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施定柔:彩虹的重力

(2017-01-15 16:33:40) 下一個

第 1 章
於是我們奮力向前劃,逆流向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進入過去。
——《了不起的蓋茨比》
這城市的立交橋四通八達,遠遠看去像朵淩亂的菊花。朗朗烈日之下,這些巋然不動的巨物充斥了行人的視線,高峰時間,擁擠的車流緩緩移動,廢氣從天而降,嗓音令人發狂。可是夜燈一亮,一切又魔幻般地消失了。立交橋變成了本市的一道最亮麗的風景,你可以在任何一本介紹f市的小冊子裏看見它:沉重的橋墩消失了,厚實的水泥隱沒了。在無數車燈、路燈、射燈、霓虹燈的包裹下,它輕盈地懸在半空,攪動沉悶的夜氣,成為是這個城市當之無愧的象征和最有生機的血脈。
一環、二環、三環、四環……
生活在“環”裏的年輕人何曾想過他們的幸福和未來竟有一大部分是由這些立交橋來定義的呢?
何彩虹就住在一道耗資兩億、長達千米的吉祥路立交橋下。
立交橋下才是真正的城市:飽滿的人群,擁擠的街道,灰蒙蒙的樹,像蟑螂一樣四處亂竄的出租,電線杆上貼了又撕,撕了又貼的廣告(“迅速治愈牛皮癬,請致電劉先生。”“同興建材,前行十米右拐”),圍牆的海報(大頭半裸的美女,修長的腿,“富豪山莊,都市浪漫的隱者”),一排排停得密密麻麻的自行車(你以為沒人收費嗎?一次兩塊。)……
正如彩虹的媽媽李明珠所說,橋上走的是富人的車,橋下行的是窮人的腿,清早一出門就分高低貴賤。這世界是平等的嗎?政治平等不等於經濟平等,經濟平等不等法律平等,形式平等不等於實質平等。哦,光著身子洗澡的時候是平等的,穿上衣服就男女有別。睡覺的時候是平等的,大家不也做美夢和惡夢嗎?每當出現爭執,碩士學曆的彩虹從來就不是中專學曆的李明珠的對手。閱世不深,理論不敵實踐。從小到大,大量的事實證明李明珠的判斷是正確的。
每天上班,何彩虹都要跳過好幾個大坑去橋下等車。和嶄新的立交橋相比,吉祥路顯得格外老舊,像個年邁的心血管病人,隔段時間就來個血栓。幾乎每個月市政部門都要將馬路挖開,黝黑管道從泥土中暴露出來,修水、修電、修煤氣,實在沒得修了,還會拓寬路麵、拆遷危房、增設行人天橋。所以彩虹的包裏一般都放著一雙高跟鞋,到了學校才換過來。這是她折斷n個鞋根扭過x次腳脖之後的經驗。
乘六路公汽甲殼蟲一般爬到橋頭,三十分鍾後再從另一個出口下來,繼續走十分鍾,就進入了f大學安靜的校園。研究生畢業後彩虹做了半年的校漂,終於漂進f大文學院當了一名助教。這繁華的城市大學林立,每年畢業研究生數以萬計,教職少得可憐。成績優異如彩虹者若不是在畢業時被導師用力地推了一把,還不知漂到何處呢。
助教當了一個月,國慶節一過,彩虹領著一群大二學生去參觀本校圖書館五樓善本古籍部,熟悉參考書目。
畢業論文時期彩虹曾在這裏呆過十天。知道管理善本的蔡老頭是某領導的嶽父,對古籍隻有最粗淺的知識,對讀者隻有最敷衍的耐心,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這位同學,毫無疑問,你是這方麵的專家,這本書不如你自己去書庫裏找。”門上的條例說得明白:找書和上架都由管理員負責,讀者不要擅自取書。大多數人急著要書,也懶得計較。隻有彩虹跟他擰過一回,這是在她聽說這個書庫曾經遺失過一本珍貴的宋版書之後。她固執地要求老蔡按條例辦事,結果就等了足足兩個半小時,最後老蔡空手而歸:“看記錄是在裏麵,就是找不到。要不你自己試試?”接下來就沒下文了,這先生徑自回桌看報練書法,把彩虹氣個半死。所以善本書庫不是久留之地,一番簡要介紹之後,她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當下笑咪咪地對學生們說:“大家還有什麽問題嗎?如果沒有,那就下課吧。”
人群中,一個正太模樣的學生舉起了手。
“這位同學,請說。”
“請問老師,這裏有《金瓶梅》嗎?”
彩虹眨眨眼,接著抽了一口冷氣:“嗯……我想是有的。”
“在哪兒?我們能看看嗎?”
“哦——此書僅供副教授以上的老師作科研之用。”察覺得那學生的口氣裏有戲弄之意,她的表情僵硬了,但還是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微笑。
豈料新一代的小正太根本不買帳:“這都什麽年代了還不讓看?你以為我們稀罕啊?網上到處都是。我隻想看看紙書是個什麽樣子!”
“嗬嗬嗬嗬……”一陣嗡嗡的共鳴,曖昧的眼神在人群中傳遞。一時間,一張張青春的臉全都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早就聽說這個係的學生有戲弄新人的傳統。彩虹還是學生時也刁難過老師,曾經逼著一位老先生給大家講“人生的意義”,結果老生生一字不差地背出了勵誌專家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回憶往事,他不致於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致於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一席話慷慨激昂、抑揚頓挫,末了還笑咪咪地反問:“小同學,這就是人生的意義,你同意嗎?”
老天爺!她能不同意嗎?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彩虹放鬆表情語氣溫和:“大家也許沒聽說,在建國時期,《金瓶梅》這本書隻有省委書記這樣的高官才有資格一看。這位同學要看紙書?請問你研究什麽?印刷嗎?這裏有崇禎版的《通鑒綱略》,代表明代的官刻水平。老蔡,麻煩您拿一本給大家欣賞欣賞。”
老蔡懶洋洋地站起來,被那學生擋住了去路:“《通鑒綱略》?我看那個做什麽?古籍部連四大奇書都沒有,好意思叫古籍部嗎?圖書館的書不讓看,好意思叫圖書館嗎?不如改名叫機要處好了。” 小同學燥動不安地反問了一句。他的皮膚很白,一著惱,臉上的青春痘全紅了,看樣子要跳出來,一顆顆跳到地上。
彩虹看著他,想笑又不敢,隻得敷衍:“嗯……這是個好問題啊,請你一定記得向校長反映哦。”
“可是我們真的很想看啊,很好奇呢,哪怕隻是翻一下也可以啊!”另一個學生幫腔了。
又是一陣嗡嗡聲。
彩虹有點窘,黔驢技窮地瞅了老蔡一眼,發現老蔡正幸災樂禍地看著她。這書當然有,以前她也想借,從來沒借到。就算有借,她也不敢拿出來,因為是“全像”的,有很多插圖。就在這時,身後飄來一道陰影,霎時間笑得陽光燦爛的學生們都不笑了。
有個學生訕訕地叫了聲:“季老師!”
彩虹一回頭,身後不知何時站著一個陌生人。
陌生人說一口外地口音的普通話:“潘俊傑,三樓的普通古籍館你知道吧?”
“……知道。”
“去那裏找1991年浙江古籍出版社的《李漁全集》。第十二到十四卷是你要看的紙書。”
彩虹連忙說:“他們問的不是李漁。”
那人的臉本來就是陰沉的,目光一淩,不僅顯得很凶而且樣子也很不耐煩,他看了看表,掉頭想走,見彩虹還在瞪著他,隻好說:“這三卷就是《新刻繡像金瓶梅》。”
那位潘同學鬥膽又問:“老師,那個……是足本嗎?”
“刪節本。相信你的興趣絕不是想看色情內容,而是想研究明代的政治、經濟、文化以及通俗文學,對嗎?”
“對對。謝謝老師!”
真是看人下菜碟。對女老師就不依不饒、窮追猛打,對男老師就點頭哈腰、一臉諂媚。
歧視!性別歧視!
學生們一哄而散,何彩虹也鬆了一口氣,正要請教解圍的天使是何方神聖,一抬頭,那人已經消失了。她連忙問老蔡:“剛才那位是——”
“不認識。”
和老蔡寒暄了幾分鍾,又翻了幾本書,彩虹看了看鍾,離午飯的時間還差一小時。她覺得口渴難耐,打算到樓下找水。等電梯時掃了一眼旁邊的告示欄。原來今天這層樓上有個學術會議,由本市兩個大學的俄語係和中文係共同舉辦:“巴赫金研究與性別主義”。欄下有注:會議提供咖啡及免費午餐。
何彩虹堂而皇之地溜了進去,在門口給自己倒了一杯又濃又香的麥氏咖啡。又拿了一塊麻將大小的杏仁蛋糕。麥克風裏的聲音有點耳熟。她凝眸一看,正是那位季老師,不由得細細地打量起他。那是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中等個頭,麥色肌膚,身量偏瘦。他有一張輪廓鮮明的臉,臉上卻沒什麽肌肉,給人鷹隼般的印象。如此可畏,難怪那群學生見了他頓時都不笑了。聽他剛才在圖書館裏的一翻話,彩虹還以為他是古典文獻學的老師,現在他又出現在巴赫金的討論會上,有點奇怪。
這位季老師咄咄逼人地講了二十分鍾,彩虹覺得芒刺在背。她見過這樣的學界新銳,口若懸河、目中無人,把理論玩得跟剝洋蔥似的,一瓣一瓣地拆開,一層一層地分解,聽的人隻覺刀光劍影、頭昏目眩,仔細一想,又找不到要點,也不知中心何處,你會大受啟發,同時又覺得他的標新立異、缺乏根據。像這種“頓悟型”的學者,你得跟他站在一個高度才跟著上他的思路。當然,他們最招老先生們的反感。果然場下的年輕教師交頭接耳,欣然有得,頭排的老教授們卻目無表情,不置可否。彩虹的學術觀點倒不保守,卻也看不慣這位季老師霸道的氣勢,多半是外校派來擺擂台的吧?
隨手翻了翻手裏的冊子,找到了他的簡介:季篁博士,f大文學院文藝理論教研室。她不禁暗暗吃驚,喲,這不是同行麽?而且還是同事。怎麽就沒聽說過這個人呢?再想想也就釋然了,她來這裏也不過一個月,文學院那麽大,又趕上一個退休潮,每年都有從外校分來的新人,沒聽說過的人多了去了。
報告完畢,進入提問時間。何彩虹優雅地舉起了手:
“季老師的發言旁征博引,發人深省。不過,我有一個小問題,其實是一係列問題:請問,男性作家的作品怎麽能表現女性的經驗?怎麽能發出女性真實的聲音?我們如何確定這些作品中的女人不是男性作家意淫的產物?一句話,充滿男性想象、男性視角的小說,怎麽可以代表真正的女性?”
一箭射中,yes!
彩虹心裏說,季老師,接招吧。
聽眾席一陣騷動。前排的人扭過身子打量她。目光裏充滿了讚許。
一秒、兩秒、三秒。
話筒支地響了一下,那個叫季篁的人淡淡地說:“這位老師一定讀過《紅樓夢》。請問林黛玉可不可代表女性?王熙鳳可不可以代表女性?曹雪芹是不是男作家?您是不是太執著於性別本質主義?亦即相信男女作家因為生物上的區別,在創作上也有明顯的性征?難道您不覺得創作的本身是無性的?”
彩虹呷了一口咖啡,笑:“我不認為創作是一種無性的活動。您小瞧了意識形態對創作主體的規定性,您忽視了權力因素在文學作品中的運作。女性的聲音,要從女性的作品中去尋找。”
“我不否認女性作品裏有很多女性的聲音。但是,請別忘了,在父權意識的影響下,女性拋棄話語控製去想象一個純粹自由的自我,還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從這一點上說,即使是女性作品,也不乏男性的聲音。……”
主持人咳嗽了一聲,暗示彩虹的提問占用了過多的時間。
可是彩虹還想發言,剛一張口,就聽見主持人息事寧人地說:
“其實這個問題是個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什麽是女性的聲音需要認真地研究和界定。下一位要發言的是e大學的田老師——”
彩虹很氣憤,好端端的一個話題,討論不到一半被人生生掐住。學術界幾時變得這樣避重就輕、蜻蜓點水了?她後悔走進這個會議室,將咖啡一飲而盡,將蛋糕塞進口裏,來個中途退場。
在一樓她遇到了一位熟人,聊了兩句。正要出門,忽然有個人影將她攔住。
抬頭一看,是那位季老師。
“你是誰?”他不客氣地說。
原來這人不但咄咄逼人,而且還很不講禮貌。
何彩虹回眸冷笑:“我覺得,剛才那句話您至少得改成‘您叫什麽名字’,或者‘您貴姓。’”
“你是誰?”
“我是你大爺。”
彩虹一翻白眼,揚長而去。
 
第 2 章   2 (1)
去食堂馬虎地吃了一頓午飯,彩虹就開始打哈欠。大學時代養成的午睡習慣,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根深蒂固,拔除不去。所以彩虹媽媽說,乖女,別找其它工作了,你真個是當教授的命。除了教授,哪個工作讓你放心午睡?所以彩虹中午一定要睡一個小時,最好是有床、有被、有枕頭,躺下來可以伸直大腿。實在不行,趴在桌上、歪在椅子上也要湊合。完全不睡卻是萬萬不行的。雖為助教,彩虹在係裏沒有自己的辦公室,在校區也沒有臨時宿舍。f大學座落於f市南側,屬於房價最高區。學校背山靠湖,占盡一城風光,早已無處擴展,隻好在郊區大量買地,建了兩個分校,每天十幾趟班車,在分校和主校之間穿梭。據說在計劃經濟時代f校分房就是個老大難。現在是商品經濟,情況倒簡單了。學校一律不解決住房,無房戶可以獲得六百塊錢的補貼。除了少數付得出首付的人以外,大多數青年教師都在離校區五站路以內的地段租房。當然,最幸運的還是何彩虹這樣的本市人,住在父母家白吃白喝,六百塊就成了獎金。
下午沒課。彩虹本來想圖圖表現,參加係裏組織的乒乓球賽。她對體育並不熱衷,站在一旁吆喝的本領還是有的。比賽時間是下午一點,她倦意襲來,恨不得就地一倒,正在想是回家睡覺呢還是出席比賽,手機忽然響了。
“小何?”
“陳老師?”
聽見這聲音,彩虹已經開始糊塗的大腦頓時間醒了一半。來電話的是古代文學教研室的陳靜芬老師。彩虹以前選過她的課,是她的得意學生之一。彩虹找工作時曾求她打過好幾個電話,寫過無數封推薦信。
“求你個事兒!今天我兒子發高燒要打吊針,下午的課你能替我頂一下嗎?是這樣:本來我想取消今天的課,但上個月我兒子闌尾炎開刀已經取消了兩次,再取消怕係裏有意見。”
“行啊!您的哪節課?”
“古代文論。”
彩虹差點昏過去。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古代文論”是中文係最枯燥的課程之一。學生時代這課彩虹就隻去過一次,聽完了“思無邪”和“興觀群怨”就再也不去了。雖然花了很大力氣準備考試和論文,授課老師——一位好脾氣的老先生——還是憤怒地給了她一個六十分。弄得她那年沒拿到優秀獎學金。
正想找理由推辭,那頭的陳老師已經開始交待細節了:
“兩點十分的課,你有兩個小時的備課時間。不要緊張,你的功底好,絕不會有問題。而且你隻用講一個小時,剩下的時間給學生們幾個問題分組討論,再讓他們派代表到前台報告就可以了。我剛講完 ‘孔子’,這一節是孟子的文學思想。你隻要重點解釋一下‘知人論事’和‘以意逆誌’就行了。”
孟子,我的媽呀!彩虹暗暗抓狂,如果真是孔子,她的電腦裏還有大學時期的筆記,怎麽著也能瞎掰幾句。孟子,天啊,……那可真是徹底抓瞎了。彩虹在心裏叫喚:陳老師,你知不知道這門課我就得了六十分啊!您老人家真是所托非人啊!
雖是這麽想嘴上還得逞強:“行!好的!沒問題!”
“教室在東區六號樓,403室,那個階梯教室。”
彩虹連忙掏出原子筆寫在手背上:“記住了。”
“謝謝你,拜托了!”
電話那邊,陳老師明顯地鬆了一口氣。這邊,彩虹撤腿就往圖書館跑,衝進古籍閱覽室查資料,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整整兩個小時,又抄又寫,擬出大綱,算了一下講完各個要點的大致時間,緊張得連打哈欠都忘了。教書的人都知道,備課這事兒沒完沒了,砸進去多少時間都不夠。試講那陣子,為了powerpoint上的一幅插圖,彩虹就百度了一整天。眼看著時間要到了,瞟一眼寫得亂七八糟的教案,是騾子是馬管不了,牽出去遛吧!於是將一團活頁紙塞進包裏,倉皇中又抱了幾本參考書,一陣小跑地去了六號樓,氣喘籲籲地趕到403室,離上課時間還差九分鍾。
教室裏隻有七八個人,每人的桌上都放著一本郭紹虞的《中國古代文論選》。彩虹在前排找了個桌子,滿頭大汗地坐下來,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是學生,應當坐到講台上,又連忙站起來。所幸學生們看書的看書,聊天的聊天,誰也沒認真注意她。可是她卻緊張得雙腿發抖、手心出汗,好像她站的不是講台而是喜馬拉雅山頂,一著急,把剛才備的課一股腦地全忘了。雖然名為助教,彩虹從未正式教過課。她隻是個輔導員,平時的工作不過是帶著學生查資料,組織討論,輔導論文之類。在此之前,她隻在麵試時試講過幾次。
第一次試講那天她就嚇得一晚上沒睡著。早上起來,臉色蒼白頭重腳輕,漱口摔破水杯,吃包子將油滴到襯衣上。見她精神恍惚,彩虹爸怕她不能按時到場,堅持開車送她。臨下車時,老頭子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說:“女兒啊,今天麵試我沒什麽說的,隻要你記住****的一句話。”
“啥,啥話兒?”
“上戰場,槍一響,老子今天就死在戰場上!”
這話彩虹爸爸是用樣板戲的口吻唱出來的,字正腔圓,還拿著範兒。彩虹當場就鎮定了,而且立即就興奮了,好像打了雞血,雄赳赳氣昂昂地去了會場,勝利地完成了麵試。
後來每一次麵試她都想起這句話。
如今,爸爸不在身邊,彩虹在心裏默念,上戰場,槍一響,槍一響,上戰場……
槍聲沒響,鈴聲響了。學生們魚貫而入。若大的教室,一時間就塞了個座無虛席。
望著台下一雙雙渴望知識的眼睛,何彩虹感動了!人們都說獨生子嬌氣,如今的獨生子們要贍養四位老人,不用功不行!想起幾年前的古代文論課,平時最多十個學生,今天階梯教室一百一十個座位全部占滿,還有些人沒位子,坐在台階上。
何彩虹頓時有了一種自豪感。一百多學生濟濟一堂,聆聽她的講課,那是多麽壯觀多麽有派的景象!就算北大的教授來講學,也不定有這麽熱情的待遇!
陳老師真不錯,能把一門枯燥的課講成這樣,下次她的課,彩虹一定要旁聽!
她站起來,走到黑板前,將自己的名字寫在上麵。然後微微一笑,目光在人群中威嚴地一掃,正要張口,忽然變了臉。
發現了新情況。大部分學生手裏拿的是另一本書——《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有學生走錯了教室?
難道——這麽多學生全走錯了教室?
她清了清嗓子,正要發問,大門外施施然地走進來一個人。
雪白的襯衫,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瘦瘦的臉,鷹隼一樣的眼。
不是冤家不聚頭,何彩虹眉頭一擰,臉一黑,沉聲道:
“季老師?”
季篁還是那副撲克臉。彩虹心懷不滿地打量他。嗯,真瀟灑,什麽也不帶,手裏連一片紙都沒有。目中無人,吊兒郎當,這算什麽?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他以為來這裏喝咖啡嗎?
看到麵前的場景,季篁微微一怔,向前問道:“這位老師,怎麽稱呼?”
“姓何。”
“何老師,我相信你走錯了教室。這是我的教室。”

第 2 章   2 (2)
“不,這是陳老師的教室,她兒子病了,我替她代一節課。教室肯定沒錯,她已經在這裏教了一個月了。”
“陳老師?哪位陳老師?”
“陳靜芬老師。”
“情況是這樣:我這門課因為注冊的學生太多,我向教務處申請換一個大一點的教室,上周他們告訴我,我的教室是6-403。這六號樓不會有兩個403號吧?”
“教務處?這幫行政人員都是吃幹飯的嗎?”彩虹抱胸而笑,“那麽,顯然是他們安排錯了。季老師,你自己想辦法吧。”
“我有一百個學生,你隻有十幾個學生。我覺得想辦法的人應當是你。”
“季老師,有個詞叫紳士風度。”
“何老師,你精通女權主義,應當知道‘紳士’這個詞早已經被批判了。”
盡管兩人的聲音都很低,盡管他們的表情還算客氣,劍拔虜張的氣氛還是被學生們嗅了出來。講台下一陣小小的騷動。
何彩虹隻得繼續向學生們微笑,然後,壓低嗓門,附耳過去:“季老師,我們都是新來的。在一百多個學生麵前爭吵,對你我的形象很是不利。我不妨把話撂在這裏……”她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這是我的教室,我現在就開始上課。你要來搶,可以!那要越過我的屍體!我想季老師你的本意並不是要讓人民內部矛盾變成敵我矛盾吧?”
若論平時,彩虹也沒膽子這麽說話。可是,兔急了還會咬人呢!何況****的話正空山回響在她耳邊。直到此時彩虹才找到了老師的感覺,找到了power。她昂首挺胸,麵帶微笑,唇際被藏在內心的挑釁騷擾得微微發顫。
這一仗,她斷然不能輸!尤其在學生麵前。這群孩子,口耳相傳,流言滿天飛,過不了幾天,全中文係的學生都會知道她是好欺負的,以後要請假的來找她,要加分的來找她,不及格的來找她,她會麻煩不斷。所以,彩虹一定要在學生麵前樹立起自己是個堅持原則的形象。
她甚至想,如果這個人再不走,不得以,她會給他一拳,將他打趴在地。
沉默了幾秒,季篁慢慢轉身,對台下說:“同學們,今天空氣很好、陽光不錯,我知道樓下的花園有個很大的草坪……”
課講得很順利。太順利了。沒人舉手,沒人提問。十六個學生,三分之一的人在偷偷看小說,三分之一的人在寫作業,剩下的三分之一倒是盯著老師的臉,不過目光卻很迷茫,似乎在做白日夢。其間她點了一個男生回答問題,男生一麵懶洋洋地答非所問,手指一麵還打著短信。彩虹有種挫敗感。雖然知道第一次講課大多如此,她還是很鬱悶。她後悔以前沒上這門課,後悔到同情起那位給她六十分的老師來。人家的憤怒是有理由的,至少她現在就想給這群人全部零分!
下課鈴響時,她已累得虛脫了。下樓的時候又接到陳靜芬的電話。
“小何,怎麽樣?課講得怎麽樣?”
“……還行。”
“第一次,是不是有點緊張?”
“啊……嗯。”
“別擔心,我第一回講課也出了好多糗。謝謝你幫我!”
“對了陳老師,剛才有人跟我爭這個教室。我想,您可能需要向教務處反映一下。”
“哦——”那邊一陣遲疑,“是誰跟你爭教室?”
“季篁。”
她將情況簡單地說了一下。
“糟了,小何,”陳靜芬說,“我想這是我的錯。”
“您的錯?”
“我的教室本來是407,因為九月份秋老虎天氣太熱,偏那教室的電風扇壞掉了。我偵察了一下,發現403一直空著,就換到了403,沒跟教務處說。”
“啊?”彩虹傻眼了。
“沒關係沒關係,小季我認識,明天碰到他跟他解釋一下。大家都是同事嘛,不會在意這種事的。”
“那……嗯……好的。”
彩虹沒精打彩地下樓,頭一直耷拉著。下課時,她故意慢慢收拾東西,以為會有學生上來問問題。以前她經常這樣跟老師套近乎。若是老先生的課,她還幫人家提包拿茶杯呢。可是,鈴聲一響,學生們拾起書包就走,溜得比放風還快。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擦黑板,又孤零零地關燈,好像這裏不是教室,而是停屍房。
樓下的桂花全開了。校園裏飄著一股沁人的香味。彩虹背上書包,不由自主地向花園走去。那個季篁也是初來乍到的老師吧,除了有個博士學位,情況和自己差不多。但他的樣子卻很老練。聽教授們說,最牛逼的老師才會在最後一秒到達教室,這叫拽味。奶奶的,彩虹在心裏罵,季篁你是個什麽東西。沒你今天一頓攪和,我有生以來的第一堂課也不至於如此慘敗,我純潔向上的心靈,也不會蒙受如此創傷。
彩虹在用自己的無意識痛快地鞭打著季篁,越過一排桂花樹,她又看見了他。原來他的課也講完了,他還沒有走,好幾個學生圍著他。
她停下來,站在他身後,不動聲色地等著。
“……老師,我還是有點不明白什麽是複調小說。您是指幾種完全不同的意識形態或者聲音在同一部小說裏出現嗎?”
“嗯。我是指作者對這些聲音不抱批評的態度。他並不是想將不同的聲音編輯起來形成一種統一的聲音,作為自己意識的傳聲筒,而是讓這些聲音自然地顯現。”
“老師,我還有一個問題,關於狂歡的理論……”
“別著急,這一點我下節課會仔細解釋。”
“老師,巴赫金和托羅多夫……”
彩虹抱著胳膊靜靜地等了三十分鍾,那幾個學生才陸續走光。季篁折過身來也要走,看見她,微微一怔,停住了腳步:
“何老師,你有什麽問題嗎?”
彩虹瞪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沒問題。你正在講俄國形式主義?”
“對。”
“這麽說,你的‘新批評’講了足足一個月?這門課全是你一個人上嗎?”
彩虹在心裏計算,這門課通常會從“新批評”講起,接下來就是“俄國形式主義”。照這位老兄一個流派一個月的速度,這是一學年的課。這樣的理論課在每個大學的文學院都是重磅炸彈,備課難、萌點少、不容易取悅學生,一般由最有經驗的教授主講,多數情況是由精通各個流派的老師輪番上陣。彩虹記得以前選這門課的時候是由七位教授分別講授,結果她給那位講“解構主義”的老師一個毫不留情的評價:“親愛的老師,您成功地迷惑了我,但我覺得您真的不知道自己講的是什麽。”
“是。何老師對我的大綱有意見?”
“沒意見。我隻是想和你搭訕。”
“搭訕?”他懷疑地看著她,“為什麽?”
“我剛打了一個電話,證實那個教室的確是你的。”
“哦。”他低頭看表。
“我錯了,我向你道歉。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請你吃飯。”
“不客氣,我不餓。”
“同時我還有學術問題要請教。”
“下次吧。”
“是這樣,我這人……特別不喜歡別人利用我的愧疚。為了不給你這個機會,這頓飯我一定要請。”
“請放心,何老師。我從來不利用別人的愧疚。”
“隻是便飯,就在食堂裏。點幾個小菜而已。”
彩虹覺得,此時自己的口氣有點像乞求,於是乎,她的笑容僵硬了。她像一個綠林大盜那樣硬生生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季篁低頭想了想,終於說:“好吧。”

