼笑道:“飛流,你再這樣吃法,會吃成一隻小豬的。”
坐在他榻旁小凳上的飛流叼著一塊餅抬起頭,含含糊糊地道:“好吃!”
“當然好吃了,”梅長蘇眸中露出一絲懷念,“她做的點心,我們全都很喜歡吃……”
飛流歪著頭想了想,奔過去將整隻食盒都抱了過來,遞到梅長蘇麵前:“吃!”
“不會吧?你都已經吃了這麽多了?晚飯還吃得下嗎?”
“嗯!”
梅長蘇笑著揀了塊棗泥軟糕放進嘴裏,一抿,還是熟悉的清甜味道。靖王第一次送食盒過來時,原本是婉拒了一下的,可景琰不聽,說是母命不可違,放下就走了。後來差不多每個月都會拿一盒過來,漸漸地竟成了例。
有一次盒內的品種特別的多,大約有十多種不同的點心,所以梅長蘇笑著說:“殿下是不是拿錯了,把自己那份給了我?”
靖王當時想也不想就回答:“兩份都一模一樣,有什麽錯不錯的。”
對於他的這個回答,梅長蘇雖然表麵上十分平靜,但心裏卻忍不住有些發慌。
蕭景琰從來都是一個對吃食不太上心的人,所以他還沒有注意到自從靜妃開始準備雙份點心後,食盒內容發生了什麽變化。但梅長蘇卻不敢說他會不會永遠都注意不到。
因為這份擔心,飛流正在吃的這個食盒帶過來的時候,梅長蘇特意鄭重地請靖王轉告靜妃,以後不要再帶點心給他了,他經受不起。
可是蕭景琰顯然把他的話當成是真正的謙辭,所以還開了句玩笑道:“母妃是珍惜你這個難得的人才,她知道我不會拉攏人,所以替我籠絡你的。”
梅長蘇怕平白地引起他對食盒的過多注意,也沒敢多說,隻笑了笑而已。
好在自晉封以來,靖王的事務一下子加重了很多,他日日從早忙到晚,似乎也沒什麽餘暇去考慮這些小事。
“梅花餅!”*在他腿邊的飛流,低頭翻著食盒,突然冒出一句話。
“哦,我們飛流認得這個梅花餅啊?誰教你的?”
飛流閉著嘴,顯然不願意回答,當飛流不願意回答時,那答案就昭然若揭了。
“好了,你也別再吃了,”梅長蘇忍著笑拍拍他的頭,“去看看黎綱大叔回來了沒?”
“回來了。”
梅長蘇不由一怔,黎綱走時他曾吩咐一回來就直接見他,怎麽會回來了不見動靜?
“他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剛!”飛流又側耳聽了聽,“進門了!”
梅長蘇這才了然,正失笑間,黎綱的聲音已在門外響起:“宗主!”
“進來吧。”
門被推開,黎綱穿了一身藏青色棉衣走進來,肩頭還有未拍淨的雪粒,可見外麵風雪尚猛。
“看你的表情,此行很順利吧?”梅長蘇指了指榻旁的坐椅,“言侯怎麽說?”
“言侯一開始聽說宗主是在為靖王效命,非常吃驚,不過很快就鎮定下來,說了幾聲‘難怪’。我直接向他轉告了宗主的意思,他猶豫了很久,最終提了個要求,希望靖王將來功成時,不要薄待皇後。”
“他提這個條件,倒也沒有為難我。……皇後畢竟是母後,雖有當年舊案的心結,到底不該讓她負主責。一旦靖王繼位,就算隻為了孝禮,也不會刻意薄待她。言侯……果然還是偏向靖王的。”
“是。言侯隻提了這一個條件,就答應了宗主所托,同意趁著年關各府之間走動拜年不顯眼的機會,探聽一些朝臣對靖王的看法。”
“答應了就好。”梅長蘇舒展了一下身子,“言侯本是長袖善舞,極會說話的人,何況閑散在家,不涉朝政,隻有請他出麵,才顯得自然不留痕跡。再說若論起敏察秋毫,善於判斷人的態度,誰也比不過言侯當年的。”
“其實據屬下觀察,言侯隻是對皇上、廢太子和譽王寒心,所以才求仙訪道,但其實對大梁朝局的關切,倒也並未全冷。”
梅長蘇微微頷首,“這是自然的。言侯出身簪纓世家,自己又曾有那樣一段烈烈風雲的歲月,一腔熱血如何能夠全冷?我不能讓人發現與言侯有過多來往,所以以後還是多辛苦你走動了。”
黎綱忙道:“宗主有所差遣,屬下萬死莫辭!怎麽今天宗主說出如此見外客氣的話來,倒讓屬下不安。”
梅長蘇把一隻手放在他肩上,微微用力按了按,不再說話,臉上顯出一絲疲態,向後仰*在方枕上,閉上了眼睛。黎綱想到他病中也要勞心,不由覺得一陣酸楚,忙將臉側向一邊,視線轉動時掃到飛流,見少年已吃得飽飽的趴在蘇哥哥腿上睡著,俊秀的臉上是一派平靜單純,禁不住感覺更是複雜。
“你昨晚後半夜才睡,也下去休息一下的好。”梅長蘇感覺到黎綱並沒有走,又睜開了眼睛,道,“雖然現在暗裏殺機重重,但你也用不著晚上親自守夜。辛苦調教這些子弟是做什麽的?夜裏就交給阿慶他們吧。”
黎綱挑了挑眉,“蘇宅的防衛如何安排,是我跟甄平商議過的,宗主不要連這個也操心。“
“好好好,是我不對,我不管了,就隨便你們吧。”
黎綱黝黑的臉上露出一抹暖暖的笑意,“屬下知道宗主的好意,但卻不想讓宗主多費一絲心力。宗主既知屬下後半夜才睡,想必昨晚也安眠得不好吧?”
“已經好多了,不過多醒了幾次而已。”梅長蘇語調輕鬆地道,“這是時氣,等立了春就好了。你寄給廊州的信裏,不要亂說話。”
黎綱不忍與他辯言,忙低頭應了,看他再次閉目安歇,這才輕手輕腳地退出了門外。
院外仍是風雪狂飄,甄平背對著主屋正站在廊下,聽到開門聲,便轉過頭來。
“怎麽了?臉色這麽黑?”黎綱走過去在他背心上重重一拍,“你這皮實的身板,難道也會凍著了不成?”
甄平垂下眼簾,低聲道:“方才晏大夫跟我說,晚上讓安排一個人守在宗主的房裏……”
“不是有飛流嗎?”
“晏大夫的意思,是除了飛流之外再安排一個,機靈一點的……”
黎綱心頭一陣狂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什麽意思?”
“今冬的天候比去年更烈,尤其這場雪,已下了五天未停。晏大夫今早診脈,發現宗主似有寒毒複發跡象,不得已他下了猛藥,所以接下來的幾天很危險……不過隻要熬過了,就不妨事了。”
黎綱呆呆站了半天,最終摔了摔頭,深吸一口氣,不知是在跟甄平還是在跟自己說道:“沒事,一定熬得過。我看宗主的精神,還是很好的。”
甄平也定了定神,道:“今晚服藥前,得請晏大夫跟宗主說好,這算是閉關養病,這期間他什麽事都不能管,靖王也好,童路也罷,誰都不許見。你我……也要心裏穩得住才行。”
黎綱用力按著額頭,好半天才道:“甄平,幸好你來了……若隻有我一個人,隻怕會更慌……”
“你以為我不慌?”甄平用力拉了他一把,“走,我們到西院好好商量一下,在這裏讓飛流聽見了,反而不好。”
身後的主屋內仍是寧寂一片,大約梅長蘇與飛流都睡得安穩。黎綱和甄平沒有繞走回廊,而是不約而同地直接穿朔風呼嘯的院子,仿佛是想讓那冰寒沁骨的風雪冷靜一下混亂的頭腦。
幸好此時此刻,他們還不可能預見到,那一條驚人的消息,會恰恰在梅長蘇病情最危急的這幾天,傳抵了帝都京城……——
最後再鬱悶一下,太子明明是海姐姐花了一百一十四章的時間,費盡千辛萬苦逼他上了絕路最終拉下馬來的,不是兩句話就倒了啊~~~~再不廢他,他爹就不是刻薄之君,而是恩寬之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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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劫殺
連綿不斷的風雪,在臘八這一天突然停了,天空放晴,陽光金脆,看起來似乎很溫暖。可是積雪深深的京城經過一夜晴空,反而更加幹冷,吸一口冷氣,吐一口白霧,那種冰寒的感覺似乎要把五髒六腑都凍住般,順著鼻腔向內流動。
天氣如此寒冷,又隻有兩天便是新年,所以能不出門的人自然全都窩在了家裏,享受暖暖的爐火與熱騰騰的酒菜。而這個時候還不得不在外奔波的人,也因此顯得更加辛苦和孤寂。
一大早,巡防營的官兵便在規定的時間準時打開了四方城門。每個城門處首班輪崗的四人分別站在兩邊門樓下的位置上,監看出入城門的人流。巡防營在謝玉治下時,軍容原本就不錯,靖王治軍更嚴,無人敢怠慢,所以愈發整肅,雖然站了片刻雙腳就有些凍得發疼,可當班的四人並沒有到處走動跺腳,以此取暖。
冬天的早上人不多,尤其是通向煙瘴之地的西城門,除了幾個出去的,就沒人進來過。到了日上三竿時,這時漸漸有了些人氣,城門旁擺攤糊口的小販們也陸續出來,懶懶地朝著稀稀落落經過攤前的客人們叫賣。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城外天際線處隱隱出現了一隊黑影,向著城門這邊的方向進發。
“那是商隊嗎?”一個守兵伸著脖子看了半晌,“那麽長的隊伍,少見啊。”
“你新來的不知道,”他旁邊的是個本地老兵,立即接話道,“那是運藥材的商隊。咱們大梁西邊除了兩三個州以外,大部分都是高寒地、煙瘴地,可越是這樣的地方越產珍貴藥材。我舅舅就是開藥店的,他說最好的藥都是從西邊運來的,所以常有商隊過咱們西城門。不過後天就三十了,這商隊才剛剛趕到,真是辛苦……”
兩人說話間,遠處的隊伍已越走越近,漸漸看得清車馬和人的服飾了。
“我怎麽覺得……那不象是商隊呢……”新兵盯著瞧了很久,最後還是忍不住委婉地表述了意見,“商隊不會有官兵護送吧?”
這時老兵也察覺出不同,嘴裏噝噝了兩聲,有些意外地道:“真的不是商隊呢……中間隻有一輛車,好象不是裝運藥材的,那個看起來是……是……啊,是囚車!”
當他以很肯定地語氣做出結論的時候,其他守兵也都已看清楚了。正向城門迤邐而來的,是一支押運囚犯的隊伍。不過與平常不同的地方是,押送的官兵前後起碼有三百多人,而被押運的囚車竟然隻有一輛。
到底是什麽重要的囚犯,竟然要這麽勞師動眾,戒備森嚴地押運進京?難道還有人敢攔截官府的囚車不成?
在西城門守兵好奇的目光中,那長長的隊伍終於走到了城樓下。與隊列中披甲執堅的押送官兵不同,走在最前麵似乎是長官的男子,竟然隻穿了一身普通的軟衣便服。這人騎著一匹灰騮馬,身姿修長柔韌,十分勻稱挺拔,頭上雖挽著髻,肩邊卻是散發,兩鬢各有一絡銀絲束入頂髻,扣著一圈玉環。再看他臉上容貌,甚是俊美,雖有些皺紋,但卻難以判斷年紀,氣質上也有一種雌雄莫辯的味道,眼尾高挑的雙眸中,時時露出些邪冷的氣息來。
“啊……”老兵們都已判斷出了來者是誰,全部低下頭,彎腰行禮。新兵不明狀況,但想來能率領這麽大一支押送隊伍,那男子定是位職位不低的大官,急忙也跟著行禮。
隊伍的正中間,便是那輛囚車,雖然大小樣式與普通的囚車基本一致,但仔細一瞧,此車的囚籠竟是熟鐵鑄就,根根鐵條都有半掌來寬,接口都焊鍛得極死。車中犯人蜷在角落裏,重枷重鏈鎖著,滿頭烏黑的亂發遮了臉,根本瞧不清容貌,從他坐的姿勢和包紮布上的浸血可以看出,他左大腿還受了不輕的外傷,不知是不是被捕時與官兵交過手。
金陵的城牆非常厚實,門樓自然也很長,可領頭的那名男子緩緩縱馬走進門樓的陰影中後,卻勒住了馬韁,停了下來。守城的巡防營兵士不敢去問怎麽了,隻能呆呆地看著他。片刻之後,男子冷冷地笑了兩聲,突然揚聲道:“我們可快進城了,進了京都就更沒機會了,要不要再試一次?”
這句話如空中飛來,聽得人滿頭霧水。不過留給守兵們迷惑的時間並不多,隻有少頃凝寂,殺氣瞬間大盛,城門西側的樹林中衝出大約五十來名精壯漢子,俱是勁裝長刀,直撲車隊而來。與此同時,城內大門主道的小攤販們也動作利落地從暗處抽出刀劍兵器,快速組成隊形,其中三四人主攻,其餘的人迂回,切到領頭男子與後邊囚隊之間,似乎打算先把他拖住。馬上男子瞳孔微縮,抬手間兵刃出鞘,使得竟是一柄彎度極大的胡刀,簡簡單單地隨手一揮,光亮與勁氣已直撲來者眉睫,衝向他的人無論是何角度,都覺得鋒刃迎麵襲來,不得已停步自保,唯有其中一名身著赤衫之人似毫無所覺般,身形去勢不變,臨到近前卻突然一晃,眨眼便出現在另一個方位。
領頭男子“咦”了一聲,好象極是意外,臉色一凝,不敢大意,刀勢一收一改,應變甚快,與來者攸忽間已交手數招。
跟赤衫人同時襲向那領頭男子的其他幾人中似有一位是襲擊行動的指揮者,他見赤衫人已成功拖住那領頭男子而且還不落下風,口中立即呼嘯幾聲,帶領城內殺出的人全體衝向囚車,與城外的同伴一起夾擊守衛的官兵。
押運囚車的三百官兵數量雖多,但隻是普通兵士,與這些明顯身懷武功的江湖客們戰力不平衡,一亂就更沒章法,除了囚車四周的數十名精銳仍堅持對戰外,其他人早被幾番衝殺分開,完全顯不得人多的優勢來,不多時劫囚者已有兩人衝到了車旁,可惜囚籠太結實,他們用力劈砍,但劈卷了刀口也劈不開囚籠,隻能試圖駕著整車逃離。
不知是因為有人來相救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囚車中的人犯非常激動,努力拖動著身上的重枷狂搖囚籠鐵條,口中嗚嗚作響,卻說不出清晰的話來,看樣子象是被人塞住了嘴。由於他激動的樣子甚是異常,劫囚指揮者心中一動,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立即大叫一聲:“撤!全體撤離!”
他話音未落,領頭男子臉上已現冷笑。與他笑容裏的冰寒之氣同時彌漫開來的,是城牆頂上突然現身的近百名硬弓手所帶來的死亡氣息。囚車就停在城門之外數丈之地,圍在四周的劫囚者除了幾個隱在門樓底下的以外,幾乎全都在城牆上弓手森森利箭的射程之中。雖然在接到撤離指令的那一瞬間大家已立即結束攻擊全速逃離,可人的腳程又如何快得過迅如流星的飛羽?刹那之間,破空之聲、慘叫之聲交相響成一片,帝都城外已成屠戮獄場。縱然是身懷武技的江湖人,但除非是絕世高手,否則亂箭之下也隻能當活靶,區別隻在於能抵擋多久,能逃開多遠。
數輪箭雨後,劫囚的眾人中隻有大約一半的人在同伴的拚死掩護下逃入了城外密林,雪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屍體,有的竟被射成刺蝟一般,殷殷血流將積雪都浸成了黑色。麵對如此慘況,指揮者兩眼都紅了。不過他顯然是個心誌堅韌之人,轉念之間已控製住了自己幾欲發狂的心緒,喝令從城內衝殺出去,受挫後僥幸退回城門內側的十幾人快逃。可是敵手並非尋常之人,城樓上有伏兵,城內又豈會沒有?從幾處巷口湧出的上百名官兵眨眼便形成了一個厚實的包圍圈。從他們統一的兵刃樣式和灰質皮甲的服裝上來看,分明是懸鏡司麾下的精銳府兵,一個個如狼似虎,氣勢洶洶地等待著上峰下令。
可是在這關鍵時刻,官府這邊的那位領頭男子卻遲遲沒有聲音,倒讓人有些意外。
從一開始到現在,無論戰局如何偏轉,有一個人絲毫沒有受到周邊情勢急劇變化的影響,那便是在與領頭男子交手的那位赤衫人。他隻是專注地、認真地打著,領頭男子的高絕武功似乎令他十分滿意,呆板麵容上那雙黑冷的眸子閃爍著爭勝的光芒,出手也毫不留情,此刻正戰至酣處,逼得領頭男子不得不全力抵擋,為保氣息不亂,根本不能開口說一個字。
如果能讓赤衫人擒住領頭男子為質,情勢當然又會轉折,不過劫囚指揮者眼力很準,一下子就看出想要達到這個目的,隻怕還很要打上一陣子才行,而懸鏡司的府兵又不傻,領頭男子雖開不了口,但他們也不會一直這麽呆呆站著,沒過多久就會反應過來,主動發起攻擊。所以快速閃念考慮之後,他立即大聲道:“好孩子,我們要回去了,過來撕條口子!”
聽說要回去了,赤衫人眸中神情有些不高興,不過他最終還是聽了話,返身縱躍,鬼魅般地變換了攻擊對象。其實在聽到指揮者的話時,那領頭男子已做了準備,十分功力使了十二成,沒想到還是被對手輕輕鬆鬆就脫離了戰局,幾乎是轉身就走的,毫無凝滯狼狽之感。由於沒有料到會有如此高級別的人出手,又想多抓幾個活的,城內的伏兵中沒有設弓手,盡管他們比普通兵士戰力更強,但赤衫人的武功連領頭男子都奈何不得,衝殺過來時幾乎勢不可擋,而被圍著的十幾人個個也已殺紅了眼,絕處掙命自然更是拚盡全力,不多時竟真的被他們將包圍圈撕開了一條裂口,逃了好些人出去。
不過雙方的力量實在對比懸殊,雖然逃了一些,但領頭男子也親手擒住了三四個人,交於手下押走。他知道那赤衫人武功太高,追上去也沒有用,所以幹脆叫人不要理他,自己全力追蹤那名已逃入城中小巷的指揮者。
金陵城中的路巷並不算特別複雜,除了城中心臨河的那一片外,大多方方整整呈阡陌狀,領頭男子順著血跡一路追尋,有幾次幾乎已可以看到逃亡者的身影,可是翻過一處斷頭牆後,血跡突然沒了,大概對方查覺到了自己正在滴血,做了處理。此時麵前有兩個差不多的路口,分別通過不同的兩個街坊,領頭男子靜靜地判斷了片刻,冷冷一笑,快速追向左方,從一條兩麵都是院牆的小徑穿過,一下子就衝到了大路路麵上。不料恰在這時,一輛馬車從右邊飛駛而來,雙方速度都不慢,差一點就撞在一起,領頭男子反應奇快,扭腰躍起,縱到了路沿另一邊,而馬車車夫也猛勒馬韁,硬生生地將車停了下來。
“怎麽回事啊?”車廂裏的人大概被這突然的一停弄得跌倒,氣呼呼地一麵探出頭一麵抱怨道,“大過年的,誰這麽橫衝直撞啊?”正說著,他的視線已落在領頭男子的身上,頓時一呆,失聲叫道:“夏冬姐姐,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領頭男子聳了聳肩,瞟了他一眼。
“呃……”車中人抓了抓頭,擰緊了眉心,想想又試探著叫了一聲,“夏秋哥哥?”
瞟過來的那一眼變成了一瞪,而被瞪的人則長長舒了一口氣,埋怨道,“早說嘛!秋兄你這個毛病可真不好,幹嘛非得要扮成跟夏冬姐姐一模一樣的?很嚇人你知不知道?”
“我說小津,我這可不是扮的,是長成這樣的好不好?”夏秋走過來,在言豫津肩上捶了捶,“一年多不見,長結實了呢。”
“臉是天生長的沒錯,可你這頭發呢?這兩絡白的不是你故意染的是什麽?”言豫津與夏秋的關係顯然更親密,沒有絲毫畏懼感,說話也大聲大氣,“你這個到底是怎麽弄白的?我試了好多種染料,全都不行啊。”
“先不說這個了,”夏秋邪邪地笑了一下,突然湊至言豫津麵前,緊緊盯住了他的眼睛,“你先告訴我,剛才有沒有看到一個身上帶傷的人從附近過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危局
“身上帶傷的人?”言豫津伸著頭左右看了看,“什麽人啊?”
“你到底看沒看見?”
“我剛才在車廂裏啊,”言豫津拍了車夫一下,“你看到了沒?”
車夫搖搖頭。
夏秋微微蹙起眉峰。難道追錯了方向?否則言府的馬車絕對應該碰到那個逃亡者的啊,除非……
“小津,你這是去什麽地方?”
“我回家啊!我老爹喜歡吃滿庭居的醬肘子,當人家兒子隻好一大早爬去買,去晚了就沒了。”言豫津嘀嘀咕咕地抱怨,“真是的,我爹既然那麽喜歡道士,幹嘛不學人家吃素?”
“買到了嗎?”
“買了三個呢!”言豫津探身從車廂裏拽出一個大食盒,“夏秋哥哥要不要分一個?”
夏秋也是很愛美食的,一嗅就知道的確是滿庭居每天早上限賣一百個的醬肘,淺淺一笑,搖頭道:“我還有事呢,你這個孝順兒子快回去吧。”
“等等等等,”言豫津向前一撲,一把揪住轉身準備離開的夏秋,眨著眼睛問道,“秋兄在追什麽人啊?欽犯嗎?犯了什麽事?”
“真是的,”夏秋屈起手指用力在他頭上敲了敲,“你怎麽這麽好奇啊?從小到大就沒你不感興趣的事!你再不回去肘子就涼了,當心你老爹打你屁股!”
“嘿嘿,”言豫津扯開嘴角笑,“我小時候我老爹都沒打過我,現在更不打了,要說我從小挨的打,那可都是夏冬姐姐打的。她還沒回來嗎?”
“沒有。不知道她在外麵查什麽。”提起雙胞妹子,夏秋略略有些心煩意亂,再加上雖沒擒到指揮者,但還是有許多事情在等待處理,所以不再多耽擱,順手拍了言豫津一下,轉身走了。
言豫津眼看著他走遠,這才吩咐了車夫一聲“快走”,自己重新縮回車廂,將厚厚的車簾放下。
這是一輛四輪馬車,廂體非常寬闊,*裏堆著大把大把的蠟梅,一個人就蜷在這堆蠟梅之中,見言豫津進來,便移開花束,半立起身子,拱手道:“多謝言公子相救。”
“不客氣,我也沒冒什麽風險,剛才要是被秋兄發現了,我就說是被你脅持的,他不會對我怎麽樣的,”言豫津一派輕鬆地聳聳肩,“再說了,你家主人好歹也送過我爹一個好大的人情,算是還他一點吧。”
逃亡者微微有些吃驚,忙道:“言公子是不是有些誤會了?我不明白您指的是什麽……”
“黎大總管不必掩飾,”國舅公子淡淡一笑,“雖然你易了容,但你手腕上那個刺青我還記得……對了,你的傷不要緊吧?幸好我買了半車的梅花,否則這滿身的血氣就瞞不過秋兄了。”
“不要緊,隻是皮肉之傷。”黎綱定了定神,“言公子請在鄰近的街口找個僻靜處把我放下吧。”
“好。”言豫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用隨意的語氣問道,“蘇兄不是病著嗎?怎麽還有心力策劃與懸鏡司的衝突?”
黎綱低下頭,默然半晌方道:“如果我說今天所發生的事宗主根本不知道,言公子信嗎?”
言豫津想了想,坦白地道:“不信。”
“但是他真的不知道。”黎綱抬起頭,目光炯炯,“今日公子相救之恩,在下日後一定會報,可此事與我家宗主無關,請公子見諒。”
言豫津凝目看了他半晌,突然放聲大笑,“你緊張什麽?我又不會拿今天救你的事去找你家宗主兌換人情,就是你,我也沒鬧著要你報答啊。其實不管你們與懸鏡司之間是因為江湖恩怨也好,朝局紛爭也罷,都與我無關,要是你覺得我問的太多,不回答也就是了,放心,我雖然好奇心重,但人家不願意說的話我是不會苦苦相逼的。”
黎綱知道這位國舅公子表麵紈絝,實際爽闊,故而並不贅言,隻拱手為謝。馬車繞行到距離蘇宅比較近的一處暗巷,言豫津先下車四處察看了沒有異狀,一擺手,黎綱快速躍出馬車,順著巷道去了。
這次以劫囚為目的的行動算是完全失敗,不僅想救的人沒有救出,而且死傷慘重,幸好懸鏡司府兵有限,沒有巡防營的準許和配合也不能擅自發動全城搜捕,逃離現場的人才僥幸贏得生機。黎綱雖然暫時還不能確認最終的損失,但回到蘇宅一看甄平的臉色,也知道情況不妙。
“飛流回來了嗎?”第一句話,先問這個。
“早回來了。”甄平扶住同伴進屋坐下,命人拿水拿藥。
“他沒跟宗主說什麽吧?”
“宗主還睡著呢。不過看飛流的臉色大不高興,我哄了半天,也不知有沒有效果。”
黎綱重重的閉上眼睛。這次帶飛流出去,是哄他說有個高手可以讓他挑戰,所以少年很開心,結果雖然夏秋算是高手,可打到一半就走了,難保飛流不跟梅長蘇抱怨黎大叔騙人。
“現在怎麽辦?”甄平也跌坐在一旁,似在問他又似在問自己,“沿途襲擊了三次,也沒把人救出來,如今押進了懸鏡司的大牢,救人更是難上加難……隻怕宗主那邊,怎麽也得如實稟報了……”
“晏大夫怎麽說?”
“他讓我們再撐兩天……”甄平正說著,突聽院中有聲響,忙站起身,“好象是衛夫人來了。”
話間未落,屋門便被推開,一條纖美的身影隨即飄進,青衣長裙,容色清麗,竟是潯陽醫女,曾經的琅琊美人雲飄蓼。她一進來便急匆匆地道:“聽說黎大哥回來了?”語音未畢,已看到黎綱傷痕累累,不由粉麵一白,幾欲下淚,忙忍住了,柔聲詢問:“黎大哥,你受傷了?不要緊吧?”
見雲飄蓼明明心急如焚,卻仍能忍耐著先關心他的傷勢,黎綱也有些感動,忙道:“我不妨事的,隻是對不住衛夫人了,衛崢將軍……沒能救出來……”
其實一見黎綱的情形,雲飄蓼就已預料到這次隻怕仍然無功,但聽他明明白白一說,仍不免心痛如絞,強自穩了好久的心神,方顫聲問道:“那你看見他了嗎?他……他可好?”
“衛夫人放心,一時性命無礙。”黎綱歎了一口氣,“隻不過,這一進城,衛崢會立即被關押進懸鏡司的大牢,以他赤焰逆賊的罪名,隻需稟知皇帝一聲,根本不需再審判,隨時都可能被處死,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雲飄蓼隻覺得雙腿一軟,一下跌坐在椅上,喃喃道:“除了硬劫以外,就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若論財力,西越藥王穀名列琅琊富豪榜第七,衛崢畢竟當了素穀主八年的義子,這些年更是由他一人在管事,義父他老人家一定願意拚盡財力相救的,再加上我們潯陽雲氏,你們江左盟……難道我們聯手,就買不下衛崢一條命?”
“如果衛崢將軍是被其他人發現的,或者還有周轉。可是懸鏡司夏江……不是好對付的人啊。藥王穀和雲氏財力再厚,也隻是地方富豪,所謂富可敵國,不過說說罷了,這世上,還有什麽敵得過朝廷的勢力,敵得過赫赫皇權?曾排琅琊榜第三的黎南花家,不就是因為自恃財厚,和譽王爭一塊風水地產,生生拖進人命官司裏敗落的嗎?”甄平算是在場的人中比較冷靜的,沉聲分析道,“現在已不僅僅是衛崢一條命的事了。懸鏡司的胃口到底有多大我們還沒有弄清楚,夏江抓到了衛崢將軍,就可以順勢指控藥王穀和雲氏窩藏叛逆,隻怕難免有一場大風波。而且這次押運衛將軍入京,一路上遠遠避開了江左十四州,讓我們的行動受到很多限製,看來夏江也有些懷疑江左盟與赤焰舊部之間的聯係了。”
“這倒未必,”黎綱搖頭道,“衛崢將軍素來與江左盟沒有直接的關聯,夏江抓捕衛將軍,實際上是對付靖王的,現在宗主在為靖王效力已是很多人心知肚明的事了,夏江將江左盟當作敵方的來對付是理所當然的,倒不一定說明他察覺到了衛將軍與宗主之間還有直接的關係。”
甄平沉思了一下,也同意道:“沒錯。我們江左盟隱藏了十幾年的真麵目,是不會那麽容易被人發現的。幸好這次城門劫囚又事先考慮到可能會失敗,所以啟用了金陵周邊暗舵的兄弟,他們所知有限,即使被捕也牽連不深。隻是……如今這個局麵,已不是我們幾個人所能控製的,宗主病的這麽重,難道真的要去稟告他嗎?”
黎綱跺跺腳道:“要是這時候藺公子肯來金陵坐鎮幾日的話,就根本不需要在這節骨眼上讓宗主勞心了,可偏偏他在大楚玩的開心,遠水救不了近火。”
甄平也有些無奈地道:“這有什麽辦法,藺公子並非我們赤焰舊人,他加入江左盟隻是為了好玩罷了,高興了做一點事,不高興了誰也管不著他,我想他的底細,估計也隻有宗主才知道吧。”
黎綱正要接著說什麽,轉眼看見雲飄蓼此時已無語淚垂,體諒她心中憂急,俯下身安慰道:“衛夫人,你別傷心,現在還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宗主一定會有辦法的。”
雲飄蓼立即搖頭道:“我去看過梅宗主的脈象,現在不能驚擾他。雖然我有很多事情還不知道,但我知道對衛崢來說梅宗主有多重要。再說除了是衛夫人以外,我還是個大夫,沒有一個大夫會在病人病勢如此沉重的情況下,還讓他加驚加憂、勞心勞力的……”
聽她這樣一說,黎、甄二人都有些黯然。從林殊十六歲可以擁有自己的“赤羽營”時,衛崢就一直是他的三名副將之一,也是唯一一個從火場中九死一生活下來的。他的被捕對梅長蘇的衝擊有多大,可能帶來的後果有多嚴重,大家心裏都清楚。可是這件事實在發生得太讓人猝不及防了,懸鏡司從拿人到押運入京不過半月的時間,江左盟接到藥王穀的消息後中途匆匆組織起來的兩次劫囚行動都因時間倉促、籌備粗疏而失敗,今天乘他們入城前豁出去最後一次,連飛流都帶去了,結果還是在人家早有防備之下無功而返。
正當三人一籌莫展之際,甄平在飛流一回來時就派出去的探子匆匆奔了進來,報說現在城中的情況。雲飄蓼知道他們有要事商議,自己主動回了後院。黎甄雖沒有要瞞她的意思,但也不想讓她過多憂思,故而也沒有挽留,兩人帶了探子進入內室,細細查問。
這名探子是甄平親自調教的,十分機靈得用,探回來的消息也頗抓得住重點。據他回報,參與行動的近百人,除了當場戰死了三十多個以外,被捕了八名,其餘的或逃入城外山林,或被接應掩藏,暫時不致於有被捕之憂。夏秋大概也對這些非高層之人不太感興趣,並沒有大肆追拿,而是很快收拾場麵,帶著衛崢等人回懸鏡司去了。
“兄弟們有人收屍嗎?”黎綱心痛如絞,忍淚問道。
“有,那畢竟是城門,京兆衙門很快就來人處理了,我們派人追蹤了一下,都送進義人莊了。黎總管放心,會讓他們入土為安的。”
甄平也拍著黎綱的肩膀道:“撫恤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來辦吧。你振作一點,現在十三先生被迫隱身,妙音坊也關了,城裏的分堂暗口,消息渠道,都要*我們兩個重新去整合。就算沒有衛將軍的事,現在也是多事之秋啊。”
黎綱深吸一口氣,歎道:“說起妙音坊,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童路會背叛……”
甄平麵色清冷地道:“他是真的叛了,還是僅僅被人脅騙,現在還無法定論。不過好在十三先生反應快,一發現童路失蹤,立即遣散手下分頭隱身,才讓官府在妙音坊撲了個空,隻是好多兄弟姐妹因此暫時不能活動了……”
黎綱點著頭,在室內踱了幾步。他現在最憂慮的事情並不是童路的失蹤。這個傳遞消息的小夥子並不了解江左盟最核心最致命的機密,就算背叛,也不過供出十三先生的所在,以及曾經向梅長蘇傳遞過哪些情報而已。現在十三先生已順利脫身,當初傳遞的好多情報也已過時,梅長蘇暗中相助靖王的秘密更是早就不是秘密,所以童路會帶來的損失畢竟是有限的,目前最棘手的問題,依然是如何搭救身份暴露,且落入懸鏡司之手的衛崢。
“黎兄,”甄平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眸色也變得深沉了幾分,咬牙道,“雖然宗主同意閉關養病,一應事務可以由我們裁度著處理,但現在情勢嚴重至此,我們真的能夠繼續這樣支撐,而不稟知宗主嗎?”
黎綱雙眉緊鎖,默然良久,剛抬起頭想要說話,內室的門突然從外麵被人一下子推開,飛流挺秀的身影出現在門外,揚著下巴,聲音清亮地道:“叫你們!”
第一百一十八章 聞訊
從偏院走到梅長蘇所住的主屋這一路上,黎綱數番試圖從飛流嘴裏打聽出宗主為什麽召喚他們,可飛流似乎還在生他的氣,有時不理,有時雖回答兩句,答案卻如天外飛仙,讓人不知所雲。
到了主屋,推開房門看過去,梅長蘇並不是獨自一個人在室內,也沒有躺在床上。他半*在南麵藕色紗窗下的一張長榻上,裹得圓圓鼓鼓的,隻有兩隻手臂露在外麵,衣袖還都高高挽起,晏大夫正俯身凝神為他收針。
“多謝了。”等最後一根銀針從臂上拔下後,梅長蘇放下衣袖,笑著道謝。他白天精神一向還不錯,不似一個病勢凶危之人,隻是一到了晚上,便會心口火燙,四肢冰冷,常常有接不上氣,暈厥咯血的險情。不過經過晏大夫的悉心調理,最嚇人的關口勉強算是已熬過去了。
“宗主,你召我們來嗎?”黎綱靜候晏大夫收好藥箱,方才邁步上前,輕聲問道。
“嗯。”梅長蘇指指身側的凳子,“你們坐吧。”
黎綱和甄平心裏都有些七上八下的,互相對視一眼,什麽話也不敢多問,默默坐下。
“你們跟我說實話,”梅長蘇的目光靜靜地平視著前方,聲音還有些虛弱,“衛崢是不是出事了?”
他一下子問到事情的重點上,兩名下屬都禁不住彈跳了起來。
“飛流說,宅裏住進來一位衛姐姐……”梅長蘇抬手示意兩人稍安,“我想了想,沒有其他姓衛的女子可以得到你們的準許住進來,唯一想起的就是衛崢的妻子了。”
“的確是衛夫人來了,”甄平低聲道,“因為宗主在養病,所以我們沒有……”
“就算雲飄蓼沒有與衛崢同行,獨自到京城來,她既然住進了蘇宅,就不應該不來見我……”梅長蘇的目光柔和地落在甄平的臉上,“她不來……是因為你們不想讓我知道她在這裏,對嗎?”
黎綱與甄平一齊低下了頭。
“你們放心,”梅長蘇的語調很輕,但卻很平靜,“我知道自己現在身體狀況不好,不宜激動。但讓我這樣瞎猜也不是什麽好事吧?衛崢到底怎麽了,你們盡管告訴我,我也不至於一擊就碎。”
說到這裏,他微微喘息了起來,咳嗽幾聲,閉目又凝了凝神,才又重新睜開眼睛,看著兩名尚有些猶豫的下屬,緩緩問道:“飛流說衛姐姐沒有戴孝,至少說明衛崢還活著……他是不是……被緝捕了?”
黎綱的手放在膝蓋握緊又放開,如此反複了幾次,方道:“是。他於半月前被捕。”
梅長蘇的嘴唇輕輕顫抖了一下,視線落在前方的書架上,沉默良久。
“宗主……”
“沒關係……你們從頭細說吧。”
“是。”既然開了頭,黎綱也不想讓梅長蘇勞神一句一句地問,當下詳詳細細地將懸鏡司夏秋如何猝然設伏捕人,江左盟如何得到消息,如何途中兩次搭救未果,雲飄蓼如何入京,他們又怎麽策劃城門劫囚最終失敗等等,前因後果一一敘述,說到最後,又安慰了一句,“衛將軍看起來傷勢不重,請宗主放心。”
梅長蘇原本就麵色雪白,聽了這番話後神情倒無什麽大變,隻是呼吸略為急促,有些咳喘。晏大夫過來為他推拿按撫了幾下胸口,又被他慢慢推開。
“還有呢?”
“宗主……”
“京裏還有什麽別的事件發生嗎?”
黎綱和甄平又對視了一眼,後者將身子稍稍前傾了一點,努力用平緩的口氣道:“倒沒什麽大事,隻是上次跟宗主提過童路有些異狀,沒想到竟是真的……譽王那邊大概察覺出妙音坊是聽宗主號令的暗堂,派了官兵去查抄,幸而十三先生見機得早,大家都撤了出來,現在隱在安全之處,沒有傷損。”
“梅宗主該吃藥了。”晏大夫又挑在這時過來打斷,捧了粒顏色丹紅的丸藥給梅長蘇服用,之後又盯著他一口口啜飲完一杯滾燙的薑茶藥引,這一岔神,等梅長蘇重新開始考慮目前的危局時,情緒上已平靜了好些。
“聶鐸那邊可有異動?”喝完藥,梅長蘇第一句話就是問這個。
黎綱愣了愣,答道:“暫無消息。”
“立即傳暗語信過去,命他無論聽到什麽訊息,都必須留在雲南郡府,不得外出。”
“是!”
梅長蘇停頓了一下,神色略有感傷,“當年赤焰軍英才濟濟,良將如雲,可現在幸存下來的人中有些名氣,容易被舊識認出的也隻有衛崢和聶鐸了……不過為防萬一,叫廊州那邊的舊部,無論當初階位如何,都暫時蛩伏,不得輕動。”
“是!”
“你們兩個……”梅長蘇的目光又轉向身側的黎綱和甄平,正要說什麽,兩人突然一起跪下,甄平哽咽著道:“我們兩人都是孤兒,自幼就長在赤焰軍中,當年也隻是小小的十夫長,十多年過去,形容多多少少有些變化,不會有大人物認得我們的,請宗主不要在這個時候將我二人斥離!”
梅長蘇也知他二人並無家人故舊,又是無名之輩,被指認出來的可能性極小,所以當初才會帶著他們公開露麵,至今也沒出現什麽狀況。再說如今多事之秋,也確實離不開他們的匡助,當下歎息一聲,無奈地叮囑道:“你們兩個也要小心。”
“是。”黎甄二人鬆了一口氣,大聲應諾。
這時關著的房門突然砰砰響了兩聲,一進院子就不知所蹤的飛流在外麵很有精神地道:“來了!”
“飛流什麽時候學會敲門了?”甄平怔了怔,上前一打開門,外麵站的卻不是孩子般的少年,而是雲飄蓼。
“衛夫人請進。”梅長蘇溫言道,“黎大哥,搬個座兒。”
雲飄蓼迤邐而進,到梅長蘇麵前福了一禮方坐下,柔聲道:“梅宗主命飛流相召,不知有何吩咐?”
梅長蘇看著這個堅強美麗的女子,就如同看著霓凰一般心中憐惜,“衛崢出事,真是難為你了。”
雲飄蓼眸中微微含淚,又被她強行忍下,搖頭道:“衛崢藏身藥王穀這麽多年都安然無恙……是我雲氏門中出了敗類,才連累了他……”
“雲氏家族藤蔓牽繞,出一二莠腐之輩也難盡防。比起你多年為他苦守之情,他為你冒冒風險出來相認又算得了什麽?”
“可是現在……”
“現在人還活著,就有辦法。”梅長蘇神態虛弱,但說出話來卻極有根骨,目光也異常堅定,“衛夫人,你可信得過我?”
雲飄蓼立即站了起來,正要說話,梅長蘇又微微一笑,打斷了她,“衛夫人若信得過我,就立刻回潯陽吧。”
黎綱衝口道:“宗主,潯陽雲氏現在已被暗中監圍,隻等京城有令,便會動手的。衛夫人此時回去,不是正中懸鏡司的埋伏嗎?”
“沒錯,衛夫人一回潯陽,必然被捕無疑。”梅長蘇神情清冷,眸色深深,“但被捕,並不等於定罪,而潛逃,才是自承有罪。我知道被定罪後逃亡的滋味,不到絕境,不能選這條路。再者就算衛夫人能逃脫,雲老伯呢?偌大的雲氏家族呢?窩藏逆犯是可以株連的,你一逃,這潑天的罪名可就坐實了,如果懸鏡司拿了雲老伯為質,到時你是投案還是不投案?”
雲飄蓼花容如雪,喃喃道:“那梅宗主的意思是……先束手就擒,然後再鳴冤?”
“是。衛崢是十三年前的逆犯,可你們成親隻有一年多,天下共知,說雲氏存心窩藏,情理不通。你大可以申辯說隻知他是藥王穀當家,不知他是逆犯,除了雲家去告密的人有份告詞以外,懸鏡司也證明不了你們早是舊識。大戶人家內鬥是屢見不鮮的事,你是長房獨女,要說他們為了爭產,不知從哪裏發現衛崢真實身份後借此誣告,是很講得通的。潯陽雲氏並非普通人家,朝中顯貴有多少人受過令尊與你的惠澤,你比我清楚,隻要有人首倡求情相保,便能趁機造出喊冤的聲勢來。雲氏行善多年,民間人望與口碑可以依持,皇帝陛下對你們也很有好感,如果懸鏡司沒有確鑿證據可以反駁你們的申辯,這藏逆的罪名不會那麽容易扣得下去。隻不過……雲氏脫罪有望,可是你本人……”
雲飄蓼點點頭,心裏很明白他的意思。雲氏醫善世家,名望素著,罪名不坐實很難被株連,但是對自己本人而言,無論如何都已是衛崢的妻子,就算事先不知道他逆犯的身份,現在也已算是犯婦。
“我想現在衛崢最擔心的,就是怕連累了你,就算為了他,你也千萬不要口硬,一定要咬口說自己不知情,那麽縱然再被牽連,也會輕判。隻要保了命,出了懸鏡司的牢獄,自然會有各方照應,不會讓你受太多苦楚的。”
“梅宗主放心,”雲飄蓼淡淡一笑,“我不是嬌養女兒,不怕受苦。隻要能有再與衛崢相會之日,什麽苦我都能受。不過……即使雲氏僥幸逃過此難,藥王穀那邊……”
“藥王穀我倒不是特別擔心,”梅長蘇笑了笑,“素穀主不是等閑之輩,自保之策他還是有的。西越煙瘴之地,崇山峻嶺無數,素穀主既可入朝堂鳴冤,也可藏身於雨林,看他自己怎麽選擇吧。總之懸鏡司想端掉藥王穀,恐怕沒這個力量,最多封了它貨運藥材的通路,將整個藥王穀困在山中罷了。”
“封困?”雲飄蓼還是有些心驚,“那豈不是……”
“沒關係,藥王穀是什麽家底,困個三四年的無妨。再說西越之地是懸鏡司熟還是人家素穀主熟?封幾條主路罷了,全封談何容易。”
雲飄蓼長舒一口氣,道:“這樣就好,義父不受大損,衛崢也不至過於愧疚了。”
“黎綱,你去做一下準備,派人在今天黃昏宵禁前將衛夫人護送出城。”
“是!”
“衛夫人路上千萬要小心,你在其他任何地方被捕,懸鏡司都可以說你是潛逃落網,隻有回到了雲府,才沒有話說。”
“對啊,哪有潛逃的犯人,在風頭上潛回自己家裏的。”黎綱笑道,“一路定會安排妥當,衛夫人放心。”
“另外你要注意一點,衛崢是在貨運藥材的路上被捕的,之後便押運入京,並沒有公開宣布他的罪名,你回雲府一旦被捉拿,一定要當作連自己為何被扣押也不知道的樣子,沒有人當麵告知你衛崢的逆犯身份之前,你隻知道他是素玄,其他的一概不知,明白嗎?”
“多謝梅宗主指點。”雲飄蓼起身行禮,又說了幾句保重身體之類的話,便跟著黎綱等人一起退出去了。
他們一出去,飛流就飄了進來,手中抱著一束灼灼紅梅,把最大那個花瓶裏供的兩天前的梅花扯出來,將新折的這束插了進去。
梅長蘇凝目在皎皎花色中看了半晌,突然想起來,“飛流,我們院中應該沒有紅梅花吧?你從哪裏采的?”
“別人家!”飛流理直氣壯地回答。
梅長蘇本是心中沉鬱,憂悶疼痛,竟也被他逗得哭笑不得,又咳了一陣,召手叫飛流過來:“飛流,你到密室裏去幫我敲敲門,然後稍微等一會兒,如果有人來,再來扶我進去,好不好?”
飛流歪著頭問道:“水牛嗎?”
“是靖王殿下!”梅長蘇板起臉,“說了多少遍了,怎麽不聽話?”
“順口!”飛流辯解道。
“好了,不管順不順口,反正以後不許這樣叫了。快去吧。”
少年輕快地轉過身子,一眨眼,便消失在了簾緯之後。
第一百一十九章 廷辯
今天的分割線一定要看,不可以跳過,看過之後不看更新也可以,因為隻更了一點點,情節基本沒向前動彈~~
這裏主要想向各位讀者說明一下近期的寫作計劃與一些需要大家體諒配合的事項。
首先近來更新變慢,並非我在存稿,而是由於四五月份的外出計劃實在太多,除了節前那一次以外,七天假期中也完成了短途旅行兩次,五月下旬還會因公事出國半個月。頻繁出差的後果就是工作會積壓起來必須加班完成,以至於整個五月我都不能安心寫稿。
因此,原本與編輯討論的上架準備也相應地延後(當然,以本書目前慘淡的收藏來看未必真的能成功上架,就算勉強上架也多半仆街~~~嗬嗬~~~),我很羞愧自己不是那種才氣橫溢的作者,寫作速度慢而耗時,思路斷了也很難續上,為了不過多降低本文的質量,請容許我暫停更新至月底回國。
不過大家放心,在沒走之前,我不管再忙也一定不會玩的。我會利用這段時間修改前文中的BUG和前後設定不一致的地方(這個還要拜托大家幫忙找哦),同時對不滿意的章節進行大修。這裏要提醒大家的是,按起點的程序,舊章修改也會在書架上顯示為已更新,所以請大家小心,如果顯示更新的章節是118章以前的,那就是我在修文啊,不要飛速地衝過來發現沒有更新後罵我騙人,海姐姐很小氣,每次被罵都會鬱悶很久的~~~
請支持了我這麽久的各位書友們再多堅持一下,不要因為這個殘破的五月對海姐姐失望,至少也要等到兒童節我回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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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飛流當天並沒有在密室中等到靖王,因為蕭景琰根本不在府中。西門發生的那場血鬥,城防營雖然事先不知情,但也不至於事後還象瞎子一樣。很快,靖王便接到了關於懸鏡司押運重犯進京,在城門口遇襲的報告。不過由於懸鏡司直屬禦前,自成體係,常常不通知相關府司自行其事,靖王一開始並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隻是吩咐巡防營統領歐陽激留心,如果懸鏡司要對劫囚失敗後逃匿的案犯進行圍捕,那麽除非有明旨,否則必須通過巡防營來協調行動,不得隨意擾民,之後靖王便出門探望重病垂危的皇叔栗王去了。與當初默然無寵時不同,蕭景琰如今的身份與以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到栗王府探病的其他宗室朝臣們見了他無一不過來寒喧,應酬盤桓了一番後,已是午後。這時歐陽激來報,說是懸鏡司方麵沒有任何聯絡,但也沒有擅自在京中進行搜捕,倒象是對逃逸的案犯不放在心上,反而集中大部分府兵,重重封鎖看守新押進城的那名重犯。
到這時靖王心中才升起一點點疑慮,細想了半日,也想不出那名重犯可能與近來什麽事件有關。但他素來與懸鏡司有隙,知道派人去問也是自討沒趣,再加上今年年尾祭典由於沒了太子,很多儀程都變了,梁帝命他與譽王雙親王陪祭,他又跟譽王不同,多年沒有進入朝堂高層,很多這方麵的禮儀都不太熟悉,請了繼任的禮部尚書柳暨親自在內書廷教習他,現在正是最忙的時候,因此盡管疑惑,到底沒有去深查,叮囑歐陽激繼續追探消息後,便進內書廷去了。
修習了近一個時辰的禮儀,靖王雖然一點都不累,可柳尚書六十多歲的老人已經氣喘籲籲。他是中書令柳澄的堂弟,出身世族,朝中一向人望不低,對所有的皇子從來都沒有差別待遇過,靖王也從未曾特意籠絡過他,隻是此時體諒老者體衰,便借口要請教曆朝典章之事,請他坐下歇息,沒料到聊來聊去,竟聊得十分投機。
其實這裏靖王占了一個便宜,那就是他素來給朝臣們的印象都是決毅冷硬,隻諳武事,不曉文治的。但事實上靖王幼時在宮中受教於母親與宸妃,稍長後又由皇長兄祁王親自教養,底子並不薄,隻不過當年被那個飛揚任性、英才天縱的赤焰少帥林殊蓋了全部的風頭,從來沒有引人注意過罷了。祁王逆案發生後的十來年,蕭景琰確實對朝堂產生過極為厭惡的情緒,因而被父皇也被他自己放逐在外,有所荒廢。但不管怎麽說,他也曾是宿儒執教,名臣為師,與林殊同窗修習,且功課不錯的人,如果隻是簡單地以武夫來評定他,自然不免在深交後驚詫意外。
聊到近晚,靖王才離開內書廷,在宮城外湊巧遇到了蒙摯,順便問他知不知道懸鏡司抓捕來的是何人,蒙摯根本毫不知情,兩人隻交談了兩三句,便各自散了。之後靖王便直接回到了自己的王府。可惜就在他進臥房的前一刻,第三次進密室敲門卻仍然沒有得到回應的飛流剛剛離去,兩者之間隻差毫厘,而入夜後病勢轉沉的梅長蘇終究也沒有體力第四次派飛流去找人,當晚兩人沒有能夠見麵。
次日清晨,靖王一早入宮請安。由於年關,朝廷已在兩天前封印免朝,皇子們每日問安都是直接入禁內武英殿,靖王進去的時候,在殿門外遇到了好久都沒有碰見過的譽王,不知是巧還是不巧。
“景琰來了,”譽王笑容滿麵地迎上來握住靖王的手,一副友愛兄長的樣子,“看你紅光滿麵,昨晚一定睡得很好吧?”
靖王一向不喜歡跟他虛與委蛇,梅長蘇也不覺得表麵上跟譽王嘻嘻哈哈有什麽用,兩人意見一致的情況下,靖王見譽王的態度雖不至於失禮,但難免冷淡,比如此刻,他也隻是微微欠身行禮,之後便慢慢把被譽王攥住的手抽了回來。
“來來來,我們一起進去吧,聽說父皇今天很高興呢。”譽王早就習慣了他這樣不鹹不淡的,並不以為意,抬手一讓,兩人肩並肩一起邁步進了武英殿。
此時在殿中有三個人,梁帝,懸鏡司首尊夏江,與禁軍統領蒙摯,看樣子他們象是剛剛談完什麽事情,一個*在龍椅上撫額沉思,一個慢慢捋著胡子似笑非笑,還有一個沒什麽表情,但臉部的皮膚卻明顯繃得很緊。兩位親王進來時,夏江看著譽王微微點了點頭,而蒙摯則向靖王皺了皺眉。
“兒臣給父皇請安。”兄弟倆一起拜倒行禮。
“嗯,坐吧。”梁帝揉著額角慢慢抬起頭,看著麵前的兩個兒子,他們如今服飾一致,越發地有兄弟相,身材容貌都不相大差,隻是一個結實沉默些,另一個更加圓滑機靈。這位大梁皇帝十多年來一向偏愛譽王,直到近來才因不滿他野心太盛,刻意減了些恩寵,但餘愛仍盛,而靖王重新搏得受他關注的機會後,行事越來越合他的心意,正是好感度增加的時候,所以此時看著這兩人,他自己也說不出更喜愛哪一個些。恍恍然間想到了祁王,想到那個優秀到令他無法掌控的皇長子,突覺心中一陣疼痛,不知是因為年老,還是因為夏江剛剛勾起了他已刻意塵封的回憶。
“父皇怎麽了?”譽王關切地欠身上前,“莫非剛才在討論什麽煩難之事?兒臣可否為父皇分憂?”
梁帝揮了揮手:“大過年的,有什麽煩難之事……”
“是啊,”夏江看梁帝說了這半句,沒有繼續再說下去的意思,便接住了話茬兒,“年節吉日,能有什麽煩難?象抓到舊案逆犯這樣的事,其實是好采頭啊。”
“逆犯?”譽王露出嚇一跳的表情,“近來出了什麽逆案,我怎麽不知道?”
夏江哈哈大笑,“殿下當然知道,隻不過不是近來的案子,是十三年前的。”
“啊?夏首尊指的是……”譽王一麵接口,一麵瞟了靖王一眼。後者果然聞言抬頭,目色如焰地盯住了夏江。
“十三年前哪裏還有兩樁逆案?自然是赤焰的案子了。”夏江以輕鬆的口吻道,“赤焰軍叛國通敵,罪名早定,隻是當年聚殲他們於梅嶺時,天降大雪,又起了風暴,陛下明旨要捕拿的主犯將領十七名中,隻活捉了四個,找到十一具屍體,還有兩個,不知是逃了,還是屍骨湮沒。為此懸鏡司多年來未敢懈怠。好在皇上聖德庇佑,天網難逃,竟在事隔十三年後,拿到了其中一名逆犯。”
“是誰啊?”
夏江用眼尾瞥著靖王,冷冷道:“原赤羽營副將,衛崢。”
靖王放在膝上的雙手已不自禁地緊握成拳,胸中一陣翻滾。但他被打壓這十來年,最近又多曆練,當不是以前的莽撞少年,咬了咬牙,已垂下眼簾遮住了眸中跳動的火苗。
“哎呀,這果然是好事啊!”譽王刻意抬高了的音調聽起來尖銳而刺耳,“兒臣恭喜父皇了。潛逃十多年的逆犯都能落網,實在可彰我朝廷盛威。這個衛崢,一定要公開處以重刑,才足以震懾天下不臣之心!”
夏江假意思索了一陣,方徐徐讚同道:“譽王殿下果然反應快捷,細想確實是這個道理。凡是心懷貳心的狂悖逆賊,教化都是沒有用的,一定要以重典懲治,方可令天下有畏懼之心。衛犯逃匿十多年,說明他沒有半點悔過之心,臣以為,腰斬示眾比較合適。”
靖王頰邊的肌肉一跳,猛地抬起了頭,正要開口,蒙摯已搶先他一步跪了下來,道:“陛下,如今正是年節,又值國喪期,實在不宜當眾施此酷刑啊!”
“蒙統領此言差矣。”夏江淡淡道,“謀逆是不赦之罪,與國喪何關?嚴苛以待逆賊,仁柔以待忠良,順之則興國,逆之則亡國,此方為不悖之道,你說對不對,靖王殿下?”
他輕飄飄地將話頭拋給了靖王,擺明非要讓他開口。而這一開口,隻怕說出來的如不是違心之語,便會是逆耳之言。
蒙摯大急,欲待再次攔話,又怕做的過於明顯適得其反,正束手無策時,靖王已一頓首,字字清晰地坦然道:“兒臣有異議。”
第一百二十章 隱刺
蕭景琰說這句話時聲音並不大,但整個語調卻透著一股烈性的鏗鏘之意,梁帝半垂的眉睫頓時一顫,慢慢抬了起來,微帶混濁的眼睛一眯,竟閃出了些鋒利的亮光,定定地落在了靖王的臉上。
“你……有何異議啊?”大梁皇帝拖長了的調子聽不出喜怒,卻也沒有多少善意。坐在他左手邊的譽王立即恭敬地調整了一下坐姿,唇角向上挑了挑,不過這一抹得意的神情馬上便被他自己有意識地控製住了。
靖王卻看也沒看譽王,隻是再次頓首,回道:“兒臣以為,無論當年的案情究竟如何,那畢竟都是皇室之痛,朝廷之損,應該是禍非福,何至於如今提起來這般津津樂道,全無半點沉鬱心腸?夏首尊行事一向以鐵腕厲辣著稱,實在是令人佩服,但如今父皇治下又不是亂世,重典二字豈可輕提?至於什麽是興國之道,什麽是亡國之道,遠了說有曆代聖賢著書立言,近了看有父皇聖明在上,夏首尊卻單問我對不對,我怎麽敢答?”
一向不以雄辯著稱的靖王答出這麽一番水準不低的話來,倒讓他的敵對者有些吃驚。譽王直了直腰,正要想法子駁兩句,夏江已經嗬嗬笑了起來,道:“陛下麵前議事,政見不同是經常的。殿下如不讚同我的提議,盡管否了就是,何至於這般辭氣激憤?莫非我剛才有哪句話刺到了殿下,惹您不快了?那老臣這廂先陪個禮吧。”
“是啊,景琰你……”譽王忙著要幫腔,剛說了幾個字,便接到夏江飛快閃過來的一瞥,立即頓住。他是個聰明人,閃念間便明白夏江是不想讓兩人一搭一唱顯得過於配合,以免引起梁帝疑心,話到舌尖打了一轉,虧他改的倒快,“……景琰說的其實沒錯,隻是脾氣大了些,不過夏首尊也多心了,你知道景琰隻是性情如此,當不會有他意吧?”
“靖王殿下有無他意,老臣沒有聽出來,不過您剛才說什麽‘無論當年案情如何’,老臣就有些聽不懂了。此案是陛下親自逐一審定的,一絲一縷分毫不爽,莫非殿下直到今日,還沒有分證清楚嗎?”
其實這時靖王隻需解釋幾句諸如“並無此意”啦,“不是對當年案情有什麽異議”啦之類的話,事情也就扯開了,夏江再是元老重臣,畢竟身為臣屬,也不可能非揪著死追濫打,但是靖王畢竟是靖王,十三年的堅持與執拗,並不是最近這短短半年多的時間可以磨平的,甚至可以說,正是近來陸續發現的一些真相,使得他心頭的憤激之火燒得更旺,所以此時此刻,雖然他明知表麵上愛聽不聽的梁帝其實正等著品察他的反應,但要讓他無視自己的真實內心說些圓滑獻媚的話,蕭景琰實在做不到。
“當年的事情如何發生的,我的確不知道,我隻知道,當我奉旨出使東海離開京城時,祁王還是天下景仰的賢王,林帥還是功勳卓著的忠良,赤焰軍還是匡護大梁北境的雄師,可當我回來的時候,卻被告知他們成了逆子、叛臣、罪人,死的死,亡的亡,除了亂墳與靈牌,我甚至連屍首也沒有看到一具,卻讓我如何分證清楚?”
“原來如此,”夏江聲色不動地點著頭,“原來在殿下的心中,隻要有賢王的德名,有震主的軍功,有兵將如雲的雄師,就可以謀逆了嗎?”
在夏江這句惡意的問話之後,蒙摯盡最大的可能向靖王使著眼色,暗示他冷靜一點。可是已經沸騰起來的熱血很難瞬間冷卻,當此生最深最痛的傷口被人碾壓在腳下時,三十二歲的蕭景琰實在無法讓自己就此隱忍:“所謂謀逆,並無實跡,我所看到的,也隻有夏首尊你一份案情奏報罷了。”
“不會吧,你隻看到了夏首尊的案情奏報?”譽王語氣溫和地插言,“景琰,難道你連父皇親下的處置詔書也沒有看到嗎?”
聽到此處,斜*在扶枕上的梁帝終於放下了支著額頭旁側的手,坐正了身體,盯住靖王的眼睛徐徐道:“景琰,關於朕對赤焰案的處置……你有什麽不滿嗎?”
這句話雖然聽來平常,但細細一品,其實已是極重了,靖王立即由側坐改為跪姿,伏地拜了拜,可抬起頭來時,說的話仍無退讓之意。
“兒臣並非對父皇有任何不滿,兒臣隻是認為,祁王素來……”
“是庶人蕭景禹!”梁帝突然怒意橫生,高聲道,“還有什麽林帥,那是逆臣林燮!你學沒學會該怎麽君前奏對?!”
靖王狠狠咬住了下唇,牙印深深,方穩住了臉上抽動的肌肉。蒙摯立即跪下,低聲道:“陛下,年節將近,請暫息天子之怒,以安民生之澤……”
“景琰也少說兩句吧,”譽王也輕聲細語地勸道,“當著我和外臣的麵,哪有這麽頂撞父皇的?”
其實從開始論辯以來,靖王隻有兩句話是對梁帝說的,這兩句都沒什麽頂撞之意,但譽王這罪名一扣下來,倒好象景琰說的任何話都是有意針對梁帝的,實在是一記厲害的軟刀子。
蒙摯的額頭上已經開始有些冒汗,但他也不是機敏靈變之人,一時哪裏想得出什麽化解目前局麵的辦法,隻是心中幹著急而已。
“陛下……”一直跪侍於殿角的高湛這時悄悄地爬了過來,湊在梁帝耳邊低聲道,“奴才鬥膽提醒陛下,您每天浴足藥療的時間要到了,芷羅宮那邊傳過信來,靜妃娘娘已準備妥當……”
梁帝的胸膛明顯起伏著,看向殿下神色各異的這些人……惶惑不安的蒙摯,努力顯得恭順平和的譽王,麵無表情的夏江,還有跪在那裏,沒有再繼續申辯,但也沒有請罪的靖王。
這位已逾耳順之年的老皇帝突然覺得一陣泄氣,閉上眼睛無力地揮了揮手,道:“退下吧,全都退下吧……”
譽王略微有些失望,本想再多說一句,被夏江的眼神止住,隻好忍耐著,與眾人一起行禮退出。
到得殿外,靖王繃著臉,一眼也沒有朝兩個同行者瞥過去,徑自快步走了。譽王與太子爭鬥時玩了多年表麵和睦的太極功夫,對於新對手這種冷硬不給臉子的風格十分的不適應,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好半天才一跺腳,回頭道:“夏首尊,你瞧他這樣子……”
“倒也不失血性。殿下稍安勿躁,老臣也告退了。”夏江卻簡短地回了一句,拱拱手。譽王心裏明白他為何如此謹慎,朝左右看了看,不再多說,回了禮與他各自分手。
三人剛離去片刻,皇帝的步輦已抬至武英殿前,高湛小心扶著梁帝出來,登車搖搖向芷蘿宮而去。最近幾個月梁帝足部風疾發作,時常疼痛難行,太醫開的藥也沒有大的成效,倒是靜妃為他準備的藥浴蒸足療法頗能減輕症狀,所以每日都定時前去,高湛方才的提醒卻也不是假的,不過時機稍稍巧了些而已。
對於武英殿的風波,靜妃當然還不知道,不過就算知道了,也難說她那種閑淡安然的態度就會因此有所變化。接駕入宮後,除了應對禮儀該說的話外,她半個字也沒有多講,隻忙著服侍梁帝在軟椅上半躺半坐下來,為他去鞋除襪,蒸足按摩。往常這個時候,梁帝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些話解悶,不過今日他情緒異常,一坐下來就閉上眼睛,仿佛睡著了般,唯有眉間皺著的三條褶紋,表示出他心中不快。靜妃也不問原由,見他閉目,便拿了熏香軟巾,熱熱地疊成一條,輕輕給他蓋在眼部,每隔半刻鍾又重新換上一條。
大約半個多時辰後,蒸療完畢,靜妃拿舊布軟棉裁製的白襪給梁帝穿上,把他的雙腿平放在宮女移過的*凳上,足踝部稍稍疊高,之後便開始捶按腿部。正在忙碌之際,梁帝突然伸手拿開眼上的香巾,探身一把抓住靜妃的手腕,將她拉到自己身前,叫了一聲:“靜妃!”
“是,”靜妃安順地被他拉了過去,“陛下有什麽吩咐?”
“你告訴朕,當年赤焰的那樁案子,你是怎麽看的?”
被這突兀一問,靜妃安寧如水的眼波難得起了一絲漣漪,遲疑地問道:“陛下怎麽問起這個……”
“你隻管回答朕就是了。你到底是怎麽看的,朕要聽實話。”
靜妃慢慢收起正在捶腿的手,後退一步跪下,垂首道:“陛下見問,臣妾不敢不答。隻是無論臣妾怎麽回答,都難免會讓陛下傷心,故而先行請罪,請陛下見諒。”
梁帝微有觸動,坐了起來,問道:“你此話怎講?”
“臣妾出身林府,與故宸妃相交甚厚,陛下早就知道。若臣妾惡語評之,陛下豈不會感傷宸妃生無摯友,死無追念?可是赤焰一案由陛下您親自處置,以您的聖明,為的一定是穩固朝廷,若臣妾顧念與宸妃的私情,為赤焰中人開脫,陛下又難免會認為臣妾不了解您安穩大局的一片苦心……臣妾隻是深宮一個小小妃子,無論對赤焰案的看法如何,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如果因為臣妾的回答導致陛下您傷心難過,那就是臣妾天大的罪過了,因此臣妾鬥膽,請陛下先行諒解。”說罷,靜妃伏地再拜,眸中珠淚已奪眶而出。
對於宸妃林樂瑤,其實梁帝自己這些年也時常暗中追思哀念,故而靜妃提到與她的舊情,正中梁帝心中最柔軟的一處,他不僅沒有因此動怒,反而有一種心懷同感的契合之意,伸手示意靜妃近前,歎息道:“算了,你與宸妃一樣柔善,朕也不為難你了。你們在朕身邊,朕還不了解你們嗎?說到底你們與皇後越妃不同,宮外之事本不該牽涉到你們,隻是……”
靜妃見梁帝垂淚傷感,忙拿手巾與他淨麵,柔聲道:“臣妾明白當年陛下是有心對宸妃網開一麵的,可是您也知道,她雖然心性溫良,但畢竟是將門血脈,麵對那般情形,自然不願意苟且獨活。以臣妾對她的了解,與其說她自盡是因為畏罪,不如說她是感到對不起陛下您,覺得生無可戀罷了。”
靜妃的這番說辭令梁帝感到十分舒服,不由連連點頭。要說梁帝當年對宸妃也不可謂不狠辣,生前褫位,死後簡葬,薄棺一口,孤墳一座,不立碑陵,不設祭享,除了確實沒有明旨令她自盡以外,涼薄的事情能做的差不多也做完了,隻不過如今年老追思,總揀自己對她寬大的事情來想,以此博得心理上的舒適感。
“一晃這麽多年過去,如今這宮裏敢跟朕聊聊宸妃的人,也隻有你了。”梁帝撫著靜妃的手背,感慨道,“景禹出生不到一年你就進宮了,你自然知道朕對她們母子有多好……前日殿祭,朕看見了言闕,他一年到頭也難得在朕麵前出現,朕差不多快把他給忘了,結果前日一見,朕才發現有些事情,是根本忘不了的……”
“臣妾正奇怪陛下今日怎麽諸多感慨呢,原來是因為見到了言侯……”
“這倒不是。朕之所以想起這些事,是因為夏江今天進宮,告訴朕他抓到了一名當年漏網的赤焰逆犯……”
靜妃大吃一驚,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控製住自己被握住的那隻手沒有顫抖,但是臉色已忍不住變了,忙低下頭去,穩了穩心神,好半天方道:“十多年了……不知是哪名逆犯啊?”
“你不認識,是當年小殊……呃……是當年赤羽營中的一名副將,叫什麽衛崢的。”
靜妃這才心魂稍定,暗暗吐出一口氣,道:“怎麽會呢?當年的案報上不是說,赤羽營全軍被火殲,應該並無幸存嗎?”
“朕也這麽想,所以特意問了夏江。他說那個衛崢命大,本來他身為赤羽副將之首,確實應該在梅嶺北穀的,隻不過那一天恰好奉命到南穀赤焰主營裏公幹,所以有了一絲生機逃命。如果他還在北穀,現在也多半連塊骸骨都沒有。”
說到衛崢,梁帝便沒了方才提到宸妃時的溫情,辭氣冷酷。靜妃聽著隻覺遍體生寒,隻憑著多年修養出來的深沉把持著,沒有露出什麽不妥的表情來。
為什麽北穀的赤羽營當年會被下了比主營更辣更狠的殺手,火殲得如此徹底,其實靜妃心裏是明白的。
赤羽營的主將林殊,這位英氣淩雲的天之驕子,是赤焰元帥林燮與晉陽長公主的獨子,自小就是太皇太後心頭的肉。赤焰案最初暴發時,曆經三朝卻從不幹預朝政的老太後跣足披發親上武英殿,滿麵是淚地要求梁帝將林殊的名字從主犯名單上刪去。對於當時已傷心欲絕的太皇太後而言,保住赤焰軍她已做不到了,但最起碼,她希望至少能保住她年僅十七歲的曾外孫的性命。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已下定決心撤掉赤焰軍的梁帝,絕不可能留下那個十三歲即上戰場,奇兵絕謀,縱橫往來有不敗威名的少年將軍,為自己埋下隱患。所以盡管被逼無奈答應了太皇太後,未將林殊列入必捕主犯,他依然暗中密令謝玉,一定要確保林殊沒有絲毫機會能逃得性命,事後以赤羽營抵抗激烈,局麵失控,最終玉石俱焚為由回稟了太皇太後。
而一直安靜地等待著前方消息的晉陽長公主,在聽聞夫亡子死噩耗的那一天,攜劍闖入宮城,當眾自刎於朝陽殿前,血濺玉階。
然而太皇太後的重病與晉陽長公主的鮮血並沒有阻止住梁帝重新樹立自己無上君威的鐵腕,三日後,蕭景禹被賜死。同日宸妃自盡。
曾經朝氣蓬勃英才濟濟的祁王府就此煙消雲散,隻餘下滿朝從此唯唯喏喏的餘音。
深宮中的靜嬪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將皇室的冷酷刻入骨髓。死去的那些人中,有救她性命、視她如妹的林燮,有相交莫逆、彼此欣賞的晉陽長公主,有在宮中相依相伴、情逾姐妹的宸妃,但她卻不得不掩住為他們而流的眼淚,隱藏內心的怨懣與激憤,收起自己所有的智慧與情感,如同一個隱形人一般留在深宮的一角,等待著未知的結局。
第一百二十一章 情義
與靜妃談了這一陣子,梁帝感覺身體困倦,於是移到床上去安睡。靜妃放下紗帳,換了爐內的熏香,剛坐下來,心中便升起一股擔憂之情。
有道是知子莫若母,對於兒子蕭景琰的性情,靜妃是再了解不過的。雖然衛崢是誰她並不熟悉,但就憑他赤羽營副將這個身份,靜妃也知道景琰絕不會坐視不管。
可是又該怎麽管呢……向皇帝求情恩免?在赤焰案尚無平反希望的現在,根本沒有任何恩赦逆犯的理由;為衛崢上下打通關節?懸鏡首尊夏江正張著網等人撞進來;動用武力強行救人?這是一旦失手就再無翻身之地的下下之策……
左思右想難有定論的靜妃歎息一聲,拋開紛亂的思緒,立起身來,走到外殿小廂房,命人取來新鮮梅蕊,坐下來親手篩揀,準備蒸汁做沁梅糕。
侍女新兒這時捧著一隻木盒走起來,行禮道:“娘娘,這是內廷司才送來的上好榛子,您要看看嗎?”
靜妃隻略略瞟了一眼,便道:“放著吧。”
“是。”新兒將木盒放在架上,過來一麵搭手為靜妃搖篩板,一麵笑道,“娘娘,是不是因為這一向內廷司進的榛子都不好啊?您好久都沒給靖王殿下做榛子酥了呢,您不是說那是殿下最喜歡吃的嗎?”
靜妃停下了正在翻揀梅蕊的手,目光微凝。
有多久沒做了呢?從開始做雙份食盒起就沒做了吧……景琰是個不挑食的好孩子,所謂的最喜歡吃,也不過是在給他一大堆東西時會先挑來吃罷了,如果不給他,他也不會特別想著,所以過了這麽久,他也沒察覺到這個變化。
想來也真是有趣,明明是一對好朋友,可一個最愛吃榛子,另一個卻偏偏是不小心誤食了都會全身發紅、喘不過氣,非得灌藥吐了才會好的人,這大概是他們兩人唯一不相合的一處地方吧……
希望這次的危局,那個人也能勸止住景琰的急躁,想辦法平安度過去。
“娘娘,奴婢剛才回來的時候,路上遇到惠妃娘娘的駕,看到她被人扶著,哭得臉都腫了呢,”新兒壓低了聲音說著宮中消息,“聽齊公公說是她是從正陽宮出來的,一定是被皇後娘娘狠狠地罵了。”
靜妃皺眉道:“你打聽這些事做什麽?”
“奴婢沒有打聽,”新兒忙道,“是齊公公自己跟我說的,不信娘娘傳問齊公公……”
“好了,”靜妃淡淡一笑,“也不是大事,不過叮囑你,宮中行事有規矩,不要自惹麻煩。”
“奴婢明白。”新兒嬌俏地吐了吐舌頭,誇張地掩住了嘴。
其實新兒所說的這件事,靜妃已經知道了。惠妃是皇三子豫王之母,在宮中年資甚深,為人老實,一直無寵。豫王上個月在外看中一名小吏之女,準備納為側妃,口頭約定還未下聘前,此女又被譽王妃的母弟朱樾看中。那小吏貪圖譽王之勢,謊稱女兒得了風疾,瞞過豫王悄悄送進了朱府。後來風聲走露,被豫王知曉。他再閉門無爭,也畢竟是皇子心性,氣惱不過,派人上門責問,小吏懼怕,慌張從後門逃出,被追趕時失足落水而死。那女兒聞訊哀哭,朱樾為給小妾出氣,請一位交好的禦史上本奏劾豫王逼殺人命,又通過譽王妃向皇後告了狀。因年節,案子暫時留中未發,但惠妃已背著教子不嚴的罪名被皇後責罵過多次了。
後宮之事,靜妃一向不言不動,隻是聽新兒這樣一說,想起明天就是除夕,有許多重要場合,考慮了一下便起身找出兩袋藥囊和一盒藥膏,讓新兒悄悄走到惠妃宮中去,教她調理發腫的眼睛與臉部,免得在年節中被梁帝看出哭相,更添責備。
到了正午時分,梁帝醒來,在靜妃的服侍下用了午膳,因下午還要召見禮部尚書最終確認祭典的事,所以沒多停留,起駕離去。
自皇帝走後,靜妃便開始盼著兒子能進來一趟,好跟他說一些話,可一直等到近晚,依然沒有靖王的蹤影,想來他是不會來了。
不過在靜妃屢盼不見的時候,昨日與靖王失之交臂的梅長蘇卻欣喜地收到了靖王已進入密室等著的訊息。
他今天身體狀況稍微好轉了些,已開始進入恢複期,早上還在院中走了一圈兒,感覺身體不似往日那般濁重。不過為了慎重起見,當他進密室之前,黎綱和甄平還是堅持讓他把飛流帶在了身邊。
啟開石室之門,梅長蘇剛邁步進去,便微微一怔。
因為在他麵前等待著的,竟不是靖王獨自一人。
“見過靖王殿下。列將軍也來了……”盡管稍感意外,但梅長蘇旋即了然,上前招呼,“蘇某殘軀病體,多日沉屙,隻怕誤了殿下很多事,還請見諒。”
“先生快請坐。”靖王欠身相迎,“先生還在養病,本不宜打擾,隻是有件事著緊,不得已前來,請先生出個主意。”
“殿下客氣了,”梅長蘇開門見山地道,“是為了新近被捕的衛崢之事麽?”
靖王不由一驚,“先生怎麽知道的?”
梅長蘇凝目看著侍立在靖王身後,神情憂急的中郎將列戰英,淡淡一曬道:“蘇某奉殿下之命,追查當年赤焰舊案,敢不盡心?不過衛崢被捕一事也是數天前才知曉,江左盟雖盡力相救,卻未能成功,讓衛崢被押進了京城。想來到今日,殿下也該得到消息了,何況據蘇某所知,列將軍當年與衛崢交情不錯,既然特意跟來,那就肯定是要談這件事的了。”
“不錯不錯,”列戰英急道,“確是要談此事。我本以為衛崢已蒙冤慘死,萬幸還在人間。隻是如今他身陷囹圄,命懸人手,須得加緊營救才行。王爺常說先生智計天下無雙,還請勞神費思,指點一二啊!”
“列將軍故友情深,讓人感動。可是將軍如今是靖王府中第一心腹,應該萬事首先考慮殿下的利益才是。”梅長蘇有意放慢了語速道,“所謂蒙冤,也隻是我們在這裏說說罷了。在明麵上,衛崢的身份就是逆犯,誰也否認不了,將軍可以為然?”
列戰英急道:“就是因為他背著逆犯的罪名,才要……”
“請將軍稍安。”梅長蘇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你的心情我明白,但請將軍細想,無論我想出什麽主意來,最終都是要殿下出麵去實施的。這些年為了赤焰之案,殿下受了多少打壓委屈,想必將軍清楚,他這一出麵,難免引發陛下的記憶,斷了如今恩寵在身的大好局麵。”
“今天在禦前,我已經為這件事惹惱過父皇了,”靖王硬梆梆地道,“所以蘇先生已不必瞻前顧後,還請先想個辦法解決危局才是。”
“是嗎……”梅長蘇看他一眼,“先請殿下詳敘具體情形。”
靖王記憶力不錯,從進殿後開始講起,每個人說什麽話基本都複述出來了,講到最後,臉色越發的陰沉,顯然又勾起了怒意。
“殿下,”梅長蘇搖頭歎道,“夏江是在設圈套引你入圍,你沒察覺嗎?”
“我知道,”靖王咬了咬牙,“可是對我來說,有些事情不能苟且。”
“今日夏江與譽王本想安排你與陛下激烈衝突,可是中途被打斷,你也有所克製,所以他們並沒有取到預先的效果,想必有些失望。不過既然衛崢還在他們手裏,這個先手他們就占定了。無論殿下你采取什麽方式營救衛崢,都會落入他們的彀中,殿下可知?”
靖王點點頭,“這個我當然明白。赤焰舊案,是橫在我與父皇之間最深重的陰影。夏江以衛崢激我行動,就是為了讓父皇明白,我的心裏還是懷著舊恨,想要翻案的,一旦給了我權勢與地位,我便會是一個對父皇有威脅的危險皇子,因為不管怎麽說,在當年這樁案子裏,責任最大的人,就是父皇他自己。”
“殿下心裏明白就好,”梅長蘇的眼睛如同結冰的湖麵般又靜又冷,“你素來同情赤焰中人,這個態度天下皆知,從這一點上來說,今天你與陛下的衝突很正常,他不會多想,也能忍得下來。但殿下必須明白,這種程度已經是極限了。陛下可不是心腸綿軟的人,一旦他覺得你真正挑釁到他的權威,他便會毫不留情地處置你,絕不會有半點猶豫。這樣一來,祁王當年的殷鑒,就在殿下您的眼前。”
“那……”列戰英輪換著看他們兩人,吃吃地插言問道,“衛崢到底怎麽辦?”
梅長蘇有些艱難地閉了閉眼睛,緩緩道:“殿下如今的大業是什麽,列將軍心裏清楚。對於衛崢,難舍的隻是情義而已,就利益而言,救他有百害而無一利。殿下要謀大事,自然要割舍一二。”
列戰英臉色一白,卻又找不出話來反駁,嘴唇嚅動半天,方擠出幾個字:“不……不救嗎?”
“好了,戰英,”靖王臉色清冷地站了起來,“我們走吧。”
“可是殿下……”
“蘇先生的意思,不是很清楚了嗎?”靖王冷笑著,每個字都似從齒縫間迸出,“我居然曾經以為,蘇先生是個與眾不同的謀士,沒想到此時才看清楚,你也是動輒言利,眼中沒有人心良識的。我若是依從先生之意,割舍掉心中所有的道義人情,一心隻圖奪得大位,那我奪位的初衷又是什麽?一旦我真的成了那般無情到令人齒寒的人,先生難道不擔心我將來為了其他的利,也將先生曾扶助我的情義拋諸腦後?事到如今,先生既不願援手,我也無話可說,你曾派江左盟攔救衛崢,也算盡心,此事就當我沒有開口吧。”
“殿下!”梅長蘇急行幾步,擋在蕭景琰之前,卻又因為氣息不平,一時難以接著說話,劇烈咳喘起來。靖王雖然憤怒,但見他病體難支的樣子,也有些心軟難過,便停下了腳步,沒有強行離去。
咳了一陣,梅長蘇調平氣息,低聲道:“聽殿下之意,是決定要救衛崢了?”
“是。”
“哪怕為了救他代價慘重,甚至可能把自己拚進去也未必救得了?”
“不試試怎麽知道?”
“衛崢隻是赤羽營的一個副將,這樣值得嗎?”
“等我死後見了林殊,如果他問我為什麽不救他的副將,難道我能回答他說不值得嗎?”
“殿下重情,我已深知,”梅長蘇忍著情緒上的翻滾,深吸了一口氣,“但還是不行。”
“什麽?”靖王正要發作,便被一把按住。雖然按在臂間的那隻手綿軟無力,他卻不知為何沒有掙開。
“殿下不能去救他,你也救不了,”梅長蘇直視著靖王的眼睛,語調堅定地道,“我來吧,我會想辦法,把衛崢救出來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對錯
“你?”靖王全身一震,一時有些不知該怎麽反應,“你怎麽救?”
梅長蘇暫時不答,緩緩踱步到東牆邊。這裏粗糙的石製牆麵上懸著一柄裝飾用的長劍,他伸手將劍身抽了出來,雪亮的寒光映照眼睫,再微微屈指輕彈劍尖,顫出清越龍吟。
蕭景琰頓時明白,稍稍吸了一口冷氣:“你準備硬搶?”
“不錯。”
“可那是懸鏡司的大牢啊!森嚴謹備更勝天牢,更何況這裏畢竟是京城。”
“我知道這是下策,但問題是真的有上策嗎?”梅長蘇的臉色冷肅得如鐵板一塊,“陛下是絕不會恩赦衛崢的,所以在他麵前的任何努力,得到的都是壞處,反而正中夏江與譽王挑撥你們關係的下懷。這本來就是一件無論如何都要付出代價的事情,豈有不傷不損萬全周到的法子?既然決定要做,自然要速戰速決,越拖得久,刺就紮得越深,不見血光,如何拔得出這根刺來?”
“既然如此,我不能讓先生的江左盟獨自來做。”靖王挺直背脊,凜然道,“我府裏都是血戰出來的漢子,沒有這麽躲事的。”
“殿下說的是,”列戰英也沉聲道,“別的不說,至少我是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隻要能救出衛崢來,末將願供先生驅遣。”
“驅遣你去做什麽?送給夏江當作人證拿到禦前控告靖王府參與劫囚嗎?”梅長蘇毫不客氣地道,“懸鏡司高手如雲,一旦讓你或靖王府的其他人去了,你們可有絕對把握不落入敵手?”
他這話說的直接,列戰英不由漲紅了臉,一時答不出來。反而是靖王神色安然,慢慢道:“其實事到如今,我怎麽都脫不了幹係了。除了我以外,這京城裏可還有第二個人會如此大動幹戈去救衛崢?所以就算夏江沒有捉到我的人,隻要他說是我在幕後指使的,父皇多少都會信上幾分。”
“這倒是,”梅長蘇道,“夏江這招已是將軍之棋,既使我們的行動再縝密幹淨,一旦有人要劫奪衛崢,陛下怎麽都會懷疑到殿下你的身上來。再說強攻懸鏡司劫囚畢竟是一件過於挑釁皇權威嚴的違逆舉動,必然激起陛下對赤焰舊部餘力的忌憚。而殿下你偏向赤焰軍的立場是眾所周知的,所以這份忌憚頭一個就要落在你的頭上……總之,恩寵即將結束,殿下恐怕要準備好再過一段受冷落打壓的日子了……”
他說的這般嚴重,偏偏又句句是在理的實話,並無誇張之處,靖王麵上還未露什麽,列戰英已冷汗涔涔,忙道:“先生既然分析得如此清楚,可有什麽化解的法子?”
梅長蘇低下頭,不知在想什麽,出了好半天的神,方長歎一聲道:“我盡力吧。”
蕭景琰是個性子堅毅執拗之人,越是到了逆境越是百折不彎,此時見到列戰英眸中惶然,梅長蘇疲憊虛弱,心中的鬥誌反而更加灼烈如火燒一般,決然道:“成事在天,謀事在人。不到最後一刻,我絕不輕言放棄。”
梅長蘇的唇邊露出一絲微笑,但隨後襲來的一陣暈眩,迫使他又立即咬緊了牙根,扶住左手邊的桌沿,坐了下來。
這時靖王還站著,列戰英不清楚梅長蘇的身體狀況,覺得他這一舉動有些失禮,以為這位麒麟才子是因為專心思慮而有所忽略,忙好心咳嗽了一聲,以示提醒。
靖王立刻看了列戰英一眼,皺眉搖了搖頭,自己走到梅長蘇對麵坐下,親手斟了一杯溫茶,推到謀士的手邊。
“先生想是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雖然事不宜遲,但終究不是這一兩天能解決的。再說明日就是除夕,再怎麽加緊也得年後才能行動了。至於行動後將要到來的冷落打壓,早就是我習以為常的事了,沒什麽受不了的,先生倒不必過於為我殫精竭慮,還是身體要緊。”
他這番話就算隻是客套虛辭,聽著也甚是妥貼,何況梅長蘇十分了解他不屑籠絡虛套的性情,心裏自然溫暖,笑了笑道:“殿下說的是,再速戰速決,也不能明日就戰。許多詳情細節要策劃考慮,還必須得等一個人回來。”
“等一個人?”靖王挑了挑眉,“誰啊?”
“攻破懸鏡司的地牢搶人,本是絕無可能做到的事,但如果這個人回來了,這個不可能也許就會變成很可能……”
他說的虛泛,列戰英聽不懂。不過靖王了解的事情遠比他多,略微想了想便心中了然,隻是仍有些懷疑,“她畢竟是夏江的徒兒,你有把握她會幫你嗎?”
“不算太有把握。”梅長蘇閉了閉眼睛,“但她不是幫我,而是幫她亡夫的戰友。夏江卑劣害死聶鋒在前,自己早就失了為師之義,以夏冬的性情,應該不至於迂腐到還繼續受他擺布,隻要她肯施以援手,我的計劃便能成功一半。”
“你確認夏冬年後會回來?”
“這個倒沒問題。夏冬每年初五都會上孤山祭奠聶鋒,從無間斷。我派人注意過她的行蹤,按她現在的動向,兩三天後就會進京了。”
蕭景琰沉吟了一下,徐徐問道:“先生是打算自己親自去勸說夏冬嗎?”
“是。”
“我卻以為由你去不妥。”
梅長蘇微微有些吃驚地轉過頭來。這當然不是靖王第一次提出反對意見,不過以前他都隻是針對某件事該不該做而提出異議,還從來沒有否決過具體的行動方法。
因為策劃與辯才,一向都是梅長蘇的長項,靖王素來都隻有聽從的份兒。
“我隻是覺得。”靖王欠了欠身,道,“先生現在是我的謀士,雖沒有公開,但至少夏冬是知道的。你以謀士之身,卻要到她麵前以舊事動之,大義相勸,隻怕很難讓她信服。畢竟……她是一個懸鏡使,曆來習慣了先以惡看人,先生出麵,她首先會想到的就是黨爭,隻怕不會那麽容易就相信你確是隻為救出衛崢而去找她的。”
“說的也是,”梅長蘇喉間模糊地笑了兩聲,語調中帶出些自嘲之意,“我這麽一個攪動風雲的謀士,要拿情義公道來勸說她,可信度自然要折去幾分。”
靖王看他一眼,正色道:“我就事論事,並無他意,希望先生不要多心。”
“殿下的話大在情理之中,我多什麽心呢,”梅長蘇笑容未改,問道,“那以殿下的意思,是想自己親自去?”
“不錯。”
梅長蘇轉動著茶杯,似在思忖。
“十三年前的那樁慘案中,她失去了丈夫,我失去了兄長和好友,我們彼此都能理解彼此的痛苦。麵對我這個當年舊事的局內人,總比麵對先生這樣的局外人要更容易勾起夙日情腸。最起碼,夏冬不會懷疑我相救衛崢的誠意,不至於一開始便心有抵觸。”靖王雖然仍在解釋,但從語氣上已聽得出他決心已下,“衛崢這件事先生不想我出麵太多,這份好意我心領。但說到底,要救人、要昭雪舊案、要爭皇位的人都是我,我理所當然應該是最努力最辛苦的那個人,不能事事都*別人為我效力,不是嗎?”
若換了別的謀士,此刻最恰當的反應當然是說些“能為殿下效力實屬榮幸”之類的話,但梅長蘇一閃神間,竟順著自己的第一反應甚是快慰地道:“殿下打仗時也是這個脾氣,隻願奮勇當先,不願受人翼護,更不願把強硬難打的對手推給別人,爭不到也非要一起出力不可……”
一直很守禮地靜立一旁的列戰英此時也忍不住道:“可不是嘛,我們殿下就是這個脾性,蘇先生怎麽知道的?”
梅長蘇微怔,心知失言,忙道:“殿下軍威天下皆知,蘇某也聽人講述過不少殿下征戰沙場的英跡呢。”
靖王一開始也對梅長蘇的話略有訝異之感,但後來一想,這位麒麟才子擇主,當不是點兵點將點到誰就是誰,自然對將來要侍奉的主君做過詳細的了解和調查,知道自己一些軍中的表現並不奇怪,所以也不多想,隻是又確認了一遍道:“我準備親自去見夏冬,雖有風險,勝算到底大些,先生可以為然?”