第 3 章   3
季篁從停車欄裏推出一輛美利達自行車,看樣子他是山地車愛好者。
彩虹也喜歡騎車,和她做出租汽車生意的爸爸一樣,彩虹很喜歡擺弄機械的東西。可是自從她的第三輛新車在校園裏被盜之後,她就放棄了騎車的念頭,改乘公汽上下班了。
“你喜歡去哪家食堂?東區的?北區的?西區的?還是暢春園?”彩虹問道。
“有區別嗎?”
“當然有!東區的川菜和小炒不錯。北區的湯和火鍋好。西區勝在糕點和海鮮。暢春園麽,主要是北方菜。季老師是哪裏人?”
“我是北方人。不過我喜歡川菜。”
彩虹情不自禁的看了他一眼。北方人?不大像啊。如果表情不那麽陰森、眼神不那麽犀利的話,他應當算是個英俊的男人。但他的個子不是很高,沒有一米八,身子瘦削,顯得腿和胳膊都很細長。彩虹的幾位北方師兄個個心寬體胖、身材魁梧,相比之下,她覺得季篁的外形和他的名字一樣,細如修竹,臨風搖曳,充滿江南水氣和叮咚古韻。她甚至想起了一首詩:獨坐幽簧裏,彈琴複長嘯,林深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那就去東區食堂吧。東區我特熟,離我以前的寢室近啊,考研那陣兒天天去吃小炒,一個菜吃兩頓,算下來價錢跟大鍋菜一個樣兒。我建議你常去吃。”作為本地人,彩虹大步在前引路。
季篁淡淡地說:“我覺得這裏大鍋菜的味道挺不錯,比我以前的學校好。”
彩虹忍不住想問,你是哪個大學的?又覺得這事兒早晚會知道,何必當著人麵究根問底。弄不好還讓人家誤會自己有意思了。再說f大學是國家重點大學,畢業能分到這裏的絕不會是一般人物。
說話間食堂已到。下午四點,不到晚飯時間,二樓小炒部的人也不是很多。
找了個臨窗的座兒,服務小姐斟了茶,遞上了菜單。
彩虹是個“美食控”,一見到香噴噴的菜,心情頓時好了,笑吟吟地說:“季老師,你愛吃什麽?請隨便點。”
“我不熟悉這裏的菜,還是你來吧。”
“那我就替你做主了。”彩虹也不客氣,更不看菜單,徑直對服務小姐說:“四喜丸子,香辣牛肉,豆瓣鯽魚,清炒藕片,嗯……什麽湯呢,想了起來了,這裏的鴿子湯不錯,來碗參芪鴿子湯吧。這個好,可補元氣哪,有段時間特流行,大家都叫狀元湯。”
說到這個學校的典故,彩虹真是老油子了。畢竟混了七年,又是本地人。她對f校的曆史、現狀和風氣都有細致的研究和體會。
“我覺得兩個人吃,兩菜一湯足夠了。香辣牛肉和豆瓣鯉魚就不用了。小姐,請劃掉這兩樣,好嗎?”
彩虹連忙攔住:“別客氣,吃不完可以打包的。”
“真的用不著,我剛搬到這個城市,還沒買冰箱,請不要太破費了。”
彩虹有點窘。她有太多的師兄師姐,所以很少請客,去餐館以蹭飯居多,好不易大方一回,居然被限製點菜……有點殺風景哦。顯然這位兄台來自不同的文化區域……理解理解。
她喝了一口茶,微笑:“忘了自我介紹,我叫何彩虹,現當代文學教研室的。”
“你肯定是關燁的學生,對吧?”季篁說。
彩虹的眉頭勾了起來:“你怎麽知道?”
“有其師必有其徒。”
“你是指‘才華’這一方麵吧?”
“她還有別的方麵?”
“嗯……沒有。”何彩虹在心底說,季同學,你沒聽說過中文係大名鼎鼎的關燁關教授嗎?才華橫溢聲名狼藉以四十五歲高齡成功色誘多位男弟子,其中一位因愛成恨憤而自殺成為五年前f校頭條新聞憤怒的父母以******之罪告到法庭令她差點坐牢就此喪失博導資格。
“我很喜歡關燁,我指,學術方麵。”
“我崇拜她。如果她在性向上能更加寬容,我願意使出看家本事色誘她。”
彩虹剛說完,見季篁目瞪口呆,連忙改口:“別緊張,隻是個玩笑。”
“何老師,學術和愛情是兩回事。”
“一回事。——它們都需要激情。”
顯然這是一個不大合適的話題。季篁不動聲色地轉移開去:“說到激情,何老師,有什麽充滿激情的好書可以推薦一二?”
“歇洛克•福爾摩斯探案集。”
菜端了上來,季篁的筷子停了停:“那我豈不是因此能猜到你常用的秘碼?”
彩虹笑嗬嗬地說:“我常用的秘碼是什麽?”
“221b,對嗎?”
何彩虹仰起臉,眯起了一雙杏眼:“華生先生最喜歡抽的香煙是——”
“船牌的。”
“福爾摩斯說過的最富哲理的一句話是——”
“‘我們追求、我們想抓住。可最後我們手中剩下了什麽?一個幻影。或者比幻影更糟:痛苦。’”
“——《退休的顏料商》。”
叮當。
彩虹的心靈被神秘地撞擊了。她忽然滿臉通紅,有很多話湧到胸口,季篁卻突然間硬生生地刹住,指著其中的一盤菜說道:
“這個味道很不錯,叫什麽來著?”
何彩虹張了張口,又閉上了,回頭叫送菜的小姐:“服務員!”
“您還想要點什麽?”那個學生模樣的服務員過來問道。
“我點的是四喜丸子。”
“這是四喜丸子。”
“我點的是用冬菇、冬筍、雞蛋、蔥薑、醬油、紹酒、精鹽、花椒、八角做出來的著名的魯菜四喜丸子,這不是四喜丸子,這是黃燜丸子。”
“它們都是丸子。……價錢也是一樣的。”
“它們的本質不同。一個本質是四喜,一個本質是黃燜。”
“它們的本質都是豬肉。”服務員眨了眨亮晶晶的小眼睛。
彩虹將臉一橫:“這位小姐,既然你在餐館工作卻分不清四喜丸子和黃燜丸子,這是學藝不精,基本概念錯誤,我不跟你吵,叫你的經理來。這菜上錯了,我吃了也不付錢。”
“嗯……別去叫經理好嗎?”服務員的聲音頓時軟了,舉起手上纏著邦迪的食指,“剛才端菜時我的手被油燙了,太痛了,一分心,記錯了菜名……”
“小姐,你看我這樣子是不是很傻很有愛?是的,我有愛心,但我的愛心不給人玩弄。別找理由了,我要見你的經理。”
服務員苦著臉進後堂了。過了片刻,苦著臉地回來了,端給他們一碟四喜丸子。
“知錯就改,這就對了嘛。”彩虹將丸子審視了一番,夾了一個在自己的碟子裏。
然後她就看見那女生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越掉越多,幹脆嚶嚶地哭了起來。
彩虹頓時傻眼了:“哎……同學……這麽一點小事,你也犯不著哭成這樣吧?”
“嗚嗚……我們經理把我開除了……嗚嗚……我拿不到工資……嗚嗚……下個禮拜要交房租……我要睡大街了……嗚嗚……”她越哭越傷心,一屁股坐下來,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你是……這學校的學生?”
“……剛畢業,找不著工作……我家在農村。”
“蟻族啊!你早說啊……”彩虹站起來,“我去跟你們經理說,剛才隻是一場誤會。”
“那經理早就看不慣我了,一直想開我……”
季篁歎了一口氣,掏出錢包:“同學,你的房租多少錢?”
“三……三百塊。”
“這是三百塊,你先拿著用吧。”
“老師您真好,謝謝您!”
人家都這麽有風格了,彩虹覺得,自己的表現也不能太差了,連忙也掏出錢包:“這是兩百塊,你也拿去用吧。找個好點的工作,大學生什麽不能幹啊,幹這個,去找個專業點的。”
“老師你們真好,這錢算我借你們的吧。”
“不用不用,別還了,別哭了。手燙傷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那女生拿著錢,抽抽噎噎地走了。
彩虹回過頭,吸了一口氣,瞪大眼睛看著季篁:“季老師,請你告訴我剛才這人說的話全是真的,她沒有騙我們五百塊錢!”
“我覺得是真的……”
“那麽,季老師,請你答應我,這頓飯你付帳,因為我的錢全給她了。”
“何老師,如果你不是那麽地執著於四喜丸子和黃燜丸子,我們的錢包都還是鼓鼓的……”
“季老師,我還是要說,四喜丸子和黃燜丸子的區別真的是本質上的!這兩種丸子不可以混為一談。”
季篁看著她,慢慢地吸了一口氣,拒絕爭辯下去。
就在這當兒,彩虹的目光飄到窗下,她忽然道:
“季老師……那輛橘黃色的自行車是你的嗎?樓下有人正在偷你的車子!”
他們一起衝下樓。
那個偷車人騎著季篁的自行車已經駛出了百米之外。
何彩虹一麵追一麵叫:“喂!喂!大家攔住他!有人偷自行車!”
她還要往前跑,手臂忽然被季篁拽住,她聽見他說:“別喊了,沒人能當著我的麵偷走我的東西。”說罷將旁邊一個正在騎車的男生攔下來,“同學,我是學校的老師,這是我的工作證,借你的自行車一用。”
一道影子直追了上去,眨眼間就消失了。
那被攔下來的男生吹了一聲口哨,對彩虹道:“他是體育係的吧?”
“中文係的。”
男生別過臉來看她:“中文係?那他肯定追不上了。偷車子的好多是體育係的。哪,這麽粗的鎖,用手一擰就斷。”
“同學,你功夫片看多了吧。”
可是彩虹的心中不禁浮想聯翩,她被季篁拉了一下,他的手很溫暖,很有力,她有點意想不到會是這麽有力。而且他臨亂不慌的神態也鎮住了她。她突然發現他很瘦,卻很有肌肉。他騎車的樣子也很帥。
過了二十分鍾,季篁一手騎著自己的自行車,一手拽著另一輛自行車悠悠地從馬路的盡頭現身了。
彩虹的臉笑成了一朵花:“季老師,你真行!”
“對不起,多耽誤了幾分鍾,我把人送到保衛處去了。”
“哦……你也小偷也抓到了?”彩虹與那個男生同時啞然了。
“不是很難,校園就這麽大,他能跑多遠?”
還了車,回到餐廳,菜已經冷了。彩虹不慣吃冷菜,就著湯隨便扒了幾口飯。季篁倒是餓了,將桌上的菜一掃而光。見彩虹的碟子裏尚有一枚四喜丸子,很禮貌地問:“你介意我吃掉它嗎?”
彩虹愣了愣。那丸子她雖然沒動,但放在自己的碟子裏,好歹是用自己的筷子夾過的。這當然不是問題。這麽好的四喜丸子也不應該浪費。是他很愛吃肉丸,還是他覺得自己很浪費?彩虹有點訕訕的搖頭:“不……不介意。”
麵前的人慢條斯理地將那隻巨大的號稱獅子頭的四喜丸子一點一點地吃完,彩虹覺得他的樣子很有喜感,頓了頓,她忽然說:“季老師,能問你一個比較私人的問題嗎?”
“問吧。”
“你為什麽從來不笑?”
“……不是不笑,隻是笑得比較少。”
“你一般一天笑幾次?”
“我三年可能會笑一次。”
說這話時彩虹正在喝茶,結果就噴了。

第 4 章   4
因為這頓無厘頭的飯,彩虹回家晚了。被這位搞笑的季老師一打岔,她的心情也莫名其妙地好了起來。
彩虹的家就在光華重型機床廠職工宿舍36棟西門7樓14號。三十年的老樓房,俗稱“大板房”,由預製的鋼筋混凝土大板拚合而成,隔牆是一塊水泥薄板,隔壁家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彩虹家在最高層,晴天暴曬,雨天漏水,夏天熱得像烤箱,冬天冷得像冰箱。家裏倒是有空調,電費太貴要省著用,所以,九、十月份還真是大板房的最佳季節。
就是這樣的大板房,分房的時候還搶破了頭。若不是排在前麵的那位大嬸嫌14號不吉利放棄了,彩虹一家人還得繼續呆在狹小的平房裏用公共廁所呢。
彩虹到家時,彩虹的媽媽李明珠正坐在樓下的板凳上和本樓的一群媽媽們摘菜。一大包豆芽,李明珠吃得講究,每個小根都要摘掉。
彩虹看著媽媽,心裏歎了一口氣。若是換個年代,彩虹媽也許不必吃這些苦,也不必過這種生活吧。彩虹的外公解放前曾經是這個城市最大的資本家,彩虹的外婆十六歲就嫁給了他,作了他的第三房姨太。過門後很受寵愛,李明珠因此有過一個非常光鮮的少年時代。可惜好景不長,戰亂時期外公帶著全家去了台灣,偏偏那時明珠的外公病危,明珠的母親帶著她去廣州省親在來不及趕回。這一耽擱就再也無聚頭之日。沾上了這層關係,彩虹外婆在文革期間被整得死去活來,貧病交加的她臨死前將明珠交給了根正苗紅、三代貧農出身的工人何大路。被何大路的階級成分這麽一“調和”,李明珠得以在那段歲月苟活了下來。後來********緩和了,李明珠千方百計地想和台灣的家人聯係,卻輾轉地得知自己的父親早已過世,家產已被兩位夫人及其子女瓜分殆盡,那邊的人唯恐她們會來爭奪遺產,對她的來信根本不理。開始李明珠還氣憤填膺地揚言要找律師告他們,何大路隻當沒聽見。恰好那個冬天明珠的關節炎又犯了,住了兩個月的院也沒治好,彩虹帶著她去看中醫,開了一大堆藥,又被家人強迫著學打太極,一打岔兒,這才不鬧了。
“喲,明珠,你閨女回來了。”二樓的陳阿姨笑著說。
“知道她這時候回家,我特地在樓下等她呢。”李明珠將摘了大半盆的豆芽拾起來,站直身子,直直地問道:“彩虹,上次陳阿姨給你介紹的那個秦小同,你們談得怎麽樣?”
彩虹雙眼看地,支吾:“見了兩次,沒聯係了。”
“哎呀,怎麽會呢?”李明珠跺起腳來,“人家小秦多好啊!身高一米八,家裏有兩套房子,老頭子做的是大生意,撂下話來說一結婚就將濱江小區的那套過戶給他。你知道那個小區吧?複式的噯!上下兩層,一百二十平米,他家在六樓,不高不矮,還有電梯。光那一套就值幾百萬,還不算裝修的錢。人家家長說了,就想要個知書達理的媳婦。陳阿姨你說說看,論知書達理,我家彩虹是大學老師,學曆又高,長得又好,馬上要讀在職的博士。這附近還有誰比她更知書達理的嗎?”李明珠這一生氣,涕唾亂飛,嗓音頓時高了,“乖女啊!你不給你老媽一個麵子,怎麽著也得給陳阿姨一個麵子不是?你也老大不小了,轉眼就剩女了,你還挑個沒完,別千揀萬揀,揀得個爛燈盞。”
彩虹窘了。老舊的大板房自有它的“門棟文化”。那就是以門棟為單位形成一個小型社交圈,平時借把蔥忙時幫接孩子過年互送糕點,講的就是這份十幾年的親近。彩虹麵前的一群阿姨全是看著她長大的老鄰居,大家揚起臉,一副惋惜的樣子。李明珠早已派下任務,讓阿姨們“關心”彩虹,弄得她日日回家都被圍剿,不交待一番不讓上樓。
彩虹隻得強笑:“媽您搞錯了,不是我沒聯係他,是他沒來聯係我。他打給我一個電話,我回了一個電話,然後他就再也沒有打過來。您總不至於讓我上趕子地去追他吧?陳阿姨,我這樣做,沒什麽不合適吧?”
對於這種類似於鄉村文化的門棟文化彩虹是不感興趣的。但最近這棟樓的孩子們考大學的考大學,做生意的做生意,紛紛留在了外省,彩虹自然而然成了八卦的重點。
陳阿姨一擺手,也笑:“嗨,這都是你們年輕人的事兒,我們老的不過是牽個線。話又說回來,現在的年輕人……唉,不說了。彩虹,如果你還有意我倒願意替你去說說,探探口風也行。小同的媽媽還挺喜歡你的……”
“不不不,陳阿姨,這事兒讓我自己處理吧。”彩虹窘得無處可逃。
李明珠在一旁冷眼瞧著,“噝”地抽了一口氣,站起來,彈了彈身上的灰塵說:“彩虹我們先回家吧。”
彩虹摻著母親上了樓。自從得了關節炎,李明珠上樓就不利索了,全家攢錢想換套樓層矮點的房子,實在高有電梯也行。但這八十年代的大板房賣不出價兒,附近的商品房又太貴。搬遠了吧,李明珠和彩虹都有交通困難,就這麽給耽擱了。轉眼間房價蹭蹭地往上竄,越耽擱越沒戲。彩虹爸每天早上五點起床開出租,這城市出租車多如牛毛,錢也不那麽好掙。去年還出了趟小車禍,人沒傷著,車壞掉了,送到車廠一修,去了一萬多。想買新車不夠錢,就這麽開著吧,也不敢跑遠路了。
進了家門,李明珠坐下來,彩虹給她拿了杯冰綠茶,明珠看著女兒,仍在籲籲喘氣:“這麽說,是他瞧不上咱們家?”
“媽您以為高學曆要加分呢?如今學曆高到我這份上的,隻能是減分,如果我是離婚帶個娃,那就是死路一條。”
“乖女,媽對不起你!若是你早生幾十年,趕上你外公在世,也不是這副情景!想當年外公多疼我啊,光保姆丫頭就四五個。全家吃飯,孩子女人們坐另一桌,就他抱著我一個人坐上座,先喂了我自己才動筷子。”
這話李明珠說過無數遍,彩虹早聽膩了。可是年紀大的人思維成了環狀,無論想什麽事兒,兜來兜去還得兜回來。彩虹很同情媽媽,凡到這種時候就不吭聲了。如果一個人的黃金時代就在童年,之後越過越差,還不許人多回憶回憶,這厚道嗎?
“唉,過去的事兒就不說了。這麽說,那姓秦的小子對咱們不是很熱情?”
“嗯。”
李明珠眸子一閃,一把抓住彩虹的手:“這種男人不能要,知道嗎?開始都不待見,以後還能指望啥?你病了他會伺候你?沒錢了他會養你?這世界這是這樣:男人尋找財富,女人尋找男人。男人犧牲女人成全自己,女人犧牲自己成全男人。既然我們要做那麽多的犧牲,那就萬萬不能犧牲錯了。懂不懂?不然就是雞飛蛋打,賠本還不賺吆喝。”
“行了媽媽,您已經看破紅塵了。”
“女人不必看破紅塵,看破男人就可以了。”
每當說起這些,李明珠就無來由地激動。彩虹知道她在暗罵外婆當年為了逃離“黑五類”而逼她下嫁了工人老大粗何大路。按當時的情況,若不是李明珠長得漂亮令何大路一見鍾情,且不顧父母瘋狂反對而娶了她,她還真高攀不上呢。資產階級小姐一過門,便被何大路的母親來了個殺威棒。每天大早起來熬粥,燒全家的洗臉水。大冬天洗全家的衣服,包括公婆和老公的內褲。不讓用熱水,怕留印子。幾個月下來手凍得跟包子似地,凍瘡年年發,硬將蔥管柔荑般的一雙秀手變成了又黑又粗、粗細不均的雞爪子。好不易熬過頭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李明珠嫌何大路工資低,逼著他改行開出租。那年頭出租司機還真能掙點錢,但何大路好酒,沒事都要喝兩口,所以開車老出事,不是被罰款就是出車禍,執照都被吊銷過。現在開的這輛桑塔那還是和另外一位師傅湊錢買下來的。日以繼夜地開,也隻能掙個飯錢。全家想住好房子的希望就落到了彩虹的身上。介紹秦小同那天,李明珠就對女兒說,這種複式樓最好。以後你生了孩子我和你爹過去給你帶娃做飯,我們住樓下,你們住樓上,互不打擾。想不到美夢這麽快就破滅了。
和伶牙俐齒的明珠相比,彩虹少了一份戾氣。這家裏誰不讓著李明珠?和媽媽吵架不如落入無間地獄。彩虹憋著一肚子的牢騷,將那盆豆芽奪過來,悶聲不響地摘著。她知道媽媽的話匣一打開,一時半會兒也關不掉。和她理論是個體力活,不如哼哼哈哈地應付她,累了自然會停。
“彩虹,你那個同學蘇東霖呢?最近也沒見他來找你玩了嘛。”
“秦小同都不待見我,人家蘇東霖豈不是更有理由不待見我?”
“你說這蘇家二少也是的,閃閃爍爍、若即若離的,玩的是哪招嘛?”
“媽您別亂猜了,蘇東霖隻是一般的朋友。party缺人了就叫我去玩一下。k歌乏味了換個人聊天,我就是個變向三陪,如此而已。”
“可別說,你這群朋友中還真隻有這個蘇東霖靠譜。家世好,人低調,幹的又是理工科,沒什麽花花腸子。又是大學同學,知根知底。彩虹,對人家不要不冷不熱,要加把勁。雖說咱家經濟實力不如他,但你是女方,長得漂亮學曆又高,到哪裏都拿得出手。”
“就他……還低調?成天開個沃爾沃四處現眼,沒人不知道他是個花花大少!”
若是換在幾年前,這種談婚論嫁的話題彩虹是絕對不參與的。可是羞澀的少女年代已過,在李明珠的狂轟爛炸下,彩虹已明白在母親麵前坦白交待、服從分配才是最好的出路。
“好吧,不談蘇東霖,畢竟懸殊太大。你若嫁給他,就當中彩票吧。再說那個秦小同,家裏是有錢,但也就是大專生,不過是仗著個有錢的老子,自己開個公司,生意做得也就一般吧。呸,他看不上你,我還看不上他呢。平生最討厭這種暴發戶,有兩臭錢就得瑟,以為可以調戲天下的女人。德行!但是,吃一塹長一智。彩虹,你說說看,這次相親咱們錯在哪兒啦?你有什麽地方沒做對?我們有什麽教訓要吸收?”
萬事難就難在反省這一關。彩虹隻要沒談成,回家都要向媽媽反省相親過程中的每個細節:是衣服沒穿對?是太矜持了?是太隨便了?還是不把村長當幹部了?是禮節上疏忽了?還是言語不慎了?是太急切了?還是太露怯了?
彩虹仔細地想了想,堅定地說:“沒有。絕對沒有。我絕對是淑女。”
“我叮囑過你別和人家談什麽富康,你沒談吧?”
彩虹想笑。有一回相親她對著那男生大談福柯,硬生生把人嚇跑了。嚇跑了還回頭到明珠那裏告了一狀,說她假清高、調書袋。明珠記不住“福柯”,記成了“富康”。
“沒。他倒是說他不打算要父母的錢。如果他父親給了他房子,他要求婚前財產公證,或者我們家象征性地付給他家三分之一的房款。我心裏一算,三分之一也要六十萬,我們怎麽付得起?就對他說拉倒吧。”
其實關於房子,那個秦小同隻是暗示了一下。但頭次見麵就談這個,彩虹還是很氣惱。後來秦小同打來電話她也愛理不理。若不是看在陳阿姨的麵上她都要罵開了。這話本不當講,何必戳得人心疼。但彩虹媽一旦開了話匣,還真隻有這樣才能止住。
李明珠果然閉嘴。彩虹趕緊去廚房洗菜。
沒想到李明珠又跟了進來,一把奪過菜盆:“我來洗吧。你這細皮嫩肉的手,可不能洗壞了,將來要留著嫁人的。回屋裏歇著吧。今天媽給你燉了骨頭湯,還有香辣牛肉。炒了豆芽就開飯。”
彩虹正在回客廳,又被媽媽一把拉住,問道:“對了,那姓秦的小子,點菜的時候怎麽看的菜單?”
彩虹愣了愣:“什麽怎麽看菜單?”
“他是看菜單的左邊,還是右邊?”
彩虹想了想,說:“當然是右邊。右邊是價錢嘛。”
“暴發戶。有錢人隻看左邊不看右邊的。你個黃毛丫頭懂個屁。”