梅長蘇自知靖王出麵效果更好,也相信夏冬即使不答應也不會因此出賣靖王,隻不過會麵時的細節需要安排得更隱密更周全罷了,當下沒有反對,點頭讚同。
大略的方向商定之後,梅長蘇神情更見疲弱,靖王也必須要準備明日參加年尾祭典的事。兩人都不再說些虛言絮語,簡短告辭後,便各自分手。
從密室回到臥房,梅長蘇體力不支,徑直就上床休息。飛流按照事先得到的囑咐拉了鈴,晏大夫很快趕來,又細細地診視了梅長蘇一番,對他的狀況還算比較滿意,命他飲下睡前最後一劑湯藥,方才退了出去。
在飛流之外又安置在室內守夜的另一位侍從兩天前就已奉命搬了出去,故而晏大夫一走,室內便隨即安靜了下來。飛流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翻了個身,裹緊被子正要安眠,一抬頭看見梅長蘇的眼睛居然是睜著的,直直地看著床頂的繡花圖案,不由大是奇怪。
“睡覺!”少年大聲道。
“好。”梅長蘇忙順從地應了一聲,閉上眼睛。
可是飛流盯著他的臉看了一陣後,並不罷休,反而有些慍怒地爬起來跳到床邊,再次大聲道:“睡覺!”
“已經睡了啊……”
“沒睡!”
“眼睛閉著的……”
“閉著,沒睡!”
梅長蘇苦笑著歎了口氣,睜眼握了飛流的手,哄道:“蘇哥哥暫時睡不著,飛流先睡好不好?”
“為什麽?”
“飛流,不是所有事情都有為什麽的……”
“為什麽?”少年堅持問著,雖然就算他得到了答案,也未必能真正理解。
梅長蘇定定地看了他一陣,慢慢坐了起來,披衣*在床頭,低聲道:“好吧,那我們來聊一聊。”
“聊天?”
“嗯,聊天。”
飛流有些開心,陰寒的表情疏散了好些,盤起腿坐到了梅長蘇的床上。
“其實,蘇哥哥是在想,今天晚上所做的決定……到底是不是錯了……”梅長蘇的目光有些飄浮地看著飛流,似乎是在跟他說話,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如果我是一個合格的謀士,就應該拚盡全力阻止景琰去救衛崢。因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也許可以稱之為勇氣,但同時,也非常愚蠢。衛崢明明就是夏江的一次殺招,隻要不予理會,他就沒有了後手,這時候對他任何的回應都是愚蠢的,可我們卻不得不做一次愚人……”
飛流聽不懂,但他非常安靜地看著梅長蘇,一雙眸子純淨得如同不摻任何雜質的水晶一般,讓人心頭的紛亂漸漸沉澱。
“景琰長年在軍中,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情義比什麽都重要,這種情義是譽王那些人無法理解的,隻有上過戰場,與同袍並肩奮戰過的人才會明白它的珍貴……”梅長蘇喃喃地說著,語音模糊,“景琰自己是這樣,他身邊的的心腹大多數也是這樣,所以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去勸阻他觸犯聖怒搭救衛崢了。這個時候,本該由他的謀士來為他權衡利弊,讓他趨利避害,爭取最佳的結果,可是……”
梅長蘇的聲音漸低漸悄,飛流歪了歪頭,向他*近了一點兒,眨眨眼睛。
可是……蕭景琰唯一的謀士也是不稱職的。他被過去所局限,他有著和看重軍中袍澤之情的蕭景琰同樣的弱點,所以他阻止不了錯誤的決定,甚至他自己也會一無反顧地踏上錯誤的道路。
“飛流,我對不起景琰,我曾經對他說,謀士有我一個就足夠了,但實際上,我根本不是一個真正的謀士。”梅長蘇揉了揉少年的額發,雖然明知他聽不明白,仍然很認真地對他說著話,“如果這次我失敗了,那麽景琰的未來也會隨之結束。他在我的推動下走上奪嫡之路,我卻因為自己無法放棄的原則,沒有讓他去做絕對正確的事,這是我虧欠他的地方。”
“不失敗,”飛流用斬釘截鐵的語氣道,“就可以!”
梅長蘇怔了一下,良久後突然笑起來,笑得彎下腰,喘咳成一團,好半天才重新抬起頭,用力拍了拍飛流的肩膀,“沒錯,還是你說的對。隻要不失敗就沒事了,我們絕對不能失敗的,是不是?”
飛流想了想,又道:“沒有!”
這次連梅長蘇是真正地愣住了,“什麽沒有?”
“你說的,沒有!”
梅長蘇凝住了目光,細細地思慮了很久,向後一*,鬆開一直緊繃著的腰部肌肉,長長吐出一口氣。“是啊,這世上,也許根本沒有什麽絕對正確的事。我自己的心,從來沒有在是否應該救衛崢的事上猶豫過半分,這就說明那不是一件錯事。既然對我來說是對的,那麽對景琰來說也應該是這樣。我們都不可能成為完全拋棄過去的人,那麽現在能做的,就是竭盡所能,努力不要失敗而已……”
“不失敗!”飛流雙眼晶晶發亮,語音清洌堅定。
梅長蘇看著如幼弟般的少年,溫柔地微笑。“謝謝你,飛流。蘇哥哥其實沒有你聰明,常常想的太多太雜。跟你說說話,自己心裏就會暢亮起來,你真的是我……最不可或缺的臂膀啊……”
飛流小心地捏了捏梅長蘇的臂膀,再摸摸自己,表情非常的疑惑不解,惹得梅長蘇又大笑起來,將少年趕回了自己床上。
“睡吧,明天,又要過年了哦!”
對於過年,飛流有著和所有孩子一樣的欺盼與欣喜,所以他立即忘記了剛才的疑問,快速滑進自己的被窩,躺得端端正正。
夜是安寧的。心,卻不知是否能如靜夜這般安寧。但無論如何,那些躁動的,緊張的,殘酷而又充滿狡詐的白晝,終究要一個接著一個到來。
下一個白天過去之後,便是新的一年。
第一百二十三章 伊始
對於大梁皇朝來說,過去的那一年是驚變迭出的一年。以血腥的內監被殺案開始,以年尾的雙親王祭典結束。
赫赫揚揚的寧國侯府坍塌,已在位十年的太子被廢,雖然這是一次相對和平的廢儲,並沒有伴隨著清洗的劍與血,但朝中的穩定和平衡畢竟已被打破,幾乎所有被打上太子黨烙印的官員都相信,譽王沒有開始的清洗行動,是被靖王的橫空出世給打斷了的,一旦讓他騰出手來,誰也逃脫不掉站錯隊的下場。
所以對於這些人而言,靖王蕭景琰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就算他已明確表示出了不結朋黨的態度,但好歹沒有舊仇,讓這位皇子登上寶座,怎麽都比譽王好。
祭典上一絲不苟嚴謹認真的靖王,給人的印象是堅韌而又穩定的。那些厭倦了多年的權力紛爭,對朝局現狀感到失望,真心想要為國為民辦些實事的朝臣們,也都已或多或少地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這兩類朝臣加在一起,靖王背後的支持力量實際上早就已經不弱於譽王,更重要的是,這股力量是暗處的,譽王甚至不能象以前對付太子一樣,到皇帝麵前去攻擊說誰誰誰是靖王黨。
出招無力的譽王因此隻好把大部分的籌碼押在了夏江身上。就如同太子派的朝臣們因舊仇不可能轉而支持他一樣,一手炮製了赤焰案的夏江也永遠不可能袖手旁觀地看著靖王走向至尊之位。
令譽王感到慶幸的是,夏江並沒有讓他失望。一直巋然不動的這位懸鏡司首尊,乍一出手便似乎狠狠地扼住了靖王的死穴。
“可是夏江有把握靖王一定會有行動嗎?”在譽王府裏,秦般若忍不住發出了疑問,“衛崢畢竟是逆犯啊,就算靖王性情愚頑頭腦發熱,梅長蘇也應該會想辦法阻止他吧?這實在是太利弊失衡的一件事了!”
“說實話,本王也想不通,”譽王聳了聳肩,“但夏江好象很有信心,他說對有些人而言,很多東西是在骨子裏的,怎麽也抹不掉。”
“可是梅長蘇……”
“本王也跟夏江提過梅長蘇,但他認為即使梅長蘇有天大的本事,他也隻不過是個謀士,靖王不是一個會輕易讓謀士來左右決定的人,而且赤焰案又是靖王心裏最深的刺,所以這次梅長蘇是阻止不了他的。”譽王惡意地笑了笑,“如果那位麒麟才子反對得過於激烈的話,說不定還會成為他們二人失和的一個由頭呢。你聽沒聽說,初一那天梅長蘇去靖王府拜年,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出來了,顯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啊。”
“希望如此吧。”秦般若也勉強隨之一笑,並沒有提出更多的疑義。當年赤焰案爆發時,她雖然年紀還小,不過也已經開始醒事了。夏江的心機和手段,她當然清楚,可是在內心深處,她仍然相信當年之所以能扳倒赤焰帥府與祁王,真正操縱大局籌謀策劃的人是她的師父,那位才調絕倫奇詭無雙的亡國公主。對於失去了璿璣公主這個超一流智囊後的夏江,秦般若的信心可不象譽王那麽足。
但是現在的秦般若已經不敢再象以前那樣無所顧忌地發表自己的想法了。在江左盟的反擊下幾乎被滅掉所有力量的這位才女,如今差不多隻能算是附庸在譽王府的一個最平常不過的謀士。除了比其他人多了一副令譽王著迷的美貌以外,她不再具有任何的優勢,行動自然也要分外小心。何況現在的譽王正處於煩躁和慍怒的劣勢情緒之中,也不似以前那麽寬待縱容她了。
“昨天本王去懸鏡司看了看那個衛崢,好象骨頭很硬。夏江為了防他自殺四肢都鎖著,嘴裏也塞了圓囊,所以本王沒能跟他說話。”譽王眯著眼睛,神情有些奇怪,“他都是這種必死的處境了,可瞪著本王看的樣子,竟沒有絲毫的恐懼服軟。這些逆犯,實在是太狂悖了,簡直讓人無法理解。”
秦般若也無法理解。但一個女性對這種有鐵骨氣概的男子通常都不可能會有惡感,所以她也隻是略略附和了一聲“是啊”,便起身為譽王添茶去了。
“不過夏江知道我到了懸鏡司後有些生氣,”譽王接過新斟的熱茶,繼續道,“他不太喜歡讓自己的三個徒兒知道我與他之間的聯係,這一點他是對的,本王做錯了。”
“殿下能如此勇於認錯,納言善改,實在是大有人君風範,”秦般若嫣然嬌笑道,“懸鏡司曆代以不涉黨爭為鐵則,各個懸鏡使行事又都非常獨立,夏江雖是首尊,也不能明目張膽為所欲為,殿下以後若有什麽需要傳遞給夏江的訊息,還是通過般若的四姐比較好。”
譽王看了她一眼,神情轉為冷淡,道:“說起你那個四姐,到底怎麽回事啊?她是不願意為本王效力嗎?每次讓她做事都推三阻四的,若不是因為夏江與她有舊交,指明要讓她當中間人,本王早就容忍不了她的放肆了。”
被他一通責備,秦般若的如花笑靨有些發僵。她當初求四姐去攻破童路時,已言明是最後一件事。後來童路果然沒有逃脫璿璣高徒的繞骨情絲,陷了進去,秦般若假意以四姐的性命安危逼騙童路吐露了妙音坊的秘密,可惜慢了一步,沒有斬獲大的成果。正失望之際,卻意外發現四姐對童路也動了真情,於是她靈機一動,以助她事成之後便放童路跟四姐遠走高飛為籌碼,誘使自己的師姐答應為她聯絡夏江。可這種交易下的承諾終究不可*,秦般若對於四姐的控製也遠遠達不到得心應手的程度,所以麵對譽王的不滿,她也無言可答。
“你四姐不是很著緊原來梅長蘇手下的那個鄉下小子嗎?下次她再誤本王的事,就斬她情人一段手指給她看,那小子在我們手裏,她還能怎麽樣?”
秦般若明白自己四姐表麵溫婉,但逼到極處卻激烈非常的脾性,沒有敢附和,隻能柔聲勸道:“四姐有諸多不是,般若明白。可是夏江多疑,信不過其他的人,我四姐再不好,畢竟是舊人,縱使將來抽身而去,也絕對不會背叛我們,請殿下大度寬恕她一二吧。”
“你和夏江都信得過她,本王有什麽好說的。”譽王是深諳馭人之道的,慢慢又放緩了語氣,“你閑了也勸勸她,讓她識點時務。”
“是。”秦般若低下頭,柔順地應著。譽王見她頰邊烏雲滑落,秀睫低垂的嬌柔樣子,不由心動,湊近過去,又嗅得陣陣幽香,一伸手間,已圈住她纖腰攬入懷中。
秦般若並沒有掙紮。這倒不是說她準備現在就依從譽王,而是因為她還沒掙紮前,屋外便傳來了一個溫煦的聲音。
“殿下,我可以進來嗎?”
譽王皺了皺眉,放開了懷中的秦般若,略略整整衣襟,道:“進來吧。”
雕花錦紗的木門被徐徐推開,譽王妃步履輕盈地走了進來,看到秦般若,立即露出與往常一般柔和的笑容:“秦姑娘也在啊?”
“見過王妃。”秦般若忙上前施禮,剛剛屈膝,便被扶了起來。
“你我姐妹,何必如此見外呢。”譽王妃笑著客氣了一句,又轉向譽王,“我不知道殿下是在書房與秦姑娘商議事情,沒有遣人請準就擅自來了,請殿下萬勿見怪。”
“你說什麽呢,”譽王責備道,“你是王妃,我的書房你隨時想來就來,哪裏用得著事先請準。再說我跟秦姑娘也沒談什麽要緊事。”
秦般若立即知趣地道:“是啊,也差不多談完了。般若先行告退,請王妃見諒。”
譽王妃滿麵春風地笑著,禮貌周到地一直送了秦般若出去,這才回轉身,坐在譽王身邊。
“宮裏情形怎麽樣?”譽王問道。
“聽皇後娘娘說,靜妃還是聖寵不衰,年宴上得到的賜禮是諸妃中最高的。不過靖王自初一入宮行了年禮後,這幾日竟一次也沒有再進宮去,不知何故。“
“難道……他還真的忙著在策劃什麽……”譽王自言自語道,“這麽急,連大年都忍不過嗎?”
“還有一樁大事。”譽王妃*近丈夫耳邊,低聲道,“皇後娘娘得到密報,說靜妃在自己的佛堂小室裏,私設了已故宸妃的牌位,時時祭奠。”
“什麽?!”譽王一下子跳了起來,先怔了怔,等完全反應過來後,立即開始興奮地搓著雙手,“這可是一個大把柄!靜妃真是自尋死路!她現在可是靖王最重要的助力了,她一倒,靖王就大傷筋骨,再也不足為慮了!皇後娘娘怎麽處理的?”
“皇後娘娘知道茲事體大,未敢貿然,怕打草驚蛇,等這幾日找準的時機,務求一擊而中。”
“好!好!”譽王大是歡喜,在屋裏來回了幾趟,“皇後娘娘的手段是不必擔心的,我看靜妃這次,不死也要脫層皮。這女人真是跟她兒子一個樣,太傻了!”
譽王妃看著丈夫如此欣悅,一掃多日來的陰懣,也跟著露出笑容,站了起來道:“我想近日之內,一定會有好消息的,殿下也請稍安,這年節中,還要接見諸多賓客,叔王長輩處也得走動走動,外麵的雪早就停了,我去給殿下安排車駕吧?”
“你可真是我的賢內助,”譽王一把將她拉到懷裏摟住,親昵地摩擦著她光滑的側頰,調笑道,“等你將來做了皇後,我保證一定不會有任何一個妃子的恩寵壓過你的。”
譽王妃一直掛在唇邊的笑容突然消失,表情在譽王看不到的地方轉為憂傷,她伸手緊緊回抱住了丈夫,喃喃道:“殿下今日說的話,以後一定要記住……”
“這是當然。”心情大好的譽王哪裏顧得上去體察女人敏感的心思,一放開譽王妃後,他便急匆匆地朝外走,準備各處走動賀年盡禮,同時表示自己仍然意氣風發,並沒有被靖王的雀起而打壓下氣勢。
從初三起開始下的雪果然已停了,譽王那輛特旨逾格敕造的四輪華蓋黃纓馬車行走在京城寬闊的大道上時,金脆的陽光將駿馬周身的華貴鞍具照得亮晃晃的,十分引人注目。可惜的是街道兩邊向這支王駕儀仗行注目禮的人實在太少了,少到令譽王都感到有些奇怪。
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奇怪的根源在哪裏。
一向隻負責城門守衛,隻有在緊急事態下才會介入地方安防的巡防營現在滿街都是。他們不僅戒嚴了京城的所有交通要道設卡盤查,還披堅執銳一隊隊地到處巡視,各重要府第和官衙機構外更是加重兵力,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驚疑不定的譽王剛準備派人去查問究竟發生了何事,他手下一名負責察控京城各類消息的執事已趕了過來,細細地向他稟報原委。
原來有數名流竄於外州府的巨盜趁著年節潛入京城,昨夜一連闖入數家高官府第竊取珍寶,連存放在寶光閣的夜國貢禮火凰珠也被盜走,皇帝一早聞信後勃然大怒,認為是負責夜間宵禁的巡防營失職,立即將靖王叫去大罵了一頓,靖王也坦然認錯,表示要傾力嚴查,務求捕得犯人,追回失寶,所以才有現在全體巡防官兵傾巢而出,滿城戒嚴的局麵,據說梁帝對於靖王這種雷厲風行的做派還很滿意。
譽王的車駕雖然不在巡檢之列,但一路都在巡防營的監看之下行動,令這位親王非常的不舒服。但他畢竟是個極為狡黠敏銳之人,隻走了幾處宗室府第,他便察覺到了看似滿城開花的巡防營,實際上在某個區域裏布置的重兵最多。
那便是懸鏡司衙門的所在之地。
發現了這一點之後,譽王覺得象是有什麽東西火辣辣地從胃部升起來似的,有些興奮,也有些焦躁不安。
夏江的預料沒有偏差,靖王果然是準備要行動的。以緝捕巨盜為由蒙得聖準,從而合理合規地大肆調動兵力,的確是聰明的一招,隻可惜……
“你就是孫行者,也逃不過我的五指山。”譽王咬著牙無聲地說出這句話,整個表情變得陰狠異常,不知他那麽用力是在詛咒靖王,還是在給自己發空的心裏鼓勁兒。
就在這時,前麵的十字街口突然響起清脆的馬蹄聲,在這靜寂的街道上顯得格外張揚。
譽王掀開側窗厚厚的棉簾向外看去,隻見一匹錦轡華鞍的純色駿馬在街口官兵注視下飛奔而來,又拐向南邊去了。馬上的騎士一身漂亮的時尚新衣,繡襟玉帶,炫目招搖,整個人透著一團瀟灑風流的貴氣,得意洋洋地樣子堪比剛采過鮮花的張狂蜜蜂。
“是這小子……想不到整個京城,竟還是他最從容快活。”看著言豫津遠去的背影,心情複雜的譽王放下窗簾,輕聲感歎。
第一百二十四章 伏手
被譽王感慨為最快活的言豫津,其實並不象他表現出來的那麽輕鬆從容。錦衣繡袍、華鞍駿馬奔過金陵街市的這位貴家公子,不久前才從父親那裏接受了一個任務,一個雖沒有什麽危險,但也不容易完成的任務。
對於言闕開始重涉朝局的事,言豫津早有察覺,不過切切實實從父親口中得到印證,是在今年除夕的夜裏。那一晚祠堂祭祖完畢後,父子二人回到暖洋洋的小廂房,圍爐飲酒,暢談了將近一夜。
言闕年輕時的風雲往事,言豫津隻聽梅長蘇大略說過那麽一件,這次聽當事人自己回憶過往,更有另一番意味。在言闕往昔的那些歲月裏,有淋漓豪情,有揮斥方酋,有壯懷激烈,有悲苦慘傷,有那麽多需要懷念的人,有那麽多難以忘懷的事。十幾年的消沉頹廢,依舊不能改變熱情激昂的本性,仰首痛飲,擲杯低吟,這位早已英氣消磨的老侯爺的臉,在傾吐往事時卻顯得那麽神采奕奕,絲毫不見委頓蒼老的模樣。
言豫津覺得,他喜歡這樣的父親,那活生生的,情緒鮮明的父親。
“豫兒,”言闕撫著兒子的肩,直視著他的眼睛,“為父不喜歡黨爭,那太醜惡,會吞噬掉太多的美善;我也不喜歡梅長蘇,他太詭譎太讓人捉摸不透,所以以前也隻肯答應為他做有限的一些事。但這一次,我決定要盡全力幫他,付出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因為他和靖王的這個決定……實在讓我感到震動。明知是陷阱,是圈套,利弊如此明顯,但仍然要去救,所為的,隻不過是往日的情義和公道……我已經太久沒有見過這麽蠢,卻又這麽有膽魄的人了。如果這次我不幫他們,將來有何顏麵去見泉下的故友?豫兒,為父的這份心思,你能理解嗎?”
“我明白。”言豫津收起素日跳脫的表情,雄雄爐火映射下的雙眸分外幽深,“爹,你放心吧,孩兒是言家子孫,明白什麽是忠什麽是孝。對於如今的朝局,孩兒的看法其實與爹相同,隻是我不太了解靖王……不過,既然爹和蘇兄都願意為他所用,他就一定有過人之處。”
“靖王自幼便跟在祁王身邊,為人處事、治國方略等都承襲自祁王,這一點我對他還是有信心的。不過他的性情不太象他哥哥,多了些堅毅執拗,少了點瀟灑意味。你年紀小,隻怕記不清祁王了……景禹……非常象他的母親……”
對於年少時的癡狂,對於自己與宸妃之間的情愫,言闕剛才在回憶舊事時說的非常隱晦。但言豫津心思聰穎,已有所覺。此時他看著沉吟的父親,心中的滋味有些複雜,說不出是感慨還是惘然。
景禹……豫津……這兩個名字之間的關聯到底是巧合,還是有人下意識的所為,言豫津沒有開口詢問,但作為一個在內心深處非常在意父親的孩子,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另一個問題。
“爹,那我呢?我也象我娘嗎?”
“你啊……”言闕回過了神,看著兒子,眼睛裏露出慈愛的神情,“你象我,象我年輕時候。不過,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希望你不要象現在的我才好。”
“爹現在很好啊,心也沒有冷,人也沒有老,有什麽不好的?”
“你這孩子,就是嘴甜。”言闕笑了起來,給兒子又滿上一杯酒。
“其實以前的事我並沒有全忘,林伯伯,宸妃娘娘,還有祁王,我都記得一點點,”言豫津仰著下巴回想,“祁王對我們這些孩子很好,有什麽問題問他,總是解答得很清楚,帶我們出去騎射時,也照管得十分周全,不象林殊哥哥,一會兒就不耐煩了,嫌我們慢,又嫌我們笨,動不動就把我們從馬背上捉下來丟進車裏叫嬤嬤照看,自已先跑到前麵去……這個我記得最清楚了!”
言闕忍不住笑了笑,不過這縷笑容很快就淡去了,“小殊……唉,最可惜的就是他了……”
言豫津見父親又開始傷感,忙道:“爹,蘇兄到底想讓您怎麽幫他,說過了嗎?”
“大概說了一下。我這一部分主要是在當天把夏江引出來,以及事發後暗中聯絡朝臣替靖王開脫,都不是什麽難辦的事。”
言闕說的簡單,但隻要細想就知道並不容易,尤其是後一件事,更加需要精確的判斷和分寸上的嚴密掌控,稍有偏差,便會適得其反。
“爹,您有把握嗎?”
“事在人為。”言闕麵上突現傲氣,“爹冷眼看朝局這麽多年,這點判斷還是拿得準的。”
“有沒有什麽事,可以讓孩兒來幫您做??”
“梅長蘇倒是說過想請你幫忙,不過他讓我先問你一聲,如果你不願意,就不勉強。”
言豫津苦笑道:“這個蘇兄,事情已經這樣了,我怎麽可能不願意。到底什麽事啊?”
“他沒說,我還要跟他碰一次麵,到時再問吧。”言闕用力握了握兒子的肩頭,道,“梅長蘇答應不會讓你做危險的事,我也不會讓你冒險的。”
“爹,沒關係的……”
“你覺得沒關係,爹覺得有關係。聽話,這些年,爹已經很委屈你了。”
言豫津有些不習慣這樣溫情的父親,鼻子有些發酸,仰首一杯酒,將胸中的翻騰壓了下去。
那一夜父子二人喝了整整一壇半酒才倒下,彼此都第一次發現對方的酒量居然這麽好。這一醉就醉到了日上三竿,醒來時發現一個俊秀冷漠的少年正蹲在麵前盯著他們看,一看到他們睜開眼睛便塞過來一封信,大聲道:“燒掉!”說完就消失了。
雖然餘醉未消,但言闕總算還足夠清醒,沒有按照少年簡潔的指令直接把信燒掉,而是先拆開來看了一遍。
正是因為這封信,初四那天,言豫津縱馬跑過金陵街頭,招搖無比地去拜訪他的朋友們,最後,來到紀王府前。
素以性情爽直,通音好酒著稱的皇叔紀王,是言豫津的忘年之交,一見到這位小友便樂開了花,忙接入府中殷勤招待,還把自己新調教的樂師歌姬全數叫了出來獻演。
不過盡管他盛情殷殷,可才剛剛酒過三巡,言豫津看起來便有些心不在焉,隻是出於禮貌起見,還做出一副凝神欣賞的表情,可惜那目光早就散得沒邊了。
“你的耳朵啊,就是讓妙音坊給養刁了。”紀王悻悻地道,“我府裏這些個粗淺的玩藝兒,你當然瞧不上了。”
“王爺就別光說我了,您自己不也是這樣?”言豫津毫不在意地一揮手,“最迷宮羽姑娘那把琴的人,恐怕不是我吧?”
“唉,”紀王歎了一口氣,“可惜了妙音坊這樣的去處,怎麽就通匪了呢……”
“切,這您也信……”言豫津剛剛衝口而出,又好象立即意識到了什麽,半中腰吞了回去,舉杯敬酒。
紀王立即明白,不動聲色地又陪他喝了兩杯,便遣退了下人,挪到言豫津身邊來,小聲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妙音坊根本沒有通匪的事?”
“通什麽匪?”言豫津把嘴一撇,“哪股匪徒,可有名目?刑部有相關案卷嗎?主告人是誰?有沒有絲毫證據?根本子虛烏有的事罷了。”
“既是冤枉,妙音坊裏的人為什麽會提前避罪逃走呢?”
“很簡單,通匪是冤枉的,但得罪了人卻是真的。惹到了惹不起的人,不逃等死嗎?”
紀王頓時不平之氣發作,怒道:“天子腳下,誰這麽張狂?”
言豫津瞥他一眼,壓低了聲音道:“王爺,當天去抓人的是誰,您難道不知道?”
“這我倒聽說過,不是刑部,是大理寺……”紀王說到這裏突然明白過來,大理寺丞朱樾是譽王的小舅子,素來以好色聞名,如果說是他仗著姐夫之勢想要霸占宮羽,倒也不算什麽離奇的事。
“現在您明白了吧,宮羽也是沒辦法。她隻想著躲過這一陣,再看看有沒有其他出路了。”
紀王眉尖一挑,突然指著言豫津怪笑起來。
“王爺怎麽了?”
“宮羽姑娘怎麽想的,你怎麽知道?”紀王壞笑道,“說,是不是你把她藏起來了?”
“我、我、我哪有?”言豫津一驚之下,不由結巴起來,“王爺可、可別亂說……”
“心虛了心虛了,”紀王大笑著,緊追不舍,“小豫津,跟我說說實話有什麽打緊的?我也挺擔心宮羽姑娘的,她還好吧?”
言豫津看了他半天,才放棄地垮下肩膀,道:“也不是我把她藏起來,是她逃出來後身陷困境,派人來向我求助,我稍稍施了些援手罷了。現在她還不錯,練了新曲子,年前我送年貨過去給她時,還聽了呢。”
紀王也是個樂迷,一聽宮羽姑娘有新曲子,立即忍不住垂涎三尺,拽著言豫津的胳膊道:“你得帶我去,我跟宮羽姑娘也是有舊交的,她落難怎麽能不問候一聲?”
“可是……”
“放心啦,有什麽好怕的,不就是朱樾嗎?那小子我還不放在眼裏,譽王也不至於為這個跟我翻臉的,好歹我也是他長輩。”
“其實……”言豫津拖長了聲音道,“帶您去也沒什麽,不過宮羽姑娘有些心灰意冷,隻怕不會想多見你們這些貴人。”
“我跟那些人一樣嗎?”紀王拍著桌子道,“你這麽說我還非要去了,走,現在就走!”
“哪有人這麽急的?”言豫津失笑道,“也不看看現在什麽時辰了?好吧,反正也拗不過您,我就拚著被宮姑娘責備,明天來帶您走一趟。”
“這還差不多。明天什麽時候?”
“下午未時吧,上午要陪我爹出一趟門。”
“還真是孝順兒子呢。”紀王哈哈一笑,“行,未時就未時,你可不許食言。”
“我要是食言,您還不打上門來?”言豫津伸了個懶腰道,“您明天可別穿王服,咱們得悄悄去才行。”
“知道知道。”紀王連聲應著,又命人重新擺了新鮮菜肴,拉著打算告辭的客人又喝了半個多時辰,眼看著天色暗了,才放他出門。
這時已刮起了夜風,空氣中有些濁重的腥味,預示著明天絕非豔陽晴天。言豫津把鬥篷的頂兜罩上,翻身上馬。
雪白的狐毛圍邊裏,那張總是燦爛明亮的臉龐略略有些嚴肅。
“初五下午未時左右帶紀王至登甲巷北支宮羽處。”這就是梅長蘇要求言豫津做的事。他認真的執行了,也認真地思考了。
不過那個時候,他還沒有能夠想明白在整個計劃中,梅長蘇要他這麽做的原因到底是什麽。
第一百二十五章 舊信
當言豫津在紀王府欣賞歡歌豔舞的時候,梅長蘇也在自己的蘇府秘密接待了一行人。隻不過,這裏的氣要稍微偏凝重一些。
“我總共帶來了十個人,武功雖然不怎麽樣,好在輕功都不錯,更是用藥使毒的高手。梅宗主盡管按自己的意思用他們吧。”說話的這人坐在梅長蘇的上首,大約六十多歲的樣子,身形幹瘦,發絲雪白,但麵色卻極為紅潤,跟這座宅院的主人相比,看起來竟要精神許多。
“真是多謝素穀主了。這次還要借穀主的名頭行事,真是過意不去。”梅長蘇微笑著欠身致意。
“梅宗主說哪裏話?衛崢是我什麽人,他叫我這些年義父是白叫的嗎?我出關後領著孩子們一路追過來本就是為了救他,還謝我做什麽?”素天樞爽快地揮著手,“至於名頭什麽的,愛用就用吧。這麽危險的行動,難保沒有失手的人,到時候不管誰被抓住了,都盡管說是我藥王穀的,不用牽連到旁人。反正我們藥王穀天高皇帝遠的,朝瘴林子裏一躲,我耗得起,他們可耗不起。”
梅長蘇被他說的一笑,也點頭道:“這話倒是真的。記得我第一次到藥王穀去,那可是暈頭轉向,如果不是藺晨帶著,多半到這會兒還沒走出來呢。”
素天樞哈哈大笑一陣,誇道:“不過梅宗主你還真是了不起,藺公子不過帶你一次,第二次你就獨自破了我的機關。如果朝廷也有你這樣的人物,剛才那種大話我可不敢說。”
“那是素穀主手下留情。”梅長蘇執壺斟茶,又問道,“素穀主過潯陽的時候,雲家的情形如何?”
“你放心,雲氏名聲素佳,朝中又有人做保,懸鏡司對他們也沒什麽死追爛打的興趣,所以一直沒有以附逆定罪,著地方官監看。雲家是潯陽世代望族,地方官也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隻是如果想要離開潯陽外出,恐怕不太方便。”
“這樣就好。”梅長蘇略感欣慰,鬆了一口氣。這時黎綱走了進來,無聲地作了一揖。梅長蘇立即明白,起身道:“素穀主,明天參加行動的人已召集齊備,我陪您過去看看吧?”
“不敢不敢,梅宗主請。”素天樞也起身讓了讓,兩人一起離開主屋,來到後院一處窄小潔淨的小屋。
屋內已有約四五十人,正分成數團在研究幾張平麵圖紙,見他們進來,紛紛過來行禮。
“大家辛苦了。”在屋子正中的長方大桌旁落坐後,梅長蘇也伸手翻弄了一下圖紙,問道,“懸鏡司的整個地形通道,都記得差不多了吧?”
“是。”
“整個行動的所有細節,這兩天我們已經討論了很久,不過今日有藥王穀的朋友們加入,所以我再重新說一遍。”梅長蘇示意所有人都站近一些,語調平穩地道,“我們的行動時間是明日午間,這時懸鏡司換班,已約定好由夏冬想辦法帶你們進大門。王遠,你率十五人在外,監看外圍情況,準備接應。鄭緒亭帶三十人跟夏冬行動。當天懸鏡司裏夏江、夏春和夏秋都不會在,所以一開始會很順利。不過你們最多走到地牢的外院就會有人反應過來,硬攻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你們要記住,夏冬不會出手幫助你們,她隻會旁觀,你們需要做的就是打開地牢,到達夏冬所說的囚禁位置,然後再衝出去。”
這時已有藥王穀的人露出想要發問的表情,梅長蘇微微笑了笑,轉向他:“懸鏡司雖然府兵眾多,可地牢出口處隻有一個狹窄的甬道,隻需要四五個人就能守很久。不過等你們準備突圍時,就需要依*藥王穀的朋友們了。如果是在戰場上,這些毒粉藥蟲是阻止不住大軍的進攻的,但在懸鏡司這樣相對窄小的地方,它們就很有用。你們都是百裏挑一的高手,隻要對方的陣腳有一點點鬆動,就能突破。外出的路線我選定是這一條,”他的手指快速地在圖紙上跳動著,“從這裏到後門,雖然比走前門稍遠了些,但一路都沒有開闊地,限製了弩手。當他們用強弓封通道時,再使用雷火堂的粉煙丸,不過在迷住對方視野的同時,你們也必須在什麽都看不見的煙塵裏前衝。秦德,你的這十個人都是無目更勝有目的高手,這種情形下要立即到前麵開道。隻要衝出了懸鏡司的大門,後麵就好辦了。”
“為什麽?”素天樞拈著胡須問道,“到了外麵,地方空闊,懸鏡司兵力眾多的優勢剛好可以發揮啊,怎麽還要好辦些了呢?”
梅長蘇淡淡道:“因為當天……巡防營追查已久的巨盜會露出行蹤,兩路人馬各追各的人,擠到了一起,那場麵可就亂了。對於我們來說,越亂當然就越好了。”
素天樞頓時明白,大笑道:“可以想象,那局麵一定有趣極了。”
“至於後續的隱藏,已經安排妥當,我就不多說了。”梅長蘇掃視了一下四周,“最後我隻想重新提一下那個聽起來似乎有些離譜的要求,那就是我需要你們全身而退,最好不要落下任何一個人。明白嗎?”
“是!”室內頓時響起低沉卻堅定的回答。
“大家還有什麽問題嗎?”
片刻的沉寂後,陸陸續續有些人針對各類假定出來的意外狀況提問,梅長蘇逐一指點解決方法,看他那從容自在、遊刃有餘的樣子,顯然不知已思謀過多久,耗費了多少心血腦力。
“梅宗主真是奇才,”素天樞旁聽了一陣,忍不住感慨道,“那些事你也想得到,我老頭子真是服了。”
“說到底,這也就象是打了一場小仗,”梅長蘇笑了笑,微露疲色,“整合自己的兵力,了解敵方的底細,利用戰場地勢設計相應的戰法,預見戰事推進的可能過程……這些其實都是最基本的用兵之術,哪裏有什麽稀奇?”
“嗬嗬,梅宗主實在太謙了。”素天樞說著伸手過來搭了搭他的脈,搖頭道,“不過要說保養方麵,你就差了太多,昨晚沒睡嗎?”
梅長蘇見黎綱和甄平齊刷刷向他投來質問的眼神,趕緊道:“睡了,當然睡了的啊。”
“怕是沒睡著。”素天樞肯定地道,“我帶了些藥放在晏大夫那裏,你這就服一劑去睡吧。這些孩子們的本事都不小,你就放心吧。養足了精神,明天才好坐鎮啊。”
梅長蘇知他好意,再加上確實困倦,便沒有推辭,起身吩咐黎綱好好招待客人後,就帶著飛流回房去了。
那一晚他睡得好不好沒有人知道,但至少在表麵上他似乎是在安眠,呼吸沉穩,沒有翻覆,整個人擁在厚厚的棉被之中,安靜得如同入定的老僧。午夜後雪粒終於打了下來,不密也不大,碎碎在砸在屋瓦上,聲音聽起來有如針刺一般,悉悉索索一直打到黎明。
初五的清早,雪中開始夾著冷雨,寒風也更緊了幾分。雨雪交加中一位披戴竹笠蓑衣的女子迷迷蒙蒙地出現在街道的那頭,一步一步緩慢走向剛剛開啟的東城門。守城的官兵全都躬身向她行禮,神情中帶著點畏肅,目送這位每年此時必會著孝服出城的懸鏡使大人。
大約一個時辰後,一位懸鏡司的少掌使騎馬過來,喝問道:“夏冬大人出城了嗎?”
“是,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了。”迎過來回話的守兵小隊長以為對方是有事要去追趕夏冬,急忙一邊答著一邊擺手示意手下的人把路讓開。可那位少掌使隻聽了他的答話,便撥轉馬頭回去了。
回到懸鏡司府衙後,少掌使直接走進首尊正堂。夏江穿著一件半舊的襖子,正拆了一封書帖在看。少掌使行罷禮,低聲道:“首尊,夏冬大人確已出城。”
夏江還沒有任何反應,這時另一位少掌使也匆匆奔了進來,拜倒在階前,道:“首尊,那個蘇哲從西城門出去了,他喬裝改扮得十分隱秘,差點瞞過我們。”
夏江嗯了一聲,揮手讓兩人退下,若有所思地翻著書帖又看了一遍,神情有些古怪,似是陰狠,又似帶著些痛楚。出了片刻神後,他快步走到堂外,喝令牽來坐騎,隨即便翻身上馬,揚鞭離開了懸鏡司。
差不多就在夏江出門的同時,言侯府裏也抬出一頂便轎,後麵跟運著一大車香燭紙草,言豫津騎馬護衛在側,迤邐向京西寒鍾觀去了,看樣子是要做什麽法事。
可到了寒鍾觀,這裏卻似乎並無準備,觀主過來迎接言侯時,表情也十分迷惑:“侯爺沒說今兒要來啊?老道惶恐,什麽都沒預備……”
“你準備一間淨室,備些熱茶水既可,我要招待一個朋友。”言闕剛說完,便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回頭一看,夏江已經到了。
“夏兄是騎馬來的?”言闕招呼道,“大概是這寒鍾觀不好找,一路上分岔太多,夏兄你這騎馬來的人竟比我坐轎子的還晚到。”
“焉又不知是不是言侯你先走呢?”夏江冷冷地回了一句,沒有理會上前想幫他牽馬的道人,自己動手將坐騎拴好,大踏步走了過來。
“你們都不必在這兒了,讓我們自便。”言闕剛一言打發走觀主,回頭又看見言豫津,臉頓時一沉,道,“今兒帶你來是跪經的,怎麽還跟著我?快到前邊去!”
“爹,”言豫津撒著嬌,“真的要跪一天麽?”
“再鬧就跪兩天!”言闕朝兒子瞪了一眼,正要發怒,言豫津見勢不好,已經一溜煙兒跑遠了,看那活蹦亂跳的樣子,是不是真的跑去跪經,隻怕說不準。
“這孩子,”言闕歎著氣,對夏江道,“沒辦法,太嬌慣他了,半點苦也吃不得。”
“我看豫津還好,跟言侯你年輕時挺象的。”
“我年輕時候哪有他這麽紈絝?”言闕笑駁了一句,雙眸鎖住夏江的視線,有意道,“不過孩子們總是長得太快,若是夏兄的令郎還在,怕也有豫兒這麽大了吧?”
夏江心頭頓時如同被針刺了一下般,一陣銳痛,不過他抿唇強行忍住,沒有在臉上露出來,而是冷冷道:“言兄,你約我前來,是要站在這兒談的嗎?”
“豈敢,”言闕抬手一讓,“觀內已備下淨室,請。”
夏江默默邁步,隨同言闕一起到了後院一間獨立的明亮淨室。一個小道童守在室外,大概是奉師父之命來侍候茶水的。言闕隻命他將茶具放下,便遣出院外,自己親自執壺,為夏江倒了熱騰騰一杯清茶。
“這觀裏的茶是一絕,夏兄嚐嚐?”
夏江直視著他,根本沒有理會這句客套,隻伸手接住,並不飲,第一句話便是直接問道:“言兄信中說知道我一直掛念的一個人的下落,指的可是小兒嗎?”
言闕並沒有立即答他,而是捧著自己的茶盅細品了兩口,方緩緩放下,“夏兄當年為了紅顏知已,老朋友們的勸告一概不聽,棄發妻於不顧,使得她攜子出走,不知所蹤。現在事過多年,心裏一直掛念的仍然隻是那個兒子,而不是原配結褵的妻子麽?”
“這是我的家事。”夏江語聲如冰,“不勞言侯操心。”
“既然不想讓我操心,又何必見信就來呢?”
“我來也隻想問一句,既然小兒的下落當年你怎麽都不肯相告,怎麽今天突然又願意說了呢?”
言闕定定地看著他,長長歎了一口氣,“你果然還以為當年我們是不肯相告,但其實……嫂夫人走得決然,根本沒有將她的行蹤告訴給任何一個人。”
夏江狐疑地冷笑,“真的?”
“我想嫂夫人當時一定是寒心之極……”言闕看著窗外,神情幽幽,“因為自己的一時心善,從掖庭救出亡國為奴的女子,悉心愛護,如姐如母,卻沒想到這世上竟有以怨報德,全無心腸之人。……嫂夫人受此打擊之後,如何再能相信他人?不告知任何人她的行蹤,大概也是想要完全斬斷往事的意思吧……”
夏江頰邊的肌肉抽動了兩下,又強行繃住,語調仍是淡漠無情,“既是這樣,你今日為何又要約我出來?”
“你先稍安。”言闕瞟他一眼,不疾不緩地道,“嫂夫人走的時候沒有告知任何人,這是真的,不過五年前,她還是捎了一些消息給我。”
“為何是給你?”
“也許是京中故人隻剩我了吧。”言闕的眼神突轉厲烈,尖銳地劃過夏江的臉,“夏兄自己的手筆,怎麽忘了?”
夏江卻不理會他的挑釁,追問道:“她說什麽?”
“她說令郎因患寒疾,未得成年而夭,自己也病重時日無多,惟願京中故友,清明寒食能遙祭她一二……”
夏江手中的茶杯應聲而碎,滾燙的茶水溢過指縫,他卻似毫無所覺,隻將陰寒徹骨的目光死死盯住言闕,良久方咬牙道:“你以為我會信嗎?”
言闕從懷中抽出一封略呈淡黃色的信套遞了過去,“信不信自己看吧。你們同門師兄妹,就算沒了夫妻恩情,她的字你總還認得……”
他話未說完,夏江已一把將信抽去,急急展開來看,未看到一半,嘴唇已是青白一片,雙手如同痙攣一般,將信紙撕得粉碎。
言闕眸中露出悲涼之色,歎道:“這差不多算是她最後一件遺物了,你也真撕得下手。”
夏江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麽,雙手按在桌上,逼至麵前,怒道:“你當時為什麽不通知我?”
“這信是寫給我的,信裏也沒說讓我通知你,”言闕的表情仍是水波不興,“所以告不告訴你,什麽時候告訴你,理當由我自己決定。我當時什麽都不想跟你說,今天卻又突然想說了,就是這樣。”
最初的一瞬間,已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狠狠打擊到的夏江似乎被激怒了,那發紅的麵皮,顫抖的身體,按在桌上的深深手印,無一不表明了他情緒上的劇烈動蕩。不過夏江畢竟是夏江,第一波的怒意滾過之後,他立即開始努力收斂所有外露的情緒,隻將最深的一抹怨毒藏於眸底,緩緩又坐了回去。
“言侯,”恢複了漠然神色的懸鏡司首尊調整了自己的音調,讓它顯得輕淡而又令人震顫,“看起來,靖王是打算在今天去劫獄了,對嗎?”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迷局
如果夏江猝然之間吐出這樣一句話是為了出其不意地令言闕感到震驚的話,他可以說是完全失敗了。論起那份不動如水的鎮定功夫,世上隻怕少有人能比得上這位曾風雲一時的侯爺,所以即使是世上最毒辣的眼睛,此時也無法從言闕臉上發現一絲不妥的表情,盡管他其實也並不是真的就對這句話毫無感覺。
“夏兄在說什麽?什麽劫獄?”言闕挑眉問道,帶著一縷深淺得宜的訝異。
“當然是救衛崢啊,那個赤羽營的副將。懸鏡司的地牢可不好闖,不把我引出來,靖王是不敢動手的。”夏江麵如寒鐵地看著言闕,目光冷極,“言侯什麽時候開始在替靖王做事的?這些年你可藏得真象,連我都真的以為……你已經消沉遁世了。”
“你自以為是,以己度人的毛病還是沒改,”言闕眸中寒鋒輕閃,“對你來說,也許這世上根本不存在你無法證實的罪名,而隻有你想不出來的罪名。無憑無據就將劫持逆囚的罪名強加到一位親王身上,夏江,你不覺得自己已經有點瘋狂了麽?”
“難道我冤枉了他?難道他不會去救衛崢?”夏江微微仰起了下巴,睨視著言闕,“我怕的是他真的縮頭回去,置那個赤焰副將於不顧。不過相信靖王那性情,當不會讓我這麽失望。”
言闕想了想,欣然點著頭,“你說的也對,靖王的性情似乎是這樣的。不過他也不傻,你懸鏡司那麽個龍潭虎穴,他就算想闖隻怕也有心無力。”
“所以才有言侯爺你出麵引我離開啊,”夏江說著目光又微微一凝,道,“也許不止我吧,靖王那個謀士聽說本事不小,說不定連夏秋和夏春他也能想法子引開。我們三個不在,他或許還真的有孤注一擲取勝的可能呢。”
“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你剛剛出師的時候,可不象現在這樣總是用想象來代替事實。”言闕歎息道,“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是我們太遲鈍還是你變得太快?”
“我真的隻是在想象而已嗎?最近布置在懸鏡司周邊的巡防營兵已經越增越多了吧,靖王還以為他暗中調度化整為零就能瞞得住我呢,”夏江的笑容裏一派狂傲,“可惜他打的是一場必敗之仗,我實際上是在鼓勵他來,露出破綻、隨他調引、給他可趁之機,為的就是增加他的信心,讓他覺得應該有希望可以成功把人救出來,尤其是在他有了一個內應的時候……”
言闕看了夏江一眼,視線有那麽一小會兒凝結未動。對於這位侯爺來說,這已經是他最驚訝的表情了。
“我還沒有查出來為什麽冬兒突然產生了懷疑,居然開始四處追查那個陳爛的舊案。不過她在這個時候倒向你們也好,我正愁沒有合適的方法增強靖王的信心,讓他快點行動呢。”夏江向言闕*近了一些,似乎是想早些刺穿他鎮定的表皮,“她回來有三天了,我對她仍如往昔一樣,完全不限製她的任何行動,當她私底下通過秋兒刺探衛崢在地牢中被關押的位置時,我也會想辦法妥當地透露給她,沒讓她察覺到任何異常。對於靖王來說,有我這樣暗中的同謀者,他一定會覺得計劃很順利,成功多半已經握在手上了。你說是不是?”
“我覺得你太托大了。”言闕毫不客氣地道,“我知道你那懸鏡司地牢是個厲害地方,可在所有正使都不在,還有夏冬做內應的情況下,被攻破並不難吧?你就不怕夏冬真的帶著人衝進地牢把衛崢給救走了?”
“沒錯,”夏江點著頭,“這是一個難題。我舍孩子套狼,也不能真的就把孩子給舍出去的了,衛崢現在對我還很有用,隻要他尚在我手裏,無論情況發生多少讓人意外的突變,勝算就總還在我這邊。”
言闕撥著爐子裏的火,又掀開頓在火上的茶壺蓋兒看裏麵的水,似聽非聽的樣子。
“如果靖王派出的人有幾分能幹的話,冬兒確實有這個本事帶他們攻破地牢。”夏江卻不以為意,繼續道,“不過言侯爺,你以為攻破了地牢就意味著能找到衛崢嗎?”
言闕重新蓋上了茶壺蓋兒,視線終於開始有些不穩。因為他聽明白了夏江的言下之意。
當梅長蘇縝密計劃,越過所有的障礙攻入懸鏡司地牢之後,很可惜會發現衛崢其實根本不在那裏。
夏冬是一個最好的內應,但如果這個內應實際上是別人所布的一個棋子的話,那麽從她那裏得到的訊息和幫助越多,慘敗的機率就會越大。
夏江似乎很滿意自己終於從言闕堅鐵般的表皮上鑿開了一道小縫,立即又緊逼了一句,“言侯,靖王有沒有跟你說劫走衛崢之後他打算怎麽為自己脫罪?”
“我與靖王並無往來。”言闕冷冰冰地答道,“而且我相信靖王也沒有什麽不法之舉。夏兄,你想的太多。”
“你還是這麽不識時務。”夏江吐出這麽一句評論後便站了起來,慢慢走到窗邊,推開素紙糊的窗扇,用支棍撐好,深深吸了一口寒濕的空氣,“這山中道觀,是比城裏清爽。無論什麽樣的嘈雜,也傳不到這裏來,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麽?可惜嘈雜傳不過來?”
“是啊,”夏江淡淡道,“太遠了,看不見也聽不見,不知現在懸鏡司裏,是不是已經開始熱鬧了?”
言闕看看日影,最多午時過半,行動應該還沒有開始。但從道觀到城裏的路程是一個半時辰,所以一切都已不可逆轉。
“可惜了我一座好地牢,”夏江回過頭來,“裏麵沒有衛崢,卻埋了火雷。隔壁的引線一點燃……你想象一下吧。隻要裏麵開始血肉橫飛了,我就不信靖王得到消息後還沉得住氣,懸鏡司外麵圍著那麽多巡防營的人,一大半現在都由靖王的心腹部將率領著,難道他們忍得下心一直眼睜睜看著?隻要靖王的人一激動,貿然加重兵力,投入的人就會越來越多,事情自然越鬧越大,鬧大了,他再想撇清就不容易了。而我,也絕對不會再給他任何洗刷自己的機會。”
言闕垂下眼簾,沉默了許久,方緩緩抬起頭來。“夏兄,我隻想問你一個問題。”
“請講。”
“你有沒有想過,當火雷的引線被點燃的時候,你的徒兒夏冬在哪裏?”
夏江抿緊了嘴唇,眼睛的幾乎沒有任何可以被稱之為情感的東西。“她近來的表現讓我失望,她已經不是一個合格的懸鏡使了。”
“在你的眼裏,她隻是這樣的存在嗎?那個小時候就跟著你學藝,一直尊敬你服從你的徒兒,就隻是這樣一個存在嗎?永遠是利用,欺騙,再利用,到她有所察覺,實在不能再利用的時候了,就毀滅……”言闕一字一句,悲愴而無奈,“夏冬何其不幸,投入了你的門下,又何其不幸,沒有及時看清你的嘴臉。”
“你說話開始不好聽了,”夏江絲毫不為所動,“怎麽,有點兒沉不住氣了?現在後悔還不遲啊,言侯,你當年已經選錯過一次立場了,難道還想再錯一次?”
“對錯隻在自己心中,你認為我錯,我又何嚐不是認為你錯。”言闕搖頭歎道,“但是我想告訴,你可以不相信情義,但最好不要蔑視情義,否則,你終將被情義所敗。”
夏江仰首大笑,笑了好久才止住,調平了氣息道:“你這些年隻有年紀在長嗎?如此天真的話還說的出口?其實被情義所敗的人是你們,你們本來應該是有勝局的,卻又自己放棄了它。當年是這樣,如今,又是這樣……”
言闕再次轉頭看了看日影,喝幹最後一杯茶,站了起來。
“你做什麽?”
“我可以走了,再和你多呆一刻都受不了。”言闕回答的時候看也不看夏江,一邊說就一邊向外走,最後竟真的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夏江沒有料到他居然會如此幹脆的就結束了會談,訝異中又有些疑惑。跟出去一看,言闕是徑直上轎命人回程,毫無故意要弄什麽玄機的樣子,心裏更是有些不安。
到底哪樣有異樣呢?夏江擰眉沉思了片刻,言闕的最後一句話突然劃過腦際。
“我可以走了……”
言闕說的是“可以”走了,而不是“我想要走了”,難道在那之前,他是“不可以”走?
但又為什麽“不可以走”呢?他有什麽任務嗎?可他今天的任務明明應該就隻是把自己從懸鏡司裏引開啊!
念及此處,夏江的腦中突然亮光一閃,一個念頭冒了出來,頓時就變了臉色,身形急閃,飛縱至山門前,可沒想到一眼看過去,自己的坐騎已口吐白沫癱軟在地,環顧四周,空寂無人,再想找匹馬基本上是妄想。
無奈之下,夏江一咬牙,還是快速做了決定,提氣飛身,運起輕功向皇城方向疾奔而去。
不過一個人武功再高,縱然一時的速度拚得過良馬,也終難長久。所以盡管夏江內力深厚,擅長禦氣之術,但等他最後趕回懸鏡司門前時,已是快兩個時辰以後的事了。
劫獄行動此時明顯已結束,但是沒有血肉橫飛,也沒有瓦礫成堆,地牢還好好在那裏,火雷的引線已被破壞。視野中的懸鏡司府兵們神色都有些茫然,兩名指揮他們的少掌使更是一臉懊惱表情,剛看見夏江的時候他們立即奔過來想要激動地匯報情況,但隨即便被這位首尊大人的臉色給嚇回去了。
其實身負重任的這兩位少掌使都是夏江近來很看重的人才,他甚至還考慮過是否要變更一下懸鏡司世代師徒相傳的慣例多任命幾個人。所以這次失敗,並非由於他們兩人無能,而是決策者自己的失誤。
言闕的任務的確隻是將夏江引出來而已,但引他出來的目的,卻不是為了讓劫囚行動更容易,而是不讓他有機會在現場察覺到異樣,及時調整他的計劃。
因為夏江的經驗實在是太豐富了,比如此刻,他隻看一眼現場就知道,靖王的人根本沒有認真進攻懸鏡司,而費那麽多心血籌劃一場佯攻總是有目的,最可能的目的當然就是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力,掩蓋另一場真正的行動。
不過夏江現在沒有時間反省,一看到懸鏡司目前的情形他就知道不妙,所以立即撲向最近的一匹馬,一躍而上,連揮數鞭,奔向城中方向。
兩名少掌使對看了一眼,仍是滿頭霧水,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麽。對他們二人而言,計劃原本是很明確有效的,先讓夏冬帶人進懸鏡司,等他們接近地牢後再開始進攻,等把大部分人都圍進地牢前的甬道後,再點燃火雷。可真正執行時,前半段還算順利,可當那些人接近地牢時情況就發現了變化,他們沒有再繼續向前,反正象是準備進入鄰近院落的樣子。為了防止他們發現火雷引線,不得已提早交戰,對方的戰力出乎意料之外的強,場麵十分膠著。接著這些來劫牢的人又連地牢外院都不進,直接開始突圍,原先預定火雷炸後再來掃尾的府兵們並未封好通道,敵人這方藥粉毒蟲粉煙丸一起上,根本很難在這院落疊拚的地方抓住一個活的,最後還是被他們衝了出去,外麵的巡防營官兵這時候就出來抓巨盜了,一片混亂後,什麽影子都沒了……
整個劫牢過程就是這樣糊裏糊塗雷聲大雨點小地過去了,離原定的慘烈局麵差之千裏,讓設局者茫然無措。
可是當這兩位少掌使麵麵相覷之時,夏江已快馬加鞭趕到了城中,直衝進大理寺衙門的院中。幸好日值的主簿眼尖認出了這位已跑得鬢發散亂的懸鏡使首尊,所以才立即止住了兩個正打算上前攔阻的衙兵,一麵派人去請大理寺丞朱樾,一麵上前行禮。
夏江看也不看他,徑直衝向設在東麵的大理寺監牢。這裏還很安靜,但是安靜並不能使夏江安心,這裏跟懸鏡司不一樣,它有太多的方法和漏洞可以被撕破。
“快打開來!”牢頭迎過來要查問時,隻聽到了這樣一句喝令,不過他隨即看見了跟在後麵跑過來的主簿的手勢,忙從腰中摸了鑰匙,打開大門。接下來是二門、夾道、內牢、水牢,夏江以最快的速度前進著,最後終於來到一扇又黑又重隻有一個小孔的鐵門前。
這一次,是夏江自己從身上掏出了一柄鑰匙,打開了鐵門。一個黑黑的人影蜷在地上,四肢被鐵鏈捆著極緊。夏江一把抓住他的頭發,將那整臉都抬了起來,就著囚道另一頭的微弱油燈光芒死死地看了一眼,這才鬆了一口氣。
然而剛剛鬆完這口氣,他就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愚蠢之極的錯誤,甚至遠比已經失敗的那個誘敵陷阱更加的愚蠢。
第一百二十七章 破局
寒意是從背脊的底端慢慢升起來的,一開始那似乎隻是一種心理上的感覺,但迅忽之間,它突然物化了,變成了一根寒刺,一柄寒鋒,吐著死亡的黑暗煞氣直磣入肌膚,使得拚盡全力縱身閃躲的夏江周身寒毛直堅,幾欲忘記呼吸。
極力前躍,再回過身來,麵前已出現了一個逆光的身影。從那秀逸的輪廓和漂亮的雙手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少年,一個穿著寶藍色的衣服,係著寶藍色的發帶,打扮得甚是濟楚的少年,隻可惜看不到他的容貌,因為他臉上蒙著一層薄薄的麵具。
夏江簡直不敢相信,剛才給予他那麽大壓力的人,居然會這麽的年輕;但是他又不能不相信,這少年絕對擁有令他心驚的實力,因為第二波攻勢已接踵而至。
招式的狠辣陰毒,和內力的和熙大氣,兩種截然不同的武功集於一人之身,給人的感覺隻有詭異,詭異到令他的對手失去與之爭鋒的信心。
不過夏江畢竟不是普通的對手,他生平經曆的惡戰次數並不亞於最活躍的江湖人,高絕的武功,豐富的經驗,使得這位懸鏡司本代首尊雖然永遠不會進入琅琊高手榜的名單,但卻絕對是世上最難戰勝的幾個人之一。
一度名列高手榜第三位,後因替朋友出頭傷於夏江手下,被迫退隱江湖的鄔丸城主曾說過,夏江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他的穩定與持久,無論戰局是劣是優,夏江似乎從來都能堅持自己的節奏,不被對方打亂。
可如果這位鄔丸城主此刻就在現場,他一定會非常驚訝的,因為被他稱之為不動如山的夏江,在與一個年齡還不如他一半大的少年交手時,竟然首先呈現出陣腳漸亂的態勢。
高手相爭,也許最終拚的就是心頭那微微的一顫,夏江相信自己心態之穩應該不會弱於這世上任何一位成名高手,可惜他所麵對的少年並不能以常理推之。
少年甚至根本不能理解什麽叫做“交手時的心態”。
他隻是認真地,心無旁騖地進攻著,甚至可以說,他在學習和享受著,慢慢將對手逼入絕境。
夏江的口中發出了一聲尖嘯。在少年即厚重又犀利的進攻下能夠長嘯出聲並不容易,長途奔波後體力並非在鼎盛的夏江為此付出了被震開兩步,氣血翻騰的代價。然而更令他心驚的是,這聲足以穿透厚厚牢牆的警嘯之聲,並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
原本以為靖王千方百計將他調開後在懸鏡司組織佯攻是為了掩護在大理寺進行的真正行動,而言侯那句悠悠然的“我可以走了”又令他覺得自己已經晚了人家一步,所以心急如焚,一路飛奔來大理寺,隻圖快點到達現場好確認衛崢是否已被劫走,一時並沒有想到要安排人隨後帶府兵來支援。
不過夏江心裏也明白,在如今滿大街都是巡防營官兵的情況下,懸鏡司的府兵想要大批量的集結出來,路上絕對會被人找到無數的理由攔下來盤問耽擱。
因此夏江的尖嘯也不過隻是為了確認一下大理寺目前的狀況,是隻有這個武功邪的離譜的少年尾隨他進來了,還是整個監牢已被人控製。
現在結果基本上已經明朗了。沒有任何大理寺的人出現,說明外麵也已經有人開始行動。雖然這些人暫時還沒有攻進來,但那也隻是遲早的事,除非靖王的人弱到連大理寺也擺不平。
大理寺雖然也是刑獄機構,但在分工上隻管駁正,人犯基本上都是關押在刑部的,它偶爾才會為了複審勘問方便提幾個人過來,所以附屬監牢的規模和防衛都遠遠不能跟天牢相比,甚至還有很多人根本意識不到大理寺其實也是有一座監牢的。也正因為它如此不起眼,如此容易被人忽視,所以夏江才會認為它是一個最佳的囚禁地,悄悄將衛崢移了過來。
事實上他的這個決定也並沒有錯,確實沒有人查到衛崢是被關在這裏的,直到夏江自己把人帶來為止。
這時牢道裏已響起了腳步聲,很輕,但是絕對不止一人。
少年仍然興致未減,迫使夏江不得不集中全身心力來應對他。當然這樣也好,最起碼減輕了夏江眼看著衛崢被人背出去的痛苦。
“時間緊,乖,該走了。”留在最後麵的一人叫了一聲,不知是在跟誰說話。
“不走!”正跟夏江打得起勁的少年慍怒地回了一句。
“忘了你答應過誰的?聽話,快跟我走,這裏不能久留!”那人勸著,語調甚是無奈。
好在少年最終還是聽從了他,一個反縱,便脫離了與夏江的交手範圍,如鬼魅一般地飄走了。
夏江喘息著扶住潮濕的暗牢牆壁,盯住從外麵透進來的微微光暈,眸色怨毒如蛇,但卻沒有追上去。
因為他知道,有那個少年在,追也沒用。
這一仗,靖王已經贏了。但是他也隻贏得了一個衛崢而已。雖然夏江一開始並沒有想到靖王居然真的能夠把衛崢劫走,可失掉這個逆犯,並不是整個事件的結局,而僅僅隻是開始。
事情的發展依然還在原定的軌道上,隻不過沒有了衛崢,夏江就不能象以前所設想的那樣一次又一次地引逗靖王出手,直到取得最終的勝利。現在由於自己的失誤,機會變成隻有這一次了,如果不能利用靖王這一次的出手徹底扳倒他,那麽未來將會變得異常危險。
夏江在走出大理寺黴臭的監牢時理清了自己的思緒。他沒有理會外麵橫七豎八躺滿一院的衙兵們,徑直走過他們的身邊。這些人是死是活現在根本不在他的心上,目前他要做的事,就是以這副狼狽的模樣趕到梁帝身邊去,煽動這位多疑帝皇最大的怒火。
“蘇先生,夏江會立即到陛下麵前把事情鬧大嗎?殿下該如何應對呢?”地道密室裏,剛剛處理完後續事宜進來的梅長蘇迎麵就遇到了這個問題。
“事情不是夏江鬧大的,事情本來就很大。”梅長蘇瞟了列戰英一眼,丟過去一句回答。好嘛,衛崢救出來了,這位將軍又可以一門心思地擔心他家殿下了,當初慷慨激昂的勁頭兒呢?
“蘇先生說的不錯,以武力進攻懸鏡司,闖入大理寺劫囚,這些事情隻要照實說給父皇聽就足以讓他勃然大怒的,更何況還是由夏江去說的。”比起他的那位愛將,靖王本人顯得要沉穩得多,“這些我們事先又不是沒有想到,可既然當初已決定要這麽做,自然也必須承受後果。我已經做好準備應對接下來的事,請先生不必擔心。”
梅長蘇今天大概有些疲累,形容懶懶的沒有精神,聽靖王這樣說,他也隻是欠了欠身以示回應。
“其實今天過來,主要是多謝先生神機妙策,把衛崢救了出來。”靖王並沒有介意梅長蘇的失禮,繼續道,“先生之所以肯為我所用,本是為了輔我爭得大位以立功業,可惜我總也做不到如父皇那般冷心冷情,如果日後因此連累先生功業難成,我現在先行致歉。”
“現在就致歉,早了些吧。”梅長蘇神色飄乎,音調卻極穩,“我們本是立於必敗之地,現在能在夏江抓不到鐵證的情況下救出衛崢,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不過接下來依然十分凶險,殿下必須時時小心在意。行動雖然成功了,但破綻依然很多,尤其是巡防營在外圍的這些配合,一定會被夏江咬住不放。陛下信任夏江,單單是他的指控就已經有很大的殺傷力了,更何況殿下你本來就嫌疑最重。”
“我明白。”靖王決然道,“不過我也不會任人宰割。失寵也罷,被猜忌也罷,這都不是死局。現在夏江手裏沒有鐵證,所以就算父皇信了他的話,也不至於直接就處死我,更何況父皇也未必會全信……”
“殿下千萬要記住,口風絕不可鬆,必須堅持咬定與此事無關,陛下越晚作出最終的裁決,轉機出現的可能性就越大。”梅長蘇叮囑道,“衛崢由我照顧,我會為他安排妥當的去處,殿下不要問,也不要管,就當衛崢真的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能做到嗎?”
“聽憑先生安排吧。”靖王點點頭,又對列戰英道,“府裏有幾個知道內情的,你也要叮囑他們,都按先生的指令辦,全當不認識衛崢,不知道這個人一樣。”
列戰英此刻對梅長蘇正處於感激佩服的頂點,立即大聲應道:“是!”
靖王輕輕吐了一口氣,在椅上坐下,慢慢鬆了鬆緊繃已久的肩膀。不過由於軍中習慣,他依然坐得筆直,並不象跟隨他一起坐下來的梅長蘇那樣整個人都貼在椅背上。
“殿下不是很有信心嗎,怎麽現在神情倒有點茫然了?還是心裏不太有底吧?”梅長蘇看了他幾眼,問道。
“這倒不是,”靖王搖了搖頭,“我隻是感覺象不是真的一樣,到現在還不敢相信先生居然已經把人給救出來了。其實夏江隻要將衛崢嚴鎖於地牢之中,再派重兵把守就行了,除非舉兵造反,否則根本沒有可能攻進去的,他為什麽非要這麽折騰呢。”
“因為夏江並不是隻要守住衛崢就好,”梅長蘇冷冷一笑,“最主要的目標是逗引殿下你出手。如果重兵把守,希望渺茫,使得殿下你根本無法出手的話,他捉衛崢來幹什麽?衛崢對他而言沒那麽重要,隻不過是漏捕的一名赤羽營副將罷了,是殿下你絕不能坐視衛崢被殺的立場加重了他的份量。”
靖王沉吟了一下,頷首道:“不錯,既引我出手,又不會真的失掉衛崢,這才是夏江的如意算盤。”
“夏江雖然知道殿下絕不會袖手旁觀,但他畢竟拿不準你究竟能為衛崢做到什麽程度。當懸鏡司的防備無懈可擊的時候,殿下會不會望而卻步,這些都是夏江不得不考慮的問題。如果他單純隻想守住衛崢,我也無計可施,可人的目的一複雜,事情也會隨之變得複雜。再精妙的局也有可以破解之處,我怕的,反而是他根本不設局。”
“想想整個事件的發展,的確是這樣。”靖王將手指緊捏成拳,放在了膝上,“不過接下來,夏江一定會更加瘋狂的。”
梅長蘇的目光慢慢凝結成一點,卻又遙遙地落在對麵空白的牆壁上,良久無語。
“先生有什麽話,但講不妨。”
“……殿下已決心應付一切,這份堅韌我很放心。不過,靜妃娘娘多少也要受到牽連,希望到時殿下不要動搖。”
靖王也沉默了下來,良久方道:“我與母妃已為此深談過一次了。她的堅定猶在我之上,請先生不必擔心。”
“嗯。”梅長蘇低低應了一聲,“還有……”
“什麽?”
“……”謀士的臉色稍稍有些蒼白,不過片刻猶豫之後,他露出了淺淡的微笑,“算了,也沒什麽,到時候再說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風暴
夏江進宮的時候,並沒有派人將剛剛發生的一切通知給譽王,這倒不是他一時忘記了自己還有這個暗中的盟友,而是因為按原定的計劃,此時的譽王應該就在宮中。
梁帝自去歲入冬以後身體一直不是很好,日常起居除了在理政的武英殿外,便是留宿芷蘿宮,偶爾才會到皇後和其他妃嬪宮中去一趟。譽王進宮的時候,他午睡方起,精神還有些委頓,本不想見人,後來聽說譽王是特意來呈報祥瑞的,心中有些歡喜,這才特意移駕到武英殿見他。
譽王所報祥瑞是一塊奇石,為秦州農人築地所得,呈長方狀,寬三尺,長五尺,高約兩尺,石質細膩,上麵天然生有清晰的“梁聖”二字,確是罕見。梁帝雖不是特別愛好祥瑞之人,但見了也不免高興,再加上譽王頌聖吹捧的話說了一車,被撩起了興致,當時就命人宣了太史院的幾位老修書進來,讓他們去查曆代的祥瑞記載。半日後結果呈報上來,說是隻有先聖文帝時曾有“汾水落,奇石出,天賜梁安”的記錄,後果然罷北方戰事,天下大安,聖文帝崩時還以奇石陪葬。查到此條後,梁帝的七分歡喜頓時漲成了十分,再看那石頭時,自然更加如珠如寶,吩咐譽王小心指派工匠,以紫檀鑲架供於仁天閣。
譽王一麵滿麵堆笑地應承,一麵趁機又恭維道:“父皇聖德巍巍,萬民稱頌,古之賢君不外如是。既然祥瑞已出,可知天命,何不順應上天此意,入魯封禪?各位覺得如何?”
他這個馬屁拍得實在太過了,幾位侍立在旁的太史院老臣都不敢接口附和,隻能幹笑。梁帝雖然聽著心裏妥貼,但其實也明白封禪是何等樣的大事,曆代君王如無絕對的自信,敢行此事的恐怕沒幾個,所以也隻拈須笑著,沒有表態。
不過盡管如此,這樁祥瑞還是令梁帝心情極好,不僅是譽王,連幾位老修書也得了賞賜,大家紛紛說著湊趣的話,殿上氣氛十分歡快。正當此時,值守的小黃門突然進來稟道:“陛下,夏首尊求見。”
梁帝笑道:“他倒象是有耳報神,來的正巧,也讓他進來看看祥瑞。”
譽王本就正掛念著外麵的事情不知發展成什麽樣子了,一聽夏江到來,又是高興,又有些緊張,費了好大的勁才保持住臉上笑容的自然。
可是隨後進入殿中的夏江的模樣,卻令梁帝和譽王都嚇了一跳。一個是吃驚於懸鏡司首尊難得一見的狼狽,另一個則是驚訝夏江的演技這麽好,那滿臉的疲累憤恨看著竟象是真的一樣。
“夏卿,你這是怎麽了?”梁帝敏銳地感覺到出了大事,臉立時沉了下來。
“陛下!臣特來領罪,請恕臣無能……”夏江紅著雙眼,伏拜在地,“今日懸鏡司大理寺相繼被暴徒所襲,臣力戰無功,那個赤羽營逆犯衛崢……被他們強行劫走了!”
梁帝一時有些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遲疑地又問了一句:“你說什麽?”
“逆犯衛崢,被人強行劫走了!”
“劫……劫走了?!”梁帝一掌拍在麵前的禦案上,氣得臉色煞白,一隻手顫顫地指向夏江,“你把話說清楚,怎麽會有這樣的事?在天子腳下,闖進懸鏡司搶奪逆犯,這、這不是造反嗎?!誰?是誰這麽悖亂猖狂?”
“陛下,”夏江以額觸地,叩首道,“賊子狡詐凶悍,臣……臣雖然心裏有數,但可惜未拿得實證,不敢妄言。”
“你心裏有數還藏著掖著?說!快給朕說!!”
“是,”夏江直起身子,抹了抹滴至頷下的汗珠,道,“衛崢被臣拿獲之後,有何人對他同情回護,陛下自然知道。而此次暴賊劫出逆犯逃逸時,巡防營本滿布於街頭巷尾,卻非但不助臣擒賊,反而以捕盜為名攪出亂局,縱放逆賊,攔阻我懸鏡司府兵,致使臣根本無法追擊……”
“不會吧?”譽王此時露出的大驚表情倒並非完全是裝的,對於“真的被劫走了”這個結果他確實感到非常意外,不過好在他反應很快,立即便重新進行了角色修正,故意說著反話道,“靖王平時是有些不懂事,但也不至於這般膽大包天啊!劫奪人犯已是大罪,何況衛崢是逆犯,靖王莫不是瘋了?”
梁帝覺得好象全身的血都湧到了頭上似的,腦門發燙,四肢冰涼,氣得一時都說不出話來,高湛急忙過去拍背揉胸,好一陣子才緩過來,仍是周身發抖,嘶啞著嗓子道:“反了,真是反了,去叫靖王來!快去!”
“快去宣靖王進宮!”譽王忙跟著催了一聲,之後三步並做兩步衝到梁帝身旁殷勤地遞茶捶背,“父皇,身體要緊,您要保重……靖王就是這種人,您心裏早就清楚啊……”
“無君無父,他實在太讓朕失望了……”梁帝從一團高興間跌落,感覺更是憤怒難受。如果靖王一直是那個被忽視被遺忘的皇子,也許他在心情上還會稍微緩和一點點,但由於自認為對這兒子已是恩寵有加,現在居然被如此辜負,滿腔怒意更是按捺不住。
旁邊的幾個老修書本是奉命來翻故紙堆的,沒想到撞著這麽一樁潑天大事,全體嚇得噤若寒蟬,跪在位置上動也不敢動,本想趕緊告退了事,可譽王又一直在半安慰半挑撥地說著話,一直候到外麵都傳報“靖王到”了,為首的一人才找著機會上前告退。
靖王進來時還是他一貫的樣子,服飾嚴謹,神態安素,一舉一動帶著軍人的力度。雖然殿上梁帝的表情明顯不同於平常,他也隻是微微掠過一抹訝然的表情,隨即仍如往日般請安行禮。
“兒臣參見父皇。”靖王一個頭叩下去,半天沒有回應,他自然也不能起身,隻好保持著伏地的姿態。殿中一片死寂,這個時候梁帝不說話,誰也不敢多哼一聲。
僵硬的氣氛延續著,那甚至比狂暴的叫罵更令人難受。夏江抿著嘴,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譽王沒有他那麽鎮定,但也勉強控製好了自己的呼吸節奏,偷眼看著父皇的表情。
梁帝的眼鋒,此刻正死死地釘在靖王身上,雖然被他盯住的那個人因為叩首的原因,並沒有看到這兩道尖銳的視線。
沉寂的時間已經太長了,長到譽王都忍不住晃了晃身子。可是梁帝仍然沒有任何表示,靖王也如石雕般地一動不動,撐在地上的兩隻手平放著,未曾有過最輕微的顫抖。
可是這種安穩和鎮定最後卻激怒了梁帝,他突然爆發起來,一把抓起桌上的茶杯向靖王擲了過去,怒聲罵道:“你這個逆子!到現在還毫無悔懼之心嗎?”
靖王沒有閃躲,茶杯擦著他的頭飛過去,在後麵的廊柱上砸得粉碎,可見力度不輕。
“父皇請息怒,教訓景琰事小,傷了龍體事大,”譽王忙上前解勸,又端出兄長的身份向靖王斥道,“景琰,你還不快向父皇請罪。”
“兒臣奉命來見,禮尚未畢,不知罪由何起,不敢擅請。”靖王仍是伏地道,“父皇素知兒臣愚鈍,還請明訓降罪。”
“好!”梁帝抬手指著他,“朕給你分辯的機會。你說,懸鏡司今日衛崢被劫之事,你如何解釋?”
靖王直起上半身,看了夏江一眼,表情意外地問道:“衛崢被劫了?”
“殿下不會是想說你不知道吧?”夏江陰惻惻地插言道。
“我確實不知。”靖王淡淡答了他一句,又轉向梁帝,“懸鏡司直屬禦前,兒臣並沒有領旨監管,為什麽懸鏡司出了事情要讓兒臣來解釋?”
梁帝哼了一聲,明明白白地道:“難道衛崢被劫之事,不是你派人幹的嗎?”
靖王兩道濃眉一跳,臉色登時就變了,“父皇何出此言?劫奪逆囚是大罪,兒臣不敢擅領,何人首告,兒臣請求對質。”
夏江當然沒指望靖王輕易認罪,聽他這樣說,立即以目向梁帝請示,得到許可後上前一步,道:“殿下撇得如此幹淨,老臣佩服。可是事實俱在,是欺瞞不過去的。殿下你這幾日在懸鏡司門前布下巡防營重兵,可有此事?”
“我不是隻在懸鏡司周邊布兵,凡京城重要節點俱有布置,是為了緝捕巨盜,這個陛下知道。”
“緝捕巨盜?好一個借口。”夏江冷笑道,“那麽請問殿下,大張旗鼓這麽些天,巨盜捕到沒有?”
“說到這個,我正準備與夏首尊好好談談。”靖王仰起下巴,氣勢十足,“入宮前我剛剛得報,今天本已發現巨盜行蹤,追捕時卻被懸鏡司的府兵橫空衝散,致使徒勞無功,我還想請夏首尊就此事給我一個解釋呢。”
“真是惡人先告狀啊……”夏江微微咬了咬牙,“殿下以為這樣左拉右扯就能混淆聖聽嗎?”
“究竟是誰先來告的狀,不用我說吧?”靖王冷冷反擊了回去,“夏首尊還真是有自知之明。”
夏江的瞳孔微微一縮,閃過一抹寒鋒,正要再說話時,殿外突然有人氣喘籲籲道:“啟稟陛下,奴才奉皇後娘娘之命,有急事奏報……”
梁帝聽著剛才那番爭吵,正是心煩的時候,怒道:“她能有什麽急事,先候著!”
譽王眼珠轉了轉,悄悄附耳道:“父皇,皇後娘娘素來穩重,從未無故驚擾過陛下,聽那奴才語氣張皇,也許真是急事呢?”
“是啊,”夏江也幫腔道,“聽靖王殿下這口氣,這裏一時半會兒也是處置不清的,老臣也覺得還是先聽聽娘娘那邊有什麽急事的好。”
梁帝嗯了一聲,點點頭,“叫他進來。”
高湛尖聲宣進,一個青衣太監蜷著身子進來,撲跪在地:“奴才叩見陛下。”
“什麽事啊?”
“皇後娘娘命奴才稟奏陛下,靜妃娘娘在芷蘿宮中行逆悖之事,被皇後娘娘當場拿獲。因是陛下愛妃,不敢擅處,請陛下過去一趟,當麵發落。”
梁帝大吃一驚,霍然起身時將麵前條案一齊帶翻,茶饌器皿摔了一地,連龍袍都被茶水濺濕,嚇得侍立在殿中的太監宮女們趕緊擁過來收撿,高湛更是手腳忙亂地拿手巾為他擦拭衣襟。
“你再說一遍,”梁帝卻根本不理會這一團混亂,目光灼灼地瞪向那報訊的太監,“是誰,是靜妃嗎?”
太監抖成一團答道:“是……是靜、靜妃娘娘……”
“反了!反了……你們母子……真是反了!”梁帝哆哆嗦嗦地念叨了兩句,突然一定神,大踏步走了下來,一腳將靖王踹翻在地,“朕是何等樣地待你們,你們竟這樣狼心狗肺!”說著還不解氣,又加踹了兩腳。
“陛下……要起駕嗎?”高湛忙過來攙扶梁帝不穩的身子,小聲問著。
梁帝胸口發悶,有些喘息急促,一連深吸了幾口氣,這才稍稍平複了一點兒,指著靖王罵道:“小畜生!你給朕跪在這裏,等朕先去處置了你的母親,再來處置你!”
夏江與譽王在梁帝身後快速交換了一下眼神,似乎對這次成功的時間配合非常滿意。為了避免削弱效果,兩人都低調地躬身謹立,沒有再多說一個字,沉默而得意地看著梁帝帶著怒氣疾步而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遇襲
夜深了,城市的燈火一點一點熄滅,黑暗慢慢卷了上來,寂靜如水。
玫瑰門舞廳外麵的霓虹仍在閃耀,閃耀著落寞孤寂的光,行人漸漸稀少,舞廳的音樂聲在街上響起,單調的歡快之中隱隱透著淒清和感傷。
夜雖然很深了,離舞廳散場到還有一段時間,因此,街上仍有些小販沒有收攤,準備站穩最後一班崗。
有賣香煙的小孩,在胸前掛著一個裝香煙的木箱背靠著電線杆,拉長了嗓子叫賣;有賣糖炒栗子的小販,守著一個裝著鐵鍋和爐灶的小推車,並沒有高聲叫賣,糖炒栗子的香氣是最好的叫賣聲;除此之外,也有賣瓜子花生等等零碎小吃的婦人;以及賣甘蔗水果的中年男子。
不過,比起兩三個小時前,這群賣東西的大軍少了不少的人,畢竟,這麽冷的天,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誰想在外麵吹著冷風忍饑挨餓。
忍受吧!這就是生活,要想活下去,你就必須忍受!總會習慣的!
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從街的轉角拐了過來,雪亮的車燈燈光刷地掃射過來,人們不禁眯上了眼睛,車子的速度慢慢降了下來,隨後,停在了舞廳門前。
大概是某個達官貴人要走了,小販們打起精神,盯著那裏,看能不能做成一筆生意。
有錢人買東西從來不討價還價,並且,從來不要找零,他們給的錢往往比貨物的實際價格高出了好幾倍。
門開了,有人走了出來,那是一個舞廳的看場。
他站在門口,往四周望了望,隨後,轉過身,打開那扇玻璃拉門,然後,把門把住,神情恭謹地望著裏麵。
鐵頭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沒有左顧右盼,直接下了舞廳的台階,來到小車前,把後車門打開,把住車門,扭頭望向大門處。
馬永貞陪著金玉蘭從舞廳走出來,兩個間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半米左右。
自從發生昨天晚上那件事情後,為了金玉蘭的安全作想,從昨天晚上開始,馬永貞開始護送金玉蘭回家。
馬永貞雖然想送金玉蘭回家,金玉蘭也想馬永貞送她,但是,兩人都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口,之所以,現在走在了一起,是顧林的功勞。他先是對金玉蘭說,為了她的安全,以後,將找人來護送她回家,隨後,向馬永貞懇求,讓他護送金玉蘭。
這樣一來,從昨晚開始,堂堂的斧頭幫幫主成了金玉蘭心甘情願的免費保鏢。
兩人並排走出大門,步下台階,來到車門前。
冷風迎麵吹來,金玉蘭緊了緊裘皮大衣的領子,有些不勝寒意的樣子,然而,她並沒有馬上鑽進溫暖的汽車裏,而是站在了車門前,目光移向對街,糖炒栗子的香氣吸引了她。
每天晚上,回家的時候,她都會買上一包糖炒栗子回去,那是她最喜歡的零食,在小的時候,媽媽曾經買過一包糖炒栗子給她吃,在金玉蘭的回憶裏,那包糖炒栗子的味道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它的香氣是世界上最香的香氣。
等她有錢以後,幾乎每天都要買糖炒栗子來吃,可惜,再也感覺不到記憶中的那種味道了!即便如此,她仍然堅持每天必買,她在隱隱期待,與那種特殊的香氣和味道的重逢。
她站在原地,可憐兮兮地望著馬永貞。
“你先上車吧!外麵風大,糖炒栗子?是吧,我幫你買回來!”
對金玉蘭這一習慣了如指掌的馬永貞望著她低聲說道,金玉蘭的目光中暗含的懇求,他無法視而不見。
笑容如同迎向太陽的葵花在金玉蘭臉上盛開,她沒有聽馬永貞的話,馬上上車,而是站在車門前,柔聲地說道。
“我等你!”
馬永貞笑了笑,整了整頭上的禮帽,雙手放在大衣兜裏,向對街走去,鐵頭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
一縷寒風從冷清的長街穿過,一個破舊的白色膠袋隨風而起,在空曠的街心飛舞,沒有方向,沒有目的,無從掌握自己的命運。
當風停下來的時候,它才能得到暫時的休息,以待風起,繼續自己的漂泊。
越是靠近,糖炒栗子的香氣越發濃鬱,擺攤的攤主自然認識馬永貞,不過,他的神色雖然拘謹,到沒有什麽害怕的表情。
這些小商販都知道,馬永貞雖然是黑幫的頭子,不過,他這個黑幫頭子和一般的黑幫頭子不一樣,他手下的斧頭幫和一般的黑幫也不一樣。他們不欺負升鬥小民,買東西從來都是明買明賣,不會仗勢欺人,不僅如此,對在斧頭幫地盤擺攤的小商販,連保護費都免了,在他們的地盤裏,隻有那些大商家才象征性地繳一些保護費。
那些經常欺負小老百姓,時常鬧點事情的小混混們,已經被趕出了斧頭幫的地盤,讓那些倍受欺淩的人們在心頭暗暗叫好。以前他們要向警察交費,向黑幫交費,然而,卻沒有人能真正站出來保護他們,現在,他們隻交警察那一份,黑幫那一份不用交了,黑幫反倒真的站出來保護他們。不僅在上海,就是在全唐國,這也是破天荒地頭一次吧!
所以,看見傳說中的大人物向自己走來,那個賣糖炒栗子的小販內心雖然緊張,卻沒有什麽害怕的神情。
“馬老板好!”
他微笑著朝馬永貞點點頭,馬永貞朝他笑笑。
“老板,一斤栗子!”
鐵頭甕聲甕氣地說道,攤主響亮地應了一聲,準備動手。
“老板,要桂花炒的!”
馬永貞加了一句,他知道金玉蘭一向隻吃桂花炒的栗子。
“知道了!”
攤主再次應了一聲,從推車下拿出一張幹淨的報紙,鋪在車上,也沒有過秤,把鍋裏還是滾燙的栗子鏟起,放在報紙上,包了老大的一包。
“老板,我們隻要一斤,要不了那麽多!”
鐵頭粗聲說道,那攤主笑著說道。
“沒關係,多的就當小的孝敬二位大爺!”
鐵頭望了馬永貞一眼,馬永貞微笑不語,從攤主手裏拿過那包栗子,手心頓時感覺一陣溫暖。
鐵頭從懷裏掏出錢袋,開始付錢。
馬永貞回過頭,朝舞廳門口望去,金玉蘭仍然扶著車門,站在那裏,瞧見馬永貞回頭,向他揮舞著手臂,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那笑容像一道光一樣,照進了他的心田。
馬永貞懷著奇妙的情緒,移開視線,落在長街的另一邊,有兩個酒鬼勾肩搭背從街的轉角走出來,荒腔走板地哼著一首黃梅調,向著他們走來。
馬永貞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後背發涼,就像有冷風灌了進去,正不停地拍打著一般。
他猛地把頭轉向另一邊,那幾個賣甘蔗和時鮮水果的小販正望向自己這邊,這幾個小販都長著陌生的麵孔,他一個也不認識,並且,對小販這個職業來說,他們的身體也未免太強壯了!
“老板,今天還真熱鬧,居然這麽多人都沒有收攤!”
鐵頭正在等著老板找零,和老板扯著閑話。
“是啊!平時這個時候,哪裏有這麽多人,生意難做,有好幾個都是新來的,我以前沒有見過!”
攤主一邊回答鐵頭的話,一邊彎著腰在錢箱裏找零錢。
馬永貞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幾個賣水果的小販身上,有的小販移開了目光,有的則直視他,手伸進了懷裏。
“快走!鐵頭!”
馬永貞低吼了一聲,手在鐵頭肩上一拍,突然,發腳往對街狂奔,鐵頭有些不明所以,但是,馬永貞的話就是命令,他下意識地跟著馬永貞身後,向對街跑去。
“媽的!行動!”
雷老大一腳踹倒身邊的一捆甘蔗,手摸向腰間,把槍掏了出來。
本來,他是想悄悄接近馬永貞,用槍對準他,然後,把馬永貞綁架出上海,回到浙江的老巢,交給自家的公子處理。沒想到馬永貞如此警覺,現在,隻能用第二號方案了,那就是做掉他!
“進去!”
馬永貞像箭一樣飛奔,一邊跑,一邊朝有些不知所措正準備向這邊奔來的金玉蘭大吼。
這個時候,從另外一個方向走來的那兩個醉鬼,已然奔跑起來,邊跑邊掏出了手槍,槍口對準了馬永貞,他們離馬永貞和鐵頭的距離很近,也就四五米遠。
馬永貞在奔跑中,眼角的餘光並沒有放過這兩個人,見那兩人舉起手中的槍,他猛地一個轉身,手中那包糖炒栗子脫手而出。
“啪!”
那包栗子正中其中一人的麵門,隨即,空中下起了栗子雨。
“砰!砰!”
那兩人雖然扣動了扳機,不過,由於受到了幹擾,兩個人的子彈都沒有命中目標,放了空槍,槍聲在寂靜的長夜裏響起,分外響亮。
這個時候,雷老大和化裝成水果小販的手下也朝這邊衝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從懷裏掏槍,有些人已經把槍掏了出來,開始瞄準,準備射擊。
這個時候,金玉蘭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了!然而,她並沒有因為害怕,像馬永貞吩咐的那樣,往舞廳逃去,而是轉過汽車,向馬永貞跑來。那一刻,在她心中,隻有馬永貞的安危,完全忘記了她自己。
“笨蛋!”
馬永貞低罵一聲,奮力向金玉蘭跑去,他不想她受到什麽傷害。
突然,一股大力撞在馬永貞背上,馬永貞應聲飛起,向前翻滾。
一連幾聲槍響,在馬永貞耳邊響起,翻滾之中,馬永貞看見撞倒自己的鐵頭身子不停地顫抖,胸前突現幾點殷紅。
“鐵頭!”
馬永貞大吼一聲,那聲音從靈魂的最深處發出,似乎想挽回什麽,把流逝的某個生命喊停!
“砰!砰!砰!”
又是幾聲槍響,鐵頭身子再次劇烈地抖動,不過,他並沒有摔倒,仍然堅強地站立著,目光帶笑地望著馬永貞,一縷微笑在他嘴角掛起。
“砰!”
這一聲槍響後,鐵頭的身子終於轟然倒地。
“鐵頭!”
馬永貞再次撕心裂肺地大吼一聲,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往鐵頭跑去,然而,他僅存的一點理智製止了他這樣做,他隻是回頭看了那個倒下的身體一眼,轉身繼續飛奔。
“永貞!”
金玉蘭神情惶急地向他喊道,身子跌跌撞撞地從車子後轉過來。
當她剛轉出來,馬永貞也趕到了,兩人向前伸著的手眼看就要握在一起。突然,金玉蘭的眼中露出一絲惶恐,她猛地向馬永貞撲來,然後,把自己的身子轉到了外麵,擋住了馬永貞。
馬永貞在這樣做的金玉蘭眼中看到了一絲安詳,舞廳門前的霓虹落在她雪白的臉龐上,在這一刻,那張臉分外的美麗!