第 5 章   5 (1)
從媽媽的身上彩虹深刻地認識到一個人的過去對自己的規定性。這個“過去”在媽媽李明珠的不斷潤色、豐富、和想象中已漸漸有了未來的影子。彩虹覺得此生的一大重任便是想方設法地幫助媽媽回到過去,替她找回失落的童年。
回到家中的彩虹是資產階級與農民階級相結合的後代,住在無產階級的大板房裏。她有點搞不清自己的階級本質。可以確信的是她在工人階級的社區長大,每天坐著無產階級的公共汽車,來到階級成分混雜的烏托邦校園。在那裏,涉世未深的大學生們相信世界是美好的。作為老師她告訴他們社會是公平的,人心是善良的,隻要你不斷拚博,麵包會有的,牛肉也會有的。然後學生們畢業了,帶著一顆純潔的心投入滾滾紅塵,發達的發達,跳樓的跳樓。
所幸彩虹及時地回到了學校。盛午的陽光、青蔥的歲月、朗朗的書聲、和充滿活力的操場時時提醒她隻有留在這裏才不會死亡。因為校園裏的人生沒有四季,校園隻有一季,那就是永不凋謝的青春。
次日的正午,她帶著這個信念興致勃勃地去了文學院,像所有剛剛工作的年輕人那樣,她童稚未脫,上樓一蹦一跳,好像早上八九點鍾太陽。就在這時她遇到了從後麵追上來的中年教授方一群。
接著,她的臀部就被人拍了一下。
彩虹震驚地站住了。
“小何,今天的例會你來嗎?”方誌群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眼光睃到她的胸口,笑得意味深長。
是這樣:今天彩虹穿了一件比較特別的文胸。這當然不是她主動要求穿的,而是媽媽買給她的。李明珠一直嫌女兒的胸部不夠堅挺,特地給她買了這件昂貴的、“增強凝聚力”的定型文胸,商標上還寫著它有防治胸部下垂、乳房鬆馳、乳腺增生、纖維囊腫等諸多功效,穿上後體型果然有驚人的改觀。彩虹倒不十分在意,文胸麽,不就是一件衣服。沒料到這衣服對方誌群這種人竟有如此強烈的視覺衝擊。
彩虹低頭冷笑,冷笑間方誌群已意識到了什麽,飛快地越過她,一轉彎,進了會議室。
讀研的時候彩虹就曾被這位方教授“拍”過一次。當時她正修著他的“西方美學史”,為了一年一度的全優獎學金,敢怒不敢言。現在和他作了同事,路漫漫其修遠兮,她不能再這麽上下求索了,一定要有所行動。意念已決,當下去了女廁所,在窗前給自己的導師關燁打電話。
簡單說明了事件的經過,那頭沉默幾秒,傳來關燁優雅的女低音:“彩虹,馬上去找係主任。告訴她你被這人******,要求係裏嚴辦,將他開除或調走。不然你就要向校領導反映,同時不排除訴諸法律的可能性。記住,脾氣要足,口氣要硬,但不要哭。”
彩虹有點遲疑:“這麽做是不是嚴重了點?……也沒有任何證據,萬一他矢口否認呢?”
“凡事求其上方得之中,求其中則得之下。就算你這麽辦了,也至多是主任找他談話,讓他以後注意。方誌群肯定抵死不認帳。可是如果不這麽鬧就連談話也不會有。龐老頭這個月為職稱的事忙得焦頭爛額,才沒空理你呢。”
彩虹深以為然,掛機前關燁又加上一句:“記住。你剛工作,得抓緊機會教育你的領導:一,讓他明白什麽是你的底線;二,讓他知道你會憤怒。三,讓他以後一聽見你的名字就有如下的心理暗示:該給你的都得給了,不然會有數不清的麻煩。”
這都是血和淚買來的道理,不是心腹誰會向你交待?
彩虹連連點頭:“明白了。”
從廁所出來,彩虹直奔五樓係主任辦公室。主任龐天順是位笑容可掬的老頭子,過早謝頂,多年來習慣戴一個以假亂真的發套。上本科的時候彩虹總能在大樓的走廊裏瞥見他在裝滿線裝書的辦公室裏正襟危坐,將假發套摘下來放在桌上,拿把牛角梳認真地梳理。
作為文字學教授、甲骨文專家,龐天順在學界迅速發達是因為他考證出了甲骨文中的幾個字。莫要小看,甲骨文剛出土時,那些簡單的、材料豐富的漢字早已被老一代專家考證得一幹二淨,剩下來的那些符號就像n元一次方程,求一個全解難如登天,與它相比,達芬奇密碼真不算什麽。一向以來,f大學文學院的領導都是由這種學問深湛的考據專家擔任,紮根國學,待人以禮,遠離黨派之爭。彩虹怒氣衝衝地敲開主任辦公室的大門,以一位青年女教師的名義義憤填膺地向他舉報了方誌群的不苟行為,痛徹心扉地要求係領導對這樣的“學術流氓”做徹底清洗,要求他正式道歉,要求將他調離本院,否則她就要上報校領導或去公安局。她甚至暗示她有一位親戚就是律師,可以免費替她打這場官司。
一口氣說了半個多小時,龐教授一直一聲不吭地飲茶,過了片刻,見她情緒平伏,方慢慢地張口:“小何啊——******這事兒,沒證據不大好說吧?搞不好還被人反咬一口,越描越黑。毀壞了方誌群的名譽無所謂,你的名節也玷辱了——我看這最多是個行政治安事件。”
薑還是老的辣,彩虹一下子就啞巴了,還沒緩過神來,龐教授一句話就將她打發了:“這樣吧,我去找方老師談一談,讓他注意點。如果還有再犯,一定嚴肅處理,你看怎麽樣?嗯——我馬上有個會,已經遲到了……”
就這樣,彩虹灰溜溜地出來了。沮喪地跑到一樓茶水室倒了一杯開水,氣乎乎地站在那裏想對策,手機又突然響了,一看id,還是關燁。
“彩虹,你的事辦完了嗎?”
“和您說得一樣,龐主任說他會找方一群談一談。”
“行了,這就算你贏了。你快來救救我吧!”
“出了什麽事?”
“那個陳偉廷又來了,就在我的辦公室門口。”
“我馬上去。關老師,您先回避一下,千萬別回辦公室。”
陳偉平來了。
彩虹倒抽一口涼氣,放下水杯就往三樓跑。果然在關燁辦公室的門口看見了捧著一大把玫瑰的陳偉平。
自從關燁教授的狂熱崇拜者文學院博士研究生賀小剛三年前在她的辦公室門口服毒身亡,關燁就成了學校的傳奇人物。從那以後,注她課的學生成幾何倍數增長。這位陳偉平是賀小剛的學長,關燁的另一位瘋狂崇拜者,論起輩份還是何彩虹的師兄呢。陳偉平博士期間就開始了他的愛情長跑,遭到拒絕後心灰意冷,退出沙場,將火炬傳給了師弟賀小剛。賀小剛的死重新點燃了他的心火,他以為受挫之後的關燁會心慈意軟、放鬆警惕。可是關燁從來也不給他機會。畢業後他棄文從商,在地產界混得風生水起。照理說以他的收入身邊肯定不乏佳麗。不料這人就是癡心不改,死纏硬磨,尋找一切機會接近關燁。
何彩虹與賀小剛很熟,與陳偉平卻隻有幾麵之緣。唯一的印象就是兩人皆英俊美貌,都是當年中文係的才子。賀師兄清冷憂鬱,散漫如詩人;陳師兄慷慨多氣,是著名的情癡。
即便在當年,彩虹也知道這兩位師兄雖然風神超邁,容儀俊爽,卻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
媽媽李明珠的話:文科男人,感情豐富、見異思遷,斷斷惹不得!
於是彩虹整頓身形,老遠地打起了招呼:“師兄好!”
一身正裝西服的陳偉平向她斜睨,目光充滿了防犯:“彩虹,你是來替關老師擋架的吧?”
“師兄,這是辦公重地,有什麽事你換個地方談好嗎?”彩虹將書包一放,打了個哈哈,“關老師今天不在辦公室啊。”
“她十二點下課,下課之後一定會來辦公室吃午飯。” 陳偉平看了看自己的皮鞋,好整以暇地說,“我就在這裏等著她。

第 5 章   5 (2)
“師兄啊,容我說一句。你已經走向社會了,老大不小了,你應當明白關老師她老人家今年高壽四十五,大你十幾歲哪。你這是演的哪出戲啊?你說,女大三抱金磚,這女大十七,抱什麽?”
“誰說結婚一定要男大女小?為什麽就不能倒過來?這滿地裏的小三小蜜全都願意嫁給六十歲的糟老頭子,我這麽一個二十八的英俊少年為什麽就不能娶一位四十五歲豐韻尤存的女人?還是老一輩的科學家開明,七十多了還娶二十幾歲的大姑娘哩。”
“是這樣……”彩虹附耳過去,“關老師已經過了生育的年紀,子宮荒廢多年了——”
“笑話!我娶女人就是為了她的子宮麽?難道愛情的目的就是繁殖?我的愛是最純粹的愛!最純粹的愛不指向婚姻,也不考慮下一代,除了愛情我什麽也不要!彩虹,虧你還是關老師的學生,你滿腦子的父權殘渣!你違背了你的信仰,你不是一個堅定的女權主義者。”
“師兄,這話你就說過了吧。你說,你送老師一把玫瑰,這是什麽?小資!惡俗!你以為玫瑰就象征愛情了?一把玫瑰就可以打動著名的福柯專家關燁教授了?告訴你吧,對她來說,玫瑰什麽也不是,隻是一個符號,一個空洞的能指。你把這叫浪漫,別寒磣我們中文係的學生好不好?你搞點經得起分析的把戲行不行?你的表達能力豐富一點有創意一點好不好?人家賀小剛好歹還會寫幾首詩。你送什麽?一把玫瑰?呸!”
“這不是一般的玫瑰,這種玫瑰幾百塊一打!”
“我知道它們很貴,和你的氣質完全匹配,你就是一充滿銅臭的商人。”
“哈哈!有幾個充滿銅臭的商人會去追求大自己十七歲的女人?何彩虹,我知道你伶牙俐齒。不過,追求誰是我的自由,你別擋在這兒替我添亂。”
“我沒添亂,你的行為完全是替關老師添堵。你一定要這樣大張旗鼓地鬧得人盡皆知嗎?你嫌關老師的麻煩還不夠多嗎?就算你愛得死去活來,天昏地暗,你就不能想點別的委婉一點的辦法嗎?”
“有辦法嗎?你替我想一個好不好?電話她不回,電郵她不理,見麵扭頭就走——你讓我怎麽辦?”
“她的意思你還不清楚嗎?她的態度你還不明白嗎?陳偉平,你博士讀得豬油灌腦了是怎麽的?學海無涯海都把你的學問衝光了是怎麽的?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啊。人家關老師信奉的就是獨身主義,她一輩子都不要嫁人的。如果她想嫁人,年輕的時候還不嫁了?還輪得到你嗎?說到底是你的父權思想嚴重還是我的嚴重?父權理論的一大誤區就是認為女人必須嫁人,女人隻有屬於了某個男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女人。就從你定娶她這一點來說,你就不了解她,也不尊重她!陳偉平,趁著係裏的例會還沒有散,你快點走,別讓所有的老師都看見你——”
話音未落,彩虹就聽見“砰”的一聲,自己的臉就開了花。還沒摸清發生了什麽事,大腦一黑,頭頂上閃出了無數顆小星星。她“噢”地叫了一聲,後退半步,坐倒在地。嘴裏鹹鹹地,似乎出了血。這時不知從哪裏衝過來一個白影。那個白影將陳偉平猛地一推,將他連人帶花地推進了電梯。她聽見一個冷冷地聲音對著電梯裏的陳偉平喝道:“這位先生,我建議你不要衝動,保安就在一樓等著你。”
叮著一聲,電梯的門關了。
直到這時彩虹才恢複了知覺。半邊臉已經腫了起來,連牙齒都鬆動了。鼻子被人打歪了,鼻血流了一身。又急又怒,她“蹭”地從地上站起來就要按電梯,有人拉住了她,低聲說:“別追了。既然你不想替關老師找麻煩,就先到我的辦公室來坐一下吧。”
她抬起頭,看見是季篁,沒吱聲,捂著臉跟他去了辦公室。一邊走一邊想,我今天怎麽這麽倒黴啊。早上被騷擾,中午被暴力,我這一天可怎麽過啊。
季篁的辦公室不是很大,卻很舒適。除了辦公桌、書架和椅子,居然還有一個半新不舊的三人沙發。不過辦公室裏空空如也。書架沒有書,桌上有一疊文件和一台老式的電話。沒有多餘的電器,更沒有計算機或手提電腦。
他請她坐沙發,然後站在她麵前,捏著自己的下巴:“看樣子傷得不清,要不要我帶你去看醫生?”
不知為什麽,彩虹總覺得他的口吻裏有一絲冷誚。他微微地俯身,嗓音很輕,略帶著點安慰,好像在和一個正在哭鬧的小女孩說話。
越是這樣,她越要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不用,我沒事。……有紙巾嗎?我需要擦擦臉。”
他出去擰了一條濕毛巾遞給她,她對著小鏡擦幹血跡,發現自己的左臉已經青紫了,整個腮部火辣辣地,連牙齦也跟著痛了起來。季篁踱到窗邊坐下來,隔地桌子打量她,過了半分鍾,忽然想起什麽,到走廊去了一趟,回來遞給她一個裝著冰塊的密封袋:“敷一下,很快就會消腫。”
彩虹用手巾包著,將它貼在自己的腮邦上。
她暗暗地想,自己的樣子真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如果在午飯這個校園人最多的時候離開學校,一定會被圍觀。
他似乎察覺了她的想法,說:“你可以在這裏休息一下,覺得好點再走。我下午有課,一個小時之後離開,不會打擾你的。”
“那你——不需要備課嗎?”
“我正在備課。”
“你備課不用書不用電腦嗎?”
“不用。”
彩虹好奇了:“那你怎麽備?”
“麵壁,對著牆發呆。”
“那你快備課吧,我不說話了。”
他點點頭,斜靠在扶手椅上,雙眼望著牆壁,開始長時間發呆。
她默默地坐在沙發上看著他,發現他的側影很漂亮。他的鼻梁異常挺直,眼窩微深,有兩道淡淡陰影。他看上去並不是很壯,至少不是陳偉平那樣胸肌發達的人馬。恰恰相反,他的肩有點窄,胸也不是很寬,側麵看去,瘦而纖細,甚至有點抑鬱。
他很少笑,看來是真的。
彩虹在假寐的眼縫中偷偷地觀察三十分鍾,突然意識到這是她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和一個年輕的男人相坐無語,久而不倦。然後,她終於敵不過漸來的睡意,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迷迷糊糊地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門外有人低聲說話。
“她睡了很久了……還沒有醒。”
“季老師,我不能再等了,能拜托你送她回家嗎?”
“沒問題。”
那是關燁的聲音。她努力地想睜開眼,努力了好幾分鍾才完全清醒。
等她清醒時,關燁已經離開了。
“對不起,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她有點歉意地對季簧說。
“沒關係,我剛下課。”
那麽就是兩個小時。
她笑了笑。
他依然坐在對麵的椅子上,神情依然是淡淡:“挨了這麽重的一拳,你居然沒有哭?”
“我從來不哭。”彩虹說,“就像你從來不笑一樣。”
他眯起眼睛看她,有點迷惑:“關老師說,當年你的文學理論是全係有史以來的最高分。她費了很大的口舌才說服你不要搞理論,而是跟著她搞小說。”
“我也喜歡小說。小說和理論並不矛盾。”
他尋思著這句話,表示同意。
“剛才那個人,是你的師兄?”
“他挺可憐的,我不怪他。我差點想把我的電話號碼告訴他了。季老師,您不熟悉這個城市。這個城市充滿了狡猾的人。像他那樣容易受傷害的男人真的不多,如果我是關老師,我可能會有點動心。”
“容易受傷害的男人?”他的眉頭挑起來。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女人特別容易被這種男人打動?”
他深吸一口氣,搖頭:“絕對沒有。”
彩虹看著自己的手:“這麽說來,關老師告訴了你很多關於我的事?”
“……我們一直在外麵等你醒過來。”
彩虹不依不饒地說:“可是,我卻對你一無所知,這公平嗎?”
他無奈地說:“不公平。”
然後他從桌上的一推文件中抽出一張紙遞給她:“拿著這個,會不會讓你覺得公平點?”
她接過來一看,禁不住失笑。
那是一張他的簡曆。

第 6 章   6
“原來季老師和關老師是校友啊。”坐在出租車上看著此君燙手的簡曆彩虹覺得有點羞愧。本來她以為自己已經夠好了,至少在同門師兄妺裏她向來獨得老師們的親睞,不然這珍貴的留校名額也不會落到她的身上。而季篁簡曆上的那些各種各樣傳說中的獎學金和長長的已發表論文名單,還是讓彩虹覺得江湖風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強中更有強中手。
季篁與關燁同畢業於建國以來文科最強勢的s大學,百年老校,傳統深厚。f大學文學院全國排名第二,近年來駸駸然已有分庭抗禮之勢。
“具體地說,我應該是關老師的師弟。”季篁解釋,“雖然我進校時她已畢業多年。去年我導師六十大壽時我還在北京見過她。”
彩虹瞪大眼睛:“你也是蘇少白的學生?”
雖然隔行如隔山,但搞文藝理論的沒有誰不知道蘇少白,s大學中文係的鎮係之寶,文藝理論界的權威。何彩虹考研的時候還細讀過一本他的敘事學專著呢。不過聽說此人性情耿介,脾氣孤傲,對學生挑剔到吹毛求疵的地步,所以沒什麽人緣。和他年歲相當的博導從能夠帶博士到退休再不濟的也帶了二十幾個學生。而到目前為止,從蘇少白的手上隻畢業了三個博士。沒畢業的個個對他瞋目切齒。
“對。”
“那麽說……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第三個?”
他點頭。
“聽說蘇少白是個獨身主義者?”
“對。”
“那你呢?你也是嗎?”
他想了想,說:“不是。”
“聽說蘇老平日不苟言笑,但在自己學生的畢業典禮上卻會咧嘴大笑和他拍照?”
“嗯……有這回事?不大記得了……沒注意過。”
“畢業典禮那天你笑過嗎?”
“沒有。”
“為什麽?你不高興畢業?”
“高興了就一定要笑?”
“如果不笑,誰知道你高興還是不高興?”
他轉過頭來審視她,慢慢地說:“我高興不高興,不需要別人知道。”
“季老師,今年流行一個詞,叫‘裝酷’。”她禁不住哈哈地笑了起來,笑了半天,見季篁一點也不笑,隻好低頭看自己的腳。
這時她的手機忽然響了,彩虹看了看來電顯示:“hi,東霖。”
——我挺好的。
——我……在學校呢。今天有個例會。
——哦,別來接我!例會完了係裏有老師請吃飯。你知道啦,我是新人,不敢不去,會很晚回家的。
——幾點?不知道幾點。說是吃完飯要打牌,打通宵都不一定。
——放心放心,同事有車,晚了幫送。
——明天?明天……沒空。你知道啦,要考博,晚上報了個英文複習班。
——不不,我的英文不好,真的不好。六級哪夠?
——這樣吧,我有空一定給你打電話,行嗎?
——再見。
彩虹掛了手機,不由自主地擦了一把汗。回頭看季篁,他的臉上漠無表情。
她聳聳肩:“是我的一個朋友。我可不想讓他看見我這付模樣。”
“何老師,今年流行一個詞,叫‘裝酷’。”
她揚臉皺眉:“嗨,不可以取笑我!”
“為什麽?”
“別忘了,從輩份上來說你是我的長輩。”
“我是嗎?”
“你是關燁的師弟,我是關燁的學生。因此,你是我的師叔。”
季篁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立交橋下路況複雜,出租車隻能停在馬路的對麵。可是季篁卻執意要送彩虹過街。
“唉,季老師,真的不用送。我家就在對麵,哪,你看那個鐵門,當中鐵條被扭開一個大洞。這是後門,不讓進車,原來連人都不讓進,實在太不方便才弄成這樣子的。我天天打這兒走,沒事的。謝謝你費心送我。”
“看著燈,綠燈了才讓過馬路。”
“我過馬路從不看燈。”
“為什麽?你不怕死嗎?”
“你可知道?這個社會對人的最大束縛,不是父權主義也不是********政治,而是交通。現實的,路上的;虛擬的,網絡的。相信我,這是才現代社會對人類的最大束縛。”
“所以你不看燈?因為……你要解脫這種束縛?”
“對了。我像一隻原始動物那樣過街。計算好汽車前後的距離和速度,看著有足夠的空檔,我就從容地走過去。向來如此,從未有錯。這是一個城市人的基本技能。”
“我是鄉下人,難怪我不懂。”
說完了這句話,他一把拽住她胳膊:“何老師,我就跟你過這一次馬路,你能不能遷就一下我的安全感?”
直到綠燈亮了他才鬆開手。
看他一臉嚴肅的樣子,彩虹禁不住輕笑:“季老師,你是家中老大吧?”
“你怎麽知道?”
“氣質擺在那兒。”
“那你一定是獨生女吧。”
“你怎麽知道?”
“氣質也擺在那兒。”
“科學研究證明,獨生子女要麽像老大,要麽像老幺,你指的氣質是哪一種?”
“老幺。”
“我,我,”她跳過斑馬線,在人行道上吼,“我哪點像老幺了?”
她指著街口的一個乞丐問:“大叔,您看我像老幺嗎?”
乞丐大叔怪眼一翻:“姑娘啊你給我兩塊錢我就告訴你。”
彩虹摸了摸荷包,遞給他兩枚硬幣。
“不像。你像老大。”
“嗨,您蒙我呢。”
“你男朋友肯定同意我的話。”
彩虹的臉頓時飛紅了:“他……他不是我男朋友!”
“怎麽不是,你當我老叫花子眼瞎啊!作為有經驗的乞丐,我閱人無數你懂嗎?”
季篁蹲下來,塞給他五塊錢,很親切地問:“大叔,村子裏收成不好啊?”
“唉呀媽呀,我說小夥子,你以為我是農村的?我是城市人呢,看見沒?”他伸出一隻腳,“我穿的是皮鞋!”
“冬天快到了,您有地方去嗎?”
“大城市,藏身的地方多了!火車站、長途汽車站、地鐵、實在不行裝昏迷去醫院……實話告訴你,大城市就是乞丐的天堂。”
“大叔,您在這兒好久了,真有丐幫嗎?”彩虹問。
“沒有。什麽鍋幫、丐幫的。我就怕個城管。現在私下裏塞點管理費他們也不來找事兒。”
“大叔,看您身體挺好的,這城市這麽大,也許能找個活兒幹幹。”季篁認真地說。
“好?好什麽呀?我有癌症。肺症,晚期。”
兩人都嚇了一跳,過了片刻,彩虹回過神來:“不對吧,上次您不是說您有肝癌嗎?”
“你聽錯了。有肝癌的是我老婆,已經 死了。”
“上次不是說死的是您兒子嗎?”
“我兒子也死了。我是孤老!”
“大叔您就放著膽兒編吧,也不怕忌諱,那個中午給您送飯穿一雙阿迪達斯的大嬸是誰?”
乞丐怔了怔,一時接不上話,白眼一翻,擺擺手:“得了得了,兩位快走,別耽誤老子的生意。”
季篁站起來,微笑:“大叔保重,祝您愉快。”
彩虹看著他的臉,瞬時間心突突地亂跳。
這不可能是真的!季篁居然笑了!居然不是對著她——中文係的美女助教——而是對著一位頭發打結、牙齒發黃、滿臉麻皮、一身臭氣的叫花子真誠地笑了!
犯得著嗎?季篁?你對我都不多瞧一眼,犯得著把最美麗的笑容留給這叫花子嗎?
她忽然意識到這個人為什麽很少笑。像他這樣的男人,絕對不能經常笑。季篁啊季篁,彩虹禁不住心中亂嚎,你微微一笑真他媽地傾城!
“看不出季老師你對城市的乞丐這麽感興趣。”臨別時她感歎了一句。
“這世上每人每天都在講自己的故事,”他穆穆閑閑地站在大鐵門邊,“你也不例外,不是嗎?”
“這話好深奧哦,季老師。”她抿嘴嗤笑,眼角流光。
“關老師有關老師故事,陳偉平有陳偉平的故事,你有你的故事。”他說,“我們唯一能做的是盡量不要妨礙人家講故事,也不要把自己的故事強加到別人的頭上。”
“什麽?”彩虹氣得跳起來,“你以為我是多管閑事嗎?”
“你的畢業論文做的是結構主義分析,對吧?”
“那又怎樣?”
“這是搞結構主義的人的毛病。”
“那你呢?你是什麽主義?”
“解構主義。”
“那我就告訴你一個解構主義者的毛病吧!”
“洗耳恭聽。”
“你們生在一個充滿結構的世界,卻幻想將一切推倒重來,”她咬牙切齒地說,“我們研究結構,至少還知道哪裏有空子可鑽,你們呢?你們是絕望的一代。”
他淡淡地說:“何老師,推倒重來,沒你想象的那麽難。”
接下來的兩周,彩虹請了病假。頭一周她的臉腫得厲害,又青又紫,不好意思見人。等臉上的傷好了,她又得了少見的重感冒,差點變成肺炎,在醫院打了三天吊針。這期間她本要改兩次作業,關燁打電話來說她幫她全改完了。彩虹回到係裏正趕上忙碌的期中考試。人手不夠,係主任指名點姓地要她幫季篁改卷子,說季老師剛來就教本科生的大課,還開了研究生的課,太累,希望她能幫下忙。
那可是一百二十個學生的卷子!有名詞解釋、有問答、還有兩個小論文,都要求要有評語,真的是時間緊、任務重。彩虹改了整整八天,改得那叫一個吐血,那叫一個天昏地暗、兩眼發黑。當她將改好的卷子裝了兩個大包,吭哧吭哧地扛到季篁上課的教室時,季篁隻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個謝字,好像這是她份內的工作。彩虹真恨不得一刀劈了他。季老師,不帶像你這麽拽的!
送了卷子,二話不說,擰頭就走,季篁忽然道:“何老師,下課的時候你能到班裏來一下嗎?”
工作麽,還是要圖表現的!彩虹雖然從小就被李明珠慣成了巨嬰,公主脾氣別提多大了,但她還是知道家裏家外的區別,江湖新手,又沒有姓季的那麽牛逼的簡曆,再怎麽恨他也不敢隨便說no。當下隻是公事公辦地問:“來一下?為什麽?”
“我馬上就發卷子。怕學生對你改的地方不理解或有疑問,還是你課後親自來解釋一下比較好。”
這理由還行。而且,季老師說話還算和氣。
“那個……行吧。”彩虹瞪著一雙黑眼圈,假裝猶豫了一下,起碼讓他認識到她不是那麽好說話,“我懶得下課再跑一趟,不如我就坐在教室裏等吧。”
“也行,如果你願意的話。”
她坐到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一整堂課,一個字不聽,光在桌上打盹,有十分鍾完全睡著了。
快下課時她猛然驚醒,果然有三個學生排著隊來找她。
前麵兩個很快就打發了。最後一個是小個子的男生,穿著一身耐克運動服,模樣很機靈。他掏出自己的卷子,指著其中的一道題說:“老師,這題的要點我全答了,滿分二十分,您為什麽隻給了我十分?”
她接過試卷看了看,解釋:“要點是都有,可是你的分析不夠多,例證也不夠全麵。這樣子的答案隻能給十分。”
“可是我的朋友也注了這門課,和我的答案差不多,分析得也差不多,您卻給了他十八分。這很不公平。”看得出彩虹是新手,他的口氣頓時變得咄咄逼人。老師,我是上學年的全優生,拿了係裏的最高獎學金。這門課我花了很大的力氣,複習得很認真很全麵,我認為您應當給我加八分。”
錙銖必較,好強到這份上,真是任課老師的惡夢。
彩虹也不含糊,淩厲接招:“這位同學,空口無憑。你說我給了人家十八分,卷子拿來我看。”
果然是有備而來,那人從荷包裏掏出另一份卷子:“就在這裏。”
她細細地讀了一下,那人的答案果然和這個學生相似,分析得多一點,但也不值得給十八分。大約就是十五分的樣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給兩個相似的答案如此懸殊的分數,可能就是改到最後心一煩,不免出手狠辣了一點吧。
“這樣吧,我給你加兩分。”她掏出紅筆。
豈料那人將卷子一奪,很冷靜地說:“不是這樣的,老師。既然我的答案和他的一樣,我覺得您也得給我一個十八分才對啊!”
真是貪婪。
她頭大如鬥想了想,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打哈哈:“這個嘛……,改分數可以,但要經過任課老師的同意。你等一下,我去問一下季老師。”
她快走到講台,向季篁大致說了一下。
“嗯,”他拿起兩個人的卷子掃了一眼,對那個學生說,“羅小雄同學,請過來一下。”
那學生見八成會加分,臉上已諂媚地笑了起來:“季老師!”
“這位鄭建都同學真不錯,很大方地將自己的卷子借給了你?”
“是的。他是我的好朋友。”
“麻煩你叫他來一下好嗎?”
那邊磨磨蹭蹭地走來一個高個子男生,一步一晃,搖滾青年模樣。
何彩虹認識他,他選了當代文學的課,卻從來不上課,聽說成績很差。
“鄭建都,羅小雄說這道題判分不公。這卷子是你借給他參照的嗎?”
“是的。……他要看我就給他看了。”
沉默片刻,季篁說:“我仔細看了你們的答案,的確是差不多,隻夠給十分。”他掏出紅筆將鄭建都的總分一改,減掉八分。偏偏那個鄭建都其它的題都答得一塌糊塗,原本隻有六十二分的他,頓時變成了不及格。
改罷,季篁將紅筆往桌上一擲:“何老師,請修改一下記錄。兩位同學,還有別的問題嗎?”
“沒……沒有了。”
彩虹傻眼了,那兩個男生也傻眼了,他們怏怏地回到座位,立即傳來很大的爭吵聲。
“噯,季老師,”彩虹低聲抗議,“這一招也太損了吧?”
“不損,”季篁冷聲道,“我得告訴他出賣朋友會是什麽下場。”

第 7 章   7 (1)
當彩虹還是孩提的時候,媽媽李明珠最喜歡講的一個故事來自安徒生童話,題目叫“老頭子做的事總是對的”。故事裏有一個糊塗的老頭兒用一匹馬換了一頭牛,又用那頭牛換了一隻羊,羊換成鵝,鵝換成雞,越換越差,最後雞換成了一袋爛蘋果。人人打賭說他老婆會笑他傻,可是老婆對他的決定百分之百的滿意,因為她堅信老頭子做的事總是對的,老頭因此得到了一袋金幣。
過了很久彩虹才讀懂這個故事的潛台詞:老娘說的話也總是對的。
這一點彩虹從小到大有無數的體會。
比如說,當她還是個中學生的時候李明珠就告訴她應當這樣交朋友:
一,和人打交道的重心不是朋友,而是原則。原則至上,你會有更多的朋友。朋友至上,你隻會有更多的壓力。
二,真誠地對待你的朋友,和欺騙、利用、破壞過你的人絕交。因為你絕不能給他第二次機會傷害你。
三,如果一位朋友長時間地令你灰心、失落、沮喪或鬱悶、讓你覺得這世界太黑暗不值得活下去,離他遠點!
四,你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空間,別一天到晚地粘著她。
五,忠實於友情,不在背後說朋友的壞話。流言早晚會傳進他的耳朵。
六,朋友希望自己好,也希望你好。那些不喜歡你比她好的人,不是你的朋友。
七,一般的朋友你一說就知道你想要什麽。好朋友你不說也知道你想要什麽。
八,朋友是階段性的。這意味著老的要去,新的要來。真正的知己,一二足已。
這些為人之道來自彩虹外公那顯赫的家族。切實貫徹了八項基本原則之後,彩虹發現自己有很多朋友,閨蜜卻屈指可數。大一是韓清,大二加了個郭莉莉。韓清和彩虹同寢室,都是中文係。郭莉莉住隔壁,傳播係的一號係花。她們倆是在大學合唱隊裏認識的,一見如故。可是李明珠喜歡韓清卻不喜歡郭莉莉。隻見過她一次就讓彩虹離她遠點。
“乖女,你怎能隻是一個陪襯呢?這孩子相貌太好、家世也好、追她的男生數之不盡。我就看不慣她這麽趾高氣揚,也不看慣你唯唯諾諾地跟在她身後點頭哈腰。何彩虹,你外公在這個城市有名有姓,你不輸她什麽!和她站在一起,你給我把腰挺直羅、把胸抬高羅、把下巴揚起來。”
彩虹替莉莉委屈。人家不就是長得漂亮了一點麽,連中年婦女也要妒忌她。何況彩虹並不覺得自己比她差。對朋友她一向是恩怨分明兩肋插刀的。所以她極力爭辯:“媽媽,郭莉莉可有才了,她會彈吉它!”
“你會彈鋼琴!”
“郭莉莉會跳搖滾!”
“你會遊泳!”
“我就是喜歡郭莉莉。”
“不聽媽媽的話是不?媽媽把話放在這裏,你們倆早晚要崩掉。”
這話說完不到一個月,果然就崩了。
起因是郭莉莉喜歡上了一個男生。那男生當然也不是一般人,他是學生會的體育部長魏哲,長得帥、會打球、還會跳拉丁舞,郭莉莉和他打得火熱。彩虹不喜歡魏哲,知道他抽煙喝酒、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知道他考試作弊、選舉拉票、許諾少有兌現。彩虹覺得這個人畢業之後短時間內或許能混得很好,但最大的出息也就是一貪官汙吏。
於是她花了一晚上的時間給郭莉莉寫了一封信,仔細地講了自己的分析和判斷,還說了一些從別人口裏聽來的負麵消息。她列舉的一條最重要的證據是魏哲曾經借過她一百塊錢,說好第二天還,結果就再也不提了,不知是真忘還是假忘。她認為這是不講信用、不負責任的表現。作為好朋友,她有必要提醒莉莉。
交出這封信之前她猶豫良久,還向媽媽征求過意見。
“別交。”李明珠態度明朗,“交了信她肯定翻臉。”
“我不信。莉莉會聽我的!”
“問題就在這裏,她從來不聽你的,你向來都聽她的。”
那時候的彩虹正處於青春叛逆期,信當晚就送走,次日即遭痛罵。勃然大怒的郭莉莉竟然把信轉給了魏哲。
“我知道你想拆散我們,”那時莉莉已跟著魏哲學會了抽煙,一口煙噴在彩虹的臉上,“因為你妒忌我!你也喜歡魏哲是不是?可惜人家看不上你,因為你我根本不是一個檔次!以前我還想拉你一把,既然你是這種陰險毒辣的小人,那就算了吧!”
在驚愕和失語中,一年多的友誼狂風暴雨般地結束了。
彩虹灰溜溜地回到家裏,躲在被子裏哭了一夜。再去學校時,她開始接二連三地被魏哲的哥兒們騷擾。她被卷入流言的漩渦:有人說她在校外與人同居;她和老師關係曖昧、她曾經懷孕……甚至有人看見她在酒吧裏坐台……
郭莉莉看見彩虹就翻白眼,彩虹見到郭莉莉就遠遠繞道。
幾個月後謠言不攻自破。
可那段杯弓蛇影、千夫所指的日子卻給她的心靈留下了巨大的傷痕。
她終於明白交友是一件很小心很慎重的事。不得不佩服媽媽的先見之明。
半年後彩虹信裏的話應驗了。魏哲喜新厭舊,為了一個英文係的女生拋棄了郭莉莉。莉莉痛苦得恨不得自殺。前思想後想,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身邊隻有彩虹值得信任,於是不顧一切地拉著彩虹哭訴、沒完沒了地向她傾泄自己的悲傷。她把彩虹看成了救命的稻草,為了安慰她,彩虹不得不時時翹課陪她說話、帶她散心、甚至幫她寫作業。
畢竟曾經是朋友。彩虹的心很軟,很容易原諒別人。走出心靈陰影的莉莉向彩虹道歉,要求重拾友誼。
媽媽李明珠一直冷眼瞧著事態的發展,直到有一天彩虹又開始帶莉莉回家吃飯。李明珠下班看見她,將小包一放,直接將大門拉開,把郭莉莉的書包往樓梯上一扔:“莉莉,以後別到我們家來了。”
莉莉嚇得直往門外逃。
“咣當”一聲,屋門很誇張地關上了。
“媽您太過分了!”彩虹怒吼。
“誰過分了?別以為我沒聽見你在被窩裏哭!她欺負你一次是你沒經驗。想再欺負你一次?在我李明珠的眼皮底下?門都沒有!”
“那您讓我好好地跟她講啊!您這麽做多粗暴、讓人多尷尬、多難為情啊!”
李明珠白眼一翻,喉嚨輕蔑地咕嚕了一聲,不慌不忙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款款地在沙發上坐下來:“哦,粗暴?彩虹,尷尬和難為情也是要學習的。不懂事的人多尷尬幾次就懂事了。我這叫幫助她成長你知道嗎?等她大了成熟了,沒準還要提禮物來感謝我早早教了她這一課呢!”
多年以後彩虹和莉莉還是朋友。隻是那份信任永遠消失了。她們有時候也約著一起逛商店、看電影。聚會的時候也很親熱、互相開玩笑,但彼此都知道,舊日時光已一去不複返。
是的,媽媽的話總是對的。
交了批改的作業,彩虹回到係裏,在走廊的一角遇到了係主任龐天順。
老頭兒心情很好,老遠地就跟彩虹打招呼,很慈祥地問她:“怎麽樣?小何?工作還順心吧?環境還適應吧?有什麽困難嗎?”
彩虹心裏想,既然您問了我就說唄:“主任,我現在工作比較滿,天天跑學校,中午實在困,又沒個休息的地方,可不可以分給我一間辦公室?哪怕是很小的一間或者和人公用也好!”
“哦……這個……”主任低頭看了看她,彩虹雙手捧心,做花仙子狀。
主任一笑,不為所動:“小何啊,你知道這裏的地價嗎?”
“地價?”

第 7 章   7 (2)
“這一帶的地價是每平方米三萬。地比金子還貴啊。我知道你是指係裏以前的那個輔導員休息室,現在改成健身房了。這也是大家的要求嘛。中午沒事,老師們一起打個桌球、鍛煉身體、活躍氣氛、促進友愛嘛。最近這段時間實在是騰不出空房子。招你進來的一大原因——當然你學業非常優秀——有本市戶口是你的一大優勢。係裏現在輔導員不少,不能開這個口子。我們隻能勉強給每位講師提供一間辦公室。小何啊,你努努力,爭取早點評上講師吧。”
彩虹現在還不是博士,離講師遙遙無期:“啊……主任,您真忍心讓我每天坐在圖書館裏打呼嚕啊?”
“噯,你克服一下嘛,盡量克服一下。”
彩虹垂頭喪氣地走了,去食堂吃了午飯,正要找地方打盹,竟然收到了主任大人的電招:“小何啊。”
“主任?”
“我剛才和書記商量了一下。年輕教師的困難我們還得重視。這樣吧,你暫時和季老師共一間辦公室。季老師一周隻有兩次課,其它時間都在家裏,他的辦公室總是空的,你可以中午去打個盹。備課用的書和學生作業也可以放在那兒。”
“季老師?”完了,怎麽又是他啊?彩虹一下子五雷轟頂,“哪個季老師?”
“季篁老師。他也是新來的。”
“不不不不”彩虹一連說了十幾個不,心裏一迭聲兒地叫苦:季老師啊,我真不是這個意思。我真不知道人家會這樣安排。我和那個羅小雄真不是一個德性啊。
“主任,我堅決不同意占用季老師的辦公室。我隻是試探性地問一下係裏有沒有空餘的房間,如果沒有我完全可以克服。大不了中午回趟家,睡個午覺再來嘛。沒問題的!您千萬千萬別和季老師提這個事兒!”
好不容易安排了,她還不領情,龐天順的口氣也有點冷:“怕什麽?這事兒我們不問過季老師能來通知你嗎?剛才我和季老師說了,他都答應了。你現在就到我這裏來取鑰匙吧。”
掛了電話彩虹才想明白,這事兒壞就壞在上次聽了關燁的建議向主任告了方誌群一狀。主任於是認為彩虹這個人不好惹,她要什麽不如早點給,不然會鬧個沒完。
鑰匙不敢不拿,多不識抬舉啊。彩虹七磨八蹭地到主任辦公室拿了鑰匙,隨後下樓去了季篁的辦公室。她想將鑰匙偷偷塞進門縫然後迅速溜掉,不料辦公室的門大開,在走廊就和季篁碰了個正著。
彩虹隻得咧開嘴笑:“季老師,吃午飯呢?”
“還沒吃,正做清潔。”
“哦,好勤快喲。”
“你能不能讓我先打掃一下,再搬你的東西?”他手裏拿著個臉盆,裏麵放著一塊抹布。
其實季篁說這話的語氣很平常,彩虹偏偏就聽出了譏諷的味道:“噯,季老師,我來正想和你說這個事。你可別誤會,我不是覬覦你的辦公室,鑰匙還給你。以後等係裏有了空房再說。”
季篁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說:“這學期我有兩個課題,所以一周隻有兩次課。沒課的那天我不來,所以剩下的時間都是你的。你幫我改了那麽多的試卷,我還沒認真謝你呢,我真的不介意。”
他的樣子很誠懇,彩虹心動了。
她舔舔嘴唇,還沒發話,季篁又指著對麵牆上的兩個大書架說道:“書架一個歸我,一個歸你,我一般也沒什麽書,書都在家裏。辦公桌隻有一個,抽屜有四個,兩個歸你,兩個歸我。”
他竟然把最上麵的兩個抽屜分給了她。彩虹感動了。
“我從不睡午覺。如果你想休息,請隨意,這裏有個三人沙發足夠你躺下了。我吃完飯通常會去圖書館。”
啊,真了得,這季篁客氣起來也能嚇死人,特別是那雙冷漠的眼睛忽然間寒光四射地瞪著她,彩虹不敢相信從裏麵竟能伸出一雙手,好像要擁抱她的樣子。
她趕緊搖頭:“不不不,那怎麽行?這……這畢竟是你的辦公室。”
“照顧婦女,匹夫有責。”
“我不會很打擾的。那就……嗯……多謝了。”彩虹掏出手機,“對了,你的電話是多少?萬一有事我好與你聯係。”
“我沒有手機。”
“那……家裏的座機?”
“沒座機。我不怎麽用電話。”
“好吧,電郵呢?”
“我不用電郵。”
她的手機差點掉到地上:“季老師,你不會連計算機也沒有吧?”
“我有個計算機,很老式的,不過我沒網線,所以很少查郵件。”
彩虹差點以為這個人是宗教係的。轉念一想,也對啊。人家才來這裏一個月嘛,路都沒認清,沒有手機、網線不很正常麽?可她轉而又去糾結一個形容詞:“很老式”。計算機這種東西,隻有老式和新款之分,新款半年就變老式了。老式之上還有一個“很”字,那豈不是淘汰產品?
於是她連忙強調:“網線一定要裝哦,我知道有一家很便宜,明天給你聯係電話。現在大學裏的所有重要通知都是通過網絡發布的,成教學院今年還成立了一個網絡教研室呢。以後學生的考試和分數全都會在網上進行了。這是時代的趨勢,季老師。”
季篁皺起了眉頭,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我等會有課,我去吃飯了。”
他去了隔壁的茶水室,不多久,端了一個飯盒過來。
彩虹正將書包裏的一些卷子移到書架上。又討好地幫他擦了桌子、拖了地,他坐下來,打開飯盒,拿著一個不鏽鋼勺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彩虹忍不住瞄了一眼飯盒裏的菜,白飯加一隻雞腿。雞腿好像也是白水煮的,沒有一點顏色。
她在心裏忍不住歎氣。
這個菜肯定沒什麽滋味,因為房間裏沒有任何香味,飯盒裏麵白茫茫的,好像裝的不是飯,而是一堆擰碎了的泡沫板。
而他竟是細嚼慢咽的仿佛狀元郎在享用著瓊林宴。他吃飯的樣子也很奇怪,神情專注、心無旁騖,好像不是在吃飯而是在祭拜某個神靈。末了他啃起了雞腿,把雞腿啃得很幹淨,剩下一條白光光的骨頭,可以立即掛起作標本。飯盒也是幹淨的,粒米不剩。他擦擦嘴,不知從哪裏又掏出一根黃瓜,慢條斯理地嚼了起來。
她注意到飯盒的蓋子上用馬克筆寫了個“4”字,今天正好星期四。
她好奇地問道:“季老師你自己做午飯啊?”
他點點頭。
“一周做幾次?”
“一次。”他說,“一次做五份,放進五個飯盒。一天拿一個。怎麽樣?是不是特有效率?”他顯然很為這個得意,眼睛裏有一絲笑意。
“那你做的飯重樣嗎?”
“差不多,隔天會有變化。”
不敢多問,她笑了:“季老師,其實你挺平易近人的。”
下午的例會季篁有課沒參加。彩虹擠到關燁身邊悄悄說話。
“關老師,季篁這麽厲害的人物,為什麽不留校啊?”
關燁說:“他本來聯係了留學。加州大學的全獎。出國前母親突然病重,隻得取消了計劃。本來是要留校的,他選了這裏,一樣咱們大學也不差,二來這裏離他的家鄉近點。有什麽事好照應。”
“哦,這樣啊。他的家鄉在哪裏?”
“在中碧。”
“中碧煤礦?”
“大概是吧。”
“那他……”彩虹猶豫了一下,問,“是不是家庭很困難?”
“嗯。他父親死於煤礦事故。母親身體很差,下麵還有兩個弟弟。”
“這些都是他告訴你的?”
“不是。我聽他導師說的。彩虹,你跟他是同事關係,這些家庭的事兒千萬別問。”
彩虹詫異:“為什麽?”
“季篁可不是一般的心高氣傲。”