馬永貞當然知道她為什麽要這樣做,然而,他絕對不允許她這樣做,一個好兄弟已經為了保護他犧牲了!他不能容忍,為了自己,再次犧牲心愛的她。
在那一瞬間,馬永貞一個轉身,輕輕一拉,就把金玉蘭拉進了懷裏,自己的後背再次麵向了外麵。
“砰!”
一聲槍響傳來,馬永貞的身子猛地一抖,那一刻,金玉蘭感覺到懷裏的馬永貞突然往下一沉,她無力把他抱起,然而,很快,懷裏的身體就恢複了平衡,仍然牢牢地擋在她的身前。
“砰!”
又是一聲槍響,懷裏的人同樣抖了一抖,然而,他的身子站得穩穩的,沒有往下沉。
“砰!砰!”
一連串的槍聲響起,這些槍聲來自從舞廳裏衝出來的斧頭幫援兵。
雷老大見勢不妙,立刻下了撤退的命令,一群人一邊還擊,一邊向街尾退去,不時有人中槍倒地。雷老大並沒有把這些傷員扶起來,往回帶,而是非常冷靜地在那些受傷倒地無法行走的人身上再補了一槍。
對這一幕,他的手下早就司空見慣,沒有半點猶疑,依然冷靜地和斧頭幫的追兵對射,往後退去。
過了街的轉角,他們上了一輛早就等候在那裏的小車,揚長而去。
身邊的槍聲像鞭炮一樣劈裏啪啦地響著,如果大年夜一般熱鬧!然而,這一些全然沒有影響到金玉蘭,她坐在地上,緊緊地抱著已經閉上了雙眼的馬永貞,身上滿是從馬永貞那裏流出來的鮮血,她緊緊地摟著懷裏的他,眼淚無聲地往下流。
寒風再起,那個破舊的白色膠袋在風中飛舞,越行越遠,最後,消失在街的轉角。
第一百三十章 交鋒(上)
夏江密切關注靖王表情時譽王也在盯著自己弟弟看,隻需要一刹那,這位皇子就知道夏江這塊老薑果然夠辣,一招,就擊中了靖王的軟肋,將急劇轉向的劣勢穩了下來。
不過令他感到可惜的是梁帝沒有能夠看到靖王那一瞬間激烈動搖的表情,因為他此時正眯著眼睛,似乎在回想蘇哲到底是誰。
“你說的……就是霓凰郡主舉薦給朕做文試主考,據說才名滿天下的蘇哲?”梁帝沒有想多久就想了起來,“他還曾經以三幼童挫敗北燕的那個……那個誰來著……朕很喜歡這個蘇哲,怎麽他也卷進這件事裏來了?”
“陛下可知這位蘇哲還有另一個身份?”
“哦?什麽?”
“陛下雖然位居九重,但琅琊榜還是聽說過的吧?”
“這是自然。”
“算上今年新出來的榜單,江左盟已是第五年位列天下第一大幫了,這個蘇哲實際上就是江左盟的現任宗主梅長蘇,陛下可知?”
“這個朕知道。”
“呃……”夏江有些意外,“陛下知道?”
“朕曾跟蘇哲一起品茗閑談過,他當時就跟朕說了他是誰,”梁帝凝目看著夏江,“蘇哲確是才華橫溢,也有濟世報國之心,若不是他身體不好,朕都想用他。怎麽,你的意思是說他在京城養病期間跟景琰走得近?”
“臣回京不久,不敢妄言。但梅長蘇是誰的人,大家心知肚明。”
靖王毫不退縮地迎視著夏江瞟過來的視線,道:“算誰的人,不知是怎麽算法。蘇哲受陛下賞識後,京城裏爭取結交他的,十停中倒有九停。霓凰郡主對他推崇備至眾所皆知,懸鏡司裏夏冬夏春也都去蘇宅做過客,蘇宅那院子又是蒙大統領薦給他的,譽王兄拜訪梅長蘇的次數隻怕比我多得多,要論送到蘇宅去的禮物,排頭位的也是譽王兄,我能排個末座就不錯了,怎麽算到最後,梅長蘇竟然是我的人了?”
譽王最氣急的就是怎麽查都查不出梅長蘇與靖王之間來往這麽淡到底是怎麽聯絡的,聽到這裏正想分辯,夏江已經搶先一步道:“好,既然梅長蘇不是靖王殿下的人,那就更好辦了。我要提審此人,殿下應該不介意吧?”
靖王心頭一沉,正在想如何應對,梁帝剛好道:“既然他跟景琰不是走得特別近,無緣無故提審他做什麽?”
“陛下,襲擊我懸鏡司的那一隊逆賊中,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而放眼現在全京城,能組織起這麽多高手的人,除了江左盟的宗主還能有誰?臣相信提審梅長蘇,一定會有收獲的。”
“這簡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天下能人奇士豈是一個琅琊榜能囊括的?你說隻有他就隻有他嗎?懸鏡司要都是這樣憑感覺在辦案子,就不怕被人笑掉牙?”靖王一咬牙,出聲反對。
“不過隻是提審一下,靖王殿下何必緊張呢?這位蘇先生好歹也是陛下的客卿,我能把他怎麽樣?隻要把話說清楚了,真是不關他的事,我保他走出懸鏡司的時候完完整整,身上不帶一道傷痕,這樣總行了吧。”
他說這話時故意在眉梢眼角放一點點狠意,更加令靖王心寒。懸鏡司的逼供手段是世代相傳的,不帶傷痕也能讓人生不如死。梅長蘇最弱的地方就是他的身體,靖王一想到他那麵白體單的樣子要進懸鏡司,心中便忍不住一陣陣絞動。
“父皇,蘇先生身體不好您也知道,他畢竟是名重天下之人,朝廷應顯示重才之心,禮敬名士才對,這樣無根無由隨意欺淩,傳出去是何名聲?再說懸鏡司直屬禦前,向來是奉旨行事的,一旦行為有所差池,天下人所詬病的不是夏首尊,而是父皇您啊!”
“景琰你太危言聳聽了吧?”譽王道,“按你剛才的說法,我跟梅長蘇的關係還比較好呢,我就覺得沒什麽。他再是天下名士,也畢竟是朝廷的臣民,有什麽碰不得的?夏首尊的為人父皇信得過,你難道信不過?說到底找梅長蘇問問話罷了,也值得你這般心虛?現在別說父皇,連我都有點疑心你了。”
他這話說的不錯,靖王如此努力地維護梅長蘇令梁帝疑心又發。而且在骨子裏,梁帝是相信靖王有那個膽子和動機幹出這樁劫囚之事的,也相信以夏江豐富的經驗和敏銳的判斷力不會無緣無故將矛頭對準靖王。當然,他心裏也清楚譽王是在趁機落井下石,隻不過皇子們爭嫡出再多手段也無所謂,他自信能夠掌控和壓服,但如果靖王真是如此不管不顧,會動用武力劫囚而且居然有實力成功的話,那他就太可怕了。
所以兩相比較,他寧可先壓製住靖王,也要把事情查清到能讓自己放心的地步。
“夏卿,就按你的意思查,朕準了。一定要徹徹底底查個明白,虛妄不實的東西,不要來回朕!”
“父皇,兒臣認為……”
“住口!你到底還知不知道自己現在身負嫌疑?還有沒有一點畏懼君父法禮的惶恐之心?”梁帝被靖王這執拗堅持的勁兒勾起了這個兒子以往同樣不肯低頭的記憶,臉色登時變得難看,“不管怎麽說,你的巡防營是攪進去了,不查一下怎麽還你的清白?傳旨,巡防營暫由兵部接管,靖王回府靜思,未得傳詔不得入宮。”
高湛偷眼覷著殿上眾人的臉色,低低答了一個“是”字。
這次當廷辯論就這樣被梁帝強行中止了。現在該撕破的臉已撕的差不多,夏江和譽王是在聯手攻擊靖王梁帝已經看了出來,但這兩人究竟隻是在“攻擊”還是有“誣陷”的成分他尚判斷不準,所以這個時候讓事情冷一冷,讓佐證再多出來一點兒似乎是極為必要的。
夏江在離開宮城後就直接召來人手奔向蘇宅。他擔心梅長蘇潛逃,但又有點希望梅長蘇潛逃。因為逃就是一種姿態,一種心虛畏罪的姿態,但要是真的逃了捉不回來,那就好象有點得不償失了。
這種不上不下的心情在到達蘇宅後被平息了下來。梅長蘇安然地留在府中,他沒有逃,雖然這位江左盟宗主明顯已經料到了夏江會來。
當初跟靖王說那句“還有……”的時候,梅長蘇指的其實就是自己,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因為他知道說之無益。靖王不會被他勸一句“夏江對付我時你不要理會”就真的旁觀不語,冒似這位皇子還沒有這麽聽話的時候。
飛流已經讓黎綱預先帶出去了,“不得反抗”的命令也已經嚴厲地下達給其他下屬,所以盡管甄平等人幾乎咬碎了牙,但梅長蘇還是平靜地跟著夏江去了懸鏡司。
懸鏡司對他來說不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以前常跟聶鋒進來走動,不過當時與現在的情形,那簡直是恍若隔世。
當晚夏江沒有審他,隻是把他推進一間狹窄得隻容一個轉身的黑屋子裏關了一夜,不過為了防他凍死,被褥還是夠的。
第二天,梅長蘇被從被子裏拖了出來,帶到一處臨水的茅亭上。夏江穿著一身黑衣,正負手站在那裏等候,一見麵,竟是和善的一笑。
“蘇先生,你學識天下,見多識廣,知道這裏是什麽所在嗎?”
“地獄。”梅長蘇看著他,微微回了一笑,“幽鬼修羅出沒之處,沒有生人,隻有魑魅魍魎。”
“先生過獎了。我不過是擅長脫去人的皮肉,照出他們真肺腸罷了。”夏江一抬手,“先生請坐。”
“多謝。”
“我這裏等閑是不請人來的,一旦我請來了,除非是我自己放的,否則他插翅也飛不出去。”夏江推過去一杯茶,“先生到此做客的消息靖王是知道的,但他現在自保不暇,可顧不上你。”
“我想也是。”梅長蘇安然點頭,端起茶杯細細看看茶色,又輕啜了一口,頓時皺眉道,“這茶也實在太劣了吧?貴司的買辦到底貪了多少茶葉錢,首尊怎麽也不查一查?”
“我知道先生是奇才,心誌之堅當非常人可比。不過要論硬骨頭嘛,我也見過不少了。”夏江沒有理會他打岔的話,繼續道,“記得我以前辦過一樁挪軍資貪賄的案子,當事的是一個將軍,嘴硬得跟什麽似的,不過在我這裏呆了兩天,就把同夥名單全都招了。”
“招了?我怎麽聽說他是瘋了?”
“招了之後才瘋的,招之前我才不會讓他瘋呢,我一向很有分寸。”夏江淡淡道,“不知先生是怎麽想的?是乖乖招了,還是學那個將軍再呆兩天?”
梅長蘇用手支著額頭,認真地思考了良久,最後道:“那我還是招了吧。”
夏江剛剛進入狀態,突然聽到這句話,一時梗住。
“夏首尊想讓我招什麽?與靖王的勾結嗎?”梅長蘇快速道,“沒錯,我確實與靖王早有勾結,劫奪衛崢一案也是由靖王主使,我策劃的。我們先攻的懸鏡司,後來發現這裏戒備太鬆象是個陷阱似的就又撤了出來。對了,我們撤出來的時候全靠巡防營幫忙才能逃脫。後來夏首尊您回來了,我暗伏在懸鏡司門前的眼線發現你行動奇怪,就偷偷跟在後麵,然後被帶到了大理寺,意外加驚喜地發現衛崢就在那裏,於是我們就喪心病狂,把夏首尊您打了一頓,搶走了逆犯。事情經過就是這樣,您還有什麽不清楚的地方嗎?”
夏江自入懸鏡門後審人無數,可卻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犯人。他努力穩住了自己的心神,盯住梅長蘇語調森森地道:“你知道自己剛才招供了些什麽嗎?”
“知道。”梅長蘇淡然道,“您就按照我剛才所招的內容寫口供吧,寫好拿來我畫押,畫了押您再把這份口供送到陛下那裏去,這案子就結了,大家也都省省心。”
夏江突然間明白了梅長蘇的意思。這樁案子實在幹係太大,偏偏又極度缺乏證據,所以梁帝絕不可能隻看自己送上去的一份口供就輕易定論,到時一定會把梅長蘇提去親自問話,要是等到了駕前這位麒麟才子再翻供,隨手給扣個“刑訊逼供,要求他攀咬靖王”的罪名,那還真不知道梁帝會有何反應。
“梅長蘇,你不要太得意。事到如今你還這麽刁頑,難道真的想嚐嚐我懸鏡司的手段嗎?”
“這倒奇了,”梅長蘇露出一副天真的表情,“我都招了你還說我刁頑,難道你打我一頓後我畫的口供就更好看些?難道隻要我嚐過你的手段陛下就不會親召我問話?我已經招認是受靖王指使的了,難不成你還有其他的人想讓我一起招出來?”
“招也要招的徹底,”夏江逼近一步,“說,衛崢現在在哪裏?”
“已經出京了。”
“不可能!”夏江冷笑一聲,“我昨天入宮前就命人守了四門查看過往行人,巡防營再放水也放不出去。接著靖王就被奪了節製權,這京城更象是鐵桶一般,衛崢除非有遁地之能,否則他絕對出不去。”
“這話可說大了。再是鐵桶一般也總有進有出的,隻要京城裏還能出得去人,衛崢就有脫身的機會。”
“蘇先生可真會開玩笑,衛崢的傷有多重我知道,他根本無法站起來走路。而這兩天,一個橫著的都沒出去過,什麽馬車、箱籠,凡是能裝得下人的,連棺材我也嚴令他們撬開來細查,你倒說說看衛崢是怎麽運出去的。”
梅長蘇露出一抹笑容,“真要我說?”
“當然。”
“如果我不說,你是不是就要動用你的手段了?”
“你知道就好。”
“那我隻好說了。”梅長蘇搖一搖地玩弄著茶杯,“你的府兵確實查得極嚴,但是……畢竟還是有漏查的……”
“絕對沒有!”
“有的。比如說你們懸鏡司自己的人。”
夏江的瞳孔猛然一收,“夏冬我已命人監看,她昨天根本沒有……”
“不是夏冬,是夏春……”
“胡說。”夏江顯然對夏春十分信得過,立即嗤之以鼻。
“聽我說完,是夏春的夫人……她昨天不是接到父親病重的消息,緊急出城回娘家去了嗎?”
夏江的臉色頓時一凝。這是夏春的家事,他沒有在意,但這個事情他是知道的,如果是夏春的夫人出城,懸鏡司的府兵們當然不會細查,可是梅長蘇怎麽可能有辦法把人塞進夏春夫人一行的隊列中呢?
“夏春夫人是武當派出身,對吧?她有個師侄叫李逍,對吧?我曾經湊巧幫過李逍一個忙,他也算對我有一點感激之心,常來問候。這次就是李逍陪同夏春夫人一起走的,走時我托他捎一箱京城土貨到廊州,他會拒絕嗎?等這箱土貨跟隨夏春夫人的行李一道出了城,走到僻靜處再遇到什麽劫匪給搶奪了去,也不是什麽絕不可能的事吧?”梅長蘇悠悠然地看著夏江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夏首尊,衛崢已經不在城裏,你再也抓不到他了,死心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交鋒(中)
有那麽一刹那的時間,夏江非常想把梅長蘇拖起來,一寸一寸地捏碎他全身的骨頭,但是多年養成的胸中城府使他很快就控製住了自己,僅僅隻握緊了發癢的拳頭。
因為梅長蘇終究不是衛崢,不僅對他用刑要謹慎,而且還必須有明確的目的,如果隻是折磨來出出氣,夏江還沒有那麽幼稚。
更何況,憑著統領懸鏡司這些年的經驗,夏江隻需要片刻接觸就能判定,梅長蘇屬於那種用刑也沒有用的人。一來是因為那骨子裏透出的韌勁不容忽視,二來則是因為這人虛弱到一碰就會出事,到時候一個不小心,隻怕沒有逼供也會變成逼供了。
夏江想起了譽王以前提起梅長蘇時的戒懼表情,當時還覺得他誇張,現在經過了第一次正麵交鋒,才知道這位麒麟才子確實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夏首尊,”梅長蘇似乎很滿意地欣賞著夏**白的麵色,仍是笑得月白風輕,“我早就知道你要來找我,本來是可以逃走的,即使逃不出城去,京城這麽大地方藏著也容易。可我為什麽沒有逃,你知道嗎?”
夏江的視線慢慢凝成一股厲芒,隱而不發,“你覺得我奈何不了你。”
“是,你根本奈何不了我,我也沒什麽好怕你的。”梅長蘇素淡的笑容隨便誰看都會覺得十分俊雅,除了夏江,夏江隻覺得他非常欠揍,“夏首尊並不打算真讓我死在懸鏡司裏,因為那必然會帶來很多你不喜歡的後續麻煩。故且不說陛下會怎麽想,江左盟先就不會放過你。江湖人雖沒夏首尊你那麽高貴,拚起命來也是不好對付的,更不用說我還小有薄名,略結交過幾個朋友……”
夏江繃緊了臉,沒有說話。
“不讓我死在這兒,就隻好讓我活著,可活著有什麽用呢,當然是想要從我嘴裏多問一些東西,”梅長蘇將視線轉向遠方,繼續道,“這個你可以放心,我是熬不住刑的人,也不打算熬,你問什麽我就答什麽。可是我的口供對你來說就真的有用嗎?你敢不敢讓我到禦前去核實它呢?當然不敢。因為你控製不住我,怕我到時候腦袋一暈,會突然在陛下麵前說些不中聽的話……。”
“你果然是打算到陛下麵前去翻供,”夏江冷哼一聲,“這也就是你招的這麽痛快的原因吧。”
“也不全是啦,我招這麽快是怕你用刑,反正遲早都是要招的,幹嘛受那份罪啊,不就是口供嗎?夏首尊要,我怎麽敢不給……”梅長蘇剛說到這裏,夏江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脈門,一股內力急震而進,霎時便如數根冰刺同時紮進心髒中絞動般,讓梅長蘇痛得全身都縮了起來。
“蘇哲,惹惱我是沒有好處的,”夏江甩開他的手腕,冷冷地看著對方麵如白紙地伏在桌上,喘息了好久才從剛才的那股劇痛中平息過來,“你現在攥在我手裏,我想怎麽對你就怎麽對你,這一點,你最好記清楚。”
梅長蘇低聲笑了起來,用發涼的手按住額頭,“好吧,我記清楚了。那麽夏首尊到底想怎麽對付我呢?”
“我想聽你說實話。”
“你覺得我剛才說的,不是實話嗎?難道我沒有跟靖王勾結,沒有劫獄,也沒有派人跟您打架嗎?”
“你知道我想問的是什麽,”夏江淡漠地忽略掉他話中的嘲諷之意,將頭俯近了一點,“梅長蘇,你到底是為了什麽要選擇靖王?”
梅長蘇微微仰起了頭,唇角那抹戲謔的笑容終於消失,神情稍稍整肅了一點,“前太子、譽王和靖王比,我當然要選靖王。因為他最好。”
“靖王最好?”
“當然。”梅長蘇冷冷道,“我的眼光就算不是全天下最準的,至少也比夏首尊你強一點。”
“但你本來可以誰也不選,”夏江死死地盯住梅長蘇的眼睛,“你是手掌天下第一大幫的江左梅郎,名利雙全,本可以逍遙江湖,自在一生,為什麽要卷進京城這趟混水裏來?”
“我怎麽進京的,夏首尊難道不知道?”
“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這個評語我當然知道。原本我也以為你的確是被前太子和譽王追逼不過,沒辦法才入京的。可這次交手過後,我已經敢肯定那是無稽之談,因為以你的智計,要是真不想被攪到朝局中來,誰能逼迫得了你?”
“承蒙誇獎,感激不盡。”梅長蘇欠身行禮。
“那麽,你到底是為了什麽?你到底想要得到什麽?是位極人臣的富貴,是睥睨天下的權力,還是萬世留傳的名聲?”
梅長蘇認真地問道:“您剛才說的這三個,我可以都要嗎?”
“又或者……是為了別的什麽……”夏江捏住了他的手腕,語調森冷,“梅長蘇,告訴我實話……”
梅長蘇靜靜地看了他片刻,問道:“這個,跟衛崢被劫的案子沒有關係吧?”
“當然有關。”夏江的眸子突然間變得深不見底,“以前我低估了你,所以沒有多想。這次敗在你手下之後,我才開始思考。可是想得越多,越覺得想不通,想不通你為什麽會幫靖王做這麽傻的事情……象你這種級別的謀士,很容易就能看出在衛崢這件事情上,最好的對策就是置之不理,最瘋狂最不可理喻的做法才是頂著大逆不道的罪名強行去搶人……為什麽你會選擇最差的一種?”
“這還不簡單,”梅長蘇淡淡地答道,“我想要討好靖王。幫他救出了衛崢之後,我對靖王的影響力就會呈倍數的增長,在靖王府的地位也會不一樣。當然啦,還有第二個原因,那就是我自信,我相信即使我選擇的是下下之策,我也依然能贏你。”
“你覺得你贏了嗎?”
“你覺得我輸了嗎?”
“別忘了,你這個人還在我手裏。”
“那也是我自己願意來的。我想來看看你把我攥在手裏能攥多久,想看看你打算怎麽讓我變得對你有用……”
“看來你還真的是有恃無恐,”夏江的手指,輕輕地在他的脈門上敲打著,“梅長蘇,懸鏡司自設立以來,還沒遇上過對付不了的犯人,你也絕不會是例外。”
“夏首尊的自信看來也不亞於我,”梅長蘇抬起另一隻手按住胸口,“準備再來一次嗎?”
“那個隻是試著玩的,除了讓你疼一下外沒什麽用。”夏江的唇邊挑起一抹陰寒的笑意,問道,“梅長蘇,你怕死嗎?”
梅長蘇沉吟了一下,道,“人要是不怕死的話,那還活著幹什麽?”
“說的好,”夏江加深了臉上的笑意,“我剛才問你為什麽要卷進朝局,你把話題扯開了,顯然不想答。不答也不要緊,反正無論你的目的是什麽,現在總歸還沒有達到,沒達到目的就死,你想必不願意吧?”
“達到目的就死,我也不願意。”梅長蘇笑道。
“那是,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命總是最重要的。”夏江一麵感慨著,一麵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瓶,倒了一粒黑亮的小丸出來,“知道這是什麽嗎?”
“我猜……應該不是補藥?”
“是毒藥。”
“你想毒死我?”
“這取決於你。”夏江的聲音聽起來既殘酷又無情,“這烏金丸服下七天後才會發作,如果七天之內有解藥的話,就不會死。”
梅長蘇是聰明人,當然不需要說的更明白,“如果陛下召見的時候我的表現讓你滿意,你就給我解藥,否則便是死路一條,對嗎?”
“非常正確。”
“我憑什麽相信你一定會給我解藥,萬一你事後不認了呢?”
“你在我手裏,你隻能相信我。”
“那換一種說法吧。你憑什麽相信我就一定會為了得到解藥聽從你的擺布呢?萬一我對靖王的忠心已經到了寧願死也不出賣他的地步呢?”
“你不是為了向靖王表忠心才來京城的,想想你的真實目的吧,雖然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麽,不過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梅長蘇眯起眼睛看他,看著看著便笑了起來,“夏首尊,你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象賭徒,怎麽會突然之間如此冒險?單憑這個推測,你就敢相信我絕對不會在陛下麵前翻供?”
“當然不是,我自然還有萬全的準備。”夏江一抬右手,向側麵淩空虛指,亭旁五步開外一株垂柳的枯枝隨之斷了一截,以絕不翩然的姿態落到了地上。
“好一招隔空煞氣!非內家絕頂高手不能為之。”梅長蘇很捧場地拍掌讚道。
“等你到了禦前,如果敢隨心所欲亂說話,那麽等不到你說完,人就會象這枯枝一樣。”
“你想在陛下麵前殺人?”
“既是隔空,我自然離你有一段距離,碰都不會碰你一下,怎麽能說是我殺的?”
“夏首尊在欺負我不懂武功了。人和枯枝畢竟是不一樣的,先別說你的功力是否已達到憑隔空煞氣就能殺人的程度,既使你行,也絕不可能毫無痕跡。你就不怕當時蒙大統領也在,一眼就看破?”
“那這樣他能看破嗎?”夏江說著手指微彈,連小臂也沒有動一下,桌上的茶杯已被推翻。
“這樣的確是看不破了,可這樣根本殺不了人,即使是對我這麽弱的人。”
“單憑這個當然不行。”夏江的表情有些得意,“但別忘了你當時已經服下烏金丸。”
梅長蘇的眉睫不由自主地輕跳了一下。
“隻要我以最輕的隔空手法,點一點你的天澶穴,烏金之毒便會立刻發作,你甚至來不及多說一個字,一切就會結束。”
“可是我死在禦前,陛下總會驚怒詳查吧?”
“查不出來,你的天澶穴附近不會有任何傷痕,最終的結論會是……你是服毒自殺的。”
“你不怕陛下懷疑是你毒死了我?”
“我要想毒死你,在懸鏡司豈不有的是時間和機會,為什麽非要把你拖到宮裏當著陛下的麵毒死?這樣對我有什麽好處?我吃多了?”
“這倒是,”梅長蘇點頭讚同,“看來我非死不可。”
“誰說的?你當然可以不死,隻要你……好好想想該怎麽說話……”夏江用手指撥弄了一下掌中的烏金丸,聲音裏的寒意似乎可以將一個人的血液從頭到腳全都凍住。
之後他便站起了身,走到茅亭外,負手看著圍牆上青灰的粗瓦,不再說話,也不再看向梅長蘇一眼。
很顯然,夏江想要留給這位麒麟才子一段時間,一段讓他認真考慮的時間。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交鋒(下)
大約一柱香之後,夏江重新走進亭內。梅長蘇仍是靠在石桌上歪坐著,兩隻眼睛微微低垂,看著青灰的地麵。
“蘇先生,考慮好了沒有?”
“沒有,”梅長蘇歎了口氣,答道,“生與死,聖賢也常常選錯,何況是我。”
“聖賢從來沒有自己選過死,他們隻會勸別人去死。”夏江的聲音比此刻從亭外呼嘯而過的朔風更冷,“等這顆烏金丸到了你肚子裏你就會知道,活著永遠是對的。”
梅長蘇定定地看著夏江手裏那不起眼的黑色小丸,笑容開始變得有些勉強:“我猜我不能不吃吧?因為我在你手裏。”
夏江沒有答話,冷冷地邁前一步,一把捏住梅長蘇的下巴。
“等、等等……”梅長蘇掙紮了一下,“我自己吃好了,大家斯文些不行麽?”
夏江凝目看了他片刻,放開了手,將掌中的烏金丸遞了過去。梅長蘇捏起來放在眼前細細地看了一陣,問道:“苦嗎?”
“梅長蘇,”夏江靜靜地道,“你磨這個時間幹什麽?這裏是懸鏡司,還有誰會來救你不成?”
“那可不一定。”梅長蘇用指尖撚動著黑黑的藥丸,“萬一真有人來呢,我能磨一會兒還是磨一會兒吧,等吃下它之後,我就變成你的牽絲木偶了,你想讓我說什麽,我就不得不說什麽。我想那種感覺,應該很不好受吧。
“能想明白這一點,蘇先生就是個聰明人。”夏江的視線將他全身鎖定,“我說過,懸鏡司沒有對付不了的犯人,你要麽聽我的話,要麽死,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梅長蘇苦笑了一下,“看來我低估了你,我應該逃的。”
“你真以為自己逃得掉?這裏是京城,不是江左,你的江湖能力是有限的,靖王也遠遠達不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在這裏,真正能左右局勢的人還是陛下,隻要他同意提審,誰還能夠庇護得住你?”夏江俯下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梅長蘇,自從你決定選擇下下策,助靖王去劫衛崢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了步步都是險招,沒有安順日子過。”
梅長蘇的神情終於嚴肅了起來,他把藥丸放在掌心,平托在眼前,慢慢問道:“夏首尊,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夏江的唇邊掠過一抹極淡的笑意,坐了下來。梅長蘇總算開始跟他認真談判了,對他來說,隻要對手心有所圖,他就有趁機而破的機會。
“好,你問吧。”
“你剛才曾問過我,為什麽不在江左逍遙度日,而要卷進京城這個旋渦中來,”梅長蘇緩緩將視線從烏金丸上移到了夏江的臉上,“我現在想問同樣的問題,曆代懸鏡司不涉朝爭,地位超然,陛下對你的信任也非常人可比,你又是為了什麽要淌這趟混水?”
“追捕逆犯,本就是懸鏡司的責任,也是對陛下的忠心。”
“那你把衛崢好好關在懸鏡司地牢裏看著不就行了?等大年一過,開印複朝,再請一道旨意拖出去殺了,那多簡單輕鬆啊。”梅長蘇悠悠然地道,“幹嘛又露破綻又挖陷阱的?擔心靖王不來麽?”
夏江麵不改色地道:“讓逆悖之徒露出真麵目,也是對陛下的忠心。”
“你不說實話,”梅長蘇搖了搖頭,“不過也沒關係,我隨口問問罷了,其實我知道。”
“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你為什麽一定要置靖王於死地。”
“哦?”夏江很有興趣地坐了下來,“說說看。”
“因為你害怕他。”
“害怕誰?靖王?”夏江仰天大笑,“你從哪裏得出這麽可笑的結論的?我為什麽要害怕靖王?”
“你害怕靖王,”梅長蘇語調平靜地重複了一遍,“就如同你當年害怕祁王一樣。”
夏江的笑聲沒有停,他堅持把最後幾聲笑完才將頭轉過來,但是雙眸之中的瞳孔早已收縮成陰寒的一點。
梅長蘇回視著他,目光穩定得如同凝固了一般,沒有絲毫的晃動,“祁王曾經計劃要裁撤懸鏡司,他認為一個真正的明君,身邊根本不需要懸鏡司這樣的機構存在。所以他建議陛下,朝廷法度應歸於統一,將懸鏡司並入大理寺,奉明詔行核查之權。當然,他心裏所設想的大理寺,也不是現在這烏七八糟的樣子。”
一股殺氣蕩過夏江的眉睫,但梅長蘇看也不看他一眼,繼續道,“這個建議,被陛下直接扣發了,很少人知道。可是你知道了,你還知道的是,就算祁王那個時候還不能實施他自己的建議,他將來遲早也要實施的。”
夏江霍然起身,此刻他已不想掩飾,兩道目光淩厲如箭,帶著怨毒的氣息射了過來。
“祁王死後,這個危險沒有了,你覺得很安心,直到靖王上位。靖王是祁王調教大的,而且他對懸鏡司更加沒有好感。如果說祁王還曾經考慮過裁撤後如何妥當安置你的問題,那麽靖王連這個也不會想的。他不把你五馬分屍,已經算是寬大了。”梅長蘇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輕柔,夏江的牙卻越咬越緊,“對你來說,曆代相傳傳到你手裏的懸鏡司很重要,因為擁有懸鏡司而擁有的那些特權更加重要,但僅僅為了這些你就不顧天下大局去誣害一位賢王,那就是惡魔的行徑了。夏江,你是個惡魔,這一點,你自己心裏也清楚。”
隱藏多年的毒瘤突然之間被割破,深黑色的膿血迸發了出來。夏江的臉色刹那間變得異常猙獰,一把抓住梅長蘇的衣襟將他拖了起來,扼住了他的喉嚨,“我明白了……你不是來輔佐靖王,而是來為蕭景禹翻案的!你到底是誰,是當年祁王府的舊人嗎?”
“我隻是一個仰敬祁王殿下的人,”梅長蘇仍是淡淡地笑著,“當年全天下遍布著仰敬祁王殿下的人,你應該知道的。”
夏江的手一緊,梅長蘇頓時覺得喉間巨痛,無法呼吸,等到眼前開始發黑時,突然又覺壓力一鬆,整個人一下子重重摔倒,烏金丸也隨之滾落在地,夏江一把抓起來,連同灰塵一起塞進梅長蘇的嘴裏,再一推一拍,強行逼他咽了下去。
“真、真是不……不風雅……”梅長蘇一麵喘息咳嗽,一麵笑道,“吃……咳……烏金丸,連、連口好茶……咳……也不……配給我……”
“什麽麒麟才子,什麽江左梅郎,”夏江的語氣聽著有說不出的陰狠,“我倒看你能風雅到幾時?”
“我……我再風雅,卻比不上……咳……比不上夏首尊您膽子大,”梅長蘇平息了一下,道,“你逼我吃這個藥是何意呢?難道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你居然還敢讓我去見陛下?”
“你可以去見陛下,但你沒有機會說話了,”夏江把他從地上扯起來,丟在石凳上,“我現在隻想讓你去死,但你不會死在懸鏡司裏。沒錯,你太厲害,厲害到讓我忌憚,厲害到無論你說什麽我都不敢照樣錄成口供呈報陛下,因為我害怕裏麵有我看不出來的陷阱。不過你再厲害有什麽用呢,我還是那句話,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我現在承認我鬥不過你,可是……我能要得了你的命。等收拾了你,我再去對付靖王……”
夏江剛說到這裏,麵色突然一變,猛地回過身去,厲聲喝道:“是誰?”
話音未落,垂柳樹旁假山之後,已慢慢現出一條修長的身影。在全黑衣裙的襯托下,夏冬的臉色更加蒼白,發紅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的師父,麵無表情。
“冬兒,”夏江怔了一下,“你怎麽過來的?”
“因為是在懸鏡司裏麵,所以春兄稍稍有些大意,我想了點辦法把他甩開了。”夏冬緩步上前,眸色迷離,“承蒙師父調教多年,如果這點本事都沒有,我還當什麽懸鏡使呢。”
畢竟是從小帶大的徒兒,夏江的神情略有些不自在,“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師父還沒有那麽激動的時候就過來了。”夏冬在茅亭的台階旁停下了腳步,仰起頭。她的臉色清淡如雪,眼眸中卻含著滾燙的淚水,“師父,我一直以為,懸鏡司世代相傳的,就是忠君、公正、為朝廷去汙除垢的理念,您以前也一直是這麽教導我的……可為什麽,您今天所做的事情我卻看不懂呢?”
“為師在審問人犯,你先下去吧。”夏江冷冷地打斷了她。
“就算他是人犯,但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懸鏡司可以把毒藥塞進人犯的嘴裏?”
梅長蘇笑著插了一句嘴:“早就開始了,這烏金丸也是世代相傳,並非你師父自創,可別冤枉了他,隻不過,現在還沒傳給你罷了。”
夏江頭也不回,一揮手就點住了梅長蘇的啞穴,仍是對夏冬道:“對付非常之人,必須要有非常手段,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就不要多問。”
夏冬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字字清晰地問道:“師父,其他的事情我可以不問,但剛才你們所說的,我不能不問。當年……祁王的那件舊案,它與我切身相關。我想知道,您在中間到底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
“放肆!”夏江終於沉下了臉,“有你這麽質問師父的嗎?你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失望,是不是這個梅長蘇在你腦子裏灌了些什麽?祁王謀逆,罪有應得!難道你忘了,你的夫君就是因為這個才死在林燮手上的!”
夏冬透過模糊的淚眼,凝視著這個尊敬了多年的老者,心裏極度的失望,也極度的絕望。梅長蘇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看她,目光柔和而憐惜。他可以感覺到夏冬此刻的悲涼和憤怒,然而真相就是真相,它遲早都會擊碎所有虛幻的溫情,讓人看到背後那張冷酷的、已被私欲所扭曲的卑劣麵孔。
“師父,徒兒最後一次求您……把解藥給他,回頭吧……”夏冬的聲音,此刻已變得零落而又顫抖,夏江那閃過殺機的眼睛,令她心寒徹骨,卻又不能逃避,“天道自在人心,如果不能悔悟,您就是殺十個梅長蘇,也於事無補……”
夏江的臉仍如封凍的江麵,並無絲毫融化的跡象。雖然此時他還沒有下殺手的意思,但那絕不是因為師徒之情,而是礙於夏冬三品懸鏡使和將軍遺孀的身份,不能隨心所欲地處置。
但是僵局總不能一直持續下去,在片刻的猶疑後,夏江抓住梅長蘇,將他提了起來,同時口中發出一聲尖嘯。夏冬知道這聲尖嘯的含義,慢慢閉上了眼睛,沉默而冷淡地靜立著。
當綿長高越的嘯聲在空氣中蕩盡最後一絲餘音時,夏春和夏秋一前一後飛快地從遠處奔來,隻有幾個縱躍,便來到了茅亭前。令人驚訝的是,夏秋此刻與夏冬的裝束一模一樣,居然也是穿著黑色的女裙,頭上插著相同的簪子,夏江隻看了一眼,就明白夏冬是怎麽甩開夏春的監看的了。
“師父,”夏春此時當然也發現了自己的錯誤,臉色頓時有些發青,忙來到夏江麵前行禮,“請恕徒兒一時失察,沒有注意到……”
“你不必說了,把夏冬帶回她自己房裏去,嚴加看守,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她出來,也不許任何人與她接觸。”
“是。”
夏秋顯然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還不了解狀況的人,所以立即吃驚地衝上前來,問道:“師父,冬兒犯了什麽錯嗎,您為什麽這樣重罰她?”
“尤其是你,沒有得到我的許可,絕不準許私下去見她!”夏江眯了眯眼睛,聲調更加嚴厲。
“師父……”
“算了秋兄,”夏冬淒然一笑,胸口翻絞著與過去所信奉的一切完全割裂的痛楚,“不用再說了。師父想教一些新的東西給我,可是我學不會,也不想學,所以他生氣了……”
夏秋茫然地看了看她,再回頭看看師父鐵板似的臉色,顯然沒有聽懂。這時夏春走上前來,拉了拉夏冬的胳膊,示意她跟自己走。夏冬沒有反抗,順從地轉過身來,用哀涼的眼神看著夏春,道:“春兄,師父的這些本事,你是不是已經學會了?”
夏春掉開頭,回避掉她的視線,改握住她的手腕。在被拉走前,夏冬回過頭來,看了梅長蘇一眼。後者還不能說話,隻能向她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雖然這微笑是那樣的溫潤柔和,夏冬的眼淚還是忍不住滾下了麵頰。
這是女懸鏡使最後一滴脆弱的淚,當它無聲無息地落入足下的埃塵中時,夏冬的心已凝結成冰。
第一百三十三章 絕殺
對於外界來說,懸鏡司府衙內所發生的這一切,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察知。但是,那場公開的劫獄風暴,和隨之而來的靖王回府閉門自省的消息,卻立即傳遍了朝野,最後甚至連靜妃被禁這種根本沒有任何詔命痕跡的內宮隱秘,也暗暗地流傳了出來。
靖王現在已不是以前那個無足輕重,常常被人遺忘的皇子,他是七珠親王,地位與譽王比肩,雖然有些窗戶紙還沒捅破,但近來梁帝對他日益增加的恩寵和他本人在朝中越來越重的威望,都使得他已經成為備位東宮的有力人選。與這樣一個親王性命攸關的事件,自然而然會震動人心,掀起令人惶恐不安的亂潮。
就在這流言四起,朝局外僵內亂的微妙時刻,紀王爺的馬車轆轆駛出了他的府第,在簡單的儀隊擁簇下,向著宮城方向而去。
紀王是當今皇帝的弟弟,小他十二歲,梁帝登基時他還未成年,是上一輩中年紀最小的。他生性瀟灑風流,性情爽直,有什麽說什麽,卻又不愛耍弄心眼兒,是個天生的閑散王爺。對於任何一個從奪嫡中成功廝殺出來的皇帝而言,這樣毫無威脅感的弟弟都是最受偏愛的,紀王也不例外,他從梁帝那裏得到了比任何一個親王都多的縱容和特權,日日逍遙快活,賽過神仙。
可是神仙日子也不會永遠這麽平平順順,就在這最是熱鬧高興的正月大年裏,這位王爺便遇到了一件令他不能袖手旁觀、坐視不理的事情。
紀王府的馬車搖搖地行駛在還浸潤著雪水的皇城主道上,車廂裏,紀王抱著個小火爐,神情是難得的深沉。而他旁邊,居然還坐著另外一個人。
“王爺,要不我跟你一起進宮吧?”言豫津試探著問道。
“你去幹什麽?反而把事情弄複雜了。我說的話皇兄還是相信的,就算他不信又怎麽樣,我隻要把該說的話說了,後麵的事兒我不想管也管不了。”紀王長歎一聲,“說實話,我真不想攪進這些事情裏去,但沒辦法,明明看到了,總不能裝著沒看見啊。”
“我也是。看到了不說實在憋得慌。”言豫津陪著他歎了口氣,“說來也真是巧,如果那天您沒跟我一起去探望宮羽姑娘,就不會剛好看到這個事情了……”
“反正我心裏是埋不住事兒的,跟皇兄把我看到的一五一十說清楚了,我也輕鬆。你過西街時就下吧,別跟我到宮裏去摻合了。皇兄那人心沉,疑心重,說的人多了他又亂琢磨。”
“好。”言豫津點點頭,低垂的眼簾下似乎掩藏著一些更深沉更複雜的東西,但臉上的表情卻一直很穩。到了西街口,他隨意告辭了一聲,就掀簾下車去了。
馬車繼續前行,進了宮城門向東,最後停在丹樨門外。按梁禮,除非有天子特賜的肩輿來接,否則過了此門都必須步行,所以紀王隻命人去探聽了一下皇帝此時駕坐何處後,便裹著厚裘跳了下來。在兩名隨身侍從的攙扶下大踏步走了進去。
梁帝在乾怡正殿的暖閣裏接見自己的弟弟。沒有了靜妃的貼身照料,他看起來越發的委頓,不過花白濃眉下的那雙眸子,依然閃動著令人難以忽視的威懾的光芒。見到紀王進來,梁帝臉上露出笑容,半欠起身子招呼他免禮落坐,溫和地道:“這麽冷的天,眼見快要下雪,又是年假朝休,你遞個問安的帖子就行了,何必又跑進來?”
“臣弟原該勤著來請安的,”紀王素來不拘禮,順著梁帝所指的地方就坐到了他的身側,“何況還有件事,不稟報皇兄,臣弟心中有些不安寧。”
“怎麽了?誰惹著你了?”
“倒不是有人惹我,”紀王又坐近了點,壓低了聲音,“臣弟初五那天見著一樁事兒,當時不覺得什麽,這幾天消息亂糟糟的出來,才慢慢回過了味兒……”
“初五?”梁帝敏感地顫動了一下眉毛,“什麽事?你慢慢說,說清楚!”
“是。皇兄知道,臣弟有些市井朋友,偶有來往的,初五那天府裏沒什麽事,臣弟靜極思動,就去探訪了一位這樣的朋友。她住在登甲巷……皇兄您也不知道那地方……總之就是一處僻靜民房,很小,窗戶一開就能從一處山牆缺口看見外麵的巷子。當時臣弟在她那裏談天,正聊得高興呢,聽到外邊有些動靜,就朝窗外一看,誰想到竟看見了一個熟人……”
“熟人?誰啊?”
“懸鏡使夏冬。她帶著一群青衣短打的人正從另一個方向過來,個個手裏不是拿著刀就是拿著劍。他們中間抬著一個人,在巷子裏等了一會兒,來了一輛馬車,他們就把那人抬上車走了。因為是夏冬率領的人,所以臣弟當時以為是懸鏡司又在緝拿人犯,所以沒放在心上。”紀王說到這裏,深深吸了一口氣,“可是……臣弟後來才知道,劫獄的案子就是那天發的,被劫的那個衛崢……圖像也貼滿了四門,臣弟去看過,跟那天巷子裏被夏冬他們抬走的那個人十分相象……”
梁帝努力控製住臉上抽跳的肌肉,道:“你看準了?”
“沒有十分也有九分。他們在巷子裏等馬車的時候,那個人突然嗆血,被扶起來順氣,所以臣弟清清楚楚看見了他的容貌……”
“夏冬……”梁帝咬緊了牙,“被逆賊從大理寺劫走的人犯,怎麽會在夏冬手裏?還要在僻巷裏暗中轉移?懸鏡司到底在幹什麽?”
“臣弟也想不明白,所以才來稟報皇兄。”紀王長長吐了一口氣,“說到底這不是一件小事,聽說皇兄您為了這事兒寢食難安,臣弟不才,未能為皇兄分憂,但自己親眼看到的事情總不能瞞著不說。不過……為了謹慎起見,皇兄還是宣夏冬來問一聲吧,說不定她一解釋就解釋清楚了呢?”
梁帝顯然沒有紀王這麽樂觀,臉沉得如一汪寒潭,默然了片刻後,叫道:“高湛!”
“奴才在。”
“派人到懸鏡司去……”梁帝隻說了半句,又停住,想想改口道,“先叫蒙摯進來。”
“是。”
蒙摯是禁軍統領,本就在殿外巡視防務,聞召立即趕了進來,伏地拜倒:“陛下宣臣何事?”
“你親自去懸鏡司走一趟,把夏冬帶來見朕。記住,來去都要快,要隱秘,途中不得有任何耽擱,不得讓夏冬再跟任何人接觸,尤其是夏江。”
“臣遵旨。”蒙摯是武人風範,行罷禮起身就走。紀王似乎不慣於這類場麵,有些不安。梁帝正是心頭疑雲翻滾之際,也無暇照看他,兩人默默無語,殿內的氣氛一時異常僵硬。
由禁軍統領親去提人,這個命令顯然非常明智。他的行動快得令人根本來不及反應,等夏江接報趕過去的時候,蒙摯已帶著女懸鏡使上了馬,丟下一句“奉詔宣夏冬進見”,便旋風般地縱馬而去,隻留下一股煙塵。
夏冬在進入乾怡殿暖閣行君臣大禮時,受到了跟靖王當初一樣的待遇。梁帝故意等了很久都沒有叫她平身,直到緊張壓抑的氣息已足夠濃厚時才厲聲問道:“夏冬,初五逆犯被劫那天,你在何處?”
“臣出城為亡夫祭掃……”
“何時回來的?”
“至晚方歸。”
“胡說!”梁帝怒道,“有人親眼看見你在那個……那個什麽巷?”
紀王忙小聲提醒道:“登甲巷。”
“你在登甲巷做什麽?”
夏冬臉色稍稍蒼白了一點兒,但仍堅持道:“臣沒有去過登甲巷,也許有人認錯了。”
紀王本來對整個事件沒什麽特別的看法,叫夏冬來也隻是想聽聽她能否給個合理的解釋,沒想到她竟連到過登甲巷的事情都否認得一幹二淨,弄得好象是他堂堂王爺胡說似的,登時就惱了,堅起眉毛道:“夏冬,是本王真真切切看見你的,絕對沒錯。你身邊還跟著不下二十個人,雖然沒穿懸鏡司的官服,但都聽從你的指派,還把一個象是逆犯衛崢一樣的人抬上了馬車,你敢不認?”
“夏冬!”梁帝一聲斷喝,“當著朕的麵,你竟敢有虛言!你們懸鏡司,到底還是不是朕的懸鏡司?!你的眼裏除你師父以外,到底還有沒有朕?!”
這句說得已經算是極重了,夏冬僅餘的一點唇色褪得幹幹淨淨,立即再次叩首,按在地上的手指有些輕微的顫抖。
“朕相信紀王爺是不會冤枉你的,說,去登甲巷做什麽?”
皇帝親審的壓力絕非任何場合可比,出麵指認的又是一位份量極重最受信任的親王,所以夏冬的銀牙咬了又咬,最後還是輕顫著嘴唇承認道:“臣……臣是去過登甲巷……”
梁帝心頭怒意如潮,又逼問了一句,“那個人就是衛崢吧?”
“是……”
招了這兩項,等於是其他的也招了。梁帝前因後果一想,差不多已能把整個事件組合在一起。
“朕原本就奇怪,逆犯好端端放在懸鏡司,幾百重兵看守著,除非舉兵造反,否則誰有那個本事劫得走,結果偏偏要移去大理寺,”梁帝的胸口一起一伏,幾乎是帶著殺氣逼視著夏冬,“你……你說……那天襲擊懸鏡司的那些人,是不是也是你帶著的?”
夏冬低聲道:“是……”
“好……好……”梁帝渾身發抖,“你們玩的好計策,那麽強的一個懸鏡司,被逆賊闖進去後死的活的竟一個也沒抓住,最後還說是因為巡防營攪亂把人放跑了……夏冬,真不枉朕如此信任你,你果然有本事!”
蒙摯自帶來夏冬後也一直留在殿內沒走,此時似乎有些不忍,小聲插言道:“陛下,臣覺得這麽大一件事隻怕不是夏冬一人足以策劃,背後應該還有人主使吧?”
“這還用說!”梁帝拍著龍案一指夏冬,“你看看她是什麽人?誰還能指使得動她?她這輩子最聽誰的話你不知道?!”說著一口氣又翻了上來,哽不能言,讓高湛好一通揉搓才順過氣兒去,又問道:“那衛崢呢?你裝模作樣把衛崢劫出來後,送到哪裏去了?”
“臣把他殺了?”
“什麽?!”
“衛崢是赤焰軍的人,就是臣的殺夫仇人,他已苟延殘生這麽些年,臣絕不會讓他再多活一天……”
“你……衛崢本就是死罪,你知不知道?”
“衛崢隻是一個副將,又不是主犯,陛下現在如此寵愛靖王,如果他拚力陳情,難保陛下不會為他所動。臣不願意看到那樣的結果,所以臣隻有先下手為強。”夏冬說到這裏,臉色已漸漸恢複正常,竟抬起頭道,“這些事都是臣一人所為,與臣的師父毫無關係,請陛下不要冤枉……”
“住口!到這個時候你還要攀咬靖王,真是你師父的好徒弟!什麽你一人所為?你能瞞著夏江把衛崢轉押到大理寺嗎?”梁帝的臉此時已繃成了一塊鐵板,“夏冬,懸鏡司第一要旨是忠君,可你們……你們竟然自始至終都在欺君!”
“皇兄,您平平氣吧,身子又不好,還是保重龍體要緊。不管怎麽說,事情能查清楚也是萬幸。”紀王歎著氣,徐徐勸道。
梁帝深吸一口氣,平靜了一點,看著紀王道,“虧了有你碰巧撞見,否則景琰這次要受大委屈了。他性子又不和軟,遇事急躁,一不小心,就被人家拉進套裏去了。”
“有皇兄聖明勘察,景琰還怕什麽?”紀王笑了笑,轉頭又看看夏冬,“夏冬這些年也夠苦了,難免偏激了些,皇兄也寬大一二吧。”
梁帝冷笑一聲,怒意又起,“朕現在還懶得處置她。蒙摯!”
“臣在。”
“你率一千禁軍,立即查封懸鏡司,上下人等,均囚於司內候旨,如有敢擅動者,斬!”
“臣遵旨。”蒙摯躬下身去,又問道,“那夏江呢?陛下要見他嗎?”
“他幹出這樣欺君妄為的事情來,還見什麽見?”梁帝此時在盛怒之中,提起夏江火氣更旺,“他……還有這個夏冬,全都給朕押入天牢!”
蒙摯再次躬身領命,遲疑了一下又道:“臣剛才去懸鏡司時,遠遠看見夏秋正押著梅長蘇去牢房,瞧蘇先生那樣子,竟象是受了刑……”
“受刑?”梁帝一驚,“朕隻說讓問話,怎麽會下牢?怎麽會動起刑來?”
“陛下您知道,夏江在自己懸鏡司裏行事,當然是無所顧忌的……”
梁帝怔了怔,長歎一聲,“現在看來,梅長蘇根本與此事無關,夏江大概是想通過他坐實景琰的罪狀吧……是朕一時心急,害他落到了夏江手中受罪,你這次過去,一並把他解救出來,送回府去好生將息一下吧。”
“是。”蒙摯再拜起身,正朝外走,一個小黃門匆匆進來稟道:“陛下,刑部尚書蔡荃在殿外候旨,說有要事回稟陛下。”
第一百三十四章 舊案
昨天才知道,原來看現場演唱會是看不清楚人的,如果不是有大屏幕,我根本認不出台上那個小小的人影是周傑倫……下次再不去了,讓年輕人去吧……——
這是從沒追過星的分割線——
按大梁製,自除夕日封印,到正月十六開筆,是年節假日,免朝。現在剛剛初九,年還沒過完,蔡荃在這個時候請旨求見,必然不是為了尋常之事,所以盡管梁帝現在心緒煩亂,還是命人宣他進來。
“皇兄要議朝事,臣弟也該告退了。”紀王忙起身道。
“你坐下,多陪朕一會兒。”梁帝滿麵疲色地抬了抬手,“朕還想跟你聊聊。再說了,什麽朝事你聽不得?”
“是。”紀王不敢有違,依言重新坐下。少頃,刑部尚書蔡荃被引領入殿。他隻有三十多歲,是六部官員中除了沈追外最年輕的一個,麵白無須,容貌方正,一舉一動舒爽利落,明顯透著一股自信。行完君臣大禮後,他便東向跪坐在殿中。
“蔡卿入宮有何事奏報啊?”
“回稟陛下,”蔡荃以一種平板的語調道,“刑部最近審結了一樁案子,與去年戶部暗設私炮坊的事件有所關聯,臣認為有必要向陛下稟報詳情。”
“私炮坊?”梁帝皺眉想了想,“就是獻王與戶部原來那個樓之敬勾結謀利的事情?不是早就弄清楚了嗎?怎麽,難道有什麽差錯嗎?”
梁帝口中的獻王,指的當然是被廢不滿一年的前太子,當年他指使樓之敬暗設私炮坊獲取暴利的事情被揭破後,曾引起很大的風波,那也是他滑下太子寶座過程中很重要的一次跌落。
“私炮坊案件由戶部沈大人親自查審,案情清楚,帳目分明,獻王與樓之敬在其間所應承擔的罪責也無絲毫不爽,臣並不是說它有什麽差錯,”蔡荃在這裏稍稍停頓了一下,又道,“臣所指的是……引發私炮坊的那次爆炸……”
“爆炸?”
“是,死六十九人,傷一百五十七人,上百戶人家毀於大火,一時民怨沸騰……”
“不是有處置嗎?對百姓也安撫過了,難道還有什麽不足?”梁帝微微有些不悅。
“當時,大家都以為那是一次意外,是由於私炮坊內用火不慎才引發的爆炸。”蔡荃抬起雙眼,直麵高高踞於君位的皇帝,“但據臣近日的發現,這並非一次意外。”
梁帝眉毛一跳,還未開言,紀王已經忍不住驚詫,失聲道:“不是意外?難道還會是什麽人故意的?”
“臣有證詞,陛下請看。”蔡荃並沒有直接回答紀王的問話,而是從袖中摸出一卷文書,由太監交遞到了禦案之上。
梁帝慢慢展開書卷,剛開始看的時候還沒什麽,越看臉色越陰沉,等看到第三頁時,已是氣得渾身發抖,用力將整卷文書摔在地上。
紀王原本就坐在梁帝身側,這時悄悄俯身過去拾起文書看了起來,結果還沒看到一半,也已麵如土色。
“陛下,這五份證詞是分別提取的,所述之事盡皆吻合,沒有破綻,臣認為是可信的。”蔡荃仍是靜靜地道,“從最初那名盜匪為了減罪首告開始,臣一層一層追查上去,真相越來越讓人驚心。其實查到現在,臣自知還遠遠沒有查到根兒上,但既然已經牽涉到同級官員,臣就不能擅動,所以今日入宮請旨,請陛下恩準命廷尉司派員監察,臣希望能夠盡快提審大理寺卿朱樾。”
“雖然說最終指認到了朱樾頭上,”紀王怔怔地問道,“但是……但是朱樾為什麽要指使這些人引爆私炮坊啊?
對於這個問題,梁帝用力抿緊了唇角,蔡荃也沒有要回答的意思。
為什麽?如此天真的問題大約也隻有詩酒風流的紀王才問得出來,而即使是紀王自己,他也在剛問完沒多久就反應了過來。
朱樾的後麵是誰,不用審也知道。以那種慘烈的方式揭露私炮坊的隱秘,從而煽動起重重民怨指向當時的太子,這樣做會給另一人帶來多麽大的好處,那當然也是不言而喻的。
梁帝隻覺得眼前一陣一陣的發暈,早就氣得四肢冰涼,說不出話來。
私炮坊、朱樾、大理寺、懸鏡司、夏江、衛崢……這些名詞混亂地在腦子裏翻滾,令他昏沉沉頭痛如裂,而在這一團亂麻之中,唯一清晰的便是從過去到現在那一貫的手法。
成功地扳倒了太子之後,目標已改成了靖王。如果說前太子還算是自作自受被譽王抓住了痛腳的話,那麽這次對靖王就是赤裸裸的構陷了。
然而更令人心驚的是,譽王不知用了什麽方法,竟然可以聯合到夏江,可以讓一向隻忠於皇帝的懸鏡司為他移囚設伏,最終給靖王扣上犯上作亂這個大罪名。
對於梁帝而言,懸鏡司的背叛和欺瞞,已經突破了他容忍的底線。
“宣譽王。”梁帝從牙縫裏擠出來這三個字,雖然語調低沉,卻令人遍體生寒。紀王看了正襟危坐的蔡荃一眼,有點預感到既然掀起的大風浪。說句實話,他真的不想留在現場旁觀這烏布密布的場景,可惜又沒那個膽子在這個時候起身要求告退,隻好幹咽一口唾沫,坐在原地沒動。
譽王在接旨進宮之前,已經得到了禁軍查封懸鏡司的消息,可百般打聽也打聽不出來起因為何,正象沒頭蒼蠅似的亂轉的時候,梁帝宣見的旨意便到了。
這個時候宣見,那肯定不是因為思念這個兒子想看看他,再想想梅長蘇這個最擅長暗中翻雲覆雨的人,譽王突然覺得有些不寒而栗。奉旨進宮這一路上,腦汁幾乎已經絞幹,冷汗幾乎已經出透,還是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兒臣參見父皇,不知父皇見召,有何吩咐?”進入暖閣,譽王來不及看清四周都有哪些人,先就趕緊伏地行禮。
回答他的是迎麵擲來的一卷文書,帶著風聲砸在臉上,頓時火辣辣的痛。
“你自己看,這是什麽東西!”
譽王在這聲喝斥中戰栗了一下,但他隨即穩住自己,快速將文書拾起,展開讀了一遍,讀到後來,已是麵色青白,汗如雨下,一個頭叩下去,嘶聲叫道:“父皇,冤枉啊……”
“指認的是朱樾,你喊什麽冤?”梁帝迎頭罵道。
“呃……”譽王還算有急智,隻哽了一下,隨即道,“朱樾是兒臣的內弟,這證詞明著指認朱樾,實際上都是衝著兒臣來的,父皇聖明,應該早就知道……”
“這麽說,你這聲冤枉也算喊的順口,”梁帝冷笑一聲,“你的意思是要替朱樾擔保了?”
譽王不敢信口答言,斟酌了一下方道:“這些都是刁民指認,父皇豈能輕信?朱樾一向並無劣跡,這個罪名……隻怕冤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陛下,”蔡荃欠身行了一禮,道,“臣也認為確有可能會冤屈,但指認朱大人的是他貼身的親隨,不是無關外人隨意攀咬,如若就此含混而過,於法理難容。故而臣懇請陛下恩準,複印開朝之後,立即詔命三司派員,明堂會審,務必將此案審個水落石出,以還朱大人的清白。”
“明堂會審?”梁帝麵色陰沉地看著譽王,“景桓,你以為如何?”
譽王咬緊了牙根,腦子裏嗡嗡作響。朱樾是不是冤枉的,他當然很清楚,朱樾是不是個能抗住公審壓力的硬骨頭,他當然更清楚。他相信這個小舅子一定會盡心盡力為他辦事,絕無半點不忠之心,但他卻不敢肯定在麵對蔡荃這樣出了名的刑名高手時,朱樾有那個本事抗到最後不把他給招出來……
明堂會審的結果是要廷報傳檄天下的,一旦同意了明堂會審,便等於準備承擔隨之而來的後果。到時候一旦形成了定案,連去求皇帝格外施恩遮掩的餘地都沒有了,譽王怎麽敢硬著頭皮一口應承下來?
蕭景桓的猶豫心虛,每個人都看在眼裏。梁帝雖然早就心中有數,但瞧著他這個樣子還是氣不打一處來,左手緊緊握著薄胎茶杯,幾乎要把它捏碎,看得坐在一旁的紀王心驚肉跳的。
“陛下,譽王殿下如何想要旁聽監審,也無不可。”在所有人中,隻有蔡荃一直神色如常,一副公事公辦的冷淡樣子,“臣一定竭盡所能,秉公執法。請陛下降旨,恩準三司會審。”
“父皇……”譽王語音輕顫地叫了一聲,臉色更加難看。蔡荃的神情越淡,他就越是心慌,拿不準這位刑部尚書除了這五份供詞外還有沒有抓到其他的證據,蔡荃可是個麵冷心冷不認人的主兒,要是他真的手握鐵證,那自己在旁邊監審頂什麽用啊。
梁帝握了已久的茶杯,終於朝向譽王飛了過去,雖然沒有砸中,但已表明了他此刻的衝天怒氣。紀王趕緊過來扶住他的手臂,小聲勸道:“皇兄,您消消氣……消消氣……”
“這個孽障!不把朕氣死你不甘心,枉朕這些年如此疼你!”梁帝指著譽王破口大罵,“這些下作的事一件接著一件,你當朕已經老糊塗了嗎?連朕的懸鏡司你也有本事弄到手,蕭景桓,朕還真是小看了你!”
譽王大吃一驚,頭叩得砰砰作響,哭道:“父皇見責,孩兒不敢辯,可是懸鏡司……孩兒並沒有……”
“住口!構陷靖王之事連夏冬都已經招了,你還強辯!”
說句實在話,雖然是盟友,但夏江具體怎麽利用衛崢來絆倒靖王,譽王還真不清楚,夏冬在其間到底幹了些什麽,起了什麽作用,他更加不清楚,可是夏冬是夏江的愛徒,向來聽從夏江的號令他是知道的,所以一聽梁帝說夏冬招了,譽王越發拿不準事情已經糟糕到什麽程度,頓時慌作一團。
“你素日玩那些把戲,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你過罷了,誰知你變本加厲,現在連朕也敢欺瞞,再假以時日,你眼睛裏還有誰?”梁帝越罵越來氣,眼裏幾乎噴出火來,“說,朱樾那些勾當,是不是與你有關?再說半字虛言,朕決不輕饒!”
譽王向前爬行兩步,大哭道:“父皇的恩寵,孩兒莫齒難忘,但也正因為父皇的恩寵,令孩兒不為前太子所容。當時前太子百般交逼,孩兒又不願意讓父皇心煩,為求自保,不得不出此下策……父皇……孩兒絕對不敢有絲毫不敬父皇之心,隻是一時糊塗,做錯了事……”
“那這次呢?也是靖王逼你的?”
“這次的事孩兒確不知情,都是夏江一人所為,孩兒隻是……沒有勸阻罷了……”
梁帝怒極反笑,“好!你推得幹淨!可憐夏江,本以為幫了你就是提前忠於新君,卻沒想到是這樣的收場!敢做不敢當,你有哪一點象朕?”
譽王不敢答話,隻是哀聲哭著,時不時看紀王一眼。紀王被他看得心軟,忍不住出麵勸道:“皇兄,景桓已經認錯,再罵他也受不起……隻是這事兒,該怎麽處置好呢?”
蔡荃這時鄭重起身,語音清亮地道:“臣再次懇請陛下,恩準三司會審。”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君道
刑部尚書的話,穩定而又清晰,聽得譽王心頭一顫,忍不住又叫了一聲“父皇”。梁帝冷冷地哼了一聲,臉上依然板得如寒鐵一塊,不過心裏已經有所遲疑。
到目前為止,他已基本判定夏江和譽王是在聯手構陷靖王,也很清楚譽王在那次慘烈的私炮坊爆炸事件中動的手腳,對於這二人蓄意欺瞞、挑釁皇威的部分,梁帝絲毫也沒有想過原諒二字,不過現在事態已經控製住了,再把這林林總總翻到朝堂上去公開審理,他也不願意。
“蔡卿,朕這就詔命中書令,削免朱樾的官誥,免職之後就用不著三司會審,你全權處理就是了。”梁帝平緩了語氣對蔡荃道,“朕覺得案子審到朱樾這一層,已足以平定民心,到此結束吧,不必再審問什麽主使人之類的了。”
“陛下……”
“至於其他要處置的人,朕自會處置,”梁帝麵無表情地截斷了刑部尚書的話,“蔡卿隻管結案就是,辛苦你了。”
蔡荃頰邊的肌肉繃得緊梆梆的,垂下頭,掩住了臉上隱忍的表情,也掩住了眼眸中深深的憤怒。譽王跪在殿中叩頭謝恩的聲音他也沒有聽見,他正在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強迫自己不要再繼續跟梁帝爭辯,因為他知道,爭辯也是沒有用的。
“蔡卿,朕的意思,你明白沒有?”梁帝等了半天,沒有等到下麵傳來“領旨”二字,不由挑了挑眉,將語氣加重了一點。
蔡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停頓了一下,這才躬下身去,低聲說了一句:“臣領旨。”
“如果沒有別的事,你就先退下吧。”
“是。”蔡荃的嘴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直線,嚴謹地行完禮,退出了暖閣。一出殿門,廊下帶著雪氣的冷風便吹了過來,寒意透骨,可年輕的刑部尚書卻覺得心裏火辣辣的,灼燒得難受。在外殿侍候的太監將他入閣前脫下來的披風送過來,他也不披,隻抓在手裏,便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在宮城門外,蔡府的轎子還停著原處,家仆們一看見他便忙不迭地迎上來。可蔡荃卻不上轎,順手拉了隨從的一匹馬,翻身而上,獨自一人朝城中奔去,完全不管身後慌亂的一片。就這樣縱馬前馳不知跑了多久,才漸漸聽到有人在後麵叫著:“蔡兄!蔡兄!”
蔡荃勒住馬韁,停了下來,吏部尚書沈追圓圓的臉出現在麵前,看那喘籲籲的樣子,大概也追了一陣子了。
“怎麽了?瞧你這臉色……”沈追伸手拉住蔡荃的馬頭,關切地問道。
蔡荃仰起頭,看了看陰沉的天色,默然了片刻,突然道:“沈兄,陪我上酒樓喝杯酒吧?”
沈追怔了怔,隨即一笑,溫言道:“你還穿著朝服呢。走,拐彎就是我家,我有一壇窖藏六十年的狀元紅,管你喝夠。”
蔡荃沒有推辭,兩人一同打馬進了沈府。沈追將客人讓至前院小花廳落坐,吩咐治宴,結果酒菜剛擺好,蔡荃就一連幹了三杯。
“好了,海量也不能這麽喝,”沈追按住他的杯口,問道,“到底怎麽了?你穿成這樣是進宮了嗎?”
“是啊……”蔡荃長歎一聲,“為私炮坊那件案子……我跟你提過的……”
“那個要緊的人證已經審好了?”
“是……”蔡荃用力揉著前額,聲音裏充滿了疲憊,“我審了幾個通宵,總算審清楚了,今天去稟報陛下。可是……陛下卻讓我結案,說是到朱樾這裏就可以停止了,不許再繼續……不許把根子給挖出來……”
沈追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道:“這個結果,你本該有點準備的。”
“我準備了的,真的,”蔡荃紅著眼睛搶過酒杯,又灌了一大口,“沈兄,你不知道我有多失望,多難受……陛下看了供詞,確實是發怒了,他一直在罵譽王,罵他玩弄手段,罵他欺君瞞上,而譽王也一直在謝罪,說他隻是被逼無奈,從不敢輕慢皇威……可是重點在哪裏?重點不在這裏!六十九條人命,六十九條人命啊!對於皇上而言,這個不值得一罵,對於譽王而言,這個不值得一悔嗎?居然誰都沒提,誰都沒有看得很嚴重,他們介意的,他們放在心上的,到底是什麽?是什麽?!”
沈追發了半天呆,突然抓起酒杯,一仰首也幹了。
“為了謀得私利,這樣草菅人命,已是令人發指,可更令我覺得心寒的是……為君者對這一點居然毫不在意……”蔡荃放在桌上的手緊握成拳,目光直直地看著前方,“所謂人命關天,那才是底線。再這樣消磨下去,大梁還有什麽氣數,百姓還有什麽活路?這樣不把民生放在心上的人,就是我們將要侍奉的主君嗎?”
“誰說的?”沈追突然一拍桌子,“這話我以前從沒說過,但我現在可以跟你說,先別氣餒,還有靖王殿下呢。”
蔡荃眉睫一跳,慢慢把視線轉過來,直視著沈追,“既然你說了,我也不瞞你,我對靖王殿下的期望也跟你一樣。隻是……譽王的手段實在陰狠,靖王殿下的身邊要是沒有一個替他擋暗箭的人,未必能走到最後一步……這些咱們又幫不上忙。”
聽他這麽一說,沈追的臉色也黯淡了下來,搖頭歎道:“你說的是,現在靖王殿下還囚禁在府裏反省呢……到底是怎麽回事也不通報,求情都沒辦法求……”
“說起這個你倒不用擔心,”蔡荃剛剛發泄一通,心裏稍稍舒服了一點,“我今天在宮裏雖然沒有聽得很明白,但約摸聽出來這似乎又是譽王的手筆,已經被皇上識破,我想靖王殿下應該很快就沒事了。”
沈追大喜,長長舒了口氣道:“這就好這就好,皇上總算沒有糊塗到底。”
“而且懸鏡司好象也扯進去了,陛下罵譽王的時候也在罵夏江,這倒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懸鏡司?”沈追恍然道,“難怪……我今天在外頭,看見禁軍去查封懸鏡司來著……看來這場風雨確實不小,靖王殿下能躲過,確是萬幸。”
蔡荃閉了閉倦澀的雙眼,低聲道:“可是朝局如此,又實在是讓人心灰意冷……”
“你錯了,”沈追深深地看著他,“越是朝局如此,我們越不能心灰意冷。既在其位,當謀其政,有些事情雖然你我無能為力,但有這份為國為民的心思,總比屍位素餐要強。”
蔡荃凝目沉思,似在出神,好一陣才長歎一聲,又提起酒壺。沈追雖然在勸他,但其實心中也是鬱憤,此時倒也沒有攔阻,反而陪著他,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來。
當兩位六部尚書在沈府借酒澆愁的時候,蒙摯也完成了自己的差使,幹脆利落地查封了懸鏡司。夏江原本不是束手就擒的人,但一道聖旨當頭壓下,又有蒙大統領坐鎮現場,明顯是軟的硬的都討不了好,所以他沒有絲毫的反抗,隻是再三請求麵聖,蒙摯冷冷淡淡地聽著,既不答應也不拒絕,先盯著人給他上好精鐵鐐銬,然後便直奔後麵的小牢房,將梅長蘇放了出來。
說句實話,懸鏡司並沒有怎麽折騰梅長蘇,夏江繼續羈押他,隻不過是不願意給這位本事奇大的江左盟宗主留太多研究解毒的時間,想多關幾天再說。可坐牢畢竟是坐牢,調養的藥斷了,飲食上也極為粗劣,所以這幾天下來,梅長蘇越發的瘦骨嶙峋,單薄得可憐,蒙摯上上下下仔細一看,便忍不住陣陣心酸痛楚。
因為有隨行的兵士在,梅長蘇不好多安撫他什麽,隻能微笑著道:“大統領親自過來解救,蘇某銘感肺腑。隻是這裏一片混亂,不方便道謝,改日一定登門致意,還請大統領到時賜見啊。”
蒙摯穩了穩心神,勉強笑著客套兩句,回身指派了兩名心腹,命他們帶人妥當護送梅長蘇回府。等這裏一應諸事安排好之後,他親自押解了夏江送入天牢,關押進最森嚴的天字號房,這才重新整衣入宮,向梁帝複旨。
“夏江說了什麽嗎?”梁帝這時剛剛斥退譽王,叫他回府等候處置,所以心情依舊惡劣,臉陰得象是隨時會打下一個霹靂來。
“他不肯認罪,一直要求麵聖。”蒙摯如實稟道。
“他當然不肯認,”梁帝冷笑道,“夏江是到了最後一刻也不會放棄的人,他要是痛痛快快認罪了,朕反而會覺得奇怪。”
“可是陛下……”蒙摯上前一步,滿麵迷惑之色地道,“臣在送夏冬進天牢的時候,她一直堅持在為夏江分辯,說……劫奪衛崢之事都是她為報夫仇,自作主張,與她師父沒有絲毫幹係……您說會不會真的是這樣呢?”
梁帝不由瞟了蒙摯一眼,“你呀,武人心思,太簡單。夏冬說的話,也隻有你肯信。她要是隻為報夫仇,在牢裏殺了就是,裝模作樣劫出來做什麽?紀王不是還看見他們給衛崢順氣麽?分明是不想讓他死。如果此事由夏冬一人所為,衛崢早就沒命了。朕覺得夏江大概還想拿衛崢繼續做點什麽文章吧,比如說偷偷放到靖王管轄的某個地方,再派人去搜出來,自然就成了景琰的罪證……”
“啊?”蒙摯的表情又驚又駭,“這……這也未免太毒了……這些關節也隻有陛下才想得明白,臣愚鈍……根本想也未曾這樣想過……”
“夏江的手段,朕是知道的,”梁帝眯著眼睛,神色狠厲,“以前總覺得他絕不會對朕有所欺瞞,所以未曾多慮,現在回想起來,著實令人心驚……”
“那夏冬……”
“夏冬說的話都是在為她師父脫罪而已,聽聽就算了,信得麽?”
“這麽說衛崢也有可能還活著……”
“應該還在夏江手裏。隻不過,他是絕不會把衛崢交出來的。”
“這是為何?”
梁帝再次瞟了蒙摯一眼,“說你太簡單,你就真的不動腦子了?夏江明明力證是靖王派人劫走了逆犯,要是最後反倒是他自己把衛崢交了出來,那不就等於是認罪一樣嗎?朕說過,夏江沒那麽容易會認罪的。”
蒙摯其實現在心裏非常想笑,但琅琊第二高手總不至於連這點自控力都沒有,所以他的表情依然非常嚴肅,鄭重點著頭道:“構陷皇子,實在是百死莫贖之罪,夏江若有一絲貪生之念,就勢必不肯交出衛崢。”
“你總算開了點竅。”梁帝長長吐出一口氣,無力地向後一*,道,“你去跟夏江說,朕現在不想聽他喊冤,叫他自己好好想想,想清楚了,給他紙筆,叫他寫折子上來。”
“是。”
“退下吧。”梁帝揮了揮手,隻覺神思倦怠,不自覺地便閉上了眼睛假寐。高湛輕輕上前低聲問道:“陛下,今天就歇在這兒麽?”
梁帝半天沒有理他,似乎已睡著,但過了大約半刻鍾後,他又微微睜開雙眸,吩咐道:“擺駕芷蘿宮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牽念
避暑山莊工程正式開始!!我要在我家陽台上搭一個架子,種滿爬藤,晚上乘涼用,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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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妃捧起一碗綠波小釀,盈盈走到軟榻之前。榻上人剛剛浴完足,按摩過頭部,現在正周身舒爽地蓋著柔軟的狐皮暖被,閉目享受有一點點藥草清芬的淡淡熏香。
“還是你這裏舒服,”張開嘴吞下一口送到唇邊的小釀,梁帝伸了個懶腰,睜開眼,“這幾天,委屈你了。”
“臣妾性子慢,倒不覺得委屈。”靜妃柔柔笑道,“減的隻是一點供奉,難道臣妾還少了它?知道陛下有意照應,臣妾心裏是妥貼的。再說幽閉禁足,反而少了好些朝省之禮,竟是更清閑自在了。”
“也隻有你這麽想得開,”梁帝將她手裏的碗拿開,緊緊握住她的手掌,“你不擔心景琰嗎?”
“有陛下聖明,臣妾還有什麽好擔心的……”靜妃雖然仍是微笑,但說到後來,聲音卻不免慢慢低了下去。
“說到底,你還是擔心的,”梁帝笑了笑,示意她*近一點,“朕告訴你吧,景琰沒事,現在案子也查清楚了,朕自會補償他的。”
靜妃容色淡淡,隻在唇邊噙了一絲笑,沒有要順勢謝恩的意思,梁帝略有些訝異,忙問道:“怎麽了?”
“景琰今日之禍,根源還是福薄,受不得陛下恩寵太過,以後……陛下還是少疼他一些的好。”
梁帝眉頭一皺,心性略略發作,斥道:“你這是什麽話?景琰受的恩賞,都是他自己掙來的,朕並無偏私。再說了,朕既然要寵他,自然會讓他受得起這份寵,你何必心思這麽沉?”
靜妃微微垂首,不再多說,無言地揉著梁帝的手腕,隻是那雙深如秋水的眼睛裏,還蕩著薄薄的愁色。
“好了,朕知道你現在後怕,”梁帝又放軟口氣安撫道,“也難怪你懸心,景琰的性子是直了些,率性而為,有什麽就說什麽,明知朕不喜他為赤焰舊案辯護,他還是照說不誤,這一點,倒比那些深思叵測之徒更讓朕心安。不過這次懸鏡司如此膽大妄為,朕確實沒有想到,一時不防,委屈了景琰。幸好上天護佑,讓紀王弟撞見了夏冬,否則夏江把蘇哲這個病秧子弄進去嚴審,說不定還真給他造出什麽實證來呢。”
“蘇哲?”靜妃微露好奇之色,“是不是景寧說的……曾以三稚子擊敗北燕高手的那個蘇先生……”
“就是,你也聽過他的名字?”
“這位蘇先生是朝廷客卿吧?怎麽他也扯進來了?”
“你不知道,這個蘇哲真名叫梅長蘇,在天下廣有才名,見識才學都是一流的,聽說京城裏結交他的人很多,景琰自然也多多少少跟他有些來往。夏江大約就是憑著這些來往,想把他說成是景琰的同謀。你想啊,景琰什麽身份什麽性子,夏江能去審他麽?能審得出來麽?這位蘇先生可就不一樣了,文人體弱,筋骨也不強,進了懸鏡司,不就由著夏江擺弄嗎?”
靜妃輕輕倒吸了一口冷氣,道:“那這位蘇先生豈不是平白遭受無妄之災?他還好吧?”
“能好到哪兒去?聽蒙摯說受了點兒刑……他也算是名士,朕自會安撫的,以免天下物議朝廷沒有惜才之心。”
“聽陛下都這麽說,此人一定不是凡品,可惜臣妾未得一見。”靜妃隨口笑道。
“你要見他還不容易,叫景琰帶他進來拜見你就是了。”
“還是算了吧。”靜妃搖頭,“他既不是外戚,又沒有朝職爵位,宮規森嚴,何必讓皇後娘娘為難?”
“你啊,就是太安順了些。不過說的也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梁帝想了想,“那這樣吧,三月春獵,叫景琰把他也帶到圍場來,出宮外巡時沒那麽多關礙,你那時再見罷。”
“三月春獵,陛下要帶臣妾去嗎?”
梁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帶你帶誰?”
靜妃眼波微轉,最後慢慢垂下眼睫,低聲道:“是,臣妾遵旨。”
“是遵旨,不是謝恩嗎?”梁帝伸手將她攬進懷裏,“你不用怕,朕偏就是恩寵你,誰能把你怎麽樣?”
靜妃輕輕撫著梁帝的前襟,喃喃道:“臣妾也不是年輕人了,在宮中這些年,已見多了寵辱興衰,隻要能侍奉好陛下,臣妾已別無他想,隻是……”
“隻是放不下景琰吧?”梁帝笑著將她頰邊的散發捋回耳後,“朕現在也發現了景琰許多好處,以前都沒看到的。不過這孩子強了些,需要人提點。對了,那個蘇先生倒是個有見識的人,讓景琰多去請教請教,聽說景桓一向跑得勤著呢……”
“景琰隻要忠心為朝廷辦事就行了,雖然應該禮敬名士,也不必刻意籠絡。”靜妃似不在意,淡淡道。
梁帝的眸中突然閃過一絲亮光,良久後方一字一句道:“景琰是不是隻想當個辦事兒的王爺?”
靜妃悚然一驚,難得有些失態地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著梁帝。
“你不用慌,朕隻想提點你們一下,”梁帝溫言道,“朕知道你們一向委屈慣了,沒朝這上頭想,但現在想想也不遲。景琰不在朝廷上結黨,持心公正,這一點朕很喜歡,但他自己府裏頭,還是得有個人……這次他差點兒掉進人家陷阱裏,還不就是因為缺個人替他琢磨事情嗎?”
靜妃低下頭想了半晌,慢慢道:“陛下愛重我們母子之心,臣妾明白。這些話臣妾也會轉告景琰,隻是那孩子最不喜歡的就是……想必陛下也知道……他要是聽不進去,臣妾也拿他沒辦法……”
“這個強脾氣的孩子!”梁帝雖罵了一句,結果反而嗬嗬笑了起來,“好了,不是什麽大事,朕會照看他的。你們各自被幽禁,也有好些日子沒見了,這兩天讓景琰進來,你替朕安撫他一下。”
“安撫什麽?”靜妃也不禁一笑,“小戶人家的孩子尚且免不了要挨兩三下巴掌,何況他是皇子?經一事長一智,於他也是進益。要是真的心生抱怨,那就是臣妾教子無方了。”
梁帝聽著大是順耳,一整天到現在方有些舒懷,不由躺平了身子,讓靜妃為他捶打腰部,慢慢也就沉沉墜入了夢鄉。
他既然說了可以讓景琰進來,靖王也沒有客氣,第三天就進來了。言皇後早已得知皇帝這兩天是留宿芷蘿宮的,明白那個所謂的幽閉早就名存實亡,所以也不想去自討沒趣,悶在正陽宮沒有去管。
自從新兒被皇帝杖殺之後,芷蘿宮中已絕無外宮眼線,靜妃馭下也甚是張馳有道,謹慎周全,所以母子二人在這裏談話時,還是非常安心的。
將兒子帶進暖閣,靜妃遞上一塊奶黃糕,第一句話就問:“那位蘇先生沒事吧?”
蕭景琰抬頭看了母親一眼,放下手裏的點心,“還不知道。”
“不知道?”
“兒臣昨天過去,沒見著人。”靖王皺著兩道濃眉,“他以前病重時,兒臣都見不著人。”
靜妃不禁有些著急:“若是病了,你更該去探望才對。”
蕭景琰看著素日沉穩的母親,心中甚是奇怪,不過憑著過去的經驗,他知道問也是白問,靜妃的解釋無外乎“他是你最重要的謀士,應多加關心”之類的。
“母親放心,孩兒明天會再過去,好歹也要見一見人。這次確實多虧了有蘇先生,雖然他是不讚同去救衛崢的,但因為孩兒堅持,他還是竭盡心力策劃謀算,連自己都進了懸鏡司受苦……”
“他不讚同去救衛崢?”靜妃剛問了一句,想想又明白了,“就情勢而言他是對的,不過最終,你們兩個還是不管不顧地翻過了這道坎兒。有這樣的人扶持你,我真的很安心。”
靖王眸色深深,略歎息一聲,道:“衛崢被救出來後就由蘇先生安置了,他也不告訴我安置在何處,說還是不知道的好……其實孩兒現在真的很想見見衛崢,想聽他說一說當年的情形,赤焰軍是怎麽被殲滅的,小殊又是怎麽死的,他死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麽話,留什麽遺願……”
“聽說衛崢是在南穀,隻怕他當時不在小殊身邊……”
蕭景琰用力抿住發顫的嘴唇,眼皮有些發紅,輕聲道:“母親……我有時候真的很難相信小殊就這樣死了,我去南海之前他還跟我說,要給他帶鴿子蛋那麽大的珍珠回來當彈子玩,可等我回來的時候,他卻連一塊屍骨都沒有了……甚至連林府,我們時常在一起玩鬧的地方,也在一夜之間被夷為平地,變成了隻供憑吊的遺跡……”
“景琰,”靜妃俯下身子,拭去兒子眼角的淚,柔聲道,“隻要你沒忘記他,他就還活著,活在你心裏……”
靖王突然站了起來,大步走到窗前,扶住窗台默然靜立,好半天方道:“我不想他活在我心裏,我想他活在這世間……”
“萬事不能強求,”靜妃望著兒子微微顫抖的背影,眸色哀婉,“失去的永遠不能再找回。就算小殊真的能回到這世間,隻怕也不是當年的小殊了……”
靖王現在正是心神傷痛的時候,沒有留意母親這句話,他望著窗外繞園而過的潺潺清流,和枝葉蕭疏的梧桐樹幹,心裏想的是未來更長遠的路,和誓為摯友昭雪這個越來越堅定的目標。
“他們大概都在某個地方看著我……再也沒有什麽能讓我回頭,讓我放棄了。”靖王喃喃道。
靜妃的臉上湧起異常複雜的表情,有些話已到唇邊,卻又咽了回去。她是個心思柔婉體貼之人,在沒有見到梅長蘇之前,也許沉默是最好的選擇。
“景琰,陛下昨天說,三月春獵之時,讓你請蘇先生同行。”
靖王霍然回頭,有些訝異:“什麽?”
“屆時我會隨駕前往,陛下已恩準你帶蘇先生來跟我見上一麵。”靜妃淡淡一笑,“總聽你提起他的神思鬼算,這般人物我豈可不見?”
靖王的目光微微有些閃動。靜妃對蘇哲的興趣之濃厚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純粹拿好奇心來解釋是解釋不通的,何況以靜妃這恬淡的性子,她別的什麽都有,還真就沒有多少好奇心。
“既然父皇已經恩準,孩兒請他同行就是了。”片刻停頓後,蕭景琰躬下身子,恭肅地領命。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探望
梅長蘇不願意見靖王,確實是因為回到蘇宅後,病勢轉沉,他擔心自己神思昏昏時會不知不覺說些什麽囈語,所以每到這種時候,都會讓飛流阻客。
不過飛流也有攔不住的客人,比如蒙摯。
禁軍大統領跟小護衛從前廳一直打到臥房外,讓從頭到尾跟在旁邊的黎綱和甄平急得滿頭是汗,可是一回頭卻不由氣結,隻見他們那個昨天還病得暈沉沉的宗主此刻卻擁著被子,笑嗬嗬地瞧著都快打到床前的這場精彩交手,一副很快活的樣子。
“宗主,您既然醒著,快叫飛流住手啊!”黎綱小聲地說。
“沒事,讓他們再打一會兒,”梅長蘇毫不在意,“蒙大哥有分寸的,飛流沒有分寸也無所謂,反正他也傷不著蒙大哥。”
蒙摯聽到他這護短的話,有些哭笑不得,不過這人既然有精神開玩笑了,說明身體暫無妨礙,讓他剛才被阻於臥室之外的那一團憂急之心這才平靜下來,開始認真地陪飛流喂起招來。
晏大夫繞過屋子中間的這一團亂局,氣呼呼地捧著一碗藥來到床邊,梅長蘇趕緊爬起來,二話不說就把藥喝個幹幹淨淨,老大夫又板著臉把空碗接過去。
“晏大夫,人家都說生氣傷肝,怎麽我看您一直都這麽怒氣衝衝的,身體卻還如此之好,是怎麽回事?”梅長蘇笑著問道。
“你還好意思問!為了你這小子,我命都要被你氣短兩個月!”晏大夫哼了一聲,吹胡子瞪眼地又出去了。
梅長蘇悄悄一笑,這才揚聲道:“飛流,請大叔過來!”
飛流很不情願地停下了手,對蒙摯把頭一歪:“過去!”
蒙摯笑著伸手揉了揉飛流的額發,少年板著臉居然容忍了,倒讓旁觀的黎綱和甄平跌掉下巴,梅長蘇笑道:“蒙大哥,看來飛流已經沒有那麽討厭你了哦,可喜可賀。”
“你還鬧,到底病的怎麽樣?”蒙摯大踏步來到床前,俯低身子細細看來,“怎麽飛流不讓人進來?嚇我這一跳……”
“前兩天不是太好,今天好多了,當時叮囑飛流時昏沉沉的也沒說的太清楚,其實不是想攔你的。”梅長蘇抬手指了指床頭的坐椅,“蒙大哥坐。”
“你不想見靖王吧?”蒙摯了然地點頭,“那不開密道這頭的門就行了啊。”
“他也有可能從正門進來好不好?”梅長蘇正說著,飛流突然飄了過來,大聲道:“敲門!”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蒙摯看了飛流一眼,笑著又把臉轉了回來,顯然在等待主人的決定。
梅長蘇坐起身來,沉吟了一下,“麻煩蒙大哥去請他進來吧。”
蒙摯立即站起身走向密道,黎綱和甄平也隨即退了出去。
靖王見到來接他的人竟是蒙摯時略略有些驚訝,“蒙卿怎麽會在這裏?我今天入宮時還看見你在當值啊?”
蒙摯笑著行禮道:“才過來的。那日在懸鏡司放出蘇先生時見他情況不太好,故而懸心,今天得空,過來探望探望,不想這麽巧竟遇到殿下。”
靖王“嗯”了一聲,沒有再多問,順著密道走了出去,轉過小幃簾,便進入梅長蘇的臥房。主人從床上半欠起身子,微笑著招呼道:“請恕蘇某未能親迎,有勞殿下移步了。”
“你別起身,”靖王趕緊加快了步子,“不知先生可好些了?”
梅長蘇淡淡一笑,“殿下請坐。蘇某本無大礙,不過偷空歇兩天罷了。”
靖王一麵坐下,一麵仔細看著梅長蘇蒼白的麵容,心中禁不住有些負疚,歎道:“若不是為我善後脫罪,先生也不必親身前往懸鏡司犯險。夏江不是心慈手軟之人,先生一定受了苦楚,隻是不肯跟我們說罷了。”
蒙摯剛才正好有個問題還沒來得及問,此時順勢便接住了話頭兒道:“蘇先生,你身上的毒都解清了吧?”
靖王嚇一大跳,“什麽毒?”
梅長蘇眨眨眼睛,也跟著問:“什麽毒?”
“你別裝了,我送夏冬進天牢的時候她說的,就是夏江逼你服的烏金丸之毒啊!”
“哦,”梅長蘇不在意地搖了搖頭,“我沒中毒。”
“你可別瞞我們,夏冬說她親眼看見……”
“她親眼看見的隻是夏江拿烏金丸給我,我掉了顆藥丸在地上,然後夏江把地上的藥丸塞給我吃了而已,”梅長蘇狡黠地一笑,“我真的沒中毒。要是明知夏江有烏金丸這種東西還會著道,那我也太傻了點。”
靖王與蒙摯對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放心失笑之餘,也不由一陣陣後怕。
“說到夏冬,她現在情形如何?”
“夏江沒定罪之前,她暫時無礙,”蒙摯歎道,“可憐她孤單多年,現在還要因為師父的冷酷無情而寒心絕望,這個中苦楚,隻怕無人能夠分擔。”
“是我們欠夏冬的,”梅長蘇的眸中也湧起哀惜之色,“隻能盡量補救了。夏冬與衛崢不同,靖王殿下和靜妃娘娘大可盡全力為她求情,陛下隻會覺得你們寬大,不會起疑,即使將來一定會定罪,也希望能夠盡可能地輕判。”
“這是自然。”靖王也點頭道,“夏冬是聶鋒遺孀,此次又算是聽從師命,有很多可以得到恩寬的理由,我和母妃拚力求情,應該不會讓她受太重的刑罰。”
“有殿下在,夏冬不會有大事的,蘇先生不用懸心。”蒙摯比靖王更了解梅長蘇心中的欠疚之意,忙又多安慰了一句。
“蘇先生,”靖王將身子稍稍前傾,鎖定梅長蘇的視線,語氣甚是凝重地問道,“現在差不多已塵埃落定,可以安排我見見衛崢了吧?”
梅長蘇微微一怔,遲疑了片刻,低聲道:“雖說夏江已然下牢,但事情終究並未完結,這種時候還是謹慎些的好。衛崢現在很安全,殿下不必擔心。”
“他還在京城嗎?”
“還在。”
“在何處?”
梅長蘇抬頭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請恕蘇某不能告知。殿下要是知道衛崢在何處,一定會忍不住悄悄過去見他的,萬一有所不慎,豈不前功盡棄?”
靖王轉頭看向窗外,輕輕歎息一聲,“我希望早些知道當年情形的這種急切,先生到底還是不能體會……”
梅長蘇低下頭,抿了抿嘴角,道:“蘇某是局外人,自然無法體會真切。但急也不急在這一時,衛崢的傷尚未痊愈,殿下也要集中精力應對複印開朝後必然有的朝局動蕩,現在還是讓心思靜一靜的好。一旦蘇某覺得可以讓你們兩位深談之時,殿下就是不催我也會安排的。”
蒙摯見靖王的麵色有些鬱鬱,正打算插幾句話來改改氣氛,黎綱的聲音突然在屋外響起:“宗主,穆王府穆青小王爺前來探病。”
梅長蘇不由皺了皺眉。穆青雖然是自己人,但他年輕冒失,讓他看到靖王和蒙摯在這裏不好,但是若以病重為由將這位小王爺打發回去,又怕他給姐姐寫信胡說八道,白白地惹霓凰和聶鐸憂心,所以思慮再三,竟有些左右為難。
靖王心中明白梅長蘇在猶豫什麽,主動站了起來,道:“穆青好心來探病,沒有避而不見的道理,還是我和大統領先走一步吧,明日再來看望。”
梅長蘇忙謙謝道:“不敢勞動殿下天天過來,有事我們還是在密室裏見麵商議的好。”
靖王笑一笑,眼珠輕輕轉動了一下,突然道:“先生的病,三月的時候應該就可以大安了吧?”
“哪裏會拖到三月,過幾天就好了。”
“那麽請先生多多保重,三月春獵,陛下讓我帶先生一起去呢。”
梅長蘇有些意外,不由挑了挑眉,“皇族春獵,怎麽會讓我也去?”
靖王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梅長蘇的臉,慢慢道:“我母妃想要見你。”
在視線的盡頭,梅長蘇的眉睫微微顫動了一下,但除此外倒也以並無一絲一毫其他的表情變化,聲音也甚是穩定,“殿下說笑吧,雖是在為殿下效力,到底是一介平民,靜妃娘娘見我做什麽?”
“母妃對你一向推崇,已經是屢次對我提起了,請先生切勿推辭。”靖王將灼灼的視線收回,略略點頭為禮,轉身向密道口走去。一直在旁邊呆呆聽著的蒙摯急忙跟在他後麵。
眼看要繞過垂緯身影消失了,靖王突然又停下腳步,回頭問道:“蘇先生,衛崢是在穆王府嗎?”
梅長蘇一怔之下,又不禁感慨,“殿下如今實在敏銳,也許過不了多久,蘇某就會是無用之人了。”
靖王淡淡一笑,道:“先生又在說笑。既然是穆王府願意庇佑衛崢,那我確實不必擔心。先生好好養病吧。我先走了。”
梅長蘇撐起身子目送,片刻後聽到密室門輕響,這才是真的走了。
“請穆小王爺進來。”
“是。”窗外傳來應諾聲。大約一盅茶的功夫後,穆青精神抖擻地大步進房,在距離床頭還有五六步遠的地方就開始說話:“蘇先生,我給你帶信過來了!”
“信?”
“是啊,姐姐專騎馳送過來的,封在教訓我的信裏頭。”穆青也不坐椅子,徑直坐在了床沿上,一麵遞過信封,一麵好奇地探頭探腦,“快拆開來看看,說了什麽?”
梅長蘇抿住嘴角的笑意,順手將信掖在枕下,道:“我現在眼是花的,等清醒些了再看吧。”
“那我給先生念念!”穆青兩眼頓時一亮。
梅長蘇哭笑不得,幸好這時飛流飄了過來,一指床頭的椅子,道:“你,坐這裏!”
“我偏不!”穆青將下巴一揚,“我就坐床上,我喜歡坐床上,蘇先生都沒管,你管?”
“好了,”梅長蘇趕緊製止住兩個少年的爭執,突又靈機一動,“穆王爺,想不想跟我們飛流過兩招?”
“哇,可、可以嗎?”
“沒關係的,”梅長蘇轉頭又對飛流道,“飛流,你陪這個小哥哥交交手,記住,要象跟華妹妹交手時一樣小心哦。”
飛流頓時臉色一僵,但蘇哥哥吩咐的話又不能不聽,隻得一轉身,先到院子裏去了,穆青喜滋滋地跟在後麵,過招的聲音隨後便傳了過來。
梅長蘇從枕下摸出信來拆來,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那兩個人又求又鬧的,想讓聶鐸到京城來,當下搖頭歎氣,掀開被子下了床。站在門外的黎綱趕緊過來,一麵給他披衣服,一麵用力扶持,“宗主要做什麽?”
“寫封回信。”
“宗主還是在床上吩咐,屬下代筆好了。”
梅長蘇搖搖頭,“聶鐸是認得我的新筆跡的,讓人代筆,他們更要胡思亂想了。”
黎綱不敢違命,扶著他走到書案邊,忙忙地磨墨展紙。信的內容無須多想,也就是把那兩人嚴辭訓斥了一遍,隻是落筆時擔心筆力虛弱讓他們擔心,所以梅長蘇寫得甚是費力,一封信寫完,額前已滲出汗來。黎綱先將他扶回床上去,再回到書案前細心將回信封好,送到枕邊,低聲問道:“宗主,請穆小王爺進來嗎?”
梅長蘇的視線轉向窗外,聽著院子裏的持續不斷的打鬥之聲,不知怎麽的,突然想起了自己那遙如隔世的少年時代,不禁出了神,良久方鬱鬱地道:“我先睡了,等穆青盡了興,你把回信交給他專騎寄回就是,不必再進來見我。”
黎綱應了一聲,扶梅長蘇躺平,視線輕掃間,隻見那兩片嘴唇都是青白之色,不由心頭一緊,胸口似被什麽東西紮住了似的發疼,急忙低頭忍住,慢慢地再次退回到了門邊。
第一百三十八章 引見
如果說京城裏有什麽東西傳遞得最快,那就是小道消息。正月十六複印開朝的那一天,大多數的朝臣們都已多多少少聽聞到了一些消息,全體繃緊了神經等待著什麽發生,可沒想到整整一天過去,竟是波瀾不驚的,未曾下達一件具體詔令,隻是按禮製舉行了一些必要的儀式,連皇帝的臉色都一切如常,根本看不出有什麽異樣。可是等大家過了一天又一天,以為消息不準確或者又有什麽變數發生時,該來的突然又全都來了。
正月二十,皇帝詔令封懸鏡司一切職權,司屬所有官員俱停職,同時革朱樾大理寺卿官位,著刑部羈押。
正月二十三,內廷諭旨以忤上失德為由,將譽王蕭景桓由七珠親王降為雙珠,退府幽閉三個月,譽王府長史、聽參等諸官因勸導不力,有七人被流配。
正月二十七日,晉靜妃為靜貴妃,賜箋表金印。
雖然在所有的詔令中,沒有直接牽涉到靖王的,但隻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蕭景琰現在已是所有皇子中位份最高的一個,當他在某些場合攙著越發年邁佝僂的梁帝走過侍立的朝臣隊列時,未來的格局似乎已經異常的清晰了。
不過令許多早已疲倦於黨爭的朝臣們感到慶幸的是,已接近東宮寶座的靖王除了在政事上的長足進步以外,性情方麵竟沒什麽大的改變,仍是過去那樣剛正、強硬、不知變通。對於似乎是他對手的譽王及其黨羽,靖王的態度幾乎可以說是冷傲到了不屑理會的地步。但他越是這樣,越讓人感到輕鬆。因為無須多加揣測,隻需要看看他對中書令柳澄、沈追、蔡荃等人地禮敬和賞識,便能拿得穩這位親王喜歡什麽類型的大臣。朝中的風氣因此也在不知不覺間有些改變。
“小殊,靖王今天在陛下麵前談論你呢。”蒙摯坐在梅長蘇臥房外地小書廳裏,很認真地道,“雖說現在形勢很好,但他是不是也該避避嫌才對啊?”“他主動提起的嗎?”
“倒也不是,當時陛下剛看了夏江地折子。上麵說你是祁王舊人,於是陛下就問靖王相不相信,你猜靖王怎麽回答?”
梅長蘇搖了搖頭。
“他也答的太膽大了,”蒙摯慨歎道,“他說,蘇先生若是祁王舊人,我怎麽會不認識?你聽聽,真讓我捏了把汗,不過結果還好。雖然他如此坦認自己與祁王之間的親密關係,陛下竟然也沒有惱,反而大笑著說。1——6——K-小-說-網夏江大約確實是被逼急了,攀咬得越來越沒有水準。梅長蘇跟祁王。怎麽可能扯得上關係。”
梅長蘇慢慢點頭道:“其實靖王這樣答是對的。他與祁王之間的兄弟之情,陛下是再清楚不過地。不坦認,難道還有什麽遮掩的意義嗎?靖王現在與祁王當年,情勢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陛下心裏拿得穩,還不至於忌憚什麽,反而越是瞞他,倒越象心裏有鬼似的。”
“確是這個道理,”蒙摯也讚同道,“接著靖王順著這個話題就談起了你,說隻因收了你擊敗百裏奇的三個稚子當親兵,這才有了些來往,結果這次連累你無辜遭難,他心裏實在過意不去。所以陛下才拿了這柄如意,命我送來安撫你。”
梅長蘇看了看擺在幾案上的那柄綠玉如意,淡淡笑了笑,不以為意。
“你覺得沒什麽嗎,”蒙摯瞧出他的意思,湊近了一點,“可是他們的對談還沒完呢。”
“哦?靖王還說了別的什麽?”
“是陛下先說的。陛下問他,聽說梅長蘇其實是譽王地謀士,你知道嗎?”蒙摯一句一句重複著原話,“靖王答道,譽王怎麽想的我不知道,但我想蘇先生應無此意。我曾與他深談過,此人經世學問深不可測,令人佩服。若隻以謀士待之,隻怕難得其用。”
聽到此處,梅長蘇的神情漸漸凝重了起來,微微蹙眉。
“陛下於是笑著說,梅長蘇確是人才,朕本就有意讓你多跟他親近親近,又怕你排斥他曾為譽王效力,既然你對他也有禮敬之心,這次又有這個機緣,那也該去他府裏探看探看。此人學問是盡夠地,洞悉時事也甚是明達,你遠離朝堂十年之久,朕也想讓你快些進益。”蒙摯說到這裏,濃眉一揚,“對陛下的這些吩咐,靖王本來隻需要應承著就是,可他接下來地應答,實在讓我大是意外。”
“他駁回了麽?”梅長蘇也露出訝異之色。
“這倒不是,”蒙摯用手揉了揉兩頰地肌肉,放鬆了一下,“當時在場的除了我以外,還有另外兩人,你猜是誰?”
“誰?”
“戶部尚書沈追和刑部尚書蔡荃,他們是來稟報私炮坊結案之事地。”
“靖王的回答,與他們兩人相關嗎?”
蒙摯一拍大腿,“正是!靖王當時回頭看著沈追和蔡荃,說多與飽學之士交談,確有進益,不僅是我,朝臣們也不該固步自封。既然要去,沈卿和蔡卿也一起去好了,大家都是青年才俊,多切磋自然有好處。陛下一聽就笑了,說你這傻孩子,還是沒明白朕讓你去請教梅長蘇什麽,把他們兩個也叫上,不就是純粹對談學問了嗎?算了,由著你吧。”
梅長蘇慢慢起身,若有所思地在室內踱了幾步,臉上神情變幻不定。蒙摯心中不安,忙問道:“靖王這樣做,有什麽不妥嗎?”
“不……也沒什麽……景琰的好意我明白,”梅長蘇幽幽長歎一聲,“但其實他不必如此費心的……”
“好、好意“沈追和蔡荃這些人,都是靖王將要倚重的棟梁之臣。他帶這些人來見我,不過是準備為我的未來鋪一條路,”梅長蘇慢慢遊目看了看四周。語聲低微,“這裏所發生地一切以後是沒有痕跡的。就好比那條密道,一旦用不著了,就一定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即使以後靖王大業得成,我也沒什麽可以拿出來說的功勞,景琰是重情地人。他不想以後虧負我,所以才會如此急切地抓住機會讓他的重臣們來結識我,大概以後除了沈、蔡二人之外,他還會想辦法拉更多地人來吧……”
“好啊,好啊!”蒙摯歡喜地拍著桌子,“這才是靖王嘛!這才不枉你為了他耗盡心血嘛。”
梅長蘇凝住目光,緩緩搖頭,“我耗盡心血,並不單單隻為靖王。我們有共同的目標。他不必覺得對我有所虧欠。”
“話可不能這麽說,你到底為靖王做了這麽多事,他不虧負是應該的。你也不願意讓他涼薄到完全置你於不顧吧?”
梅長蘇不禁一笑。回位坐下,頷首道:“說的也是。人的期盼越多。就越是矛盾。景琰有這份心意,自然要領。不過現在風浪未定,我還是得找個機會勸說他不要急躁,象是如何安置我這種小事情,能緩就緩吧。”
蒙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些話剛湧到唇邊又被他咽了回去。所謂當局者迷,聰慧剔透地梅長蘇此時一點都沒有意識到,他自己剛才的說法完全不象一個謀士,至少,不象一個以建功立業、博得名利為目標的常規謀士。
不過察覺到這一點的禁軍大統領,卻好象絲毫也不想去提醒他。
大約兩天後,靖王果然帶著沈追和蔡荃前來拜會。梅長蘇的身體已基本恢複,裹著厚厚的白裘,在爐火四圍暖意融融的前廳接待貴客。結果就是沒到一刻鍾,客人們全都熱得脫去了大衣裳。
在沒來之前,沈追和蔡荃在心裏對這位專門挑在京城養病的麒麟才子還是有一點反感和抵觸的,可真正一見麵,才驚覺他竟是真地有病。而等靖王打開話題,幾個人越聊越深入後,偏見就在不知不覺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靖王現在倚重的人才其實大多數都是由梅長蘇推薦給他的,所以對於沈追和蔡荃,梅長蘇非常了解也非常欣賞,在理念相同地前提下,越是有小觀點上的不同越是談得投機,尤其是蔡荃,談到後來,竟談到修訂刑律地具體條款上去了,完全沒有意識到對方隻是一個無職地白衣。
就這樣從一早談到中午,黎綱安排了酒菜,客人們毫不推辭就坐上了桌,吃完飯繼續聊,一直聊到天色漸暗時,靖王才忍不住提醒道:“蘇先生身體不好,這樣也太勞累了,他住在這裏又不走,改天再來請教吧。”
兩個尚書怔怔地抬頭,這才恍然發現日色西移,忙起身致歉。梅長蘇笑道:“兩位大人青年才俊,蘇某也難得有機會可以親近。今天如此暢談實在是愉快,又何必講虛禮呢。”
蔡荃性情更為爽快,既然已經認同了梅長蘇的才學,有些話便說得分外直接,“蘇先生有國士之才,我深為敬服。隻是才德須要相配,方合聖人之道。當今之世,天下思治,還望先生善加珍重,不要誤入歧途才好。”
梅長蘇明白他地意思,看了靖王一眼,微笑不語。沈追見靖王站在一邊看著,竟沒有順勢上前發表兩句重才攬才的宣言,頓時皇帝不急太監急,忙忙地就插言道:“先生如此聰慧之人,眼光當然也應有獨到之處,如今誰能重振朝局頹勢,誰能為江山百姓謀利,想必先生已經心中有數了吧?”
“是,”梅長蘇不禁莞爾,“蘇某來到帝京已有一年多,該看的已經看清楚了,請兩位大人放心。”
大家都是聰明人,話到此處當是賓主盡歡,沈追和蔡荃十分滿意地告辭而出,剛一出門就抓住靖王提出建議,要他務必捉住梅長蘇這個良才。這個結果本就是蕭景琰想要的,他也沒必要裝模作樣,很爽快地就應允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探牢
天牢天字號房,是戒備最為森嚴的一間牢房,但戒備森嚴,並不代表著這裏的環境就最為惡劣,相反的,它還算寬敞幹淨,隻是牆體比別的牢房更厚,鐵柵要多個兩層而已。
夏江*在牢房的一角蹲坐著,閉著眼睛回想自己失敗的整個過程。他浸淫官場數十年,憑著思慮周全行事狠辣橫行到如今,從未遇到過如此慘境。從表麵上看,他似乎隻是意外遭到了徒弟的背叛,但現在被人背叛後還無法讓梁帝相信這種背叛的存在,卻絕對是高人設計的結果。
梁帝對於懸鏡司的信任此時已降至冰點,怒氣難平的他甚至不願意當麵見到夏江,隻指派蒙摯定期奉旨過來,問這位曾經的首尊大人是否願意認罪。
話雖然每次都是這麽問的,但實際上就算夏江願意認罪也沒辦法認,因為他根本交不出衛崢來。何況構陷皇子的罪名,認了也是死路一條。
一旦涉及到皇權威嚴,梁帝的處置手段之狠,別人不清楚,夏江可是明明白白的。
牢房時潮濕發黴的空氣穿梭在鼻息之間,夏江咬著牙,想著那個明明脆弱得一捏就碎,卻又強悍得令人膽寒的年輕人。當蘇哲之名首次傳到他耳中時,他並不是太在意,以為那不過是又一個希望從江湖轉戰到廟堂的野心之輩,未必能有多大能量。更重要的是,他那時對於奪嫡之爭確實沒多大興趣,太子和譽王誰贏都無所謂,懸鏡司永遠是懸鏡司,根本無須擔憂。
可是後來局麵急變。靖王橫空出世,上升之勢越來越猛,夏江有了危機感。這才開始認真應對這個變局。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隻因為輕視了一個隱於幕後的江湖人。他居然一招落敗,斷送掉原本掌握在手心裏的勝局,淪落到了如此地步。
夏江現在已經不再思考如何扳倒靖王地事了,他在考慮如何活命,尤其是在兩道折子遞上去後半點回音也沒有的情況下。
這時牢房外的鐵鎖聲響起。門被打開,隨意地敞著。不過夏江半點也沒有動過乘機逃脫地念頭,因為敢這麽大大咧咧開門的人,一定是蒙摯。
琅琊高手榜排名第二,大梁第一勇者,蒙摯。
禁軍大統領拿來了新地筆墨紙硯,很顯然這代表著皇帝對於疑犯最新的供狀並不滿意。
“夏江,陛下的耐心是有限的,你如果到現在還不如實認罪的話。陛下就隻能從重處罰了。”蒙摯雙手抱胸,冷冷地道。
“已是死罪,還能重到哪裏去?”夏江扶著石壁站了起來。“蒙大統領,我折中所陳俱是實情。1——6——K小說網陛下為何不信?”
蒙摯麵無表情地道:“你指認梅長蘇是祁王舊人。可有依據?”
“他自己承認地……”
“如果你是祁王舊人,你會自己承認嗎?再說無緣無故的。他為什麽要主動在你麵前表明自己是祁王舊人?梅長蘇象是笨得會找死的人嗎?”蒙摯冷笑道,“想讓陛下相信,就不要隨意攀咬,說點實在的吧,比如把衛崢交出來。”
“衛崢不在我手中,讓我如何交出來?”
“不交,就是不認罪了?”
訊問同前幾次一樣陷入怪圈,夏江覺得快要抓狂,勉力吸幾口氣,鎮定了一下,道:“蒙大人,我承認將衛錚移到大理寺關押,並且故意把劫匪放入懸鏡司是有些居心不良,但夏冬說我指使她的種種全是誣陷,陛下不能偏聽偏信啊!”
蒙摯定定地看了他很久,眸色冰冷,“夏江,虧了夏冬還一直在為你開脫……事到如今,你敢做不敢當倒也罷了,竟然還要把罪責推給自己的徒兒。陛下給了你機會上折辯解,怎麽能說是偏聽偏信,夏冬明明是你自己的愛徒,她為什麽要誣陷你?”
夏江臉上的肌肉不自禁的抽動了一下。蒙摯所問地話,正是他最不好解釋的一部分,夏冬與他的關係眾人皆知,以前也沒有傳出過師徒不和地消息,出了事之後再說兩人之間已翻臉,換了誰也不免要心生疑問,更何況關於翻臉的原因,那還真不好說。
“你死不認罪,想要多拖點時間也無所謂,”蒙摯繼續道,“你地兩名少掌使也已招認,你曾授意他們放劫匪進入懸鏡司內,不必認真抵抗。”
“我那是為了一舉滅之!我曾在地牢設置火藥,就是為了剿殺這批劫匪,他們難道沒有說嗎?”
“從口供上看,沒有。”蒙摯毫無起伏地聲音聽起來尤其令人絕望,“我查封懸鏡司後,在地牢裏也沒有發現火藥的痕跡。夏春和夏秋地口供裏也沒有提到這個,你還有其他聲明無罪的憑據嗎?”
夏江麵色一陣發白。事發當天為了鼓勵靖王大膽出手,他有意讓夏春和夏秋被引了出去,不需要他們配合行動,當然也就沒有把設計火藥陷阱的事告知他們,畢竟火藥一引爆後,連夏冬也會一起炸進去,夏秋就不說了,即使是和夏冬沒有血緣關係的夏春,畢竟也是跟她從小一起學藝的,不告訴他們,也是怕節外生枝,誰知因為這個,弄到現在連個人證也沒有……可是那兩個少掌使……
“請蒙大人回稟陛下,兩個少掌使的口供有問題,他們是最清楚火藥之事的,他們知道我是絕對準備要剿殺那批劫匪的……”
“晚了,”蒙摯冰冷無情地澆滅了夏江最後的希望,“這兩個少掌使隻知有你首尊之命,而忘了他們任的是朝廷的官職,受審時還口口聲聲說他們隻是奉命,所以無罪。豫王殿下將此狂悖之狀呈報了陛下,陛下自然盛怒。下令內監重杖四十,他們沒抗過去,已經死了。”
“死了……”黃豆般大小的汗珠從夏江的額前滾下。他茫然向前走了兩步,問道。“怎麽會是豫王殿下在審案?”
“此案特殊,陛下不願讓有司參與,豫王殿下雖有殘疾不理朝事,但畢竟是皇子,指派他有什麽稀奇地?”
夏江閉上了眼睛。感覺到四肢好象被銬住了一般,根本無法掙動。豫王前不久因爭小妾之事,很受了譽王的欺壓,他如果想要挑這個時候來出出氣,那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世間地事也許就是這樣,在你得勢之時根本不放在眼裏的那個人,也許某一天會給你最沉重地一擊,想也想不到,躲也躲不開。
蒙摯目光閃亮地看著這個已被逼至絕境的人。表情未有絲毫的軟化,“夏江,你有今日。實在是自己種因,自己嚐果。一個失去了信任的懸鏡使對陛下來說算是什麽東西。你自己最清楚。他現在已經越來越不想聽到關於你的事了,以後連我也可能不會再來。你死是死定了。但什麽時候死倒還沒定,不過再遲也逃不過秋決。在那之前,這天牢你要住上一陣子了,我想你身上應該不止這一樁債吧,趁著死前沒事,這裏有紙墨,你慢慢回想慢慢寫,沒必要帶到棺材裏去,成為下一世地罪孽。”
說完這番話,禁軍大統領就再也沒看夏江一眼,一轉身出了牢房,重新鎖好大門,留給裏麵的人一片安靜得幾乎令人窒息的黑暗空間。
離開了天字號房,蒙摯並沒有立即出去,而是轉過長廊,來到了女牢探望夏冬。女牢設在最上麵一層,空氣流通和光線都要好很多。蒙摯進去的時候,夏冬正站在囚室正中,仰頭看著從高窗上透入的一縷蒼白的陽光,聽到牢門聲響也沒有回頭。
“夏大人,有人拜托我來看看你。你還好吧?”
夏冬沒有答言。陽光照在她臉上,肌膚如同透明,絲絲皺紋清晰,她眯著眼睛,仿佛在數著光線裏的灰塵。那種純然平靜的狀態,實際上也是另外一種絕望。
蒙摯突然覺得無話可說。他能安慰這個女子什麽呢?說有人會為她求情,說她性命無礙?在經曆了人生種種碎心裂肺的痛苦後,夏冬又怎麽可能還會在意她自己地生死……
沉默了半天,蒙摯也隻能無奈地問了一句:“夏大人,你還有沒有什麽話,想要帶給什麽人的?”。
夏冬終於慢慢地轉過了視線,晶亮的眼珠微微一動,“春兄和秋兄現在怎樣?”
“哦,事發當天他們兩個都不在,不能認定他們也是同謀,所以大概是免職吧,還會有些其他懲處,應該都不算重……”
“那……他呢?”
“他是主犯,斷無生理。”蒙摯覺得沒有必要委婉,“這是他罪有應得,夏大人不必掛
夏冬低頭慘笑,“不會掛心地,心早就沒有了,又能掛在哪裏?”
“夏大人,聶鋒將軍死未瞑目,在真相未雪之前,請你善自珍重。”
提到聶鋒,夏冬的眸中閃過一抹痛楚,不由自主地抬起一隻手,慢慢撫弄著額邊地白發。就這麽垮掉也許是最輕鬆地事,悲泣、逃避、麻木,甚至死亡,全都要比咬牙堅持更加的輕鬆。但是她知道自己永遠也不能選擇那種輕鬆。
因為她是聶鋒地妻子,縱然生無可戀,也希望死者安魂。她必須要得到那慘烈的真相,去告祭於亡夫墳前。
“蒙大人,請轉告先生,夏冬相信他不是汲汲營營之徒,夏冬也相信他能夠還亡者公道。在那之前,縱然是到了流放地,我也仍然可以支撐,請他不必為我分心。”
蒙摯鄭重地向她躬身行禮,口中也已改了稱呼,“聶夫人此言,我一定帶給先生。當年舊案,不僅先生不會讓它就此湮沒,靖王殿下也已發誓要追查到底。雖然聶將軍身上沒有汙名,但他畢竟是赤焰案的起因,若不能明明白白地在天下人麵前昭雪所有的真相,聶將軍的英靈也會不安。隻是什麽時候能完成這個心願,實在很難講,還請聶夫人多多忍耐。”
夏冬轉過了身,光線從她頰邊掠過,在鼻翼一側留下了剪影。她沒有直接開口回答,但眸中的沉靜和堅忍已說明了一切。蒙摯也不再絮言多語,拱手一禮,退出了牢房。幽冥道外,一個老獄卒還躲在暗處偷偷地朝這邊張望著,或者說,他以為自己是躲著的。
寒字號房依然空著,冷清而寂寞。蒙摯隻向那邊投去匆匆的一眼,便大步離去。
那邊留著祁王最後的足跡,那邊曾是許多人希望的終止,但是禁軍統領明白,此時,還遠遠不是可以哀祭的時間。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第一百四十章 重逢
此年二月,適逢每三年一次的春闈,依製由禮部主持,皇帝指派主考官一名,副主考十八名,選拔天下學子。往年每到此時,太子和譽王為了幫自己的人爭奪新科座師之位,全都會使出渾身解數,明裏暗裏鬧得不可開交,而借著朋黨之勢上位的考官們自然第一要略是考慮到各自主子們的利益,私底下流弊之風盛行。一些忠直的禦史朝臣諫了無數次,不僅沒有多大效用,下場還都不好看。選士之弊基本上已成為朝政的一大宿疾,稍有見識的人心裏都明白。
不過大家更明白的是,今年的情況一定會變,至於怎麽變,很多人都在觀望。
除了世襲貴勳家的長子以外,科舉是大多數人開辟文官仕途的唯一途徑,其間牽涉到的方方麵麵甚為複雜,地域、出身、姻親、故舊、師門……很多因素可以影響到最終的結果,並非單單隻涉及黨爭,要想不屈從於這些,杜絕所有的關說之風,就必須要承受來自各方人脈的壓力,同時自身還要保證絕對的清正公允,以免被人挑出錯失。
此時太子出局,譽王幽閉,能影響皇帝確定今年考官人選的似乎隻有靖王。如果他有意要施行這種影響力的話,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去跟他爭。
一月底,禮部宣布了今年春闈的星測吉日,梁帝在朝堂之上就考官人選一事詢問靖王的意見,得到的回答是“茲事體大,不敢擅答,請容兒臣慎思數日”,雖然沒有明確答複。但很明顯他並不打算置身事外。可是扭轉流弊決非一件輕鬆的事,弄不好就會事與願違,所以大家在等待最後名單出來的時候。實際上就是在等著看這位親王地最終決策,是不怕得罪人。努力把他所賞識的那類耿介之士推薦上去,還是屈從於曆年慣例,弄個圓融曉事的主考官,為某些特殊地人留下一道晉身的縫隙。
二月四日,中書詔令終於簽發。由司禮官當眾宣讀。如果人地下巴真的可以掉下來的話,那天的朝堂之上一定可以遍地揀到下巴。副主考們全都是六部侍郎中最年輕氣盛的官員,可主考官卻是高齡七十三地原鳳閣閣老程知忌。雖然程老大人已恩養在家多年未踏入朝堂,雖然閣老是個眾所周知的名譽官位,但在製度上他仍然有著正一品朝職,屬於可以被選任為主考官的範圍內。
隻是以前,還從來沒有象他這樣的人被重新起用過,眾人在推測可能人選時也沒有一個人想到了他。
不過靖王所建議的這種老少配是為了達到什麽效果,大家很快就體會了出來.網,電腦站www,16k.cN.程知忌並不是一個特別強硬的老臣。他溫良、柔和,從不拒客,不抹人家麵子。非常的識時務,隻是時務不太認得他。因為他實在是太多年沒有上過朝堂了。對朝中的人脈關係根本弄不清楚,跟其他人隻須提點一下大家便心知肚明的事。到他這裏非得把來龍去脈交待個絲毫不爽才行。關鍵是人要是沒有特別鐵地關係,誰敢貿然把殉私的話說的那麽清楚,尤其是對著一個被人遺忘了好多年,根本摸不清他深淺地老臣。畢竟風險還是首先要考慮的事情,總不能路子還不熟呢,就不管不顧地抬著一大箱金銀珠寶上門去求人辦事,新上任地幾個禦史又不是吃素地。
但是從定下考官人選到入闈開試,隻有十來天的時間。通向程知忌那裏地門路還沒來得及查清打開,這位老大人就收拾包袱進了考場。沒有了外界的影響和各自的私心,那麽既使是爭論和異議也會變得單純。其實老少搭配最大的缺陷就是年長的因循守舊,不接受新的觀點,年輕的自負氣盛,不尊重前輩的經驗。靖王在“慎思數日”決定人選時,首要考慮避免的就是這個。雖然最後的名單裏並不全是他所建議的,梁帝自己也改了幾個,但大的格局總算沒變,最終也達到了靖王想要的效果。這主要歸功於程知忌這個人確實選的合適。他雖然年邁,但性情並不固執,樂意聽人辯論,同時他身為前代大學士,鳳閣閣老,厚重的底子擺在哪裏,十八位副主考第一天閱卷下來,對這老先生已是信服,無人敢不尊重他。一旦主考官不反感年輕人的不拘一格和魯莽冒進,副主考們又承認主考官的權威裁斷,那麽相互製肘自然可以變成相互補益,不至於產生大的矛盾。
其實這一年的春闈還遠遠做不到不遺漏任何的人材,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但最起碼,這絕對是多年來最幹淨公平的一次科考。靖王的目標是“無功無過”,他不指望一下子就清理完所有的積弊,也沒有采取更強硬冷酷、更容易招致不滿和反對的方式來保證廉潔,他首先要改變的就是“無弊不成科場”的舊有觀念,切斷許多延續了多年的所謂慣例,從而邁出整肅吏選的第一步。
春闈順利結束,沒有起大的風波,這讓梁帝很高興。他原本最擔心的就是靖王不曉時務,一味按自己的想法把朝政折騰的不得安寧,現在看他也漸漸和順起來,心裏自然歡喜。
轉眼間草長鶯飛,三月來到,內廷司開始忙碌準備皇族春獵、駕幸九安山離宮的事。眾皇子中除了譽王還在幽閉不得隨駕外,其餘的當然都要去,再加上宗室、重臣扈從的近兩百人,每個都帶著一群隨行者,規模算是曆年最大的一次。皇後仍象往年一樣奉詔留守,但妃嬪中隨駕的已不是曾經寵冠六宮的越貴妃,而變成了靜妃。
在預定儀駕出京的前兩天,穆青再次乘坐著他的八抬王轎前往蘇宅,並且一直抬到後院才落轎,而從轎子裏出來的除了這位小王爺本人以外,還有另一個仿若大病初愈的青年。
黎綱無聲地過來行了個禮。轉身引導兩人進了梅長蘇地正房。穆青樂嗬嗬的,一進門就往主位方向拱手道:“人我帶來了,路上一切平安。沒什麽事。”說完將身子一側,將背後的青年亮了出來。
“多謝穆王爺。”梅長蘇笑著還禮。同時看了那青年一眼,“在下梅長蘇,有幸得見衛將軍,請問傷勢大好了吧?”
衛崢按捺住心裏地激動,顫聲道:“蘇先生相救之恩。在下莫齒難忘……”說著便想要屈膝參拜,卻被對方柔和的視線止住,隻得深深作了一個揖。
穆青覺得任務完成,輕鬆地甩了甩手,問道:“飛流呢?”“他不在。”梅長蘇明白這個小王爺地意思,隻不過現在密室裏有人等著,當然要想辦法先逐客了,“改天我帶他到府上去。不過今天恐怕不能相陪了,我要先安置一下衛將軍。”
“要記得來哦。”穆青是個爽快人。也不覺得什麽,叮囑了一句後便轉身,幹幹脆脆地走了。他的身影剛消失。衛崢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含淚道:“少帥……都怪衛崢一時不察……”
“好了。你我之間用得著說這個嗎?”梅長蘇也不扶他。反而自己也蹲了下去,握著他的肩頭道。“你靜一靜,別太激動,我要帶你去見靖王,在他麵前,對我的稱呼不要失口。”
“是……”
“起來吧。”
衛崢吸了吸氣,伸手扶著梅長蘇一起站直,兩人並肩來到內室,開啟了密門,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靖王殿下,衛將軍到了。”簡單地說了這一句後,梅長蘇也如同穆青般閃開,靜靜地退到了角落之中。
“衛崢……參見靖王殿下……”
看著本以為已是永別的故人,蕭景琰覺得自己比預想中地還要心潮難平,忙穩了穩心神,上前扶起衛崢。站在他身後的列戰英也忍不住搶上前一步,盯著衛崢上上下下細細地瞧,瞧到後來,眼圈兒就紅了。
“殿下,大家都坐下來談吧。我想今夜要談的話,應該不會短吧。”蒙摯因為早就見過衛崢多次,情緒最穩得住,過來安排座椅。列戰英堅持按軍中規矩侍立在一旁,衛崢則悄悄看了梅長蘇一眼,顯然也非常想站到他身後去,可惜後者正*在炕桌旁撥弄火爐,沒有抬眼。
“衛崢,暗室相見,你不要拘禮,我有很多話想問你,你先坐下來。”靖王指了指離他最近的一個座位,“許多疑惑,我藏在心裏多年,本以為已再無解答,喜得上天護佑,可以再見舊人,還望你一一為我解惑。”“是。”衛崢深施一禮,這才緩緩落座,“殿下請問吧,衛崢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靖王凝視著他的眼睛,第一句話就問:“還有別的幸存者嗎?”
這個問題衛崢做過準備,所以立即答道:“有。隻是不多,有職份的就更少了。因為被宣布為叛軍,要服苦役,所以即使是士兵也不敢還鄉,隻能流落異地。”
“我認識的還有哪些?”
“校尉以下,隻怕殿下不熟,再往上,隻有聶鐸……”
靖王禁不住目光一跳:“聶鐸還活著?”
“是。但他現在何處,我不太清楚。總之都是匿名躲藏吧。”
“聶鐸也是主營的人……那北穀呢?北穀就真地一個也沒活下來?”
衛錚低下頭,不知是不忍回答,還是不願回答。
“怎麽會這樣……”靖王努力穩住發顫的嗓音,“別人不知道,我最清楚,赤羽營是最強的戰隊,單憑謝玉和夏江帶著從西境調來地十萬兵馬,怎麽可能會打成這樣?”
衛錚霍然抬頭,目光如火,“難道連殿下,也以為我們是跟謝玉廝殺成這樣的嗎?難道我們赤焰軍真地是叛軍,會跟朝廷指派地軍隊拚成那樣的慘局嗎?”
靖王一把抓住衛崢地胳膊,用力到幾乎要將他的骨頭捏碎,“你的意思是,你們沒有反抗,謝玉依然下了毒手?可是,以小殊的性情,縱然一開始他沒有想到,可屠刀一旦舉了起來,他絕對不會坐以待斃的!”
“殿下說的對,可是……”衛崢兩頰咬肌緊繃,繃出鐵一般的線條,“當屠刀舉起來時候,我們剛剛經曆了惡戰,已經沒有力氣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真相
“惡戰……”靖王對當年北境的情勢還算是比較了解的,略一思忖,心頭大是驚悚,“難道,謝玉所報的擊退大渝二十萬大軍,力保北境防線不失的功勞,其實是你們……他、他這還算是一個軍人嗎?貪功冒領得來的侯位帥印,他真的不覺得臉紅嗎?”
“擊退?”衛崢冷笑道,“大渝以軍武立國,如果隻是擊退,這十多年來它會這麽安靜?如果不是我們赤焰上下軍將,用血肉忠魂滅掉了他們二十萬的皇屬主力,大梁的北境,能有這十三年的太平嗎?”
“但是大渝那邊從來沒有……”靖王隻顫聲說了半句,心中已然明了。大渝被滅了二十萬主力大軍,當然不會主動向梁廷報告“我們不是被謝玉擊退的,我們其實已經被赤焰給滅了”,隻怕大渝皇帝知道赤焰軍在梅嶺的結局後,隻會歡喜雀躍,煽風點火。若不是主力已失,這個好戰的皇帝趁機再點兵南侵都是極有可能的。而對於遠在帝都金陵的梁帝來說,他哪裏知道北境的真實情況,隻看看邸書和懸鏡司的報告,再加上心中早已深深烙下的猜疑與忌憚,就這樣做出了自毀長城的決斷。
“看來當年是怎麽一步一步走到最後,我們知道的多半都是假的,”列戰英憤然道,“衛崢,你從開始慢慢講給殿下聽,隻要真相猶在,公道總有一天可以奪回來!”
衛崢點點頭,平靜了一下情緒,道,“最初,我們駐軍在甘州北線。這時接到皇帝敕書,要求赤焰全軍束甲不動,沒想到敕書剛到一天。前方戰報跟著就傳了過來,大渝出動二十萬皇屬軍。已奪肅台,直逼梅嶺。如果我們奉敕不動,一旦大渝軍突破梅嶺,接下來的近十州都是平原之地,無險可守。赤焰素來以保境安民為責。焉能坐視百萬子民麵臨滅頂之災,何況軍情緊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林帥一麵派急使奏報,一麵下令拔營迎敵。後來,這一舉動也是一大罪狀之
“林帥的奏報根本沒有抵京,一定是途中被截了。”靖王鬱憤難捺,用力閉了一下眼睛,“你繼續。”
“我們夙夜行軍。與大渝軍幾乎同到達梅嶺。殿下知道,因為年初被裁減,我們當時隻有七萬兵力。不能硬拚,所以林帥命聶鋒將軍繞行近北的絕魂穀為側翼接應。赤羽營為前鋒強攻北穀。主力截斷敵軍,分而擊之。當夜風雪大作,聶真大人隨行赤羽營,冒雪行油氈火攻之計……那一場惡戰,我們七萬男兒浴血三日三夜,拚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終將大渝最引以為傲的皇屬軍斬落馬下,隻逃出些殘兵敗將。”衛崢地臉上迸出自豪的光采,但隻一瞬,又黯淡了下來,“可那時我們自己,也是傷亡慘重,軍力危殆,到了筋疲力盡的狀態,不得不原地休整。這時少帥已經察覺到了不對,因為接應地聶鋒部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絕魂穀與北穀隻有一麵峭壁之隔,雖然地勢艱險,但以聶鋒疾風將軍之名,如無意外,當不至於如此緩慢失期.網,手機站wap,16k.cN.於是少帥命我前往南穀聯絡主營,查問緣由。誰知我剛剛到達,還未進帥帳,謝玉和夏江的十萬兵馬,就趕到了……”靖王“啪”地一聲,竟將堅硬的梨木炕桌掰下了一角,木屑簌簌而落。蒙摯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細節,心中激蕩,咬著牙回頭看了梅長蘇一眼,卻隻見他麵無表情地坐在角落,微微仰著頭,紋絲不動,似乎已凝固成了一道無生命的剪影。
“最開初看到他們的時候,我們還以為……我們居然以為……他們是援軍……”衛崢聲音裏的悲憤與蒼涼,足以絞碎世上最堅硬地心腸,他抬起頭,直直地望向靖王,“結局……殿下已經知道了,南穀淪為修羅地獄,而北穀……更是被焚燒成一片焦土。在與大渝最剽悍的皇屬軍廝殺時都挺過來的兄弟們,最終卻倒在了自己友軍的手中。很多人到臨死的那一刻,都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拚死趕到林帥的身邊,可是他早已傷重垂危。他最後的一句話是讓我們逃,能活下來一個算一個,我想那時他的心裏,不知有多麽冷,多麽疼。萬幸的是,他沒有看到北穀那邊升起來地濃煙就走了……他的部將,他的親兵們沒有一個離開他,哪怕最後他們守護地已經是一具屍體。可是我不行,我的主將是林殊,我想要趕回北穀去,但斬殺下來地屠刀實在太多,我隻衝到半途就倒下了。醒來時,已被我義父素穀主所救……”
靖王牙根緊咬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忍不住將雙手埋進了掌中,蒙摯也轉過頭去用手指拭去眼角地熱淚,列戰英更是早已淚如雨下。隻有梅長蘇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眸色幽幽地看著粗糙地石製牆麵。
“素穀主……當時怎麽會在那裏?”良久之後,靖王深吸一口氣穩住自己,又問道。
“梅嶺有種稀世藥材,十分罕見的,當時義父和他的一位老朋友前來采藥,遇到了如此慘局。大亂之時他們做不了什麽,隻能在謝玉最後清理戰場時喬裝混了進去,想辦法救了些人出來。”
“那聶鐸……”
“聶鐸當時被林帥派去探看聶鋒的情況,後來在途中發覺有異,拚力逃出來的。”
靖王垂下頭,沉默了許久許久,最後再次提出一個他已經問過的問題:“衛崢,北穀……真的沒有幸存者了嗎?”
衛崢躲開了他的視線,低聲道:“我沒有聽說過……”
雖然心裏早已明白希望渺茫,但聽到衛崢的這句回答後,蕭景琰依然禁不住心痛如絞。他的朋友,那個從小和他一起滾打,一起習文練武的朋友。那個總是趾高氣揚風頭出盡,實際上卻最是細心體貼的朋友,那個奮馬持槍。與他在戰場上相互以性命交托地朋友,那個臨走時還笑鬧著要他帶珍珠回來的朋友。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南海親采地那顆明珠,還在床頭衣箱的深處清冷孤寂地躺著。可是原本預定要成為它主人地那位少年將軍,卻連屍骨也不知散於何處。十三年過去,亡魂未安,汙名未雪。縱然現在自己已七珠加身,榮耀萬丈,到底有何意趣?!
“殿下,請切勿急躁。”梅長蘇的聲音,在此時輕緩地傳來,“此案是陛下所定,牽連甚廣,不是那麽容易想翻就翻的。殿下唯今之計,隻能暫壓悲憤。徐緩圖之。隻要目標堅定,矢誌不移,一步一步穩固自己的實力。但愁何事不成?”
“是啊,”蒙摯現在也稍稍穩了穩。低聲勸道。“要翻案,首先得讓陛下認錯。但這個錯實在太大。陛下就是信了,也未必肯認。何況衛崢現在是逆犯之身,他說的話有沒有效力,他有沒有機會將這些話公布於朝堂之上,全都是未知之數。殿下現在切不可冒進啊。”
“可是……可是……”列戰英哭道,“這麽大地冤屈,難道就忍著?我們血戰沙場的將士們,就隻能有這樣的結局嗎?”
“這個案子,不是赤焰軍一家的案子,”梅長蘇靜靜地道,“更重要的是,還有皇長子的血在裏麵。要想讓陛下翻案,就等於是讓他同意在後世的史書上,留下冤殺功臣和親子的汙名。切莫說君王帝皇,隻要是男兒,誰不在乎身後之名?靖王殿下如要達到最後的目地,此時萬萬不可提出重審赤焰之案。”
“蘇先生之言,我明白。”靖王抬起頭,雙眸通紅,蒼顏似雪,“但我也想提醒蘇先生,我最後的目的,就是平雪此案,其他地,暫時可以*後。”
梅長蘇回視了他良久,淡淡一笑,“是,蘇某謹記。”
“衛崢以後就住在先生這兒嗎?”
“現在搜捕他的風聲雖然已經鬆了,但冒險送他回藥王穀還是怕途中出意外。我這裏人口清淨,住著很安全,殿下放
“如此就勞煩先生了。”靖王又回身對衛崢道,“此次能救你出來,全*先生地奇謀妙算,你住在此處,還須一切聽從先生地指令。”
衛崢立即抱拳道:“是!衛崢一定唯先生之命是從。”
他回答得太快太幹脆,靖王反而有些吃驚。雖說梅長蘇對他有救命之恩,但一個性情剛烈的武將,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說出惟命是從地話來。
“我們府裏又沒什麽規矩,衛將軍客氣了,”梅長蘇微笑著岔開道,“要說有誰是惹不得的,那就是晏大夫,你的傷勢還未痊愈,他多半要來調養你,到時候可千萬不要得罪他,免得把我也一起連累了。”
“這位老大夫我見過,確實有氣勢,”蒙摯也接口道,“難得蘇先生也有怕的人呢。”
列戰英*上前,擰著眉悄聲遊說衛崢道:“要不你住到靖王府來吧,老朋友多,也很安全……”
梅長蘇淡淡瞟過來一眼,隻稍微皺了皺眉,列戰英便意識到自己的建議不對,忙垂首退了兩步。不過這樣一來,靖王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低聲斥道:“戰英,蘇先生的安排,你不要隨意置言。”
“是。”列戰英身為高階將軍,也不是一味的莽勇,心胸和見識自然是有的,當下立即躬身致歉,“戰英多言,請先生見諒。”
“列將軍貼身衛護殿下,以後還請多思多慮,以保周全。”梅長蘇倒也沒客氣,淡淡補了一句,又側轉身子,對靖王道,“殿下已安排好春獵時留京的人手了嗎?”
“已調配妥當了。春獵整整半個月,京城裏以皇後詔命為尊,譽王也留了下來,確實不能大意。”梅長蘇輕歎一聲,喃喃道:“其實我現在的心思倒跟夏江一樣,希望他們能動一動。可惜就情勢而言,譽王未必敢這麽冒險。殿下小心留人監看就是了。”
靖王點著頭,神情開始有些恍惚。今夜所披露出來的真相細節使得他既憤怒又哀傷,好象有塊巨石壓在胸口般,帶來一種沉甸甸的痛楚。他本來想強自支撐一下,仍象往常那樣跟梅長蘇商討事務,但剛剛隻說了那麽幾句,他就發現不行,至少今夜,他不能思考任何其他的事,因為他整個頭都滾燙得如岩漿一般,根本無法平息,無法回到正常的狀態。
“請殿下回去休息吧。”梅長蘇的聲音裏有種淡淡的倦意,他將視線從靖王身上移開,同時後退了一步。室內隨即一片沉寂蕭景琰慢慢站了起來,眼簾低垂著,掩藏著眸底所有的情緒。他拍了拍衛崢的肩膀,似乎想要再跟他說兩句什麽,最終卻又什麽都沒說,默默無聲地轉過身去,帶著列戰英走向了自己那邊的石門。蒙摯原本想再留一會兒的,可看了看梅長蘇的臉色,也隻好跟在靖王身後一起離開。
石門緩緩合攏,隔絕開一切的聲音。梅長蘇的身體輕微地搖晃了一下,衛崢立即搶前一步,緊緊扶住了他。
“謝謝。”昔日的少帥將自己的一部分重量移到副將扶持的手臂上,可是疲累感卻越來越濃,幾乎難以抵抗,“走,我們也走吧。”
衛崢吹滅了密室的燈,過道裏的光線灑了進來,幽幽暗暗的,帶著一種陳舊而悠遠的感覺。梅長蘇走到光與影的分界處時停了下來,目光定定地不知在想什麽。
衛崢靜靜地在一旁看著他的側臉,突然道:“少帥,我覺得其實可以告訴……”
赤羽副將的後半句話被自己吞了回去,因為他的少帥轉頭掃了他一眼。
那一眼的意思,非常明確。
“剛才那種話,以後不要再提了……”說完這句話後,梅長蘇又收回了淩厲的視線,重新回到疲倦而又迷惘的狀態之中,就好象剛才那個灼烈的眼神,隻是衛崢一瞬間的錯覺而已。
第一百四十二章 佛牙
皇族春獵,實際上是一種獵祭,其意為謝天命神賜之勇悍,故而年年必辦,逢國喪亦不禁。春獵的場所一向是九安山,此處距京城五百裏,有密林有草場,還有獵宮一座,十分齊備。不過按例,春獵前三天連皇帝也不能入住獵宮,必須在野外紮營敬天。
三月二十七,天子旌旗搖搖出城,皇後率留守眾臣於城門拜送。靖王雖然奉旨要“把蘇先生帶著”,但他的位置必須是同行在梁帝龍輦旁側,以便隨時候命,而這位“蘇先生”卻隻能帶著他的幾個隨從,跟靖王府的人一起走在後麵的隊列中。
不過也恰好因為靖王一早就被召入宮,絆在了梁帝身邊,所以他才沒有看到那個必然會令人驚疑不定的場麵,梅長蘇為此感到甚是慶幸。上午有點招搖地進入蘇宅大門來接梅長蘇的人是列戰英,大家預定一起到靖王府會合,一共三十人,作為靖王的隨從人員編入春獵隊伍中同行。由於出發的吉時測定在中午,時間還早,所以一進靖王府的大門,列戰英便請梅長蘇到廳上小坐休息,自己在一旁陪坐,兩人隨口聊一些軍務上的事打發時間。
一杯茶還沒喝完,梅長蘇突然聽到廳外傳來一陣“嗚——嗚——”的叫聲。在一瞬間的怔忡之後,他突然意識到了那個是誰的聲音。
列戰英這時已跑到了廳口,大叫道:“你們這麽早拴它幹什麽?快放開,等會出發時再上車好了。”
梅長蘇的臉色略有些發白,忙舉杯遮掩,心思急轉。片刻後列戰英重新回到座位上。他便用隨意的口氣問道:“外麵是什麽在叫?”
“是佛牙,我們殿下養的一隻狼。”
“殿下養狼?”
“先生不常到我們府裏來,所以不知道。佛牙一般也不到前頭來。它是我們殿下從吃奶時就撿回來的小狼崽,不過現在也有十五歲了。誰也不知道它還能活多久……佛牙很高傲地,除了殿下,誰它都不親近,在我們王府,殿下是老大。它就是老二!”列戰英因為說得誇張,所以自己先哈哈笑了起來。
“哦?”梅長蘇隨他笑了一下,又問道,“這次要帶著它嗎?”
“佛牙喜歡在外頭玩,它現在日子也不多了,殿下當然是能帶它出去就帶著。”
“可它雖是家養的,總也是隻狼,你剛才怎麽叫人放開了?”
“蘇先生別怕,佛牙雖然不愛理人。但隻要殿下沒有下令,它是不會咬人的。”
梅長蘇轉動了一下眼珠,笑道:“我倒不是怕它咬我。是怕他咬別人。跟你說吧,我有一項異能。無論再狂暴地動物。都樂意跟我親近,絕不會咬我的。1——6——K——小——說——網”
“世上還有這種異能?”列戰英大奇。“我從沒聽說過呢。”
他正說著,一個淺灰色毛茸茸地影子已無聲地出現在廳口,那昂首高傲的樣子,仿若一個王者正在耐心地巡視它的領地。
“佛牙長的可真漂亮。”梅長蘇誇道。
“可不是,”列戰英得意的樣子倒象這狼是他養地,“它的體型壯,毛皮又厚又密,前幾年還要更漂亮的,現在老了些,不過毛色仍然很好的。”
佛牙將頭轉了過來,深褐色的眼珠仿佛有靈氣似的,晶亮瑩潤。它在廳口隻停留了片刻,突然仰首一聲長嚎,後背一弓,疾如離弦之箭般直撲梅長蘇而來,那氣勢仿佛是準備將他整個兒吞下去。
列戰英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嚇得臉都白了,慌忙跳起身來阻攔。這個蘇先生現在可是靖王最要緊的一個人,要是自己守在旁邊還讓他被佛牙給弄傷,那還不如先找塊豆腐撞死算了。可是盡管列戰英的反應已是極快,但狼的動作總是要壓倒人類一籌,何況從廳口到梅長蘇並不是一段很長地距離。當他剛剛躍起想要抓住佛牙時,灰狼已掠過他的身邊,一頭撲進了梅長蘇的懷裏,幾乎沒把他連人帶座椅一起撞倒。
“呃……”接下來地一幕讓列戰英半張著嘴,很失風度地呆呆站著,根本說不出話來。隻見佛牙的兩隻前爪搭在梅長蘇肩上,濕濕地尖鼻子親密地在他脖頸間嗅著,時不時還蹭上一下,那撒嬌地樣子跟它巴在靖王身上時一模一樣。
“怎麽樣,列將軍,”梅長蘇好不容易躲開佛牙的口水,笑道,“我這個異能沒騙你吧?”
“居、居然真地是這樣……”列戰英怔怔地道,“這也太神了……”
“以前還曾經有一匹誰也無法降伏的烈馬,隻肯在我手上吃草呢。”梅長蘇拍拍佛牙的肩,讓它伏在自己膝上,“佛牙大約是太寂寞了,靖王殿下那麽忙,很少時間陪它吧?”
“是啊,尤、尤其這半年,殿下忙……忙得那是腳不沾地……”列戰英最初的震驚還沒有過去,說話結結巴巴的。梅長蘇也不著急,挑了幾個他感興趣的話題,徐徐地引他多說話。列戰英畢竟不是心思複雜之人,談興漸起後,注意力終於離開佛牙身上,開始順著梅長蘇的引導走,聊到後來,他越說越高興,大部分的話都變成是他在說了,梅長蘇隻是微笑著傾聽,時不時插上半句以示鼓勵。佛牙在旁邊時而繞著座椅轉圈兒,時而用大尾巴拍打梅長蘇的膝蓋,倒是自娛自樂,時間一久,列戰英漸漸也就看習慣了。
就這樣很快過了半個時辰,外麵的一應準備已然就緒。曾因梅長蘇一句話被降為百夫長的戚猛這次也是隨行人員,大步進來通知出發時間已到,梅長蘇看他服色,已然升回了校尉,不禁微微笑了笑。問道:“你那隻怪獸捉到了嗎?”
戚猛悶悶地道:“還沒有……那東西狡猾得很……”
飛流在這時飄了進來,看見佛牙,咦了一聲。伸手想摸,被灰狼不屑地閃開了。當下大奇,追過去再摸,佛牙又閃,可這次沒閃過,被在脖子上狠狠摸了一把。登時大怒,回身反擊,一人一狼在大廳中鬧騰了起來。而梅長蘇就笑眯眯在一旁看著,完全沒有去管束一下的意思。
“蘇、蘇先生,”列戰英有些全身無力,“時間快到了……”
“哦,那我們走吧。”
“他……他們……”
“我們走了,他們就會跟過來了。”梅長蘇說著,當先走出。列戰英對那一人一狼都沒辦法,隻好跟在他後麵。不過幸好正如梅長蘇所言,他們一出來。飛流和佛牙就停止了打鬧,以同樣的速度奔出廳外。
靖王府的小小隊伍裏大多都是武者。隻有梅長蘇是坐馬車地。佛牙堅持要跟他一起擠到車上去,於是從來不坐馬車的飛流也破天荒跳入車廂。一人一狼對坐著,繼續玩著你摸我躲,你咬我閃的遊戲,整個旅途倒也因此不那麽無聊了。
晚間到達預定駐蹕地小鎮,整個隨駕隊伍紮營安頓了下來,靖王請安完畢,退回到列戰英已準備好的王帳中休息。剛到帳前,就看到兩條影子一閃,繞過柵門木樁便消失了,不由有些驚詫。
“這一路上,佛牙已經跟我和飛流玩熟了。”梅長蘇從裏麵出來,笑著迎上前道,“列將軍還說佛牙不喜歡親近人呢,其實它性子不錯啊,我本來就很會跟動物相處,還沒什麽,可是飛流那樣獨來獨往地人,佛牙也跟他相處的很好呢。”
“是嗎?佛牙確實不喜歡跟人親近,看來你和飛流還真是與眾不同。”靖王雖然也很訝異,但因為沒有看到佛牙一頭紮進梅長蘇懷裏不肯出來的樣子,倒也沒怎麽放在心上,而是朝四周看了看,問道:“戰英呢?”
“我的琴弦斷了,請他去幫我挑兩根上好的馬鬢。”梅長蘇指了指後方,“看,他已經瞧見殿下,跑過來了。”
話音剛落,列戰英已奔至近前,抱拳行禮道:“殿下,營帳均已安排完畢,敬請安歇。”
“蘇先生地帳蓬,要圍在你們中間,知道嗎?”“正是這樣安排的。”
“好。”靖王頷首讚許,轉向梅長蘇道,“現在時辰還早,先生到我帳中坐坐?”
梅長蘇擔心佛牙回來,淡淡一笑道:“本當從命的,隻是趕了一天路,覺得有些困乏了,還是想早些安睡。”
蕭景琰知他身體不好,倒也不介意被拒,溫言道:“那就不耽擱你了,明天還要趕一天路,確實該早些歇息。”
梅長蘇躬身微微一禮,退回到自己帳中。列戰英因為負責王帳周邊的所有事務,神經有些緊繃,當然不會想到要跟靖王閑聊佛牙初見梅長蘇的事兒,等候靖王進帳後,他便又四處巡視去了。
次日一早,靖王又匆匆趕往梁帝處請安,由於被賜膳,所以就再也沒回來過,一直伴駕左右。梅長蘇刻意比他晚起片刻,兩人也就沒有碰麵。
這一天的速度比頭一天要快些,黃昏時便趕到了九安山,在獵宮之外連綿紮下一大片的帳蓬。居中便是金頂雲龍的皇帳,高五丈,幅寬十丈,雖是臨時搭成,但內裏擺設鋪陳已極精美,中間垂下絨繡簾緯,將整個皇帳分為外麵起坐、裏內安寢兩個部分。靜妃的帳篷仳鄰皇帳,規製要小些,但因為要侍奉梁帝,她在夜間基本上是居於皇帳之中地,等男人們出去打獵的時候,才會回到自己帳中。
隨蒙摯而來的三千禁軍分班守衛,如鐵桶般繞護在這兩頂大帳周邊,戒備之森嚴恐怕連隻土撥鼠也不會放進來。
其他皇族和重臣們地帳篷自然更小一圈,按著地位高低層層圍在皇帳四周,直如眾星捧月一般。
休整一晚後,春獵於翌日正式開始。梅長蘇雖然也換了勁裝跟在靖王旁側,但連半枝箭也沒帶,顯然是不打算跟這個“獵”字沾任何關係。隨同伴駕的人大部分都聽過他地名頭,不免要過來招呼,所以這一路都是在回禮中走過地。到了獵台前,梁帝命高湛召他和靖王一起上台,笑著閑談了幾句,雖然沒說什麽實在的內容,但至少表明了一個愛重地態度,給周邊的皇室親貴們看看。
春季由於是萬物繁衍的季節,本不宜殺生,所以春獵與秋獵不同,是以祭儀為主,沒有競技,大家進林子裏轉來轉去,不過是做做樣子,除了偶爾射兩隻野兔野雞什麽的,一般不會射殺鹿、獐等常規獵品。
梁帝一早主持了開獵祭典,又在隨身侍衛的重重保護下進密林中轉了一個時辰,最後帶著兩隻野雞回帳。他畢竟年邁,午膳後便倦意難當,在靜妃的輕柔捶打下昏昏入睡,不多時便睡得鼻息沉沉了。
靜妃得了這個空閑,忙命高湛細心守著,自己脫身出來。一麵朝旁側的妃帳中走,一麵吩咐貼身的侍女道:“快去靖王處,叫他請蘇先生來見我
第一百四十三章 相見
靖王是陪同梁帝一起從獵場返回的,送父親回帳後他便告退了。不過他並沒有直接回去,而是前往皇三子豫王和皇五子淮王的營地拜訪。這兩位王爺與靖王的關係雖然不算很親近,但總體來說也還不錯。以前每年春獵時,太子譽王高高在上,隻圍著梁帝打轉兒,這三兄弟位份相近,反而常在一處。不過今年靖王的地位已非昔日可比,那兩人也沒敢象往年一樣隨隨便便上門來,所以靖王有了空閑,便自己主動找了過去。豫王淮王的帳篷挨在一處,為了接待靖王,大家聚在中間的空地上,鋪席烤肉佐酒,倒也其樂融融。
正當大家酒足飯飽,開始喝茶消食時,靜妃的侍女在列戰英的陪同下找了過來,遠處還有一個梅長蘇站著等候。一聽說是靜貴妃相召,豫王和淮王哪裏敢耽擱他,急忙起身送客。
從皇子們的營地到皇帳並不遠,隻是中間要過禁軍的守護區。蒙摯站在高大的木柵門前行禮相送,眸色深深地看了梅長蘇一眼,後者淡淡地回他一笑,神色平靜。
到了靜妃營帳前,侍女略加通報,兩人便一前一後走了進去。整個營帳內陳設簡單清爽,僅有一案一榻雙幾,還有四五張圈背矮椅,靜妃穿著一件灰貂皮褂,配素色長裙,因服孝的緣故,頭上隻戴了銀飾,整個人看起來雍容素淨,柔和溫婉。見到兒子跪下行禮,她笑著伸手相攙。
“母親,這位就是蘇先生。”靖王抬一抬手,介紹道。
梅長蘇上前,躬身施禮。“蘇某見過靜妃娘娘。他本就站在靖王身後不過一步之遙的地方,靜妃早已瞥見他的身影,隻是心情複雜。未敢細看,此時麵對麵相向而立。看著那單薄的體態,聽著那陌生的聲音,突覺心中幽涼,喉間發緊,半天也未能說出一個字來。
“母親。您身體不適嗎?”靖王察覺有異,輕輕扶住了靜妃地手臂。
靜妃勉強一笑,穩了穩心神,道:“……蘇先生一路辛苦了,請坐。”
梅長蘇謝了座,在客位坐下,靜妃這時已稍稍平定了一下情緒,命人上茶,客氣地問道:“蘇先生在京城已經住了一年多了吧?還住得慣嗎?”
“隻是冬天冷些。其他的還好。”
“先生怕冷?”
“是。”
靜妃便回頭對靖王道:“你最不會照顧人的,有沒有注意到先生帳篷裏炭火可夠?這野外紮營,可要比屋子裏更冷些。”
梅長蘇笑道:“謝娘娘關心。殿下照應得很是周全,現在大家都不願意進我地帳了。覺得裏麵熱呢。”
靜妃搖頭道:“這幾日不比家居。你時常要帳內帳外地走動,如果裏麵極暖。外麵極冷,隻怕更易成病,帳內還是多通氣,確保溫度適宜的好。”
“娘娘果然深諳保養醫道,”梅長蘇欠了欠身,“我家裏也有一位大夫,隻是這幾日沒有隨行,我隻好一味地保暖,多謝娘娘指點。
“先生冒風而來,不宜飲此茶。”靜妃隨即揚聲召來侍女,吩咐道,“去取紫薑茶來。”
侍女領命而去,不多時便捧來一個紫砂茶壺和一隻小杯。梅長蘇見靜妃起身親自斟茶,忙謙謝道:“怎敢勞動娘娘,請這位姐姐斟吧。”
靜妃淺淺一笑,命侍女退下,端起茶杯道:“先生為景琰如此盡力,我禮敬一杯清茶也是應該地。”說著便將手中小杯遞了過去,誰知一失手,杯身滑落,薑茶水飛濺而出,全都灑在梅長蘇的袖上。
“哎呀,先生燙到沒有?”靜妃忙摸出手巾為他擦拭,靖王也趕了過來。
梅長蘇知道靜妃之意,心中有些酸楚,於是沒有閃躲,由著她趁勢將自己的衣袖卷起。
靜妃看到那光滑無痕的手臂時,表情與霓凰郡主一模一樣,隻是她的情緒更加內斂些,怔怔地後退一步,便沒有了更多地動作。“蘇某並未受傷,娘娘不必在意。”梅長蘇將視線移開,低聲說了一句。靖王扶著母親回到原位,神色有些疑惑,想要問,又不知該問什麽,猶豫了一下方道:“母親今天好似神思困倦,不如休息一下,我與蘇先生改日再來可好?”
靜妃若有所思,竟沒有理會兒子的話,沉默了片刻,突然又對梅長蘇道:“蘇先生那本《翔地記》,我很喜歡。上麵提到塗州一處飛瀑,我看先生的批注,應該是去過那個地方的吧?”
“是。”
“聽書中描述,此瀑飛流直下,氣勢壯觀,恨我不能親見。不過我一時記不太清,這飛瀑到底是在塗州的哪個縣府啊?”
梅長蘇的視線微微一顫,抿緊了嘴角。塗州溱瀠府,十分簡單的答案,卻是亡母的閨名。他雖然知道靜妃此問何意,卻又終究不能坦然出口,所以遲疑了片刻後,還是無奈地搖頭,“蘇某也不太記得了。”
靜妃靜靜地凝望著他,不知因為什麽,眸色變得澄澈而又憂傷。靖王有些不安地看看母妃,問道:“母親很想去看這個瀑布嗎?孩兒倒還記得,那個地方是……”
“你不必說,”靜妃快速地截斷了他,“我問問罷了,哪裏出得去?”
“娘娘現在身份貴重,確實不能隨意出行,隻能委屈些,留作遺憾了。”梅長蘇垂下眼簾,勸了一句。
“身份貴重……”靜妃鬱鬱一笑,容色有些黯淡,“不說這個了。我看先生氣促不均,麵色透白,病勢應已纏綿了許久。平常都吃什麽藥?”“是些調補的藥吧,我也不太懂,都聽大夫地。”
“我倒還略通醫道。先生不介意的話,可否讓我切一切脈?”
她當著靖王的麵這樣說。梅長蘇當然不能介意,反而是蕭景琰從旁勸道:“母親,蘇先生身邊已有名醫,您不必……”
“我隻是切切脈,又不紮針行藥。有什麽打緊地?”靜妃柔柔地一笑,“你不知道但凡醫者,都想多見識幾個病例嗎?”
靖王知道母親性情雖溫婉,可一旦開始堅持什麽,就很難改變,隻得起身,將她的座椅移至梅長蘇身邊,又取來一隻小小地枕包。
梅長蘇地雙手,在袖中微微捏緊。他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己當然清楚,可是他卻不知道靜妃地醫道已修到了什麽程度,自然也就拿不準這隻手一伸出去。秘密是否還保得住。
不過此刻的局麵,已由不得他選擇。靜妃幽深哀涼的目光。也讓他無法拒絕,所以最後。他還是緩緩地將左手手腕平放在了枕包之上。
靜妃寧神調息,慢慢將兩根手指按在了梅長蘇的腕間,垂目診了半日,一直久到讓人覺得異樣的地步,手指方緩緩放鬆。
靖王躬下身子,正要開口詢問情形如何,誰知定晴一看,不由大驚失色。隻見靜妃將手收回後,回腕便掩住了朱唇,翻卷地長睫下,淚水如同走珠一般跌落下來,止也不止住。蕭景琰已有多年未曾見自己這位淡泊寧靜的母親落淚,心頭自然大駭,立即屈膝跪下,急急問道:“母親怎麽了?如有什麽不舒心的事,盡可以吩咐兒子去料理……”
靜妃深吸著氣,卻仍是止不住地抽咽。越是平日裏安穩持重的人,一旦情緒決堤,越是難以平息。她扶著兒子的肩,憑他怎麽問,也隻是落淚搖頭,哭了好一陣,才輕聲道:“景……景琰,你今日……可有去向父皇請安?”
她哭成這樣,卻問出如此一句話來,靖王一時更加無措,“我與父皇……上午一直在一起啊……”
“那下午呢?”
“還沒有去過。”
“你……去向父皇請安吧……”
靖王呆了呆,道:“父皇不是在午睡嗎?”
“午睡也該去,”靜妃斷斷續續地道,“至少等、等他醒了,如果聽內侍說……你來過,心裏一定……會高興的……”
蕭景琰怔怔地看了母親半天,突然明白了她的用意,迅即轉頭看向梅長蘇,卻見這位謀士已站了起來,靜靜地避讓在一邊,整張臉如同戴了麵具一般,瞧不出絲毫端倪。
“快去吧,去吧……”靜妃拍著兒子的胸口,緩慢但堅決地將他推了出去,但等他走後,她卻又沒有立即跟梅長蘇說話,反而是跌坐回椅上,仍是珠淚不幹。梅長蘇無奈地凝視了她片刻,最終還是悄然長歎一聲,緩步上前,蹲在她膝前,摸出袖中軟巾為她拭淚,輕聲道:“娘娘,您別再哭了,再哭,又有什麽益處呢?”
“我知道……隻是忍了這些年,突然忍不住了……”靜妃似乎也在拚力地平息自己,拉著梅長蘇讓他坐在身邊,淚眼迷蒙地看著他,看一陣,又低頭拿手巾擦擦雙眼。“我現在很好,”梅長蘇柔聲安慰道,“隻是比常人稍稍多病些,也不覺得什麽。”
靜妃哽咽道:“火寒之毒,為天下奇毒之首,要清理它,又何止脫一層皮那麽簡單?為你拔毒的那位醫者,可有說什麽嗎?”
“他說……我底子好,沒事地。”
“怎麽可能沒事?挫骨削皮拔的毒,第一要緊的就是靜養,”靜妃一把抓住梅長蘇地手,懇切地道,“你別管景琰了,好好養著,京裏的事,我來辦,你相信我,我一定辦得成……”
梅長蘇用溫暖而又堅定地目光回視著她,緩緩搖頭,“不行地,宮裏和宮外,畢竟不一樣……我走到這一步,已經越過了多少阻礙,娘娘,您也要來阻礙我嗎?”
靜妃心頭如同被紮了一刀般,更是止不住的淚如泉湧,仿佛壓抑了十幾年地悲苦之情,全選在此刻迸發了出來。
“您若要幫我,就什麽也別跟景琰說。”梅長蘇的眼圈兒也漸漸地紅了,但唇角卻依然噙著淡淡的笑,“景琰很好,我也沒有您想的那麽累。您放心,我有分寸的……您以後還是繼續給景琰做榛子酥吧,就算他不小心拿錯了,我也不會糊裏糊塗隨便吃的。”
“小殊……小殊……”靜妃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輕輕撫摸梅長蘇的臉,“你以前,長得那麽象你父親……”
“娘娘,我們不說這個了。”梅長蘇繼續給她拭淚,“現在還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您會幫我的,是不是?”
靜妃透過一片模糊的水色凝視了他許久,最後終於一閉雙眼,緩慢而沉重地點了點頭。
見她允諾,梅長蘇的唇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明明是寬慰的表情,卻又顯得那麽悲涼。靜妃不忍再看,低下頭,用手巾捂住了臉。
“娘娘,”梅長蘇緩緩站起身,輕聲道,“時辰不早,我也該走了。您一個人能靜下來嗎?”
靜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力印幹臉上的水跡,抬起了頭,“你放心。景琰那邊,我知道該怎麽辦。”
梅長蘇點點頭,退後一步,屈膝跪下行了個大禮,定一定神,轉身掀開帳簾,頭也不回地離去。
時已午後,帳外是一片淡淡的冬末暖陽,但空氣依然清冷。蕭景琰靜靜負手,站在皇帳轅門之下,迄然不動的樣子竟象是已經凝固。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靖王立即回過頭,投來兩道審視的目光,語調不高卻很有力度地問道:“母親把我支出來,到底跟你說了什麽?”
第一百四十四章 驚訊
麵對靖王的逼問,梅長蘇卻沒有直接回答,視線略略一轉,轉向東側的那頂皇帳:“殿下不是過去請安了嗎?”
“父皇在午睡,能請多久?”
“那殿下為什麽不進來呢?”
“母親很明顯是想要把我支走,我又何必這麽快進去,讓她煩
“可是殿下你……還是很想知道我們在談什麽?”當然。”蕭景琰被他閑適的態度弄得有點沉不住氣了,“母親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失態過了,我必須要知道此中緣由。”
“那殿下為什麽不在帳口偷聽呢?娘娘和我都不是什麽高手,您小心一點兒,我們是發現不了的。”
靖王瞪著他,臉上掠過薄薄一層怒色,“我並非從來不做這樣的事,但是,不會對母親做“既然殿下剛才沒有過來偷聽,現在又何必要盤問我?”梅長蘇冷冷道,“這兩者之間沒多大區別吧?如果殿下真的那麽想知道我們談話的內容,最好還是去問靜妃娘娘,問我,總歸不太好。”
靖王一時語塞,目光遊動間,有些遲疑。
“其實……”梅長蘇放緩了語調,徐徐道,“以蘇某的拙見,殿下隻要知道靜妃娘娘是個好母親,會一心一意為你好就行了,何必追究太深?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不欲人知的部分,不問也算是一種孝道,如果實在忍不住,那就當麵問。總之我是什麽都不會說的,請殿下寬諒。”
靖王大踏步地來回走了幾遍。又停住:“母親不讓你說麽?”
“娘娘沒有這樣吩咐。可她支你出去,自然也就是不想讓你知道的意思。”
“不想讓我知道,那為什麽你可以知道?”
梅長蘇無奈地垮下雙肩。“看來殿下實在是忍不住,那去問娘娘吧。我先回去了。”說完拱拱手。竟真的施施然走了。
靖王一時氣結,可事關母親他又沒有辦法,躊躇了一陣子,到底不放心,還是重新掀簾進帳。
靜妃正在用濕巾淨麵。臉上除了眼皮略紅腫外,已沒有了其他雜亂地痕跡。見到兒子進來,她放下手巾,淺淺笑道:“你回來了,蘇先生沒有等你,已經告辭離去了。”
“孩兒知道。我們……在外麵遇到……”蕭景琰走過來,扶母親在椅上落座,自己拽了個墊子過來,也*坐在她膝前。仰起頭,慢慢地問道,“母親。你真的沒有什麽話,要跟孩兒說的嗎?”
靜妃將一隻手放在兒子頭上。輕輕揉了揉。長歎一聲:“景琰,你能不問嗎?”
“可我很久沒有見過母親如此哀傷了.Www,16K.cn.也許把話說明白,我可以做點什麽……”
“你地孝心我明白,”靜妃向他露出一絲淒楚的笑容,聲音依然那麽溫柔慈和,“可是景琰,母親也有母親地過去,很多事情發生在你出生之前,其實跟你沒有多大關係,何必一定要問呢?”
“我出、出生前?”靖王怔了怔。對於每一個孺慕母親的兒子來說,確實很難會想到自己出生前她也有過往。
“我如此哀傷是因為太久遠,久遠到已經忘了,沒有防備,所以突然之間想起時,才會覺得那麽難以自控,”靜妃喃喃地說著,語意卻很虛緲,“其實跟蘇先生沒有直接關係的,隻是那些記憶……是被他勾起來的而已……他是一個很周全很體貼的人,雖然我沒有要求他什麽都不說,但他卻一定不會說地,所以你不要逼問他,等母親覺得想跟你講明的時候,自然會講的。”
沒有商量過的靜妃和梅長蘇很默契地采用了同樣的方法,剛剛那一幕現在已被轉為是靜妃的秘密而非梅長蘇的秘密,可是靖王並沒有發現這一點。出於對母親的關心與愛,他縱然是滿腹疑雲,也要強行按下去,無法再繼續追問。
盡管他的心中,此刻並沒有信服,已經百折千回轉了無數個念頭,猜測著所有地可能性,可是最後,他還是不得不低下了頭,輕聲道:“那請母親多保重吧,孩兒告退了。”
靜妃默然頷首,並無挽留,等兒子退出帳外後,方從袖中拿出一盒藥膏,對鏡細細抹在眼上,可抹著抹著,又忍不住落下淚來。
這場會麵就如此這般匆匆結束,沒有波瀾,沒有意外,但是後果卻好象有些詭異,至少靖王府的中郎將列戰英就是這麽覺得的。兩個一起出去地人各自先後回來,一個若無其事,另一個則是皺著眉頭沉思。說他們失和了吧,每天還依舊相互問候見禮,說一切如常吧,卻又突然變得疏遠,好久沒有坐在一起用餐交談了,反而是那個隻愛讀書的淮王,近來因為頻頻過來借書,跟梅長蘇地交往要更加密切些。
這種詭異地局麵一直延續了七八天,最後是被一個意外到來的訪客給打破地。
“據衛士傳報,那人說是來找蘇先生的,本當一概逐出,恰好我身邊一個衛隊長路過,他知道我素來禮敬蘇先生,所以命人先看押,過來通知了我。”蒙摯坐在靖王的主帳中,全身束著軟甲,顯然是擠時間跑過來的,“不過那人不肯說出他的名姓,蘇先生要見嗎?”
梅長蘇沉吟了一下,道:“不麻煩的話,還是見見的好。”
“那我叫人帶他過來。”蒙摯走到帳口對外吩咐了一聲,又回到原位坐下,看看對麵的兩人,“殿下和蘇先生怎麽了?”
“嗯?”那兩人同時抬頭,“什麽怎麽了?”
“蘇先生是不是有什麽事……惹殿下生氣了?”
“沒有,”靖王快速地道,“其它的事,與蘇先生無關。”
“哦……”蒙摯其實很想知道見靜妃的結果是什麽。可是梅長蘇什麽都不肯說,他也不敢追問,不過看靖王的樣子。也判斷不準是不是又被蒙混了過去。
大約一盅茶的功夫,兩名禁軍衛士押了個披發襤衣之人進來。將他朝帳中一推,行禮後又退了出去。那披發人踣跪於地,膝行兩步,朝著梅長蘇一拜,用嘶啞哽咽地嗓音叫了一聲:“宗主……”
梅長蘇心頭微驚。欲待伸手去撥他的頭發,蒙摯已搶在前麵,將那人的下巴朝上一抬,兩邊散發隨即向後垂落,露出一張青腫髒汙,勉強才能辨別出真容地臉來。
“童路?”江左盟宗主的視線一跳,“你怎麽會到這裏來?”
“宗主!”童路伏地大哭,幾乎泣不成聲,“屬、屬下對……對不起您……”
梅長蘇凝目看他。半晌後取過一杯水放在他麵前,用平穩地語調道:“你先喝點水,靜一靜。”
童路抹了抹臉。抓起水杯汩汩全都喝了下去,再喘一口氣。道:“多謝宗主。”
“童路。十三先生說你叛了,你認嗎?”梅長蘇靜靜地問道。
童路抽泣著。伏地不言。
“你既然已認了叛盟的罪名,又何必要來?在譽王翼護下,不是很好嗎?”
“宗主……屬下是做錯了,但屬下絕不是有心叛盟,”童路咬著牙,麵色青白,“招出妙音坊,是因為……因為……”
“我知道,十三先生已經查過了,是因為一個叫雋娘的女子吧?”是……”童路低著頭,臉上湧出羞愧之色,“我可以舍了自己的命,可我舍不下雋娘的命,所以……所以……”
“別說了,我明白。”梅長蘇淡淡道,“你確實沒有把你知道地所有事情都招出來,所以我們也猜測你是被迫叛盟,而非自願。不過叛盟就是叛盟,沒什麽說的。十三先生曾細查過你的下落,不過沒有找到,你怎麽會自己跑出來了?”
童路以額觸地,原本發白的臉又漲得通紅,低聲道:“一開始,他們拿雋娘威脅我,可是後來,又囚禁住我來威脅雋娘。有一天……雋娘偷偷來找到我,我才知道,原來雋娘就是他們派來……派來……”
“雋娘是秦般若的師姐,這也是後來才查出的。”“雋娘這樣騙我,我本來不應該再相信她,可是她說……她也想斬斷過去,跟我一起歸隱田園,過自由自在的日子……宗主,她也有她的無奈之處,她跟秦般若是不一樣的……”
“我不想評論雋娘,你直接說你為什麽來見我?”
“三天前,雋娘帶我一起逃了出來,可是剛出城,滅口地人就追上了我們,最後雖然拚死逃過了,可是雋娘也受了重傷,當天晚上……她就……就咽了氣……”童路的嘴唇劇烈顫抖起來,眼睛鮮紅似血,卻又沒有淚水,“我們本來隻是打算找個山村悄悄過日子的……,……宗主,雋娘她真地跟秦般若不一樣,真的……”
梅長蘇地眸中忍不住現出一絲憐意,但他隨即按捺住了這種情緒,仍是語聲平緩,“追殺就追殺,剛才你為什麽說滅口?難道你們知道了什麽機密?這也是你為什麽要來找我地原因吧?”
“是,”童路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讓自己更痛更清醒一點,“譽王要謀反……”
此言一出,不僅是蒙摯,連蕭景琰也跳了起來,“不可能,譽王手裏才多少人?他憑什麽謀反?”
“我……我知道的也不多……”童路一邊思索一邊道,“聽雋娘說,聖駕剛出城,譽王就去天牢暗中探望了夏江,他們具體計劃了什麽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地是,譽王已經想辦法把留守京城的禁軍給控製住了……”
“什麽?”蒙摯麵色大變,“留守禁軍有近七千,哪有那麽容易被控製住的?”
“據說統率留守禁軍的那兩個副統領已經效忠於譽王了。”麵對靖王詢問的目光,蒙摯有些難堪,“這兩個副統領不是我帶出來的人,內監被殺案才調來的,確實把握不住,可是……我相信我的兵,謀上作亂的命令,他們是不會聽的。”
“童路隻是說他們被控製住了,並非完全掌握。”梅長蘇搖了搖頭道,“禁軍訓練有素,曆來服從上命。現在京城以皇後詔命為尊,如果把他們一隊一隊的分開,逐批收繳武器,再集中到一處看管起來,是可以做到的。畢竟外麵還沒有打起來,禁軍雖不能理解上峰的命令,可無緣無故的,也不會強行反抗。”
“就算禁軍被廢了,譽王也隻有兩千府兵,夠幹什麽的?頂多跟巡防營拚一拚,還未必拚得過……”
“不止,還有……”童路急急地道,“雋娘從她師叔那裏得知,譽王在京西有強助……叫什麽徐……徐……”
“徐安謨!”靖王眉尖一跳,放在桌案上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第一百四十五章 調兵
“慶曆軍都督徐安謨?”蒙摯瞳孔微縮,看向靖王,“就是那個……曾因臨陣無故失期,差點被殿下您軍法從事的徐安謨?可他是太子的表弟啊,我記得當年為了保這個人,太子與殿下鬧得很僵,他怎麽會跟譽王攪在一塊兒?。”
“現在哪裏還有太子?”梅長蘇冷笑一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象徐安謨這樣的人,隻需一個舌辯之士,就能說服他了。”
“這麽說,你是相信童路的話了?”
梅長蘇輕歎一聲,“與其說我是相信童路的話,不如說我是相信譽王有理由選擇鋌而走險。他現在被陛下打回原點,東山再起困難重重,更重要的是,已經沒有下一個十年的時間,讓他象扳倒太子那樣扳倒靖王殿下了。失去夏江、失去朝上的朋黨、失去陛下的恩寵,譽王這一向被逼得太緊,當他的意誌不足以承受這一切時,他要麽頹廢,要麽瘋狂,不會有第三條路。”
“蘇先生覺得,譽王一定會選擇瘋狂?”蕭景琰半信半疑地問道。
“若是他一直在府裏倒也罷了,如果他真的忍不住去看了夏江,那位首尊大人有的是辦法可以逼瘋他。畢竟完全沒有活路的人是夏江,他當然希望譽王破釜沉舟。”梅長蘇將視線轉向童路,冷冷地道,“童路,你想給雋娘報仇,是不是?”
童路重重一個頭叩下去,額前滴出血來。
“可是你叛過我一次,讓我怎麽相信你?如果這一次你又是被譽王脅迫而來,殿下聽了你的話去告譽王謀反。最後卻發現他根本沒有,那殿下豈不也成了構陷之人?”
童路滿頸青筋漲起,卻又無言可答。突然一躍撲向帳壁上懸掛的軍刀,拔出來就朝頸間抹。被蒙摯一把奪了過來。
“以死明誌也沒有用。”梅長蘇的聲音依然冷酷,“萬一你真的那麽看重雋娘,寧願自己死也不願她死呢?”
“雋娘已經死了……”童路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她、她地屍首還埋在五鳳坡……宗主可以……派人去看……”
梅長蘇靜靜地看了自己昔日的下屬片刻。方緩步上前扶他,溫言道:“好了,你所說的這個消息我們會查證,但你還是必須被監禁起來,不能跟其他人接觸,也不要亂說話,明白嗎?”
“童路明白,隻要能給雋娘報仇,童路什麽都不在乎……”童路跪著不肯起。仍是伏在梅長蘇腳下,泣不成聲。
靖王接到梅長蘇遞出來地眼神,立即召來兩名心腹親兵。命他們童路帶了下去換衣進食,小心監看。等帳門重新關閉後。蒙摯左右看看。問道:“接下來怎麽辦?我們信還是不信?”
“我認為,要按照相信他的話來防備。”靖王簡潔地道。
“我讚同殿下地意見。”梅長蘇頷首道,“這既是意外,也是時機,怎麽應對,怎麽利用,都應該好好考慮考慮。”
“難道對先生來說,譽王的舉動也是意外?”靖王挑了挑眉。
“殿下當我真的會未卜先知麽?我雖然想到譽王可能會想辦法去見見夏江,但卻沒有料到禁軍會被控製,也沒有料到徐安謨攪了進來。”梅長蘇麵色有些凝重,“如果童路所言是真的,那這一次我還真是有點低估譽王。”
“人在絕境之中,所迸發的力量總是比較可怕地。”蒙摯擰著眉,“看來譽王是打算孤注一擲了……”
梅長蘇正要說話,突又停住,看向靖王道:“殿下有什麽想法嗎?”
“我們先分析一下局勢,”靖王拔出腰刀,在砂地上畫著,“這是京城,這是九安山,慶曆營駐紮在西邊,距京城三日路程,距九安山需五日。但有一點,慶曆不是行台軍,不在戰時,都督沒有專擅之權,十騎以上兵馬,不見兵符不出,徐安謨到底有什麽辦法可以調得動這五萬人?”
梅長蘇看著地上的畫痕,眉尖微蹙:“大概也隻能偽詔或偽兵符了……驗符之人是徐安謨,他可以動手腳.1#6#K#小說網.”
“但慶曆五大統領也有權複驗,如果徐安謨拒絕複驗,那麽統領就有權拒絕出兵。我不相信這五大統領也全都反了。”蒙摯提出異議。
“反上兩三個就夠了,不聽話的可以殺。”梅長蘇看了靖王一眼,“軍中的情形,殿下更清楚吧?”
靖王麵沉似水,默然還刀入鞘。他知道梅長蘇所言不虛,如今軍中確實不比當年,除了四境前線的行台軍還保留著一點硬骨外,各地養的屯田軍因軍餉克扣、軍紀敗壞,早已不複軍人的忠誠。若以重利相誘,也不是不可能收買幾個軍官的。
“殿下安排在京裏的人手,對譽王地異動不會毫無所察,大概明後天,也會有消息送來,我們可以跟童路所言印證一下。”梅長蘇的雙眼慢慢眯成了縫,手指輕輕摸著下巴,“可是……這一切也可能隻是譽王的詐招。一旦我們輕舉妄動,而最後卻沒有逼駕謀反地事實發生,殿下剛剛從皇上那裏得到的信任就會煙消雲散,降到和譽王一樣地處境。”
“那這樣一來,即使我們事先得到了消息,即使我們能相信童路說地是真的,那也跟沒得到一樣啊,”蒙摯失聲道,“反正我們又不敢現在去跟陛下說……”
“不一樣。我們可以事先預測,製定多套預案進行防備,總比到時候措手不及地好。”梅長蘇因為正在急速思考,不知不覺間也順手將靖王的腰刀一把抽了出來在地上畫著,動作之熟練自然,讓旁觀的蒙摯滴下冷汗,靖王也不禁呆了一呆。
“你們看。”梅長蘇毫無察覺地繼續道,“聖駕出行,四方都設有警哨。京城與九安山之間有兩個警哨,一個離京城較近。定會被譽王拔掉,一個離九安山近,隨駕的禁軍不定期地要去查看,譽王沒辦法動。而慶曆軍這次襲駕,必經幾個大鎮。難以久掩行藏,要地就是一個快字,為了搶到時間,他們是不可能繞過這個警哨走其他路的。”
“你的意思是,一旦此哨地警訊傳來時,自然就能完全確定譽王是真的要謀反,而非詐行虛招了?”蒙摯稍稍計算了一下,“可是這時候已經晚了啊!此哨離九安山腳,不過五十裏之遙。等我們接訊後再護駕下山,肯定會迎頭撞上!”
梅長蘇沒有回答,而是又看了靖王一眼。
“九安山易守難攻。真到警訊傳來時就寧可守山不能再下山了。”蕭景琰此時已領會了梅長蘇地意思,也在凝眉計算。“假定徐安謨能把全部五萬慶曆軍帶來。禁軍守衛是三千,據險以抗。大約抗得過兩三天吧?”
“你小看我們禁軍,”蒙大統領不滿地道,“既然現在已知道他們要來,事先肯定要有所準備,撐個五天沒問題。隻是……三天五天的,有什麽用啊?”
“九安山通路有限,慶曆軍來了五萬還是三萬區別不大。不過五天確是極限中極限了。”梅長蘇深深地看著靖王,“殿下回得來嗎?”
蕭景琰唇邊挑起堅定的笑,“母親和你們都在山上,我死也會回來的。”
蒙摯瞪著地上的簡略圖示看了半天,漸漸也反應過來,“殿下要去調北邊地紀城軍?”