第 8 章   第 8 章 (1)
如果把和自己交往過的男人全看成一本書,彩虹認為這些書大致分成兩類:
a可讀。
b不可讀。
開完會照例是乘六路公汽,車站在校門右手一條寧靜小道。秋天的街落著一地的梧葉,一字排開的商鋪沒什麽生意,小販們守著琳琅滿目的攤子,空空的無人光顧。這大學真是鬧市中的別院,城市的紛雜和疲勞在這裏一洗而空。彩虹走在路上想,自己的一生也算順風順水,從考進大學起就夢想著一輩子留在這裏,看青天碧水,看年輕人的臉,住進湖邊關燁住的那幢有紅色飛簷的博導樓。
遐思間,一輛沃爾沃靜悄悄地滑到她的前方停下來。車門打開了,從裏麵走出一位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看見她,微笑,從容地點了一隻煙。硬挺的西裝,錐形的領帶,料子帶著光澤,昂貴的brioni,低調的優雅。彩虹駐足輕笑。
蘇東霖喜歡brioni,因為蘇東霖喜歡零零七。布魯斯南主演的詹姆士•邦德,穿了一套又一套的brioni。
雖然不像她母親那樣對時尚敏感,但凡看見漂亮男人,彩虹的利比多指數也變得不穩定。特別是兼具男人和男孩雙重氣質的蘇東霖。他屬於那種透明可讀、可以預見的男人,開朗、活躍、脾氣簡單。不像季篁。季篁是惰性氣體:孤傲、排他、不與其它物質發生反應。
東霖從不在室內抽煙,因為彩虹不喜歡煙味。但他也戒不了煙,一到開放的空間,頓時就要摸打火機。彩虹喜歡看他側臉點煙的樣子。他的側麵看上去比正麵成熟,笑容裏含著狡慧。笑意從眼底漾開,一直漾進人的心坎。點上火再轉臉和她說話,談吐中帶著絲縷煙氣。
氛圍就這樣產生了。
“hi。”他說。
彩虹下意識地檢查自己的衣著。漂亮鮮豔的粉紅色風衣,不可謂不大膽前衛。裏麵是熨貼的灰色裙裝,jacob春節降價時李明珠天不亮就排隊,為的是能搶到一個s號。畢業後李明珠一直將女兒的形象定位為《東京愛情故事》中赤名莉香那樣清純開朗的日本女生。彩虹的春秋季主打是黑色長襪、毛料短裙外加一件素色的緊身毛衣或淺色暗花帶著水晶扣子的亞麻襯衣,外穿粉紅色或者花格子的外套。脫了外套她是優雅的仕女,令人尊敬的大學教師,穿上外套她是清純可愛、一身書卷的女學生。
“東霖,”她抱著一撂書問,“幾時回來的?”
“剛到。”
“找我……有事?”
“小七和大頭約了我在雪竹齋吃飯,韓清和小玉也去,大家好久沒聚了,我想順路帶上你。吃完飯我們去打桌球,旁邊有保齡球和咖啡廳,你若不想玩保齡就和韓清聊天吧。”
真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這也是蘇東霖的特性。每次出門都有詳細的章程,幾點到幾點,吃飯,幾點到幾點,k歌;幾點到幾點,喝酒;幾點到幾點,回家。一切都是按時的,如果當中出了意外他會馬上改章程:“噢這樣啊,我們原訂計劃是……也行,不過下麵的安排就改成這樣了,我建議把k歌的時間縮短半個小時,喝酒麽,就不能盡興了,大家覺得可以嗎?”
誰讓他是計算機係的呢。
彩虹聽見有韓清,回答得很爽快:“行。”
認識蘇東霖是因為郭莉莉。
和魏哲鬧翻後過了一年,蘇東霖成莉莉的男朋友。那時東霖在計算機係讀研究生,是個懵懵懂懂的大男生,專以編惡搞程序出名。他在校模特隊表演時看見了莉莉,回家就編了一個小程序,隻要是他發給莉莉的郵件,點開之後,必定是一滿屏的百合,然後逐字閃出一段來自《此間的少年》的情書:
“你在舞台上你自己的驕傲和美麗中舞蹈,我在你舞台外寂靜的黑暗中沉默。我曾願用盡我有限的時光,就如此凝視、凝視、凝視,直到我隨著時間的流水化作雕塑或者塵埃。可是當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片黑暗中的孤獨和寂寞時,我拾起那束經年尚未凋謝的百合放在惟一的燈旁。看見這隨風飄逝的花瓣麽?請在最後一片花瓣零落成灰前看我的眼睛……”
莉莉當然不會為這些小把戲動心。在她的一大排追求者中,蘇東霖既沒經驗又沒心眼,真真假假,難以算數。後來聽說了他富二代的家世,白眼才變成了青眼。戀愛談了一個月,在東霖家的party上遇到了東霖的哥哥,成熟而有風度的蘇東宇。那時東宇留學甫歸,已接手了部分家族產業。蘇家上代以建材起家,如今資本豐厚,轉做地產和投資,和莉莉的書香名門完全匹配。東霖見大哥有意,退而讓賢,嘻嘻哈哈地和莉莉分了手。畢業後莉莉結婚生子,不再謀事,彩虹於是很少在公共場合見到她了。隻有一次放學路過一家美容店,碰見了剛從店裏出來的莉莉,儼然一副闊太打扮。盤著一頭高髻,鑽戒閃閃發光。她還是那麽美,腰細得好像沒生過孩子,隻是眼眶凹陷略有憊態,見了彩虹,不管三七二十一,拉進咖啡館一陣狂聊。末了點起一支香煙幽幽地抽起來,笑著說:“彩虹你看看我,是不是滄桑了?”
彩虹當時正為寫論文找工作發愁,心一煩,不由得拍了她一下:“你這叫滄桑?你這叫悠閑好不好?”
莉莉點點煙:“悠閑過分了就是滄桑,我有車有房也有錢,老公對我也不錯。就是這裏,一直是空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
“你呢?最近忙些什麽?”莉莉問。
彩虹想說她的畢業論文是張愛玲小說中的母女關係研究,涉及弗洛依德、拉康、性別、空間及女權主義理論。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她們已經沒什麽共同語言,何必拿這些專業名詞來難她。顯得自己炫耀學問,旁人更笑她掉書袋,於是簡而化之:“在寫畢業論文,想早點畢業。”
莉莉沒有細問,又點了一支煙,發起了牢騷:“帶孩子真累。”
她開始講兩歲的男孩多麽淘氣、夜裏吃奶從沒個準、濕疹長了整整半年、愛看電視不肯睡覺。婆婆忙生意不願幫忙,老公日日出差,保姆換了又換,沒一個放心的。
彩虹在心底歎息,忽然間兩個人的生活距離已如此遙遠了。
“東霖很喜歡你呢。”莉莉忽然說,“這蘇家二少可不糊塗,開了一家軟件公司兼作零件,現在越做越大。炒房掙錢比他大哥還厲害。畢竟是理科生,做事專心,又會算數。”
大約結了婚的女人總覺得夫君不夠好。蘇東宇學的是統計,她竟一字不提。
說到這裏彩虹才明白為什麽這麽多年自己和東霖總是貌合神離。那惡作劇的情書她也有收到,第一次約會,她被媽媽逼著到發廳焗油,一身香氣地去見東霖,東霖向她咧嘴一笑,露出一隻故意塗黑的門牙,她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這男孩何日才能正經?於是一切都當不得真了,到如今連個男朋友也不算。就算真的是,嫁給了他不就等於和莉莉作了妯娌?那可真要頭大如鬥。
說蘇東霖糊塗吧,每次聚會他總記得叫上韓清,因為他知道彩虹對聚會這種場合興致缺缺,如若無老友相陪,一定不肯奉陪。
在車上蘇東霖問:“最近很忙嗎?”
“新人麽,事事都要積極。帶課改卷子,真是從早忙到黑。”

第 8 章   第 8 章 (2)
其實也沒那麽忙,但不這麽說,似乎不能解釋為什麽東霖三番五次地打電話都被她三言兩語的打發了。彩虹一想到他,剩女的挫敗感全來了。婚姻對女人那麽重要麽?一輩子不結婚不可以麽?她被媽媽逼著見了一個又一個的陌生男人,回來又全要拿出來和蘇東霖比。人家是鑽石男,她是苦命女,年近五十的媽媽比她還相信灰姑娘:“乖女噯,你抬抬手、動動腦,蘇東霖不是蟑螂,不會自己爬到你屋裏來。金龜婿是要釣的呀!瞧瞧你們!交往也有三四年了,換到別人,小孩子都生出來了。遠的不說,人家郭莉莉不到一個月就搞定了他的大哥!你呢?到現在連個戀愛的關係還沒確立……你情商低是怎麽的?笨啊,真是笨!”
想到這些,彩虹的腦中立即閃出媽媽每天爬樓梯的艱難樣子,想到爸爸天不亮就出車了,中午就啃兩個花卷一袋榨菜。自己雖然工作了,工資也不高,一個月交兩千塊給家裏,家裏一文不取,還得替她攢著作嫁妝。給家裏換個矮點樓層的房子,五年之內都不可能辦到。
為什麽人人都想嫁鑽石男呢?就因為兩個字:方便。
城市裏的人想方便太不容易了。方便的代價太大了,你想方便不用每天爬五層樓麽?交三十萬。你想方便住在市中不用天天等車麽?交一百萬。你想靠近公園湖邊睡夢中都能吸到新鮮空氣麽?交三百萬。你想在鬧市有一隅之地清靜寬敞遠離車馬喧嘩麽?交一千萬。
沉思中,彩虹看了一眼正在開車的蘇東霖,突然間覺得他全身上下閃閃發光。
汽車在路上熟練地轉了一個彎。
彩虹聽見蘇東霖問道:“上次你說要跟你爸學開車,學好了嗎?”
“唉,”彩虹歎了一口氣,“我爸沒時間教,就學了兩次,不過我在這方麵有天分,已經能上道了。開車真的很簡單。就是泊車難點,我爸再教我幾次肯定就沒問題了。”
“嗯。可是,你為什麽要學車呢?出租車到處都是。有緊急情況你也可以給我打電話。”
這是彩虹最尷尬的事。有次何大路夜半長途歸來,淩晨三點,車壞在一條偏僻的山路上了。那時正值寒冬,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何大路凍得不行了,給家裏打了個電話。萬般無奈,彩虹隻得求蘇東霖救急。這二少爺倒也爽快,連夜開車帶著母女倆去找人,總算把凍得半死的何大路帶回家裏。李明珠從此就對蘇東霖有了無限好感,說這孩子別看他平日吊兒郎當,關鍵時刻是條好漢。
“我爸身體不好,前些時查出頸椎有問題,有時一條腿突然麻木了。我想……實在不行我搞個第二職業。到明年我開始教課就不用坐班了,有空可以幫我爸開出租,給他頂頂班。”
“不是說你還要讀博士嗎?”
“那是在職的,我的學習一向沒問題。”
“開車的話就挺耽誤學習的。”
“耽誤不了,我是天才。”
蘇東霖轉臉看了她一眼,無聲息地笑了。
雪竹齋門前有個很大的停車場,蘇東霖看了看表,離開飯時間尚早,於是說:“彩虹,還有二十分鍾,不如現在我教你泊車?”
“啊?”彩虹吃驚地看著他,指了指車,又指了指自己,“這車很貴吧?萬一撞壞了怎麽辦?”
“撞是需要速度的。泊車不需要速度,所以放心吧,不會撞的。”
彩虹咧嘴笑,摩拳擦掌:“你真相信我?”
“當然。”
“那我可就試了。”
“我先示範一下。”他熟練地將車倒離路麵,一邊泊車一邊說,“接近車位的時候要減速,先把方向盤向車位打一把,讓車頭微微探入車位,然後迅速向反方向打方向盤,讓車頭向著背離車位的方向運動。要充分利用道路的寬度盡量使車與道路呈較大的夾角,然後漸漸接近,就像這樣,迅速打回方向盤。注意看後視鏡,這時車身已在正確的位置上了,再將車慢慢倒入車位。”
她試了幾次都倒不進去。總也對不準位置。蘇東霖隻得下車來指揮。
然後她又試了一次,勉強進得去,不敢冒然往裏開了,怕擦到旁邊的車子。
“沒問題的,距離夠了,你大膽往裏開吧!”蘇東霖在車後一邊接電話,一邊打手勢。
她鉚著勁兒往裏開,一直半踩著刹車。車頭進了車位才發現非字型的車位對麵停著一輛黑色的奔馳,旁邊是銀色的淩誌,全都嶄新如剛出車行。她在心裏盤算無論碰到哪一輛,修車費隻怕都得以萬計。這一緊張,她順手就換了倒檔要退車。腳往下一踩,車子忽地向後一衝,隻聽見“砰”的一聲,一個人倒下了。大驚之中她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踩的不是刹車而是油門!
啊!呸!何彩虹,你這豬頭!
她停住車不顧一切地衝到車後,看見蘇東霖仰麵倒地,雙手抱著胸,對著天空用力喘氣。
他的臉已痛得擰了起來。
“東霖!對不起!你傷在哪兒了?……我撞……撞到你了?”見她驚慌失措,蘇東霖還作勢要坐起來,彩虹一把按住他,“不不!千萬別動!保持這個姿勢,我去叫救護車!”
她心急如焚地撥110和120,民警來了,急救車也來了,將痛得臉色慘白的蘇東霖抬去急救。
診斷結果是閉合性單處肋骨骨折,傷勢不重,亦未觸及胸肺,醫生說如果呼吸係統不出現並發症,一般五周之後可以痊愈。雖不如彩虹想象的嚴重,但看見胸膛纏滿繃帶的蘇東霖從急救室裏轉出來時,她還是又難過又內疚,差點哭出來。
二少就是二少。電話打回去,不到一刻鍾,哥哥來了,嫂子來了,秘書來了。再過一個小時,蘇東霖被轉入四樓vip病房。
東霖的胸口痛,沒怎麽說話。但彩虹還是老實地向東宇和莉莉解釋了事故的來由並不斷地為自己的莽撞道歉。
“別往心裏去,”東宇很客氣地說,“這事兒應當怪我,我為生意的事兒打電話找他,估計他顧著說話沒留神。不然憑反應避開一輛車不會有問題。”
“真是很對不起……我會天天過來看他的。”彩虹小聲說。
“不必不必,這也不是很重的傷。護士是24小時值班的。”莉莉說,“你學習忙,偶爾有空過來就行了。”
“沒關係,這都是我的錯,我一定要來陪他的,一直看著他恢複了我才能放心。”
一切安置妥當,蘇東宇和郭莉莉又陪著彩虹閑聊了片刻,便告辭了。蘇東霖的秘書陳海南留下來替接聽所有電話。
彩虹沮喪地坐在床邊的沙發上,一抬眼,發現半躺著的蘇東霖一直凝視著自己的臉。
她看著他,苦笑,做了一個上吊的手勢。
蘇東霖從桌邊拿出原子筆,在手掌上寫了幾個字,伸出來給她看:
她掃了一眼,臉驀地通紅。
“彩虹彩虹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這人的話,從來不可當真,病成這樣還不忘記戲弄她。
彩虹站起來對秘書說:“陳先生,我先走了,明天再來。有事給我打電話。”
回到家裏,彩虹向媽媽匯報了今天的窘事,李明珠聽罷一笑,說:“彩虹,你的機會來了。”
“我?我什麽機會來了?”
“從明天開始你天天煲一碗湯給東霖送去。我想想看,錢師傅的兒子上個月不也是肋骨骨折麽?嗯,咱們先煲個紅棗鴿子湯吧,然後豬骨湯、田七湯、鱸魚湯、鹿筋湯,一樣一樣地換著來。”
“媽,我不會煲湯——”
“傻瓜,當然是我來煲你去送。不過你得說是你自己煲的。”
“人家有錢不會買麽?”
“這叫心意,懂麽?外麵的湯不幹不淨,哪個病人敢隨便吃?”
“媽,這是不是有點獻殷勤之嫌啊?”
“人是你撞傷的。這不叫獻殷勤,這叫賠禮道歉。彩虹,這一家子人都看著你呢。他爸他媽你還沒見過吧,這時正是你登場的時候。”
“媽我覺得您瓊瑤看多了吧?”
“唉,你就是看得太少了。”說罷忍不住啐了她一口,“不長進的東西,該學的不學,不該學的你學個什麽女權主義,你要革老公的命是怎的?到現在談戀愛還要老媽出馬。我怎麽就生了你這個沒用的丫頭。”

第 9 章   9 (1)
何彩虹從不知道市中心醫院還有這樣奢侈病房。
冰箱、彩電、真皮沙發,設施齊全的衛生間;地毯、插花、講究的油畫;除了主臥、書房和客廳,還有隨從及家屬休息室。護士說在這裏住一天,三千六百塊。
早上八點,彩虹準時來到病房,陪蘇東霖去樓下花園散步,若是晴天還會帶他去街上走一走。若有更多空閑,彩虹會在病床邊的桌子上批改作業、備課、看書、寫教案。蘇東霖獨自躺在床上用電腦寫程序,兩人互不打擾。
最佳的病房,最佳的護理,最佳的營養,他恢複得很快。頭幾天肺部出過一些炎症,發了兩次燒,打了幾天點滴。一周之後,雖還打著綁帶,他已能四處活動。
來看他的人川流不息,他自己的父母卻被海外的一筆生意滯住了抽不出身來。隻得委托老大東宇和莉莉代為照顧。東宇也忙,莉莉倒是總閑著,近日熱衷烘焙,參加了一個蛋糕學習班,每日必送一款新鮮甜點。
東霖愛甜食,房裏散發著一股甜膩膩的奶香。
彩虹不禁得意地想,蛋糕再怎麽好吃,焉能和自家媽媽煲的湯相比?在喝完彩虹送來的第n碗湯後,蘇東霖心滿意足地在床上伸了一個懶腰,回味鱸魚、豆腐的香味,由衷讚歎:“彩虹,你做的湯真好喝。”
他一直想當然地認為這些湯是彩虹愛心的體現。
彩虹隻得更正:“湯是我媽做的。”
蘇東霖“哦”了一聲,“哦”的後半截成了降調:“這至少說明你媽媽很喜歡我。”
“我想,”彩虹眨眨眼,“她喜歡的是你的錢。”
短暫的沉默。
蘇東霖轉臉過來幽幽看她:“你呢?是不是覺得除了錢之外我還有很多吸引人的氣質?比如聰明、有趣、開朗、隨和——”
“這叫吸引人?”彩虹打斷他,“我小學三年級老師就給過這樣的評語。”
他凝視她的臉,作深情傾聽狀:“不和你兜圈子,你究竟有沒有一點喜歡我?”
“你是我的朋友,我當然喜歡你。”
“我不是指的一般的朋友。”
“我和你就是一般的朋友。”
他坐直起來,笑容僵掉了:“一般的朋友?”
“你曾經喜歡過郭莉莉,為了你哥,放棄了。”
“這你也介意?”
“這說明你會為別的東西放棄你喜歡的女孩子。”
“世事不可兩全。我們總得為一些東西放棄另一些東西,這有什麽不對?”
“沒什麽不對。我隻是討厭那些把女人當作物品來交換的男人。小李飛刀為了兄弟放棄自己的愛人,還自以為很高尚,依我看他死一千遍都是活該的。”
不知為何又要提到《小李飛刀》。
《小李飛刀》是他們認識之後的第一次嚴重爭執。那時彩虹還是大三,就因為蘇東霖說“零零七”和“小李飛刀”是他最喜歡的電影人物,頓時遭到彩虹一頓從頭到腳體無完膚的批判。兩人從錄相廳出來,從門口一直吵到大街上。
從此蘇東霖再也不提小李飛刀,一提彩虹絕對一跳三尺高。
舊事重提,果然不淡定,蘇東霖眸中帶怒:“又是小李飛刀!小李飛刀關我什麽事?放棄莉莉是因為我不喜歡她,偏偏我哥喜歡。沒什麽讓不讓、交換不交換的。莉莉也是個有腦子的,你以為她甘心當‘物品’嗎?”
“哈!蘇東霖,你說你不喜歡郭莉莉?當年你是怎麽追她的?要不要去查一下我替你寫了多少封情書?”
說到這事兒彩虹更加生氣。
東霖的情書——《此間的少年》的那個除外——全是央求彩虹代寫的。作為中文係著名才女,代寫情書曾是何彩虹大學時期最大的業餘收入。收費貴、成功率高、終生保密。她曾幫過正在相戀的兩方寫情書,這頭寫,那頭回,全是她一個人的手筆。到如今瓜熟蒂落、開花生子小兩口不僅過著幸福的生活,逢年過節還不忘記拉她去喝杯酒。彩虹的最大客戶就是蘇東霖:訂貨多、交錢快、高興了還有小費。彩虹的服務也是上乘的,據其所需見機行事:如果追的女孩是英文係,就來個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文係,她用毛筆寫恭楷的駢體文;新聞係,她能把情書寫成調查報告;音樂係,她將人家的小曲譜上動聽的歌詞。加上蘇東霖的機靈詼諧、風流倜儻,自然是百發百中的。
可惜蘇二少對女孩子的興趣從不持久,過不了幾個月就會下新的訂單。彩虹對此非常鄙視,倒不是有什麽針對他的道德批判,而是覺得東霖在用錢拿她開涮。這樣做的最大惡果是導致情書的成功率大幅下滑,客戶們也抱怨頗多。這其間有兩個女孩雇用彩虹寫情書給東霖,無論她如何天花亂墜,到了東霖那邊便如泥牛入海,杳無蹤影。而那兩個女孩亦以未收到回信為由拒付工錢。彩虹隻好得出這樣的結論:蘇東霖是數計係的,萌點不在文字上。情書對他不管用,他卻知道情書對女孩子很管用。
彩虹思潮翻湧,蘇東霖大學時期的劣跡如電影般在腦海中回顧。
瞧著她一臉的怨氣,蘇東霖笑了:“她長得好看,我是動過心。你何必為了她跟我糾纏不清?”
“糾纏不清?”彩虹指著自己的臉,“我什麽時候糾纏過你?”
“你每天送來一碗香噴噴的湯,我懷著感激和幸福的心情喝下去,一連喝了七天,現在你告訴我這湯不是你做的,我們隻是一般的朋友。何彩虹,你何其殘忍。”
她被這話噎住了,看著蘇東霖怨念的神態,喉嚨哽了一下,囁嚅:“我們是朋友,朋友是要講真話的。難道你希望我騙你?”
“息事寧人的謊言勝過挑撥事非的真話,其實隻有要是你做的湯我都會喜歡喝。”
他的神態還算真誠,彩虹卻越聽越擰:“我真的不會做湯,我從來沒做過湯,我和你一樣隻會喝湯。”
“心情不好?”他四下環顧,“我什麽地方得罪你了?”
“是的,少爺。”彩虹將腦袋伸到他麵前,一字一字地說,“能不能請你停止給我發那些惡心的郵件?情書不是明信片,不可以這樣亂發的。下次再看見這樣的信,我就直接點叉將你的帳號當spam濾掉。你覺得這樣玩很有趣嗎?你以為人家會喜歡你這些惡作劇?睜睜眼吧蘇少爺,我沒錢我也不愛錢。別在我身上重複這些無聊的把戲了。”
“hohoho……”蘇東霖一臉驚悚,“何彩虹,別這麽氣勢洶洶,我的心已經破碎了。”
他的表情帶點誇張,語氣還是戲謔的,彩虹氣不打一處來。
“你的心才不會破碎呢,”她收拾自己的書包,“你隻是破碎了兩根肋骨。今天有課,我得去學校了。”
站起來要走,被他一把拉住:“呃——我忘了這兩根肋骨是被人撞的了。是誰幹的呢?嗯?記不起來了。我一定是被人撞傻了吧?”
“……”彩虹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過來扶我一下,為了討好你喝了太多的湯,要去下洗手間。”
她隻得將蘇東霖從床上扶起來,他作勢一把摟住她,大半個身子都挨在她身上。
“唉,不帶你這麽趁虛而入的。看著地上的拖鞋。……喂,你怎麽啦?蘇東霖!你別嚇我!護士!護士!”
回學校的路上彩虹接到莉莉的電話,一開機就聞得朗笑:“何彩虹!聽說你把蘇東霖氣暈了?你可真不簡單哪!在家裏從來都是他氣死老爹氣死老娘的。下回拜托你幹脆氣死他,讓我兒子獨占蘇家的遺產。哈哈哈哈。”
彩虹聽得一身冷汗,這是她認識的郭莉莉嗎?笑得這麽囂張、這麽歇斯底裏,好像誰家閣樓裏的瘋女人。以前莉莉可不是這麽笑的,總是無聲地抿起嘴,絕不似如今這麽夾槍帶棒,話一出口就是法製報周末版的小標題。
十點鍾準時到係,帶一批新生參觀了圖書館,改了一門課的論文,幫資料室登記了一批新書,一天很快就過去了。在季篁的辦公室裏收拾完卷子,彩虹正待下班,忽然聽見敲門聲。
是係裏的書記趙鐵城。
“小何,你有季老師的聯係電話嗎?”他問。
“沒有。”
“上次他說會去買個手機,買好了告訴我號碼,我一忙也忘了問。明早九點學校有個緊急的會,關於學科建設的,想讓他務必參加一下。地點在逸夫苑二樓第三會議室。你能幫我通知一下嗎?他應當就住在這附近。”
彩虹連忙說:“沒問題,您有他的地址嗎?”
趙鐵誠遞給她一個紙條:“惠南路1789號,76棟東門301室。”
惠南路哦。彩虹坐在車上想。惠南路離彩虹的家隻有三站路,附近最出名的建築是惠南區少年宮和千河體育館。彩虹曾經在少年宮學過一整年的鋼琴。看她進步快,李明珠一咬牙給她請了一位大學的音樂教師單獨授課。夫妻倆為這奢侈的決定大吵了三天,李明珠不得不決定下班後另打零工以支付鋼琴和昂貴的學費。
問題是,彩虹對鋼琴沒有興趣。或者說開始的那點興趣被母親瘋狂的期望扼殺了。鋼琴史成了她成長的血淚史。為了彈好肖邦和舒伯特的練習曲不知挨了多少揍。後來李明珠承諾鋼琴過了十級就不再使用暴力,這話說完六個月,彩虹就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從八級直接跳考十級並順利拿到證書,又乘勝追擊地以學業太重為由停止了每天兩個小時的練琴,她的生活才逃離苦海般地鬆了一口氣。
因為憎恨鋼琴,恨烏及屋,彩虹連少年宮也恨上了。以後無論那裏有什麽吸引人的活動都找理由回避。
1789號就在少年宮的西側,一片和彩虹家一樣陳舊的住宅區。由於它的存在對f市的麵貌起著消極抹黑的作用,目前已劃入城市整改的範圍。臨街的矮房全部拆除了,建了一排民族風格的商住樓,正好擋住裏麵的淩亂。下了汽車,找了足足二十分鍾,彩虹才在高低相錯的樓群裏找到76棟。樓房是灰色的,乍一看新舊莫辨,可是廚房的排風扇說明了一切。很多家還在用那種老式的小風扇,而不是先進的油煙機。所以每個窗台下都有一層黑黑的油垢。彩虹對這些油垢倒是產生了一種親切感,因為自己家裏也是這樣的。樓梯非常狹窄,扶手倒還幹淨,牆上淩亂地貼著“誠信搬家”、“高速上網”之類的小廣告。
她上了三樓,按了門鈴,門開了,眼前出現了一個蓄著落腮胡須的年輕人。
到目前為止,除了爺爺,同齡人中彩虹從沒見過男人蓄須。特別是在f市這種南方城市,蓄須的人很少。乍一瞧還以為是新疆人,她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繼而低頭瞄了瞄手中的紙條,地址肯定沒錯。於是說:“我找季篁,請問他住在這裏嗎?”
那人點點頭,將門拉開一角:“請進。”
老式公寓的結構大同小異。客廳麵積不大,很幹淨。水磨石的地麵上擺著一個紫色沙發,一個玻璃茶幾。
那人說:“季篁不在家,但他應當馬上就回來了。請問你找他有急事嗎?”
“對,有點事。”彩虹伸出手,“我是何彩虹,季篁的同事。”
他人點點頭,和她握了握手:“沈非,我在英文係。我是季篁的室友,我們合租了這間公寓。”
“啊,”彩虹抬起眉頭,“你是英文係的老師?”
沈非是個高個子,長臉,頭發微微地打卷,他有著和季篁一樣犀利的目光,給彩虹的第一印象有點像薩達姆。
“我今年剛分配過來。”
“那麽說,是沈非博士?”
“對,我和季篁是朋友,以前就認識。”