“我之所以要等警訊傳來,這也是一個原因。”梅長蘇歎一口氣,“陛下多疑寡斷,就算我們冒著風險現在去稟報他,他也未必會全信,隻有在確認反軍逼近,情況確鑿無疑之際,他才會把兵符交給殿下去調兵。說起來我們在這裏靜靜坐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
蒙摯總覺得這個應對之策有什麽地方不對,想了好久才想出來,忙問道:“蘇先生,你隻問殿下五天時間回不回得來,怎麽也不想想他出不出得去啊?等警訊傳來,報給陛下,再請旨拿到兵符,多少都要費一點時間的。叛軍采用的是奇襲戰術,速度一定不慢,一旦被他們圍住了下山的主路,要衝出去隻怕不容易啊!”
梅長蘇被他問得有些無言,倒不是他答不出來,而是根本不可能答,隻好道:“這個是我的疏忽。要衝出重圍去求援,也許隻能*殿下的悍勇之氣了。”
蒙摯趕緊道:“靖王殿下沙場衝殺,往來無敵,這個我知道。可是……到底也沒有完全的把握可以衝出去吧?調援兵是我們最後的解決之道,萬一殿下被擋了回來,大家豈不是要坐以待斃了?”
梅長蘇低下頭,似乎在思考,但眼尾卻悄悄掃著靖王。
幸好,靖王很快就主動回答了蒙摯地提問:“大統領不必擔心,我可以從北坡下去。”
“北坡是懸崖啊,沒有路的!”
“有,有一條很險很陡,完全被雜草蓋住的小路,當年我和小殊在九安山上亂跑時發現地,除了我們兩個,沒有其他人知道。”
“真的?”蒙摯大喜,“這簡直就是上天之助!”
“那就這麽定了,”靖王也笑了笑,做出最後地決斷,“先不要稟告陛下,蒙卿重新整飭九安山地防衛,務必做到臨危不亂。無論將來局勢如何艱險,陛下和貴妃,一定不能有事。”
“是!”蒙摯沉聲應諾,但隨即又忍不住看了梅長蘇一眼。後者此時並沒注意到自己未能被包括進“一定不能有事”的人中間,因為他剛剛發現靖王地腰刀握在自個兒手裏,表情有些尷尬。
靖王順著蒙摯的視線看了一下,發覺有失,忙補充道:“蘇先生雖有隨從護衛,你也還是要當心他的安全。”
“是!”“請殿下見諒,剛才一時沒注意……”梅長蘇訕訕地將腰刀雙手遞上,躬身致謙。
“沒關係,大家在商量要緊事情。用不著在意這些虛禮。”靖王淡淡地說了一句,將腰刀接過來插回鞘中。
蒙摯記掛著防務,立即起身告辭。梅長蘇不想跟靖王單獨留在帳中,怕他又想辦法盤問自己。所以便跟著一起告退。
佛牙剛好在帳外,一見麵就朝他身上撲,想要舔兩口,蒙摯吃吃笑了起來,梅長蘇也有些無奈。好在後麵帳門關得嚴實,靖王未能看見。
“聽戰英說你深居簡出,我還以為你又不舒服了呢,原來是在躲佛牙。”蒙摯湊過來道,“不如幹脆把佛牙殺了滅口吧?”
佛牙雖然聽不懂人言,卻立即嗷叫了一聲以示抗議,梅長蘇擔心靖王聽到它的叫聲被引出來,也顧不得再理蒙摯,趕緊拖著灰狼躲進自己的帳中。
第二日靖王果然接到京中密報。上麵雖無童路所說的那些內幕,但還是報告了禁軍過於安靜、排班異常,以及譽王多次進天牢看夏江地事。據密報說。他每次都是奉皇後懿令,一呆就是半天。連刑部尚書蔡荃也無法阻止。不過除此以外京城還算平靜。巡防營仍守著四門,沒有發現大的波動。
因為真正的波動。並不是發生在京城裏地。
皇帝早已搬入獵宮,不過除親王與皇子外,其餘宗室和隨駕臣子依然紮營在外,保留著獵祭應有的場麵。蒙摯是這兩天最忙最緊張地人,他一方麵要調整九安山的防衛,一方麵又不能讓人覺得他的調整有什麽奇怪的地方,整個神經隨時都是繃緊了的。
好在這種危機漸漸逼近地日子隻過了四天,驚天訊息就已然傳到。
報警而來的士兵全身浴血,被帶到梁帝麵前時幹啞難言,從他的狼狽形跡就可以看出,叛軍的馬蹄聲應已逼近。
整個九安山震動了起來,蒙摯按早已計劃好的方案將禁軍戒護範圍縮小,快速沿山道、溝塹布置下數道外圍防線。幸好此處本是皇家獵場,山道以外可行人的小徑全被封死,獵宮周圍草場外有天然山溪圍繞,坡度適宜,山木甚多,采石也便利,叛軍如果想從無路的崖坡爬上來攻擊,一些擂木滾石他們都受不了,因此可以將防線縮得又緊又密,抵除掉一部分敵眾我寡的劣勢。
“什麽?這些叛賊叫囂的是什麽?”聽著警使地奏報,梁帝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全身一直不停地在抖動,“你……你再說一遍!”
靖王鎮定地站在父親身邊,道:“叛軍打地旗號是說,兒臣作亂脅持了父皇,所以他們是來勤王保駕的。”
“你什麽時候脅持了朕?”
“叛軍謀逆,總要有個由頭。將來他們可以說,來救駕之時場麵混亂,雖剿滅了兒臣,但父皇也被兒臣所殺。那時無有太子,自然是按皇後詔命立新嗣。”
“妄想!”梁帝怒吼一聲,又強自穩住心神,看向身邊這個兒子,“景琰,叛軍逼近,你有什麽辦法?”
“兒臣以為,此時移駕離開九安山無異於自殺,隻能趁叛軍還未能合圍之前,一麵準備堅守,一麵派人去調援兵。”
“好!好!朕這就寫詔書給你……”
“父皇,沒有兵符調不動紀城軍地。”
“為什麽要調紀城軍?最近地援軍應該是帝都的禁軍啊!”
“父皇,叛軍就是從西邊過來地,難道您到現在還以為,去帝都求援有效果嗎?”
梁帝用手按住冷汗涔涔的額頭,無力地癱坐在椅中。一直坐在他身旁的靜妃適時插言道:“紀城軍與帝都兩處都求援,看誰來的快些不更好?”
“說的也是。”靖王點頭道,“為了避嫌,兒臣不能去帝都。請父皇賜兵符,兒臣會在五日內率兵前來護持父皇母妃。至於帝都那邊,請父皇自派心腹之臣前去求援,如果有援兵到來,算兒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果沒有,父皇也可以把真相看得更清楚。”
情況危急,此時已容不得絲毫猶豫,何況靜妃在身邊,梁帝倒不擔心靖王不以最快速度趕回,所以隻沉吟了一下,他便親自進內帳取來半塊兵符,鄭重交於靖王:“景琰,江山社稷現在你一人身上,途中切記不可有失啊!”
“是!兒臣定不辱命。”靖王跪下行了大禮,起身抓過侍從手裏的披風,迎風一抖,一邊係上肩頭,一邊大步向殿外走去。
此時宮外已是惶然一片,許多人不知所措地跑來跑去,似乎是逃也無法逃,躲也不會躲的樣子。靖王麵如寒鐵,步行如風,絲毫不為這種惶然的情緒所動,等他筆直堅定的身影穿過之後,兩邊看著他的人們莫名地安定了些。
繞過獵宮前的巨大平台,一眼便看見梅長蘇和蒙摯並肩站在山道邊,一個指著前方的地勢似乎正在說什麽,另一個頻頻頷首讚同。察覺到有人接近後,蒙摯先回頭,梅長蘇接著也轉過頭來,一看是靖王,兩人忙行禮。
“我立即就要出發,”靖王神色凝重地道,“山上就拜托大統領了。”
“殿下放心!”蒙摯一抱拳,這四個字答得格外幹脆。
靖王又深深地看了梅長蘇一眼,道:“雖然蘇先生說自己所了解的兵事之法是習自除役的老兵,但我看你剛才指點布兵防衛,連大統領都那般順從,想來一定另有名師。等我回來後再好好請教,先生也請多保重吧。”
“我們剛才不是……”梅長蘇本想否認,可一來靖王是猜中了的,二來如此危局,改說兩人站在山道邊聊任何話題都不合適,隻好閉口不言。
幸而靖王心中有事,此刻不欲多想,一轉頭便大步流星地奔向北坡。山腳下早已備好了馬匹食水,五名精悍的隨行騎士頭天就下了山,正在路口等候,大家一碰麵連半個字都無須多講,齊齊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堅守
也許是諷刺,當血腥的氣息逼近時,天氣卻異常的明媚,冒出新綠嫩牙的樹隙間,點點金色陽光輕俏地跳躍著,帶來一種閑適溫煦的感覺。
蒙摯仗劍站在禁軍防線的最前方,不動如山。戰場上出身的他知道,當十幾倍於己方的敵人黑壓壓一片蜂擁而上時,那種壓迫感是驚人的,一旦士兵們承受不住產生了怯戰情緒,一潰千裏的局麵隨時都會出現,所以他必須要一身當先,激起大家的血勇之氣,不能輸在最開始那一瞬間的接觸。
由於山高林密,道路狹窄彎曲,禁軍又是裝備精良,鎧精盾堅,慶曆軍既不能用騎兵,也無法用箭弩開道,因此衝在最前麵的,是手握長槍的步兵,槍尖雪亮森森,如林一片,在衝天的喊殺聲中直撲而上。衝得近了,還能聽見有軍官在高聲叫囂:“衝啊!一個人頭賞黃金三兩!”
山上的禁軍隻有三千,九千兩黃金便想拔掉這道屏障,譽王很會做買賣。但對於士兵們來說卻不是這樣,很多人這輩子隻用過銅錢,連銀子都沒拿過,得了這份賞錢寄回家就可以買兩畝薄田了,至於現在是不是在叛亂造反誰也不會多想,反正上峰下了令,又有重賞在前,豈有不死命前衝的道理。
麵對如巨浪般襲來的攻勢,禁軍卻如同海邊的礁石般巍然安定。最前麵一排是厚實的堅盾,掩住第二排的強弩手,叛軍剛衝進射程範圍,羽矢之聲便“嗖嗖”響起,不密集卻極狠準。瞬間倒了一片,後麵的朝前一湧,不停地有人翻身倒地。使得進攻者挾眾而來的氣勢陡然被折了好幾分。
“衝啊!衝上去,近身攻擊!”一個參將打扮地人嘶聲高叫。指揮的倒也對,隻要仗著人多不怕死,衝過箭矢的射程距離就可以打接觸戰,發揮兵力地優勢,不過他喊完這句話後就再也沒有指揮的機會了。因為一條玄灰色地人影隨即掠起,如展翅大鵬般疾衝直下,踏過重重叛軍的頭頂直撲此人,隻是簡潔的一劈一收的動作,人頭已飛起,鮮血湧出的同時,玄灰人影已縱躍回到了原處,橫劍當胸,傲然直立。
大梁第一高手地氣勢瞬間鎮住了全場。在禁軍如雷的采聲中,慶曆軍的陣腳有些鬆動,未能再向前推近。
不過隻有一刻的時間。新的指揮者已經遞補到位,這次他站的比較遠。在後方努力驅動士兵。不停地加大賞格。同時,全副鐵甲的重裝兵被替換了上來。以此應對箭雨,這一招果然有效,能射中鐵甲縫隙的的神箭手畢竟不多,前半程幾乎沒有人倒下,後半程才陸陸續續倒了一小部分,但大部分地人還是衝到了盾陣之前。這時執盾者突然收盾後退,弩手一側身,現出一排劍手,這些都是武藝超群的精良戰力,輕甲勁裝,薄劍如冰,對付笨重的鐵甲兵就如同砍瓜切菜般,專朝人家未被裹住地關節處攻擊,偶爾遭遇到的反擊都是慢半拍地,輕易就能閃避。一路看小說網WWW.16K.CN
陷入被屠殺狀態中地鐵甲兵後麵還跟著行動更輕捷的步兵,原本就是預備衝散箭陣後作為進攻主力用地。雖然前方的血腥殺戮令人膽寒,但箭陣畢竟已收,他們開始猛力前衝。誰知就在此時,死神的弓弦之聲再次拉響,原來蒙摯竟在周邊的大樹上布置了弩手隱藏,這一輪急射後,慶曆軍的死傷比剛才那一波還要慘重。
正當叛軍開始驚慌後退時,又有人大喊:“不要怕!衝啊!他們帶的箭不多!”
蒙摯眉頭一皺,遊目四看,那人喊完後又縮回人群中,有密林掩護,不知所蹤。這時鐵甲兵除了向後撤逃的以外,基本上已被解決完,禁軍後退數丈,重新布下箭陣。
這樣的拉鋸戰一直持續了兩個時辰,慶曆軍的指揮者終於決定停攻,等待夜色降臨時,箭陣不能發揮功效。禁軍也趁機小小地休整進食,雙方僵持。
當視線被黑色的羽翼所阻斷後,殺聲再起。禁軍的防線果然不似白天那麽牢固,且戰且退,慶曆軍軍威大震,幾乎可以說是壓倒性地戰勝,到後來除了蒙摯和幾個猛將還在後麵勉力拚殺外,其餘的人差不多算是在奔逃。對於叛軍來說,他們追的就是會行走的黃金,怎肯放過,在後麵緊緊咬著那些影子,眼看越過山脊,追在最前麵的人突覺腳下一空,還未反應過來便已跌入深塹,後麵急忙想要停腳,又被更後麵的一衝,一拔兒接一拔兒地滾了下去,慘叫聲不斷。等到好不容易穩了下來,隻見前方墨黑一片,剛點起火把打算看看,可光亮才起,又變成埋伏在周邊的箭手的活靶子,不得不整隊原路後退一箭之地,停止不動。
天色一亮,慶曆軍的指揮者不由氣結,隻見那道深塹雖然不算窄,可也絕對不寬,普通的精壯男子助點兒跑就可以一躍而過,而真正的山道在這裏有一個急彎,隻是路上被堆滿了樹枝野草,暗夜間誰也沒有發現路原來拐到了這邊。
於是白天的鏖戰又開始重複。慶曆軍這次被調動了三萬人,兵力上有壓倒性的優勢,可以一批一批地投入戰場,而禁軍卻不得不連續疲勞作戰,有時連喝水吃飯的時間也沒有,就算再勇猛,也不得不一段一段地後退,全*事先布置好的陷阱和多變的戰術來維持抵抗。
第三天一早,禁軍幾乎已快退出密林邊緣。然而就在這時,本來疲憊不堪的他們突然發起反擊,慶曆軍乍驚之下,急忙收縮兵力,暫時後退,誰知這邊剛一退,那邊就以極快地速度後撤,不多時便從密林裏撤得幹幹淨淨,斷後的一隊弩手射出火箭,點燃了早已布置在林間各處的引火之物。山風疾猛,不多時便燒成一道火線,並漸漸有快速蔓延之勢。
密林之外。便是一道山溪,寬約五丈。水量豐沛,天然一道分火牆,根本不怕火勢被引向更高處的獵宮。
梅長蘇站在獵宮外的高台上,凝目望著密林方向升起地滾滾濃煙和愈來愈烈的火勢,素白的臉上卻平靜無波。沒有絲毫地表情。
“蘇先生,”列戰英氣喘籲籲地奔了過來,滿臉黑灰,“禁軍現在還有戰力的共計一千三百人,再加上各府地護衛,可以湊足兩千人,大統領建議全部退守進獵宮,叫我來問先生的意思。”
梅長蘇點點頭,“這樣做很對。獵宮四周是開闊草坡,無險可守,不必設防。直接退守獵宮是最好的選擇。“是。”列戰英一麵應答,一麵也伸著脖子看了看遠處的火光。笑道。“雖說是春天,可看這這火勢。隻要不下雨,也能燒個一天兩夜的,可惜這是皇家園林,素來清理地幹淨,沒什麽積葉,不能把整片林子都點著了,隻夠燒斷好走的那些地方。不過那群叛軍崽子就算撤得快,沒被燒成黑炭,現成的路也沒了。北麵南麵都是陡坡,滾兩根擂木就能砸死一片,東邊又連著主山頭,他們也隻能等火勢小些還是從這邊繞著爬過來,估計爬到溪邊時,怎麽也得明天晚上了。”
“隻怕明天殿下回不來……”梅長蘇淡淡道,“禁軍已經太累,而慶曆軍戰力起碼還有一萬,繼續密林戰是不可能的了,趁著這一夜消停,除了崗哨,大家都抓緊時間休息吧。”
“大統領已經在安排換休,”列戰英說著突然想起一事,“對了,我剛才過來時,看見靜妃娘娘的侍女端著調補的藥湯,說是補氣的,送到先生的房間裏去了。”
梅長蘇輕輕嗯了一聲,裹緊披風,轉身下了高台。這時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已移入獵宮,一時擁擠非常,不過這種情況下,根本無人有閑心抱怨條件惡劣,每個人地臉都繃得緊緊的,麵黃如土。
靜妃在此時顯示出了她的鎮定和條理性。獵宮內到現在還沒有出現混亂地狀況,全*她的安排和調停。親王和皇子們被召進皇帝寢殿伴駕,一來騰出空間給其他宗室及隨駕文臣們棲身,二來這些人跟梁帝說說話,也對老皇帝地情緒安定有些好處。由於靖王不在,靖王府地其他人都在戰隊中,靜妃跟梁帝請過旨後,也把梅長蘇召了進來,陪著他的還有佛牙,而飛流已經被派到蒙摯那裏去了。
安靜地幾乎讓人窒息的一天一夜過去之後,叛軍的身影於第四日的傍晚再次出現在獵宮守軍的視線之中。此時的激戰與前幾天更有不同,因為它太近了,近到宮內的大人物們幾乎可以聞到血腥的氣息。在叛軍一波接一波的衝襲之下,箭矢用盡的禁軍收緊戰線,開始一道門一道門,一個台階一個台階的守衛。由於這是大梁第一高手訓練出來的最精銳戰隊的最精銳部分,也由於背水一戰的血勇之氣,一直戰至深夜,叛軍也隻打進了最外圍的一個偏閣。
“帝都的援軍還沒有到嗎?”聽著外麵的喊殺聲,寢殿中的梁帝喃喃說著,不知是在人,還是在自語。
其實這個時候他已經明白,盡管派去帝都搬兵的是他最信任的一個貼身禦前待衛,盡管已接到侍衛的信鴿回複說他已順利潛出重圍,但期盼中的援軍,還是不會從西邊過來了。
“陛下請寬心,景琰會及時趕回來的。”靜妃柔聲安慰著,握住老皇顫抖的手。由於怕成為目標,室內隻點著幾盞昏黃的燈,黯淡的光線愈發顯得殿中人麵如土色。生性最是膽小的淮王早已忍不住蜷成了一團,顫聲道:“如果被他們攻進來,他們真敢對我們……動手嗎?”
“住口!”梁帝怒喝一聲,竭力維持著自己的帝王風度,不想在其他人麵前露出怯色,“這群叛軍怎麽可能攻得進來?朕信得過蒙摯,也信得過景琰!”
隨著這聲怒斥,室內沉寂一片,使得外麵傳來的喊殺聲更加刺耳,血腥氣更加濃厚。
佛牙突然昂起了頭,“嗷——”的一聲長嘯,把殿中早已神經緊繃的眾人都嚇了一大跳。
“這是什麽畜生?怎麽進來的?”梁帝暴怒地叫道。
梅長蘇輕輕撫著佛牙的背脊,安撫它被血氣激發出的野性,而靜妃則微笑道:“陛下稍安。這是景琰的戰狼,他人雖不在此處,留下此狼,也算是代他護衛陛下吧。”
“哦?”梁帝立即轉怒為喜,“這頭狼,可以殺敵的?”
“是,有它守在陛下前麵,誰能*近陛下一步?”靜妃恬淡的笑容,適時地緩解了殿內的緊張氣氛。佛牙在梅長蘇的撫摸下,也漸漸回複了平靜,隻是兩隻耳朵,依然警覺地直立著。
然而黑夜,已經越來越不平靜了。禁軍退守的步子雖慢,但畢竟是一步一步在退,這一點,殿中人都有感覺。
“援軍還沒到嗎?”這次是紀王忍不住開口道,“獵宮已經是最後一道防線了啊!”
“當然不是,”梅長蘇冷靜得如堅冰般的聲音在此時響起,“攻破了宮門,還有這道殿門,攻破了殿門,還有我們自己的身體。隻要一息尚存,就不算失守。”
他的這種說法,冷酷得令紀王膽寒,梁帝的視線也不禁急速地一跳。
梅長蘇轉過身來,直直地麵對坐在正中的君主:“陛下身邊也有寶劍,不是嗎?”
梁帝被他沉沉的目光激起了年輕時的風雲情懷,手指一緊,抓起了禦座旁的寶劍,但凝視良久後都未能拔劍出鞘。靜妃緩緩起身,一伸手,劍鋒已然閃過眉睫,一汪寒意映照秋水。
“請陛下將此劍賜予臣妾,臣妾願為陛下的最後一道防線。”
第一百四十七章 平亂
“請陛下將此劍賜予臣妾,臣妾願為陛下的最後一道防線。”
此言一出,梁帝心頭巨顫,感動之餘,往日的豪氣也突然湧上,一把抓住了靜妃握劍的手,大聲道:“朕在你就在,誰敢傷你?”
餘音未落,一支流矢象是專門要破壞他說這句話的氣勢似的,破窗而入,嗖得一聲釘在柱子上,雖然偏離得很遠,但已足以在殿中掀起恐慌,驚喘和低叫聲中,甚至有人開始在黑暗中啜泣起來。
此時東方已然見白,但局勢卻在急劇地惡化。不停地有其他宗室和文臣們擠進寢殿,狼狽地向梁帝稟報某某殿又失守,殿門也因此開了又關,每開一次,都將眾人的情緒朝崩潰方向再推一步。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梁帝花白的頭發散亂了幾縷在頰邊,被冷汗浸得粘在一起,他依然坐得筆直,不願失了氣勢,隻是咬得發酸的齒間,仍是不自覺地狠狠擠出咒罵。
佛牙不停地弓背豎毛,屢屢想朝外撲,梅長蘇現在力氣不濟,一個沒抱住,被它掙開,直奔殿門而去,誰知就在此時,殿門砰得一聲再次被撞開,一股寒風吹進來,吹得大家心驚肉跳。
這一次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個俊秀陰冷的少年,周身上下寒氣襲人,不過卻穿著粉藍色的衣服,係著漂亮的粉藍發帶,手中握著一把輕薄的短劍,劍鋒如水,並無血痕。他撞開門的動作雖魯莽粗暴,可是自身的行動卻飄魅如鬼,一進來就板著臉。硬梆梆冷冰冰地道:“來了!”
在一片僵直的目光中,梅長蘇柔聲問道:“飛流,是靖王殿下趕回來了嗎?”
“嗯!”飛流重重地應了一聲。覺得自己已經完成了報訊地任務,蹲下身開始去玩佛牙的尾巴。
不過沒人去計較他無禮的行為。殿中滿是長舒一口氣地聲音,梁帝喜不自勝地摟著靜妃的肩膀,不停地說:“好孩子……好孩子……”
大約半個時辰後,外麵地殺聲漸息,晨光也已照亮室內。隨著靜妃輕輕吹熄搖曳的燭火。血腥而恐怖的一夜終於過去。
寢殿外傳來整齊穩定的腳步聲,似乎是在重新布防。緊接著,靖王的聲音清晰地響起:“兒臣奉旨平叛已畢,請見陛下!”
“快,快開門,”梁帝急急地叫著高湛,“讓景琰進來。”
不等高湛行動,離殿門較近地幾個文臣已擁過去落閂開門。靖王大步邁進,雖然精神飽滿。但卻仍是鬢發散亂,滿麵塵土,天青色的戰袍上濺滿血跡。他的佩劍已在入殿前細心地解下。撩衣下拜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將手中兵符高高遞起:“紀城軍已奉詔前來護駕。一路看文學網兒臣繳還兵符!”
“好、好。”梁帝親自走下來扶住他,一手握了兵符。一手撫摸著他的頭發,顫聲道,“辛苦你了,可有受傷?”
“一點輕傷,不礙事。”
“返京之前,紀城軍仍由你隨意調派。此次作亂的叛軍,務必全力搜捕,絕不姑息!”
“兒臣領旨。”
“來來來,快坐下來休息一會兒,這幾天一定是晝夜不休地趕路吧?”梁帝握著靖王的手,將他帶到自己身邊坐下,又對靜妃道,“快給兒子弄些吃的來,他一定餓壞了。”
“兒臣護駕來遲,讓父皇母妃受驚了。”蕭景琰抱拳道,“外麵還有許多善後之事。昨夜不是所有人都逃入了寢殿,宗室和眾臣有所死難,禁軍苦戰近五天,損傷也極為慘重,兒臣還要幫著蒙大統領料理一下。等一切安排妥當後,再來向父皇母妃請安。”
“是啊,”梁帝聞言也不禁黯然,“此次遇害之人,還有這些護駕盡忠的兵士,朕會重重撫恤地。現在確實餘波未平,朕不耽擱你了,該怎麽料理,全由你作主。”
靖王起身再拜,快速地退了出去。靜妃隨即遣散了殿中的其他人,讓他們各自回去處理各自的事務。梅長蘇趁機也離開了寢殿,誰知剛走到外殿天井處,恰好撞見靖王和蒙摯正站在那裏,急忙回頭看,幸好,飛流已經強行將佛牙拖走,不知消失到哪裏玩耍去了。
“剛才在父皇那裏,不方便打招呼,”靖王上下打量了梅長蘇一下,“先生還好吧?”
“我一直遠離前線,怎麽會不好?”梅長蘇遊目四周,隻見階前廊下,血跡猶存,不由長歎一聲,“禁軍隻怕損傷了大半吧?”
蒙摯黯然道:“隻有七百多人活下來,其中還有兩百重傷地,幾乎無一人完好。”
“連大統領都受了傷,這次實在是險,”梅長蘇眸中閃過寒芒,“不過……這絕對是譽王最後的掙紮了。”
此時陸續有人過來稟報善後地情況,三人便停止了交談。靖王使用兵符共調動紀城軍五萬人,三萬先期趕到,其餘兩萬攜帶全部人馬所需地物資隨後,當下應該還在中途。平叛後清理戰場,屍體全部移到了山腳,已方的逐一包裹停放,造冊記錄,而敵方地隻清點出人數後便統一掩埋。俘虜的士兵被圈在一處大帳中,將官們則分別關押等待審訊。獵宮外專門劃出一片區域將息傷者,紀城軍暫時頂替禁軍之責,撥出三千人在獵宮值守,其餘的兵力也全部退到了山腳,紮營候命。
按照梁帝的旨意,在整個九安山附近開始搜捕逃逸的叛軍,同時宣布將對勤王護駕者進行賞賜。紀城軍得了這個救駕露臉的機會,上上下下士氣高漲,象篩子一樣地在各個山頭上梳理著,力求多多立功。
大事情安排穩妥後,蒙摯來不及換衣服。便跟著靖王再次入寢殿向梁帝複命。老皇現在的情緒已平定了下來,眸中閃動的更多的不再是驚喜和寬心,而是狠辣。
“景琰。蒙卿,帝都那邊。你們覺得該如何處置?”
靖王看了蒙摯一眼,示意他先說。禁軍大統領本就已按捺不住,立即抱拳道:“帝都有留守禁軍七千,臣不相信他們會背叛陛下,絕對是被人控製住了。隻要臣親自前去。就一定能為陛下把人帶回來!”
“朕也這麽想。”梁帝麵色陰寒,冷冷道,“蒙卿,你休息一晚,明日帶上一萬兵馬,起程前往帝都,第一,羈押譽王和他地同黨,第二。收皇後綬印,移宮幽閉,待朕回鑾後處置。記住。帝都局勢,一定要穩。大局平定後。立即回報給朕。朕要等到你的消息再回京。”
“臣領旨。”蒙摯叩首後,起身正要朝外走。梁帝卻又叫住了他:“你急什麽?這一次,你奉的不是口諭,也不是密旨,朕,要發明詔給你!”
“明詔?”蒙摯微微有些意外,“可是明詔一發,再無更改餘地了……”
“朕還改什麽?!”梁帝猛地一拍龍案,兩眼射出怒火,“這次要是真順了某人地意,就這樣晏駕在九安山,那才是再無餘地!掌令官已經在擬旨了,等朕用了印,你盡管放開手腳,那些亂臣賊子,還要朕再維護他們麽?”
蒙摯立即大聲道:“臣領旨!”
這時掌令官捧著擬好的新旨躬身進來,梁帝略略看了一遍,親自扶印蓋好,封卷起來,遞給蒙摯道:“旨意未盡之處,朕許你便宜行事。”
“臣定不負陛下所托!”
“好,你退下吧。”梁帝籲一口氣,招手將靖王叫至身邊,道,“景琰,這次你救駕立了大功,想要什麽封賞?”
蕭景琰微微一哂,道:“波亂未平,聖駕尚未回鑾,此時縱然父皇有心恩賞,兒臣也不敢受。獵宮中如有庫存地金帛之物,倒不妨先拿出來恩賞一下將士們才好。”
梁帝仰天大笑,道:“你呀,這一點和你母親真象,她也是這麽說的。好,你派人去分等造冊,先賞一批,回帝都後,再另行重賞。”
“兒臣遵旨。”靖王剛行完禮,靜妃便帶著幾個手捧餐盤的侍女自側殿進來,笑著請父子兩個過來用膳。這一餐飯吃得甚是和樂,梁帝頻頻給靖王挾菜,對他似乎是說不出的歡喜和疼愛。
晚膳後梁帝在靜妃的服侍下去休息,靖王自然告退出來。他是皇子,又是七珠親王,在獵宮中分到了一所獨立地院落,供他和靖王府的人居住。此次跟著蕭景琰來九安山的都是在沙場上出生入死的悍將勇兵,所以盡管五日惡戰,損傷也不大,隻有兩人陣亡,三人重傷,其餘諸人情況還好,戚猛尤其生龍活虎,隻歇了一會兒,就帶著人一道上山去參加搜捕叛軍。列戰英手臂受了刀傷,用繃帶吊著,仍堅持在院門外等待靖王,不過靖王回來後隻看了他一眼,便將他踢回屋子裏養息去了。
梅長蘇作為靖王的隨行者,也住在同一個院子裏。靖王為表示對他的尊重,還單獨為他和飛流安排了房間。此時天色已黑,他的房間裏卻沒有亮燈,靖王站在院中凝視著那黑洞洞的窗口,猶豫了半晌,還是上前敲了敲門。
門很快就打開了,飛流飄了出來,“睡了!”
“這麽早就睡?先生不舒服麽?”
“累了!”少年大聲道。
“哦。”靖王點點頭,轉身慢慢走下台階,卻又不想立即回到自己的主屋裏去,便又走至院中站定,仰首讓孟春地風吹拂自己有些燥熱的臉龐。
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想找梅長蘇說什麽,隻是心中莫名的煩亂。自從發現連相依為命十幾年地母親也有她自己的秘密後,他地孤寂感就愈來愈深。此時站在他自己地院子中,四周都是他的心腹手下,可是茫然環顧,他卻發現自己根本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傾心交談。
走得越高,越孤獨,蕭景琰對此並非沒有準備。隻是夙夜奔波,身心俱疲之際,他仍然免不了會感到沉重,感到寂寞,會忍不住閉上眼睛,假想自己回到了過去地歲月。
那些快樂、溫暖,有兄長也有朋友的日子,那些因為失去而顯得完美的日子……
但假想終究隻是假想,梅嶺的雪是他心頭的火,再苦再累,這把火也永遠不會熄滅。
勝局已在眼前,最後的步子決不能踏錯。蕭景琰抿緊嘴唇,重新睜開的雙眼在夜色中閃爍如星。死去的人在天上看著他,並不是想看到他在這裏放縱回憶,放縱脆弱。
“來人!”
“在!”
“夜間加緊戒護,一旦抓住逃逸的徐安謨,無論何時,立即前來報我!”
“是!”
發出這個命令後,蕭景琰深吸一口氣,甩開象蛛絲一般粘在心頭的煩亂情緒,步履堅定地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第一百四十八章 怪獸
此次作亂的慶曆軍都督徐安謨是在第三天被追捕到的。消息傳來時,梅長蘇正跟靖王麵對麵坐著,討論回京後的逐項後續事宜,聞訊後兩個人都很開心。
“徐安謨要單獨關押,不要打罵,要讓他好好活著回京城。”靖王隨即吩咐道。
“是!”列戰英一條手臂吊著,不能抱拳,躬了躬身道,“輪班監守他的,都是我們靖王府的人,殿下放心。”
“他說什麽了嗎?”梅長蘇問道。
“他一路都在叫,辯稱自己是受了譽王的騙。”
“看來他不打算犧牲自己拯救譽王了,”梅長蘇不禁一笑,“譽王與夏江自己走上絕路,實在怪不得旁人。不過皇後那邊,還要勞煩貴妃娘娘替她求個情。好歹,國母不宜處死,她又是言侯的妹妹。”
“母妃已經表露過這個意思了,我想她會盡力的。”靖王似被他勾起什麽想法,閃過來的目光有些深意,“今天進去請安時,父皇又對我大罵了夏江一陣子,還把夏江的口供拿給我看。”
“這很好啊,拿給殿下看,就代表陛下不信。”
“沒錯。夏江的口供父皇一個字也不信,不過你我心裏明白,他所說的大部分應該還是實話,不算隨意攀咬。”靖王深深地盯住謀士的眼睛,“可我想不通的是,既然他拚命在說實話,那為什麽又非要說你是祁王舊人?無憑無據的,這種說法反而會讓人覺得他在狗急跳牆,夏江應該不是那麽傻的人吧?”
“他不傻。”梅長蘇嗬嗬一笑,“是我跟他說的。”
“哦?”
“祁王是夏江心裏的一根刺,他對殿下你地忌憚全由祁王而起。我自稱祁王舊人比較容易讓他的情緒不穩,有助於推動我後麵的計劃。”
“原來是這樣……”靖王地身子向後*了*。麵色淡淡的,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不過卻沒有再繼續追問。
梅長蘇順手整理了一下攤放在桌上地文書,正想另找個話題聊聊,屋外突然傳來嘩鬧之聲。
“去看看怎麽了。”靖王眉頭一皺。向列戰英揚了揚下巴,後者立即奔了出去,未幾便帶著戚猛一起進來。
“殿下!我們抓到了!”戚猛滿麵興奮之色,居中一跪,大聲道。
“知道你們抓到了,戰英剛才已經來回稟過了。”
列戰英忙道:“不是不是,戚猛說的不是徐安謨。”
“不是徐安謨是什麽?值得你這麽興奮……”
“怪獸啊殿下,真是太巧了,它居然也跑到了九安山附近。我們去搜叛軍,歪打正著把它給圍住了,嗬嗬嗬。1——6——K小說網嗬嗬嗬嗬。”戚猛說著說著,就是一陣傻樂。
靖王對什麽怪獸沒他那種執念。想了一陣子才反應過來:“哦。就是京兆衙門來求援,你抓了一年多都沒抓到的那隻怪獸啊。”
“抓到了殿下。我們抓到了,就在外邊,鐵籠子關著,殿下要不要看看?”
靖王沒興趣地擺擺手,梅長蘇趁機站了起來,道:“我倒想看看,殿下可準我告退?”
“先生請便吧。梅長蘇微微欠身行禮,跟戚猛一起退了出去。靖王拿起放在桌案最上麵的一份文書,打開還沒看到半頁,室外突然響起了一片慘叫聲。
“蘇先生!”
“危險啊……快、快……”
“蘇先生,不行……”
蕭景琰翻身而起,和列戰英前後腳衝了出去,掃視第一眼時,他的心髒幾乎漏跳了一拍寬敞地院落一角,擺放著一個半人高的鐵籠,籠中蜷坐著一個毛茸茸深褐色的東西,正在劇烈掙動著。梅長蘇的身子被幾個驚惶失措圍在四周的靖王府親兵擋住了看不見,可那一雙蒼白的手臂很明顯已經被拉進了籠子,兩個手掌都陷在怪獸的褐毛之中。
“怎麽搞的?”靖王的臉色瞬間發青,一邊衝上前一邊叫道,“別愣著,快救人啊!”
可是等他衝到近前看得更清楚後,他也跟自己地屬下一樣驚呆住了。原來不是怪獸強行拉著梅長蘇的胳膊,相反,它在躲,隻是籠子太小,它不管怎麽躲,梅長蘇都抓著它的腕部不放。
“你別怕……別怕……沒關係了,會好地,沒事沒事……”完全不理會身邊的這一片混亂,梅長蘇專心地安撫著籠中地怪獸,“我不會傷害你,我會幫你地,你別動,讓我摸一摸……”
怪獸安靜了片刻,呆呆地讓梅長蘇摸索著他的左腕,但沒過多久,它又重新開始躁動,並不停地噴著熱氣。
“紅了,紅了,眼睛紅了,”戚猛大叫一聲,“蘇先生快閃開,它眼睛一紅就要吸血地,路上差點就吸了一個人的血!”靖王心頭一驚,一把抓住梅長蘇的胳膊就往外扯。
“你放手!”梅長蘇剛被扯開就又撲了過去,“你們都沒看見他在忍嗎?他是想吸血沒錯,尤其是人血,吸了才會減輕他的痛苦,可是他一直在忍,他努力在控製自己不要傷人,你們沒看見嗎?”
象是要配合他這句話,怪獸突然一聲嘶吼,痛苦地在籠中掙紮。梅長蘇扶著鐵籠的欄杆深深地凝視著它,突然叫了一聲:“戚猛!”
“呃?在……”
“把你的刀給我。”
“什麽?”
“把刀拿來!”梅長蘇一聲厲喝,戚猛仿佛反射般地驚跳了一下,呆呆地抽出腰刀遞過去。可是梅長蘇卻沒有伸手接住刀柄,而是將手腕在刀鋒上一拉,拉出一道兩分長的口子。血珠頓時湧了上來,嚇的戚猛失手將腰刀跌落於地。
“沒關係,來。先吸兩口。”梅長蘇將帶血的手腕從鐵欄之間伸了進去,遞到怪獸的嘴邊。柔聲道,“我地血裏有藥,你會好過些,來,別怕。你吸不幹我,我不會有事……你不吸,血也會白流的……”
怪獸喘息著抗拒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抵抗不住那殷紅的血珠,一口叼住了梅長蘇地手腕,四周頓時驚呼聲一片,靖王也忍不住前衝了兩步。
然而一切正如梅長蘇所言,這個怪獸是不願意傷人的,它隻吸了不到十口。稍稍紓解了一下自己地痛苦,就主動放開了嘴裏的手腕,隨便怎麽勸也不肯再吸。
“鑰匙拿來。”梅長蘇簡簡單單用手巾紮緊腕上的傷口。起身朝戚猛伸出手,“鐵籠的鑰匙。”
早已被剛才那一幕驚呆的戚猛木偶般地交出了鑰匙。梅長蘇快速打開鐵籠。將裏麵地怪獸扶了出來。
“殿下,這個人我來照料。他可以跟我住一個房間嗎?”
“這個……人?”
“是,也許不太象,但這是個人。”梅長蘇一向素淡清冷的眼眸此時卻顯得十分灼熱,“如果這裏不方便,我帶他在外麵紮營帳,隻是要請殿下派人幫我。”
蕭景琰怔怔地看著他,有點暈頭轉向,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震驚中恢複過來。梅長蘇也沒有催他,扶著身邊那個“人”,靜靜地等候。
好半天後,靖王總算有些回神,看了看西屋的門,又看了看梅長蘇堅定的表情,咳了一聲道:“先生既然這麽有把握,住這裏也無妨,隻是請小心些。”
“多謝殿下。”梅長蘇臉上露出一絲黯淡的微笑,躬身一禮,拖著手中的“人”進了自己的西屋。靖王皺一皺眉,示意列戰英跟了進去。
過了片刻,列戰英出來吩咐準備熱水和浴桶,然後進主屋對靖王道:“蘇先生沒跟那個……那個人說什麽,就是不停地安慰他,還找了些藥給他吃。現在那人很安靜,蘇先生又要給他洗澡。”
靖王擰著眉頭,用左手輕輕摩挲著右手的手腕,自言自語道:“可是單單隻因為那是個人,一般都不會做到拿自己地血給他吸的地步吧?”
列戰英眨眨眼睛,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隻能無言地站著。半晌後,戚猛也進來,一抱拳,沒頭沒腦地道:“啟稟殿下,原來是個白的。”
“什麽白地?”
“那個怪獸……呃,那個人,洗出來才知道,他身上的毛是白地,隻是滾得太髒,才一直以為是褐毛。”
“戚猛!”列戰英斥道,“你說這些無關緊要地事情給殿下聽做什麽?”
“殿下不是想知道……”“殿下想知道的不是這個,快下去吧。”列戰英見靖王沉悶不語,忙將戚猛趕了出去。
院外,兩個兵士將洗得髒髒地水抬出去,又有人拿來了幹淨的毛巾。戚猛辛辛苦苦抓了一年的怪獸突然上升為“人”的規格,這讓他很不習慣,於是在西屋門外站了片刻,又蹭進去想再看看。
白毛人此刻已躺在了梅長蘇的床上,蜷成一團,臉上的長毛遮住了五官。梅長蘇檢查他身上任何地方他都不反抗,但隻要一碰到他的左腕,他便會本能似的悸動一下,將手腕藏進懷裏。
戚猛呆呆地站在後麵瞧了半天,梅長蘇也沒有分神理他,這讓他覺得很無趣,自己訕訕地出去了。但他剛走,梅長蘇就立即將門窗掩上,回到床前,試圖將白毛人的手腕拉出來,但這一次他依然遭到了拒絕。
“你沒必要藏起來,我知道那是什麽東西,”梅長蘇靜靜地道,“那是赤焰軍的手環,刻著每個人自已的名字,一旦陣亡了,即使身體受損,也可以通過手環辨認骸骨,對不對?”
白毛人全身劇烈顫動起來,喉間因激動而發出“呼呼”的聲音,牙齒也格格作響。“我隻想看看你的名字,看看還有沒有什麽可以幫你的,”梅長蘇溫和地拍撫著他的背脊,在他耳邊低聲道,“來,讓我看一下,看一下又能怎麽樣呢?難道還會更糟嗎?”
白毛人似被他說動,僵直的身體慢慢放軟。梅長蘇輕柔小心地拉起他的手腕,緩緩撥開那長長的毛發。由於手臂腫漲變粗,一指寬的銀環已深深地嵌入了肉中,環麵也有些發黑模糊,但赤焰軍獨有的雙雲焰紋,以及被焰紋所圍繞著的那個名字,依然可以被辯識出來。
梅長蘇麵色如雪地看著那個名字,視線漸漸模糊,眨一下眼,淚珠滾落,可是眼前也隻清晰了片刻,便又重新模糊起來。
白毛人喘著粗氣坐起來,雙眼在長毛後窺視著這個在自己麵前毫無顧忌落淚的男子,張了張嘴,卻隻發出刺耳的“嗬嗬”聲。
不知過了多久,梅長蘇終於抬起了手,用衣袖印去臉上的淚痕,深吸一口氣,綻出一抹笑容。
“聶鋒大哥,你還活著……這真是太好了……”說完這句話,林殊終於忍不住心頭的激動,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住了他昔日的戰友。
第一百四十九章 奇毒
當西屋門窗全部關上時,靖王的心頭實在忍不住湧上了一陣衝動,想要趁著飛流在外麵玩耍的機會,派個人去偷聽一下裏麵在說什麽。不過最後他還是控製住了自己的這種衝動,什麽也沒做。
梅長蘇隱瞞著一個什麽秘密,這一點現在已勿庸置疑,但是要不要不擇手段地去把這個秘密挖掘出來,靖王還在猶豫。一年多的合作,使他對這位自己投奔過來的謀士已經從一開始的反感和懷疑,漸漸變成了現在的信任與尊重。他不想破壞這種信任,也不願意降低這份尊重。
所以麵對門窗緊閉的西屋,蕭景琰極力按捺住自己心頭翻滾的疑團,仍然保持著沉默。
主動開門走出來的人反而是梅長蘇。
謀士的臉色很蒼白,眼皮上有一層淡淡的紅暈,不過他的神情很平靜,走進主屋時整個人的感覺似乎跟平常也沒什麽兩樣。
可是靖王剛抬起頭來,他就突然跪了下去。
“蘇先生怎麽了?”靖王吃了一驚,忙上前攙扶,“好端端的,為何行此大禮?”
“蘇某有一個不情之請,望殿下允準。”
“有什麽事你盡管說好了,能辦的,我盡量給你辦。”
“蘇某鬥膽,請殿下到內殿……為我請來貴妃娘娘……診治一個病人……”
“病人?”靖王目光一跳,“你房裏那個……病人?”
“是。”
靖王微微皺了皺眉,神色略有不悅,“雖說同在獵宮中,母妃過來我這裏不難。但說到診治病人……不是該找太醫麽?”
“這個病人,太醫是不行的。”梅長蘇抬起頭,眼睛裏閃動著懇切的光芒。“我知道這個要求不近情理,但卻不得不向殿下開口。請殿下看在我竭心盡力這一年的份上。代我懇請貴妃娘娘,若她不肯來,我也無話可說。”
靖王抿了抿唇角,躊躇了一下。梅長蘇自開始輔佐他起,功勞無數。卻從未提過什麽要求,此時他跪著不起,實在讓人無法拒絕。
“……好吧。我進去說一說,但來不來要由母妃自己決定。”
“多謝殿下。”
靖王既然答應了,倒也沒有耽擱,略整了整衣冠,便進了內殿。說來也巧,梁帝自從那血腥五日,一緊一鬆後。時常夜夢咳喘,晚上睡不安穩,白天卻懨懨不醒。靜妃剛服侍他用藥安睡完畢。正坐在殿外廊下看鸚鵡,恰好無事。見靖王過來。甚是歡喜。
“怎麽又進來了?你在外麵事情多,倒不必一趟趟地來請安。”靜妃拉了兒子的手。正想帶他進殿,一看他神色,又停住了腳步,“有什麽事嗎?”
“孩兒……確實有事.wwP..net.
wwP..net.”靖王想了想道,“確切地說,是蘇先生的事。”
靜妃微微一震,忙問道:“蘇先生怎麽了?”
“他倒沒什麽,隻是他房裏收留了個全身長著白毛的古怪病人,想請母妃去診看一
“全身長著……”靜妃眼波輕閃,突然一凜,“我知道了,你等一下。”
靖王本來以為靜妃至少會問一句為何不請太醫”,卻沒想到她根本二話不說,親自進去拿了個小藥箱,便決定要跟他出去,不由心頭更是起疑,眼睛都眯了起來。
靜妃走在前麵,無心注意兒子地表情。她的步伐很快,靖王地小院又不遠,少時便到了。梅長蘇在院外迎候,先見了禮,便引她進了西屋,靖王自然而然緊跟在後麵。
聶鋒裹在厚被之中,隻露出半個頭來,不過卻很安靜。靖王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一隻小碗中,碗中還餘了兩滴未飲盡的血,再看向梅長蘇的手腕,果然重新包紮過,心中突然一緊。
梅長蘇地身體不好他很清楚,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血,差不多就跟拚命一樣。如果隻是為了一個陌生的病人,他何至於做到如此程度?娘娘,他的情況如何?”梅長蘇此刻根本顧不上靖王,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靜妃把脈的兩根手指上,“毒性有幾層?”
“還好。”靜妃長舒一口氣,“毒性不深,未到三層,我為他行一次針,可以壓製一兩個月不發作。但火寒之毒是天下第一奇毒,我的醫道還解不了,何況他中毒時日實在太久,解起來也很麻煩。”“哦,”梅長蘇沉吟了一下,“那請娘娘行針吧。”
靜妃深深地看他一眼,什麽也沒說,打開藥箱取出一紮銀針,用酒焰消過毒,便開始凝神為病人行針。這一套針法似乎十分複雜,足足紮了近半個時辰,才一一收針,病人還沒什麽反應,靜妃已是汗水淋淋。
“多謝娘娘厚德,蘇某……”好了,醫者應有仁人之心,何必言謝。”靜妃微笑著接過他遞來的手巾拭汗,又試探著問道,“你……應該認識能解此毒的人吧?”
“嗯。”梅長蘇坦然點頭,“我會盡快請他過來,不過路途有點兒遠,要等些日子。”
“若是那位醫者未來之前病人有什麽反複,盡管找我好了。”
梅長蘇低低應了一聲,這時才想起看了看靖王。
“母親跟蘇先生倒象是認識了好久似的,”靖王見這兩人終於想起自己,不由挑了挑眉,“不過蘇先生看起來比我年輕,應該不是我出生前認識母親地吧?”
靜妃慢慢收好銀針,輕歎道:“你總歸還是想知道……”
“但母親還是不想說嗎?”
靜妃看了梅長蘇一眼,後者將臉轉向一邊,輕微的搖了搖頭。
“蘇先生是故人之子,我以前甚至不知道有他的存在。大家能夠見麵相識,實在是機緣巧合。”
“故人?”
“對,故人……”靜妃地眸中流露出懷念與哀傷交織地複雜表情。“那時我還是個小姑娘,跟隨師父行醫。卻被當地地醫霸百般欺淩,若不是有這位故人路過相救,隻怕早就死於溝壑之中了……”
靖王倒從沒聽說過母親地這段過往,立時動容,“蘇先生跟母親有這樣地淵源。怎麽以前沒提起過?”
“見到娘娘之前,我也不知道。”梅長蘇低下頭。
“可是……這段過往也沒什麽,母親為何不願告訴我?”
靜妃似乎知道他會這麽問,淒然一笑,“不是不願說,而是不想說。故人畢竟已逝,再提起舊事,實在讓人傷心……”
靖王見母親容色黯淡,雖覺得她言之不盡。也不忍再問,轉向梅長蘇道:“那這位病人……又跟先生有什麽關係?”
“朋友。”梅長蘇簡潔地答道,“很好地朋友。”
蕭景琰怔了怔。知道再問下去,無異於挖人隱私。何況梅長蘇隻是一年多前才來投*他地謀士而已。有幾個他不知道的朋友。那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景琰,陛下也該醒了。我們走吧。”靜妃緩緩起身,略向梅長蘇點點頭,便當先走出室外。靖王無奈之下,也隻能拿起藥箱隨後跟上。
梅長蘇隻送他們到門口,又返身回來,笑著安慰聶鋒道:“幸好毒性不深,你別擔心,好好養著,一切都有我呢,你當然是信得過我的,對不對?”
聶鋒伸出長滿白毛的手,一把抓住他,口中嗚嗚兩聲。
“我知道……”梅長蘇地笑容裏蕩著淡淡的哀涼,“你曆經千辛萬苦,從梅嶺走到帝都,一路上躲避著驅逐和圍捕,就是為了要見夏冬姐姐……對不起,這次她沒有隨駕到九安山……不過她要是知道你還活著,不知會有多高興……等一回到京裏,我就盡快安排你們見麵,好嗎?”
聶鋒雙肩顫抖,呆了片刻,突然激烈地搖起頭來。
“沒事沒事,”梅長蘇抱著他,輕輕拍撫他的背,“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夏冬姐姐不會在乎的,隻要你活著就好,活著……就是對她最大的安慰。”
聶鋒的頭,頹然地垂在梅長蘇的肩上,滾燙的液體自毛發間滴落,浸濕了他的衣裳。
“你地這條命,也是弟兄們拚死奪下來的吧?他們寧願自己死也想讓你活,你就得好好活下去。絕魂穀的前鋒營僅有你一人幸存,赤羽營隻剩下我和衛崢……主營十六名大將,好容易僥幸逃出一個聶鐸,父帥,聶叔叔,齊叔叔,季叔叔……還有七萬赤焰冤魂,他們每一個人地命,都活在我們身上,再怎麽痛苦,我們也必須背負幸存者的責任……”梅長蘇輕輕將聶鋒扶到枕上躺好,為他撫平被角,“聶大哥,我背得很累,你一定要來幫我,知道嗎?”
聶鋒重重地喘氣,將他地手握進掌中,緊緊攥住。
“這樣就對了……睡吧,我陪著你,好好地睡一覺。”梅長蘇臉上露出溫柔地微笑,而聶鋒卻隻看了一眼,便猛地閉上了眼睛。
因為那不是林殊的笑容,那不是記憶中充滿了勃勃青春氣息地,世上最張揚的笑容。
聶鋒在赤焰少帥如同地獄還魂般的變化上,看到了自己的將來。
這使他感到痛苦,不僅是為自己,更是為了夏冬……出去玩耍的飛流大約一刻鍾之後回來了,進門時看到蘇哥哥正在把一張寫了字的紙細細折成小條,立即很懂事地出去抱了一隻從京城帶的信鴿來,並且幫著將裝紙條的小圓筒係在鴿子的腳上。
“放了吧,黎大叔他們收到信,就會立即想辦法通知藺晨哥哥過來了。”
飛流正鬆開手,一聽到後半句話,本能般地伸手一抓,將剛剛展翅的信鴿又給抓了回來,緊緊抱住。
“飛流,把它放了。”梅長蘇責備地看了他一眼。
“不要!”
“叫藺晨哥哥來是有很重要的事,他不會有時間逗你的,別擔
少年眨動著大大的眼睛,似乎不太相信。
“快把它放了,再不聽話蘇哥哥要生氣了。少年扁了扁嘴,萬般不情願地鬆開了手,悻悻地看那信鴿振翅衝向天際,很快就越飛越高,不見了蹤影。
“他的毒隻有三層,應該可以比我好得多……”梅長蘇的視線,輕柔地落在床上安睡的人身上,用手巾掩住嘴,壓抑著低低的咳嗽,一路走到外間。飛流奔過來為他拍背,一眼看見他腕間包紮的白巾,大怒地指著,問道:“誰?”
“我自己不小心。”梅長蘇不停地咳著,胸口越來越悶,腦子也漸漸開始發暈。他心知不妙,立即用顫抖的手從懷裏摸出一隻小瓶,倒了粒殷紅的藥丸出來吞下,將身子伏在了桌上。
飛流記得,每次蘇哥哥吃這種藥時情況都是最糟的,頓時驚惶失措,繞著他轉了好幾圈兒,突然衝到屋外,大聲叫道:“水牛!水牛!”
第一百五十章 迷夜
聽到飛流的聲音時,蕭景琰剛剛送了靜妃回來,正準備坐下審定第一批獲賞的名單。一開始他以為聽錯了,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忙奔了出去。
院中守衛的親兵們都呆呆地看著飛流,顯然不知道他在喊什麽,飛流也根本把這些人當成擺設,直到看見靖王時,才向身後一指,道:“蘇哥哥!”
靖王心知不好,趕緊搶進去一看,果見梅長蘇*在桌上動也不動,扶住在燈下細瞧,人已暈迷不醒,身上的體溫低得嚇人,忙將他抱了起來,可室內臥床上已經有人,飛流的床又差不多算是地鋪,猶豫了一下,抱進了自己的主屋,命人立即去請太醫。
靖親王見召,太醫自然跑得飛快,可給病人診完脈後,卻又半天說不出話來。“殿下等著呢,到底診完沒有?”隨侍在旁的列戰英著急地催問。
“回稟殿下,”太醫為難地躬身道,“從病人外感表症來看,似是寒症,可細究脈象,卻火燥旺盛,這表本迥然大異……卑職以前從未見過,不敢輕易下藥,請求會診。”
“會診?”靖王轉向列戰英,“你去,隨駕的太醫,全都召來。列戰英答應一聲,正要朝外走,床上卻傳來虛弱的阻止聲:“不必了……”
靖王忙伸手相扶,幫著梅長蘇坐起來了一點,*在床頭仰枕上。
“多謝殿下費心。這隻是多年的老毛病,我已吃了藥,歇一晚就沒事了。”梅長蘇遊目四周。發現不是自己的臥室,掙紮著想要起來,“打擾殿下了。我還是回去的好,房裏還有病人……”
“你現在自己就是病人!”靖王沒好氣地按住他。“放心吧,我已經派了人去照顧你房裏的病人,他看起來比你好得多,先操心自個兒吧。你可是我母妃地故人之子,要出點什麽事。叫我怎麽跟母妃交待?”
梅長蘇隻掙動了這一下,已覺心跳汗出,自知現在的狀況不容樂觀,未敢再動,害怕病情再惡化下去,無人照管聶鋒,可是這個病午夜後必然轉沉,會怎麽發作事先拿不準,睡在靖王房裏。他又實在忐忑不安。
畢竟他的心中埋藏著秘密,那是連蒙摯也未能全部知曉地秘密……
“蘇先生不必介意,”列戰英因為相救衛崢之事本就感激梅長蘇。再經過這連日來的相處,對他更是敬重有加。忙安慰道。“我們殿下就是這樣地,以前打仗的時候遇到困境。別說一張床,就連衣袍口糧也要分給身邊的人。您安心休息一晚,明天我就派人再去搬一張床來放在西屋,到時您再挪過去也不遲啊。”
本來連夜去給梅長蘇搬一張床來根本不是什麽難事,但靖王總覺得梅長蘇急著要走有其他的原因,心中起疑。他也不是沒見過這位多病的麒麟才子臥床不起地樣子,可以前無論如何虛弱,那也隻是身體上的,但這次,很明顯看得出來梅長蘇在情緒上也十分不安定,如果說這份不安僅僅是因為顧忌上下臣屬的身份,靖王是不信的。1——6——K小說網
“先生快躺下吧,我外間本就有長榻,有時處理公務晚了也常常睡在那裏,你在這裏休養不妨礙什麽。”以決定的口氣說完這句話後,靖王又轉向列戰英,“就算太醫不開藥,飯還是要吃一點,我剛才從內殿帶回來的食盒裏有粥,給先生送進來。
“是。”
靖王的視線又轉回床上,隻是梅長蘇低下了頭,使他看不清謀士臉上的表情,“先生好好休息,我還有些公文沒看完,就不相陪了。”梅長蘇巴不得他快走,忙欠身相送。未幾靜妃準備的膳食送了進來,都是各色精致地粥品和小菜。梅長蘇大略吃了幾口,心裏記掛聶鋒,派飛流去看了幾次,說是一直在睡,這才稍稍寬
靖王在外間核定軍功冊,不知不覺已到深夜,雙眼有些倦澀,正打算伸個懶腰起身,列戰英有些緊張地從裏間奔出,道:“殿下,蘇先生的情況不好呢。”
“不好?”靖王不及多問,三步並做兩步搶到床前一看,梅長蘇滿臉通紅地在枕上輾轉著,好象吸不進氣的樣子,再一摸四肢,卻是冰涼僵直,頓時也有些慌亂,忙道:“快去叫太醫,全都叫來,叫他們會診。”
“是!”
列戰英奔出後,靖王又俯身細細察看了一下梅長蘇地狀況,越看越是心驚。可他於醫道半點不通,除了給病人拉拉被角,試試額頭溫度外,根本是束手無策,隻能在床頭椅子上坐下,默默地看著,看了好一陣,才突然發現趴在床邊的飛流睜大了眼睛很期盼地凝望著他,似乎正在等待他想辦法,心中不由有些傷感。
“對不起,飛流。”蕭景琰伸手拍了拍少年地肩膀,後者居然沒有躲開,“我會盡力,但我真地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可以!”飛流堅定無比地繼續他的期盼,“你可以!”
床上地梅長蘇無意識地睜開了眼睛,在一片光斑和色影的跳動中,他想要抓住其中的某一點,那一點漸漸清晰,最後化成一張臉。
“父帥……”
蕭景琰沒有聽清,側過身來向他*近,“你要什麽?”
梅長蘇的身體震了震,蒼白的嘴唇努力閉了起來,搖了搖頭。
“起來!”飛流伸手去拉他,“蘇哥哥,起來!”
靖王趕緊攔阻道:“你別亂動,他在生病啊。”
“每次!”飛流比劃著一個動作,“都起來!”
“你是說……”靖王心頭一動,將梅長蘇的上半身扶坐起來*在自己身上,果然見他呼吸的狀況好了一些。不由微喜,忙叫道:“來人!”
“在!”
“多拿些*枕來!”
“是!”
*枕很快拿來,靖王扶穩梅長蘇的身體。命兩個親兵將*枕牢牢地墊成圈狀,讓病人保持半坐半躺的姿勢。剛忙活完,太醫就到了。
不過這次會診地結論並不比第一個太醫更有建設性,幾個老頭子聚在一起商量了半天,好容易弄出個方子來,還隻敢說“吃吃看”。
靖王雖然知道宮裏禦醫一般都偏於保守。不求有功隻求無過,對這類疑難雜症多半也沒什麽辦法,但此刻心焦,還是不免罵了兩句“無用”,把他們罵得更加惶惶然,不敢說話。
幸好梅長蘇坐起來了之後,不似開始那般難受,偶爾還有神智清楚的時候,睜開眼跟靖王說“沒事”。可說完之後又昏沉沉的,讓人怎麽看都不覺得他沒事。
“算了算了,你們都退下吧。”靖王煩躁地遣退了太醫。在屋子裏來回踱步。床上地梅長蘇又開始囈語,守在旁邊的列戰英湊過去聽了聽。臉色頓時一僵。
“怎麽了。他說什麽?”
“說地不清楚,我大概聽錯了。”列戰英抓了抓頭。
“你聽成什麽了?”
“我聽成他說……景琰。別怕……”
靖王愣了一下,“叫我別怕?”
“所以才說聽錯了,”列戰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蘇先生也從來不會叫殿下的名字。”
“是啊,”靖王怔怔地在床邊坐下,怔怔地看著床上的人,“他怎麽會叫我的名字……”
“飛流……”梅長蘇又出了聲音,這次說的異常清晰,倒把眾人都嚇了一跳。少年撲過去抓住他地手,大聲道:“這裏!”
“去看看大哥哥……”
靖王和列戰英還沒有反應過來大哥哥是誰,飛流已經閃身出屋,片刻後又飄了回來,報告道:“很好!在睡!”
梅長蘇輕輕籲了一口氣,咳嗽了幾下,好象又清醒了過來,看著旁邊的靖王,有些過意不去地道:“有勞殿下夙夜守候,蘇某真是擔當不起……”
靖王不由輕輕鬆一口氣,“會說客套話了,看來是有所好轉。我本來想,如果到天明你的狀況還不緩解,我就又要去請母妃了。”
列戰英到窗邊看了看天色,熬到這時,東方已有隱隱的白光,差不多也算黎明時分,想著靖王一夜未睡,忙過來勸道:“殿下,既然先生醒了,您也該休息一下。這裏我守著,不會出事的。”
靖王見梅長蘇又暈沉睡去,氣息明顯平穩了好些,心中略安,起身回到外間,直接和衣倒在榻上小睡,但隻睡至辰時,又匆匆起來梳洗,進入內殿請安。
梁帝的精神仍然不好,這時還未起身,靖王向他稟報行賞之事,他聽到一半就直接道:“你作主就好了,不必回朕。”說著便翻過身去,繼續安眠。
靜妃悄悄向兒子打著手勢,示意他跟自己出來,到了廊下方道:“陛下夜間睡不好,你以後不要這麽早進來請安,午時即可。”
“是。母親休息的可好?”
“你放心,陛下雖然夜間淺眠,但並不清醒,宮女們輪流服侍就行,我不用親自守候,累不著。”靜妃笑著看看兒子,“倒是你,昨夜沒睡好麽?”
靖王搖搖頭,沒跟她說昨夜梅長蘇發病之事,反而問了一個好似不相幹的問題:“母親,昨日你說蘇先生是您的故人之子,那這位故人叫什麽名字?”靜妃沒料到他有此問,一時怔住。她不知道靖王是先問了梅長蘇同樣地問題後再過來問她的,還是打算問過她之後立即到梅長蘇那裏去核對,可無論是哪種情況,事先沒有商量過的兩個人隨口編出同一個名字地機率也實在太小了……
“母親,您不至於連恩人的名姓都忘了吧?”靖王語調平談地追問了一句,“他叫什麽靜妃猶豫了片刻,視線掠過院中地石楠樹,低聲道:“他叫梅石楠。”
“梅石楠……”靖王念了一遍,又再次確認道,“哪個石,哪個楠?”
靜妃定定地看著他,平生第一次發覺有點掌握不住這個兒子,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母親?”
“呃……是……石頭地石,楠木的楠……”“孩兒知道了。”靖王快速躬身行禮,“如果母親沒有其他吩咐地話,孩兒先告退了。”
靜妃心中微急,一把拉住靖王道:“你等等。”
靖王依言停下腳步,輕聲道:“母親有什麽話想跟孩兒說嗎?”
靜妃凝望他良久,眸中漸漸有些濕潤,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淒然道:“你去吧……去問他吧……靖王默默躬身,退出了內殿。回去的路上他沒有絲毫耽擱,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奔進了自己的院中,急匆匆的樣子倒把迎麵而來的部將們嚇了一跳。
“殿下,您回來了……”眾人匆匆行禮,靖王卻誰也不理會,直接衝進了主屋。
梅長蘇的氣色好了很多,剛喝完一碗粥,將空碗遞給旁邊的飛流,見靖王這樣急衝進來,神色微帶訝異。
“殿下怎麽了?”
“有個問題想問問先生,”靖王在床前站定,毫不繞圈子地直奔目的地,“請問令尊大人的名諱是什麽?”
第一百五十一章 惘然
“我父親的名諱?”梅長蘇微怔之後,立即就明白了他此問的用意,臉上稍稍有些變色。
“既然令尊大人是我母妃的恩人,我也該知道他的名字,不是嗎?”
“那殿下……怎麽不去問貴妃娘娘呢?”
“我問過了,”靖王並不隱瞞,“現在想再問問先生。”
梅長蘇慢慢低下了頭,縮在被中的手緊緊握了起來,又緩緩放開,臉色已白得接近透明。
“先生有什麽為難之處嗎?”靖王俯低了身子,竭力想要看清他的眼睛,“令尊大人的名諱,也是秘密?”
“怎麽會?”梅長蘇虛弱地笑了笑,終於抬起雙眼,“家父名諱,上石下楠。”
靖王全身一震,臉色幾乎變得跟梅長蘇一樣的白,極力把持才穩住了心神:“能否……再說一遍?”
“家父,梅石楠……”
“哪個石,哪個楠?”靖王從齒縫間擠出這個問題,仿佛是在進行最後的掙紮。
“石頭的石,楠樹的楠。”梅長蘇看著靖王臉上的表情,知道自己這次又賭對了,但心中卻沒有絲毫輕鬆的感覺,反而沉甸甸的,好象有什麽粗糙的重物碾過胸口,帶來陣陣鈍痛。
靖王蹌然後退了兩步,重重閉上了眼睛。對他來說,經過昨日迷離一夜後閃過腦中的那個念頭,是如此的突然,如此的離奇,離奇到他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而剛才那短短的幾句話則冷酷地告訴他。原來他是真地瘋了。
瘋狂到想要去尋找那永遠不能再找回的亡魂,瘋狂到想要把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影重合在一起。
然而結局,隻是一片冰冷如雪地失望。
列戰英怯怯地在門口逡巡了一下。有些畏於室內古怪的氣氛,但剛剛送來地消息是如此重要。他不得不立即稟報。
“殿下……蒙大統領的信使從帝都星夜趕到……”
靖王無言地又靜立了片刻,似在平息自己冰火兩重的激蕩情緒,最終他還是控製住了自己,默然轉身走了出來,可是因為心頭亂糟糟一片。他沒有注意到佛牙悄悄地從他腳邊穿過,擺著尾巴走進了內間,撲進梅長蘇的懷裏。
蒙摯的信使風塵仆仆地站在院門口,一見靖王就翻身拜倒,雙手將信筒舉過頭頂。靖王接過信筒,大概檢查了一下封口,道:“隨我進去吧。”“是!”
一聽說是帝都來地消息,梁帝雖在困倦中也立即爬了起來,披著外衣在臥榻上接見靖王。信使則跪在外間門邊,隨時等候傳問。
“好!朕這就放心了,”梁帝展信細讀。臉上的皺紋慢慢舒展開來,“蒙卿動作神速。留守禁軍已全部收歸他的控製。宮防也已重新整備,隨時可候朕回京……咦“怎麽了?”
“……夏江逃獄了……”
靖王眉間一跳:“怎麽會?”
“是趁著蒙卿剛剛入京與譽王對恃.wap,16K.Cn.情況比較混亂時逃的。後麵還附著刑部走失獄犯的請罪折子。”梁帝的表情突轉陰狠,“此賊辜負皇恩,比譽王還令朕難以寬宥,立即發下海捕文書,死的活的無所謂,一定要給朕抓回來!”
“是。”
“你又要辛苦了,今日安排一下,明日回鑾。”
靖王清楚梁帝此刻急於回到帝都的心情,立即道:“父皇放心,孩兒這就去安排,明日一定可以起程。”
“好,好。”梁帝露出慈愛地笑容,“既然快回京了,你有什麽想要的封賞,也抽空多想想。”
靖王淡淡道:“何必多想,父皇賞什麽就是賞什麽,孩兒想得多了,就逾了本份。”
梁帝深深看他一眼,又仰首笑了一陣,看起來甚是歡快,“朕就喜歡你這個不強求的脾氣,實在象你母親。先忙去吧,今日不必再進來請安了。”
靖王叩首退出後,梁帝又歪在床頭沉思了一陣,道:“召紀
高湛忙出去傳旨。由於此處不比帝都禁苑,紀王未及片刻便趕了進來,在榻前行了禮。
“坐吧,有事跟你商量。”梁帝指了指身邊地矮椅,“這次叛亂是譽王發起的,你知道吧?”
“臣弟知道。徐安謨已主動招了,再說除了譽王,其他皇子都隨駕在此,京裏皇後……也一向是偏愛譽王地……”
“景桓已經讓朕寒心了,枉朕還曾經對他有所期許,可他呢?手段沒有手段,心誌沒有心誌,做出事來汙七八糟地,現在竟至於謀逆,朕實在不能再繼續容忍。”梁帝的表情甚是痛心疾首,手指揉著額頭,很不舒服地樣子,“可說到底,畢竟是朕的兒子,思來想去,心裏還是痛的……”
紀王忙勸道:“皇兄,事已至此,還是保重龍體為上……”
“先不說這個。”梁帝坐起身來,看著自己的弟弟,“如今太子已廢,譽王更是罪無可赦,你看將來這儲君之位,應該歸於何人?”
紀王頓時嚇得魂不附體,伏地道:“此乃陛下聖心獨斷之事,臣弟不敢置言。”
“家常問問,也值得你這般緊張?”梁帝笑著伸手拉他起來,“你覺得靖王如何?紀王斟酌了一下,慢慢回道:“靖王……仁孝德厚,赤誠忠勇,可為……眾皇子楷模……”
梁帝眸色深沉地看著窗外,良久後,似乎從胸腔深處吐出一聲歎息,“其實,景琰並不是朕最優秀的那個兒子……你不覺得嗎?”
紀王戰戰兢兢。大氣也不敢出。
“可是景琰有景琰的好處,他知道收斂,這一點跟……跟景禹不一樣。也許和他母親的性情有關吧。”梁帝似乎並沒打算真要紀王說什麽,視線仍保持在原點。“這次救駕,景琰趕來的時候禁軍差不多已無戰力,獵宮其實都在他地掌握之中,但他卻二話沒說就繳還了兵符,當時還讓朕覺得甚是意外……”
“意外?”
“朕還以為。他總會提點什麽,至少應該暗示點什麽。”
紀王勉強笑了笑,“景琰好象不是那樣性情的人。”
“離開九安山還京之後,局勢就會重新回到朕的掌握之中。可方才朕試探了一下,景琰好象並沒有想要延遲回鑾地意思。”梁帝向紀王*近一點,壓低聲音道,“你說,他到底對東宮之位有沒有想法?”
紀王微微一震,笑得有些尷尬。“何止是景琰,隻要身為皇子的,要說誰對東宮之位沒有想法。那一定是假地。”
“哦?”梁帝瞟過來一眼,“你也是皇子。你有什麽想法?”
紀王這次的笑容倒很輕鬆。“臣弟才不是皇子,臣弟是皇弟。那是不一樣的。”
梁帝哈哈笑了起來,用力拍著弟弟的肩膀,“你啊,你就是生的晚了些。不過也虧了還有你,朕才有個商量地人。擦擦汗,吃塊點心,緊張什麽呢?朕還不夠疼你,不夠縱容你的?”
紀王也跟著“嘿嘿”了兩聲,在盤中隨意揀了塊絞絲糕填進嘴裏,嚼了兩口,讚道:“是貴妃娘娘的手藝吧?皇兄近來都不肯賜給臣弟了,非要進來才吃得到。”
“好好好,你喜歡,你就包起來帶走。貴妃還在朕身邊,朕不愁沒得吃。”梁帝展開滿麵笑紋,眼尾卻又突然一掃高湛,道,“叫淮王、豫王進來。”
紀王一愣,忙道:“那臣弟就先……”
“你別忙,吃你的吧。”梁帝臉上的笑意漸漸沉澱,轉換成更為深沉凝重的表情,“你不是說但凡皇子都有想法嗎?朕想聽聽他們兩個的想法。”
紀王幾乎噎了一下,忙端起茶杯,悄悄衝了下去。
不多時淮王和豫王進來,請安行禮完畢,梁帝也先笑眯眯地賞點心吃,可人家還沒吞下去,他就突然問了一句:“靖王當太子,你們有什麽意見嗎?”
紀王趕緊遞茶杯給兩位可憐的皇子,看他們又嗆又咳地亂了一陣後,全都伏地叩首,呐呐不敢多言。
“怎麽,你們有異議?”
“兒臣不敢……”豫王膽子略大些,定了定神道,“靖王沒什麽挑的,父皇覺得合適,兒臣們就覺得合適。”
“太子和譽王已不必再提,要是靖王不當太子,就得在你們兩個中間選……”梁帝沉沉地視線落在兩個兒子身上,“你們沒什麽想法嗎?”臣……無德無能,隻求能在父皇膝前盡、盡孝,別無他想。”豫王叩首表白,淮王趕緊附和。
“可是……”梁帝語調悠悠地道,“你們序齒較長,本應位列靖王之前啊?”
豫王一時哽住,趕緊拉了拉讀書較多的淮王,淮王結結巴巴地道:“兒臣們……都、都不是嫡子,年齒相差也、也不多,自然是父皇您……擇賢而立……“
“好一個擇賢而立,”梁帝溫和地笑了起來,“若論賢孝,靖王確實當之無愧。你們兩個有這份心胸,朕也很寬慰。起來起來,本來是賞你們吃點心的,順便問問罷了。吃吧吃吧,朕也困了,你們把這盤子吃完了,進去給貴妃叩頭請安。”
命兩皇子專門去拜貴妃,這個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不過豫王淮王雖不攪朝局,判斷力還是有地,早就料到了今天,倒也不意外,匆匆忙忙把幾塊點心吞下去,朝已倒下小眠的梁帝叩拜已畢,便奉命進到裏間去了。
紀王悄悄退出來,命人去備馬,想出宮散散心,剛走到外殿門前,遙遙望見靖王正帶著一批文武諸臣走過,大約是去安排起駕諸事,看那沉穩自信地氣勢,儼然已有主君風度。
“原來江山最後是他地……”紀王喃喃自語了一句,突然想起當年英姿飛揚、眾望所歸的皇長子,心中不禁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見過紀王爺……”身後突然傳來語聲,令紀王一驚回首。
麵前站著一個白裘青衫地文士,身形單薄,麵有病容,看起來似乎柔脆無害,但卻是這天下最讓人不敢輕視的人。
“對了,麒麟才子也是他的……”在微微的怔忡中,紀王在心裏這樣對自己說著。他跟梅長蘇沒有直接交往,不過卻認得他。現在京城裏有點身份的人,幾乎已經找不出不認得這位蘇先生的了。
“王爺是要出去嗎?”
“是啊。蘇先生好象身體不豫?”
“有勞王爺垂問,睡了一天,想起來走走,聽說明日就要回鑾?”
“不錯,回到帝都,諸事可定,先生也可以放心了。”紀王爺淡淡笑著。
梅長蘇隨之一笑,眸色柔和,“其實靖王殿下,一直想要跟王爺道個謝,隻是波亂紛紛,不太方便罷了。”
“謝我什麽?”紀王不由笑道,“我萬事看心不看人的,有何可謝梅長蘇凝望他良久,慢慢躬下身去:“殿下多謝王爺相救庭生,若非王爺當年一點慈念,他隻怕難以降生在這人間……”
紀王全身一顫,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仿佛有什麽即將翻湧而出的東西在表皮下滾動著,於眉宇之間激起悲涼與哀淒的波紋。
“這個,就更不用謝了……本來都是一家人,誰跟誰不是骨肉呢?”
說完這句話後,這位瀟灑閑淡一生的王爺轉身而去,袖袍在山風中翩亂飛舞,留下了一個黯然無奈的背影。
第一百五十二章 還京
原本預定在四月十五日的春獵回程,因慶曆軍作亂,延遲到了四月下旬。來時護駕的三千禁軍隻餘數百,還有少數比較不幸的隨駕宗室與臣子死於那最後的血腥一夜。在梁帝的一生中,他曾經經曆過兩次這種規模的叛亂,前一次他是進攻者,而這一次他成為了別人的目標。兩次的勝者都是他,第一次他贏得了皇位,第二次卻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自己贏了什麽。
至於十三年前掀起滔天巨浪,最後以數萬人的鮮血為結局的那樁所謂的“祁王謀逆案”,現在仔細想來,其實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真正的劍影閃過天子的眼睫。這一點在老皇用顫抖的視線看著身邊殘落的禁軍時,感覺尤為強烈。
在帝都城外迎候天子回鑾的,是以留守的中書令為首的文武眾臣,沒有皇後,沒有譽王,蒙摯率兩千禁軍立即接手了梁帝周圍的防衛,所有紀城軍撤出京城,在郊外紮營,等待受賞後再回原駐地。
至此,梁帝才算是終於安下了心,開始準備發動他醞釀了一路的風暴。
與潛逃在外的夏江不同,譽王根本沒打算逃,皇後也沒有逃。因為他們沒有逃亡的能力,離開了京城的富貴尊榮,他們甚至無法生存。
梁帝回鑾的第二天,譽王滿門成為了本朝第二個住進“寒字號”牢房的皇族,不知他囚衣鐵索蜷縮在石製地板上時,可曾有想起過他那個在重鐐下也未曾低頭的長兄。
因靜貴妃的懇請,言皇後沒有被列為同逆叛黨,但身為留鎮京師之人。她沒有阻止過譽王的任何行動,還曾下詔鉗製禁軍,“被蒙弊”三個字無法洗脫她所有的罪名。廢位已是難以避免地處置。言闕上表請求削去言氏曆代封爵與尊位,以示贖罪。梁帝不知因為什麽,竟然沒有允準,折子被留中之後便如同消失了一般毫無回音。內廷在五月初向所有京爵子弟們發放獵祭例賞時,言豫津仍然得到了他的那一份。對言氏的保全令許多本身沒有明顯黨附譽王,但因是言太師故舊門生而暗中支持他地臣子們鬆了一口氣。最終為判定為譽王同黨的共計二十七名,其中三品以上隻有兩人,雖然留守諸臣都因察逆不周被全體罰俸懲處,但淌過京都街道地血色,到底比預想中的要淡多了。
塵封了十三年,幾乎已刻意被人們遺忘的那樁舊案,此時也難免被很多老臣從記憶的深處翻了出來逐一對比,暗暗慨歎歲月光陰的消磨,可以將一隻狠辣無情地鐵腕。浸潤得如此柔軟。
但是對於處於風暴正中心的譽王來說,他可一點兒都沒有感受到父皇的仁慈。他很後悔,後悔當初不該輕信那個麒麟才子。後悔在夏江的鼓動下破釜沉舟。但他同時又很清楚,即使事情重新來過一遍。他也依然會做同樣的選擇。因為對於皇位的野心和執念已經浸入了他的血液和骨髓,成為他人生最主要的動力和目標。他永遠不能象豫王和淮王一樣,伏在另一個兄弟的腳下,向他俯身稱臣。
現在他輸了,結局就隻有死。一路看小說網16K.CN而這種死還跟當年地長兄不一樣,他知道自己將被永遠地放逐在皇族祭享之外,無論多少個十三年過去,也不會有人想要來為他平反。
這不僅僅因為他無冤可平,而且因為他並不是那個笑睨天下、無人可及的蕭景禹。
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蕭景禹,即使是現在已隱隱將東宮之位握在手中的靖王,也隻能遙望一下那人當年地項背。
“你這裏也沒有找到夏江的蹤跡嗎?”在蘇宅裏,來訪地蒙摯恨恨地搖著頭,“他還真是個老孤狸,都怪我一時不察……“
“夏江落網是遲早地事,我不急,”梅長蘇歎息道,“我急的是夏冬姐姐,殿下已經求準了恩赦,到底什麽時候可以把人接出來?”
蒙摯這時已經知道了聶鋒之事,當然能夠理解梅長蘇地急迫心情,不過對於宮裏現在的狀況,他要更清楚一些,立即勸道:“你先安安心,恩赦也隻是赦死罪,從輕發落,並不是不發落。夏江謀叛逃匿,陛下對懸鏡司一門正在氣頭上,哪有那麽容易就把人弄出來的?靖王的勁兒要是使的過大,陛下說不定又要起疑,你不就因為這個,才不敢告訴靖王聶鋒等著的嗎?何況聶鋒現在已聽你解釋過這前前後後的因果,他也並沒有不安心,隻要夏冬最終沒事,多等一兩個月,也算好事多磨吧。”
對於他勸的這些道理,梅長蘇心裏其實是明白的,輕歎一聲沒有答言,目光轉到裏間的輕盈身影上,道:“宮羽,你別再弄了,去休息吧。”
正捧著個精巧香爐細細熏著紗帳的宮羽聞言垂下頭,頰邊飛過一抹紅雲,低聲道:“我想熏得均些,宗主夜間更好安眠“已經很好了。”梅長蘇溫言道,“我說過你不是我的侍女,不必這樣伺候我。”
蒙摯看著宮羽粉麵通紅的樣子,忙笑道:“宮姑娘搬進蘇宅了麽?我是覺得今天來,好象宅子裏跟平常不一樣了。”
“蒙大人取笑了。宅裏還是黎大哥他們打理,我哪敢插手。”宮羽蓮步盈盈從裏間走出,在梅長蘇前方約五步遠的地步停住,猶豫了一下,又*近兩步,低頭道:“宮羽剛才聽到宗主有煩難之事,倒想了一個主意,不知是否能為宗主解憂……”
“你是指夏冬的事?”
“是……”
“你有什麽主意,說來聽聽?”
“宮羽粗知易容之術,雖然想要長久瞞人,或者完全替換成另外一個人不太可能,但獄中光線昏暗。每日最多隻有獄卒巡視,倘或能成功瞞上幾天,也未可知……”
梅長蘇那般聰明。一聽就明白了,“你是說讓我們帶你進天牢。把你和夏冬交換一下?”
“是。聶將軍與聶夫人如此情深意重,他們想要早日相見的心情我是能夠想象的……可是聶夫人究竟什麽時候可以出獄現在還不能確定,不如就讓我進去替代幾日,至少可以讓他們先見上一麵,彼此說一說話……”
梅長蘇垂眸沉思了一下。徐徐問道:“你有把握嗎?”
“宮羽自信不會被人戳穿。”
“你和夏冬的身高不一樣吧?”
“要矮上幾分,不過我有特製的鞋子,可以把身材拔高一些,那就相差不多了。”
“你這個主意倒是可行……隻要那段時間小心不要讓夏冬被提審,大概是能瞞過去地……”梅長蘇凝目看向宮羽,“可是讓你替她進天牢,怕是要吃點苦了。”
被他這樣一看,宮羽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許多,輕聲道:“能為宗主分憂。宮羽不覺得苦……”
“這就好了,”蒙摯合掌一笑,“你心裏總懸著這件事情。我也擔心。我看宮姑娘這條計策不錯,雖是天牢。找借口進去探個監還是可以的。就這麽辦吧。我來安排,你就別管了。”
梅長蘇麵上也浮起淡淡地笑意。溫和地對宮羽道:“那就委屈你了,下去早點準備,到時候聽大統領的安排。”
“是。”宮羽抿著櫻唇,眸中閃過極歡悅地神情,蹲身微微一福,緩步退了出去。
蒙摯伸長脖子瞧著她迤邐而去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看梅長蘇,挑了挑眉道:“小殊啊,我已經算是一個很粗的人了,但我覺得連我都能看出來……”
“你還是繼續粗著的好。”梅長蘇冷冷甩過來一句,“大統領現在很閑嗎?靖王如今沒時間管巡防營了,叫你給歐陽激物色一個合適的搭檔,這事兒你辦好了沒有?”
“我薦了幾個,靖王覺得朱壽春不錯,他是我以前地副統領,絕對的實誠人,*得住。”蒙摯說著將頭湊了過來,壓低了聲音道,“還有個消息,內廷已經下旨給司天監占卜吉日了。估計再過兩天,這消息就會傳的滿城皆知。”
“立太子的吉日嗎?”梅長蘇淡淡一笑,“這也不算是意外。”
“雖不意外,到底是喜事,多年心願,一步步地近了,你也該高興高興。”蒙摯拍了拍他的肩膀,“陛下近來身體時常有恙,不能上朝。等立了太子,靖王就名正言順地監國了。你辛苦煎熬這些年,為了不就是這個嗎?怎麽還這樣悶悶的?”
梅長蘇默然不答,轉頭看向窗外,看到黎綱急匆匆地從院子外麵走進來,顯然是帶來了什麽訊息,不由眯了眯眼睛。
“宗主,黔州飛鴿傳來消息……”
“進來說。”
“是。”黎綱邁步而進,抱拳道,“稟宗主,謝玉死了。”
蒙摯頓時一驚,失聲問道:“怎麽死的?”
“官府結論是意外。他在采石場服苦役,坡上落石,將他砸死了。”
“這麽巧?”蒙摯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不過一想到他犯的那些罪孽,這樣死還真便宜他了。”
“是便宜了些,但他死了比活著有用。”梅長蘇地眸中閃過一絲冷酷無情的光芒,“夏江謀逆,老皇垂暮,新太子威望正高,想要重審赤焰舊案,這時候正好,隻不過差一個勾起來的契機而已。蒙摯心中一動,問道:“你是說……”
“謝玉是很惜命地人,他現在已脫了死罪,怎麽都不會願意把舊案翻出來,所以他活著沒用。我需要的契機,是蒞陽長公主手中,等他死了才有可能被拿出來地那份親筆供述。”
“我明白你地意思了。可是會不會急了一點?”蒙摯有些擔心地問道,“靖王現在還沒有冊立呢,我覺得再穩一穩比較好。”
梅長蘇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來,“蒙大哥,你忘了我們接的是飛鴿傳書了?謝玉現在是苦役犯,他地死訊最多通過驛馬慢傳,連加急的資格都沒有。從黔州這一路過來,等蒞陽長公主接到訊息,差不多也是一兩個月以後了,時間剛剛好。”
“哎呀!”蒙摯敲敲自己的頭,“沒錯,我想事情就是不細,你那個玲瓏心肝,確實沒人比得上。”
“這幾個月,必須要靜,要穩,靖王現在的地位不一樣了,朝政上更要多下功夫。好在經過這一兩年的調整,得心應手的臣子多了,局麵還不錯。”梅長蘇唇角輕輕上挑,麵有欣慰之色,“各地規設豐災年平倉的事情就辦得漂亮,現在誰還敢說靖王殿下不擅民政?”
“可說來也怪,”蒙摯聳了聳肩道,“他現在跟你一樣,明明這麽多高興事,可看起來人還是悶悶的。你悶是為了聶鋒身上的毒,他悶什麽悶?”
“你也替他想想,他現在身上擔子越來越重,難免會覺得疲累。”梅長蘇慨歎一聲,“我身邊還有你們可以說說心裏話,他身邊有誰呢?朝臣,部將,謀士……靜妃娘娘雖然可以寬解他,到底隔著宮禁啊。”
蒙摯被他這樣一說,不由呆了半天,心中甚是酸楚,有些話想要說,一看梅長蘇鬱鬱的麵容,又覺得說不出口。
“宗主,”門外突然響起甄平的聲音,“聶將軍醒了。”
梅長蘇頓時展眉一笑,拉住蒙摯的胳膊道:“走,我們去陪陪聶大哥,衛崢一直在他房裏,咱們再過去,他一定高
他難得的歡快,令蒙摯突然間一陣心神恍惚,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銀袍小將,滿臉燦爛笑容地叫著:“走,我們去找聶大哥,比箭!”可是隻短短一瞬,麵前的景象又重新清晰,隻有蒼白的臉和淺淡的笑容,絲毫不見舊時痕跡。
“小殊,”禁軍統領抓住他的肩膀,衝口而出,“我覺得……還是告訴靖王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路遇
刑部尚書蔡荃近來非常的忙,因為懸鏡司名存實亡之後,好幾樁未完的案子被移交了過來,而刑部曆來查案立案的手法和程序與懸鏡司根本完全不同,這些案子又俱是上奏過天聽,由梁帝親自發下來查勘的,接到手裏,個個都是燒紅的炭圓。不過蔡荃是個天生的強人,夏江從天牢逃脫,已令他憋了一口氣,現在分配到自己手裏的事情,就算再難啃他也一定要把它給啃下來。
好在他有靖王支持,手下也頗有幾個非常得用的人,時時去蘇宅跟麒麟才子談談,也經常能得到有益的建議,因此辛苦一個月下來,竟也卓有成效。
誰知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新任大理寺正卿葉士楨竟是那麽一個古怪而又挑剔的人,案卷移去複驗監察,竟被他一下子挑了好幾個漏洞出來,除了“行文不合規範,用詞模糊”這一條可以視之為沒事兒找事兒以外,其他的漏洞還真是實打實的,讓自上任後一向意氣風發未曾遇挫的蔡荃一時灰頭土臉,刑部上上下下也因此全體進入了知恥而後勇的狀態,誓要爭回這口氣來。那場麵按沈追的說法是,“都快瘋魔了……”
瘋魔自然有瘋魔的效果,第二次複察,葉士楨挑了半天也沒挑出什麽來,隻好加簽同印,轉了內廷。經過他這嚴格一關,梁帝自然滿意,原本打算另擇人選掌理懸鏡司的想法也順理成章地打消了,允準靖王著手裁撤,將其職權細分,部分並入大理寺,部分並入了刑部。
至此塵埃初定。年輕的刑部尚書剛鬆了一口氣,禁軍統領蒙摯就拎著兩個捕頭上門了。原來這兩人不忿於大理寺卿一向對刑部的刁難,這一日竟然乘著抓拿一名犯人的機會。故意去衝撞葉士楨地轎子,恰好被蒙摯遇到。提前攔住了,沒出什麽波亂,悄悄地拖到刑部衙門交給蔡荃處理,頓時把這位尚書大人氣得說不出話來。
召來全司上下嚴厲申明不得對大理寺抱有私怨後,蔡荃對蒙摯平息事態的做法也再三道謝。兩人以前並無私交。因為這件事聊了一陣子,發現彼此還算投契。剛好兩家府第相隔不遠,蔡荃又有大半個月食宿都在衙門裏沒有回去見過妻兒了,說著說著便決定一起坐刑部的馬車同行回府。
在路上他們又找到一個新話題,聊起了現在隻有客卿身份地那位蘇先生,正說的高興,蒙摯無意中朝紗窗外瞟了一眼,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蔡荃順著他地視線一看,也忍不住莞爾。隻見外麵熱鬧的街道上。戶部尚書沈追一身布衣便裝,懷裏抱著一個跟他的肚子一樣圓滾滾的西瓜,正在各個攤子上逛來逛去。時不時停下來跟攤主聊著什麽。
“沈尚書一向關注民生物價,確是好官。不過他抱個西瓜幹什麽?”蒙摯笑道。
“也許是才買的吧?”蔡荃也搖頭笑著。命車夫停下,兩人正打算下車去打個招呼。變故突然發生。
前麵一輛裝滿木材地馬車,捆繩意外斷裂,滿車碗口粗的圓木一下子全都滾落了下來,直衝沈追的方向砸來。其他的人都尖叫閃避開了,可沈追身體肥胖行動緩慢,蒙摯縱身飛撲過去也是遠水難救近火,眼見就要躲不過了,一道輕捷身影閃過,胖胖的戶部尚書頓時如麻袋般被人抄走,放在了一旁的街簷下。
“飛流!”蒙摯頓時一喜,“幸好你路過啊!”