第 9 章   9 (2)
沈非說得一口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普通話,令彩虹覺得很詫異:“你是北方人嗎?”
“我是s市人。”
“哦,那可是大都市啊!”
“嗬嗬,住久了也不覺得。”
“那你搬到這裏來習慣嗎?”
“不大習慣。我本來不必搬來的,既然季篁喜歡這裏,我就跟著來了。”
很怪哦。彩虹的心“噔”地一跳。聽他的口氣進f大很容易,就好像去電影院看電影,買張票就進來了。沈非同學,你以為f大學是菜園子,想進就進,想出就出麽。多少人削尖了腦袋往裏鑽還鑽不進來呢。
“你們是……嗯……很要好的朋友?”
“對。”他指著一個房間說,“對不起我正在寫論文,不能陪你多聊。不如你在他的房間裏等他吧?他應當很快就回來了。”
“好的。”
“想喝點什麽?茶還是咖啡?”
“咖啡,謝謝。”
季篁的房間很小,但看上去不算小,因為裏麵幾乎什麽也沒有。
綠色的窗簾,一張單人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書架,一個衣櫥。
床和桌子都很陳舊,大約是房主提供的。床上很幹淨,白色的床單,藍色的被子,疊得很整齊。季篁是個愛幹淨的人,這一點彩虹在學校就觀察到了。與他的幾次短短的相遇,都會有擦桌子的鏡頭,以至於清潔工打掃時故意將他的辦公室漏掉。那個所謂的書架竟是用磚和木頭臨時搭建的。幾塊磚架一條木板,又是幾塊磚,又架一條木板,如此往上四層。木板被漆成綠色,別是一股反樸歸真的味道。空空的白牆壁掛著一張全家福,一位臉色蒼白的婦人擁著三個小男孩。全家四口,沒一個臉上有笑容。那婦人的眼光很溫暖,很鎮定。她應當是個漂亮而意誌堅強的女人,看上去瘦得出奇,仿佛長期營養不良,兩個顴骨高高地凸起來,襯得眼眶深深地陷下去,衣服披在身上,好像一個空空的架子。比起中文係那些學富五車的老教授,季篁的書不算多,也有幾百本,有一半是英文原著。彩虹掃了幾眼,都是市麵上買不到的專業書,也不知他是從哪裏弄來的。
彩虹在裏麵坐了五分鍾,喝了半杯咖啡,沈非忽然進來說:“對不起,我忘了他今晚應當在體育館上班。多半是下了班才會回來。”
“上班?”她不禁站起來。
“季篁是業餘教練,一周有兩個晚上在體育館教瑜伽。一個初級班,一個中級班。”
瑜伽!yoga!
彩虹的眼眶瞪得不能再大了:“真的?”
沈非看了看手表:“現在第一個班剛剛開始,你是願意在這裏等呢還是願意去體育館找他?”
瑜伽館外有人把守,彩虹央求了半天,守門人才說:“你在門外等著,下課了再找他。”
大門是玻璃的,高度隔音。裏麵是個四麵鑲著鏡子的芭蕾舞練習廳。
季篁坐在前方的坐墊上,帶領著三十幾個學生練習調息。
他穿一件白色的緊身t恤,下麵是一條黑色的瑜伽短褲。赤腳站在前方的墊子上開始了幾個簡單的普拉提動作,伸臂抬腿,像個雜技演員那樣緩慢而穩定地將身體彎成各種形狀。他的神情異常專注,不笑,也沒有任何表情。彩虹不知不覺地凝神屏息,仿佛自己也是學生中的一員,隨著他的指令做起了腹式呼吸。而她的目光不老實地停留在他結實的,被t恤緊緊包裹的胸肌上,想見那些緊崩的背肌在骨骼間滑動,修長的肢體海葵般伸屈,她甚至聽見了筋腱拉動、關節作響的聲音。
正看得麵紅耳赤、如癡如醉,突然有人在背後拍了她一下。彩虹閃電般地退後半步,回頭一看,是位匆匆趕來的年輕女人,穿著紫色的瑜伽服,頭上紮著一條紅色的頭帶。
她不是很美麗,不過看上去生機勃勃。
“你是不是想報名參加這個班?”那人很熱心地問。
她支支吾吾地嗯了一聲。
“沒戲,今年的全報滿了。下一期的都滿了。”那人神秘地說,“知道是為什麽嗎?”
彩虹迷惑地看著她:“為什麽?”
“這個老師太hot了。”
“hot?”
“閉著眼,光聽他的聲音都會醉死,何況身材又這麽棒。”她低聲說,“我是媒體界混飯的,漂亮的男人見得多了,但臀部和腿有他這麽漂亮的,一個也無。”
彩虹的臉一陣飛紅。
“這個瑜伽館是女人集體意淫的場所。”她做了一個鬼臉,“難道你沒發現學生都是女的,老師都是男的?我經常故意做錯,讓他手把手地糾正我。那,就這樣。他會說,‘手抬高一點,腰要直,呼吸要慢’……”
彩虹失笑:“究竟是你們意淫他,還是他意淫你們?”
“集體意淫。”
那人大搖大擺地進去了。彩虹卻被她的一席話嚇得不敢再多看,默默走到門外的小賣部買了一包花生慢慢地吃。
等了半個多小時,第一節課結束了。守在門外,她發現有很多學生不願離開,都纏著季篁說話。等她探頭探腦地繼續觀察時,第二節課開始了。她隻得又等一個小時,才等到了滿頭是汗的季篁。
“何老師?”他微微一怔。
“係裏……趙書記托我給你帶個口信,明天上午九點學校有個重要會議需要你參加。地點是逸夫苑……逸夫苑……天啊,我忘記是幾樓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大概是二樓。”
他淡淡地說:“你怎麽知道在這裏找我?”
“書記給了我你的地址,你的室友說你在這裏。”
“你來找我,就為這事?”
“嗯,對。”
“你告訴沈非一聲不就可以了嗎?”
“哦……對的,我怎麽就沒有想到呢?真笨。”
“你在這裏等了很久?”
“差不多……差不多兩個小時。”
“剛才不是有課間休息嗎?怎麽不進來?”
“哦……我……餓了,去買東西吃了。”
他看著地麵,然後抬起臉,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不繼續理論了:“既然你已等了這麽久,不如再等我幾分鍾吧,我去洗個澡,換件衣服,然後送你回家。”
“那個……喂……不必……”
人已經去了更衣室。
彩虹垂頭喪氣地咬嘴唇,一個勁兒地罵自己傻。她悄悄地對自己說,在還沒有徹底變傻之前,應當趕緊溜掉。可是一閉眼,腦子裏又滿是那些普拉提的動作,每個動作都成了優美的定格,不知不覺,自己的身體也跟他做了一回慢鏡頭的意念體操。
等到頭腦清醒,季篁已換了一身衣服,背著一個巨大的運動包走了出來。
他的身體籠罩著一團濕氣,被門外的冷風一吹,散發著檸檬和橘子的氣味。
是洗發水還是水果香皂?亦或是洗潔精的味道?她想不出答案,專心地吸吮著。
“你是騎自行車來的嗎?”她問。
“不,我是走來的。你家在吉祥路對嗎?”
“對。不遠。離這兒三站路。”她伸手到包裏掏月票。
他忽然停步,問道:“你累嗎?何老師?”
“不累。”其實她的腿早已站酸了。
“我們一起走回去好嗎?”他凝視著她的臉,說,“走路可以鍛煉身體。”
沒錢打的啊?你剛才不是已經鍛煉了兩個小時了麽?彩虹窘了窘,隻好同意。
他揭過了她的雙肩包,背在自己的身上。
“嗨,不是這個方向。”她小聲說。
“跟著我走,不會有錯。”他很自信。
他們拐進了一個小巷。
住在這個城市二十多年,彩虹從沒發現這裏有個小巷。小巷走了一半,被一道矮牆擋住,沒路了。
“你看,走錯了吧?”
“沒錯。”
“這裏有一道牆。”
“咱們爬過去。”
她嚇了一跳,以為他在開玩笑:“爬過去?我們又不是賊!”
“你有多少年沒爬牆了?”
彩虹想了想:“十幾年吧!”
“那就爬吧,我看看你還會不會。”他抱著胳膊看著她。
彩虹石化了。她想說,季老師,我是一位成熟的青年女教師,道德的典範,學生的楷模,這意味著我不是嶗山道士,不會玩這種城市嬉皮的玩意兒。
看了看四周,發現沒有別人,她改了主意:“我會啊。季老師,你蹲下來,讓我踩著你。”
他真地蹲了下來,她真地抱住了他的腦袋,並且脫掉旅遊鞋,雙腳無情地踩在他肩膀上。
身手敏捷地翻過了牆,她發現季篁很快也翻了過來,樣子很瀟灑,像跨欄運動員那樣,手指在牆頭上撐了撐,就跳了過去。
撲掉身上的灰塵,她發現前麵又是一道牆,很高的牆。要想通過它,隻能去爬旁邊的一棵樹。這次彩虹連問都沒問,抱著光溜溜地樹杆爬上去,翻過牆,抓住垂下的樹枝跳下來。
看著季篁緊跟而下,這情形讓她想起了蜘蛛俠。
她樂了,咯咯一通亂笑,忽然說:“知道嗎?這個城市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結構,結構,到處都是結構!我們的腦子成了水泥,已經被商品房結構了。”
季篁兩手一攤:“所以我們要翻牆,要爬樹。”
彩虹點頭:“這是一個解構的過程,城市建構了生活,建構了空間,建構了我們的欲望和想象,卻不可以建構我們的行動。”
季篁在黑暗中眨眨眼:“對。”
“城市不能規定我們什麽。”彩虹指著遠處的立交橋,慷慨激昂,“這條路,一定要這樣走嗎?這裏一定要有個商場嗎?上麵非得有個天橋嗎?早上一定是九點以前才供應早餐嗎?我們需要被城市如此理性地安排嗎?我懷念小時候夏天睡大馬路看露天電影的日子!”
“何老師你好像有點激動……”
牆外是一條大街。
他們埋頭往前疾走,越過公園,跨過草坪,在大廈中橫穿,信筆在城市的地圖上塗鴉。
這令彩虹產生了一種“荒園遊俠”般的幻覺:沒有遵從地圖遊覽的城市是荒涼而孤獨的,像一位被人遺忘的老婦。
破敗的門庭,幽閑的小肆,淩亂的垃圾,無所事事的小販……
不知不覺,他們進入了一個中學的操場,站在環形的跑道上。
上弦月掛在天空,遠處的山影,波動的霓彩,夜色漸漸迷失。
彩虹已經很久沒有看見頭頂的星光了。她忽然想起那句話:
人生的意義是什麽?倘若也有學生來問她,她將如何回答?
她靜靜地想了很久,沒有答案。不過,她很快就原諒了自己。
這是個太不實際的問題,這是個虛無縹緲的問題。生活在這樣的城市,忙亂而庸碌,沒人有時間思考這個,不是嗎?
假如奧斯特洛夫基沒有全身癱瘓,俄羅斯也沒有漫長寒冷的冬天,假如他就住在繁華的f市,日日為交通和地價煩惱,他還能寫出那段振聾發聵的句子!
在黑暗中她看了看季篁了臉,季篁問道:“何老師,你累了嗎?”
“不累,”她說,“我家就在操場後麵。”
頓了頓,她又說:“別叫我何老師了,叫我彩虹吧。”
他將她一直送到家門口,末了,凝視著她的臉,忽然說:“彩虹,我們應當經常在一起。”
話說完,他停了一下,觀察她的反應。彩虹的腦子嗡了一聲,心裏說,季老師,這話讓我如何回答你?——“不,我們不應當經常在一起。”——對一位第一次見麵就替你解圍又大方地和你分享辦公室的人,這個回答豈不是太不禮貌了?
作為中文係的才女,彩虹第一次對語言產生了困惑,第一次對一個句子的真正含義捉摸不透。
目送著他的背景,彩虹悄悄地想:
“我們應當經常在一起”——這是什麽意思?
如果他說:“你有電話號碼嗎?”彩虹覺得能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他說:“你周末有空看電影嗎?”彩虹覺得這個意思也很清楚。
“我們應當經常在一起”,這是什麽意思?

第 10 章   10 (1)
站在門廊外,彩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回味剛才和季篁在一起的兩個小時。她覺得季篁的肩膀踩著很舒服,他的腦袋濕漉漉的,頭發細軟,滑得抓不住,但能摸出頭骨的形狀:雞蛋那樣完美,岩石那樣堅硬。他沒有多餘的動作,像個起跑運動員那樣四肢抓地,用自己的脊背頂起她。她一隻腳踩著他的肩,一隻有腳踩著他的腰,柔韌的脊椎向下墜了墜,又彈性十足地頂上來,她甚至感覺得到椎間一節一節的凸起。盡管如此彩虹也沒有達到能夠翻越的高度,不得不對他說:“還差一點,抬起頭來!”他順從地仰起了腦袋,讓她的腳踩著自己的頭頂翻了過去。
雖然手還沒有碰過他,彩虹的腳已將這個男人的大部分身軀踩了個遍。
所以彩虹對季篁的第一感覺不是從眼,不是從口,而是從腳開始的。這一點具有顛覆意義。一個人的眼睛可以騙自己,口也可說錯,可是腳不會踩不踏實的地方。
情緒飽滿的彩虹蹬蹬蹬地上了樓,卻在自家門前意外地碰到了夏豐,好友韓清的丈夫。
彩虹很喜歡夏豐,韓清與夏豐是一對絕配。
夏豐並非美男,但模樣清秀,很有書生氣,和女孩子們在一起時,總是自稱“小生”,寫封情書落款也是“夏生”(就好象《鶯鶯傳》裏的“張生”)。他和韓清都是彩虹大學的同班同學,來自河南農村,是當年中文係學生會的宣傳部長,寫一筆好字,會作古詩,在才華方麵和彩虹齊名。初到大學的夏豐說話還帶著一股子濃重的河南口音,分不清平上去入,半年之後已能說一口純粹得好像播音員那樣的普通話。畢業後分到省委機關報廣告部,工作了半年就和彩虹同寢室的密友兼夏豐的鐵杆粉絲韓清結婚了。
在寢室人的眼裏,夏豐是理想的丈夫。五年來雷打不動地替韓清打水,一天兩趟,下雪下冰雹都不誤。每天替韓清去食堂買飯,吃完飯幫她刷碗,還包攬了寢室裏的各項重活,每次大掃除都被韓清拉來拖地、搬書櫃,或者窗外有蜂窩了讓他驅趕。韓清的父母是南寧市重點中學的老師,一個教高中,一個教初中,家道殷實,溫良守禮。大一報到後不久,彩虹便碰上f市百年罕遇的秋老虎,整個城市熱得好像要被蒸發,許多學生都中了暑。韓清因為暫住彩虹家裏,夜夜吹空調得以幸免。那時她與彩虹都是新生,雖然分在一個寢室,彼此還不很熟,因為彩虹慷慨地邀她避暑,韓清對她好感頓時增加了十倍。加之避暑期間她又得了重感冒,天天喝李明珠燉的雞湯,對彩虹媽也產生了依戀之心。此後每年寒假回校,必要給李明珠帶十個自家包的大棕子,韓清的母親還親自打電話來拜年感謝明珠的照應,夫婦倆來f市探女也提了重禮登門拜訪。兩家就這樣往來上了。
成家之後的夏豐與韓清在離報社不遠的一棟高樓租了間公寓,他們很快有了一個男孩,取名夏都,小名“多多”。畢業後韓清本有去廣西電視台一個熱門節目當編輯的機會,這是她夢寐以求的工作,差點簽了合同,卻因夏豐先一步在報社找到工作而放棄了。接下來她的運氣越來越差,高不成低不就,夏豐要求她的工作地點最好在以機關報社為圓心的直徑五公裏之內。韓清找來找去找不到,最後委委屈屈地進了f大國書館“民國時期資料室”。那是份工資低的閑差,卻好歹讓她的戶口留在了f市。盡管如此,彩虹從未聽韓清說過夏豐的不是。同學們問她為什麽肯屈就,她總是淡淡一笑,說:“家庭是最重要的,夏豐的工作也忙,早出晚歸,吃不上一碗熱飯,我還是以他為主吧。”
彩虹認識的女同學中,結了婚的不在少數,一有聚會就成了“老公批鬥會”。人人都說自己所嫁非人,若不是為了這個家早把那“沒出息的”、“不體貼的”、“沒好性兒的”、“喝酒抽煙好賭的”、“炒股炒虧生意做砸”的老公給休了。隻有韓清不說話,在一旁默默地飲茶。末了悄悄地對彩虹說:“罵老公不就等於罵自己嗎?老公再不成氣不也是你挑的嗎?這不等於是罵自己眼瞎嗎?”一語驚倒夢中人,彩虹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所以在眾人眼裏,韓清和夏豐一直是美滿婚姻的典範。
“夏豐?”彩虹愣了愣,“有事找我?怎麽不進門?”
“嗯——”夏豐板著臉說,“韓清在裏麵。”
彩虹狐疑地看著他:“韓清在裏麵?那多多呢?”
“多多也在裏麵。”
說話間果然傳來孩子的哭聲。
彩虹連忙問:“出什麽事了?你們吵架了?”
“一點小事,她生氣了,就跑你們家了。”
彩虹倒抽了一口冷氣。因為韓清性情柔順,體貼人意,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做事向來是委屈自己成全別人。想讓她這樣的人生氣還真不容易呢。
她掏出鑰匙開了門:“進來再說吧。”
門一開,迎麵一股陰風,沙發上坐著李明珠,穿著件高領毛衣,正拿著竹針織毛線。
彩虹忙說:“媽我回來了。”
“嗯,吃飯了嗎?灶台上有熱好的飯。”李明珠將一卷線挽起來,扔進腳邊的竹籃裏,臉也是崩著的,看了一眼夏豐,不打招呼,也不說話。
“媽,夏豐來了。韓清呢?”
從茶幾上端起一杯茶,李明珠淺淺啜了一口,“呸”地一聲,將口中的一片茶葉吐到地上:“閨女你去吃飯,夏先生我來招待。”
那話不冷不熱,不硬不軟,卻字正腔圓,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
來者不善,守者也不善。彩虹的心“格噔”一跳,嗅到了戰火硝煙。
“夏先生請坐。”李明珠指著對麵的一把椅子,“韓清這孩子和我們家彩虹也有六七年的交情了。老一輩人互相都認識。這孩子我一見就喜歡,一直當她是我的閨女。”
“李阿姨……”
“我的閨女今天讓人給打了,臉上鬥大一個巴掌印,腿還讓人踹了一下,淤著一大塊血。”李明珠雙眼一瞪,凜然生出冷光,“多多也到了懂事的年紀,你當著他的麵打他的母親,是示範他將來應當怎樣對待女人嗎?”
夏豐的臉色很僵硬,但努力保持禮貌:“李阿姨,這是我們家的事情,請讓我來解決好嗎?”
“解決?你不是用暴力解決了嗎?”李明珠冷笑,“夏豐,你出門到大街上訪一訪,隨便拉住個女人問一問,如果她願意嫁你,我家韓清帶著兒子淨身出戶,不愁找不著一個善待妻子的男人作兒子的新爹。——敢打老婆,我呸!你以為你生活在舊社會有三妻四妾呢!”
“阿姨,這事兒——她也有問題,不能全怪我。”夏豐的臉隱隱泛紅,頭上青筋直跳。