蔡荃這時也已趕了過來,扶住好友。沈追驚魂稍定,忙過去向飛流道謝,可少年冰寒著一張俊秀的臉,隻“嗯”了一聲。由於近來常去蘇宅,蔡沈二人知道飛流的狀況,並不以為意,遊目四周看看,雖有許多攤子受損,現場亂成一片,但好在無人受傷,也算萬幸。那馬車的主人早已滿頭大汗,臉色煞白著,一會兒就被索賠地各個攤主給團團圍住。1——6——K——小——說——網
“飛流,你這是去哪裏?”蒙摯見大家隻是在爭論賠償的錢數,並無大的衝突,便沒有去管,轉頭笑著問少年。
飛流哼了一聲,扭過臉去不看他,禁軍統領也隻好苦笑。自從那天提議向靖王坦白惹小殊生氣之後,衛護蘇哥哥地飛流就把他當壞人,不肯再理他了。
不過想想也真奇怪,以前不論自己提出多麽錯誤的建議,小殊總是會耐著性子跟他解釋為什麽不可以,但是那一天他什麽都沒說,直接翻臉走人,表現得相當疲累而且情緒化。
所以每每思及,即使是自認為是粗人地蒙摯也會覺得有些忐忑不安。
“沈兄,你是不是受傷了?”蔡荃突然驚問。
“沒有啊……”
“那這紅地……”蔡荃伸手摸了摸,“哦,西
飛流歪過頭看了一眼,從懷裏摸出一塊碎銀子來塞給沈追,倒把戶部尚書弄得滿頭霧水:“這幹什麽?”
“賠你!”
在場三人瞬間全都繃緊了臉,拚命想要把即將爆發出來的大笑給繃回去,一直忍到肚子痛時,沈追才喘過氣來,把銀子放回少年手中:“飛流小哥,你救了我地命啊,打掉一個西瓜還要你賠我,我成什麽了?”
“我打掉!”飛流認真地道,“我賠!”好啦,沈大人收著吧,”蒙摯忍著笑道,“飛流家教太好了,你不收他要生氣的。”
沈追哭笑不得地看著再次被塞過來的碎銀,正要說話,旁邊突然傳來一個輕薄的聲音。
“小美人,這樣的玉手可不能碰辛辣之物啊,來來來,我來幫你揀……”
三人轉頭一看,隻見街沿邊被滾木撞倒的蔬菜攤旁。一個二八年紀的少女正在揀拾滾落地蒜頭。由於被陌生男子搭訕,她頓時紅了臉,雖是小家碧玉。細看確實是豔色驚人。
“真是美人啊……”蹲在她身旁的那個輕浮浪子,看穿戴應出於富貴人家。容貌其實生得還甚是英俊,不過一臉隨時準備流口水的樣子實在給他地形象減分,何況他接下來說的話更過份,“小娘子,請問芳名。你許了人家沒有啊?”
少女羞紅了玉顏,想要躲開,剛一轉身,卻又被那浪蕩公子攔住了去路,“別急著走嘛,我是不會唐突佳人地,咱們聊兩句吧?”
蔡荃實在有些看不下去,冷哼了一聲道:“青天白日的,這位公子收斂一點。”
那浪蕩公子桃花眼一挑。半側過身子看向這邊,口中道:“收斂什麽?我跟小美人說話,你嫉妒麽?”剛說到這裏。他一下子看見了飛流,眼睛頓時一亮。
“哇。這位小兄弟也好漂亮。看起來身體很結實嘛,來。讓我捏捏看……”
蒙摯等三人眼看著那浪蕩公子色迷迷湊了過來,伸手就想去摸飛流的臉,不由一齊挑了挑眉,心知馬上就可以看到空中飛人的精彩表演了。
不過接下來的一幕卻讓他們幾乎眼眶墜地,隻見飛流一雙薄唇抿得死緊,全身發僵地站在原地,竟然就這樣讓那浪蕩公子在他地臉上輕輕地捏了一爪。
“嗬嗬嗬,飛流好乖,好象又胖了一點,我早跟長蘇說過了,叫他不要那樣喂你,喂胖了就不漂亮了……”浪蕩公子正說著,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回過頭去,跌足歎道,“小美人呢?跑得真快……好久沒見過如此璞玉了,可惜啊可惜。”
“那邊!”飛流指了指一個方向。
“啊,還是我們小飛流最好了,那我追小美人去了,你去跟長蘇說,我可給他帶了一份厚禮來,他一定高興。晚上咱們再見。”說完輕扇一搖,拔足就飛奔遠去。
“這……這人……是誰啊?”沈追瞪著那還算瀟灑的背影,結結巴巴地問。
“聽起來好象是蘇先生的朋友……他也會交這樣的朋友?”蔡荃疑惑地擰起了眉。
可是蒙摯卻若有所思地看著那人並不算快速的步法,神色嚴肅。
飛流大概是被“晚上再見”這四個字打擊到了,呆了半天,突然扁一扁嘴,一閃人影便已消失,不知是回了蘇宅,還是逃去了其他地方。
他們兩個一走,留在現場的三人當然也不會再繼續這樣當街站著。本來蒙摯是與蔡荃一路的,可他對這個邂逅相遇的浪蕩公子起了興趣,打算跟過去瞧瞧,於是便突然想起了一個非去不可地約會,表示要告辭。恰好沈追也暗示蔡荃有話跟他說,於是大家客套分手,蒙摯一個人離去,而沈蔡二人反而一起上了刑部的馬車。
“你聽說了嗎?”車簾一放下沈追就急急地道,“司天監的吉日已經占卜了出來,太子加冕禮定在了六月十六。”
“真地?”蔡荃頓時麵露喜色,“這幾日我忙壞了,什麽消息都沒顧得上聽。這麽說靖王再過半個多月就是太子了……看來朝局有望啊!”是啊,隻希望這之前不要再出什麽波亂就好了……”
“怎麽這麽說?我看萬事齊備,能有什麽波亂?”
沈追看了他一眼,“你沒發現靖王殿下近來一直鬱鬱不樂,好象有什麽心事一樣嗎?”
“沒……我這一向都快忙暈了……殿下為什麽不悅?”
“我要知道還跟你商量?”沈追皺著兩道有些短粗的眉毛,“朝政平順,邊關沒有險情,看皇上地態度也是聖寵日隆,我實在想不出,殿下到底還有哪裏不足?”
蔡荃仰頭想了半日,也想不出,道:“會不會是病了?”
“前日才聽說他在禦苑降伏南境送來地一匹烈馬,哪裏會是病了……”
“那也許是即將成為儲君,心裏到底有些惶恐吧……”
沈追默然半晌,道:“還是不象……但無緣無故的,又不知該如何問他。隻希望加冕之後,也許能好一些。如今太子冊立之事已定,譽王賜死地詔書隻怕這幾日也要頒下來了。聽說他連日上書悔罪請求免死。陛下都沒有允準。”
“興兵謀叛,怎麽可能免死?”蔡荃搖頭道。“譽王自己心裏也應該明白才是。他冒的這個險,贏,便是天下,輸,便一敗塗地。哪有第三條路?”
“這樣想來,竟還是先輸在他手裏地前太子好些,”沈追感慨道,“雖然幽囚外地,不近帝都,到底保了一家性命。這幸與不幸之間,真的很難定論啊。”
蔡荃突然眯起了眼睛,慢慢道:“你說……殿下的心事,會不會是為了當年地祁王?”
沈追嚇了一跳。一時忘了兩人在馬車上,本能地左右看看:“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同是逆案,因為這樁想起了那樁有什麽稀奇的?”蔡荃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何至於這麽緊張?”
“你是不知道……”沈追籲一口氣,“當年祁王案時帝都幾乎血流成河。半朝地文武大臣求情作保。事情反而越保越糟,人殺了一批又一批。好幾個府第被連鍋給端了,我母親當時進宮,親眼看見榮寵一時的宸妃娘娘,死時竟是被一匹白綾裹了抬出去的……自那以後的這些年來,誰敢輕易提起祁王?”
沈追是清河郡主之子,位近宗室,他對當年的血腥慘狀自然比彼時還是地方小吏地蔡荃要清楚得多,剛剛簡單說了那麽兩句,竟似有些寒栗的感覺。蔡荃怔了半天,神色突轉凝重,肅然道:“可是祁王一案,是夏江主查的吧?”
沈追一凜,立即領會到了他的意思,也擰起了雙眉。
“靖王殿下一向對祁王案有異議,這個態度盡人皆知,他也為此被壓製了十年,時常連京城都呆不下去。如果主查祁王案的人自己謀逆,殿下的心裏怎麽可能會沒有想法?”蔡荃正色道,“我想他近來心事重重,多半是在考慮要不要向陛下提議重審祁王案。”
“千萬不能!”沈追冷汗都下來了,“冊立之事尚未行,如果惹惱了陛下就麻煩了。祁王案雖是夏江主查,但最終處置成那個樣子的人畢竟是陛下。若無強有力的證據而要求重審,陛下隻會認為他自恃新功,無端翻弄舊事。你是知道的,陛下最痛恨地是什麽?就是意圖貶低君威!要重審祁王逆案,不就擺明了認為陛下當年是犯了大錯嗎?陛下絕不會容忍的!”
“可是……”蔡荃堅持道,“從夏江謀逆就可以看出,也許當年的真相……”
“你怎麽還沒懂?”沈追沒好氣地道,“什麽是真相?你以為十三年前就沒有人對真相有所質疑嗎?可結果呢,或貶謫出京,或人頭落地,或者……乖乖地閉口不言。也許對陛下來說,祁王當時是不是真地反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旦想反地話,隨時都可以反!”
蔡荃是第一次聽到這樣地論調,不由地全身一陣發麻,看著沈追半天說不出話來。
“總之,單憑夏江謀逆就推測當年是冤案,這個理由不夠,”沈追又放緩了語氣,神情有些無奈,“我想靖王殿下大概也是想到這一層,才這般鬱鬱不樂的吧……”
蔡荃目光沉沉地看著車頂,冷冷地道:“若我是靖王殿下,我也不會罷休地。”
“你說什麽?”沈追沒太聽懂,詫異地看向他。
“什麽叫做想反的話隨時都可以反?就因為這個,數萬的人頭便要落地?”蔡荃說著說著竟激憤起來,“天子之責,在於撫育萬民,天子之威,在於仁德懿範。並無反跡卻要疑人有反心,天子的胸襟如此,為臣者何來霽月光風?我原本還以為靖王為祁王不平,隻為他們兩兄弟情義甚深,今日聽你這樣一說,竟然……”
“好啦,”沈追一把捂住了好友的嘴,“當我什麽都沒說。不過看你都憤憤不平的樣子,我更能明白殿下的心情了。但急也不能急在這會兒,等將來……那個時候到了,什麽辦不成?咱們還是要找個機會勸勸殿下不要魯莽行事才好。”
“要勸你去勸,我不去。”
“好,你就當你的耿臣吧,我圓滑,我自己去勸。”沈追雖然賭氣這樣說,但想了想還是不妥,“我去也不合適,不如哪天請蘇先生勸勸吧。他這次隨殿下春獵,同經叛亂危局,聽靖王府的人說殿下現在對他禮敬有加。這人口才又好,他若肯出麵勸阻,殿下一定會聽。”
蔡荃其實心裏還是知道沈追的觀點是比他更合時宜的,僵持了一下,最後也“嗯”了一聲。
馬車外,此時恰好經過昔日的譽王府。透過紗窗看去,那曾經赫赫揚揚的親王府第,如今已敗落蒙塵。兩位尚書大人想起剛剛的討論,突覺世事白雲蒼狗,不由對視一眼,同時發出了一聲長歎。
第一百五十四章 藺晨
蒙摯等人在大街上偶遇的那個輕薄浪子,毫無疑問就是飛流提也不願意多提的藺晨哥哥。他追著小美人去後直到天黑都沒見人影,不過梅長蘇一看飛流蹲在屋角寒著臉的樣子,就很了然地對黎綱說:“大概藺晨到了……”
於是蘇宅的管家趕著去收拾了一間客房出來,甄平在旁邊抱怨道:“他明知宗主在等他,幹嘛不直接過來?”
“因為宗主大人一直在這兒,小美人不追的話就要跑掉了啊……”一個聲音似從天外飛來,燭影微晃間,修長的身形逆光出現在窗前,瀟灑無比地搖著折扇。
“宗主在南屋病人那裏,你快過去吧。”甄平衝著窗外道。
“你們幫我叫吉嬸煮碗粉子蛋過來,我還沒吃晚飯呢……”最後那幾個字的尾音已經模糊,飄啊蕩的飄向了南邊。
梅長蘇正在聶鋒床前坐著,衛崢陪在他身側。藺晨一進來,他就頭也不回地微笑道:“聶大哥,蒙古大夫來了,讓他給你診診脈,聽聽他怎麽胡說八道吧。”
“太過分了,你一封書信,我跑斷了腿從南楚跑過來,結果就這待遇?”藺晨垮下雙肩,搖頭歎道,“過雲南的時候,聶鐸哭著鬧著要跟我一起來,為了幫你擺平他我容易嗎?今天也是,辛苦到現在還餓著肚子呢。”
“你還餓著?”梅長蘇笑道,“那太好了,快診脈,診不出不許吃飯。”
“狠,你狠。”藺晨無奈地走上前來。抓起一隻手腕,還沒摸到脈門呢,就被一把甩掉。
“我讓你診他的脈。不是我的。”
“我看你也該診診了,”藺晨俯下身端詳他。“可以想象晏大夫這一年日子不好過。”
梅長蘇伸手將藺晨拉到床前,按坐下去,道:“藺公子,您別跟我鬧了,快看看病人吧。”
藺晨展顏一笑。伸手捋了捋聶鋒的袖子,按住他左腕,短短地診了片刻,又仔細察看了他指甲、耳後、眼白、舌苔等處,這才輕輕吐了一口氣,示意梅長蘇跟他到外間來。
“怎麽樣?”
“樣子雖然可怖,但毒性隻有三層,不算什麽。”
梅長蘇用眼尾瞟了瞟他:“你可從來沒真正動手解過這種毒,到底行不行啊?”
“哈。”藺晨高挑起雙眉,“這麽信不過我,幹嘛叫我過來?”
“要是我能找到老閣主。誰樂意叫你來?”梅長蘇回頭問道,“飛流。你樂意嗎?”
蹲在屋角的少年使勁地搖著頭。1——6——K小說網
藺晨笑了起來。“好吧,我承認如果是你當年那種程度地毒。我確實未必解得了,不過這個人嘛,還是沒什麽問題的。可是……你自然知道……該選哪種解法,必須要跟他說清楚,讓他自己拿個主意。”
梅長蘇倦意濃濃地閉上了眼睛,輕聲道:“既然這樣,那就明天再說吧。明天他妻子也會過來,讓他們夫妻商量一下也好。”
藺晨深深地看他一眼,似要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聳肩一笑,改了話題,“我這次給你帶了禮物來,飛流有沒跟你說?”
梅長蘇徐徐睜開雙眼,羽眉微微上挑“看來是沒說……飛流!你不乖哦,晨哥哥要把你用蓖麻葉包著裝進木桶,從山坡上往下滾……”
“好啦,”梅長蘇沒好氣地擊了他一肘,“別逗他了。你帶了什麽,這樣獻寶?”
“嗬嗬,”藺晨做了一個雙手奉上的姿勢,“一個美人!”
梅長蘇轉身就走向了院中,藺晨一邊追一邊道:“這不是普通地美人,你是認識她的!”剛說到這裏,他眼尾瞄見宮羽悄悄從屋裏走出來,似乎正在留心這邊地動靜,不由放聲大笑道:“宮羽,你不用緊張,憑她是什麽樣的美人,也不能跟你相比,就算長蘇在意這個美人,那也是為了別的緣由……”
聽他這樣一說,梅長蘇心頭一動,立即停下腳步,轉過頭來:“你抓到了秦般若?”“對美人怎麽能用抓這個字?”藺晨不滿地道,“我剛過雲南,恰好碰見她自己撞進我的網裏,順勢輕柔地一收,就把她給請了過來。”
“她知道夏江的去向嗎?”
“本來她是跟夏江一起逃地,可是中途夏江嫌她累贅,就丟下她自己一個人走了,到什麽地方去了她也隻能大概指一個方向。不過現在四境已封,夏江就算有再大的本事,這天羅地網他也掙脫不了。我現在已經捕到了一些線索,正讓下頭追蹤呢。”
梅長蘇凝思沉吟,半晌方輕輕“嗯”了一聲。
“長蘇,”藺晨傾過身來,半是嘻笑半是認真地問道,“我倒想問問,靖王執政後,你想要如何清理滑族?說到底,秦般若不過是他們中間的一員,不可否認滑族還有一部分人仍然抱著複國之念。站在他們的立場上來看,那也是他們的正義,不是嗎?”
梅長蘇冷笑一聲,語調冰寒入骨,“他們的複國之誌,我很感佩,卻也不會因此手軟。當年父帥滅滑,有當時的情境,我是不會去跟滑族人辯什麽對錯的。隻不過……現在我大梁境內,有象滑族這樣被吞滅過來的,也有象夜秦這樣地屬國,跟周鄰的幾個大國存在同樣的問題。南楚今年正在平定地緬夷,不也是歸而複叛的嗎?靖王掌政之後,這也是他需要平定和翻越地障礙,為君為皇地日子,隻怕也不會輕鬆。”
“你這個心啊,真是操得長遠,”藺晨晃了晃腦袋道。“我爹當初叮囑你的話,看來你是一句也沒放在心上。我管不了你了,我要去吃飯。餓死了,吉嬸煮地蛋呢?怎麽還不端來?”
他最後一句喊得格外高聲。所以立即有一個亮亮的嗓門答了一句:“放在堂屋呢,自己過來吃!”藺晨一聽,頓時滿臉放光,開開心心地過去了。宮羽這時方才慢慢走近,低聲道:“宗主。大統領已安排妥當,明日宮羽就要暫別。到了牢裏,宮羽一定時時謹慎,決不會出什麽差錯,請宗主放心。”
梅長蘇點點頭,淡淡地道:“我對你一向放心,早些歇息吧。”這樣簡短一句後,他便立即轉身又回到聶鋒房中去了。
宮羽在院中獨自癡癡站了許久,晚間漸起地風露幾乎已浸濕了她的雲鬟。她仍是一動不動。吃飽喝足的藺晨從廊下過來,默默看了她一陣,道:“宮羽。彈首曲子吧。”
美人星眸柔柔一轉,似有潤潤地微光閃過。月影下她低頭緩步回房。未幾。縷縷琴音響起。
靜夜之中,曲調哀婉自然。雖然清緩無奇,卻又令人平生一股落花流水的茫然,勾起無限相思情腸。
可是聶鋒房間緊閉地門窗,卻自始至終都未曾再打開過第二日一早,宮羽便按照與蒙摯定好的計劃,喬裝出門。蘇宅中的人或焦急或閑淡地等待著,到了近午時分,一輛馬車從側門駛入,剛剛停穩,蒙摯便當先跳了下來,伸手給後麵,可夏冬並不需要他的幫助,她連轅木都沒有扶一下,就自己跳到了地麵,身姿依然如往日般傲然挺立,沒有絲毫委頓之態。
黎綱引他們進了主院,先請夏冬洗去麵上偽裝,梅長蘇這時親自出來,陪著她進了南屋。
聶鋒坐在*窗的一張椅子上曬著太陽,夏冬進來時,他很快就抱住了頭,不敢去看她。衛崢扶著他地肩低聲勸了一陣,也未能勸得他動上一動,最後也隻好無奈地向夏冬苦笑了一下。
可是夏冬並沒有看到他的苦笑,從一進來開始,她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座椅上的那個人,雖然從外形上來看,他幾乎不能被稱為一個人。
滿身滿臉的白毛,腫漲變形的身軀,顫抖著蜷曲的姿態,沒有任何一點,可以讓她聯想到自己那個英武豪氣,仿佛可以吞吐風雲的丈夫。
但那是活的。
比起十三年前擺在自己麵前地那些殘碎骨骸,麵前的這個,至少還是活的。
夏冬地眼中落下了淚滴,但唇邊卻浮起微笑。她走到聶鋒身邊,蹲下身子,什麽話也沒說,便將他緊緊抱在了自己的懷中。
在這一刻,她甚至沒有去想過懷疑,沒有先去查驗一下他腕間地銀環。也許在蒙摯向她說明地那一瞬間,她就已經迫不及待的相信了這個好消息。
無聲地擁抱,滾燙的淚水,胸腔中砰砰合拍的心跳,還有那失而複得的惶恐。這一切使得夏冬有些暈眩,暈眩到閉上了眼睛,就不敢再次睜開。
良久之後,有個人輕輕咳了一聲。“聶將軍,聶夫人,不是我煞風景……兩位以後還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體會重逢之喜,不過現在,能否聽我這個蒙古大夫說一說關於火寒之毒的事夏冬定了定神,緩緩放開了懷裏的丈夫。衛崢搬來一張圓凳,讓兩人緊挨在一起坐下。蒙摯也在近旁找了個位置,隻有梅長蘇反而坐到了屋角。
“火寒之毒,為天下第一奇毒。奇就奇在它既可救命,又可奪命,更能置人於地獄般的折磨之中。”藺晨娓娓說著,語調平淡,“當年聶將軍全身燒傷,火毒攻心,本已無生理,但恰巧跌入雪窩之中,被寒蚧蟲咬噬全身,這才保住了性命。此蟲隻有梅嶺附近才有,絕魂穀與梅嶺北穀隻有一壁之隔,也生長著少許。它們專食焦肉,同時吐出毒素,以冰寒之氣扼住了火毒,從而形成一種新的奇毒,那便是火寒之毒。”
他雖然說的談然,但此毒的奇怖之處大家已然看到,不僅夏冬全身顫抖,連蒙摯也不禁麵上變色。
“身中火寒之毒的人,骨骼變形,皮肉腫漲,周身上下會長滿白毛,而且舌根僵硬,不能言語。每日毒性發作數次,發作時須吸食血液方能平息,且以人血為佳。雖然此毒可以苟延性命,不發作時體力也如常,但這樣的折磨,也許並不比死了更幹淨。”藺晨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著聶鋒,“聶將軍能堅忍這些年,心誌實非常人所及,在下敬服。”
“此毒可解麽?”夏冬握緊了丈夫的手,急急問道。
“可以解。”藺晨很幹脆地道,“有兩種解法,一種是徹底地解,一種是不徹底地解,你們必須選其中的一種。”
“我們當然要徹底的那種解法啊。”夏冬毫不遲疑地道。
藺晨深深地看了她半日,輕歎一聲道:“等我說明完了這兩種解法的不同之處,聶夫人再選好嗎?”
第一百五十五章 選擇
聽出藺晨的語中深意,夏冬心頭一凜,不由將聶鋒的手握得更緊。
“要解火寒之毒,過程非常痛苦。簡單地說,必須削皮挫骨。”藺晨看向聶鋒道,“聶將軍是鐵漢子,這個苦當然受得住,隻不過……如果要徹底地解,須將火毒寒毒碎骨重塑而出,之後至少臥床一年,用於骨肌再生。此種解法的好處是解毒後的容顏與常人無異,舌苔恢複柔軟,可以正常說話,不過樣貌與以前是大不一樣了。”
“這沒關係啊,”夏冬鬆了一口氣,“樣貌變了,不是什麽大事。”
“我還沒說完。”藺晨垂下雙眼,“這樣碎骨拔毒,對身體傷害極大,不僅內息全摧,再無半點武力,而且從此多病多傷,時時複發寒疾,不能享常人之壽。”
夏冬的嘴唇剛顫抖了一下,蒙摯已跳了起來,大聲道:“你說什麽?”
“人的身體,總是有無法承受的極限。徹底地拔除火寒之毒,其實就是拿命在換。不過解毒之後若能好好保養,活到四十歲應該沒有問題……”
蒙摯的臉色此刻幾乎已經黑中透青,兩道灼灼地目光死死地盯在梅長蘇臉上,那樣子竟好象是在看仇人一樣。
夏冬覺得有些詫異,不由問道:“蒙大人,你怎麽了?”
“我怎麽了?”蒙摯喘著粗氣將視線移回到衛崢身上,“你……還有聶鐸……你們守在他身邊是幹什麽的?你們就這樣眼睜睜讓他胡來?”
衛崢拚命忍著眼中的淚水,一張臉幾乎已扭曲地變形,但麵對蒙摯地質問,他卻半個字也沒有辯解。
“蒙大哥……”梅長蘇低低叫了一聲。
“你還想說什麽?”蒙摯怒氣衝衝地吼了一句。“是誰告訴我隻是身子虛養養就好的?這樣了你還跑到京城上上下下地折騰?你的命你不放在心上,可我們……我們……”
話吼到這裏,鐵打般地一個漢子。竟一下子哽住了,兩眼紅得象血。藺晨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淡淡道:“你罵也沒用。他是多有主見的一個人啊,衛崢也好,你也好,誰攔得住他?”
“你少廢話了,”梅長蘇冷冷地瞟了藺晨一眼。“快把你的話說完。”
“好。”藺晨深吸一口氣,道,“下麵說說不徹底地解。這個解法原理上差不多,隻是將毒性保留控製一下,不傷人體根本。解後可保毒性不象現在這樣發作,不須再飲血,身體雖不能恢複到武人體魄,但與常人無異,可享天年。隻不過。全身白毛不能盡退,舌苔的僵硬也無法盡解,說不清楚話。”
梅長蘇忙道:“他地毒性輕些。稍微說些簡單的音節,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我盡力。但常人一樣說話是絕不可能的。”
“容貌上呢?”
“比現在當然要稍好一些。”
夏冬怔怔地聽完。慢慢轉過頭來凝視丈夫。兩人目光交織,各自心中複雜的情愫。已通過眼底流入了對方地心頭。
他們知道,要相依相伴更加的長久,總不能強求完滿。
“即使是你現在的樣子,我也覺得很好,”夏冬微笑著撫平聶鋒臉上的長毛,“鋒哥,為了多陪我幾年,你忍耐一下好嗎?”
梅長蘇目光柔和地看著*在一起的夫妻二人,長長鬆了一口氣,對藺晨道:“既然他們決定了,你就快做準備吧。你教飛流的熙陽訣他已經練得很好了,到時候也可以讓他幫忙。”
“這是蒙古大夫的事,你別指手劃腳的,”藺晨把頭一仰,用下巴指了指蒙摯,“那個才是你的事,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讓他這麽瞪著你?”
聶鋒這時也“嗬嗬”兩聲,有些著急地起身向梅長蘇走去,抓住他輕輕搖了搖。一路看夏冬不明所以,一麵跟在後麵攙扶,一麵問道:“怎麽了?”
梅長蘇笑了笑,反手握住聶鋒地手臂,安慰道:“你別管太多,我的情形跟你不一樣,現在很好。”
“是不一樣,”藺晨涼涼地道,“你當年比他現在更……”
“你給我閉嘴!”梅長蘇霍然回身,怒道,“太閑的話滾出去玩,這裏沒你地事了!”
“好好好,”藺晨抬起手做安撫狀,“我滾就是了。象你這樣背不動了還什麽都要背的樣子,我以為我就喜歡看?其實這世上最任性地一個人就是你了,自己不覺得麽?”
“藺公子,”衛崢皺著臉拉了拉藺晨地胳膊,“你別總跟少帥吵,少帥有少帥的難處。”
“他是你地少帥,又不是我的。對我來說,他就是梅長蘇。”藺晨的唇邊一直保持著一絲笑紋,但眼睛裏卻毫無笑意,“我一直幫你,是盡朋友之責,要了你的心願,可不是幫你自殺的。”
梅長蘇沒有理他,隻對聶鋒道:“聶大哥,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接著便轉身,看了看藺晨和蒙摯,道:“兩位請出來,我們到那邊談。”
藺晨聳了聳肩道:“不用跟我談,我發發牢騷罷了,什麽時候能拗過你?外麵太陽好,我先曬曬去,明兒還要奉您的命,替他解毒呢。”說著甩了甩手,悠悠然地向外走去,走到外間時還順手拉住了飛流,一麵揉著他的頭發,一麵將他一起拖走。
蒙摯沒有他這般閑適的表現,跟在梅長蘇身後一起出去時,一直陰著臉。被留在室內的三個人沉默了大半天,夏冬才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衛崢……你剛才喊他什麽?少帥?”
衛崢低下頭,抿緊了嘴唇“可你隻有一個少帥……”夏冬轉到了他的前麵,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你是那個意思嗎?”
衛崢仍然沒有回答。但聶鋒從後麵過來,展臂攬住夏冬,用力抱了抱。
“天哪……”夏冬麵色如雪。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不過身為女子,她所想到地第一件事顯然跟男人們不同。“那……霓凰……”
衛崢慢慢將頭轉過一邊。當初為了霓凰,他曾經狠狠地揍過聶鐸一頓,當然也因此被林殊極其嚴厲地斥罵,可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根本不在意了。
以前的願望現在已經慢慢縮成了很小很小的一點。他如今隻希望自己地少帥能一年一年地活下去,而除此以外的其他任何事,盡可以順著少帥地意來安排,他喜歡看到怎樣,那就怎樣好了。
雖然在內心深處,衛崢是明白的,他所期盼的這最小最小的一點,其實才是那最為奢侈的部分。
與赤羽營副將此刻無奈與酸楚地心情一樣,在院中的另一個房間裏。一團火氣的蒙摯麵對著梅長蘇平和中略帶憂傷的目光,突然之間也覺得茫然無措,胸中空蕩蕩一片。“我能怎麽樣呢?”梅長蘇靜靜地看著他。淡淡地道,“我還有事情要做。我需要正常的容貌和聲音。我也不能安安穩穩地找一個山林,就那樣保養著活到四十歲五十歲……蒙大哥。我能怎麽樣呢?”
“可是你該早告訴我……”
“早告訴你,我的很多安排你就不會聽了。”梅長蘇慘然一笑,“你們對我的情義,有時候難免會成為牽累。我很抱歉,可又不得不這麽做……”
“我以為你隻瞞靖王,卻沒想到你還瞞著我。”蒙摯紅著眼睛長歎,“靖王現在什麽都不知道,還真是幸福……”
梅長蘇皺起了雙眉,慢慢在旁邊椅上坐下,喃喃道:“景琰……隻怕也難瞞他長久……我原本沒想到聶大哥還活著,他既然尚在人間,就有他應得的身份,這一點我不能隱瞞。可一旦景琰知道了那個病人就是聶大哥,那我也瞞不住了……”
“前些天我說告訴靖王,你還跟我生氣。紙裏本就包不住火的,就算他不知道那是聶鋒,我也不信他到現在還毫無疑
“我想地是瞞一時是一時。”梅長蘇低聲道,“太子未立,舊案未審,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先是東宮加冕,在那之後,靜妃娘娘會請皇上賜婚,冊立中書令柳澄的孫女為太子妃。中書令是文臣之首,對朝綱地把握能力遠非旁人可及。有了這樁婚事,靖王在朝廷上一定會更加平順。”
“小殊……”
“所以這個時候,”梅長蘇決然地截斷了他的話,“不能讓靖王分心,我必須看著他穿上太子地冕服,看著他舉行大婚。等到他足夠穩時,再想辦法利用蒞陽長公主手裏地筆供,把當年的舊案翻出來。如果不能在當今皇帝在位時重審此案,後世隻怕會詬病靖王是為了與祁王地舊時情義而有所偏私。我要清白,就必須要徹徹底底的清白,好比當年身上的火寒毒,拔得再痛,也不能不拔。蒙大哥,已經走到最後一步了,你讓我走下去,好不好?”
蒙摯心頭一陣激蕩,眼圈兒已經紅了。正如藺晨所說的,再怎麽怒,再怎麽跳腳,可是麵對著這樣一個人,誰又能拗得過他呢。
“蒙大哥,你真的不必那麽難過,我也不是馬上就要死的。”梅長蘇放緩了語氣,露出讓人難以抗拒的微笑,“我向你保證,隻要赤焰的案子昭雪了,我就放下一切好好休養,我一定活過四十歲,好不好?”
蒙摯無奈地垮下了雙肩,罵道:“你自己的命,你自己好好守著。既然靖王遲早要知道,你好歹也該給他留條活路吧?你在這裏朝不保夕地掙命,他卻風風光光地加冕大婚,等他將來知道這一切時,心裏什麽滋味你想過沒有?”
梅長蘇被他說中心事,臉色略略轉白,怔了半日後。心頭絞痛。因為聶鋒的出現,已無法再象預想中那樣一瞞到底,可是蕭景琰的性情他最清楚。等真相暴露的那一天,自己這位好友會有多難過多自責。根本不用想象也能體會得到。
“不過小殊,你也別太掛心,”蒙摯見他神色黯然,心中頓時後悔,又改口勸道。“為了翻這麽大一件案子,為了洗雪祁王和赤焰身上的冤屈,誰能不受點罪?靖王是個心誌堅定地硬漢子,這點難過,就讓他自己熬去。你要提前為他操這個心,那還真是小瞧了他。”
梅長蘇知他好意,勉強一笑,道:“說的也是。其實當年,也是景琰護著我的時候多。他心性堅韌,知難不退,將來我仍然還要*他護我呢蒙摯沒好氣地道:“你肯讓人護。我們就謝天謝地了。總之你給我記住,以後再做那些沒分寸地事情。就別指望我再幫你瞞著靖
“好。大統領你是我騎射發蒙的師父,你地話我怎麽敢不聽?”梅長蘇雖然心頭仍亂。但為了不讓蒙摯再多擔心,努力露出歡快的笑容,用輕鬆的語調道,“你別理那個藺晨,他就愛胡說八道,你看飛流那麽討厭他就知道不是好東西……”
“喂,”窗外立即有人接口道,“飛流那是討厭我嗎?那是尊敬啊。”
蒙摯心頭頓時一驚,有人就在如此近的地方,自己卻對他的行蹤毫無察覺,那也委實令人駭然。
“你不用吃驚,”梅長蘇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藺晨就這點偷雞摸狗地本事了,真要動手打架,他未必打得過你。”
話音剛落,窗扇就被人推開,藺晨雙臂環抱站在外麵,一臉不羈的邪笑,“蒙古大夫說,天晚了,早些睡吧。大統領明日再來做客可好?”
蒙摯轉頭看看沙漏,果然時辰不早,忙對梅長蘇道:“那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養,我可不是開玩笑的梅長蘇笑著應諾,一路將他送到門外。等禁軍統領的身影遠去之後,藺晨才慢慢晃了過來,道:“他最終還是被你說服了……不過我也不意外,連我爹當年都無奈你何,何況他們?”
“藺晨,”梅長蘇卻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看著黑沉沉的前方,低聲道,“……我現在感覺不是太好。”
“我知道……”藺晨的口吻依然輕飄飄的,“我也難得這麽生氣……”
梅長蘇轉過身來,眸中閃過微光,“你幫我一下吧,我起碼,還需要一年的時間……”
“那你自己也要振作點才行,”藺晨地神情竟是難得的嚴肅,“你這麽怕靖王知道,不就是因為對自己的身體沒有信心嗎?”
“這也是沒辦法地事……如果我人在,就算景琰知道真相後再激動,也總有辦法可以安撫他,但現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倒下,靜妃娘娘又在深宮之中,景琰那個性子……到時誰來阻止他的激憤?”梅長蘇說這些話時神色十分寧靜,顯然決心已下,“現在地情勢還遠遠稱不上萬無一失,我機關算盡這些年,絕不能到了最後關頭,卻讓自己成為導致敗局地那個變數,所以……隻有委屈景琰了……
“其實那個蒙摯說的挺對地,靖王自有靖王必須承擔的東西,他也不是那種承不起的軟懦之人,你按自己的考量做就是了,何必覺得對不住他?說到底,昭雪此案並非你一人之事,一人之責,你就是在這一點上過於執念了,才會這般心神疲憊。”
梅長蘇鬱鬱一歎,頷首道:“你說的這些,我自己何嚐不知,無奈難以自控罷了。千辛萬苦走到這一步,接下來隻須等著景琰東宮冊封,等著他大婚、監國、步步穩掌朝政,等著謝玉的死訊報入京城,等著夏江落網,逼皇上不得不同意重審……對於景琰來說,這一切需要他的努力,可對我來說,最需要的卻是時間……”,
“但你又不想讓靖王為了替你搶這一點時間而有所冒進,對不對?”藺晨挑起入鬢的雙眉,笑得一派自信,“放心吧,有我在呢。我還準備將來新朝時仗你的勢耀武揚威一番,哪有那麽容易放你去死?”
梅長蘇被他逗得一笑,點著頭道:“是了,那我先多謝你辛苦。”
藺晨頓時雙眼發光,“你要真心想謝我,就把小飛流給我吧!”
梅長蘇立即道:“這個別做夢了,想都不要想。”說罷轉身就走,飛流不知從何處出現,無比感動地撲進蘇哥哥懷裏。
“哈,你這個小沒良心的,也不想想當初是誰把你治好的?走,陪我散步去!”藺晨嘻笑著,將飛流從梅長蘇身上剝下來,拖啊拖地拖走了。
梅長蘇微笑著看那兩人走遠,正要轉身,臉上突然一白,撫住胸口彎下腰,眼前昏黑一片,立時向前傾倒
不過他當然沒有摔到地上,有人及時奔過來穩穩扶住,為他撫胸拍背。這陣暈厥來的快去的也快,喘幾口氣,疼痛感已過去,眼前漸漸回複清明,一抬頭,看到須發皆白的晏大夫正站在麵前,梅長蘇立即本能地關緊了耳朵,同時露出歉然的笑。
但這次老大夫並沒有罵人,他隻是陰沉著臉瞪了這個病人許久,最後輕歎一聲,道:“快扶進去吧。”
第一百五十六章 舊遊
六月十六,冊立東宮,舉行太子加冕禮。清晨時,宮禁中旌旗烈烈,儀仗森森,隻是因國喪儀規限製,減樂。百官齊集於奉天正殿,蕭景琰著儲君冕服,由引禮官引領,入丹埠,進丹陛,內讚官接引,近禦座前拜位。寶冊官宣讀立太子詔書後,梁帝將太子璽綬交中書令,中書令下階,奉與新太子,太子接印,交東宮捧冊官,四拜謝恩。
朝儀禮畢後,新太子入座,接受百官朝賀,之後便進入內宮,拜見貴妃。午後,梁帝攜儲君駕臨太廟,敬告祖先,沿途接受百姓路謁,場麵甚是壯觀。
蕭景琰是個英武之氣甚重的青年,由於勤加操練,長身玉立的體態也十分結實悅目,氣質上與稍嫌陰鷙的前太子和有些圓滑的譽王有所不同。每當他穿戴朝服盛裝時,感覺都會與便裝或戎裝時迥然兩樣,仿佛有積蘊於內的貴氣和壓抑已久的威儀迸發出來,令人心生敬畏。
在冊立儀式的最後,皇帝宣布大赦天下,由新太子攙扶著走下奉天樓。也許他自己還不太覺得,但在旁人的眼中,未來天子雙眸精光四射,身姿挺拔如鬆,而老皇發際斑白,身軀顫抖佝僂,暮氣沉沉,鮮明的對比不得不使人在心底暗暗感歎,甚至還有些大不敬地揣測著新朝將會在何時到來。
也許由於一整日冕禮的勞累,冊立太子後的第二天,梁帝因病詔令免朝十日,一應政事先入東宮,由太子監國。
六月三十。內廷司發詔,原靖王妃已逝,正位虛懸。特選立中書令柳澄孫女為太子妃。大婚日定為七月十五。
靖王府與蘇宅之間的那條密道自春獵還京之後不久便已封實,抹去了梅長蘇一年來傾心扶助的痕跡。也許由於蕭景琰內心莫名的失望。也許由於地位變動帶來地繁忙,他已有足足一個多月沒去過蘇宅,反而是列戰英時常跑來探望一下衛崢。
移位東宮之後,蕭景琰的理政風格與前太子大為不同,他明明更喜歡就事論事、爽潔利落的地人。行事注重效率,刪減程序,但同時,他又特別注意不允許任何人提出“新政”或“革故”之類的說法,力圖保持一種微妙地平衡。
七月初五是靜貴妃生辰,蕭景琰一早便進宮前去拜壽。今年的靜妃已不同於往昔,自然再不能象以前一樣母子們安靜小聚。所以陪母親坐了半個時辰,接見了一些要緊的宗室重臣之後,蕭景琰便告退出來。預備明日再來。
紀王和言侯一早也來向貴妃拜壽,兩人在宮門口遇見,結伴同行。蕭景琰因為手裏正在處理宗室降代承襲減俸之事。想聽聽這兩位老人的意見,出來時順便就請他們一起到了東宮。
宗室減俸。曆代都是不討好的事。但由於大梁國祚已久,皇族繁衍.網,電腦站www,16k.cN.親疏有變,很多地方不可能再按舊例。梁帝一直想改,人情上難動,乘著太子新立,正是銳氣不可擋地時候,便甩手把這件事丟給了他。
經過半月籌謀,大致的減俸方案已經定下來了,請紀王和言侯兩人來,隻是因為他們在眾皇親裏頗有人望,想借兩人之力予以解說安撫,不至於有什麽餘波煩到梁帝麵前去。太子請托,事情又確是兩人所長,所以紀王和言侯都沒怎麽推辭,不多時便計議已定,閑坐喝茶。這時殿外突然來報,說是皇帝聽聞太子每日依然練劍不綴,特賜冰蠶軟靴,命蒙大統領親自送來。蕭景琰忙迎了出去,跪接恩賞。
蒙摯宣了口諭,將黃絹包裹的冰蠶軟靴交與東宮執事後,便跪下向太子行禮。蕭景琰一把扶住,笑道:“大統領親跑一趟,當然不能轉身就走,進來坐坐吧,恰好紀王叔和言侯也在,我們正在閑談呢。”
“豈敢豈敢,”蒙摯忙抱拳道,“殿下盛情,臣榮領了。”
入殿見禮坐下後,執事這才將冰蠶靴捧來給蕭景琰細看。此靴乃夜秦所貢,觸手柔軟,涼爽輕便,果然是極適應夏天練武時穿用的。大家嘖嘖讚了一番後,紀王笑問道:“大統領,你是我們大梁第一高手,你說太子殿下的武藝,可排得上琅琊榜不?”
蒙摯被他問的一愣,尚未答言,蕭景琰已笑道:“王叔不要為難蒙卿了。我是軍戰之將,與江湖高手不是一路的,若連我都排得上琅琊榜,豈不是江湖無人?”蒙摯忙道:“殿下也過謙了,排不排榜的當然是人家琅琊閣主說了算,不過以殿下的武藝,什麽時候出去行走江湖,那都是綽綽有餘地。”
“不瞞你們說,”蕭景琰的目光微微悠遠了一下,“我倒常常想象自己是個江湖人,能與二三好友遊曆於山水之間,豈不也是人間樂事?”
言闕放下茶杯,接言道:“何止是殿下,生於皇家豪門的男孩子,年輕時但凡聽過一些江湖傳奇,有誰沒做過幾分俠客之夢,想著仗劍三千裏,快意了恩仇呢。”
“我就沒有,”紀王很幹脆地道,“走江湖那是要吃苦地,我自知受不住,就不做那個夢,每日逍遙快活,多少人羨慕我呢。”
“王爺的率性,旁人怕是學不來。”蒙摯哈哈一笑,“不過言侯爺說地確是實情,別地不說,單說豫津,明明一個貴家公子哥兒,不就總喜歡往外麵跑嗎?我常常聽他說,最喜歡遊曆在外時那種隨心順意,毫無羈絆呢。”
“他那算什麽走江湖,”言闕搖頭道,“玩兒罷了。頂著侯門公子的名頭,外麵惹了事人家也讓著,真正地江湖水,他可是一點也沒沾著。”
紀王仰著頭,隨口道:“這倒是。比起你們當年在外麵的折騰,豫津那是在玩沒錯。”
“原來言卿當年……”蕭景琰挑了挑眉,被勾起了一點興致。“我倒從來沒聽說過。你剛才說豫津頂著侯門公子的名頭算是在玩,難不成言卿那時是瞞了身份。易名外出地?”
“嗬嗬,我們那時年少輕狂,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你們?”蕭景琰心中一動,“還有誰啊?”
言闕的目光稍稍沉鬱。殿中一時靜寂下來。若說當年誰跟言闕的交情好到跟他一起外出隱名遊曆,那是不言而喻地。
“有什麽不能提的,”蕭景琰咬了咬牙,冷冷道,“是林帥麽?”
雖說這樣提起逆名在身地罪人不太妥當,但在場諸人中言闕與蒙摯本就是敬仰林燮之人,紀王對赤焰案也有他自己的保留看法,現在新太子都明說了,大家也就不再那麽忌諱。神色稍稍自然了一些,隻是還不太敢暢所欲言,唯有蕭景琰仿若在賭氣般。堅持要談這個話題。
“言卿並非習武之人,我想若不是有林帥同行。隻怕老太師也不肯放吧?林帥的武功當年可是我們大梁拔尖兒的。就算他隱了名頭,江湖還不是任他橫行。”
“殿下有所不知。我們那時都未及弱冠,還遠不到橫行的程度呢。不過未經磨礪地年輕人,出去走那一趟,倒也真見識了不少。”言闕被蕭景琰坦然的態度所影響,也侃侃道,“外麵的世俗人情,民生風土,閉坐家中隻聽人說,是難以真切體會的。”
“那想必走過很多地方?”
“名山大川將及踏遍,老臣直到現在,隻要回想起那段時日,依然覺得受益良多。”
紀王笑著插言道:“跑那麽多地方,想必也遇到些英雄佳人吧?”
“江湖藏龍臥虎,奇人異士甚多。那一圈繞下來,傾心以待的好朋友確實交了幾個,至於佳人……嗯,我們敬而遠之。”
紀王放聲大笑,“不象不象,這一點你跟豫津不象,小津一定是先交佳人再交朋友的。”
蕭景琰也不禁莞爾,問道:“你們都化名成什麽?可有在當年的琅琊榜上闖出個名頭來?”
“慚愧慚愧,”言闕攤手笑道,“我們是去長見識,不是去爭強好勝的,事情嘛是經了一些,不過風頭盡量掩過去,不出為上。”
紀王晃了晃頭道:“說實話,我隻知道你們在外頭熱鬧了大半年,可後來幾乎沒聽你們提起過那時候的事兒,我還以為沒什麽有趣地呢。”
“我們回京後,立即卷入朝局,事情一樁接著一樁,不知不覺間,江湖已是久遠淡漠。”言闕歎道,“說到底,那畢竟不是屬於我們的地方,終究隻是做個過客罷了。”
“哎,殿下剛才問你化名成什麽呢?”紀王好奇地提醒道,“名字都是自己取的麽?”
“都是自己亂取地。我當時易名姚一言,江湖寂寂,無人知曉啊。”
“你姓言,就取名一言,這也太隨便了吧。”紀王忍不住笑了起來。
“反正隻是化名,有什麽要緊的,還有人指著一棵樹就當了名字呢。”
蕭景琰正舉杯喝茶,聽到此時突然僵住,直直地看向言闕,張了張嘴,卻是喉間幹啞,沒有發出聲音。
言闕有些詫異地問道:“殿下覺得有什麽不對嗎?”
“你剛才說……誰指著一棵樹當了名字?”蕭景琰握緊茶杯,努力吞了口唾沫,力圖鎮定。
言闕察覺有異,卻又想不出起因為何,猶豫了一下,低聲答道:“林……”
“林帥,指了何樹為名?”
“當時院中,長著石楠,所以……”
他地話還沒有說完,蕭景琰手中地茶杯已從他指間滑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摔出清脆地一響,砸得粉碎。
在場三人齊齊一驚,忙都站了起來,紛紛問道:“殿下怎麽了?”“石楠……”蕭景琰扶著桌麵慢慢地站起來,身體晃了晃,被蒙摯一把扶住。他此刻隻覺耳邊一陣陣嗡嗡作響,什麽聲音也聽不進去,許多曾被忽視的畫麵逐一回閃,仿若利刃般一下下砍在他的心頭。
那個人說:“你是我擇定的主君……”
那個人說:“庭生,我會救你出去……”
那個人撚動著被角沉思,那個人隨手拔出他的腰刀……
那個人築了一條密道每日為他煎熬心血,那個人在病中模模糊糊地念著:“景琰,別怕……”
深宮中的母親那麽情真意切地叮囑自己“永遠也不要虧待蘇先生”,說了一次又一次,卻沒有引起應有的警醒;當自己覺得長兄好友都在天上看著時,他其實卻在身邊,努力鋪設著每一步的路……蕭景琰麵色慘白的站立著,等待湧向心髒的血液回流。在僵硬顫抖的四肢重新恢複知覺的那一刻,他一言不發地猛衝了出去,直奔馬廄,解開視線所及第一匹未解鞍韉的馬,翻身而上,用力一夾馬腹,便朝宮外狂奔。
東宮上下都被這一意外的一幕驚呆了,乍然之間誰也反應不過來。隻有蒙摯快速奔出,一麵大聲呼喝東宮衛隊隨行,一麵也拖過一匹馬來,緊緊追在了蕭景琰的身後。
第一百五十七章 心傷
時值正午,七月的烈日當空,烤得人皮肉發疼。由於陽光太毒,街上沒多少行人,商販們也都盡量把攤子向後挪進屋簷的陰影處,街麵寬敞通達地被亮了出來,使得蕭景琰沒有阻礙,一路越奔越快,蒙摯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勉強綴在他身後。
過了華容繡坊,再轉過一個折角,便是蘇宅正門所對的那條街道。可就在即將轉彎之前,蕭景琰不知為何突然勒住韁繩,動作之猛,使得胯下坐騎長嘶一聲,前蹄揚起,馬身幾乎直立,再落下地時,景琰的手一鬆,整個身體從馬背下摔落下來,重重砸在地上,把隨後趕來的蒙摯嚇得魂飛魄散,身形飛展,直撲上前將他扶住,忙忙地檢查身體可有受傷。
可是蕭景琰卻好象並未覺得疼痛,甚至好象根本沒有察覺到身邊來了人一樣,他的視線直直地鎖著不遠處的那個街角,牙根緊咬。
隻要轉過那裏,就是蘇宅,進了蘇宅,就可以走到小殊的麵前,但他卻不得不強迫自己驟然停了下來,就算跌倒也不能再繼續前行。
東宮衛隊這時也已追了上來,在蒙摯的手勢指揮下快速合圍在四周,為太子隔離安防,把路過的閑人都驅到遠處。
人牆圈成的圓形空間中,蕭景琰保持著坐在地上的姿勢,滿頭汗珠,麵無血色,整個人茫然發呆了足有半刻鍾的時間,這才在蒙摯的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
將他摔下來的坐騎就在身旁,涼涼的鼻子噴著響聲兒,主動把馬頭偎了過來,咬著騎手地衣袖。蕭景琰伸手摸了摸它長滿漂亮鬃毛的脖頸。一按馬鞍再次翻身而上,可是鬆韁緩行的方向,卻是狂奔而來地原路。
“殿下?”蒙摯有些不安地籠住了馬轡。“您……回東宮嗎?”
“回宮吧……”蕭景琰喃喃地道,“既然他不肯讓我知道。自然有他這麽做的苦衷,我又何必非要知道,白白增添他地煩惱……”
蒙摯聽懂了他的意思,心頭一熱,喉間湧過火辣辣的苦澀。
東宮衛隊的侍衛們訓練有素地改變了隊形。將四麵圈合的圍防改為前後護引,以配合太子地行動。但與來時的疾風狂飆迥然相反,回程中的蕭景琰仿佛一口提在胸前的氣被泄了出去一般,恍惚而又迷惘。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情到底該如何形容,若是欣喜於好友的幸存,那為什麽會有想拔刀剖開胸膛的鬱悶?但要是怨憤他刻意的隱瞞,那又為什麽心中疼惜難忍到幾乎無法呼吸?
林殊是誰?林殊是他驕傲張揚、爭強好勝,從不肯低頭認輸的知交好友,是那銀袍長槍、呼嘯往來。從不識寒冬雪意為何物地小火人,是喜則雀躍、怒則如虎,從未曾隱藏自己內心任何一絲情感的赤焰少帥……
可梅長蘇又是誰呢?他低眉淺笑。語聲淡淡,沒有人能看透他所思所想;他總是擁裘圍爐。閃動著沉沉眸色算計險惡人心;他的臉色永遠蒼白如紙。不見絲毫鮮活氣息,他地手指永遠寒冷如冰。仿佛帶著地獄的幽涼。
他就象是一團熊熊烈火被撲滅後餘下地那一抹灰燼,雖然會讓人聯想到曾經存在過地那團火焰,卻再也沒有火焰的灼灼熱量和舞動地姿態。
蕭景琰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去想象這個變化的過程,一想,就是比無星無月的夜色還要深沉黑暗的痛苦.www,16K.Cn.
進入東宮,蒙摯親自過來攙扶蕭景琰下馬,可當新任太子一步一步踏上東宮主殿的白玉石階時,他突然覺得是在踏著朋友咬牙支撐的背脊,腳一軟,不由跌坐在階前。在一旁扶著他的禁軍統領也隨之矮下身子,半蹲半跪在護在他的旁側。
被莫名其妙丟在殿中的紀王和言闕奔了出來,卻又不敢*近,隻能跟其他東宮護衛一樣,呆呆地遠遠看著。
“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靜坐良久,蕭景琰終於抬起雙眼,盯住了蒙摯的臉。
可是這位堅毅的漢子卻躲開了他的視線,不知該如何答言才好。
蕭景琰牙根緊咬,一隻手如鐵鉗般地鉗住了蒙摯的右腕,掌心皮膚滾燙如火,“你是怎麽知道的?你認出來的嗎?”
“是……是他聯絡我的……”
蕭景琰的眼睛有些發紅,慢慢地念著那個名字:“小殊……小殊……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可為什麽,當他劫後餘生,重返帝都的時候,卻不肯先聯絡我?”
蒙摯徐徐勸道:“殿下,小殊對你有著跟別人不一樣的期望,這一點,您應該明白他的心思才對。”
“是啊……我明白,若我不明白,又怎麽會就這樣回來……”蕭景琰連吸了幾口氣,卻怎麽也止不住嘴唇的顫抖,“可是蒙卿,你必須告訴我,他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情?那個是小殊啊!你我都知道小殊是什麽樣的一個人,我以前甚至覺得,就算把他整個人打碎了重新裝起來,他也永遠是那個神采飛揚的林殊……”
蕭景琰最後這句話,不過是一個比喻而已,可聽在蒙摯的耳中,卻好象有把刀紮進了心髒,一進一出地拉動著,令他一直隱忍的麵色變成青黃一片。
“你一定知道的,”蕭景琰目光比這七月的陽光還要燙,毫不放鬆地直逼過來,“他不肯說,我不會逼他,但我想聽你說,你說!”
“殿下……”蒙摯在氣勢上似乎完全被他壓了下去,可在垂目低頭後,他依然搖了搖頭道,“我是答應過他的……”
“好,”蕭景琰並沒有過多地與他糾纏。猛地站了起來,似乎終於找回了全身的力氣,“來人!”
“在!”
“備車駕。進宮!”
“是!”
蒙摯踏前一步,仿佛要勸阻。但嘴唇連動幾下,也沒說出話來。
“王叔,言侯爺,失禮了。我現在有要緊的事要處理,改日再請兩位敘談。”蕭景琰大踏步走上石階。向殿門口的紀王和言闕拱手一禮,可這兩位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他已經快速轉身,飛奔向外殿,跳上剛備好駛來地太子車駕,身形還未穩便喝令道:“走!動作快一點!”
被晾在殿門口的兩個人隻好將疑惑的目光投向階前地蒙摯,但最終也隻得到了一個苦笑和簡短的一句不能算是解釋地解釋:“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靜貴妃的宮中現在還有些晚到的賀客未走,聞報太子駕到。這些人慌忙湧出來迎接。蕭景琰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容回禮,風度十分周全,但進殿後開口第一句話卻是:“母妃。孩兒為您帶來了一件禮物,隻能給您一個人看的。要不要現在瞧瞧?”
這句話一說。傻子才不懂了,賀客們趕緊說完最後地客套恭賀話。紛紛告辭出去,沒多久整個宮室便清淨的下來。
靜妃對於兒子的去而複返,自然心有疑惑,再看他如此作為,頓時明白是有緊急的話要說,於是也立即摒退了左右,將他帶入內殿。
“母妃,”蕭景琰進入殿中站定,單刀直入地問道,“小殊得的是什麽病?”
靜妃全身一震,足下一個不小心,幾乎踉蹌了一步,但她隨即穩了穩心神,轉身定定地看著兒子。
“您沒有聽錯。我問的是小殊……我想您不會跟我說,您不知道我現在指的小殊是誰吧?”
最初的震驚很快過去,靜妃的表情由詫異轉為哀傷,慢慢扶著座椅地扶手坐了下來。
“林帥當年化名石楠,出外遊曆時曾救過為醫女的母親,之後便帶回林府加以翼護,是不是?”蕭景琰接著道,“母親的這段往事,以前從沒跟我提過,隻要您不提,其他人當然也不會跟我說。所以當您真真假假談到故人時,我想也沒想過那個故人會是林帥……”
“那你最後是怎麽察覺到地?”靜妃歎息著問道。
“今天有事,和言侯聊了幾句……”蕭景琰上前一步,在母親膝前蹲下,“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是……小殊他現在到底怎麽了?您給他診完脈就掉淚,他是不是病得很重?”
靜妃想了想,慢慢點點頭:“很重……”
“那要怎麽辦?”蕭景琰突然覺得一陣心慌,猛地抓住了母親的手,“小殊那麽信得過母親地醫術,您應該有辦法吧?”
靜妃沉吟了片刻,垂下眼睫遮住眸色,輕聲道:“小殊身邊有比我醫道更好地人,想必能夠保他無事……”
“那他這個病,要治多久才會好?”
“這個……說不準,也許明天……也許明年……”
如果蕭景琰能夠明白母親這句話的真實意思,他一定會立即跳起來,可惜他並不知道,所以反而覺得有些安慰,“不管多久,能治好就行。可是,為什麽生個病,容貌就會變成現在這樣?”靜妃搖搖頭,“小殊地容貌改變,不是因為生病,而是他以前中過一種火寒之毒,解完毒之後,身體容顏便會發生極大的變化……”
“那他變了,就是說毒已經被解掉了,是不是?”蕭景琰微微有些欣喜,“因為解毒,所以身體才會變得這麽弱,容易生病,需要時間休養才能養好,是不是?”
靜妃怔怔地看了他良久,才輕微地點了一下頭,“是……”
“這樣就好,”蕭景琰緊繃的全身總算放鬆了一點,站了起來,“我明白他以前為什麽不能安心休養,不過這以後的事我來做吧,他隻要專心治病就好。母親,他每次生病,都是差不多的症狀嗎?”
“那要看引發的病因是什麽,受寒,勞累,情緒激動,引發的症狀都不一樣。”蕭景琰斬釘截鐵地道:“沒關係,以後小殊就不會再受寒勞累了。至於情緒,高興應該沒有壞處吧?”
“高興在任何時候都是沒有壞處的,”因為眸中閃著波光,靜妃的笑容顯得有些悲涼,“你想讓他高
“他的心願是什麽,我最清楚,”蕭景琰深吸一口氣,目光閃亮,“我會加快的,早一天讓他看到汙名被雪,他休養起來也會更安心……”
“景琰,”靜妃一把握住了兒子的手,極其凝重地道,“你不要冒險,情勢到了這個局麵,也許你還經得起失敗,可是小殊已經經不起了,你明白嗎?”
蕭景琰用力抿了抿嘴唇,重重地點頭,“母妃放心,我知道要把握分寸,小殊還在後麵看著,我不會胡來的。”
靜妃的心頭頓時象是被剜了一下般疼痛,她也知道小殊看著的時候景琰會堅持步步為營,但小殊究竟還能看多久呢?他這樣苦苦地撐,到底還能不能撐到重建林氏宗墳的那一天?
“現在細細回想,我能夠理解小殊為什麽不肯告訴我,”蕭景琰見母親神色慘傷,以為她隻是想起過去的一切感到難過,不由地將她的手握得更緊,“若我早就知道他的身份,這一路大概不會這樣走過來……”
“景琰,這一年多,你越來越沉穩凝練,越來越值得依*,小殊一定很是欣慰,”靜妃用力咬了咬下唇,臉上終於恢複了恬淡和溫柔,輕聲道,“所以,你不必後悔,也不必難過,千萬要沉住氣,不要再給他增添更多的煩惱了。”
蕭景琰沉吟片刻,默默點頭。
“好了,回宮去吧。再晚些陛下會過來,說要商議一下你大婚的事。這幾天禮部柳尚書也會到東宮去向你稟報籌備事項……”
“母妃,”蕭景琰有些煩躁地皺了皺眉,“按規製辦就行了,我現在哪有心情……”
“景琰,”靜妃的麵上微帶厲色,“你才答應了要沉住氣的,忘了?大婚不是為了風光,太子妃是你父皇指定的,柳老大人中平持重,他的孫女兒也是平實溫婉,從陛下那方說,他是想以此定定你的性子,可對你而言,這門婚事也有莫大的好處,你至少在態度上,不能顯露出輕視草率的樣子,好不好?”
這些道理其實蕭景琰早就明白,隻是此刻心亂如麻,隨口抱怨了一句,被母親責備後,自知失言,不敢再加頂撞,低頭應諾了,慢慢退出東宮隨侍人等候在殿外,一見他出來,忙迎了上去。蕭景琰一看那明晃晃華燦耀眼的儲君儀仗,心中更覺煩亂刺痛,哪裏肯上什麽禁內步輦,一甩手,大踏步地向外就走。
蒙摯在外宮門的夾廊甬道處等候,雖然心中焦急,但麵上卻沒怎麽露出。蕭景琰一現身他便細細察看臉色,見這位殿下似乎已按捺控製住了自己,心頭略鬆,忙上前嚴謹地請安行禮。
“蒙卿免禮吧。”蕭景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本宮朝政漸多,武事修習難免懈怠退步,蒙卿是大梁第一高手,以後有事無事,還請常來指點一下。”
蒙摯明白他的意思,單腿跪下,肅然而鄭重地答道:“臣,領太子教令。”
第一百五十八章 泄露
金陵作為大梁帝都,自然是滿城朱紫,遍地貴胄。為方便官轎通行,同時又免除百姓時時需要避讓之苦,所以街道都修得異常寬闊,除非是高爵王公大駕出行,一般不會有官兵開道開得雞飛狗跳的局麵出現,普通官員的坐轎常常隻帶十數以下的隨從,悠悠然地從街麵上走過,帝都居民都已看得習慣,碰上時的閃讓動作也甚是嫻熟。刑部尚書蔡荃出身寒門,由科舉入仕,是自低階官員一路做起來的,素來行事低調,不愛耀威張揚,日常出入,轎前隻掛一麵刑部的燈牌,此外便別無表明他二品大員身份的標記,不過時日一久,他那頂青花醬麵的四人轎也漸漸被人認熟,一些位階不如他,但卻華貴非凡的官轎當路遇上,已學會了主動退避。
東宮加冕禮之後,蔡荃雖不如前幾月那般忙亂,但事務依然繁重,連從衙門回府這一段路,他也會帶些卷宗坐在轎子裏看。
可是這一天,他剛在晃晃悠悠中翻開文書,就被一支箭粗暴地打斷了。
這支箭不知從何射來,端端正正地紮在轎頂之上,而且一箭之後再無動靜,顯然不是為了刺殺。
刑部的護衛快速戒防後,將箭拔了下來,連同箭身上綁著的一卷字條一起呈交給了尚書大人。蔡荃拆下字條,展平一看,上麵隻有簡潔的幾句話。
“禁軍統領蒙摯借探獄之機,已將逆犯夏冬自天牢中換出,此絕非誣告,大人若不信,可親往察之。”
蔡荃目光微凝。沉思了片刻,慢慢將紙條折疊收好,向轎外揚聲道:“去天牢青花官轎轉了一個彎。掉頭向東折返,一刻鍾後便來到天牢門外。值守的典獄官慌慌張張地出來迎接。卻隻聽到一個簡短的命令:“打開女牢朱字號的門。”
典獄官從頂頭上司的臉色上覷不出什麽來,又不敢多說,趕緊命牢頭拿了鑰匙,陪著進去。朱字號在女牢平層略略向裏地位置,四周俱是實牆。唯有朝西開著一扇高窗。那也是整間牢房唯一的自然光源。
一名身穿囚服的女子正坐在草鋪之上,聽到有人開門,她略略側過臉來,長發間那縷蒼白在頰邊一蕩。雖然鬢發散亂麵有汙痕,但一眼看去,那確是夏冬地麵容。
蔡荃尖銳如針的視線緊緊地盯在女犯地臉上,隨著時間的推移,瞳孔漸漸收縮,麵上更是鐵青一片。
“來人!把她給我帶到訊室中去!”刑部尚書厲聲命令。一路看小說網
兩名護衛立刻應諾上前。一左一右將宮羽拖了起來。這種時候,宮羽雖知情況糟糕,卻也不可能反抗。隻能垂著頭,被連拖帶推地帶進獄房外側的一間訊室。拷在刑架之上。
蔡荃端過一盆冷水。兜頭潑下,示意手下用布巾猛力擦洗。宮羽本身白皙嬌嫩的肌膚很快就露了出來。
“你是誰?怎麽會在夏冬的牢裏?誰帶你進來地?夏冬去了哪兒?”麵對刑部尚書連珠般的暴怒訊問,宮羽閉上了眼睛,如同沒有聽見一樣。
蔡荃的目光鎖住這個年輕姑娘臉上所有細微的表情變化,快速地做著判斷。最終,他沒有急著用刑,而是命人先將近兩個月來曾進出過天牢女監的人員名單拿來,一看,蒙摯的名字赫然在目。
懸鏡使很少會有私交,夏冬又是孀居之身,自她入獄後除了奉旨或奉部司之命來訊問的人以外,基本上沒有其他人來看她,聖駕自九安山回鸞後更少,其中被人密告的蒙摯來得最勤,當然嫌疑最大。
蔡荃一向視蒙摯為忠直良臣,所以此時猶為憤怒,踏前一步,用力抓住宮羽的頭發,將她地臉抬了起來,眼鋒如利刀般直射過來,稍稍心誌不堅的人,在這樣的酷烈視線下必然心中發怵。
但是宮羽,卻依然輕輕地閉著眼睛,翻卷地纖長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一片陰影,未有絲毫的顫動。
“大人,”跟隨蔡荃前來地一名主事突然道,“我認得她,她是原來妙音坊地樂伎,名叫宮羽。”
“妙音坊?”蔡荃濃眉微皺。他一向不涉***,但妙音坊因通匪之名被大理寺前正卿朱樾查抄之事他卻是知道的,一時心頭迷霧重重。
妙音坊被朱樾抄沒,朱樾是譽王地人,譽王與懸鏡司合謀構陷靖王並隨後謀逆,可懸鏡使夏冬被人救出後牢房裏替換她的人卻是妙音坊以前的一名樂伎……
一向以抽絲剝繭,雜中理序著稱的這位刑部尚書,麵對這樣轉轉折折的複雜關係,現在卻覺得腦子有點不夠用。
“大人……”身旁的主事見他半晌不語,低低地叫了一聲。
蔡荃臉一沉,道:“你也別閑著,想辦法讓這位姑娘睜睜眼,介紹她看一看這屋子裏的刑具,最好讓她識點趣,該說的趁早說,別給我們添麻煩。”
“是。”
蔡荃又向宮羽掃過陰冷的一眼,慢慢轉身,在審案桌後麵的靠椅上坐了,閉目沉思,再也不理會訊室中的其他任何動靜。
宮羽被識破帶走的變故雖然發生得快速而又意外,但好在蒙摯為防萬一原本就在天牢安了一個眼線,蔡荃帶著人前腳剛進訊室,這個眼線後腳就把信息傳了出去。
蒙摯接到信時恰好當完值,正在府中休息。聞知宮羽暴露,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換了便裝,直奔蘇宅,可人都衝進後院了,突然又擔心起梅長蘇現在的身體狀況,急急地煞住了腳步。
“蒙大人,”黎綱迎了過來,“您神色不對啊,出了什麽事?”
“聶將軍和聶夫人呢?”
“都在南院。”
蒙摯折轉方向。直奔南院,一進院門,就看見夏冬與聶鋒肩並肩坐在一張長椅上。雙手緊握,正在相視而笑。氣氛十分溫馨宜人。
“真不想打擾你們,”禁軍統領搖頭歎道,“不過這壞消息卻不能不說。”
“怎麽了?”夏冬立起身來,“天牢那邊出事了。”
“聶夫人果然敏銳,”蒙摯抹了抹臉。語音憂急地道“是宮羽被蔡尚書巡牢時發現了,現在正在受訊問呢。”
“什麽時候?今天麽?”
這句問話接得甚快,但卻不是夏冬說的,而是傳自東牆角下。雖然聲音聽起來淡而輕飄,十分柔和,可是蒙摯卻被大大地嚇了一跳。
東牆的金銀花架下,一襲淡青長衫的梅長蘇幾乎已和淺翠枝葉融為一體,連那張蒼白地臉,也差不多跟金銀花的白瓣同一個色調。
“小殊……”蒙摯吃吃地道。“你怎麽在這
“我本來就在。”梅長蘇淡淡答了一句,又重複問道,“宮羽是什麽時候被發現的?”
“就是今天。大約一個時辰之前。“我不能讓宮姑娘替我受難,”夏冬決然道。“蒙大人。我必須馬上回去。”
“已經被發現了,你回去自投羅網有什麽用啊?”蒙摯急道。
“不。冬姐地確應該馬上回去。”梅長蘇緩步走了過來,在一張竹椅上坐下,示意蒙摯和夏冬走近,“你們先別急,這幾日我已預想過萬一宮羽出事應該如何應對,大略也擬了幾個法子。幸好現在隻是被蔡荃發現,尚不是最壞的局麵,你們兩位照我說地做,大概也圓得過去。”
“好。”夏冬與蒙摯都是絕對相信梅長蘇的人,並無疑問,過來凝神細細聽他說了一遍,暗記在心。
“這套說辭,還需要你們兩位現場順勢稍加機變,不過這個對冬姐來說沒什麽難的。”梅長蘇笑著看向聶鋒,道,“隻是你們兩個,又要分開一陣子了。”
聶鋒早已走了過來,神態平靜。他的臉上此時仍有一層白毛,五官也依然稍有扭曲,不過那種畏縮蜷曲的姿態已經沒有了,腰身挺直,雙眸也甚是明亮。他走到梅長蘇身邊後,彎下腰緊緊握住了他地手,喉間發出模糊粗重的幾個音節,蒙摯猜了猜,沒猜出他說的是什麽,但梅長蘇卻了然地笑了起來,點點頭。
“小殊,你今天看起來氣色不錯,病已經好了麽?”蒙摯有些歡喜地問道。
“好了是不可能的,”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插了進來,“不過有蒙古大夫在和沒有蒙古大夫在,那卻是有區別的。”
藺晨說著,從側廊另一端徐徐而來,可惜悠閑的姿態還沒擺足,便看見晏大夫從月亮門的另一邊走過,噴著白胡子連哼了幾聲,麵有慍色,他隻好趕緊隨後追去,邊追邊解釋著:“老晏,你別生氣啊,我不是那意思,真的不是……”
梅長蘇搖頭失笑,由蒙摯扶著站了起來,對夏冬道:“冬姐是更勝須眉地巾幗,我沒什麽好說的,保重吧。”
“你也多多保重。”夏冬卻步曲膝,向他行了個福禮,再回頭深深地看了夫君一眼,爽利幹脆地道,“鋒哥,那我走了。”
聶鋒點著頭,嗯嗯了幾聲,目送兩人出去,等到人影都不見了,才收回視線,發現梅長蘇已經又坐回了椅上,擰著眉頭,不知在想什麽,便俯下身去,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向他搖頭。
“我隻是隨便想想而已,沒費什麽精神地。”梅長蘇笑著寬解他,“有奇怪的地方,你們不讓我想,我反而憋得難受。”
“行摸積管(什麽奇怪)?”聶鋒問道。
“蔡荃是刑部尚書,二品大員,雖然天牢是他地管轄範圍,但無緣無故地,他怎麽會跑去巡牢?”梅長蘇向後一靠,微微眯起了眼睛,“如果冬姐他們順利的話,這個……倒要好好問問……”
第一百五十九章 還囚
就在勞碌命的梅長蘇坐在花架下深思的時候,載著蒙摯與夏冬的馬車已快速地駛向了天牢。到得大門外,一切看起來依然如往日般平靜。蒙摯是禁軍大統領,以前又時常出入探看夏江夏冬等人,典獄們全都認得他,立即有人過來迎接,殷勤地引領他和全身被鬥篷罩住的夏冬一起走過“幽冥道”,進入女牢。
到了朱字號前,牢頭打開門鎖後便點頭哈腰地退了出去。蒙摯快速地四處掃視了一眼後,便推開了牢門,與夏冬一起從矮門處躬身進去,向四周看了一眼。
牢房內果然空空如也,不見宮羽的蹤影。兩人快速交換了一下眼神,隻停留片刻,便抽身後退,向外疾行。不出事先所料,剛走到獄廊出口時,一個麵沉似水的男子便擋在了前麵,正是刑部尚書蔡荃。
狹路相逢,四周的空氣瞬間便好似凝結住了一般,氣氛陰暗而又沉寂。蔡荃灼灼的視線在喬裝的夏冬身上停留了許久,方冷笑道:“恕我眼拙,認不出閣下是誰,亮出真麵目給我看好嗎?”
蒙摯臉上露出有些尷尬的神情,踏前一步道:“蒙某此舉,有蔡大人暫未了解的原因,還請大人稍安,不要急於做出判斷。”
蔡荃麵無表情地道:“好,我稍安。那請蒙大人解釋吧。”
“其實……其實是這樣的……”蒙摯不善機辯巧言眾所周知,此時神情更好象十分為難,言辭閃爍,連開了幾個頭,都沒能說出什麽子醜寅卯來。
“算了蒙大人。”夏冬一把抹去臉上的偽裝,露出了真容,“你就實話實說吧。反正被當場拿住,除了說實話以外。你還能怎麽樣。”
“夏冬?”蔡荃的瞳孔微微一縮,心頭的迷霧更濃。他今天接到密告,匆匆趕到天牢親察,發現房中果然並非夏冬本人,十分震怒。將宮羽帶至訊室嚴加盤問了許久,連半個字也沒有問出來,正當慍惱之際,牢頭飛奔來報蒙摯又出現了,他未及細想,匆匆趕過來堵住一看,除了蒙摯以外,竟還有夏冬本人,心中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蒙大人還在猶豫什麽?”夏冬沒理會蔡荃審視地眼神。冷笑一聲,“現在是蔡大人在追根究底,又不是你不顧他的麵子。殿下那邊,事後也怪不到你。”
“殿下?”蔡荃眉梢微微一震。位殿下?”
“還有哪位殿下能使喚得動我們這位禁軍大統領?”夏冬淺笑著道。“蔡大人本是眼裏不揉沙子的性情,之所以肯靜下心來聽蒙大人解釋。不就是因為覺得事情不合常理嗎?”
“不錯,我是很奇怪。”蔡荃直視著蒙摯地眼睛,“你明明已經成功地把夏冬換了出去,我剛才審問牢裏那名假犯人,她也沒有招供出事情與大人有關,我實在想不通你為什麽自己又把真犯給帶了回來。有道是不近常理之事,往往有非常之因,如果蒙大人真能自圓其說,下官不妨一聽。”
蒙摯揉了揉眉間,神情依然有幾分猶豫,夏冬突然仰天一笑,道:“看大統領這樣子,還是怕殿下責備,那就我來說吧,也許我還說的更清楚些,蔡大人也不妨一聽。”
“你是逆犯,你地話,本官不信。”
“信與不信,聽了再判斷吧.1#6#K#小說網.蔡大人是公認的破案高手,編得再天衣無縫的供詞也逃不過大人的法眼,又何必吝惜再戳穿我夏冬一次?”
蔡荃眸色烈烈地看了她良久,終於點了點頭:“好,你說。”
夏冬淺笑著欠身一禮,語調舒緩地道:“把我送回牢中,被大人你當場抓住的人是蒙大統領,這是事實。不過,把我從牢裏悄悄替換出去地人卻不是他,那也是事實。”
蔡荃濃眉一挑,“這樣空口一句話,好輕巧。”
“雖然天牢戒備森森,但能從中逃脫而出的人,卻不止我一個,蔡大人還曾為此上了認罪的折子,受了不輕的懲處,所以一定還記得清楚,對嗎?”
蔡荃明白她指的是逃獄而出的夏江,臉色頓時更加陰沉。
“我師父有人搭救,能悄悄逃了出去,我自然也有。而且我比他更巧妙,弄了一個人進來放在牢裏,瞞了你們快一個月,這份手段,蔡大人是不是也該誇讚兩句?”夏冬咯咯嬌笑兩聲,毫不在意蔡荃鍋底似的麵孔,“不誇麽?不誇也罷了,反正我也沒什麽好得意的,逃出去不過這點兒日子,就又被人抓了回來。”
“你的意思是……你是被他抓回來地?”蔡荃用眼尾掃了掃蒙摯,顯然不信。
“蒙大統領侍奉禦前,哪有空閑來抓我?”夏冬嘴角微微撇了撇,“我是被其他人抓住的,蒙大人不過是送我回來罷了。”
“不管你是被誰捕獲的,都應該直接押送刑部衙門,而不是這樣悄悄塞回來,”蔡荃地眼鋒如刀般在蒙摯臉上來回割了兩下,“這麽古怪的行為,總也該有個象樣地原因吧?”
“蔡大人忘性好大,”夏冬悠悠然地撥了撥耳邊地長發,笑了起來,“您還記不記得我師父逃獄之後,陛下對你的懲處詔書上是如何寫地?”
蔡荃心中突然一凜,那份詔書上“如有再失,罪加一等,革職查辦”的字句瞬間閃過腦海,令他喉間一緊。
“抓住我的人,恰好是新近入主東宮那位千歲爺的部下,我自然首先被押到了他的跟前,”夏冬目光閃亮地緊盯著蔡荃的眼睛,“這位殿下對蔡大人你有多欣賞愛重,你自己知道。如果公開把我押回來,無異於是在宣布刑部再次走失逆犯,而且許久未察。這個罪名一扣下來。就算有人求情,就算不革職,那降職總是免不了。偏偏有人連讓你降職都舍不得。所以隻好麻煩時常出入天牢的蒙大人,帶著我走這一趟。來個神不知鬼不覺,把事情悄悄掩過去就好……”
蔡荃臉上陣青陣白,咬牙沉吟了半晌,視線重新凝定,厲聲問道:“如果照你說的。你是被同夥協助逃獄後又被捕獲,那你應該很高興看到蒙大人被我誤解,怎麽還會替他辯護呢?”
夏冬慘然一笑,仰起瘦削的下巴,長長歎了一口氣。“因為我地立場變了……”
“立場?”
“是。我逃獄的目的,與我師父不同。隻要一想到尚未能手刃害死我夫君地赤焰逆犯,我就旦夕難安。所以我想逃出去找到師父,問他到底把衛崢藏在了什麽地方,沒想到師父還沒有找到。自己卻落入了原來靖王府部將的手中,被帶到了太子殿下麵前。”夏冬眼波流轉,語調轉為低沉。“在東宮裏,殿下告訴了我一些事。一些他已經追查了很久很清楚地舊事。結果就是我被說服了。我開始懷疑自己這些年的恨,是不是真的放錯了地方……夏冬不是首鼠兩端的人。既然已經決定要相信殿下,也答應他返回牢中等待真相,當然就不會眼見著蒙大統領被你誤會,而一言不發了,不過我說的話蔡大人你信還是不信,我卻管不著。”
蔡荃地眼珠慢慢轉動了兩下,表情依然深沉:“不知殿下到底告訴了你什麽事,會讓你的態度有如此大的轉變?”夏冬淡淡一笑,低聲道:“蔡大人,我說的當年舊事是指什麽,您難道猜不到?恕我直言,這樁事太重太沉,您過耳即忘才是妥當的,實在不應該再多問。”
蔡荃突然想起了那日與沈追在馬車上的交談,想起了十三年前那場血雨腥風,頓時抿緊了嘴唇。
蒙摯一直在旁邊默默聽著,此時也上前道,“蔡大人,雖然你我相交不深,但大人的耿介我素來敬服。不過我大梁當今之世,已是頹勢漸顯,等待中興,最缺的就是大人這樣的良臣。既然東宮殿下有愛重維護之心,大人又何必拘泥古板,辜負了他地好意呢?”
蔡荃垂下眼簾,似乎心中已有些活動。夏冬與蒙摯也不再多言催逼,由得他自己考慮。半晌後,刑部尚書再次抬起雙眼,神色凝重:“如果你們所說的一切屬實,那麽今天飛箭密告我的人,又會是誰呢?”
他這句話實在大大出乎兩人地意料之外,夏冬和蒙摯都沒有掩住臉上的驚詫之色,齊齊地咦了一聲。
“飛箭密告?”蒙摯訝然地道,“殿下這邊地知情者都是謹言地人,再說我是送夏冬回來,又不是劫她出去,雖有違背國法之處,但也不是什麽天大的事,誰會來密告呢?”
“告密者所控地罪名是你替換人犯,並沒有說你會把人送回來……”蔡荃邊想邊道,“也許是有人知道了夏冬逃獄,又知道蒙大人時常會奉旨進入天牢,所以把兩者結合起來,寫了那封密信。我接到信後當然要查看,查看後當然會發現夏冬真的已被替換,進出天牢的人並不多,又有首告密函,蒙大人的嫌疑自然是最重的。隻是他們沒有料到,已逃出去的夏冬,竟會恰巧在今天被帶回……”
夏冬咯咯笑道:“蒙大人,聽起來象是衝著你來的,好好想想有什麽仇家吧。”
“說到這個,”行事嚴謹的蔡荃又將視線轉回到了夏冬這方,“你恐怕還是要交待一下當初是怎麽逃出去的。”要補一下天牢的漏洞嗎?”夏冬笑得甚是輕鬆,“其實很簡單,內牢的牢頭也不會永遠守在這裏,隻要找個愛酒的牢頭,派人請他喝酒,灌醉了之後換上他的衣物,易容成他的樣子,等天色晚一點光線昏暗時,悄悄冒名進來,大門的守衛一看是守獄的牢頭,不會細查,成功進門的可能性很大……”
蔡荃冷哼一聲道:“可鑰匙有兩把,必須兩個牢頭同時開鎖才行。”
“誰說的?一個牢頭拿著兩把鑰匙開也行啊。”夏冬輕飄飄地道,“天牢的鑰匙是不能帶出去的,所以第一次喬裝進來,隻是在這裏印個鑰匙模子出去另配,別的什麽都不幹。被灌酒的牢頭醒了之後,也察覺不到有何異樣。然後過幾天,再針對第二個牢頭行一遍同樣的計策。“又找第二個好酒的牢頭麽?”
“不好酒也無所謂,用大棒冷不丁在腦後一敲,效果跟灌醉了一樣。”夏冬仿佛沒看到蔡荃越來越陰沉的臉色一樣,自顧自地說著,“當然,扮成第二個牢頭進來時,身邊要帶著那個要替換的人,多帶一個進來當然要難些,但也不是完成找不到借口,比如說這假牢頭受朋友之托,帶進來探監什麽,因為是進不是出,所以守衛一般會給這個人情。這時假牢頭一人手裏已有兩副鑰匙,可以趁著夜深人靜到牢房裏換人,然後再把我帶出去,隻要最後出大門時守衛沒有發現假牢頭帶進和帶出的不是同一人,事情就算成功了。即使被擊昏的牢頭醒後覺得不對,可他未必敢肯定自己被打是跟天牢有關,而且牢裏這麽多犯人,又不缺人數,他查不出什麽地方出了問題,怎麽敢隨便嚷嚷?運氣好的話,也許可以一直這樣蒙下去,運氣不好的話,也至少得到第二天才會被察覺,反正我人已經出來了,誰在乎?”
“你自己倒是出來了,替你的人呢?”蔡荃冷哼一聲,“那個妙音坊的宮羽,跟你又有什麽關係。”
“蔡大人,”夏冬輕輕將額發撥至腦後,道,“您不會不知道懸鏡司有暗樁吧?”
蔡荃臉頰兩邊的肌肉猛地一抽,“宮羽是你的暗樁?”
“沒錯。懸鏡司的暗樁身份隱密,除了首尊和暗樁自己的聯絡人以外,別無他人知曉。我以前曾經救過宮羽的命,她什麽都願意為我做,算是我最得用的一個暗樁吧。”
“難怪,”蔡荃似是自言自語道,“一個樂伎,總捕頭竟說她有武功在身,而且不弱……”
蒙摯趁機道:“蔡大人,既然夏冬已經回來,真犯未失,自然一切都可以瞞下去。我覺得那個宮羽也用不著審了,不就是懸鏡司的舊部嘛,就由我帶走處置吧,讓她留在刑部,大人你反而不好辦。”
蔡荃並沒有立即作答,而是靜下心,將兩人所講的切從頭到尾又細細思忖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麽時顯的漏洞,這才嗯了一聲,道:“好,等夏冬入監之後,我把宮羽交給你。”
夏冬渾不在意地一笑,跟在蔡荃指定的一名典獄官身後,頭也不回地進了牢門。蔡荃想想不放心,親自進去監看著上銬下鎖,又嚴厲叮囑一番,這才出來命人去提宮羽。
也許是因為受審時間不長,也許是因為蔡荃不是濫用刑具之人,宮羽隻是蓬頭垢麵而已,身上並無明顯被淩虐的痕跡,蒙摯看了之後,麵上雖未表露,但心中著實鬆了一口氣。
用夏冬剛才穿來的披風把年輕姑娘從頭到腳裹嚴之後,蒙摯向蔡荃簡短告辭,帶著宮羽向外走,眼看著就要出大門,身後的蔡荃突然叫了一聲:“稍等。”蒙摯心頭一跳,腳步一沉,緩緩回身的同時,真氣已暗中布滿全身。
“請蒙大人代我向殿下道一聲謝吧。”淡淡的一個微笑後,刑部尚書如是說。
第一百六十章 夜談
“你說什麽?夏冬又被送回去了?”靜夜之中滿含怒意與驚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微微的回響,沉悶而又磣人,“這怎麽可能,他們明明已經把這個賤人救出,為什麽又要自投羅網地回去?”
“下官也百思不得其解啊。按說我們的動作也不慢,一得到蒙摯悄悄從獄中換人的消息之後,便立即開始計劃,而且最初的一切都很順利,蔡荃接到密報,馬上就前往天牢察看,也親自審問了那個假犯人。他一向不是會悄悄掩事的人,再說真犯走失,他掩也掩不住。這時我再奏本上報皇上,事情隻要一鬧出來,蔡荃失職的罪名輕不了,他惱怒之下,必會全力追查蒙摯。能進天牢探看夏冬的人並不多,蒙摯的嫌疑就算不能坐實,至少也很難洗清,這兩個人要是翻了臉,誰贏誰輸都對我們有利。可是……誰知事情竟會這麽巧,夏冬居然就在今天被蒙摯給送回去了,我們的眼線探聽不出他們是怎麽跟蔡荃解釋的,總之現在天牢風平浪靜,假犯被蒙摯帶走,真犯又回到了牢中。如此情境之下,你逼我向皇上告狀,我能告什麽?”
“那聽範大人的意思,是想退縮了?”“夏大人,不是我想退縮,現在對方的實力有多強你是知道的,我雖然是禦史,奏報可以不經東宮直達天聽,但說話總得有點兒影子才行。蒙摯自九安山護駕以來,聖寵正隆,夏冬如今又好端端呆在獄中,沒什麽把柄,我也是有心無力啊。”
在昏黃的油燈下。夏江臉上光影跳動,顯得有些猙獰。他注視著麵前的中年人,冷笑了數聲:“你怕什麽怕?暗箭最是難防。梅長蘇能在一兩年之內就連續扳倒太子和譽王,*得不就是暗中謀劃麽?再說你也沒有別的選擇。你那些爛事的證據都在我手裏,不幫我,我就毀了你,絕對不會手軟地。”
中年人咬了咬牙,目光快速顫動了數下。
“我掌握懸鏡司這麽些年。豈是如此容易就被擊垮的?”夏江用冷漠的目光看著他,毫不放鬆,“梅長蘇要真以為我已無還手之力,那他地末路就不遠了。”
“話雖是這麽說,我也相信這朝中為夏大人您效力的人不止我一個,但要攻擊,總得有個由頭,原本以為抓到了夏冬這樁事,偏偏結果又是這樣。所以依我之見。近期之內還是安靜些地好,夏大人住在我這裏,誰也不知道。來日方長嘛,也不急在這一時啊。”
夏江眸中閃過一縷寒光。他倒是相信自己來日方長。但對於宮中的老皇來日還有多少。那可是一點把握都沒有。憑著以前掌理懸鏡司時握住的把柄和人脈,他隱身京城。在最危險的地方躲藏了這麽久,為的可不是苟延殘喘,何況就算他想喘,也得喘地下去才行.1-6-K小說網,電腦站www,16k.Cn.雖然他在眼前這位丞台禦史的麵前大放狠話,可實際上,由於夏冬的反水和夏秋的搖擺,懸鏡司設在暗處的力量已經被掃蕩得差不多了,現在尚保存著的那些,聯絡起來也非常困難。朝中雖有幾個可以暗中控製的大臣,但現在誰也不敢去麵對東宮新太子如日中天的氣勢,每每令夏江憤悶不已。當然,如果能悄悄潛出國境逃得餘生,夏江也不是非要與蕭景琰繼續為敵,但數次潛逃數次被逼回的險境,令他明白外麵搜捕地嚴密程度,顯然是不會在魚死與網破之間留出任何第三通道的。但要是繼續這樣毫無作為地淹留京城,夏江又實在拿不準那些被他用把柄控製著的庇護傘們,究竟還能在他頭上撐多久。
其實此時地夏江,已如同被撈到了岸上的魚一樣,若是不撲騰兩下,就絕對逃不過慢慢渴死地結局,所以他日夜煎慮,所思所想都是如何找到蕭景琰最致命地弱點,能出一次手就出一次手,至於行動本身是險還是穩,現在對他而言根本毫無意義。
“夏大人,我這可是為你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範禦史被夏江陰惻惻的神情弄得有些不安,臉上地笑容十分僵硬,“也許躲過這陣風頭,情況就能轉好了……”
“範大人,”夏江沒理會他的廢話,抿著嘴角道,“你不是說要抓些由頭麽,其實隻要我們膽子大一些,手段再厲辣一些,抓證據並不難。因為……我知道證據在哪兒……”
“在……在哪
“在那個蘇宅裏。”夏江從齒縫裏擠出這幾個字,“春獵時我本來已經去搜查過一次,但那時梅長蘇去了九安山,留守的人大概事先有所察覺,象是個無人住的鬼宅子一樣,讓我撲了個空。可是現在梅長蘇回來了,那宅裏大概又變得很熱鬧,蕭景琰顯然是一步步在準備翻案了,人證物證一定開始慢慢集中回京城,能放在哪兒呢?東宮自然不方便,還是放在梅長蘇這個祁王舊人那裏最為妥當。範大人,隻要我們能攻破蘇宅,何愁拿不到蕭景琰一直處心積慮想要翻案的把柄?”