第 10 章   10 (2)
“當然不能全怪你。你一個大男人肩膀上不肯挑擔子,請我們怪也怪不到你頭上!你以為怪人很容易麽?那也要你值得怪,經得起怪不是?有老婆肯怪你是你的福氣。現在你嫌她掙錢少了,當初她若去了電視台,如今也是個人物了吧,犯得著受你這口氣麽?這女人一日三餐地伺候你,馬不停蹄地掃地、洗衣、買菜,這不是勞動嗎?如果不讓她幹,你雇個鍾點工一個月也要一千塊吧?她錢掙的不少,隻不過有一半是無償的,你個無恥的資本家,活生生地享用著你老婆的剩餘價值。而你掙的那些錢——哦,我的天——都是有大用途的:養家、糊口、幹革命事業、你是時代的先鋒、戰鬥的英雄,獨獨被老婆拖了後腿。同樣是付出,你得的是榮譽,她得的是埋怨。我明白了,原來老婆生來就是補充你的,哪兒缺了就往哪兒塞。要留大城市,塞她進資料室。嫌托兒費貴,讓她病休一年帶娃。買房不夠錢,讓她一天幹兩份工。早上五點起床做好你的早飯,累死累活地回來卻發現你早已到家,翹著大腿看報紙,廚房裏茶涼灶冷,兒子又髒又臭,等著人幫他洗澡。夏豐我問你,你爸爸風癱了六年,最後不幸去世,你可曾想過遺傳的力量?”
“……”
“你以為現在你年輕力壯不靠誰,就可以這樣對待你老婆。風水年年換,明年到你家。等到你年老癱瘓,躺在床上,需要人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時,人家會不會直接將你扔進水溝呢?”
“李阿姨,請您不要再說了!”
“嗬,你怕聽了?知道李阿姨最恨的是什麽嗎?你個牛魔王怎麽現在才現原形啊?你們這些農村人為了娶到城市的姑娘,怎樣卑微低賤討好人的事都做得出!彩虹還一個勁兒地誇你好,‘體貼’,‘老實’,‘文質彬彬’,我李明珠看你第一眼就知道那不過是奴顏媚骨,一旦得勢,翻臉不認人是遲早的事兒。今兒你也別指望你老婆會跟你回家,我讓韓清在這裏住著。你回去好好反省,再不拿出個人樣兒來,這裏是工廠重地,會打架的小青年多得是,看我不找人揍斷你的腿!”
夏豐氣乎乎地摔門而去,大門“咣當”一聲巨響,震得牆壁都抖了一抖。
彩虹小心翼翼地扒了一口飯,進裏屋看著一臉青紫抱著被子啜泣的韓清,輕輕地說:“你餓嗎?吃點東西吧?”
她擦了擦眼看著腿上睡熟的兒子,說道:“不餓,我過一會兒就回去。”
“回去?”彩虹怔了怔,“在這種時候?”
“夏豐從小沒有娘,爸爸好酒賭博,天天揍他,後媽對他也刻薄,他……他挺可憐的。你不知道,我跟他戀愛那會兒,他身上穿著件薄薄的毛褲還是七年前他媽媽手織的,線都快脫光了也不舍得換,我陪他去看他媽媽的墓,他沒哭我都哭了。這麽多年他對我都是和顏悅色的,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生氣。”
彩虹兩眼望天:“喂,你有沒搞錯?是他打了你,你還替他說好話?”
“我隻是告訴他我不想在資料室呆了,天天整理舊報紙填卡片,那日子真磨人啊,是個活人也給磨死了。我想考研然後找個好點的工作。他聽了就不幹了,說我隻顧自己不顧這個家。現在房貸這麽重,讀書不掙錢還花錢,不如多打幾份工。我說這錢不讓他出,我去求我自己的爸媽。他一聽火更大了,說我仗勢欺人,嫌貧愛富。還對我爸媽破口大罵。”
“破口大罵?你爸媽哪點得罪他了?”
“他看中的這房子首付要十八萬,指望我爸媽能支持一下,把他們多年攢的老本拿出來墊上,打電話過去探口氣,我爸聽了半天不表態。他又埋怨說我結婚時家裏給的嫁妝太少,不把他這個女婿當回事兒。”
彩虹直聽得心裏一陣發涼:“不把他當回事兒?結婚時他家裏一分錢也沒出吧?用的都是你們倆自己的積蓄和你爸媽給的錢吧?這麽一大活人兒都嫁給他了,還叫不當一回事兒嗎?”
“他的工作也不如意。明明想做編輯,卻被派去搞廣告。這一行拿的是效績工資,需要人脈,競爭很激烈。他在大學裏混得順風順水,到了單位卻被同事們瞧不起,回到家來就喝酒生悶氣。多多生了之後小孩子晚上睡不好,半夜老是吵,他就衝著幾個月大的兒子吼。唉……”
彩虹看著她烏黑的眼眶,問道:“瞧你眼睛都給打得充血了,我送你去醫院看一看吧?”
“不用了,我還得回去。”她咬了咬牙抱著孩子站起來,腿還是一跛一跛的,“多多晚上老愛哭,太影響你們休息了。我回去好好地和他說一說,不就是不讓考研嗎?我不考就是了,為了這個家,也沒什麽。我已經犧牲了那麽久,也不在乎多犧牲一點。”
彩虹一把將她拉住:“不行,你好歹在這裏住一晚。剛才我媽沒頭沒腦地將他罵了一頓,估計他更生氣了,讓他反思一晚上,消消火兒,明早你再回去。我爸上夜班,我媽和我都睡得沉,沒事的。”
終究韓清還是帶著多多走了。彩虹送她到樓下,給她要了一輛出租,叮囑她有事記得往這邊打電話。其實最近一兩年她和韓清見麵也少,因為有了孩子,也沒老人幫忙,她幾乎寸步不離守在家中。今日見到她,不獨神情懊喪,眼眶兩旁起了不少黑斑。明明年紀比彩虹還小幾個月,看樣子倒是大了十歲,腰粗體肥,行動遲緩,一幅十足的媽媽相。
心情沉重地回到家裏,彩虹看見媽媽仍在沙發上織毛線,想起她剛才的一番話,不禁想責備:
“媽,您剛才的話也太刺耳了,夏豐畢竟是韓清的丈夫,您好歹得給他留點麵子。”
“這種男人還用給他麵子?要是他是我的女婿,我就給他兩耳刮子。”李明珠啐了一口,“怎麽樣,你老娘我火眼金睛吧?當初我是怎麽勸你們來著?這種鳳凰男不能嫁,門不當戶不對,習慣價值都不一樣,幸好他媽媽死得早,不然還有婆媳問題,將來夠她受的。我說了多少,你們聽進去沒有?”
彩虹不吭聲了。李明珠又對了。當時韓清與夏豐談戀愛,彩虹也熱心地當了無數回電燈泡,回到家裏把夏豐那叫一個誇啊,隻差他不是天神。可是夏豐到彩虹家隻來了一次,老老實實地向李明珠訴說了自己苦難的家世:母親早逝、父親凶暴、後媽刻薄,彩虹聽得差點下淚,李明珠卻半點不動聲色,回頭就說這孩子會裝可憐,博得女人同情。李明珠最討厭男人裝可憐,所謂英雄不談出處,強盜莫問來路,這夏豐太有心眼,太會打動女人,韓清不是他的對手。她在電話中向韓清的父母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對這門婚事很不看好。韓清的父母也不願意,隻是鞭長不及馬腹,後來夏豐去南寧見了他們一麵,父母見韓清入情已深,一幅不嫁他毋寧死的模樣,就鬆了口。
彩虹默默地去廚房給自己添了一碗紅豆湯,李明珠忽然問道:“今晚你去哪兒了?”
“係裏來了位新老師,沒有聯係電話,有個重要會議,書記托我找找他,帶個話兒。”
李明珠看了看電,說:“你快些準備一下,等會兒蘇東霖有事要來接你。”
彩虹嚇了一跳:“什麽?蘇東霖?”
“他給你手機打電話,你沒接,電話打到家裏來了。”
“哦,今天有課,要見學生,手機消音了。”
“他問你九點半以前會不會回來,我說會。”
彩虹連忙看表,九點二十五。發起了牢騷:
“什麽事啊,早上不是見了麽,晚上又要見,這人有病啊!我給他回個電話,明天再說吧。”
李明珠忍不住要吼:“你快點去收拾!記得換個胸罩!把那件紫色的長毛衣穿上,夜光下顯示得貴氣。‘易求千金寶,難得有情郎!’——這人又有千金又有情,你加緊點,好不好?”

第 11 章   11
彩虹下樓之前又被明珠抓住:“回來,你的頭發……得弄一下!”
說罷衝到洗手間拿了一瓶摩斯,哧哧幾下,將她的頭噴成了奶油蛋糕,手在上麵抓來抓去。
彩虹痛得亂叫:“媽,別抓了,您會弄嗎?頭發又不要緊!”
“不要緊?”明珠將她的腦袋一擰,擰到自己的眼前,認真地說,“女人身上最要緊的地方就是頭發!”
“哈哈哈哈……”彩虹笑岔氣去。
明珠被笑得一臉鐵青,指著彩虹臥室裏掛著的一幅《維納斯的誕生》:
“我說的話你總不信,嫌你媽沒眼光是不?看見那幅畫了嗎?我問你,維納斯的身上有什麽?”
“有什麽?”彩虹說,“什麽也沒有。”
“錯!維納斯一絲不掛,卻有一頭金絲。知道嗎?在藝術家眼裏,女人可以沒有胳膊、沒有衣服,沒有頭發?那是萬萬不能的!”
就這樣狼狽地披著一頭怪發下了樓,路燈昏暗,彩虹隻看得見不遠處的馬路邊停著蘇東霖的汽車。
一旁樹下有個紅點,她驀然轉身,發現了正在抽煙的蘇東霖。
“東霖,你剛到嗎?”彩虹被自己身上的香水嗆得打了一個噴嚏。
“嗯。受傷的那天我們本要去雪竹齋的,結果耽誤了,現在去那裏吃宵夜怎麽樣?”
“哦?宵夜?太晚了吧?”
“現在正是時候。”不等她回答,他說,“你等我一分鍾,我上去和伯母打個招呼。”
“不用不用,我媽知道我跟你出去了。”
“還是上去說一聲比較好,免得家長們擔心。”說罷徑自上了樓,幾分鍾後又下來了。
他的腳步並不似以往那麽輕快,畢竟斷了兩根肋骨。
“多禮,”她無奈地說,“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這就是蘇東霖與眾不同的地方。他可以很惡搞、開天大的玩笑、說話又凶又損,但他知道分寸。如果他想討好一個人,功夫也會做得很足。
豈知還沒走到汽車,便有一個匆忙而過的路人將蘇東霖撞了一下。
他痛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那人卻視而不見,大搖大擺地走了。
彩虹一聲怒吼:“喂!站住!你撞人了!”
那是位五十歲左右的男人,蓄著小胡須的臉顯得很猥瑣。
他回頭一看,不屑地說道:“我一五十歲的大叔,撞你個二十幾歲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怕什麽?你會吃虧嗎?我還怕閃腰呢!”
彩虹氣極反笑:“嗬!五十歲很老嗎?你以為你五十歲就可以拒絕成熟了嗎?”
“媽那個x的,你想怎樣?”那人索性擺起了姿勢。
蘇東霖臉一黑,刀光一般的目色逼過去,冷笑:“五十歲的老先生,君子動口不動手。你走在大路上,太陽曬不黑你,風也刮不倒你,但這樣和小姐說話,汽車肯定會撞死你的。
大約是被他的氣勢嚇到了,那人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你沒事吧?需要我扶著你嗎?”彩虹關心地問。
“你以為我是五十歲的老頭子嗎?”
彩虹與東霖交情非淺。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一開始他們是情侶,談了不到三個月,就由情侶變成了朋友。曆經修補,漸漸由朋友變成了好友,卻再也沒回到情侶那個高度。
不是回不到,而是他們都不肯努力。甚至覺得這樣的一種關係更好。
彩虹幫東霖做過很多事,代寫情書隻是其中的一項。東霖英文奇差,她曾冒名替他考六級,不然此人畢業都成問題。隻有要是玩的事情東霖都會想到她:遊泳找她、郊遊找她、打撲克找她、k歌找她、party更要找她。合作是默契的,交往是愉快的。東霖和彩虹在一起,可以盡情享受友誼而不需任何回報。
二少爺的女友多如牛毛,一旦想吹,彩虹就成了移情別戀的對象。他會在和人分手後不久與彩虹出雙入對,讓傷心的戀人以她為情敵。彩虹就他的開關、他的保險絲。
這樣做對彩虹的感情生活不是沒有殺傷力。從大一到研究生畢業,彩虹一直沒有男朋友。鼓起勇氣追她的同學在將自己與蘇東霖做了一番比較之後,都打消了念頭。所以彩虹堅定地認為自己之所以成為剩女,蘇東霖要負主要責任。鬧到最後連韓清都不耐煩了,跑去對東霖說,既然你是彩虹的哥兒們,身邊若是有條件好人品也好的朋友,介紹幾個給彩虹嘛。蘇東霖大搖其頭,說自己認識的都是些紈絝子弟,酗酒、吸毒、玩女人,沒一個配得上彩虹的。
其實彩虹對這些並不介意。愛情尚未來臨,又何必強求?就算一輩子遇不到真愛,像關燁那樣做個獨身女人也不錯。對她來說,愛情不是一件大事,關鍵是她的學業、事業、以及如何早日住進風景如畫的博導樓。
在雪竹齋溫暖的包間裏坐定,彩虹訝然:“怎麽,就請了我一個人?”
“不可以麽?”
“這樣弄得有點像約會哦!”彩虹嘲笑了一句,順手拿過單子,點了幾碟點心和水果,對服務生說:“再來兩杯威士忌,加雪碧和冰塊。”
一言不發地坐了一會兒,蘇東霖忽然道:“彩虹,今早你生氣了?”
“生氣?沒有的事。”
“可是你的樣子很凶。”
“我一向都是這樣的吧?你又不是沒見過。”
“我覺得,你好像是很受傷害的樣子。”他皺起眉來看著她,“其實你一直很在意我,是嗎?”
“在意你?hohoho……”
今天的蘇東霖聲音出奇的溫柔,看她的眼神深情款款:“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我卻讓你生氣了,真對不起!”
彩虹連忙掩口:“天啊,今天是我的生日嗎?不是啊,我生日早過了。”她窘窘地看著他,“那麽是你的生日?不對,你的生日不是一月份嗎?”
“今天是我們初次相識的日子。”
“哦……”彩虹眼珠一轉,堅定地搖了搖頭,“不對,今天是你和莉莉初次相識的日子。”
“那天你們倆都在。”
“好吧,我們都在,不過我的任務是電燈泡,那又怎麽了?”
“我覺得你比莉莉好看。”
“謝謝。”
“後來你說你不喜歡莉莉,我就把她推給了我哥。”
彩虹一口氣咽住:“天地良心!我什麽時候說過我不喜歡莉莉?”
“我曾經悄悄地問你,郭莉莉是不是你的好朋友,你說不是。”
“她的確不是,我說的是真話。”
“莉莉卻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曾經。”
“你還說過很多別的話,”他將煙掐了,抿了一口酒,“你說潘小慧的眼睛太小;林珊珊的脾氣太嬌;關月萍的腮幫子太硬;何絲絲太懶,飯碗裏長了蛾子才去洗。”
“打住!”彩虹一跳三尺高,“我以為你是在問我的意見,所以坦誠以告。想不到現在你倒打一耙!你若真想秋後算帳,這些話全當我沒說。”
“我是問你的意見,因為我沒有意見。你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
“come on,二少爺,謝謝抬舉。我的意見沒那麽重要。”
“那請你告訴我,”蘇東霖幽幽地說,“我究竟哪點不好?嗯?年少多金,事業得意,對你關懷備致、嗬護有加。為什麽你從來對我不慧眼一顧呢?”
“年少多金,”彩虹笑了,“蘇東霖同學,你聽說過馬斯洛的需要層次論嗎?人生之中有五種需要: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實現的需要。安全需要排在倒數第二位。哈哈!我的需要有這麽低級嗎?你是在羞辱我嗎?”
“這不算低級,很多人都還在這條線上掙紮呢。特別是房價飆升之後,這條需要已經把所有其它的需要全都吞噬了。”
“是啊!若不是你們這些富二代在那兒亂炒房地產,房價會飆得這麽快嗎?你以為我會向房價屈服嗎?”
“奇怪,”蘇東霖道,“我們怎麽扯到房價上去了?彩虹,你還是沒有回答我,我究竟哪點不好?”
彩虹低頭想了想,鼓起勇氣抬起頭:“你真要我說嗎?”
“請直言,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因為你是gay。”
蘇東霖嚇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你說什麽?”
“因為你是gay。”彩虹認真地看著他的臉,握住他的手,“聽說我,東霖。你的秘密在我這裏是安全的。我尊重同性戀的權益、堅決支持同性婚姻合法化。出櫃很難,你有什麽掙紮和煎熬,都可以對我傾訴。”
蘇東霖一時無語,兩眼直翻了上去,沉默了半天才說道:“上次那件事,你誤會了。”
“沒關係,不必掩飾。我完全理解。”
有一次同學聚會,大家約著去郊遊。彩虹卻在賓館的房間裏無意撞到蘇東霖和一個男人躺在一起。
“那人是我的表弟。”
“嗯嗯。”
“我們從小關係很鐵。”
“嗯嗯。”
“那天他失戀了。”
“嗯嗯。”
“他喝了很多酒,想早點睡,那房間裏沒有別的床。”
“嗯嗯。”
“於是我們臨時擠了擠。就是這樣。”
“嗯嗯。”
他火了:“你老嗯嗯個什麽?”
“嗯嗯。”
他輕輕拿起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我也支持同性戀權益,隻是我不是同性戀。”
“好吧,你不是。”
“我證明給你看。”
“證明?”彩虹愣愣地看著他,“怎麽證明?”
“你把手往下移。”
她的手心從他的胸膛移向小腹。
“再往下。”
“……”
“再往下。”
“……報告,已經到達禁區了。”
“往下。”
“whatever!”
“如果我是同性戀,它會是這個樣子的嗎?”
彩虹鬆開了手,看著他,不懷好意地笑著。
“告訴我,我究竟哪點不合你的心意?”
彩虹咬著嘴唇想了又想,抬頭看著他說:“東霖你挺好的。我很喜歡你,我是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有我人生的藍圖。——我會時時想象和一個人一起生活、結婚、生子、吵架、做飯、甜甜蜜蜜、平平安安地攜手到老。可是東霖,”她喝下一大杯酒,“很遺憾,你不在那個藍圖裏。”
“為什麽?”他說,“為什麽我不能在那個藍圖裏?”
“我需要一個soul mate,你很可愛,也很夠朋友,我們在一起也很開心,可是你不是我的soul mate。”
“這個好辦,說吧,怎樣才能成為你的soul mate? 我可以學習啊!我的腦瓜子可聰明了!”
“這樣吧,我問你一個小小的問題,看你有沒有可培養的基礎哈。”
“問吧問吧!”
“華生先生最喜歡抽的香煙是什麽牌子的?”
“……”他翻了翻白眼,“不公平!你至少得告訴我,華生是誰。”