範呈湘艱難地吞了口唾沫,臉色發白,駁道:“夏大人,話是這樣說的,可辦起來就沒這麽輕鬆了。蘇宅又不是在什麽荒涼之地,要攻破它,動靜小不了,巡防營可是新太子使出來的人,會不管?”
“那當然要找時機才行。”夏江冷笑數聲,“你忘了,再過五天就是我們這位新任太子殿下大婚的日子了。想想不知是陛下的性子急還是靜妃的性子急,太皇太後的頭年喪服五月才除,三年的平孝期還有差不多兩年,結果呢,來個什麽祭告太廟,什麽聖靈降諭,什麽大婚之儀後東宮分室。不得圓房的規程就定了……說到底,走個過場罷了,你們禦史竟沒人彈劾……”
“夏大人。太子殿下已是第四輩了,又非初婚。按製守喪一年,祭告太廟求卜後是可以舉行婚典的,就算是走過場,好歹走過了,怎麽彈劾啊?”
“我說說罷了。也沒逼著你非在這樁事上去惹他。可笑的是靜妃和蕭景琰,平時好象一副溫恭孝順的樣子,人家景寧公主也是第四輩,也可以請旨去太廟占卜地,人家女孩子兒年紀日長,都沒有急著出嫁,他們倒不願意安安份份守滿三年了?也不知在搶什麽時間,趕著去投胎麽?”
範呈湘瞟了夏江一眼,沒有接話。
“閑話就不說了。單說大婚那天,雖然被喪製所限,隻能辦半婚之典。但蕭景琰現在是什麽風頭?太子新立,宮中以貴妃為尊。中書令是新娘的祖父。禮部尚書又是柳澄的堂弟,這場麵。怎麽都小不了。到時全城同歡,上下同樂,不比過年還熱鬧?巡防營那點人手,早過去維持秩序去了,蘇宅又不在婚轎巡遊地路線上,誰顧得上它啊。”夏江的眉間蕩過一陣殺氣,嘴角狠狠地一抿,“我還能召集些人手,錢軍侯也是我地人,你去替我聯絡,他那裏有八百府兵,隻要夙夜出動,以快狠為則,靜悄悄吞一所民宅,還不是易如反掌?”
範呈湘目光閃動,顯然不似夏江這般有信心,嚅嚅問道:“那要是失敗了呢?”
夏江冷言如冰地道:“我們已是背水一戰,還能談什麽勝敗!”
範呈湘縮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痙攣了一下,忙穩了穩自己的表情,勉強笑道:“說的也是,不冒一點險,又怎麽能成大事。我看這樣好了,反而還有幾天的時間,夏大人你先策劃一下細節,我也盡快與錢軍侯商討,事先多做些準備,自然也能添些把握。”
“那外麵就辛苦範大人了。”
“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客套。夜已深沉,我就先告辭了。”範呈湘打了兩聲哈哈,慢慢走出暗室,在外麵將門細心關好,這才沉思著走向自己地寢房。
“老爺,怎麽這麽晚才回房?又去見那位夏大人了?”剛進入內室,一個隻穿著家常衫裙,彎眉鳳眼的嬌俏女子便迎了上來,為範呈湘寬衣。
“瑤珠,你怎麽還沒睡啊?”
“老爺不回來,妾身怎麽睡得著?”
範呈湘笑了笑,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他與元配夫人感情淡漠,大家別院各居,最寵愛最信任的就是這名小妾瑤珠,當日夏江半夜逃入他的寢室時,瑤珠就在場,故而有關夏江之事,對她也沒多少可瞞的。
“老爺每次去見了那個夏大人,出來後都神思憂慮,實在讓妾身不安。雖然妾身是女流之輩,但老爺如有煩難之事,跟妾身說說,也算是一種排解啊……”
“你哪裏知道,”範呈湘往枕上一*,長歎一聲,“這個夏江,越來越發瘋了。他倒是背水一戰,可我憑什麽要把家小性命前程富貴都拿給他去賭?”
“不是說……老爺有把柄在他手裏嗎?”
“沒錯,是有把柄……”範呈湘眼眸沉沉地看著帳頂的團花,慢慢道,“不過我一直在想,總這樣被他製著也不是一條活路,也許我能將功補過,從太子殿下那裏討一個恩赦呢……”
瑤珠靈動的雙眸一轉,立即明白:“老爺的意思是說,穩住夏江,去東宮告發,以求戴罪立功?”
“還是你聰明,”範呈湘伸指在她臉上彈了一下,笑了笑,“夏江是現在太子殿下最想得到的人,如果我立下這個功,不要說抹去舊罪,運氣好地好,能保住日後的前程,隻怕也有指望……”
“老爺……拿得準麽?”
“現在的太子殿下,已不象他當靖王時那樣不知變通了。我犯在夏江手裏地事,不過是貪賄,庇護了幾個凶犯而已,早就過了七八年,不值得放在心上。他如肯恩赦我,立時便能拿住夏江這個心腹之患,無論怎麽權衡,他都不該拒絕的。”瑤珠眼波如水,笑生雙靨,柔聲道:“如真能象老爺所說地這樣,那可太好了。這擔驚受怕地日子實在難熬,老爺還是快些去東宮首告的好。”
“你說地對,我原來是求穩求平,想收留這個瘟神兩日,快些送走了的好,雖知他逃不出去,倒訛上了我。這日子確實熬不住了,我已決定,明日早朝後,就去東宮求見太子殿下。”
“明日?“
“這樣的事,宜早不宜遲,明日就去。”
“老爺的決斷,一定不會有錯。那就喝口安神湯,早些歇息吧,明日還有得折騰呢。”瑤珠說著,起身去茶爐上端來煨著的湯碗,喂給範呈湘喝了兩口,扶他躺平,輕輕為他打扇。
也許是心中作了決斷,稍稍安寧,也許是那安神湯的確有效,不及一刻,範呈湘便沉沉入睡。瑤珠等他鼾聲起時,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又低低叫了他兩聲,見沒有回應,立即放下扇子,悄悄下了床,裹起一件黑色披風,身如魅影般飄閃而出,很快就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之中。
第一百六十一章 複蘇
立太子大典後的京城朝局,由於老皇的休養與新儲君的求穩而顯得有些波瀾不驚。在沒有什麽更大事件發生的情況下,丞台禦史範呈湘的突然死亡引起了大家的關注。
不過一開始,此事並不怎麽轟動,因為京兆衙門最先得報前往勘探時,得出的結論是“意外失足,溺水而亡”。雖然一個從二品大臣在自己家後花園淹死還算是一樁可供人嗑牙的談資,但這到底不是什麽值得驚詫的大事。可是接下來,事情的發展漸轉離奇,範呈湘的夫人堅稱對夫君死因有疑,京兆衙門無奈之下,請求刑部介入。蔡荃指派了手下一個新提拔起來的侍郎前往細查,此人在範府內院及後花園摸摸查查一番之後,又把府中上至夫人下至丫環家院,隻要是日常與範呈湘有接觸的人都叫來一個個問了個遍,當天便宣布此案為“他殺”,一時全城嘩然,刑部得報後也隨即決定立案詳查。
到了七月底,冊立太子妃的婚典如期舉行,雖然減去了群宴、歌舞等幾項程序,蕭景琰又堅持取消了煙火盛會,整個迎親過程隻擊素鼓,不鳴絲竹,務求不奢糜喧鬧。但對於老百姓而言,隻要還有浩浩蕩蕩的鳳輦巡遊就已足以引得全城出動觀看,以鼎沸的人聲彌補了不奏喜樂的缺陷。
正如夏江所說的,蘇宅並不在迎親隊列巡遊的路線上。被遠遠的喧鬧聲一映襯,這裏顯得猶為清靜。從兩天前起,藺晨與晏大夫就開始進行激烈地爭論,爭到此時。晏大夫終於表示了同意,所以藺晨不知煮了些什麽東西給梅長蘇喝,讓他從一大早就一直沉睡到了深夜。而且毫無要醒轉的跡象,弄得滿院子的人反而不敢睡了。雖沒有全都守在床前,但卻各自在各自地位置上提心吊膽。
藺晨也沒睡,因為他正興致勃勃地要求飛流給他跳個舞,並且做了一個用楊樹葉編的孔雀尾巴,想要綁在飛流地腰上。由於蘇哥哥正在沉睡。飛流求救無門,滿院子逃竄,一時間鬧得雞飛狗跳。
不過這已經是這一夜最大的動靜了,直到天亮,蘇宅也沒有受到任何外來的侵襲,夏江那一晚在範呈湘麵前所放的狠話,顯然沒有能夠真正付諸實施。
梅長蘇一直在睡,睡過正午,睡過黃昏。睡到又一天曉光初見時,黎綱和甄平終於忍不住了,衝到藺晨房裏將同樣睡得正香的他抓了起來盤問。
“快醒了快醒了。大概今天中午吧。”藺晨笑眯眯地安慰兩人。
可是到了中午,梅長蘇連個身也沒有翻。一路看首發16K.CN於是藺晨又把期限改到了下午。之後又依序後延推到晚上,淩晨……直到大家都快要抓狂想揍人地時候。飛流突然飄過來說:“醒了!”
這次蘇醒之後,梅長蘇的氣息狀況好了很多,不再是多走動一下就喘的樣子,藺晨再欺負飛流的時候,他已經可以一邊護住少年,一邊拿扇子砸人了。
“沒良心的,兩個都是沒良心的,”藺晨抱怨著在一旁坐下,瞪了瞪梅長蘇和躲在他身後的飛流,“早知道就不治你們了,一個都不治!”
梅長蘇理也不理他,轉頭對黎綱道:“你繼續說你的,別管他。”
“我們查到的結果是這樣地,”黎綱忍著笑將視線從藺晨身上移開,端正了一下臉色,“此人叫袁森,在蒙大統領身邊已經七八年了,從侍從一直做到親將,向來深受信任,接聶夫人出來時的馬車就是由他所駕,是這件事少數幾個知情人之一。藺公子說,如果我們的對手隻是發現了牢中並非聶夫人本人,那僅僅表明他們在天牢有眼線而已,但現在對手是明明確確指出換人者乃蒙大統領,那麽消息一定是從內部傳出去,凡是知情者,誰地嫌疑都不能免……”
“你直接說結果好了,”梅長蘇挑了挑眉,“推理過程就省略吧,我知道的。”
“是。最終這個袁森自己也承認,他曾經把大統領暗中換囚之事,說給他地妻子聽,我們立即查了他地妻子,開始沒發現什麽異樣,後來幾經周折才查出,她是一個滑族人……”
“滑族?”梅長蘇目光微動,“又是滑族……”
“是,太子大婚前溺死的那個範禦史,他最寵愛地一個小妾也是滑族女子,雖然她把這個身份隱藏得很深,但最終還是被刑部翻出了來曆。”
梅長蘇的臉上慢慢掛起了些冰霜之色,歎道:“璿璣公主已死了這些年,卻直到現在也不能忽略她的影響力,滑族中,畢竟不止一個秦般若而已……”
“說起來,滑族是公認的軟懦民族,卻隻軟在男兒身上,他們族中的女子,反而要剛硬許多,真是奇哉怪哉。”藺晨插言道。“天地生人,鍾靈毓秀並非隻集於男子之身,有何奇怪的?”梅長蘇撚動著衣角,慢慢道,“這兩件事,看似不太相關,但都牽涉到了滑族女子,不妨暫且聯係在一起想想。夏江當年為了旋璣公主拋妻棄子,他與滑族的關係不淺,我總有種感覺,覺得他好似還在京城一般……”
藺晨讚同道:“我也這麽覺得,外麵的搜捕如此嚴密,卻一直沒有抓到他的行蹤,那麽他確實很可能根本沒離開過京城,而是隱藏在什麽不會被搜查的地方,比如禦史府之類的……”
梅長蘇瞟了他一眼,“是誰跟我說過已經在外麵發現了夏江的線索,正在派人查呢?”
“查過了……是那老東西放的煙幕……”藺晨悶悶地道,“如果我當時不是急著趕來看你,也不至於會上那麽傻一個當,真是丟臉啊……”
梅長蘇不禁一笑。安慰道:“好啦,這也不算丟臉,頂多算是丟丟麵子罷了。”
藺晨轉動著眼珠疑惑了半晌。方問道:“丟臉和丟麵子,不是一回事麽?”
“是嗎?”梅長蘇想了想。點頭道,“好象是一回事。”
飛流坐在他膝側,不由咧開嘴,藺晨伸出手去一擰,道:“你這小家夥。看你蘇哥哥氣我你很高興是不是?”
“是!”飛流的臉頰被擰得變形,仍是大聲回答,旁邊的人頓時被引得笑倒了一片。
“好了,不跟你們一般見識,總之我丟多少麵子,就要數倍地拿回來,”藺晨揚著下巴道,“長蘇你聽著,夏江現在歸我收拾。他就是藏在老鼠洞裏我也能把他挖出來,你就不許插手操心了,聽見沒?”
梅長蘇知他好意。微微一笑,轉頭又繼續問黎綱:“冬姐回牢後地那番說辭。蔡荃應該還是會去核查一番的。有什麽消息嗎?”
“是,這位蔡大人行事實在嚴謹。不僅在天牢內部查了,甚至連太子殿下那邊,他也旁敲側擊去確認過,好在我們及時補了些安排,他本身也查不到大的漏洞,再加上精力有限,所以到現在,這樁事體總算已經完全掩過去了,請宗主不必懸
梅長蘇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時甄平大步進來,手裏捧個盤子,問道:“宗主,你看這個行不行?”
“是什麽?”藺晨湊過去一看,是一對淨白脂玉雕地供瓶,雖然精美,卻未見得有多珍貴,不由問道,“拿來幹什麽的?”
“送禮啊。”梅長蘇笑答了一句,轉頭吩咐甄平道,“這個就可以了,包起來吧。”
藺晨是腦子極快極敏地人,旋即明白,哈哈大笑道:“東宮太子大婚,你就送這個?不珍貴不說,顯然沒費什麽心思嘛。”
“景琰現在貴為儲君,一來身外之物他沒什麽缺的,二來他也不在意,送貴了實在浪費,這個就很好了,反正去道賀,不過是盡個禮節罷了。”
“難怪你今天又給飛流換新衣服,準備帶他去東宮賀喜麽?”藺晨揉著飛流的額發,笑道,“也對,現在有資格去朝賀的人都去的差不多了,你好歹也是隨他一起同經春獵叛亂地人,不去露個麵,倒顯得刻意。再說托我的福,你現在已不是鬼一般的臉色,能出門見見人了。”
“是,都是托你的福。”梅長蘇半玩笑半認真地拱了拱手,藺晨也是半玩笑半認真地還禮,飛流看著倒沒什麽,黎綱和甄平卻不由覺得有幾分心酸,隻是麵上不敢露出來,一起低頭悄悄退下,安排打點梅長蘇等會兒出門的各種事項去了。
“對了,天牢泄密的事情既然已查清,宮羽也可稍得寬慰。因為這換囚的主意是她出的,後來有這些亂子,她就覺得是她給你添的麻煩,一直心懷愧疚,你病著她還天天過來守,你一醒她反而不敢出來見你了。”
梅長蘇微微皺了皺眉,“主意雖是她地,最終做決定的人還是我,她回來時聶鋒還專門去謝過她,這姑娘也太鑽牛角尖了,你怎麽不勸勸?”
“勸過了,自她回來後,整個蘇宅的人除了飛流都去勸過了,可對宮羽來說,這千言萬語也比不上某個人說一句話,您就受受累,主動把她叫來安撫兩句給個笑臉不成麽?”
梅長蘇垂下眼瞼,神色依舊漠然。默默無言了良久方輕聲問道:“藺晨,若我不去安慰她,她會怎樣?”
藺晨不料他有此問,呆了呆道:“也不會怎樣,就是心裏難過罷了。”
“既然她不會怎麽樣,那又何必多事。”梅長蘇麵無表情,辭色清冷,“我現在已無多餘地力量,去照管每一個人心裏是否難過,所以隻有對不住她了。”
藺晨不再多說,卻一個勁兒地歪著頭盯著梅長蘇的臉瞧,瞧地時間之久,令飛流也不自覺地跟著他一起把頭歪了過去,眨動著眼睛看著蘇哥哥。
黎綱出現在院門外,道:“宗主,車馬已備好。”
梅長蘇嗯了一聲,起身向外走,藺晨在後麵難得正經地感歎了一聲:“說實話,就一個男人而言,你地心還真夠狠的。”
雖然這句話很清晰地傳入了梅長蘇地耳中,他卻好似沒有聽到般,腳步未有絲毫停滯,頭也不回地離去。空落落的院子裏隻剩了藺晨,他仰起頭,把手掌蓋在眼上,透過指縫去看太陽的光芒,看了半日,大概自己也覺得自己此舉無聊,甩了甩手自言自語了一句:“看著美人心憂幫不上忙,實在罪過啊罪過……”
第一百六十二章 賀見
自受了春獵叛亂之驚,回鸞後又雷霆處置完譽王一黨,梁帝越發覺得身體每況愈下,支撐不來。禦醫們次次會診之後,雖然言辭圓滑,隻說安心靜養無妨,但觀其容察其色,梁帝也知道自己情況不妙。人越到老病之時,越覺得性命可貴,所以就算萬般丟不開手,梁帝也隻得無奈地先丟開再說,東宮監國的禦旨便由此而發,明令凡皇帝不升朝的日子,即由太子在承乾殿代他處理日常政務。一開始,梁帝還有刻意試探、從旁品察的意思,後來見景琰行事謹慎公允,沒有因此膨脹狂妄的跡象,漸漸便放了一半的心,除了逢六日召三公六部重臣入內攬總稟報一次朝中大事外,其餘的日子竟一心隻圖保養續命。
由於對政事有處置權,也由於大局粗定,蕭景琰這個東宮太子的位子,坐得可比他的前任穩得多,但同時,也要累得多。有時在承乾殿聽取了大量奏報,批閱完成堆的折子後,還要在自己宮中接見重臣,合議一些難決之事。
如今的朝廷六部,基本上都是這一兩年新換的尚書,隻有兵部尚書李林,還是前太子在位時的舊人。那一年私炮坊爆炸事件中,他曾經上折給靖王扣過私挪軍資的罪名,雖然那樁事情最後以靖王反而得了讚譽為結局,但不管怎麽說,反正是得罪過人的。所以在前太子被廢,靖王地位漸升的過程中,李林自然是想盡辦法曲意彌縫,可無論他怎麽努力,都一直沒得到過蕭景琰的任何回應。太子奉旨監國之後。李林覺得自己的仕途隻怕就此到了頭,每日裏戰戰兢兢等著東宮收拾他,等了許久也沒動靜。反而當庭接到一項重要差務,要求由兵部負責。提交帝都周邊駐軍換防的改製方案。李林揣摸了半天,也拿不準這位太子殿下什麽意思,直到被戶部尚書沈追冷冷嘲諷了一句之後,才突然意識到這個主子不一樣了,與其先揣摸上位者地心思。還不如先把事情辦好。他作了這麽多年的兵部尚書,對於朝廷兵製的上下情弊其實相當地了解,拋開黨爭不談,能力原是夠地,此時下了決心,更是把全副精力都投了進去,十日後擬出方案上奏,在朝議中竟大受好評,隻修訂了個別細節條款後。便轉呈皇帝下旨施行了。主君的認可和同僚地讚譽,帶給多年來陷身於黨爭的李林久違了的滿足與愉悅,而對於顯然沒把過去嫌隙放在心上的新太子。他的感覺也由以前地惶恐懼怕,轉換成了現在的忠敬畏服。
“說起來。黨爭真象是一場噩夢。雖然有些人已經困死在了這場夢裏,但幸而還有些人是可以醒過來的。”在東宮偏殿。剛議完一件政事的沈追感慨道,“其實大多數人在仕途之初,所懷的還都是濟世報國,光宗耀祖的誌向,不過官場氣象汙濁,漸漸蒙弊了人的心智,未免隨波逐流了。殿下在更新朝中氣象之時,也肯放些機會給這些人,實在是仁德啊。”
“不過這樣的機會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給,有些人心性已成,隻怕難改,”蔡荃素來比沈追激進,揚眉道,“天下賢士尚多,留出些位置來給那些未受玷染地寒門學子,豈不是更好?”“無論寒門豪門,但凡學子,都有進階的途徑,朝廷隻要能不分門第地給出公允二字即可,不能矯枉過正。要知道,為官為政,經驗還是很重要的,新晉官員在品性和銳氣方麵雖然占優,經驗上卻難免差了些。”
“誰是天生就什麽都知道地?多給些磨礪的機會,自然會老道起來。1-6-K-小-說-網”
“那也要時間啊,”沈追擺了擺手,“就比如駐軍換防改製這樁事吧,李林地年資,不是擺著好看地,我想換誰來辦這件事,隻怕都不能比他更周全更能切中要害。”
“我承認兵部的方案很好,但這隻是個案,不能推及大多數人。年資和經驗這種東西是因人而異地,有些人一年頂人家十年,可有些人守著一個位置十來年,還是什麽都不知道。凡事不能一概而論,必須逐一勘別才行。”
“可是天下州府,各級地方官員這麽多,沒有統一的製度和標準,如何逐一勘別?這成百上千的朝廷臣子們,哪兒勘別得過來啊?”
“難辦就不辦了嗎?篩查人才,選賢與能加以任用,本就是帝王最主要的一件事,現在屍位素餐的人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太子主政,新朝當然要有新氣象。”
蕭景琰一直很認真地聽著兩個最倚重的臣子辯論,此時方皺一皺眉,低聲道:“蔡卿慎言,哪有什麽新朝?”
蔡荃也立即反應出來自己說錯了話,忙起身謝罪道:“臣失言,臣的意思是指……”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以後小心些。”
“是。”
蕭景琰正準備讓兩人繼續談,殿門外突有內侍稟道:“啟奏太子殿下,客卿蘇哲前來朝賀殿下大婚之喜,現在儀門外侯宣。”
從九安山回來,兩人一個忙一個病,又有重重心結繞在其間,雖然彼此消息傳遞仍是十分緊密,但卻是許久沒有再見麵了,因此乍一聽到蘇哲求見,蕭景琰一時竟有些恍惚,怔怔地看著那內侍,半日無語。“殿下,蘇先生特意來賀喜,殿下不請進來嗎?”沈追奇怪地問道。
“哦,”蕭景琰回了回神,忙道,“快請蘇先生進來。”
內侍躬身退下,片刻後便引領著梅長蘇進入殿中。這段時間蕭景琰已經稍稍平複了一下心緒,控製著自己不要露出過於激動的表情。
垂目緩行的梅長蘇比上次見麵略瘦了些,不過氣色卻稍稍轉好。他今天穿著一襲秋水色的蜀緞長衫,手執一把素扇,烏發束頂。襟袖微揚,望之飄逸清雅,氣質如玉。但斯人斯貌看在已知真相的蕭景琰眼裏。卻如一把尖刀在胸口直紮一般,令他幾乎難以直視。
“參見太子殿下。”
“此係內殿。蘇先生不必多禮了,請坐。給先生上茶。”
“謝殿下。”梅長蘇欠了欠身,先不落座,而是示意身後地飛流呈上禮盒,笑道:“殿下立妃大喜。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請笑納。”
蕭景琰命侍從接過,見沈追蔡荃一臉好奇的表情,笑了笑打開,一看裏麵隻是一對普通的淨脂玉瓶而已,便知梅長蘇不欲引人注目之意,於是也隻客套了一句:“先生費心了。”
飛流第一次來東宮,遞交完禮盒。就開始左看右看,蕭景琰知道梅長蘇寵他如弟,也不想拘束了這個少年。便命他可以隨意在東宮各處戲耍,不過梅長蘇還是補了一句“就在前麵院子裏玩”。才將他放了出去。
“蘇先生。我前一陣子去拜訪你,說是病了。如今身體可有大安?”沈追在蕭景琰這裏向來不會太拘束,所以梅長蘇一在他對麵坐下,他便關切地問道。
“多謝沈大人掛念,不過是因為炎夏,喘疾發作而已,沒什麽大礙地。”
蔡荃也知道他生病的事,皺著眉頭道:“蘇先生國士之才,竟為病體所限,實在令人遺憾,難道就沒個根治地法子?”
梅長蘇掃了蕭景琰一眼,不想繼續再談這個話題,於是笑了一下,淡淡地道:“一切自有天命,慢慢治吧。對了蔡大人,聽說範禦史落水而亡的案子,刑部已有新的進展了?”
“是,此案的真凶很聰明,設了一些迷障,想要誤導刑部查案的方向。不過這案子顯然並非預謀已久,而是倉促下手地,所以留下了很多蛛絲馬跡,口供也有破綻。先生當然知道,在任何一樁凶案中,隻要誰在說謊,誰的嫌疑就最重,就算不是凶手,至少也是知情者。主理此案的歐陽侍郎是個最能從細微處破解迷團的人,要想騙他,可比騙我還難呢。”
“這麽說,被刑部拘押起來的那個……叫什麽的小妾,就是真凶了?”沈追問道。
“暫時還不能如此定論,但她的謊言最多,行為也最可疑,被拘捕前還曾經試圖潛逃,這些都是加重她嫌疑的事實,不過這個女子口硬,目前還在強撐,而且……暫時也還沒有找到關於她令人信服的殺人動機……”
“聽說她是滑族人?”梅長蘇隨口問了一句。
“隻能算半個,她母親是滑族,父親卻是梁人,按現在一般人地看法,她更應該算是梁人才對。”蔡荃挑了挑眉,看向梅長蘇,“這個身份是在追查她的來曆時查出來的,我們也沒怎麽重視,難道蘇先生覺得……這一點很要緊嗎?”
“也不是,”梅長蘇笑了笑,“是因為我最近總是在想夏江會逃到哪裏,所以一聽到滑族,就未免敏感了一些。”
蔡荃有些驚訝地問道:“夏江和滑族之間,有什麽聯係嗎?”“你不知道?”沈追睜大了眼睛看向好友,“滑族末代地公主,曾是夏江的情人呢。”
“啊?”
“當年滑國被吞滅之後,很多貴族女眷都被分發到各處為婢,”沈追簡略地講述著,“夏江地夫人有一次見到滑族公主寒冬臘月在外浣衣,心生憐憫,便將她帶回自己府中,視之如妹,誰知一來二去地,這公主竟跟夏江勾搭在了一起。夏夫人也是前代懸鏡使,性情很是剛烈,一怒之下,就帶著兒子走了,到現在還不知道人在哪裏呢。”
“聽起來這可不是小事,”蔡荃怔怔地道,“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呢?”
沈追橫了他一眼,“璿璣公主七年前就死了,你五年前才調任京官的,那時候事情早已經涼了,夏江那個身份,又是個半隱半現地人,你這麽嚴肅,誰沒事幹了跟你聊他的風流私事啊?”
“可是納滑族女子為妾的富貴人家很多,就算夏江的情人是個公主,那到底也是亡了國的,很值得注意麽?”
“看來蔡大人不太了解璿璣公主這個人,”梅長蘇正色道:“她可不是隻依附情人度日的等閉之輩,當年滑國未滅前,她就是掌政公主之一,地位僅次於後來戰死的長姐玲瓏公主,隻是她更狡猾,更善於隱藏自己的鋒芒,使得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她的危險,但其實,這位璿璣公主對於很多滑族人一直都有著驚人的控製力,雖然現在她已死了,但夏江多多少少還是從她那裏承繼到了一部分這種控製力。如果蔡大人查不到其他的殺人動機,也不妨考慮一下滅口的可能性。”“滅口?”
“也許範呈湘發現了自己的小妾在向夏江施以援手,也許範呈湘本人就曾經是夏江的庇護者,後來為了某種緣故想要告發……夏江掌管懸鏡司多年,他一定有著我們難以想象的暗中力量,不早點把他挖出來,難說他還會對太子殿下造成什麽樣的危害……”
蔡荃眉睫一動,沉吟著道:“先生所言甚是。如今夏江在逃,無論是對殿下,還是對刑部,這都是一樁大大的心事,就算這案子隻跟夏江有一丁點兒的聯係,也要先把這一點給查清排除了才行。”
“是啊,如果這隻是一樁普通的凶案還好,若真與夏江有關,倒是一個追查他行蹤的好契機。”
“對了,歐陽侍郎將目前案情的記錄文案整理了給我,我恰好帶著在路上看,先生要不要也看看,說不定能發現什麽我們疏漏了的地方呢。”
梅長蘇還未答言,一直在凝神靜聽的蕭景琰清了清嗓子道:“蔡卿你行事已經很周全了,蘇先生大病初愈,不要讓他勞神,大家說點輕鬆的話題吧。”
蔡荃本來正在伸手朝袖中摸案卷,聽太子這樣一說,動作不由僵住。蕭景琰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控製得很淡,讓人判斷不出他明確地出言阻止,是真的體貼梅長蘇的身體呢,還是不高興看到蔡荃就這樣把刑部的案卷拿給一個無職的客卿翻看。旁觀的沈追心思更敏捷一點,瞬間便聯想到了這兩人已經有好久未曾見麵以及蕭景琰剛才遲疑了一會兒才請梅長蘇進來的事實,難免會猜測太子是不是在有意疏遠這位以機謀見長的麒麟才子,心頭咯噔了一下,立即向蔡荃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請罪。
“臣思慮不周,確實不該麻煩蘇先生,請殿下見諒。”蔡荃也不是笨人,當即領會了意思,細想自己剛才談得興起,行為確有不妥,忙躬身施禮。
蕭景琰並不在意這兩個尚書有什麽樣的誤解,不過他卻不希望梅長蘇也有同樣的誤解,於是又解釋道:“聽說先生的病還是要以清閑靜養為主,何況先生到東宮又不是來討論案情的,指點一下就行了,細節方麵就不必費心了吧。”
梅長蘇深深地看了蕭景琰一眼,見他的視線不自在地閃避了一下,心頭不禁起疑。沈追嗬嗬笑著打圓場道:“殿下說的是,都怪蔡大人,人家蘇先生是來給殿下賀喜的,結果茶沒喝一口,點心也沒吃一塊,你就拉著人家說案情!”
其實範丞湘的命案是梅長蘇先提起的,不過蔡荃再耿直也不至於這個時候來爭論計較這個,當下含含糊糊地嗯了幾聲,算是認了沈追的話。
不過他認了,梅長蘇卻不知為何不肯下這個台階,竟笑了笑道:“殿下好意蘇某心領,不過蔡大人的這份案卷我還真的想看,殿下不介意吧?”
第一百六十三章 逃避
聽他這樣說,沈追和蔡荃一時不知該怎麽辦才好,幸而蕭景琰似乎沒有因為被違逆而生氣,他隻是猶豫了一下,便道:“既然先生有此興致,那蔡卿就請先生指教一下吧。”
蔡荃與沈追快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從袖中取出案卷,遞給了梅長蘇。
案卷並不很厚,大約有十來頁的樣子,訂得整整齊齊,字跡小而清楚。梅長蘇接過來後,先向蕭景琰告了聲不恭,之後便朝椅背上一*,姿態很放鬆地翻看了起來,可是他看他的,其他三人總不能傻傻地在一邊等他看完,更何況坐在上首的,還是一位尊貴無比的太子殿下,所以沈追飛快地轉動腦筋找了個話題來活躍有些冷場的氣氛。
“殿下,下月就是陛下的聖壽千秋了,記得去年殿下獻了一隻好俊的獵鷹,陛下甚是喜歡,今年想必殿下一定有更好的賀禮了,嗬嗬嗬嗬……”
“對於人子而言,最好的賀禮就是孝心,隻要我齊身修德,理政不失,送什麽父皇都會喜歡的……”蕭景琰努力以平常的態度,繼續與蔡沈二人交談,隻是時不時,會朝梅長蘇那邊瞟上一眼。
梅長蘇並沒有注意室內其他三人在談什麽,他似乎真的被案卷內容吸引住了,一頁接一頁地翻看著,神色很專注,隻是偶爾端起茶來喝上一口。蕭景琰的視線再次轉過來的時候,他剛好正把茶碗朝手邊的小桌上放,手指無意中碰到桌上擺著的一盤點心,便隨手拈了一塊起來,看也不看就朝嘴裏放。
沈追和蔡荃突然覺得眼前一花。閃神之間蕭景琰已經一個箭步衝了過去,一把抓住梅長蘇地手,快速地將那塊點心從他的嘴邊奪了下來。遠遠丟開。
這離奇的一幕使得所有人都僵住了,就連蕭景琰自己在做完這一係列舉動之後。也立即意識到不妥,變得有些不知所措起來,目光遊動地道:“這點心……不新鮮了……”
太子東宮端出來待客地點心會不新鮮,這種說法實在是太新鮮了,新鮮到他解釋了這一句之後。效果還不如他不解釋的好。
梅長蘇地目光,慢慢地移到了旁邊小桌上,那裏擺放的是一份細點拚盤,有芙蓉糕、黃金絲、核桃脆,還有……榛子酥……
從表情上看,梅長蘇似乎沒有什麽大的震動,隻是慢慢垂下了眼簾,麵色漸轉蒼白,根本看不出他此刻心中劇烈的翻滾與絞動。原本僅僅是有意試探。然而真正試探出結果之後,他卻覺得說不出的難受,胸口一片緊窒一片冰涼.網,手機站wap,16k.cN.
蕭景琰依然抓著梅長蘇地手腕。曾經健壯有力的手腕,如今虛軟地輕輕顫抖著。令他胸口如壓磐石。不由自主越握越緊,緊到想要把全身的力量都轉輸過去。不過除此以外。蕭景琰沒有敢做出任何其他的舉動,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因為坐在麵前的是他最好的朋友,但同時又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朋友。林殊曆劫歸來,已不是當年經打經摔象是白鐵鑄成的林殊,蕭景琰不願意在這個敏感的時刻做錯什麽,說錯什麽,所以他隻能握著那隻手,默默無語。
良久之後,梅長蘇輕輕掙開了他地攥握,扶著座椅扶手慢慢站了起來,灰白的雙唇微微抿著,低聲道:“我家裏還有點事,請容我告辭。”
“小……”蕭景琰張了張嘴,到底沒敢喊出口,隻能看著他轉過身去,步履緩慢而飄浮地向門外走去。
一旁的沈追和蔡荃已經看呆了,兩個人都鼓著眼睛,微張著嘴,表情如出一轍,不過現在蕭景琰早就忘了他們還在這裏,在殿中僵立了片刻後,又追了出去。
梅長蘇盡量想走得快些,但大病初愈又情緒激動,四肢和臉頰都是麻麻地,剛走到廊外的長階,膝蓋便一陣顫軟,不得不停下來扶著欄杆喘息。
雖然沒有回頭看,但梅長蘇知道蕭景琰地視線還追在後麵,因此咬牙撐著,不想在這個時候顯出任何虛弱之態。他們以前直並肩成長,他們一起賽馬,一起比武,一起爭奪秋獵地頭名,一起上戰場麵對烈烈狼煙;他們前鋒誘敵,被數十倍的敵軍包圍時,一起背*背殺出血路。驕傲而又任性地林殊不能想象,有一天景琰會奔過來扶住自己軟泥一樣虛弱無用的身軀,用同情和憐惜的聲音說:“小殊,你沒事吧?”
不能想象,也不能接受。所以他逃避,想要快些離開這裏,回到蘇宅冷靜情緒後,再慢慢地想,慢慢地做決定。
可是等他略略調勻呼吸之後,並沒能重新邁動步伐,因為飛流突然從側門向他跑了過來,步子比平常沉重許多,懷中緊緊抱著一隻灰色的大狼。
“不醒!”少年將佛牙遞到蘇哥哥麵前,滿眼惶惶不安與迷惑,“都不醒!”梅長蘇用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手指撫摸灰狼黯淡的皮毛,指尖下接觸到的是一片冰冷與僵硬,心髒頓時一陣絞痛。佛牙的眼睛閉著,看起來很安詳,飛流幾次努力想要把它的頭托起來,可是一鬆手,就又垂落了下去。
側門邊又響起了腳步聲,已調任東宮巡衛將軍的列戰英這時方追了過來,滿額是汗,一看到太子也在外麵,他嚇了大大的一跳,可是還未及告罪,蕭景琰已快速示意他安靜旁站。
佛牙已經快十七歲了,就一隻狼而言,它算是極其高壽,它的離去固然令人傷感,但對於理智的成年人來說,這並不算一樁難以接受的事情。
可是飛流不能理解這些。他剛才看到佛牙被裝進一隻木柩中,跑去看,列戰英哄他說:“佛牙睡了。”在少年的認知中。睡了,是一定會醒的,就好象蘇哥哥經常睡著。可無論睡多麽久,後來全都醒了過來。
於是他問佛牙什麽時候醒。列戰英地眸中露出難過的神情,說它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飛流第一次知道睡了竟然可能再也不醒,這令他十分地驚恐,本能般地抱起佛牙,直奔蘇哥哥而來。梅長蘇揉著少年的額發。他看得出來飛流此刻地迷茫與慌張,但卻已無心力去安慰和解釋。死神的黑袍常年覆在他地身上,那般陰冷,那般真切,真切到他根本無法向少年描述,死亡究竟意味著什麽。
“飛流,你會一直記著佛牙麽?”
“會!”
“作為朋友,你一直記著它,那就夠了。”梅長蘇伸手從飛流懷中抱過佛牙。因為太重,他站不住,索性坐了下來。將灰狼的頭,貼在自己的麵頰上。向它做最後的告別。
“蘇哥哥……”少年十分的害怕。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害怕,隻能*過去。象佛牙一樣,擠進梅長蘇地臂間。
“沒事的,起來,把佛牙抱著,還給列將軍,列將軍會帶它躺到舒服一點的地方,快去吧。”梅長蘇輕聲安撫著,拉扯飛流的黑發。可是飛流還沒有來得及照他的吩咐起身,一隻手已經伸了過來,將佛牙沉重的身子抱了過去。
飛流跳起身來,想去搶,可一看清眼前的人是誰,立即想起蘇哥哥最嚴厲的命令,沒有敢動手。
蕭景琰一隻手抱著佛牙,另一隻手平平伸出,掌心朝下,微微握成拳狀,停留在梅長蘇右肩前方約一尺的地方。片刻地靜默後,梅長蘇抬起眼簾,視線與景琰正麵撞在了一起。
那一瞬間,兩人都感到了極度的痛苦,而且同時也感覺到了對方心中的痛苦。
痛苦,卻又無法明言,仿佛一開口,隻能吐出殷紅地鮮血。
蕭景琰的手臂,仍然靜靜地伸著,沒有絲毫地晃動,梅長蘇蒼白地臉上一片漠然,但最終,他仍是抬起了右手,按住穩穩停在麵前的這隻手臂,當作支撐慢慢站了起來,等他稍稍站穩,那隻手便快速收了回去,就好象根本沒有扶過他一樣。
“飛流,我們回去了。”
“嗯!”
階下地列戰英迷惑不解地看著素來禮數周全的蘇先生,在撐著太子的手臂站起來後,竟連一個“謝”字也沒有說,就帶著他的少年護衛這樣走了,而抱著佛牙目送他離去的蕭景琰,那臉上的愴然表情也令他幾乎不能動彈。
“戰英……”
“呃……臣、臣在!”
“把佛牙抱去,好好收殮,明日……我來看著它下葬。”
“是!”
列戰英雖然滿腹疑團,卻也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忙上前接過佛牙的身體,安靜地躬身後退。蕭景琰衣袍翻飛,已飛快地轉身,步履生風地回到了殿中。
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中,沈追和蔡荃已勉強從僵硬狀態中回複了一點點,討論了幾句剛才發生的離奇一幕。不過由於缺乏足夠的資料,這兩位意氣風發,前途無可限量,什麽疑難痼症都難不倒的朝廷新貴,最終交換的卻是幾句說了跟沒說一樣的廢話。
“蔡兄,這是怎麽回事啊?”
“我還想問你呢,這怎麽回事啊?”
“我要知道就好了,這到底怎麽回事啊?”
在“怎麽回事”的餘音回蕩中,太子殿下的腳步聲已響起,兩人趕緊噤言,恭然肅立。
再次回來的蕭景琰神情與出去時不同,眉頭緊蹙,麵沉似水,眸中閃動的是刀鋒一般冷酷的厲芒,一開口,聲音裏也透著一股以前很少出現的狠勁。
“沈卿,蔡卿,本宮有件大事要說,你們聽著。”
“是!”
“這件事,本宮早已下定決心,非做不可。今日告訴你們,不是與你們商量,而是要你們為我出力。”沈蔡二人對視一眼,趕緊道:“臣等但憑殿下吩咐。”
“好。”蕭景琰咬了咬牙,緊緊握住雕成龍頭狀的座椅扶手,語調冷冽而又堅定地道,“本宮……要推翻十三年前的赤焰逆案,重審、重判,明詔天下,洗雪皇長兄與林氏身上的汙名。不達此目的,決不罷休!”
第一百六十四章 奇草
梅長蘇去了一趟東宮,回來後明顯神色異常,隻是麵上強自撐著,剛喝完藥,又全都吐了出來,最後還帶出兩口血,大家都被嚇得不行,他自己卻說沒事。晏大夫趕來給他行了針,先安穩住睡下,藺晨這才把飛流叫來問,可這小孩什麽都不知道,問來問去就說了些“佛牙!睡了!不醒!”之類的話,藺晨就是再聰明,也擰眉翻目地想了半天想不明白。
“佛牙是原來靖王殿下養的一隻戰狼,跟少帥非常親近,”衛崢與聶鋒一起從梅長蘇的臥房內輕手輕腳地走出,將藺晨帶到院中,道,“聽飛流的意思,大約是佛牙死了,少帥很傷心……”
藺晨搖搖頭,“怕不是為了這個,他再念那頭狼的舊情,也沒到這個地步,若是今天太子突然死了,多年心血付諸流水,那還差不多。”
聶鋒跟藺晨相處時間不長,不太習慣他這種口無遮攔的說話方式,瞪大了眼睛看他。衛崢在一旁皺著眉著道:“藺公子,你說話也有點忌諱好不好?”
“我說什麽了?”藺晨聳聳肩,“若是太子殿下是真龍天子,我這張嘴又怎麽咒得到他?你也別急急地在院子裏轉圈兒,長蘇心性堅韌,他自己也在努力調整情緒避免傷身,吐那兩口血是好事,今天且死不了呢。”
他越說越過分,偏偏整個蘇宅沒人拿他有辦法,兩名赤焰舊將瞪了他半晌,也隻好當沒聽見。到了晚間,梅長蘇起身,略吃了些飲食。便到院中撫琴,誰知正在琴韻哀戚婉轉至最高時,鏗然弦斷。將他的手指勒了一條細口,凝出殷紅的血珠。月光下他默然靜坐。素顏如冰,旁觀者皆不敢近前,隻有藺晨幽幽歎問了一聲:“長蘇,你的血,仍是紅的麽?”
梅長蘇淺淺一笑。道:“此血仍殷,此身仍在……藺晨,我近日豪氣衰微,隻糾結於半點心田,一縷哀情,讓你見笑了。”
藺晨仰首望天,半晌方道:“我一向狂妄,願笑天下可笑之事。你心中牽掛過多,做起事來地確有許多能讓我發笑的地方。但我卻總難笑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梅長蘇拈起崩斷的那根琴弦看了看,淡淡地答了“知道”兩個字。竟不再多說,起身回自己房中去了。藺晨垂下頭。緩步走到外院。旁觀者一頭霧水,又十分擔憂。便推了衛崢來問,藺晨笑了片刻,道:“別擔心,長蘇沒事,再說就算他有事,我們又能幫到什麽呢?”
衛崢一急,正要反駁,藺晨突然大聲道:“好夜好風好月,長蘇那不懂風雅地人卻去睡了,大家別學他,都來陪我喝酒吧?”
黎綱與甄平見他又廝鬧起來,知道今天從他嘴裏也問不出什麽話來,全都溜開,唯有聶鋒經驗不足,被他扯住,衛崢沒奈何也隻能陪著,三人一起到廚房取來酒菜,就在院外石桌石凳下開始飲斟,天南海北地閑聊.1#6#K#小說網.
酒喝了三壺,大家興致漸高,連聶鋒都用模糊的音節加上手勢說了一些,衛崢地臉已喝得象個關公,扯著藺晨道:“藺公子,我們少帥……難得有你……這、這樣的朋友……拜托你……”
“知道啦知道啦,”藺晨雙眸如星,半點醉意也無,看著手中的酒杯,輕輕晃著,“哪裏還用你們拜托,我跟他雖沒你們長久,好歹也是十來年的交情……”
衛崢抹了抹臉,正要再說什麽,院外傳來快速的腳步聲,走得近了,還可聽到黎綱邊走邊說著:“就在這裏,他們在院子裏喝酒……”
話音未落,一個身影已衝了進來,徑直衝向藺晨,緊緊捉著他地胳膊猛力搖著,語調十分興奮地叫道:“找到了,我找到了!”
藺晨眨眨眼睛,倒也沒掙紮,很平靜地問道:“你找到什麽了?”
“冰續草啊,冰續草!”來人滿麵風塵,嘴唇也是幹澀起泡,但雙眼閃閃發亮,情緒極是高昂,一麵說著,一麵就朝懷裏摸,“你來看看,我用琉璃瓶裝的,很小心,根須也沒有壞……”
“聶鐸?”衛崢滿麵驚詫,酒已醒了大半,“怎麽會是你?你什麽時候跑來的?不是不許你來嗎?”
“等會兒再跟你說,”聶鐸無暇理會他,將懷裏摸出來的小琉璃瓶塞進藺晨的手中,急切地問,“你確認一下,這個是冰續草不?”
藺晨隨意地看了一眼,點點頭。
聶鐸長呼一口氣,這才轉身對衛崢道:“聽黎綱說,我大哥也在,怎麽沒看見他?”
衛崢的視線,稍稍向左側方一滑,聶鐸的目光立即追了過去。其實他剛剛衝進來時,約摸也看到旁邊陰影處坐著一個人,隻是模模糊糊的一瞥中,那身形和麵貌並沒有使他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此人就是自己的兄長,此刻細細看過去,眼睛頓時就紅了,立即屈膝拜倒,聲澀語咽地叫了一聲:“大哥……聶鋒起身扶住弟弟,但因怕他聽到自己刺耳粗啞地聲音難過,沒有開口說話,而是將他拉進懷中用力抱了抱。由於彼此都早已得到過消息,激動和傷痛還算不太劇烈,但麵對麵相互凝視時,兄弟二人仍然忍不住濕了眼眶。好半晌,聶鐸才深吸一口氣,扶兄長重新坐下,笑道:“我看大哥身體恢複得不錯,也許過不了多久,就又可以一拳把我打到三丈開外了。”
“你還笑,”衛崢先過來捶了他一拳,“少帥不讓你來,為什麽抗命?”
“我來送藥草啊,”聶鐸理直氣壯地道,“藺公子知道,那藥草對少帥很重要,是不是?”
衛崢側身仔細看了看藺晨手中的琉璃瓶。心頭一動,忙問道:“藺公子,這是什麽藥草。很有奇效嗎?”
藺晨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反手將瓶子放在石桌上。看向聶鐸:“冰續草是可遇不可求地奇藥,你能找到這兩棵,想必也是冒了很多凶險,費了無數的心血吧?”
“沒有沒有,”聶鐸忙擺了擺手。“我運氣好罷了,自己也沒想到真能找到呢。”
藺晨默然了片刻,輕輕歎一口氣,道:“聶鐸,我真不想讓你失望,可是……是誰跟你說冰續草對小殊地病有用地?”
“是老閣主啊!”聶鐸的一團高興霎時變得冰冷,臉色也隨之變了,“藺公子,藺晨。你在說什麽?什麽失望?是老閣主親口告訴我隻有冰續草可以調理少帥體內地寒症的,你是不是不會用啊?你不會用地話,我去找老閣主……”
“聶鐸。”藺晨垂下眼簾,“我爹是什麽時候告訴你關於冰續草之事的?”
“就是那一年。我奉命陪老閣主出海尋島。在甲板上,他喝了一點酒。我們聊著聊著,老人家無意中提到在琅琊書庫中,曾記有冰續草治愈火寒毒的先例,可第二天醒了,他又不認,說是酒醉後胡言,可是這次去雲南前我到你的書庫中查其他資料,竟然無意翻到,真的有這個記載,連圖形都有……”
“是,”藺晨點點頭,“確是有這個記載,我也知道。可你有沒有想過,既然有這樣一種奇藥,為什麽我爹和我這些年一直不肯告訴你們,讓你們去找呢?”
“看書上說,此草長於毒澤絕域,常常有人終其一生送掉性命也難找到一株,我猜也許是少帥不願讓我們為他涉險,所以不準說出來……”
藺晨斜了他一眼,道:“你還真會猜,他不準說我們就不敢說?你當我跟我爹和你們這群人一樣,他無論吩咐什麽,我們都會乖乖地?”
“藺公子……”
“我們從來不說,是因為知道說了也沒用。”藺晨的臉上也不禁浮起一抹黯然之色,“既然沒用,何必說出來讓大家心裏掛念著呢。”聶鐸急地跺腳:“怎麽就沒用呢?的確有人曾經治好過……”
“是治好過,可怎麽治的你知道嗎?”藺晨看著琉璃瓶中枝葉舒展的奇草,又歎了口氣,“療法是記在另一本書裏的,需要找十位功力精熟氣血充沛之人與病者換血,洗伐之後,病人可獲重生,但這十名獻血之人不僅要經受痛苦,而且最終會血枯而死。簡單地說,用冰續草來救人,就是十命換一命。”
聶鐸想也不想,抓著藺晨胳膊的手一緊,大聲道:“換命就換命,我願意!”
“我也願意!”衛崢緊接著道。
“我知道你們願意,”藺晨靜靜地看著他們兩人道,“要找十個願意為長蘇送命的人一點兒都不難,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長蘇願意嗎?”能不能暗中……”
“不能。整個過程雙方都必須保持絕對的專注和清醒,任何一方都不能有所猶疑,甚至可以說,是由病者主動從這十個性命相托地人身上吸走他們的氣血……”藺晨的語調極淡,卻透著一種說不出地哀涼,“你們都是最了解長蘇的人,要讓他這麽幹,還不如先把他殺了算了……”
聶鐸雙膝一軟,跌坐在石凳之上。
“百十年前被治好火寒毒地那個人,就是拿走了十位甘心情願為他付出性命地兄弟的鮮血,”藺晨轉頭沒有看他,繼續道,“他得了命,卻丟棄了自己心中地情義;與他相反,長蘇從沒考慮過這最後一條保命的活路,但他保住的卻是他在這世上最最看重的兄弟之情……性命和道義,得此就會失彼,願意選擇那一邊,隻是看自己的心罷了。”
“可是……可是……”衛崢握著拳頭,嘶聲道,“為什麽一心想著自己性命的人可以活,少帥不忍心傷害我們卻必須死?上天安排出這樣的選擇何其殘忍,它的公平到底在哪裏?”
“我也曾經問過差不多的問題,連我爹都解答不了我,反倒是長蘇說,在世人的眼中,生死是天大的事,可在上天的眼裏,世間之大,茫茫萬劫,浩浩宇宙,眾生的公平決非體現在某一個人壽數的長短上,所謂有得必有失,當年活下來的那個人雖得了命,但他所失去的難道不是比性命更要緊的東西嗎?”藺晨一直笑著,可眼中卻閃著水光,“聽聽他這論調,都快參悟成佛了。你們要是能懂他的心思,就別再拿自己的忠心去折騰他了,他不會同意的,反而要花費剩得不多的精力來勸撫你們,何苦呢?再這樣逼他徹悟下去,隻怕人還沒死先就出家了……”
藺晨說到這裏,努力想在唇角擠出一抹嘲諷的冷笑,無奈頰邊的肌肉不太聽話,隻好抓起酒壺灌了幾口,道:“你也別難過,這草不是完全沒用,倒也能多緩些時日吧。”說著便將瓶子朝懷裏一揣,拍拍衣襟一個人先走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盲點
被藺晨留在院中的三個人如同泥塑一般,半天都沒挪動一下僵硬的身體。這其中,聶鐸歡喜的時間最久,期盼的心情最切,失望的程度也就最深,他一直把頭埋在自己的掌中,後來衛崢伸手搖他,也沒有回應。
“聶鐸,明天你見少帥時,就說是掛念這裏所以抗命跑過來的,別提那個草的事……他知道我們難過,他自己也會難過的……”
聶鐸又呆了半晌,雙手緊握成拳,猛地轉過身,撲通一聲跪在聶鋒麵前,顫聲道:“大哥,有些事情……你大概也知道了,現在父親叔叔都已不在,應該你管教我,你打我一頓吧,求你了,你打我一頓吧!”
“聶鐸你幹什麽?”衛崢過來拉扯他,“打你有用麽?打你有用早就有一群人下手了,你鬧什麽?”
“你別管我!”聶鐸用力摔開他的手,吼道,“你知不知道,有段時間我很恨你,本來什麽事都沒有的,雖然我動了不該動的心,可我回來了,根本沒有人知道,少帥也沒有發覺,可為什麽你非要問清楚我怎麽了,灌了酒也要逼我說!可結果是什麽?我說了,被你打,被飛流聽到,一切都無法挽回,也無法否認……”衛崢也被他激起了火氣,一腳踹過去,怒道:“你還說,我為什麽打你,你還記不記得自己說的是什麽話?你說你愛郡主,超過愛這世上的一切,為了她你什麽都不在乎,你甚至可以背叛少帥!”
“是,”聶鐸雙目通紅。重重點頭,“我當時是這麽說的,也是這麽想的……可是。無論我怎麽想,怎麽說。我都知道自己不能那麽做。確實,我心裏常常會冒一些很自私的念頭,甚至在毒沼裏挖冰續草地時候,我都會忍不住想,我這麽賣命。是不是因為隻要少帥活著,我才有希望得到霓凰呢?他會原諒我們,他會成全我們,無論多少人反對,隻要少帥願意解除婚約,他就一定有辦法能讓我們在一起……而一旦他不在了,就算不管別人的態度和看法,我和霓凰自己……也永遠過不去自己心裏那道坎
“聶鐸……”
“這些念頭,聽起來很惡心吧?”聶鐸深吸一口氣。昂起頭,“可我還是這麽想了。但是想了之後,我卻突然發現這些都不重要。拋開所有自私的想法。拋開霓凰,拋開我地軟弱和矛盾。我問自己。如果事實恰恰相反,如果隻要少帥活著我就永遠得不到霓凰。我會怎麽辦?答案還是那麽勿庸置疑,我就是希望他能活下去。這種感覺你很清楚,因為你也是這樣的,我們大家都是這樣地,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偏偏不行?為什麽?”
衛崢看著他,無語以答。聶鋒深吸一口氣,仍有些發紫的嘴唇顫抖著,淚珠落下,浸濕了臉上稀疏的毛發。比起那兩個人,他經曆得更多,有更深切的感受,隻是他現在說不出,也難受得不想多說。
短暫的爆發後,院子裏又恢複了沉寂。聶鐸看看衛崢黯然悲戚地臉,有些泄氣,伸手拍了拍他,又跪下向兄長拜了一拜,道:“大哥多保重,我走了.wAp.16K.CN.”
“你去哪裏?”衛崢一下子跳了起來。
“我回雲南。少帥不讓我來的,你們別跟他說,我悄悄回去。”
“你……不見他一麵嗎?”
聶鐸搖了搖頭,轉身向外便走,被衛崢一把拉住。
“你別走了,就讓少帥責備兩聲,留在京城吧。”衛崢的目光閃動,似乎不想說,卻又不得不說的樣子,“雲南路途遙遠,我怕……到時候來不及通知你……”“通知什麽?”聶鐸被他的弦外之音震住,心髒幾乎停跳,“你到底什麽意思?”
衛崢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低聲道:“京城局勢不錯,跟當初少帥不許你來時不太一樣了……再說少帥的情況不太好,你還是留下來吧。”
“什麽叫不太好?藺公子不是在這裏嗎?”
衛崢看著他,眼睛裏突然充滿了淚水,不由掉轉頭去,躲到一邊,卻又被聶鐸強力扯了回來,逼問道:“他一直寫信說他很好的,他也應該很好的,少帥現在才剛過三十歲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鬼話?”
聶鋒的手,慢慢伸過去蓋在了弟弟地手上,用力握住。赤焰軍的前鋒大將,當年是比那任性張揚的小少帥更能穩住大局地人,此刻也不例外。在他堅穩的目光注視下,聶鐸慢慢控製住了自己地情緒,放開了緊抓著衛崢地手。
空氣凝重得快要令人窒息,三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當晚,聶鐸就住在兄長的房中,沒有聲響,沒有輾轉反側,隻是一夜無眠,睜眼到了天亮。晨起後,他梳洗整齊,帶著微微蒼白地麵色,去見他的少帥。
也許真的是因為京城的局勢不一樣了,梅長蘇看到跪在麵前請罪的聶鐸時,沒有怎麽生氣,凝視著他的眼睛裏,還帶著幾分歡喜的氣色,雖然仍有責備,也隻是淡淡說了一句“怎麽不聽話”,然後就問起霓凰郡主的近況。
其實聶鐸雖在雲南,但兩人一直刻意避開並沒有見過麵,此刻梅長蘇問起,聶鐸怕他多心,不敢說實情,便模模糊糊地回答“她還好”。這時甄平進來,提醒梅長蘇道:“宗主,言侯今天生辰,前幾日已有請柬遞來,請您去賞早桂,宗主是親自去,還是隻送一份禮?”
梅長蘇沉吟了一下,道:“準備一下,稍晚些時候我去走一趟吧。”
藺晨趴在桌子上用手支著下巴道:“言侯生辰,大約也請了太子吧?”
梅長蘇轉身看他一眼,知道他已看出自己昨天情緒起伏是因為什麽。笑了笑道:“既然什麽都知道了,再刻意避開已沒有意義。我也想了一夜,事已至此。還是多見麵,早一點習慣。對景琰和我來說更有好處。”
“那你帶我一起去吧,”藺晨伸了個懶腰站起來,“我喜歡言家那個笑眯眯的公子哥兒,他曾經到琅琊閣來花錢,問他將來的媳婦什麽樣。蠻可愛的。”
“所以你就逗他,胡說八道的?”
“嘿嘿。”藺晨沒心沒肺地笑著,也不反駁,又撲到院子裏追鬧飛流了。梅長蘇沒去管他,*在長椅上問聶鐸雲南與大楚邊境防衛地近況,又叮囑他關注東海的局勢。聶鐸一麵與他交談,一麵細細打量經年未見的少帥如今地身形容顏,越看得仔細,越明白衛崢昨晚所說的話並非空穴來風。心中不由糾結成一團,刀絞一般。
與他相反,梅長蘇卻沒有注意去看自己這位部將地神情。談了一陣後。他停下來休息,看著窗外出神。
藺晨大笑的聲音從院中傳進來。聽起來好似無比的快活。沒有絲毫的煩惱。
雖然事實上,這個世界根本不可能會有毫無煩惱的人存在。
“聶鐸……”安靜地聽了片刻。梅長蘇輕輕叫了一聲。
“我在。”
“景琰已經知道了我,”梅長蘇轉過頭,溫和地看著他,“你知道,他這人比較死心眼,所以一定會反對你和霓凰地事……你要耐心一點,我會想辦法的。”
聶鐸定定地看著他,不知為什麽,心中突然覺得非常的憤怒,忍不住吼出聲來:“少帥,求你別再操心我們了。這不重要也不緊迫,現在最要緊的是你,你明明……”
話到此處哽住,再也說不出來。明明什麽呢,明明已經命若遊絲,明明每日已殫精竭慮,可為什麽依然想要承擔所有的重負,熬盡所有的心血?梅長蘇的盲點在於,當他為了亡魂,為了舊友,為了生死相依的兄弟一點一點淩遲自己生命的時候,他忘了別人也會為了他而揪心,忘了當朋友們眼睜睜看著他不停犧牲時,心裏地那種愧疚與疼痛。
聶鐸吼了一句之後,又有些無措,含著眼淚將額頭貼在少帥座椅的扶手上,而梅長蘇則怔忡地看著他,神色很是迷惑。藺晨不知何時出現在窗外,歪著頭瞧著室內這一幕,歎道:“長蘇,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根本沒明白聶鐸在生什麽氣。”
梅長蘇還沒說話,聶鐸先就跳了起來反駁道:“你別胡說,我哪裏有生氣?我怎麽可能會跟少帥生氣?”
“好好好,”藺晨擺著手道,“算我多管閑事,真受不了你們這群人,受不了受不了,我這樣瀟灑出塵地人物怎麽就跟你們混在一起了呢?”
這時飛流突然冒了出來,端著一大盆水從幾步遠的地方朝著藺晨潑過去,瞬間將他潑成一隻落湯雞,同時大聲道:“輸了!”
藺大公子果然不虧是他自詡地瀟灑人物,隻愣了片刻,便鎮定了下來,抹了抹臉上地冷水,優雅地轉過身來麵對飛流,正色道:“小飛流,我嚴肅地告訴你,雖然我剛才跟你玩過潑水的遊戲,但是,當我們已經休戰了半刻鍾,而我又開始跟你蘇哥哥談論其他話題時,一般人都應該知道遊戲已經結束了,這個時候你偷偷到我背後潑水地行為,是非常錯誤而且無效的,你明白嗎?”
飛流顯然不明白,因為他立即憤怒地漲紅了臉:“輸了!你賴!”
悲涼的氣氛被他們一鬧,霎時蕩然無存。聶鐸深吸一口氣站直了身子,有些懊惱自己剛才怎麽突然情緒失控,給少帥添了困擾,好在梅長蘇現在的注意力已經被飛流引過去了,正笑著撫摸他的頭發,聽他幾個字幾個字地控訴藺晨的卑鄙。最後本著教育小孩不能失信的原則,蘇宅的主人逼著藺晨兌現輸了以後的賭注——穿長裙跳扇子舞,整所房子的人都跑了過來觀看,一時歡聲笑語,掃盡數日來的沉悶與哀傷。
午後,藺晨為梅長蘇細細診了脈,表情還算滿意。這時黎綱已做好了出門賀壽的種種準備,兩人便一起上了同一輛馬車,搖搖駛向言侯府。
雖然說了不再刻意避開,但梅長蘇到達言府的時候,蕭景琰已經匆匆來過又離去,所以兩人並沒有照麵。因為國喪未滿,尚不能聚眾宴飲,故而言侯此次邀約公開的名義是請大家來賞玩言府後院那一片繁盛的早桂,而且接到請柬的人也並不多,整個府第仍然很是清靜,梅長蘇進去的時候,桂香廳內隻有四五個人而已,大家彼此俱都認識,隻是並沒有特別相熟的,見禮後不過寒喧了兩句。
“怎麽不見豫津?”梅長蘇左右看了看,問道。
“他今天大半天都在的,陪我招待客人,不巧的是蘇先生到之前不久,他要說送一個朋友出遠門,所以跑出去了。”
梅長蘇神色微微一動,隨即又是一笑,話頭便滑了過去。這種場合不過是盡禮,言闕請客的目的也不外乎是表明他已開始重新在朝局中活躍起來,所以沒什麽要緊的話說,略坐了坐後,梅長蘇便起身告辭。
馬車沿著來時的路線回程,穿過朱雀主道,沿較近的巷道斜切。路過十字路口時,另一輛黑色馬車正從南邊過來,於是蘇宅的車夫勒停了馬韁,避在一旁,讓它先駛了過去。
“蒞陽府……”藺晨透過紗窗,看著那輛馬車前懸掛的黑紗燈籠,喃喃念出了聲。
“謝玉的死訊幾天前傳過來了,”梅長蘇輕歎一聲,“豫津今天出門去送的那個朋友,大概就是謝弼吧。雖然黔州路途遙遙,但身為人子,還是得去把骨骸運回來才行。隻可憐蒞陽姑姑身邊,現在一個孩子都沒有了……”
“隻要有命,他們都會回來的。”藺晨瞪了他一眼,“同情什麽,比你強多了。”
梅長蘇沒有介意他惡劣的語氣,唇邊反而蕩起了一個清淡的笑,回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輕聲道:“藺晨,謝謝你……”
第一百六十六章 歸來
在十字路口與蘇宅馬車擦肩而過的蒞陽府車駕中,坐的就是蒞陽長公主本人。她剛剛到城門外,送走了身邊最後一個孩子,送他遠涉江湖,到數千裏之外的窮山惡水之地,去搬運他父親的遺骸。謝弼與他的哥哥蕭景睿不同,他是完完全全的世家公子,對於江湖的印象,無外乎風景與傳說,這一路山高水長,雖然身邊帶著幾個家仆,仍難免揪緊母親的心。
方才在南越門外,來送行的人隻有言豫津。也許並不能說這就是世態炎涼,但最起碼,已沒有人願意再多關注他們。
臨行時謝弼再三拜請言豫津多去探望他的母親,言辭懇切,神情平靜。經過狂風暴雨的吹打,這位曾經的名門公子成熟了許多。在那些離奇事件的掩蓋下,很多人忽視了謝弼的痛苦,但實際上,他所失去的並不比任何一個人少。沒有了門第,沒有了前途。兄弟離散,愛侶緣斷。曾經那麽敬仰的父親,如今留給他地隻是一世汙名。可是麵對這樣天翻地覆的變故。他卻不能消沉不能沮喪,因為他必須要照看日漸衰弱的母親。
謝弼從來都不是蒞陽長公主最寵愛地孩子。但大難來臨後,他卻證明了自己是最可信賴的孩子。他要料理一個轟然垮塌地府第所留下來的那個爛攤子,清理物品,遣散仆從;他要時刻不停地留意母親的情緒起伏,陪她熬過難眠的交煎之夜;他安葬了妹妹。送走了異父的兄長,他安撫在山中書院讀書地弟弟,努力把這場災難對謝緒的影響降到最低。而此刻,他又不得不打點簡單的行裝,長途跋涉去護送父親的靈柩回鄉。
身為寧國侯府的世子,謝弼原本接受的一切教養就是如何繼承門楣,而如今,他所應對的卻是以前想也沒想過的局麵。所以言豫津在送行時,很真摯地說了一句:“謝弼。我以前小看了你。”
送走了最後一個孩子,蒞陽長公主眼中的淚水已經幹涸。她婉拒了言豫津要陪她一起走地請求,獨自一人坐在空蕩蕩的馬車上。回到自己那已不能稱之為家的府中。在待遇上,長公主地一切供養如前。遊目四周。豪奢依舊,可在內心深處。她卻覺得自己已經貧窮得一無所有,那些寶貴的、被放在心頭切切珍惜地人和感情,都已離她遠去。一路看
從小就侍侯她地嬤嬤走了過來。為她更換輕絲薄衣,拆散發髻,讓她盡可能舒服地躺在長榻之上。兩名侍女半跪在膝前輕輕捶打她的腰腿,另一名侍女手執羽扇送來清風,玉盞盛著清露,窗下焚著麝香,奢華富貴仍如往常,除了心底地空蕩與悲涼。
曾經那般的烈性與剛強,也經不起這樣的失去,親情、愛情、夫婿、兒女……一刀刀地割著,割到後來,已忘了痛,隻剩下麻木與脆弱。
“公主,喝碗安神湯吧?”嬤嬤低聲地勸著,滿眸都是疼惜與擔憂。不忍心加深白發老人的憂慮,蒞陽勉強振作了一點精神,道:“好,放著我自己喝,都歇息去吧,我一個人靜一靜。”
老嬤嬤示意侍女將湯碗放下,領著她們全體退下,過了小半刻鍾再悄悄進來看,見湯碗已空,長榻上的公主合目安睡,神態還算平和,這才略略放下心來,顫巍巍地扶著小丫頭真的歇息去了。
夏末時節,蟬聲已低,秋鳴未起,四周沉寂如水。蒞陽長公主小憩時不喜歡有人在身邊,所以宮女們放下垂簾後俱都退下,侍立於殿門之外,整個室內隻餘了臥榻上的長公主一人。在一片悄然靜寂之中,臨西廂側門的簾緯突然一動,一個苗條輕盈的身影閃了進來,如同落爪無聲的貓一樣,霎那間便飄到了臥榻旁,先蹲低身子,觀察了一下榻上人,然後指尖輕拈,將蒞陽長公主搭在腰間的那隻手輕輕移開,掀起衣襟。白色的中衣上,一隻係在腰帶上的明黃色香囊十分顯眼,來者立即麵露喜色,忙伸手去解香囊上的絲帶。
雖然這香囊的外觀甚是普通,但卻在腰帶上細細地係了數個死結,來者試解了一下,根本解不開,便從袖中摸出一柄短匕,正要去割絲帶,突然感覺到身後一股勁風襲來,甚是淩厲,大驚之下慌忙回身閃避,已然不及,剛剛側肩便被一掌擊中後背,整個身體飛出了數丈之遠,撞在朱紅柱子上落下,頓時口吐鮮血,暈迷不醒。
這一下的動靜非同小可,不僅殿外的侍女們一湧而入,小眠的蒞陽長公主也被驚醒,猛地翻身坐起。但她還未看清四周的一切,已有一雙寬厚穩定的手扶住了她的身子,耳邊同時響起熟悉的溫和聲音:“母親,您還好嗎?”
蒞陽長公主全身一顫,定住視線,怔怔地望著麵前的這張臉。黑了些,瘦了些,目光也更沉靜,更穩重了,不過眉目宛然間,仍舊是最心愛的那個孩子。
承載了她更多的偏寵,更多的傷害和更多的愧疚的那個孩子。
“景睿……”蒼白地唇間剛吐出這個名字,本已幹涸的眼淚便已急湧而出。緊緊抱住他,擁在懷裏,再也不想放手。
“是。是我……”蕭景睿拍撫著母親的背,眼圈雖發紅,卻仍是帶著微笑。以前安平富貴之時。母子之間疏淡有禮,反而是如今劫難之後。才有這樣血肉交融般地親密。
“景睿,你早回一天就好了,”掉了一陣眼淚,蒞陽長公主吸了吸氣,略略放鬆手臂。看著兒子的臉,“弼兒今天出發去黔州了,你見不到他……”
“我已經聽管家說過。沒關係,他扶了靈,很快就會回來地。”蕭景睿用自己的衣袖給母親拭去頰邊的淚,柔聲道:“二弟沒回來之前,我會一直陪著您的。”
隻這平平常常的一句話,竟又引得蒞陽長公主地淚落了又落。好容易忍住後,她仍是盯著兒子。眼珠也不肯多轉一下,周身上下看個沒夠。蕭景睿要比她更能穩住心神些,此時已想起了剛才被自己一掌擊飛的那個人。忙起身去看,隻見是個侍兒服飾的女子。因受創甚重。仍倒在原地,旁邊的宮女們不明所以。無人敢過去動她。“景睿,怎麽回事?”蒞陽長公主跟著站了起來,走過去看了一眼。
“我也不太清楚。因為聽說母親在休息,我進來時沒有讓人通報,恰好就看見她在母親榻前拔出匕首,情急之下,出手重了些。”蕭景睿細察了一下那女子的傷勢,皺眉道,“看來一時半會兒她醒不了,樣子有些眼熟啊,是府裏的舊人嗎?早有公主府管事的娘子應答,說這女子是在府裏服役已超三年的女侍,令蕭景睿愈加的疑惑不解,喃喃自語道:“她在這府中這麽久,若是單純為了刺殺,機會多得是,怎麽會拖到今日才下手?”
蒞陽長公主也不由眉尖微蹙,道:“我如今是個無足輕重地人,誰會想要刺殺我呢?景睿,你確認看到她時,她正準備殺我嗎蕭景睿眸色微凝,細細閃回了一下當時那快速的一瞥,突然一揚眉,問道:“母親,您腰間有什麽東西嗎?”
“我腰間?”蒞陽長公主慢慢撫向腰側,指尖拂過香囊柔滑的絲綢表麵,麵色微顯蒼白,“隻有……隻有這個……你知道地,謝……他臨走時的一份手書……”
聽她提起那份手書,蕭景睿瞬間回想起當時地情形,心頭頓時一凜,忙道:“手書地內容是什麽,母親看過嗎?”
蒞陽長公主有些虛弱地搖搖頭,“我之所以替他收著這份手書,不過是因為他的托付,要保他地性命。這其間的內容,我並不想看…”
對於謝玉可能留下來的隱秘,蕭景睿同樣沒什麽興趣。因為知道的越多,痛苦就越多,舊時汙痕被挖出的後果,就是難以忍受的煎熬和折磨,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但是,現在的情況是已有人針對這封遺稿動了手,如果不弄清其中的內容,就很難推測出敵方是誰,也判斷不準當下情勢的危險程度,所以他思慮再三,還是摒退了室內所有的下人。
“景睿,你要看嗎?”蒞陽長公主握住了他的手。
“您的安危比較重要,知道手書牽涉到哪些人,才知道該怎麽應對。母親如果實在不想知道,孩兒一個人看好了。”
蒞陽長公主淡淡一笑,低頭打開腰間的香囊,取出墨跡斑斑的絹巾,柔聲道:“要看,就一起看吧。如果那又是一道舊日的傷口,兩個人來承受,總比一個人好。”
蕭景睿伸手接過絹巾,坐到了母親的身邊,將巾麵平平抖開。母子二人分別執著絹巾的兩角,從頭細細地看去。一開始,兩人隻是神情稍稍凝重,但看著看著,臉上的血色便漸漸褪去,變成一片慘白,輕飄飄的一條長巾拿在手裏,就好象有萬斤之重,看到後來,蒞陽的手一鬆,整個人撲倒在榻枕之上,捂住了自己的臉。
蕭景睿緊緊咬著牙根,將母親丟開的巾角拾起,攤在掌心堅持看完了最後一個字。在看手書之前,他已想象過會看到令人驚駭的內容,然而真正看完之後,他才知道之前的準備根本毫無用處。那些撲麵而來的文字,令他全身的血液都結成了堅冰,恐怖的寒栗從頭到腳反複地躥動著,一次比一次更緊地絞住心髒。經過那情斷恩絕的一夜後,蕭景睿以為已經沒有什麽可以輕易震動自己的情緒。可是今日這薄薄一巾所展露出來的真相,卻是與他個人的身世之痛完全不一樣的另一個地獄,一個更深更黑、更卑劣更無恥的地獄,一個充滿了血腥、冤恨、陰慘和悲憤的地獄。
在這個地獄的煉爐中,埋葬了一代賢王,一代名帥和七萬忠魂,埋葬了當年金陵帝都最耀眼最明亮的少年,也埋葬了無數人心中對於理想和清明的希望。
柔滑光順的絲製絹巾,本應有著幽涼的觸感,可當蕭景睿用力將它揉在掌心時,卻分明感受了一團燃燒著的火焰,正順著四肢百脈燒灼進來,似要焚盡五髒六腑。
倒在長榻上的蒞陽長公主低低地嗚咽出聲,幾乎無法吐納呼吸。姐姐晉陽漫過玉階的鮮血似乎再一次浸過眼前,將視覺所及的一切都染成鮮紅,永世洗之不淨。
蕭景睿伸手扶住了母親瘦削伶仃的肩頭,將她轉向了自己。母子二人目光交匯的那一瞬間,彼此就已讀懂了對方的心中所想。
“不行的,不行……”蒞陽長公主驚恐地抓住兒子的胳膊,滿額冷汗,“這案子是陛下親自處置的,你能做什麽?你能做什麽?”
蕭景睿凝視著母親,視線定定的,沒有絲毫的晃動。
“母親……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我隻知道……麵對這樣的真相,我不能什麽都不做……”
第一百六十七章 請求www.101du.ne
蕭景睿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不高,卻透著一股堅持與決心,蒞陽長公主覺得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正緊緊地扼住了她的咽喉,使她不得不像象一個溺水的人緊攀浮木般,死死抓著兒子不放。
“景睿,你聽娘說……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他有多狠,當年不是沒有人喊冤,可是他不聽,不聽!晉陽姐姐、宸妃、景禹……當我看著他們死的時候,我就知道皇上已經下了世上最絕最狠最毒的決心。這案子是他心裏最大的逆麟,誰要想去碰,就等同於要推翻他高高在上的威權,不會有好下場的!你想想看,黎老先生、太傅,還有你英王伯伯,哪一個不是名傳天下,舉足輕重?可是結果呢,誰也拗不過一顆冷酷的天子之心……景睿,你別犯傻,難道你還能公告天下,宣揚皇帝陛下所犯的大錯?”
“那麽母親,我們就當什麽都沒看見嗎?”蕭景睿靜靜地道,“把真相從腦中抹去,好象從沒有讀過這封手書一樣,是嗎?如果真的這樣做的話,我們的良心,可還能有一日的安眠?”
“景睿……”
“我明白母親的想法。可是真相就是真相,無論我們是否有能力改變所有被顛倒的黑白,但最起碼,我們不能當那個隱瞞的幫凶。”蕭景睿想掙開母親的手,但卻被抓得更緊,略略加大一點點力道,蒞陽長公主的淚珠便如斷了線一般,令他不得不停下來,耐心地繼續勸說,“母親。現在已有人來奪取這份手書,不是我們想要置身事外就可以的。您要相信,這天地間至高至正的。不是帝王君皇,而是道義與事實。不過您放心。我雖然做不到袖手不理,但為了母親,我是不會魯莽行事的。”
蒞陽長公主慌亂地搖著頭,散亂地發絲被冷汗浸濕了貼在臉側,使她整個人顯得格外蒼老與憔悴。眼看著說服不了兒子。她的腦子急速地轉動著,突然閃過一道亮光。
“景睿,我們把這個,交給太子吧“什麽?”
“太子啊,”蒞陽長公主急切地道,“你不在國中時有沒有聽說過,大梁有了新的太子?”
蕭景睿沉吟著慢慢點頭,“聽說過,是靖王……”
“對對。”蒞陽長公主深吸一口氣,力圖鎮定,“也許你記不清楚了。景琰這孩子跟祁王和林家,那是有割不斷地淵源。林家的小殊跟他一起長大。他們是最好地朋友。如果說這世上有誰會真心實意想要替祁王和林氏雪冤,那一定是他。我們把這封手書交給太子。不是比在我們手上更有用嗎?”
“新太子……”蕭景睿若有所思地蹙起眉頭,“我以前與他接觸得不多,不了解他是什麽樣的人。雖然說當年他們有故舊之情,但如今太子正位東宮,等著就要繼承大寶,他會冒著觸怒陛下的風險,掀翻這樣的大案嗎?”
“景琰素來心性良正,我相信他不會忘記舊時恩義。”蒞陽將手稿抓過來卷起,重新裝回香囊之內,快速道,“娘這就去東宮,你就什麽都不要管了。無論太子的態度如何,娘畢竟都是他地姑姑,怎麽都不會有事的。”
“怎麽可能讓母親一個人去?”蕭景睿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口氣卻很堅定,“既然太子不會為難母親,自然也不會為難我。”
蒞陽長公主的本意,當然是希望兒子半點也不要沾染上這件事,但畢竟是親生的孩兒,心性還是了解的,隻看他一眼,便知他的決心已不容更改,當下也隻有歎息一聲,不再勉強。
這一晚蕭景睿重新調整了公主府的防衛,又將絹書放在自己的身上,陪侍在母親寢殿門外。一夜倒也平安無事。次日一早,母子們隨意用了些早膳,預計好太子散朝地時間,便同乘車轎前往東宮而去。
雖然謝玉犯案被貶,但蒞陽長公主畢竟是金枝玉葉,天子禦妹,東宮接待的諸執事不敢怠慢,一麵遣人飛快地去通報,一麵恭迎她進來。蕭景琰大概剛從朝堂上回來,太子冠服還未及更換,便站在東宮正閣的階前等候這位小姑姑,以示禮遇。由於性情地原因,他們兩人從來都不是親密的姑侄,見麵也隻是淡然地相互見禮,隨後一同進入閣內。
可是剛邁進東宮正閣地門檻,蒞陽長公主和攙扶著她地蕭景睿便同時怔住,呆呆地僵立在原地。因為這輕易不讓人進來的正閣之內,竟還站著另一個人,一個素衣白衫,無品無職地外人。
這個人此刻正雲淡風輕地笑著,一麵躬身向長公主施罷禮,一麵道:“草民見過長公主殿下。景睿,好久不見了。”
蕭景睿去歲離京之際,梅長蘇明麵上還是譽王的人,如今乾坤翻轉,他已傲然立於新任太子的身邊,斯情斯景,使人在恍然大悟之際,也不免有些心潮翻滾。
“想不到能在這裏見到蘇先生,”蒞陽長公主冷冷一笑道,“當年初見先生,便知非池中之物,如今看來,果然是麒麟手段。”
“公主謬讚了。”梅長蘇淡淡道,“太子殿下抬愛,對蘇某有賞識之心,我為大梁臣民,又豈敢不略盡綿薄。”
他辭氣柔潤,神情溫和,便不知為什麽,蒞陽長公主看著他時,總覺得心中凜凜,於是閃開視線,道:“景琰,我今天來你這裏,是有機密要緊的事跟你說,外人在場,不太方便,能不能請蘇先生回避一下?”
蕭景琰立即道:“不必了。蘇先生就如同我本人一樣,姑母有什麽話能對我講的,就能對蘇先生講。”
這句話應該算是十分有分量的了,就算太子隻是說來客套,那也非同小可。更何況他說話時語氣之認真,沒有半分隨口而出的意思,蒞陽長公主看看他們兩人。心下忐忑,倒有些猶豫起來。
“長公主殿下今天來。是為了謝侯離京時寫的那封手書嗎?”梅長蘇似乎並不在意她神情如何,仍是微笑著問道。
蕭景睿聽他這麽說,想來此事又在他掌控之中,於是便配合地問了句:“蘇兄怎麽知道?”
“留下手書保命這個主意,當時還是我出地呢。景睿不知道,但公主殿下應該不會忘記,”梅長蘇踏前一步,挑了挑眉,“兩位今天到東宮來,想必是已經看過手書內容了吧,有什麽感想?”
蒞陽長公主驚駭地看著他,顫聲道:“難道你知道嗎?手書裏所寫的那些事,你居然早就知道?”
“我知道又如何。天下還不知道。”梅長蘇此刻的神情,是在場諸人從未見過地淩厲,唇挑冷笑。眉帶烈火,雙眸中的灼灼鋒芒令人不敢直視。“長公主。你們曾經姐妹情深,這些年來。故人可曾入夢?”
蒞陽長公主承受不住他這樣地視線,猛地將頭轉向一邊,咬著牙道:“你何必再多說,既然你們知道手書的內容,一定是想要它,其實我們今天來,本就是準備將此書交給太子的,拿去吧。”
梅長蘇看著長公主手裏遞過來的香囊,淡淡一哂,道:“您錯了,單這一封手書,我還看不在眼裏。太子殿下想要請公主您幫的忙,要比這個為難得多,不知您可願意聽上一聽?”
蕭景睿輕輕擋住母親地半邊身子,低聲道:“蘇兄,家母現在深居簡出,能做的事情有限,關於這件事,太子殿下如有驅遣,景睿願意承擔。”
梅長蘇看他一眼,輕輕搖頭,“景睿,就這件事而言,你能做的才真的是有限。”
“姑母,我既然向您開口,所提的事當然也隻有您能做,”蕭景琰直視著蒞陽長公主的眼睛,問道,“您真的,聽都不願意聽一下嗎?”
話到此處,很顯然那不可能是一個簡單的要求,不過蒞陽長公主猶豫了片刻後,還是道:“你說說看吧。”
“再過幾日,就是父皇的壽誕之日,我會為他舉行一次儀典,召集宗室親貴,朝廷重臣於武英殿賀壽。”蕭景琰語調平緩地道,“這封手書是謝玉地自述,而姑母你是謝玉的妻子,我想拜請姑母於壽儀當日,攜此書於百官之前,代謝玉供罪自首。”
蒞陽長公主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後退數步。
“父皇此生最看重的,就是他至高無上不容人挑戰地威權,此案關係到他一世聲名,就算真相再怎麽讓他震撼,他也不會自承錯失,給後世流傳一個殺子滅忠,昏庸殘暴的名聲,所以,我必須造成一個群情沸騰,騎虎難下地局麵,一個完全脫離了他掌控地局麵,無論他願不願意,他都必須當眾同意重審此案,而這個局麵的開端,就要靠姑母成全了。”
“這……這……你這個想法……實在是太膽大妄為了……”蒞陽長公主麵色如雪,怔怔地瞪著他。
“請姑母放心,無論到時局麵如何演化,姑母地安危侄兒會一力維護,不會讓您受到傷害的。”
“如果陛下暴怒,堅持一意孤行,你又想如何維護我?”
“侄兒既然要走這一步,自然已做了萬全的安排。父皇如今不是當年的父皇,侄兒也不是當年的祁王,我要做的是洗雪冤情,不是飛蛾撲火,若無後手,豈不是有勇無謀?”蒞陽長公主被他話語中隱含的意思給震住,半天說不出話來。她這一年深居簡出,外麵的消息知道的不多,對於蕭景琰的感覺無外乎漁翁得利,但此刻看看他堅硬如鐵的麵容,再看看一旁負手而立的麒麟才子,這才突然驚覺,這個侄兒如今的鋒芒之盛,早已非病弱的老皇所能控製。
“景琰,”蒞陽長公主鎮定了一下,看了身旁正擰眉沉思的兒子一眼,微微仰高麵龐,“不管怎麽樣,要我當眾揭穿此案,畢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我按你的話去做了,於我何益?”
“您是在問首告之後有什麽好處嗎?”梅長蘇眉尖一跳,眸中精芒閃了過來,“長公主殿下,你已知曉當年慘案的真相,卻還在問為他們洗冤於你何益?”
蒞陽長公主心頭一顫,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簾。
“算了,”梅長蘇的語調中帶著深深的失望,回身對蕭景琰道,“金殿首告,需要莫大的勇氣,長公主若無真心實意,隻怕會適得其反,亂了殿下的計劃,還是另擇人選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允諾
蕭景琰握住梅長蘇的胳膊,輕輕拍了拍。他知道林殊此刻的失望是真的,心裏也有幾分難受。不過他原本就對蒞陽長公主沒有抱多大的希望,也知道強迫沒有意義,於是便依從梅長蘇的話,側身從姑母手中拿過香囊,道:“勞您送來,侄兒代亡者領情。我和蘇先生還有事要商量,姑母慢走,不送了。”
他就此送客,沒有多餘的遊說,反而讓蒞陽長公主有些不知所措,想要開口說什麽,又覺得無言以對,最後也隻好轉過身去,默默低頭向外走去。蕭景睿躬身向太子行了禮,兩三步追上母親,輕輕扶住了她的手臂。
離開正閣,走過方白玉鋪就的外院,臨到影壁前,蒞陽長公主突然頓住了腳步,抬起雙眼看向兒子:“景睿,你是不是覺得……娘這麽做有點太無情了?”
蕭景睿沉吟了一下。道:“這件事做與不做,都有它的理由,要看母親您自己心裏看重哪一邊了。其他任何人。包括孩兒,都沒有資格影響母親的決定。何況這件巨案一旦翻了過來。謝……謝侯的罪名就是大逆,他雖然身死,卻勢必要株連到二弟和三弟。母親不願經自己之手,陷他們於絕境,這份疼愛之心景睿是明白的。”
蒞陽含著淚。拍撫著兒子地手背,“還是你懂娘的心思。可是看太子的決心,這案子遲早要翻。如果真為弼兒緒兒著想,由我出麵首告,換他們一個恩赦,倒也不失為一種解決之道。我本來想,那位蘇先生精明過人,自然會以此來勸說我,誰知……我不過才說了那麽一句話。他居然就生氣了……”
蕭景睿想了想,也覺得心中疑惑,低聲道:“我當初結識蘇兄。是仰慕他地才華氣度,盡管後來發生那麽多事。我還是一直覺得……爭權奪利不是他的格調。既然他早就知道赤焰冤案地真相。那麽也許自始至終,他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案子。至於投*誰輔佐誰,不過是手段罷了。”
“看起來,這位蘇先生不是局外之人……”蒞陽長公主柳眉輕蹙,眸色沉沉,“他到底是誰呢?赤焰這件案子,究竟與他有什麽關係?”
“現在細究這個,倒沒多大意義,無論蘇兄是局中人也好,僅僅是太子謀臣也罷,他們二人既然選擇當眾公布謝侯遺書,可見雪冤之心已如金石之堅,不留退路,讓孩兒甚是感佩,可惜我身份尷尬,很多事情,不能代替母親去做……”
“景睿,如果你與娘易位而處,想必是一定會答應他們的請求吧?”
蕭景睿認真地想了想,道,“孩兒與母親是不同的兩個人,不可能會有相同地想法.Wap..net.世間的事,多有兩難之處,母親的矛盾酸楚,孩兒又豈能不體諒?”
蒞陽公主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看著正門影壁上的九龍彩雕深思良久,最後慢慢轉過身來,道:“好孩子,你陪娘回去一趟吧。蕭景睿似乎對母親的決定並不意外,點了點頭,扶緊了她的手:“母親,孩兒向您發誓,無論將來情勢如何,我們一家同甘共苦,如有人想要傷害母親和兄弟們,必先從孩兒身上踏過去。”
蒞陽長公主心頭滾燙,用力回攥住兒子的手,兩人相扶相依,重新邁進了東宮內閣的大門。
蕭景琰迎上前,如同今天第一次見到這位長公主一樣,微微欠身:“姑母請坐,請問還有什麽話要吩咐嗎?”
“我答應你。”蒞陽長公主簡潔地道。
“姑母可曾考慮清楚?”
“我去而複返,自然是思慮再三。”蒞陽長公主黯然一笑,“其實想得再多又怎麽樣呢,我隻是做不到真的袖手旁觀。如果今天跨出你這東宮大門,隻怕以後夜夜夢魂難安。”
“好,”蕭景琰揚眉道,“姑母有此情義,那侄兒也可以在此向您保證,洗雪赤焰冤案之後,您地所有孩兒,都會受到恩赦,決不株連。”
蒞陽長公主不由一震,失聲道:“你居然知道……”
“姑母所思,乃人之常情,有何難察?”蕭景琰與梅長蘇交換了一個眼神,淡淡道,“蘇先生剛才不想多談,隻是不願把這件事情變成一場交易。事到如今,已是最關鍵的時候,凡有半點違逆真心、交換強迫得來的許諾,皆是不可控地變數。不勉強姑母,也是為了不冒意外的風險。”
“太子這話說得坦誠,我聽著反而輕鬆。看來不是真心要想為亡者洗冤之人,你現在已不願引以為援,”蒞陽長公主地視線轉到了梅長蘇臉上,“既然是這樣,那麽蘇先生能站在這裏,想必是忠心不二,深得你地信任了,卻不知太子是如何確認蘇先生的真心實意地?”
蕭景琰抿了抿嘴唇,看了梅長蘇一眼,見他麵無表情看著窗外,好象根本沒聽見蒞陽長公主說話,心頭頓時隱隱作痛,頓了頓方道:“蘇先生為我所盡的心力。一言難以盡述。何況用人不疑,我剛剛已經說過,先生與我。如同一人。”
“用人不疑……”蒞陽長公主喃喃複述了一遍,點了點頭。“景琰,我一向很少關注你,今天才發現你和景禹雖然性情不同,骨子裏卻十分相像。”
“此生若能承續皇長兄遺誌,確是景琰的心願。”蕭景琰微微點了點頭。“姑母回去之後,倘有改變心意之處,不必勉強。到時大殿之上,麵對陛下的暴怒,壓力深重,如無堅定的決心,隻怕很難把話說完。”
蒞陽長公主並沒有立即應答,而是慎重地想了想,默默頷首。這時梅長蘇轉過臉來。笑問:“景睿,你去了一年多,想必長了許多閱曆。一切還好吧?”
蕭景睿地唇邊掛著溫和的笑容,道:“是啊。遠離故國。見了一些人,經了一些事。此時再回想過往,已可以看得更清,想得更明。隻不過……蘇兄好象沒怎麽變,我現在看你,感覺還是那麽高深莫測,難以捉摸。”
就這麽幾句話後,兩人相視而笑,仿佛心中有什麽東西被輕輕揭過,清爽了許多。蒞陽長公主也沒再多言,略略向蕭景琰點頭,便攜同兒子再次離去。
殿中此刻隻剩了兩人,氣氛一時有些沉悶。梅長蘇早上主動過來東宮時,蕭景琰很是驚喜,可一見麵,卻發現他仍是神情疏離,隻談正事,於是也不敢說什麽別的。而且沒說多久,長公主母子便到了,現在事情雖然商議定了,但兩人之間地僵局依然沒有完全打開。“你覺得,蒞陽姑姑這次是不是真的下定決心,要助我們一臂之力?”沉默了片刻,蕭景琰先開口問道。
“長公主已不是會衝動行事地人了,她肯答應,便有九分的把握。不過為防萬一,備選的方案還是要擬一個。”
“這沒問題,言侯是絕不會退縮的,他向我保證,如果到時候讓他金殿呈冤,就算天子震怒刀斧加身,他也一定會堅持把所有的真相都說完地。不過,要借謝玉的遺書來掀開此案,自然還是蒞陽姑姑出麵最為順理成章。”
“嗯,”梅長蘇輕輕應了一聲,“到時候現場的局勢難料,還要*殿下一力掌控了。”
“這個你放心,信得過的宗室朝臣我都分別談過了,效果比我預料的好,不管是真心也罷,是順勢也好,他們全都表示會大力支援。不過為了避免其中有人首鼠兩端向父皇告密,我已特意拜請母妃,確保這幾日沒有外人能見到父皇。殿中隨侍的禁軍,是由蒙卿親自挑出來的,他們會拖延時間,在姑母沒有說完話之前,無論父皇怎麽叫罵,他們也不會真的動手把人拖走。”
“殿下的動作好快。”梅長蘇笑了笑。
見他露出笑容,蕭景琰這才暗暗鬆了口氣,“我沒跟你商量就聯絡朝臣,還擔心你責我莽撞呢。聽蒙卿說,你一直強調要步步踏穩,所以瞞著我很多事,怕我激進。”
梅長蘇慢慢垂下眼簾,低聲道:“隻要陛下還在位,要翻案就不可能真地萬無一失,我隻不過總想再多幾分把握而已。如今這樣的程度,差不多已經算是我預先設定的成熟時機了。此事現在已由殿下你主導,我也確實不……不想再等了……所以一切就由殿下安排吧。無論是對含冤受屈地人也好,還是對天下人也好,由陛下親自下旨重審昭雪,和將來殿下登基後再翻案,意義總歸是不一樣的。”
“我明白你地意思,也明白你對我地期望,”蕭景琰深深地看著他,想要叫出小殊的名字,又有些拿不穩,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了忍,道,“隻要能成功讓父皇當眾下旨,我一定會把這案子翻得漂亮,絕不給宵小之徒留下任何口實。”
梅長蘇再次笑了笑,徐徐抬起雙眼,“還有一件事,想要拜托殿下……”
“你跟我客氣什麽?盡管說好了。”
“壽儀那日,請殿下帶我一起去吧。”
蕭景琰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吃驚地瞪著他。
“我也算有客卿地身份,雖然出現在那種場合仍然會引人注目,但也不是特別的突兀。……等了這些年,無論最終是成功還是失敗,我總想要親眼看到那一幕……”梅長蘇說到這裏,突然發現景琰的神情不對,停頓了一下問道,“殿下覺得很為難嗎“你在說什麽?”蕭景琰繼續瞪著他,眸中已升起怒氣,“這還用拜托我?你本來就應該在場的!走到今天這一步,煎熬的都是你的心血,我怎麽可能……不讓你親眼目睹這個結果?”
“殿下……”
蕭景琰不知為什麽,突然有點控製不住自己,沉著臉道:“殿什麽下,你不知道我叫什麽?你難道是今天才認識我的?你剛才用的是什麽身份在跟我說拜托,我的謀臣嗎?”
“景琰,”梅長蘇將左手放在了蕭景琰的小臂上,用力按住,重逢後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叫了他的名字,“這也是……我必須要跟你說清楚的一件事……”
第一百六十九章 身份
乍一聽到自己的名字如同往日一樣被叫了出來,蕭景琰又是驚訝又是感慨又是歡喜,心頭熱辣辣地湧起滾燙的硬塊,堵在喉間咽之不下,可又不願表現的過於激動,讓好友看了難過,所以一時之間臉色變幻了幾次,最終也沒能穩妥地定下來。
梅長蘇不由笑了起來,道:“你也別太體貼我了,我能從梅嶺的血海裏爬出來,走到這裏,哪裏有那麽脆弱?在你麵前,感到傷痛是難免的,但若是一味沉溺於慘苦哀情難以自拔,那倒也不是我……”
這句話簡直就是說到了蕭景琰的心裏,他立即高興地道:“你能想開我就放心了,其實你也沒怎麽大變,就是安靜了些,大家年歲漸長,這也是應該的,你看我,我也不象當年那般愛跟你鬧了。隻要人還在,變了個樣子又有什麽要緊的?等這案子翻過來之後,你還是林殊,我還是景琰,我們還可以跟以前一樣……”
“景琰,”梅長蘇搖搖頭,打斷了他的話,“不可能了,無論這個案子翻得有多徹底,我都隻能是梅長蘇,永遠不可能再是林殊了……”
“為什麽?”蕭景琰濃眉一跳,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隻要汙名洗雪,你當然可以得回原來的身份,誰要敢對此有所異辭……”
“你聽我說完,”梅長蘇用沉靜的目光示意他重新坐下,“蘇哲是什麽樣的人,他曾經怎樣在太子和譽王之間遊走,全京城都知道。他身為陰詭之士,行陰詭之術。雖是奪權利器,卻終非正途……”
“可是……”
“景琰,”梅長蘇不由他分說。立即截斷了他,“於我而言。翻案就是結局,我能看到這一天已經很滿足了,可對你而言,洗雪舊案隻是開始,你還要掃除積弊。強國保民,振興大梁數十年來的頹勢,還天下一個去偽存真、清明坦蕩的朝局。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需要一個完美地開端,亡者英靈在上,也希望能看到你在天下人心中是一個有情有義、公允無私的君主,象蘇哲這樣的人,絕不能成為你所看重地寵臣,這會讓天下誤解新君依然是喜愛製衡權術之人。違背你我的初衷。更何況,我以蘇哲之名,在京城行事已久。這兩年來地次次風波,多多少少都跟我脫不了關係。再加上形容大改。身上無半點往日之痕,單憑數人之證。就突然說我是林殊,未免驚世駭俗,讓人難以置信。想我赤焰七萬兄弟,烈烈忠魂,盼的就是昭雪的這一天,若因為我一己之私,引得後世史筆如刀,把一樁清清白白的平冤之舉,無端變成了惹人揣測、真假難辯的秘辛,那我這十三年地辛苦,又所為何來?”
“就是因為你十三年的辛苦,我才不能眼看著你再受委屈!”蕭景琰終於忍不住反駁道,“天下人如果誤解你,那是天下人的愚鈍,你又何必介意?”
“說實話,我真的介意.wap,16K.Cn.”梅長蘇鬱鬱一笑,“不僅我介意,我還希望你也介意。不把天下人的評價放在心頭的人,就不知自省和約束為何物,這又如何做得了明君?再說,得不回林殊這個身份,未必就是委屈。我做梅長蘇十幾年,都習慣了。就讓當年的林殊,永遠保持他在大家記憶中的樣子,不也很好嗎?”
蕭景琰抿緊嘴唇,深深地看了他許久,突然問道:“你想離開京城嗎?”
“呃?”梅長蘇沒想到他有此問,目光一顫,臉色稍稍有些發白。
“你堅持隻做梅長蘇,卻又說他是陰詭之士,不適合留在君主身邊,那言下之意就是說你不適合留在我身邊了?”蕭景琰緊緊盯著好友的眼睛,一瞬也不放鬆,“你是不是打算翻案之後就離開京城,去退隱江湖呢?”
梅長蘇地臉上露出完美的微笑,語調輕鬆地道:“我十三年來旦夕未歇,也確實覺得累了。你現在羽翼已豐,身邊賢臣良佐充足,治國無虞,就放我出去逍遙逍遙有何不可?過個三五年,我就會回來看你,你我的兄弟之情,朋友之誼,總不至於不見麵就維持不住吧?”
蕭景琰絲毫沒有被他地笑容打動,麵色依然冷硬,“小殊,你跟我說實話……你的身體還好吧?”
“身體啊,”梅長蘇笑著揉了揉腦門兩邊地太陽穴,“肯定不能跟當年比了,沒有勁力,武藝全廢,如果現在再跟你動手,可就隻有被打地份兒了。”
“是嗎……”蕭景琰又盯著他的眼睛看了許久,這才綻出一絲微笑來,“那我等你,等你養好了我們再比。”
梅長蘇垂下雙眸沒有說話。
“……養不好了嗎?”
“嗯。”
“那也沒關係,”蕭景琰忍著心頭激蕩,拍拍他地肩膀,“人還在就好。”
梅長蘇也笑著點點頭,端起桌上的新茶慢慢地啜飲。
“看你的樣子,除了讓我不公開你的身份外,還有其他的事要說?”
“是,”梅長蘇放下茶碗,神色稍轉凝重,“我還想跟你商量一下庭生的事。”
“庭生?庭生在我這裏很好啊。文才武藝都深得教習讚譽,很有他父親當年的風采呢。等將來塵埃落定了,我們就……”蕭景琰說到這裏,突然意識到問題所在,一下子咽住了。
“皇室傳承,核定血脈最是嚴謹,”梅長蘇語調低沉地道,“出生時沒有金匱玉碟,沒有內廷司的赤印寶冊,就沒有皇家子弟的身份。雖說我們知道庭生是祁王的遺腹子,但他畢竟生於幽掖庭,冒頂了他人之名,雖然那是為了保命的無奈之舉,卻也使他不可能再重歸皇室了……”
蕭景琰是皇室中人。當然知道他所言不虛,隻是以前對於是否能最終奪嫡雪冤沒有把握,所以一時未曾考慮過庭生的身份問題。此時靜心一想,不禁啞然。
“至於祁王地宗嗣。將來即使要續祧,那也隻能從你或者其他王爺所生的孩子中挑一個過去,總之庭生是沒有這個資格了,”梅長蘇說著,神色有些黯然。“即使你將來登基為帝,也不能為了他一個人開先例,亂了皇族的宗法倫常……”
蕭景琰長歎一聲道:“皇室宗法嚴苛,這也是沒辦法地事。想當年惠帝膝下無子,尚且不能把遺於民間的私生皇子帶回,又何況庭生。”
“景琰,”梅長蘇略略向好友*近了一點,低聲問道,“你沒跟庭生說過他地身世吧?”
“沒有啊。孩子還小,受了那麽多苦,我又不想讓他去複仇。跟他說這個幹什麽?”
“紀王更沒說過……”梅長蘇擰眉思忖,“可是我總覺得庭生他知道……這世上有許多事。不知道時很知足。可一旦知道了,反而會添許多的雜念與煩惱。景琰。庭生的性子越沉靜,我越覺得擔心他,將來……你要多多花些精力注意他,讓他安安穩穩度此一生,方不負祁王在天之靈……”
蕭景琰揚著臉想了半晌,道:“這樣好了,要庭生進宗室是不可能的了,不如我收他為義子,好歹提一提他的身份。他是祁王兄地孩子,品格非俗,就算將來做不成一代賢王,至少也該是朝廷棟梁嘛。”
“我倒覺得……”梅長蘇皺著眉頭,吐辭有些猶豫,“讓庭生離皇室核心遠一點會比較好……”
“為什麽?”
梅長蘇遲疑了一下,想想又笑了,“也不為什麽……也許是我多慮,我總覺得對於庭生這樣吃過苦的孩子來說,平凡安康的生活也許才是最幸福的吧。”
“就是因為他吃過苦才要補償他嘛,”蕭景琰也笑道,“庭生活下來不容易啊,我會好好教養關照他的,再說不還有你嗎?就算將來我有了什麽疏忽之處,你提醒我好了。”
說到“將來”二字,梅長蘇胸口一悶,卻又無言,勉強笑了笑,起身道:“我也該告辭了。接下來的重擔盡壓於殿下一人之肩,實在辛苦你了。”
“又跟我客氣,”蕭景琰今天與他把該說的話都談開了,心情甚好,一麵站起來相送,一麵道,“母親說心緒安寧對你有好處,這幾日就好好養一養吧。壽儀那天,隻怕是半口氣也鬆不得,你可支撐得住?”
“你說呢?”梅長蘇笑容淺淡,“這些年為的就是這一天,我死也要撐住的。”
蕭景琰不知為什麽,覺得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刺心,皺眉道:“你別說地那麽誇張,其實萬千功夫都是做在前麵的,我們現在勝算極大,真的用不著太緊張。這幾日我會時刻留心,蒞陽姑姑那邊也不會放鬆,你盡管休養你地,隻要有我在,任何的意外都休想發生。”
梅長蘇見他信心十足,也覺寬慰,點頭應了,走出正閣召喚飛流。蕭景琰本想送他到外殿落轎處,被一口拒絕,也隻好站在正閣地影壁外,目送他二人離去。
回到蘇宅後,梅長蘇覺得有些疲累,扶著飛流,正想到臥榻上去躺一躺,這時房門一響,藺晨大搖大擺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神秘地笑容,得意洋洋地道:“有個好消息,你要不要猜一猜?”
他不問人家要不要聽,卻問要不要猜,一看就知道他現在有些無聊。梅長蘇懶得理他,一閉眼睛,就倒了下去。
“猜嘛猜嘛,”藺晨趕過來將他拖起,“我發現你最近運勢很強,有點心想事成的味道。這個好消息對你來說絕對是錦上添花,我讓你猜三次!”
梅長蘇定定地瞧了瞧他滿溢著笑意地眼睛,心裏突然一動,失聲道:“你抓到夏江了?”
第一百七十章 開始
梅長蘇定定地瞧了瞧他滿溢著笑意的眼睛,心裏突然一動,失聲道:“你抓到夏江了?”
藺晨臉一板,非常不滿地道:“我不是讓你猜三次的嗎?”
飛流在一旁大樂道:“一次!”
藺晨回手擰了擰他的臉,“是你蘇哥哥一次就猜中了,又不是你這個小笨蛋猜的,你得意什麽?”
“你別欺負飛流了,”梅長蘇把他的手臂拉過來,“說說看,怎麽抓到的?人現在在哪裏?”
藺晨伸出一個巴掌,在梅長蘇麵前翻了翻。
“甄平!”梅長蘇無奈地橫了藺晨一眼,向外揚聲叫道,“拿一千兩銀票進來!”
屋外應了一聲,片刻後甄平便推門而入,手裏的銀票看起來還挺新的,“宗主,銀票拿來了,您要做什麽?”“給他吧,”梅長蘇用下巴指了指藺晨,“人家琅琊閣回答問題是要收錢的,我剛才問了兩個問題,他出價五百,兩個自然就是一千……”
藺晨喜孜孜地從甄平手裏把銀票抽過來,展開鑒定了一下真偽,笑道:“我本來出價是五十兩一個的,誰知你梅大宗主這麽有錢,非要給我一千,我隻好卻之不恭了。”飛流,我們出去吧,”甄平朝少年招招手,“這家夥真讓人受不了,小孩子經常跟他在一起會變壞的。”
飛流對於“受不了”這個結論甚是讚同,果然跟著甄平飄到外邊玩去了。
“好,收了錢,我就回答你吧,”藺晨心滿意足地將銀票收進懷裏。“會庇護夏江的人,不外乎三類,滑族、懸鏡司舊部暗樁和被他拿住把柄的人。有這麽些方向就不難查,他最後是在一所尼庵裏被我找到的。我跟你說哦,抓到夏江是小事,關鍵是那個尼庵裏有個小尼姑好漂亮呢,我準備明年讓她上榜……”
“關在哪兒地?”
“小尼姑嗎?還在那尼庵裏啊,我憑什麽把人家關起來?”
“藺晨……”梅長蘇的語氣裏終於透出些危險的調子。藺晨笑著舉手投降道:“好啦好啦,夏江關在我一個鋪子裏,你放心,他能逃得出天牢,可絕逃不出我家鋪子。“
“又是滑族女子在隱匿他嗎?”梅長蘇若有所思地問道。
“是啊,當初璿璣公主地那些舊部還真讓人頭疼呢,象砂子一樣散在各處,就連我也不敢說什麽時候撿得幹淨。”
梅長蘇的視線,定在赭格綠紗地窗扇上。默然了良久後,突然道:“站在外麵做什麽?進來吧。一路看”
藺晨起身伸了個懶腰,倦倦地道:“昨晚跟飛流比賽撿豆子。沒睡夠,得去補一覺。那孩子又輸了。明天必須磨一籠豆腐出來。你就等著吃吧。”說著晃一晃地向外走去,在門口處與正慢慢低頭進來的宮羽擦肩而過。於是朝她鼓勵地笑了笑。
“有什麽事要跟我說嗎?”等宮羽走到榻前後,梅長蘇溫和地問道。
宮羽的兩隻手,緊緊絞著腰帶的紗帶,絞到手指都已發白時,才猛地跪了下來,顫聲道:“請………宗主恕罪……”
“恕什麽罪?”
“隱瞞……隱瞞之罪……”
“你隱瞞什麽了?”“我……我也是滑族人……”宮羽深吸一口氣,咬牙抬頭,“但我與璿璣公主絕無絲毫聯係,我出生時,滑國早已不複存在,我的命也是宗主救地……今生今世,宮羽絕不會做任何一件於宗主有害的事,包括上次獻計去天牢換人,我也是真心實意想為宗主解憂,實在沒有想到會有那樣的意外……我……我……”
宮羽說到這裏,因為心情急切,有些說不下去。梅長蘇柔和地看著她,笑了笑道:“好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不必著急。”
“宗主……”
“我早就知道你是滑族人,不覺得有什麽。滑國已並入我大梁數十年,大部分的滑族子民已與大梁百姓並無區別,璿璣公主這樣的反而是少數。”梅長蘇淡淡道,“她也有她的堅持和她的信念,隻是看不明自己亡國的原因,看不明天下大勢罷了。璿璣公主地所作所為,自然有她的應報,但若是因此而遷怒於所有的滑族人,就未免失之狹隘了。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起來吧,藺晨常說女孩子是很金貴地,你這樣跪著象什麽?”
宮羽這一段時間為此心事百般交煎,常常夙夜難眠,今天鼓足了勇氣來向梅長蘇自陳,卻沒想到會這樣雲淡風輕,依言站起身時,眼圈兒已經紅了。
梅長蘇靜靜地等候了片刻,見她一直站著不動,便又問道:“還有其他的事嗎?”
“宗主……看起來好象有些疲累,宮羽新譜一曲,能助宗主安眠……不知可否……可否……”
“哦,”梅長蘇地表情甚是淡然,點點頭道,“那就有勞你了他隻是沒有拒絕,就足以使宮羽心中歡喜,霞生雙靨,忙飛快地去拿了琴來,先靜心調整了一下氣息,這才緩緩落坐,揚腕展指,撥動起冰弦。
新譜曲調舒緩,如清水無聲,溫潤寧逸,加之撫琴者指法超群,情真意切,聞之果然令人心神安穩,憂思頓消。梅長蘇*在枕上閉目聽著,麵上地表情並無絲毫的變化,隻是在片刻之後,稍稍翻了翻身,將臉轉向了裏間。
隔壁院子正在幫飛流朝水裏泡豆子地藺晨悠悠地聽著,突然歎一口氣,提起濕漉漉的手朝飛流臉上彈著水珠,“小飛流,你說說看。你家蘇哥哥是不解風情呢,還是太解風情了?”
飛流聽不懂,隻顧著憤怒地擦去臉上的水。扭頭不理他。這時有些起風,東邊的天空快速地堆起了深色地雲層。越來越厚,黑黑地壓了下來。吉嬸在院中跑來跑去地收衣服,忙得不亦樂乎。藺晨仰首望天,眯起了眼睛。在陰沉沉的暗色籠罩下,久晴的帝都金陵。似乎正在準備迎接它第一場真正滂沱地秋雨。
中秋之後的大雨是最能洗刷暑意地,淅瀝數日後炎夏漸漸遠去,早晚的空氣已十分涼爽。梅長蘇起居添了衣裳,整日在家裏調琴看書,竟真的對外界不聞不問,一心休養起來。
整個朝野在太子的監國下也是風平浪靜,一切如常,隻有禮部為準備皇帝壽誕的儀典稍稍忙些。除了個別受蕭景琰信任地朝臣和宗室以外,沒有人知道一場醞釀已久的風暴即將來臨。
八月三十的早晨。居於東宮內院的太子妃早早起身,梳洗盛裝,令人帶著昨夜已打點好的太子禮服。匆匆趕到蕭景琰目前日常起居的長信殿。
由於喪製,太子妃須於婚典百日後方可與太子同居。所以這對新婚夫婦之間還不是太熟悉。中書令家的孫小姐每每在太子麵前,仍免不了有淡淡的羞怯和畏懼。
蕭景琰素來起的很早。今天這個日子則更早,晨練沐浴完畢天光方才大亮。由太子妃親自服侍著束帶整冠後,他平息了一下略略有些加快地心跳,說了聲:“有勞你了。”
“這是臣妾應盡之責,”太子妃柔聲道,“殿下是在東宮用早膳呢,還是進去陪陛下與母妃一起用早膳?”
“進宮請安吧。”
太子妃立即吩咐安排車駕,又親自去檢查了一下今天要用的壽禮,確認一切妥貼後,才重新進來稟知蕭景琰,夫妻二人同上一頂黃輿,在東宮儀仗的簇擁下進了禁苑,至丹樨落轎,改步輦直入皇帝寢殿。
此時梁帝剛由靜貴妃服侍著起身洗漱完畢,聽報太子夫婦進來請安,臉上漾出笑紋,忙命人宣進。
“兒臣攜婦,叩請父皇聖安,並恭祝父皇千秋!”蕭景琰與太子妃先向梁帝三拜行了大禮,又轉向靜妃磕頭,“叩請母妃金安。”
“快平身,平身吧,”梁帝笑著抬手,“時辰這麽早,一定沒用膳。來地剛好,午宴要跟臣子們一起,多半吵鬧,咱們一家子,也隻能安安靜靜吃個早飯了。”
“兒臣謝父皇賜膳。”蕭景琰拜謝後,便坐於梁帝的左側,靜妃居右,侍女們立即穿梭往來安盞排膳,太子妃則坐在下首布菜,恪盡兒婦之責。
這一餐飯倒也吃得其樂融融,氣氛甚是和睦。隨著時間地推移,蕭景琰原本地幾絲忐忑不安早已被他自己牢牢壓下,尤其是見到母妃的安寧沉穩後,心誌更是堅定。
飯後梁帝問起幾件朝事,皆是蕭景琰預料到他會問地,所以答得很順很周全,讓梁帝甚是滿意,誇了他兩句,又命人擺棋要與他對弈。
棋行一半,勝敗難分時,蕭景琰突然停手,道:“父皇,已過巳時,想必百官齊至,父皇該起駕去武英殿了。”
梁帝盯著棋盤又看了一陣,甩甩袖袍道:“盤麵形勢膠著,看來一時半會確實難以終局,罷了,儀典後咱們父子再戰吧。”
高湛見勢趕緊出去傳駕,梁帝在靜妃的攙扶下起身更衣,出了殿門。就在他將要登上天子步輦時,殿廊側門處突然傳來尖銳的嘶吼之聲。
“我要見陛下……我有要事……狗奴才,放開我……陛下!陛下!您不能去……他們有陰謀要……嗚嗚……”大概有什麽掩住了嘶喊之人的嘴,接下來便是一片掙紮聲。
“怎麽回事?是誰?”梁帝皺起花白的眉毛,厲聲問道。
“是越妃。”靜貴妃淡然地道,臉上聲色不動,“她狂疾已久,總難痊愈。臣妾沒有安置好,驚了聖駕,請陛下恕罪。”
“哦,越妃,”梁帝想了想,“對,你跟朕說過,她的症侯有些不好。越妃這人啊,就是太心高氣傲,經不得摔打,這狂疾便是由此而起的。她入宮多年,朕也不忍心看她晚景淒涼,你多照看她些吧。”
靜妃柔柔一笑道:“臣妾奉旨代管後宮,這本是應盡之責。何況對於越妃,臣妾本也有許多不忍之處,盡量寬鬆以待,卻沒想到竟讓她闖到了這裏驚擾,看來還是沒有把握好分寸。”
梁帝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寬慰,廊外這時也安靜了下來。在高湛拉長了語音的“起——駕——”聲中,大梁地位最高的四個人分乘兩抬步輦,翠華搖搖,不疾不徐地前往武英殿而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呈冤
為辦好此次皇帝壽辰儀典,武英大殿內的陳設已布置一新。有資格入殿之人按身份位階的不同分別設座,宗室男丁以紀王為首,居殿右首階,女眷則由低矮金屏圍於禦座左前方的獨立區域,百官按文武品級左右分坐,品階越低的人離禦座越遠,五品及以下官員則隻能在殿外叩拜後退出,沒有資格參與接下來的賜宴。由於不能歌舞取樂,殿中不必留出太大的空場,禮部刻意安排大家坐得比較緊湊,隻在距禦座台階前三丈遠的地方鋪了十尺見方的錦毯,以供儀典中途獻頌聖詩的人站立在那裏詠誦。對於禮部而言,這些本是做熟了的事情,流程、規矩、殿堂布置皆有製度和常例,除了瑣碎以外別無難處。可臨到壽儀前幾天,這套閉著眼睛都能按部就班完成的差事卻突然出現了變數,因為參加名單上臨時添了一個人。身為大梁客卿,梅長蘇跟任何一撥兒殿中人都掛不上邊兒,他不是宗室,也沒有明確的品級官職,在皇族朝臣們中皆不好安插,可偏偏這位客人是皇帝陛下親口說要請來的,當時太子殿下在旁邊還特意叮囑了一句“好生照應”,所以是絕不可能弄到殿角去坐的,為此禮部諸員可謂傷透了腦筋也想不出解決之道,急得焦頭爛額。誰知到了壽儀當天,這個結居然不解自開,剛邁上台階的梅長蘇還沒來得及跟前來引導的禮部執員說一句話,穆青就蹦蹦跳跳迎了過來,臉上笑得象開了花兒似的,一副熟得不能再熟的樣子,堅持要拉他跟自己同坐。禮部尚書本來正頭大呢。現在一看正好,就含含糊糊地把梅長蘇當成穆王府的人打發了,反正他跟穆青坐同一張桌子。不擠別人,那裏離禦座又近。又不顯委屈,倒也皆大歡喜。
金鍾九響,蕭景琰攙扶著梁帝上金階入座,立足方穩,他地目光便快速地將殿中每個角落都掃了一遍。見梅長蘇微笑著坐於穆青身側,而蒞陽長公主的神情也算安穩,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正式開始。除卻減少了歌舞和樂奏,儀典的程序與往年並沒有多大地區別,也就是親貴重臣們分批叩拜行禮,獻上賀辭,皇帝一一賜賞。之後唱禮官宣布開宴,等天子點箸,酒滿三盞。再由太子率領有資格獻禮的宗室寵臣們一個接一個地當眾呈上他們精心挑選準備地壽禮。一般來說,行拜禮時整個大殿還比較肅穆。但到了呈壽禮這一步。殿中氣氛基本已轉為輕快,等所有的禮物一一當眾展示完畢。有自信的朝臣們便會去請旨,站到殿中的錦毯之上,吟誦自己所作的頌聖詩,以絕妙文辭或滑稽調侃來博得讚譽,贏取上位者地關注。按以前的經驗來看,這塊錦毯之上年年都會出那麽一兩個特別出風頭的人,所以大家都邊吃喝邊等著今年會有誰在此一鳴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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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那也算是詩……哈哈……”穆青在一位工部侍郎上場吟哦完畢後拍著桌子大笑,“蘇先生啊,我要做這樣的詩,一定會被夫子拿藤條抽的……”
“此詩能讓你笑成這樣,其中自有它的詼諧意趣,教你的那些老夫子們倒真是做不出這樣活潑的文字。”梅長蘇笑著修正穆青的看法,目光卻輕飄飄地掃向了側前方,唇角地線條稍稍一收。
在他視線的終點,低眉垂目的蒞陽長公主理了理素色薄衫地袖口,將半垂於臉側的黑雲頭紗拂到腦後,麵容蒼白,但卻眸色沉凝,在與蕭景琰地目光暗暗交匯後不久,她慢慢地站了起來。
“小姑姑,您要去哪裏?”坐在她旁邊地景寧公主有些訝異地低聲叫道,可蒞陽長公主卻似根本沒聽見一樣,長裙輕擺間已迤邐步出金屏之外,緩步走到殿中錦毯之上,盈盈而立。
大梁皇室不乏才女,為皇帝做詩賀壽的人也不在少數,但那都是宮閨之作私下敬獻,還從來沒有人在儀典中當眾站到錦毯上過,更何況蒞陽長公主本身又是一位經曆起伏離奇,充滿了故事地女人。因此她的身影剛剛出現,滿殿中便已一片寧寂,大家都不自禁的推杯停箸,睜大了眼睛看她,連禦座之上的梁帝也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金杯,略有些吃驚地問道:“蒞陽,你要作詩?”
“臣妹素乏文才,哪會做什麽詩……”蒞陽長公主眸中露出決絕之意,深吸一口氣,揚起了下巴,“請陛下恕罪,臣妹借此良機,隻是想在眾位親貴大人們麵前,代罪臣謝玉供呈欺君罔上、陷殺忠良的大逆之罪。驚擾陛下雅興,臣妹罪該萬死,但謝玉之罪實在霍霍滔天,人神共憤,臣妹實不敢瞞,若不供呈於禦前,大白於天下,隻怕會引來上天之譴,還請陛下聖明,容臣妹詳奏。”
“你在說什麽……”梁帝迷惑中有些不悅地道,“聽說謝玉不是已經死了嗎?他的罪朕也處置過了……蒞陽,朕雖然沒有赦免他,但看在你的麵上多少還是從輕發落的,也沒有牽連到你和孩子們,你還有什麽不足,要在朕的壽儀上鬧這樣一出?”
“臣妹為什麽會在這壽殿之上代夫供罪,陛下靜聽後自然明白。”麵對皇兄陰沉沉射過來的目光,蒞陽長公主一咬牙,胸中的怯意反而淡了些,語音也更加清亮,“十三年前,謝玉與夏江串謀,令一書生模仿赤焰前鋒大將聶鋒筆跡,偽造密告信件,誣陷林帥謀反,瞞騙君主,最終釀出潑天大案,此其罪一也……”
就這樣一句話,整個武英大殿如同沸油中被淋了一勺冷水一般,瞬間炸開了鍋。梁帝的臉色也刷得變了,抬起一隻顫抖的手指向長公主,怒道:“你……你……你瘋了不成?”
“為坐實誣告內容。謝玉暗中火封絕魂穀,將聶鋒所部逼入絕境,全軍覆沒。並嫁禍林帥,此其罪二也。”蒞陽長公主完全不理會周邊的幹擾,仍是高聲道,“謝玉借身在軍中,了解前線戰況和赤焰動態之便,謊奏林帥要兵發京城。騙得陛下兵符,與夏江伏兵梅嶺,趁赤焰軍與入侵大渝軍血戰力竭之際,不宣旨,不招降,出意不其大肆屠戳,令七萬忠魂冤喪梅嶺,事後卻誣稱被害者謀逆抗旨,不得不就地剿滅。此其罪三也……”
“住口!住口!”梁帝終於聽不下去,渾身上下抖得如同篩糠一般,嘶聲大喊。“來人!把她給朕拖下去!拖下去!”
幾名殿上禁衛麵麵相覷一陣,猶猶豫豫地走過去。剛伸手碰到蒞陽長公主衣衫。被她一掙,立時便露出不敢強行動手的表情。呆在一旁。
“梅嶺屠殺之後,夏江與謝玉利用所繳林帥金印與私章,仿造來往文書,誣告赤焰謀逆之舉由祁王主使,意在逼宮篡位,致使祁王身遭不白之冤,滿門被滅,此其罪四也,”蒞陽長公主知道此時不能停歇,看也不看身旁地禁軍武士,憑著胸中一點氣勢,毫不停頓地道,“冤案發生後,謝玉與夏江倚仗兵權朝勢,封住所有申冤言路,凡略知內情良心未泯意圖上報者,均被其一一剪除,所言不達天聽,此其罪五也。五條大罪,樁樁件件由謝玉親筆供述,決無半分虛言。臣妹閱其手書後,驚撼莫名,日夜難安,故而禦前首告,還望陛下明晰冤情,順應天理,下旨重審赤焰之案,以安忠魂民心。若蒙恩準,臣妹縱死……也可心安瞑目了。”
蒞陽長公主眸中珠淚滾下,展袖拜倒,以額觸地。這個緩緩磕下的頭,如同重重一記悶錘,擊打在殿中諸人的胸口。雖然言辭簡潔,並無渲染之處,但她今天所供述出來地真相實在太令人震撼了,但凡心中有一點是非觀和良知的人,多多少少都被激起了一些悲憤之情。在滿殿地沸騰嘩然之中,吏部尚書史元清第一個站了出來,拱手道:“陛下,長公主所言驚駭物議,又有謝玉手書為證,並非狂迷虛言,若不徹查,不足以安朝局民心。請陛下準其所奏,指派公允之臣,自即日起重審當年赤焰之案,查清真相,以彰陛下的賢明盛德!”
他話音剛落,中書令柳澄、程閣老、沈追、蔡荃等人已紛紛出列,均都大聲表示:“史尚書之言甚是,臣附議!”眾人這時的心情本就有些激動,這些又都是份量頗重的朝臣,他們一站出來,後麵立即跟了一大批,連素來閑散的紀王也慢慢起身,眼眸微微發紅地道:“臣弟以為眾臣所請甚合情理,請陛下恩準。”
“你……連你也……”梁帝臉上鬆馳地頰肉一陣顫抖,咳喘數聲,整個身子有些坐不住,歪傾在禦案之上,將一盞香茶撞翻在地,“你們這算什麽?逼朕嗎?謝玉人都已經死了,還說什麽罪不罪的,區區一封手書而已,真偽難辨,就這樣興師動眾起來,豈不是小題大作?都給朕退下……退下……”
“陛下,”蔡荃踏前一步,昂首道,“此事之真相,並非隻關乎謝玉應得何罪,更主要的是要令天下信服朝廷的處置。冤與不冤,查過方知,若是就此抹過,必致物議四起,百姓離心離德,將士憂懼寒心,所傷者,乃是陛下的德名與大梁江山的穩固,請陛下接納臣等諫言,恩準重審赤焰之案!”
“臣附議!附議!”穆青幾乎是揮著手道,“這樣的千古奇冤,殿上的誰敢摸著良心說可以聽了當沒聽見,不查不問的?案子審錯了當然要重審,這是最簡單地道理了!”
“放肆!”梁帝氣得須發直噴,牙齒格格作響,“咆哮金殿,穆青你要造反嗎?!”
“臣也附議,”言侯冷冷地插言道,“長公主當眾首告,所言之過往脈絡分明,事實清楚,並無荒誕之處,依情依理依法,都該準其所告,立案重審。臣實在不明,陛下為何猶豫不決?”
他這句話如同刀子一樣紮進梁帝的心中,令他急怒之下,竟說不出話來。就在這時,一直冷眼旁觀,默默不語的皇太子殿下,終於在眾人地目光中站了起來,滾龍繡袍裹著的身軀微微向老皇傾斜了一下,在那份衰弱與蒼老麵前顯示出一種令人眩目地威儀與力度。
“兒臣附議。”
就這樣簡簡單單地四個字,卻仿佛帶著霹靂與閃電的能量,落地有聲,瞬間壓垮了梁帝最後地防守與堅持。
第一百七十二章 重審
在皇太子明確表態之後,剩下的一些尚在觀望的朝臣們,霎時也如風吹麥浪般紛紛折腰,七嘴八舌地嚷著“附議”二字。連豫王和淮王在畏縮了片刻後,也小小聲地說了些什麽,站進了階下進諫的隊列。滿殿之中,現在竟隻餘一位大梁客卿還留在原處,用清冷如冰雪的眼眸注視著這一切。
如果單單隻是群臣的騷動的話,梁帝還有幾分信心可以威壓住他們,但此刻麵對蕭景琰的烈烈目光,他開始有些心神慌亂。
因為他了解這個兒子對於祁王和林氏的感情,當初在絕對劣勢的情況下,他尚且會不計得失大力爭辯,現在確鑿的證據已經出現,蕭景琰當然不肯善罷甘休。
不壓住這個兒子,就穩不住當前嘈亂失控的局麵。可梁帝左思右想才突然發現,他現在手裏已經沒有什麽有分量的東西,可以轄治得住一位政績赫赫的監國太子了。
對於天性涼薄的老皇而言,蕭景琰超出預計之外的成長遠遠比蒞陽長公主剛剛披露的真相還要令他覺得震動和難以接受,所以他咬著牙,遊目殿內,想要找到一些支撐的力量。
老臣、新臣、皇族、後宮……每一個人的臉上都看不出他所希翼的表情,即使是溫婉柔順的靜貴妃,此刻的眼睛也明亮得令他無法直視。
雄踞至尊之位,稱孤道寡數十年,梁帝直到此時才真正品嚐到了孤立無援的滋味。更重要的是,如今的他已做不到象當年那樣,強悍粗暴地否決一切異議了。
在一番鼓嘈之後。大殿上慢慢還是安靜了下來,但這份安靜中所蘊含的沉默力量,卻比剛才那一片混亂地叫嚷更令皇帝感到壓力沉重。因為這顯然已經不是衝動。不是單純的隨波逐流,冷靜下來的群臣們。依然全部站在進諫地位置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表現出退縮之意。
梁帝知道,事情既然已經發展到這個程度,那麽無論再僵持多久,結果永遠隻有一個。
“朕……準諸卿所奏……”
老皇虛弱地吐出了這幾個字。蕭景琰的心頭頓時一陣激蕩,不過他立即控製住了自己,沒有形諸於外,隻是飛快地看了蔡荃一眼。
“陛下既已恩準重審赤焰一案,這主審地人選也請一並聖裁了吧?”刑部尚書恭恭敬敬地躬身道。
“這個場合不議朝事,”梁帝的口氣有些綿軟地拒絕,“……主審人選改日再定。”
“陛下,茲事體大,不宜拖延。既然今日已經這樣了,又何必改期呢?”中書令柳澄接言道,“老臣剛剛想了想。這主審人選非同小可,須德高望重、忠正無私。且又精明細致才行。一個人恐怕難當此大任,還是多擇幾名。共同主審才好。”“柳大人之言甚是,”沈追立即道,“臣舉薦紀王爺。”
“臣舉薦言侯!”穆青的嗓門兒依然很大。
麵對此伏彼起的舉薦聲,梁帝用力閉了一下發澀的眼睛。其實誰來做主審官已經無所謂了,隻要蕭景琰還在,赤焰一案將來地結果便清晰可見,即使是身為九五之尊的自己,現在恐怕也無力阻止.wAp.16K.CN.最後,紀王、言侯和大理寺正卿葉士禎成為了支持率最高的主審官候選,梁帝在心頭突然湧起的疲倦感中讓了步,全部照準。當承擔重任的三人跪拜領旨時,一直把持得很穩的蕭景琰突然覺得喉間有些發燙,不由自主地將視線投向了梅長蘇。
梅長蘇依然保持著沉默,在象一鍋沸水般翻騰著的朝堂上,他安靜得就跟不存在一樣。可是隻要認真一點觀察,就可以發現他那雙黑嗔嗔深不見底的眼睛,一直灼灼地盯著禦階之上佝僂著身體的蒼老帝皇,仿佛想要穿透那衰敗虛弱地外殼,刺入他強悍狠毒、唯我獨尊的過去……
但是梁帝並沒有感覺到這位客卿的目光,他正抖動著花白地須發,顫巍巍地起身想逃離這間令他呼吸不暢的大殿。太子和朝臣們依然在他離去時恭敬地跪拜,但至尊天子心中地感覺已經與以前俯視群臣時截然不同了,這種不同是骨子裏地,被感覺得越深刻,越是沒有言語可以形容。
靜妃依常例隨同梁帝起身,但她剛剛伸出想要攙扶的雙手,梁帝就一把推開了她,隻*在高湛地肩上,獨自一人孤零零地登上了龍輦。對於這種拒絕,靜妃並不在意,她的唇邊勾起了一絲淡然的笑意,安之若素地另乘步輦返回內宮。
皇帝寢殿的小炕桌上,上午未完的那盤棋局依然按原樣擺著,一子未動,梁帝踉蹌著進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個,頓時怒從心頭起,一把掀翻了棋盤,黑白的玉石棋子四處飛濺,有幾粒還砸在他自己的臉上,砸得皮膚隱隱生疼。
壽儀之後,父子再戰……可如今還能再戰什麽呢?無論棋局的結果如何,當他不得不違背自己的心誌,屈從於太子和朝臣們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棄子認輸。
赤焰一案是橫亙在父子們之間最大的一個心結,這個梁帝早已知道,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這樁案子的背後居然還有那麽多連他也不知道的真相,他更沒想到的是,事隔整整十三年後,這一切竟然又重新浮出了水麵,就好象那些亡靈的怨念,堅持著不肯歸於平靜和安息。
梁帝突然打了一個寒戰,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身體,剛想叫靜妃,又硬生生地停住。
上午臨走時從側廊傳來的那些嘶吼不知為什麽在這個時候閃回到了老皇的腦中,他拍了拍桌子,大聲叫道:“來人!召越妃!速速召越妃見駕!皇帝依然是皇帝,旨令也依然被執行得很快。未及一刻,越妃便被引至殿中。她如今風采已失。看起來完全是個憔悴的老婦,隻是一雙輪廓優美的眼睛中,時不時還會閃出幽冷地寒光。一見到梁帝。她立即撲了過去,第一句話就是反複地說:“陛下。臣妾要密報……密報……”
“越妃,”梁帝捏著她的下巴,將她整張臉抬高,“你要密報什麽?是今天蒞陽在武英殿的突然發難嗎?”
“臣妾要密報靖王……靖王他圖謀不軌……”
“你在宮裏,景琰地事你怎麽知道?”
“是左中丞東方大人說的…………”越妃急切地說著。有些語無倫次,“他侄女兒進宮……跟臣妾說……東方大人是忠於太子地,忠於太子就是忠於陛下……”
梁帝皺著眉,半天後才反應過來她口中的太子指的是已被廢位的蕭景宣,臉色頓時沉了沉。
“靖王一直在召見朝臣,不停的,很多個……東方大人聽到了風聲……可陛下不上朝,他見不到陛下,隻能想起臣妾。這麽久隻有他還想得起臣妾……隻要靖王倒了,太子就能回來了……東方大人是忠臣,太子不會虧待他地。陛下也不會虧待我們的,我們是首告。是頭功。您一定要把靖王碎屍萬段,把太子接回來……宣兒才是太子啊。挫敗靖王的陰謀,臣妾是有大功的,東方大人也是支持宣兒的,請陛下複立太子,複立太子!”
說到後來,越妃原來陰鬱的神情變的異常激動,不僅語調又尖又高,嘴角還掛出白沫,令梁帝十分驚恐。也許跟那位東方大人一樣,皇帝陛下也許久沒有見過越妃了,他根本沒有想到這位曾經風華絕豔的貴妃娘娘現在的狀況竟然已變成了這樣,當初地精明和敏利已經蕩然無存,隻餘下了一身的偏執與癔想。即使她說的都是真地,她的狂疾也並不假,體認到這一點地梁帝開始猛力摔開她地拉扯,但越摔她越抓得緊,指甲幾乎已已刺入梁帝的肉中,疼得他高聲大叫:“來人!把她帶下去!快帶下去!”
“陛下……靖王謀逆啊,臣妾首功……請複立太子……”越妃一邊叫著一邊被內侍們慌慌張張地拖了出去,梁帝隻覺得手足冰涼,眼前明一陣暗一陣地,不由歪到在軟*之上,閉目急喘。高湛慌忙端來安神的茶湯,給梁帝拍胸撫背地灌了下去。
梁帝覺得胸口作疼,總有口氣吊不起來,四肢發麻。想著剛剛越妃說的話,既憤怒,又覺得無奈。事於至此,知道了又怎麽樣呢?他甚至連振作起來應對的體力和精神都沒有……
“陛下,要召太醫嗎?”高湛在旁低問道。
“召……去召……”無論如何,性命最重要,氣越喘得急,梁帝就越覺得害怕。好在太醫匆匆趕來仔細診過後,說是氣血浮燥所致的五內不和,尚沒有成什麽大症侯,開了一帖藥,匆匆煎來吃了,這才稍稍安寧了些,沐浴入睡。
不知是藥汁的作用,還是梁帝年邁不經折騰,沒過一刻鍾,他已朦朦睡去。高湛跪在床角守了一陣兒,聽見沒有了聲響,這才輕輕爬起來,朝床上看了幾眼,蜷縮著悄悄後退,一步一步退到側門邊,一閃身,無聲無息地溜了出去。
側門外是一條長長的雲頂折廊,靜妃仍是一派溫婉地立於廊下,衣袂飄飄,風滿襟袖,目光澄澈寧逸,沒有什麽特殊的表情。高湛在距離她十來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注視著在無爭中漸漸升向頂點的這位娘娘。看著看著,這位六宮都總管總是低眉順目一團模糊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表情,那是暗暗下定決心的表情。
高湛知道,明確選擇最終立場的時候已經到來。
“稟娘娘,是左中丞東方峙……”*近了靜妃身後,他隻低聲說了這麽簡單的一句話,說完之後,便蜷起身子,一動也不動地等待著結果。
靜妃晶亮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隻淡淡地“嗯”了一聲,並無他言,但高湛臉上緊繃的線條已經明顯鬆馳了一些,再次深深躬腰施禮後,他又順原路回到了寢殿之中。
臥榻之上的梁帝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隻是氣息越發的紊亂。又過了片刻,他開始騷動起來,頭在枕上不停地滾來滾去,額前冷汗涔涔,雙手時不時在空中虛抓兩下,口中呢喃有聲。
“把陛下喚醒吧,又在做惡夢了。”靜妃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了殿中,溫和地發出了指令。
高湛趕緊應了一聲,爬起來,俯身到床前,輕輕搖動著梁帝的手臂。
“陛下……陛下!!”連喊了十幾聲後,梁帝突然象是被什麽東西震了一下似的,猛地彈坐了起來,目光呆滯地瞪著前方,滿頭大汗淋漓。陛下又夢見什麽了?”靜妃用一方素帕輕輕給老皇拭著汗,柔聲道,“這次應該不止是宸妃,還有其他人吧?”
梁帝全身一顫,用力揮開了她的手,怒道:“你還敢來見朕?枉朕待你們母子如此恩寵,你們竟然心懷叵測,處心積慮要翻赤焰的案子!朕真是瞎了眼,竟寵信了你們這樣不忠不孝的東西!”
“就算我們處心積慮吧,”靜妃安然道,“可是有一點陛下必須清楚,赤焰一案之所以會被推翻洗雪,除了我們積心積慮以外,還有另外一個更加重要的原因。”
“什、什麽原因?”
“真相。真相原本就是如此。”靜妃的目光如同有形一般,直直地刺入梁帝的內心,“陛下是天子之尊,隻要您不想承認今天所披露出來的這些事實,當然誰也強迫不了您。可即使是天子,總也有些做不到的事,比如您影響不了天下人良心的定論,改變不了後世的評說,也阻攔不住在夢中向您走來的那些舊人……”
“別再說了!”梁帝麵色蠟黃,渾身亂戰,兩手捧住額頭,大叫一聲向後便倒,在枕上抽搐似地喘息。
靜妃伸出一隻幽涼的手,輕輕在梁帝眉前揉動著,低聲道:“陛下,若論忠孝,林帥不可謂不忠,祁王也不可謂不孝,景琰素來以他們為楷模,他們當年沒有做的事情,景琰也絕不會做,請陛下無須擔憂。”
梁帝慢慢鬆開蓋在臉上的手,定定地看向靜妃:“你敢保證嗎?”
“陛下若真的了解景琰,就不會向臣妾要求保證了。”靜妃的唇角,一直保持著一抹清淡的笑意,隻是羽睫低垂,讓人看不清她的眼睛,“景琰所求的,無外乎真相與公道,陛下若能給他,又何必疑心到其他地方?”
梁帝呆呆地權衡了半日,目光又在靜妃溫婉的臉上凝注了良久,最後終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喃喃道:“……事已至此……就由你們吧……朕不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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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雪冤
皇帝壽儀的第二天,內廷司正式下旨,命紀王、言闕、葉士禎為主審官,複查赤焰逆案。對於這樁曾經撼動了整個大梁的巨案,當年懷抱疑問和同情的人不在少數,隻是由於強權和高壓的威逼,這股情緒被壓抑了十三年之久。隨著夏江的供認和複審的深入,梅嶺慘案的細節一點一滴地被披露出來,朝野民間的悲憤之情也越漲越高,幾乎到了群情沸騰的地步。
聶鋒、聶鐸、衛崢由於既是人證,又要恢複身份,所以都被蕭景琰帶走了。如何讓這些人在最恰當的時機以最自然的方式出現,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按照梅長蘇以前的習慣,他當然要去操心謀劃,不過這一次藺晨和蕭景琰的做法不謀而合,一個以醫者的身份下了命令,另一個則站在朋友的立場上進行了幹涉,所以事情最終是由太子的心腹智囊們謀劃完善的,沒有讓梅長蘇插手,隻是每天通報一下具體的進度,盡可能地讓他不受外界激蕩的影響,以平靜的心緒來等待最後的結果。
到了九月中,重審的過程已基本結束,但由於此案牽涉麵廣,並不是單單隻改個判決就可以了事的,所以又延續了半個多月的時間,詳細決定如何更改、補償和撫恤的諸項事宜。
十月初四,皇太子率三名主審官入宮麵君,從早晨一直停留至黃昏方出。兩日後,內廷司便連傳三道旨意,其一,宣布昭雪祁王、林燮及此案所牽連的文武官員共計三十一人的大逆罪名,並將冤情邸傳各地;其二是下令遷宸妃、祁王及其嫡係子女入皇陵。並重建林氏宗祠,兩人皆按位恢複例祭供饗。此案幸存者複爵複位,加以賞賜。冤死者由禮部合議給予其家人加倍優厚的撫恤,並定於十月二十。在太儀皇家寺院設靈壇道場,由皇帝率百官親臨致祭,以安亡魂;其三,此案首犯夏江、謝玉及從犯若幹人,判大逆罪。處以淩遲之刑。謝玉已死,戮屍不詳,停究,其九族除蒞陽長公主首告有功恩免三子外,均株連。
這三道旨意,已大概確認了翻案的方向,接下來就是各部各司及各地方擬細則執行地事了。十月二十那日的祭奠按期舉行,為示尊重,皇帝與太子均著素冠。親自拈香於靈位之前,並焚燒禱文告天。當日天色陰慘,氣氛悲抑。梁帝添了香燭之後,還曾當眾落淚。表示要下詔罪己。蕭景琰雖然未曾料到他會來這樣一手。倒也臨變不驚,隻說了些常例套話。略略勸止,並沒陪著他來一出父泣子號的煽情戲碼。而梁帝顯然也隻是說說而已,祭禮之後過了很多天,他也沒再提過要下罪己詔地事。
這段期間梅長蘇又受了一次風寒,不過狀況卻比以前同類病症時好了許多。由於效果明顯,晏大夫初步認可了藺晨的治療方向,大家也都十分歡喜感激,讓藺大公子洋洋得意了許久.16K小說網手機站wap,16K.CN.
蕭景琰現在已基本承擔了所有朝政事務地處置,繁忙度有增無減。不過略有空暇時,他都會輕騎簡從,不驚動任何人地前往蘇宅去見好友。林氏宗祠完工之後,他還特意秘密安排,讓梅長蘇以人子身份,舉行了一次十分正式的祭祀。隻不過除了那一天之外,寫著“林殊之位”的小小木牌會一直在這所幽涼森森的祠堂之內,占據著在外人眼裏它應該出現的位置,蕭景琰每每視之,都會覺得心痛如絞。
比起東宮太子悲喜交加地複雜情緒,從來都不認識林殊的藺晨就隻有純粹的高興了,畢竟梅長蘇最心心念念的一樁大事終於完成,對於醫者而言,這可是一個可以把握和利用的契機。
“長蘇,你怎麽越到這最後關頭,心緒越寧呢?”例行的診脈複查之後,藺晨樂嗬嗬地問道,“我本來以為金殿呈冤的那一天對你來說會是一個大關口呢,誰知你回來時一切都好,也就是臉白了點兒,氣微了點兒,脈亂了點兒,人晃了點
“這樣還叫一切都好?!”隨侍在旁的黎綱忍不住想要噴他一口水。
“程度上很好啊。”藺晨毫不在意地道,“稍加調理就沒有什麽危險了。要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你一口氣兒鬆下來,突然之間人就不行了,那我才叫沒辦法呢。”
梅長蘇收回手腕,放下袖子,笑道:“也許就象景琰說地,萬千的功夫都是做在前麵的。前麵做地越多,把握就越大,裏就越不緊張。這十三年來每取得一點進展,我心裏這口氣就鬆一點兒,鬆到那最後一天,不過也就是為了親眼看看,了個心願罷了。既然這結果已在掌握之中,我又能激動得到哪兒去?”
“少騙人了,”藺晨哼了一聲道,“誇你一句你還順竿兒爬了,以為我真不知道呢?你穩得住,不是因為你真的不激動,而是因為那口氣你根本還沒有鬆下來。我知道你怎麽想地,你就是對自己地身子沒信心,害怕,怕在大家正高興的時候,自己突然撐不住了,一下子喜事變喪事,讓你地朋友們悲喜兩重天,經受莫大的痛苦,是不是?你覺得再多撐幾個月比剛一翻案就死要緩和一點,對大家來說衝擊會小一點,是不是?”
“藺公子,”黎綱臉色頓時就變了,“你說話怎麽這麽難聽?什麽死啊活的,我們宗主怎麽可能會撐不住?”
“你得了吧,”藺晨擺了擺手,斜了他一眼,“你們這些人啊,也不看看他是誰,象你們這樣的,小心翼翼、隱瞞忌諱,真話不講,擔心也藏著,要對一般的病人也算有用,可跟他……大家還是歇歇吧。這小子的水晶玲瓏心肝兒,你們瞞得住他什麽?騙自己騙別人而已,最後弄得大家心裏都沉甸甸的,對誰都沒好處!”
“可是……可是……”黎綱本來甚善言辭。可被他這樣一訓,一時竟找不出話來,心裏雖然還是有些不讚同。卻也隻能幹瞪著兩眼,張口結舌。
梅長蘇捧著杯熱茶。默然了片刻,慢慢道:“那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你現在要做的,就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放寬心。相信我,”藺晨笑了笑,湊到他地跟前,“別給自己設限,別再去想還能撐五個月還是十個月的事,你隻要盡力,我也盡力,好不好?”
梅長蘇靜靜地回視著他,藺晨也難得沒有出現嬉笑的表情。兩個聰明人之間地交流有時是不需要言語的。片刻地寧寂後,梅長蘇低低地“嗯”了一聲。
“至於你想要離開京城的打算,我倒不反對。”藺晨立即笑了起來,“山青水秀的地方才適合休養。京城的事太雜太亂。想靜下來確實不容易。我們回琅琊山吧,世間風景最佳之處。還是得屬我家琅琊山。”
“可以啊。”梅長蘇微笑道,“秋高氣爽的時節,正是適合出門,不過走前還是要跟景琰說一聲,要是突然消失了,還指不定他怎麽胡思亂想呢。”
“宗主宗主,您出門會帶著我們吧?”黎綱忙問道。
“帶你們幹什麽?”梅長蘇挑了挑眉,“雖說你們沒有親族牽掛,也不願意恢複舊身去領朝廷地撫賞,但也用不著總跟著我吧?江左盟還有一攤子事呢,你們不管,難道讓我管?這次隻帶飛流,你們都回廊州去吧。”
黎綱頓時大急,“宗主,飛流是小孩子,他根本不會照顧人的!”
“不是還有藺晨嗎?”
“拜托了宗主,藺公子……您不去照顧他就算好的了……”
“喂,”藺晨大是不滿,“你這話什麽意思?”
黎綱不理他,撲通一聲跪在梅長蘇麵前,堅持道:“宗主,您無論如何得帶上我和甄平中的一個,隻跟個小孩子加一個沒正經的人出門,我們死也不同意!”
藺晨抓起折扇敲了敲黎綱的頭,罵道:“你想什麽呢?他是宗主,他叫你們回江左盟做事你們就得去,誰敢抗命?還想跟著出去逛呢,美死你們了,門兒都沒有!窗戶都沒有!全滾回廊州給盟裏賣命去!要跟也得宮羽跟,她才是閑著沒事兒呢!”
黎綱還沒反應過來,梅長蘇已經一下子坐了起來:“藺晨你說什麽……”
“兩全其美啊!”藺晨振振有辭,“他們嫌我不正經,沒有人跟著死也不同意,總不能真讓他們死吧?可是黎綱甄平又不閑,你說的,江左盟還有一攤子事兒呢!當然宮羽最合適了,黎綱,去跟宮羽說,叫她準備準備。”
黎綱這次反應夠快,隻應了一聲,人就跑遠了。梅長蘇瞪著藺晨,臉一板,道:“你別鬧了,實在要帶,人選也多的很,帶一個女孩子多不方便?”
“女孩子細心點嘛。再說黎綱已經去告訴她了,你現在才說不帶,那也太讓人傷心了,”藺晨笑眯眯地道,“好啦,你就當出門帶個了個丫頭唄。你這少爺出身的人,可別跟我說你這輩子就沒使喚過丫頭。”
梅長蘇一時不防被他繞住,黎綱又跑了,想想無可奈何,這時候就算堅持不帶,隻怕宮羽也會偷偷跟著,反而弄得奇奇怪怪地,還不如坦然一點,大家如常相處的好。
“跟你說啊,我都計劃好了,”藺晨見他讓步,越發興高采烈,“我們先去霍州撫仙湖品仙露茶,住兩天繞到秦大師那兒吃素齋,修身養性半個月,再沿沱江走,遊小靈峽,那兒山上有佛光,守個十來天的一定看得到,接著去鳳棲溝看猴子,未名、朱砂和慶林他們也很久沒見麵了,隨路再拜訪拜訪,頂針婆婆地醉花生你不是最喜歡吃了嗎?咱回琅琊山之前去拿兩壇子……”
“好了好了,”梅長蘇舉起兩隻手,表情有些無力,“藺晨,照你這個走法,等我們到琅琊山的時候,怎麽也得大半年吧?”
“大半年怎麽了?”藺晨深深地看著他,“你算時間幹什麽?算清楚了又有什麽益處?你信我,我們就這樣走,能不能最終走回琅琊山,根本不是需要考慮地事情,不是嗎?”
梅長蘇靜靜地回視著他,一股暖意在心頭漾開。藺晨地心意他明白,正因為明白,才無須更多的客套。
“好,那我就拜托你這個蒙古大夫了,等過兩天我告知景琰,我們就一起出發吧。”
藺晨嗬嗬大笑著跳起身來,在梅長蘇肩上啪啪啪連拍了好幾下,這才高高興興地衝到了院外,大聲叫道:“小飛流,快出來,你要跟藺晨哥哥一起出門啦!”
正在樹上鳥窩旁數小鳥地飛流頓時嚇了好大一跳,撲通一聲掉了下來。藺晨笑著,吉嬸笑著,趕過來的黎綱甄平和宮羽也一起笑著,連隔窗聽見的梅長蘇也不由地一麵搖頭,一麵暗暗失笑。
這一天的蘇宅是歡快的,有人拋開了重負,有人抱持著希望,大家都願意去歡笑,企盼未來可以一直延續下去。
可是無論是算無遺策的梅長蘇,還是洞察天下的藺晨,此時此刻都沒有想到,僅僅就在兩天之後,數封加急快報星夜入京,如同一道道霹靂般,瞬間炸響了大梁帝都的天空。
最終章 風起
“大渝興兵十萬越境突襲,袞州失守!”
“尚陽軍大敗,合州、旭州失守,漢州被圍,泣血求援!”
“東海水師侵擾臨海諸州,掠奪人口民財,地方難以控製一事態,請求馳援!”
“北燕鐵騎五萬,已破陰山口,直入河套,逼近潭州,告急!”
“夜秦叛亂,地方督撫被殺,請朝廷派兵速剿!”
一整疊告急文書小山似的壓在蕭景琰的案頭,還有不少的戰報正在傳送的路上,一封封地宣告著事態的惡化。三個鄰國幾乎在同一個時間段發動攻擊,境內又有叛亂,就算是放在大梁鼎盛時期發生,這也是極大的危機,更何況此時的大梁早已在走下坡路,尤其是當年祁王試圖改良而未果之後,政務腐壞軍備廢馳的情況越來越嚴重,近一年來蕭景琰雖大力整飭,略有好轉,但數十年的積弱,又豈能在朝夕之間治好。如今麵對虎狼之師,若無抵抗良策,拚死以禦,隻怕真的會國土殘缺,江山飄搖,讓百姓遭受痛失家國之災。
“殿下,除了各地安防必須留存的駐軍以外,可調動的兵力已經統計出來了,共計十七萬,其中行台軍十萬,駐防軍七萬。另外南境和西境……”
“南境和西境軍都不能動,一來勞師遠調,磨損戰力。遠水也救不了近火,二來大楚和西厲也不是隻會看熱鬧的。必須保持威懾。”蕭景琰一把從兵部尚書李林的手中拿來奏折,飛快地看著這些兵力地分布情況,“行台軍不用說了,這七萬駐防軍的裝備如何?”
“還可以,大約有兩萬人甲胄不全。但兵部還有庫存,很快就能配好。”
“錢糧方麵呢?”
“危急時刻,臣會盡力籌措,”沈追立即接言道,“臣已想了幾個妥當的募資法子,隻要殿下同意,臣會負責實施。”
“不必細說了,照準。你加緊辦吧。”蕭景琰握緊手裏地折報,喃喃地又重複了一遍。“十七萬……諸位軍侯覺得如何?”
他這句話,顯然是針對座下被召來議事的幾個高位武臣問地。這些人麵麵相覷一陣,一時都難以發言。最後還是衡國公囁嚅著開口道:“殿下,臣等還是主和……先派員前去商談為好……”
“主和?”蕭景琰冷笑了數聲。“一般來說。都是文臣主和,武將主戰。怎麽咱們大梁是反的,戰火都快燒過江了,卻是文臣們主戰,列位軍侯主和?”
“殿下,柳大人沈大人他們的意見當然也是為國為民,隻不過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不是臣等怯戰,可這隻有十七萬,要應對大渝、東海、北燕、夜秦……兵力實在不足啊……”
蕭景琰麵如寒鐵,目光如冰針般紮向這位老軍侯的臉:“兵力倒未必不足,要看怎麽算法了。”
衡國公被噎得臉一紅,忙起身道:“老臣愚昧,請殿下指教。“
“大渝、東海、北燕和夜秦幾乎是同時興兵,看起來似乎風煙四起,但我們非要同時把他們平息掉嗎?凡事要先分個緩急,也要看發展下去將會出現的態勢和後果。東海水師侵擾海境,畢竟登陸地兵力有限,入不了腹地,駐軍本來可以應付,隻是地方官安嬉日久,不習水戰而已,所以朝廷不須派兵,隻要指派擅長水戰的將領前去統籌戰事即可。沿海各州駐軍兵將大都已在當地安家,這是保自己的家園,比起異地征派過去的軍隊而言,他們反而要更盡力一些。”蕭景琰直視著殿下諸臣,語調十分冷靜,“再說夜秦,地處西陲,兵力薄弱,在當地作亂而已,最遠也打不過朝陽嶺,不過是疥癬之患。可先分調鄰近諸州的兵力控製事態,等騰出手來,再好好收拾。”
被蕭景琰這樣一說,整個議事廳內慌亂的情緒頓時穩定了不少。中書令柳澄拈須道:“殿下分析的極是。真正危及大梁江山的,隻有十萬大渝軍與五萬北燕鐵騎,算起兵力來,我們倒也不必太心虛。”
“可是兵力並不單單是個數字那麽簡單,”蕭景琰刀鋒般的目光緩緩拖過殿下諸武臣地臉,“同樣的兵,不同的人來帶,戰力就不一樣。現在缺地不是兵,校尉以下的軍官建製也很齊全,我們缺地隻是大將,是主帥。諸位軍侯,大梁已經進入戰時,正是各位為國分憂,建立軍功地時候,不知哪位卿家有意請纓?或者有所舉薦也行。”
他這句話一問,殿下的武臣們差不多全身都繃緊了,盡皆低頭不語。大梁這十多年來,戰事主要集中在鄰大楚地南境和鄰西厲的西境,其它地方起的狼煙,多由靖王時代的蕭景琰前去征討。今天坐在這裏的高階武臣中大多數已經久不經戰事了,更何況有些還是世襲的,地位雖高,其實沒什麽用,素日裏也就是貪瀆克扣一下軍餉,等哪裏出了饑民暴動、盜匪占山的事情,再由朝廷指派掛個指揮之職去撈軍功,差事全*中層軍官去辦,獲利者卻是他們。所以認真說起來,在蕭景琰這樣征戰出身的人眼中,他們甚至算不上是真正的軍方,要指望他們去打仗,那還不如讓士兵們自殺快一點。但這些人在京城的人脈關係卻極廣,也都是世家的背景,若無適當的機會和理由,還真的不能輕易觸動。
“怎麽不說話?”蕭景琰語聲如冰,“衡國公。你說。”“老……老臣已經年邁,隻怕難當重任,還請殿下……”
“那淮翼侯呢?”
“臣……臣……臣……臣也年邁。隻要有臣可以做的事情,臣萬死不辭。可是這領兵迎敵,臣……心有餘而力不足……”
“淮翼侯,正準備跟你說呢,”沈追在一旁插言道,“你地玉龍草場不是養著七百多匹馬嗎?聽說那可都是按戰馬標準馴養的。上次春獵時你自己還說,王公親貴世家子弟都來你的馬場買馬……”
“哎呀,”淮翼侯反應還算快,立即拍著腦門兒道,“沈大人不提醒我還忘了,今天早時我還跟管家說呢,讓他快把草場裏地所有良馬檢查一遍,朝廷一定用得著啊!”
蕭景琰冷著臉,就象沒聽見他說的話一樣。不過視線總算已經離開了他,移向其他人。很快,這些或“老邁”或“病弱”地武臣們都紛紛絞動起腦筋來。爭先恐後地想要說明自己家裏也有哪些“朝廷用得著”的東西……
“這些下來跟沈追說吧,”蕭景琰毫不容情地截斷了他們的話。“如今當務之急還是盡快馳援北部。阻止大渝和北燕繼續南下,收複失地。負責北境的尚陽軍新敗。齊督帥陣亡,軍心不穩,這十七萬的援軍北上,需要一場速勝來穩住大局。所以本宮決定……”
他話還沒說,議事廳裏已經唬倒了一片,沈追接連衝前幾步,大叫道:“請殿下三思!如今國勢危殆,陛下又……又禦體不安,正是需要殿下坐鎮京師地時候,萬萬不可親出啊!”
十來位重臣也紛紛跪下勸止,連幾個武臣都順著場麵,連連說“不可不可”,蕭景琰歎息一聲道:“諸卿之意,我自然明白.1@6@K@小說網.可是皮之不附,毛將蔫附?大梁的生死存亡,豈不比我一人安危更加重要?”
話雖如此,但誰都不敢說他此時出征會引發什麽樣的朝局變數,心腹重臣們急得直冒火星,偏偏朝廷現在能派出去打仗的人確實沒有幾個,更何況如今的局麵不是小陣仗,不是臨時提升幾個中層軍官就壓得住場麵的,而是大梁十多年來最大的一次危機,一時半會兒要找出可以替代蕭景琰的人,那可真是不容易。
“對了殿下,”絞盡腦汁後,蔡荃突然靈光一現,“已複職的幾位赤焰舊將正堪重用啊,雖說……剛剛平反就派上戰場有些……呃……不過國家危急,他們也是責無旁貸……”
赤焰舊將所代表地是祁王時代的兵製和用將方針,要擱在平時,高階武臣們一定會想方設法阻礙這些人地位的提升,可現在是戰時,狼煙逼近,危在旦夕,隻要有人肯到前方血戰,他們當然是大力讚成支持地。
聽到這個提議,蕭景琰沉吟了一下。國家情勢如此,赤焰舊將們當然不可能置身事外,這個他早就想過。可是細細分析下來,也隻有聶鋒可以獨當一麵,偏偏他的嗓音有問題,指揮起來難免不方便。而其他人細想起來,為大將足矣,但還不太勝任主帥地職責。
想到此處,蕭景琰地目光不由地移向了大廳的東角。那裏樹了一麵擋屏,屏上懸掛著一幅詳細地北境地圖,一個修長的身影正站在圖前,負手仰麵,凝神細思,看神態仿佛一點兒也沒有被這邊的吵鬧所影響。
“蘇先生,您也來勸勸殿下吧。”沈追覺得近來太子的態度轉變,好象又特別寵愛這位麒麟才子似的,未及多想,已經開口道,“京裏沒有主持大局的人,人心會浮動的!”
梅長蘇被他一喊,這才轉過頭來,有些茫然地問道:“沈大人說什麽?”“殿下說他要親征!”
梅長蘇立即一皺眉,抬頭看了蕭景琰一眼,雖未說話,但反對之意甚濃。
蕭景琰知道現在時間確實緊迫,軍事上的事留著殿上這些人也沒什麽好商量的,當下命他們各自去忙手頭的事。等大家都退出之後,他才起身走向梅長蘇,道:“看你的意思,似乎對於將帥的人選,已經有了大概的想法?”
“是。”
“別跟我說你要去。就是我去也不會讓你去地。”
“那我們就先說說別的,”梅長蘇也沒強爭,“這場戰事必須動用赤焰舊將。這一點殿下沒有異議吧?不是我自誇,雖然帶的不是熟悉地兵。但赤焰人的聲名擺在哪裏,首先就不需要擔心屬下兵將是否心服地問題。”“這是當然。對赤焰舊將而言,立威這個過程並不難,大家心裏都是敬服的。”蕭景琰讚同道,“再說沉冤方雪就臨危受命。隻會令人感佩。若派了其他人去,怕隻怕將士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又要賣命為大老爺們掙功勞了……”
“我粗排了一下,東海讓聶鐸去是最合適不過的,你盡可放心;夜秦沒什麽好商量的,暫且不說。北燕拓跋昊率地五萬鐵騎一路狂飆,後備卻有問題,不象是做足了功夫,有多大企圖的樣子,目的很可能隻是為了取得勝果之後。跟我們談判,得到金銀財帛,或者要回四十年前割讓給我們的三州之地。拓跋昊是支持他們七皇子的。北燕尚武,他這一戰若能得回失地。七皇子的聲名必然高漲。就算不能,多得些財物也好。他心裏有所欲。卻患所失,根本經不起幾個敗仗,所以對付他,一定要挫其銳氣,等他發現得不償失時,自然會退兵。要論以剛勝剛,以快打快,聶大哥的疾風之名可不是浪得的。雖然他現在說話旁人聽不大懂,不過冬姐已經聽得十分順暢了,他們夫婦同去,再配些好的校尉偏將,拓跋昊絕對討不了好。”
“沒錯,我也是這麽想地,兵分兩路,聶鋒帶七萬人迎擊北燕,大渝那邊就是我……”
“景琰,”梅長蘇按住他的手臂,輕輕搖著頭,“你聽我說,先聽我說說好不好?”
“好,你說吧。”蕭景琰一挑眉,“我看你能說出多大一朵花來。”
“首先,你不能去。這麽大的場戰事,除了前線廝殺以外,後方地補給調度支援更加重要。不是我信不過皇帝陛下,而是根本就不能信他。我敢肯定,你一旦輕出,後果不堪設想,這一點,你千萬不要心存僥幸。”
“這個我何嚐不知,可是……”
“既然你不能去,那我們接下來要考慮的問題,就是誰合適去,”梅長蘇快速地截斷了他地話,“站在下階軍官和士兵地立場上來看,他們需要什麽樣的主帥呢?那一定得是一個真心實意想低禦外侮,有聲望,有能力,可以令他們甘願受其驅策地人。除了不能調動的霓凰和西境軍的章大將軍以外,我隻想到了一個人。”
“誰?”
“蒙摯。”
蕭景琰眉頭一皺,立時就要反對,被梅長蘇抬起一隻手製止住了,“蒙大哥以前在軍中時,就以作戰勇猛著稱,頗有幾件傳奇軼事,名聲很高,他又是我們大梁的第一高手,在士兵的心中,自然有如天神一般,派他去,場麵一定是壓得住的。”
“可是一個人善不善戰,跟適不適合當主帥,這是兩碼事吧?”蕭景琰瞪了他一眼,“你明明知道的,蒙摯確是一員猛將不假,但要擔當主帥之職,他還……”
“我知道,上位者在任命主帥時所要考慮的,當然和士兵們所想的不完全一樣。身為主帥,首要職責是統籌全局,排兵布陣,這些的確不是蒙大哥所長,需要設法彌補……”
他說到這裏,蕭景琰突然明白了過來,“哦,你是不是想跟我說,隻要在蒙摯身邊放上一個懂得統籌全局、排兵布陣的人就行了?這個人是不是就是你啊?”
梅長蘇向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輕聲道:“景琰,你先別急著否決,我也不是憑一時意氣提出這個要求的。想當年的聶真叔叔,不也是不諳武力、身體孱弱嗎?他常年在前線,除了最後誰也沒逃過的那一次,他何曾遇到過危險?這次你讓我去,自然和他一樣,有蒙大哥和衛崢在,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可這次援軍的聲勢,怎麽能和當年赤焰軍比?戰場上的艱難危凶你我都知道。我不是擔心你應付不了戰局,實際上那個是我最不擔心的部分,可是小殊。打仗行軍,那是要體力地!”
“我要是對自己的身體沒有信心。就不會向你要求出征了。你想想,我明知蒙大哥並非帥才,卻勸你任命他,如果正在交戰的關鍵時刻,我自己突然病個人事不知地。那豈不是害了蒙大哥,更對不起前線的將士和大梁地百姓嗎?”梅長蘇凝視著好友的臉,言辭懇切,“景琰,你相信我,我最先考慮的就是自己的身體狀況,這一點不成問題。當前的局勢如此危殆,也由不得我冒險任性啊!”
蕭景琰抿緊了嘴唇,找不出話來反駁他。但心裏終究是懸著地,不肯點頭,索性便板起了臉。不開口。
梅長蘇並沒有進一步勸說,反而慢慢步至窗前。看著庭外有些蕭疏的深秋景致。眉宇之間神情悠遠,仿佛正在回溯時光的逆影。遙想過去的崢嶸與青春。
“北境,是我最熟悉的戰場,大渝,是我最熟悉的對手。”良久後,梅長蘇緩緩回頭,薄薄的笑意中充滿了如霜的傲氣,“也許因為骨子裏還是一個軍人,即使是在這漫漫十三年的雪冤路上,我也隨時關注著大渝軍方地動向,沒有絲毫的放鬆。說句不怕你惱的話,就算是你,也未必比我更有致勝地把握,更遑論他人。擇適者而用,是君主的首責,而你我之間,不過私情而已。景琰,大梁地生死存亡,難道不比我一人安危更加重要?”
梅長蘇剛才並沒有留心聽大殿這邊地爭論,但他說的這最後一句話,卻與蕭景琰試圖說服群臣地那句話一模一樣,令這位背負著江山重責的監國太子不由心頭一緊。
如果麵前站著的是林殊,一切自然順理成章,沒有人會想要阻止林殊上戰場的,他是天生的戰神,他是不敗的少年將軍,他是赤焰的傳奇、大梁的驕傲,他是最可信任的朋友,最可依賴的主將……然而現實總是殘酷的,再堅韌的心誌和強悍的頭腦也抵不過病體的消磨,隻要一想起他病發暈迷的那一夜,蕭景琰的心便會揪成一團,不管怎麽說,梅長蘇終究不再是林殊了……
“我聽衛崢說,你有一個蒙古大夫吧?”沉思半晌後,蕭景琰想到了一個拒絕的借口,“我要見見他,如果他說你可以去,我就同意……”
聽到這個要求,梅長蘇的眸中突然快速閃過了一抹複雜的神情,不過瞬間之後就消失了,再仔細看時,表情已被控製得相當完美。
“好吧,我回去跟藺晨說說。”梅長蘇微微欠身,“籌措出征,殿下還有一大堆事要辦,我先告退了。”
蕭景琰被他自若的神態弄得心裏略略發慌,總覺得有些什麽掌控之外的事情在肆無忌憚地蔓延,可細細察時,卻又茫然無痕。
不過這股異樣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前方急報很快又一波接一波地湧了進來,瞬間便占據了他的全部思緒。一係列的兵力調動、人事任免、銀糧籌措、戰略整合,各部大臣們輪番的議稟奏報,忙得這位監國太子幾乎腳不沾地,甚至沒有注意到梅長蘇是什麽時候悄悄退出的。
比起緊張忙碌的東宮,蘇宅顯得要安靜寧和得多。不過戰爭的陰霾已經彌漫了整個京師,蘇宅也不可能例外,當梅長蘇進門落轎之後,大家雖極力平抑著,但投向他的目光還是不免有些躁動不安。
“請藺公子來。”梅長蘇簡略地吩咐黎綱後,徑直便回到了自己的臥房。片刻後,藺晨獨自一人進來,臉上仍是帶著笑,站在屋子中央,等著梅長蘇跟他說話。可是等了好一陣子,梅長蘇卻一直在出神,他隻好自己先開口道:“我剛剛出去了一趟,你有幾個小朋友正在募兵處報名從軍呢。看來這世家子弟也分兩種,一種如同蠕蟲般醉生夢死毫無用處,另一種若加以磨礪,卻可以比普通人更容易成為國之中堅……”
“國難當頭,豈有男兒不從軍的?”梅長蘇語調平靜地道。“藺晨,我也要去。”
“去哪裏?”
“戰場。”
“別開玩笑了,”藺晨的臉色冷了下來。“現在已經是冬天,戰場在北方,你勉強要去。又能撐幾天?”三個月。”
他答的如此快捷,令藺晨不禁眉睫一跳。唇色略略有些轉白。
“聶鐸帶來了兩株冰續草,”梅長蘇的目光寧和地落在他地臉上,低聲道,“此草不能久存,你一定已經將它製成了冰續丹。是吧?”
“你怎麽知道的。”
“這裏是蘇宅,我知道有什麽奇怪?”
藺晨背轉身去,深吸了兩口氣道:“你知道也沒用,我不會給你的。”
“你地心情,我很明白。”梅長蘇凝望著他的背影,靜靜地道,“如果按原計劃,我們一起去賞遊山水,舒散心胸。那麽以你地醫術,也許我還可以再悠悠閑閑地拖上半年……一年……或者更久……”
“不是也許,是可以。我知道自己可以!”藺晨霍然回頭,眸色激烈。“長蘇。舊案已經昭雪,你加給自己的重擔已經可以卸下。這時候多考慮一下你自己不過分吧?世上有這麽多的事,一樁樁一件件永不停息,根本不是你一個人能解決完的!你為什麽總是在最不該放棄的時候放棄?”
“這不是放棄,而是選擇,”梅長蘇直視著他地雙眼,容色雪白,唇邊卻帶著笑意,“人總是貪心的,以前隻要能洗雪舊案,還亡者清名,我就會滿足,可是現在,我卻想做的更多,我想要複返戰場,再次回到北境,我想要在最後的時間裏,盡可能地複活赤焰軍的靈魂。藺晨,當了整整十三年的梅長蘇,卻能在最後選擇林殊的結局,這於我而言,難道不是幸事?”
“誰認識林殊?”藺晨閉了閉眼睛,以此平息自己的情緒,“我萬辛萬苦想讓他活下去的那個朋友,不是林殊……你自己也曾經說過,林殊早就死了,為了讓一個死人複活三個月,你要終結掉自己嗎?”
“林殊雖死,屬於林殊地責任不能死。但有一絲林氏風骨存世,便不容大梁北境有失,不容江山殘破,百姓流離。藺晨,很對不起,我答應了你,卻又要食言……可我真的需要這三個月。就公義而言,北境烽火正熾,朝中無將可派,我身為林氏後人,豈能坐視不理,苟延性命於山水之間?從私心來講,雖然有你,但我終究已是去日無多,如能重披戰甲,再馳沙場,也算此生了無遺憾,所得之處,隻怕遠遠勝過了所失……”梅長蘇用火熱的手掌,緊緊握住了藺晨地手臂,雙眸燦亮如星,“冰續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藥,上天讓聶鐸找到它,便是許我這最後三個月,可以暫離病體,重溫往日豪情。藺晨,我們不言大義,不說家國百姓,單就我這點心願,也請你成全。”
藺晨怔怔地看著他,輕聲問道:“那三個月以後呢?”
“整個戰局我已經仔細推演過了,敵軍將領地情況我也有所掌握,三個月之內,我一定能平此狼煙,重築北境防線。對於軍方地整飭,景琰本就已經開始籌劃,此戰之後,我相信大梁的戰力會漸漸恢複到鼎盛時期。”
“我是說你,”藺晨眸色深深,麵容十分沉鬱,“三個月以後,你呢?這冰續丹一服下去,雖然能以藥效激發體力,卻也是毫無挽回餘地地絕命毒藥,三月之期一到,就是大羅神仙,也難多留你一日。”
“我知道。”梅長蘇淡淡地點頭,“人生在世,終究一死。藺晨,我已經準備好了。”
藺晨牙根緊咬,一把扯開自己的衣襟,從內袋處抓出一個小瓶,動作十分粗暴地丟給了梅長蘇,冷冷道:“放棄也罷,選擇也好,都是你自己的決定,我沒什麽資格否決,隨便你……”說著轉身,一腳踹開房門,大步向外就走。
“你去哪裏?”
“外頭的募兵處大概還沒關吧,我去報名,”藺晨隻是略停了停腳步,頭也不回地道,“我答應過要陪你到最後一日。你雖食言,我卻不能失信,等有了軍職。請梅大人召我去當個親兵吧。”
梅長蘇心頭一熱,冰涼的小瓶握在手中。突然開始發燙。守在院子裏的其他人雖然不知道冰續丹的存在,也不知道兩人談話地細節,但從藺晨走時所說的這句話,大約也能推測出梅長蘇已經決定出征北境。幾個侍衛都是熱血小夥,黎綱和甄平更是舊時軍士。他們一方麵都想要上疆場衛國殺敵,另一方麵又怕梅長蘇經受不起征戰艱苦,矛盾重重之下,都呆呆地站在院中,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
在一片僵硬的氣氛中,宮羽抱琴而出,廊下獨撫。纖指撥撚之間,洗盡柔婉,鏗鏘錚錚。一派少年意氣,金戈鐵馬,琴音烈烈至最高潮時。突有人拍欄而歌:
“想那日束發從軍,想那日霜角轅門。想那日挾劍驚風。想那日橫槊淩雲……流光一瞬,離愁一身。望雲山,當時壁壘,蔓草斜曛……”
歌聲中,梅長蘇起身推窗,注目天宇,眉間戰意豪情,已如利劍之鋒,爍爍激蕩。
越一日,內閣頒旨,令聶鋒率軍七萬,迎戰北燕鐵騎,蒙摯率軍十萬,抗擊大渝雄兵,擇日誓師受印。在同一道旨意中,那位在帝都赫赫有名地白衣客卿梅長蘇,也被破格任命為持符監軍,手握太子玉牌,隨蒙摯出征。臨出兵的前一天,梁帝大概是被近來地危局所驚,突發中風,癱瘓在床,四肢皆難舉起,口不能言。蕭景琰率宗室重臣及援軍將領們榻前請安,並告以出征之事。當眾人逐一近前行禮時,梅長蘇突然俯在梁帝的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麽,早已全身癱麻的老皇竟然立時睜大了眼睛,口角流涎,費力地向他抬起一隻手來。“父皇放心,蘇先生是國士之才,不僅通曉朝政謀斷,更擅征戰殺伐。此次有蒙卿與他,亂勢可定,從此我大梁北境,自可重得安固。”站在一旁的蕭景琰字字清晰地說著,眸中似有凜冽之氣。
梁帝的手終於頹然落下,歪斜地嘴唇顫抖著,發出嗚嗚之聲。曾經的無上威權,如今隻剩下虛泛的禮節,當親貴重臣們緊隨著蕭景琰離開之後,他也隻聽得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在這幽寒冷硬、不再被人關注的深宮中回蕩。
第二天,兩路援兵的高級將領們便拜別了帝闕,束甲出征。如同當年默默看著梅長蘇入京時一樣,金陵帝都的巍峨城門,此刻也默默地看著他離去。到來時素顏白衣,機詭滿腹,離去時遙望狼煙,躍馬揚鞭。兩年的翻雲覆雨,似已換了江山,唯一不變的是一顆赤子之心,永生不死。
初冬地風吹過梅長蘇烏黑的鬃角,將他身後的玉色披風卷得烈烈作響。烏騅駿馬,銀衣薄甲,胸中暢快淋漓地感覺還是那麽熟悉,如同印在骨髓中一般,拔之不去。
放眼十萬男兒,奔騰如虎,環顧愛將摯友,傾心相持。當年梅嶺寒雪中所失去的那個世界,似乎又隱隱回到了麵前。煙塵滾滾中,梅長蘇地唇邊露出了一抹飛揚明亮地笑容,不再回眸帝京,而是撥轉馬頭,催動已是四蹄如飛的坐騎,毅然決然地奔向了他所選擇地未來,也是他所選擇的結局。
尾聲
大梁元佑六年冬末,北燕三戰不利,退回本國,大渝折兵六萬,上表納幣請和,失守各州光複,赦令安撫百姓。蒙摯所部與尚陽軍敗部合並,重新整編,改名為長林軍,駐守北境防線。在這次戰事中,許多年輕的軍官脫穎而出,成為可以大力栽培的後備人才。蕭景琰、言豫津也皆獲軍功,隻是前者因身世之故,辭賞未受。
對於百姓、朝臣和皇室而言,這是一場完整的勝局,強虜已退,邊防穩固,朝堂上政務軍務的改良快速推進著,各州府曾被摧毀的家園也在慢慢重建。大多數歡欣鼓舞的人們在一片慶賀的氣氛中,似乎已經忽略了那些應該哀悼的損失。
但蕭景琰沒有忘記,他在東宮的一間素室中夙夜不眠地抄寫本次戰事中那些亡者的名字,從最低階的士兵開始抄起,筆筆認真。可是每每寫到最後一個名字時,他卻總會丟下筆伏案大哭,悲慟難以自抑,連已懷有身孕的太子妃,都無法從旁勸止。
元佑七年夏,聶鐸從東海歸來述職。但他與霓凰的婚事,蕭景琰總是不肯答應,直到有一天,宮羽帶來了梅長蘇所寫的一封信,他才默默首肯。婚後霓凰將南境軍交給了已日趨成熟的穆青,隨同聶鐸叩別林氏宗祠,一起去了東境駐守海防。
元佑七年秋,太子妃產下一名男嬰。三日後,梁帝駕崩。守滿一月孝期,蕭景琰正式登基,奉生母靜貴妃為太後,立太子妃柳氏為皇後。
庭生果然被蕭景琰收為義子,指派名師宿儒,悉心教導。由於他生性聰穎,性情剛強中不失乖巧,蕭景琰對他十分寵愛,故而他雖無親王之份,卻也時常可以出入宮禁,去向太後和皇後請安。
長壽的高湛依然掛著六宮都總管的頭銜,隻是現在太後已恩準他養老,可以在宮中自在度日,不須再受人使役。高湛十分喜歡那個玉雪可愛的小皇子,常去皇後宮中看他,每次庭生抱小皇子在室外玩耍時,他都要堅持守在旁邊。
“高公公,你要不要抱抱他?”看著這滿頭白發的老者眼巴巴在旁邊守護的樣子,庭生有時會這樣笑著問他,但每次高湛都躬著身子搖頭,顫巍巍地說:“這是天下將來的主子,老奴不敢抱……”
對於他的回答,庭生似乎隻當清風過耳,並不在意,仍舊滿麵歡笑地,引逗著小皇子呀呀學語。
“看他們兄弟倆,感情可真是好,”旁邊的奶娘一邊笑微微地說著,一邊注意天色,“不過也該抱進去了。天這麽陰,高公公,你覺不覺得……好象起風了?”
“不,不是起風了,而是在這宮牆之內……風從來就沒停過……”眯著昏花的雙眼,曆事三朝的老太監如是說。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