第 12 章   12
夜宵吃得不算沉悶。伴嘴是常事,早已習慣。他們開始若無旁人地k歌。碰到拿手情歌如“明明白白我的心”之類,兩人相視對唱,情深款款,演繹得天衣無縫。
豈料一出門正碰上一群人從大門走進來。為首的是一位穿著條紋西裝的男人,半攬著一位大眼睛女孩,身後跟著五六個人,有男有女,不知是隨從還是朋友。
東霖住足,眼睛斜眯了起來:“哥。”
東宇笑了笑:“k歌啊?”低頭看表,“這麽晚還不回醫院,會被護士罵吧?”
“帶彩虹出來玩玩。” 東霖看了一眼彩虹,發現她狠狠地咬著嘴唇,臉崩得很硬。
東宇目光閃爍,饒有興致地玩味著兩人的神態:“那我不留你們,請盡興。”
大家互相點了點頭,大批人馬殺向走廊深處。
衝著他的背影彩虹突然叫了一聲:“東宇。”
走廊盡頭有人脊背一凜。
“替我問候莉莉。”她冷冷地說。
東宇頓了頓,轉過身,依然攬著那個女孩,目光很坦蕩不驚:“好的。”
說罷早有人給他拉開了包房的門,一群人魚貫而入,走廊陷入沉寂。
隨蘇東霖走到停車場,一路上彩虹隻顧著生氣,雖說大戶人家的子弟多半如此,可蘇東宇在彩虹心中世家子弟的形象還是頃刻間毀於一旦。
這是個敏感話題,聰明人都會裝糊塗,可彩虹偏要問個清楚:
“東霖,你哥在外麵有女人?”
“我怎麽知道?那人我也不認識,至多是逢場作戲吧。”蘇東霖咳嗽了一聲,表情尷尬,“我哥的事你少問——何必惹麻煩。”
這算什麽回答?
雖然對莉莉的為人有一肚子意見,彩虹對她的感情是矛盾的。她們之間有過甜蜜的友愛,也有過巨大的傷害。過失在莉莉,但她也表現了極大的愧疚,多年來一直找機會彌補。不論是真是假,魏哲事件後她對彩虹的熱情讓彩虹覺得自己過於計較前嫌。怎麽說呢?不是不原諒她,也不是不想和她親近,隻是無論怎麽做也達不到當初的火候,反而顯得過於用力。
過於用力的情感不可能維持太久。剛畢業那陣莉莉經常打電話約彩虹出來玩。結婚不忘請她當伴娘。生了孩子還一度透露出讓她做幹媽的意思,被她三言兩語搪塞過去了。在女同學中,莉莉夠實際也夠強勢,可她也很癡情。和魏哲分手時以淚洗麵,肝腸寸斷,隻差沒跳樓吃安眠藥。她在大學成績不差,是社團活動的積極分子,憑長相、憑家世、憑相貌都不會找不到工作,畢業後卻肯安心在家當全職太太,為家庭不是沒有犧牲。相比之下,蘇東宇那無所顧忌的神態就讓人倒胃了。順著這條邏輯往下想,彩虹就替莉莉委屈起來。
不等彩虹張口,蘇東霖又說:“這事你不要讓莉莉知道,不然她可要把我們家撕個粉碎。”
彩虹挑眉:“有那麽嚴重嗎?”
“你不是很了解她嗎?”
“她又不壞。”
“憤怒的女人是可怕的。”
“奇哉怪也,你們兄弟倆碰到這種事不好好檢討自己,還一個勁兒地派人家的不是。”她的火“蹭”地竄得老高,調頭就走,“你自己回去,我坐公共汽車。”
蘇東霖一把拉住她:“深更半夜地你等個什麽車,有病啊。”
“我是有病,我就看不慣你們這樣的。”
“噯,說話別夾槍帶棒,什麽我們你們的,這關我什麽事啊?”
“當然不關你的事!對你來說這根本不算什麽是不是?你想過莉莉嗎?”
“你酒喝多了。上車吧,彩虹。”蘇東霖的臉窘得發暗,不由自主地摸出一支煙, “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就是說蘇家人不是什麽好東西麽。”
“……”
“你說對了,”他看著她的臉,“我不是什麽好東西,就等著你來改造了。”
說罷,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眯起一雙狹長的眼,目光充滿調侃。
她怔了怔,拎著小包,頭也不回地向車站走去。
這條路僻靜卻不算小,偏偏彩虹等了十幾分鍾也沒等到車。站裏沒別人,隻有兩個肮髒的垃圾桶,蓋子半敞著,堆著滿滿的泡沫飯盒,空氣中有一股餿味。地上零落著幾隻一次性的筷子。虹盯著遠處檸檬色的路燈發了一陣子呆,忽然想起這裏其實離家並不遠,大約四站路的樣子,沒有車也可以走回去。正要舉步又猶豫了。這條路她不熟,前麵黝黑一片,曲曲折折不知道是否安全。於是決定再等五分鍾,然後到路口攔出租。
仍然沒車。
夜氣涼了,她拉了拉衣領向街北走去。走了不到十步,一輛怪異的紅色跑車不知從何處飛來,在她麵前嘎然而止,掀起一團塵霧。幸好她走的是人行道,若是在馬路上就已經撞到了。
彩虹又驚又怒,正要發作,車門開了,從裏麵伸出一條長長的細腿,細腿的盡頭是一隻又細又尖的男式皮鞋。
緊接著,走出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
是個很英俊很氣派的年輕人,膚色白皙,額頭飽滿,嘴唇充滿了棱角。他長得像模特一樣漂亮,也像模特一樣蒼白而毫無表情。右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個寬寬的鎢金戒指。
黑衣人的混身散發著一股淡而雋永的香味。四肢過於纖細,他從車裏走出來的樣子與其說像一位翩翩的公子,不如說像一隻巨大的蜘蛛。身上的西裝非但不遮掩這個短處,反而故意裁成瘦身的形狀。這是今年流行的款式嗎?彩虹禁不住又打量了他一眼。這一眼更正了她的印象。這個人看上去比例沒什麽不對,也不是特別高,隻是因瘦削而顯得格外修長。
好吧,彩虹在心中承認,從純粹審美的角度來說,從解剖學意義上來說,從幾何分析上來說,這個人的英俊超過了東霖,綜合指數也超過了季篁。
她不怒反笑,腦海裏飄出了一麵小旗幟,上麵寫著:“歡迎打劫、歡迎誘拐、請盡情展露你的色相吧!”
黑衣人拉開車的後門,作了個請的姿勢,淡淡地說:“東霖讓我接你回家。”
他的聲音很輕。是那種在電影院裏企圖打電話的聲音。偏偏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晰,音量卻又隻大到你剛好能夠聽見。
非常悅耳、非常有磁性的低音。帶著一絲纖弱,又有一點慵懶,好像在夢中被人抓來派了這趟差事。
所以他的聲調透著點不情願。
彩虹愈發陶醉。
如果說女人最要緊的地方是頭發,那麽男人最要緊的地方就是聲音。一個男人可以不好看,也可以一身臭汗,嗓音不好聽就沒救了。
聽說話的語氣這人好像認得她。彩虹自己也覺得這張臉似曾相識。她們一定在哪裏見過,蘇東霖的狐朋狗友多不勝數,新近又開了公司,也許是他的某個手下。
不對。他的派頭、氣勢和車都超過了東霖。
而且他和東霖一樣,一定要閃耀出鏡,絕不低調行事。
她乖乖地坐進車去,那人指示她扣好安全帶。
汽車啟動,平穩向前。在融入車流的一霎那迅速加速。
“我叫v。”他說。
“v?”
肯定不是字母的v,一個男人這麽介紹自己難道不奇怪嗎?如果當初季篁對彩虹說他叫篁,彩虹一定會嚇一跳,以為他是從古代穿越過來的。
她靜靜地等著下文,以為他會繼續介紹自己。不料這個v字好像就是他對自己的全部概括。
黑衣人不再說話了。汽車出二環拐入城西高速,向遠離城市的方向飛馳。
“喂,方向錯了,我家在吉祥路。”彩虹很小聲很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她不習慣跑車低矮的車身,不習慣排氣管的噪音,不過她不反對在美男身邊多坐片刻。
v公事公辦地說道:“東霖讓我帶你兜兜風。”
“那麽請注意一下車速,這條線的路標上全裝著攝像機。”
v的嘴角挑起一絲譏諷: “小姐,這是正常車速。”
彩虹暗暗猜測他的歲數,大約在二十五、六歲左右。
沉默片刻,v說:“so,你就是東霖所謂的女朋友?”
彩虹愣了愣,回敬:“so,你就是東霖所謂的表弟?”
“表弟”兩字一出口,立即惹怒了他。
v的聲調像被放進了零下三十度的冰櫃,直直凍成冰塊:“表弟?”
“嗯,表弟。”
話音未落,車子猛然一刹,跑車的輪胎在高速公路上“吱——”的一聲劃出一道長長的黑印。彩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甩,差點被安全帶勒斷了胸骨。她尖叫一聲,看著車子斜穿三條車道,失了控一般地向前衝,仿佛要帶著她衝破欄杆,衝進橋下的大江。她嚇得閉上了眼,不料車子並未失控,在距離欄杆不到五厘米之處硬生生地停住了。
驚魂未定,窗邊的車鎖突然彈開,她聽見v向她冷喝一聲:“下去!”
她狼狽地拉開門,跳下車去,雙腿著地還沒站定,車燈一閃,箭一般地飆出去,迅速消失了。
“我靠!”彩虹對著遠去的車影大大地豎了個中指,“你丫有神經病啊!”
彩虹就這樣被v先生拋棄在二十五米高的城西立交橋上。這是一條繁忙的主線,各種型號的汽車、卡車、摩托車一波一波地向她湧來,車燈直直打到臉上。她看見幾輛匆匆而過的出租,伸長手臂攔車,誰也不理睬她。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是我,”那頭傳來東霖的聲音,“你到家了?”
“到你個頭啦!”
蘇東霖從那頭也聽出了不對:“你不在秦渭的車裏?”
“他把我扔半路上了。”
“哦!”他顯然吃了一驚,“你在哪裏?”
“城西高速,20號出口。”
“嗯,你在原地等著。”
“快來接我。”
那邊歎了一口氣:“我吊著點滴呢。秦渭會來接你的。”
“你換個人!我不上那個神經病的車!”
“深更半夜的,拜托你別折騰了。”
“喂——東霖,別掛電話!”
電話掛了。
果然不到五分鍾v先生的跑車嘎然而至,又是卷著一團塵霧停在她身邊。
車中人向她發令:“上來!”
彩虹咬緊牙關地站著,一動不動,腮幫子硬硬的,好像剛吃了人肉。
見她堅決抵抗,他打開應急燈,從車裏鑽出來,閑閑地打量她,明知故問:“你在生氣?”
“我不該生氣嗎?”
他擺出一幅不想和她計較的樣子:“有什麽話上車說吧,這麽站著不安全。”
“我不坐你的車!”
他嗤地一聲冷笑:“你以為坐我的車很容易嗎?”
“坐你的車跟坐出租有區別嗎?我怎麽不覺得?”
他繼續冷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的職業是經常向人灌輸革命理想的大學老師吧?”
她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又給了他一個大大的後腦勺。
這當兒手機又響了。
蘇東霖在那頭問道:“彩虹,秦渭到了嗎?”
原來他真的叫渭,秦渭。
“到了。哼!”
“跟他上車,算我求你了。”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胸口的傷勢尚未痊愈,咳嗽對他來說是件痛苦的事。彩虹想了想,不願讓他為難,終於說:“好吧。”
這次他的車開得很平穩,一路無話。秦渭一直將她宿舍區。然後停下車,居然很有風度地將她一直送到樓上,還很客氣地跟彩虹的媽媽打了一個招呼。
李明珠額頭亮晶晶地說:“進來喝杯茶吧!這位先生……怎麽稱呼?”
“姓秦,秦渭。”他淡淡地說,“太晚了,不打擾了。”
“那改天來玩!”李明珠熱情十足。
秦渭含糊地“嗯”了一聲。
關上門,李明珠拍了拍彩虹的臉:“閨女噯,你強!你太強了!蘇東霖太難搞定就算了,這個一定要逮住。別看他表情硬邦邦的,我估摸他性子比東霖軟,將來會比東霖好處。”
像所有父母一樣,李明珠把每一個深夜送她回家的男人當作假想女婿。
“難道你沒發現他比東霖還要有錢?”
“那還用你說嗎?你知道他的手表多少錢一塊嗎?”明珠進廚房給女兒端來一碟切成片的蘋果,“不是東霖約你嗎?怎麽回來的時候變成了另個人?”
“他臨時有事,托他表弟送我回來。”
“表弟?不會吧?”明珠說,“東霖媽不是姓沈嗎,她隻有一個哥哥在香港,東霖怎麽會有一個姓秦的表弟?”
“呃……”彩虹的眼珠轉了轉,“那是我記錯了。”

第 13 章   13
和很多學習勤奮的女孩子不同,彩虹不愛洗澡。
當然,彩虹有彩虹的理由:第一,她不愛出汗,沒有必要天天洗。第二,家裏熱水器的功能失調、長期處於半癱瘓狀態。每當一個人要洗澡時,必得有另一個人守在熱水器旁隨時調節水溫,不然就有燙傷的危險。偏偏放置熱水器的廚房和洗澡間相隔甚遠,彩虹必須一邊洗,一邊大聲地呼喊:“熱一點!媽媽!對,再熱一點,冷死我啦!……好!就這樣!保持這個溫度……哦,不,不,不,太熱了!是的,我知道您沒動!可是還是太熱了!噢!噢!噢!”巴掌大的浴室,她被燙得無處可逃,卷著浴巾一身泡沫就衝出來了。
可是今天彩虹不僅破天荒地早起,還認認真真地洗了個澡。在浴室裏倒飭了一個多小時之後,香噴噴、白淨淨、一身水汽地出來了,塗成櫻桃色的嘴微微地噘著,露出嬌憨怨艾之態。她換了件藍色繡著白花的開司米毛衣,穿上一條大紅方格子羊毛短裙,細長的黑發垂過肩頭,尾部帶著一點卷兒。
早飯是饅頭和鮮肉包子,她吃得很小心,生怕衣服濺上油腥。吃完了又去刷牙,去掉一口的香菇味。
明珠一邊喝豆漿一邊打量她,末了,突然說:“彩虹,你談戀愛了?”
彩虹正在喝酸奶,差點一口嗆住:“啊?——沒有!”
“那麽就是你看上誰了。”
“沒有。”
“一定是昨晚送你上來的那個小子。”明珠研究女兒的神態,“秦渭,對嗎?哪個渭?蔚藍的蔚?保衛的衛?”
李明珠的搜索能力比百度還強大,隻要給她一個名字,八輩子的祖宗都能被她打聽出來。彩虹趕緊搖頭:“我也不知道。”怕媽媽覺得她在裝傻,連忙又說,“等我問了東霖再告訴你哦。”
“這麽說,就是他了?”
“媽您亂猜個什麽呀!”
她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悄悄地想,在一切尚未明朗之前,將錯就錯、轉移視線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明珠繼續打量她,過了一會兒,大搖其頭:“不行,你這打扮、這神態,一副乖乖送上門的樣子,秦渭這樣的男人才不吃這一套呢。越主動越不能引起注意。”
彩虹一頭悶在桌上,完了,釣龜講座又要開始了。
“要不要聽聽你媽的建議?”
“您說吧。”
“秦渭和東霖很熟嗎?”
“一般的朋友吧。”
“這段時間你先冷落東霖,”她說,“尤其是他倆都在的場合。”
彩虹愣住:“為什麽?”
“提高你的神秘度唄。東霖條件那麽好的鑽石王老五你都愛理不理,其它的男人一定覺得你很有意思。”她用饅頭蘸了蘸榨菜,“別刻意打扮自己迎合人家。相反,要做出一副很無聊很厭倦的姿態,好像身邊全是這樣的男人,見得太多了,懶得提起精神去招呼。”
這絕對是新內容。彩虹覺得媽媽越說越玄,已上升到博弈理論的高度,於是大眼一瞪,問:“然後呢?”
“然後你就若即若離。知道男人為什麽喜歡電子遊戲嗎?”明珠故意頓了頓,賣了個關子,“因為他們喜歡神秘的東西,所以別讓他們在你這裏輕易過關,懂嗎?如果是電話找你,鈴聲響了四下再接。約你出去,別急著答應,總是說那個時間你有事,需要安排一下看能不能擠出空來。一句話,你就得是那遊戲裏的一件寶貝,不能經易找到,更不能經易到手。記住,寶貝之所以珍貴是因為它沒有屬性。一旦有了歸屬,寶貝也就不稀罕了。”
“嗯,有道理。然後呢?”
“和他在一起你的主要任務是觀察和傾聽,所以別談太多你自己。你要觀察他對比他弱勢的那些人的態度,比如他對服務員的態度、對出租司機的態度、對路人對乞丐的態度,這樣你可以知道他是否善良。觀察他對別的女性的評價,能看出他對女性是何期望。觀察他批評別人,看他是刻薄還是寬容。讓他陪你排隊,觀察他的耐心。讓他陪小孩子玩耍,可以知道他是否會成為好父親……”
彩虹站起來看表,不能再無休無止地“然後”了,於是笑著打斷她:“媽,時間到了,您得去上班,我也要去學校了。”
明珠看了一眼牆上的鍾:“哎呀,都快八點了,你怎麽不早說呢!記得拿午飯。我給你做了五香牛肉和虎皮青椒。”
彩虹拉開門正要走,忽被明珠一把拽住,手指掐得緊緊的,指甲幾乎嵌進掌中。
“噢!”彩虹痛得齜牙咧嘴。
“記住!千萬不要跟男人上床。”明珠的目光好像一把錘子,將告誡一個字一個字地敲進女兒的腦子裏,“女人上床需要一個理由,男人上床隻需要一個地方。走錯這一步,沒人能救你。想想何小田吧!”
何家不是沒有教訓。彩虹的堂妺何小田未婚先孕、偷偷地跑到私人診所墮胎,結果出了事,落下個終身不孕。那男人聽說她再也不能生孩子了,走得不見蹤影。小田隻好嫁給了一個大她十歲離過婚且有兩個女兒的男人。在家裏和繼女們鬥得個雞飛狗跳,死去活來,動不動就跑到叔嬸這裏哭訴,已成了十足的壞典型。
這話說得彩虹脊背一陣發寒。她勉強地笑了笑說:“媽,我知道。”
結果彩虹竟在校門口的商場裏遇到了韓清。
她本來是要買幾支改卷子用的原子筆。季篁嫌紅筆刺眼,要求她用綠色的筆改卷子,她找了半天才找到一種深綠色的水筆,很貴,就買了一隻。一抬頭看見韓清一家人正在對麵不遠的貨架邊挑選水瓶。夏豐推著購物車,多多坐在車上專心地吃棒棒糖,兩人手牽著手,低聲絮語,很甜蜜很溫馨。
唉,真是小夫妻吵架不長久,床頭吵床尾合。彩虹不明白媽媽昨晚硬要去摻和個什麽。白白罵了人家一頓,不知道是要替韓清出氣還是逞一時口舌之快,結果呢?
“韓清!嗨!早!”彩虹隔著兩排貨架向她揮手。
商場很吵,她的嗓門也不大,但她覺得韓清肯定聽見了。可是韓清卻低下頭,裝作沒聽見的樣子。
呃——
彩虹正要走過去,韓清忽然抬起頭向她使了一個眼色,又指了指自己的手機,示意她別過來,等會兒手機聯係。
搞什麽鬼呀!
彩虹隻得交錢出門。還沒走到文學院的大樓,手機震動,傳來韓清的短信:
——對不起,剛才不方便。夏豐昨夜生你媽媽的氣,不讓我和你講話。
彩虹怒發衝冠地打字:——靠!他發哪門子的火!
——他向我道歉了。說最近工作不順利,房貸壓力大,心情不好,請我原諒他。
——你就原諒了?
——他是孩子的爸,全家人都靠他,你要我怎麽辦?昨夜他說著說著都難受得哭了。夏豐從沒在我麵前流過眼淚。
——可是,打人總不對吧!你不能太心軟了。
——這兩個月別給我打電話,短信聯係吧。
——別,我正打算下班到你家來看看多多呢。
——別來我家,求你了!
彩虹看著短信傻眼了。這大約就是磨合吧!多麽別扭的一對夫妻啊,但總算達成諒解就是一件好事。她心中的天平又向夏豐倒了過去。讀書的時候夏豐真是窮得叮當響,從來不在食堂買菜。每次來學校,總帶一大包榨菜、辣椒和蘿卜幹,就著食堂的米飯吃得津津有味。彩虹看了心裏都難受了好久。後來他找了幾份家教,生活才有好轉。就這樣艱苦的日子也沒妨礙人家寫出一首又一首的詩來。彩虹和韓清都是他的熱心讀者,自願出錢搜集詩稿到複印社給他印了幾十本詩集四處散發。據說夏豐之所以能找到這份工作,這精致的詩集也起了相當的作用。農村孩子在大城市裏學習真是不容易。資源匱乏,人脈短缺,告貸無門,四處碰壁。別人努力一分就可以辦到的事,他就算努力十分還有可能打水漂兒。想到這裏,彩虹的心中湧起一陣愧疚,媽媽昨晚的話也太仗勢欺人了。
到辦公室改了兩個小時的作業,彩虹出去泡了一杯茶,回來時看見季篁坐在沙發上。
“嗨,會開完了?”她問。
“完了。”
“你需要用桌子嗎?”她將攤開的試卷挪到一邊,讓出一塊空地。
“不需要。”他說,“你用吧。”
兩人之間忽然有一陣沉默。
“季老師——”
“請叫我季篁。”
“嗯,季篁,我……我寫了一篇論文,準備投學報的,想請你看看給個意見,行嗎?”彩虹從抽屜裏拿出幾頁打印的紙,很謙虛地看著他。
這其實是她碩士論文的第三章,加了頭尾之後變成單篇,自以為頗有見的,不然也不敢輕易拿出來獻寶。
季篁接過來,掃了一眼標題:“我恐怕給不了你很專業的意見,我沒怎麽讀過張愛玲。”
彩虹的柳眉豎了起來。心裏說,季老師,你很忙嗎?你不知道這是我在搭訕嗎?你是沒談過戀愛,還是太嫩?
“哦。不需要你太了解張愛玲,隻請你替我在理論上把把關就行了。”她換了一種更加客氣的語氣,“季老師在《文學評論》上發表的兩篇論文我都仔細拜讀過的。”
雖然這是昨天在學校圖書館臨時google出來的,請大神改論文,吹捧還是要到位的。
他坐在沙發上認真地看了十五分鍾。論文並不長,隻有八頁紙。
“怎麽樣?”她掏出一隻蘋果,用力地啃了一口。
“還行。”他說。
還行?就這評價啊。
“你是投f大學報嗎?”
“b大學報,我想在核心期刊上試一把。”
“如果是b大學報,這篇是不是短了點?”
“短嗎?”
“我覺得短。有些地方還有展開的餘地。”
“你是說論述不夠詳盡?”
“嗯……個別概念還可以進一步厘清。”
“也就是說,有些概念不清晰?”
“當然,你的文本分析占了絕對的篇幅,如果在理論上又下力氣,兩萬字都打不住了。”
“你是指,我缺乏理論深度?”
“有些地方邏輯有點……”他在找詞兒,“有點……欠呼應。”
“季老師,您繼續說。再往下說,您都夠格當外交部長了。”
他兩手一攤,頭一偏,不說了。
“噯——”彩虹定了定神,很大度很鼓勵地笑了,“不必太照顧我的自尊,我可以接受嚴厲的批評。”
“真的嗎?”
“真的。”
“那這篇你就別投學報了,”他揉成一團,往垃圾桶裏一扔,“garbage。”
她愣住了,不敢相信這話是從一個有修養的人的博士身上說出來的。開始她還想保持風度地反駁幾句,可怒氣已先一步竄到頭頂。她氣乎乎地衝了出去,臨走時差點將吃剩的半個蘋果扔到他臉上。

第 14 章   14
和陌生人打交道就是這樣。你會因為一句話喜歡上一個人,也會因為一句話討厭一個人,並決定今後不再交往。
可是彩虹自詡是個理性人,理性的人不會讓非理性的因素左右自己。她想起了導師關燁的那句話:季篁可不是一般的心高氣傲。
也許季篁一貫心高氣傲,隻是沒被她發現。如果這是他個性裏重要的一麵,她了解得越早越好。何況他們也不是第一次因為學術問題吵嘴。
彩虹決定將此次過節定義為“學術分歧”。鑒於季篁在她麵前的表現一直拿著正分,現在突然出現一個負分,應當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
去圖書館借了幾本書,然後回休息室熱飯,彩虹捧著飯盒回到了辦公室,發現季篁正坐在桌邊吃午飯。
還是那幾樣,彩虹已經起了個外號,叫作“西門吹雪套餐”:一隻雞腿,半碗白飯,一杯開水,一根黃瓜。他吃得很慢,很認真,仿佛是一種享受。
彩虹不禁幽幽歎息:“一個人寫出來的東西是garbage不要緊,如果吃的東西也是garbage——他的人生就太悲哀了。”
確定這話的用意隻是捉弄,季篁抬頭看了她一眼,低頭繼續吃飯。
她走到他身邊,彎下腰,在他耳邊說:“季老師,從沒有人說我的論文是garbage。從沒有。”
“……”
“從沒有人這樣詆毀我的工作和我的研究能力。”她繼續說。
“行,”他從垃圾桶裏撿起那團紙,捋平,還給她,“去投稿吧。總編是蘇少白,祝你好運。”
“蘇少白?”她怔住。
“如果你聽了我的意見就這樣,你聽了蘇少白的意見一定想上吊。”
說罷他低頭繼續吃飯,可他津津有味的樣子又惹怒了她。
她一把奪過他的飯盒,“咣當”一聲,扔進垃圾桶。
季篁皺眉:“扔我的午飯?我以為我們不過是進行了一場學術討論,有必要上升到暴力的形式嗎?”
“垃圾應當放在裝垃圾的地方。”
“何老師,你剛才說過,不必太照顧你的自尊——”
“你不必太照顧我的自尊,但你不能忽視我的自尊。季篁,我是你的同事,不是你的學生。”
他兩手一攤:“我以為你想聽我的意見,我也告訴了你我的意見不一定專業。如果不愛聽就當我沒說。”
她在空中大聲吸了幾口氣:“好,很好,季篁,你……你很有趣。說說看,你將用什麽行動來彌補你的過失?”
他沒聽明白:“我?有過失?”
“從學術的角度上說,你侮辱了我。”
“有這麽嚴重嗎?”
“是!你必須向我道歉!”
“no。”
“你必須要替我修改這篇論文,修改到足以發表的程度。”
這話一出口,連彩虹自己都覺得無理取鬧,甚至有點勒索的意味。但她被自己的臨場發揮嚇到了。
“什麽?”
“你得替我修改這篇論文。”
他凝視著她的臉,看了看表,又想了想:“修改可以,不過我是第一作者。”
“你不能署名。”
“為什麽?這相當於我重新寫一篇。”
“無論你怎麽改,這篇論文是我的。你必須要采用原稿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內容。”
“何老師,你看我像魔術師嗎?”
“怎麽不像?你不是說這是垃圾嗎?點石成金不是摩術師的特長嗎?”
“no。”
她注意到季篁奇怪的表達法。因為在這種情況下用“沒門兒”顯得太無禮,用“不”顯得太堅決,用“不行”又顯得太軟弱。所以他用一個英文的no概括了以上三種表述。
“不會很累的,我已經寫了百分之七十,你隻要補充百分之三十就夠了。”
“no。”
她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這叫作“少女的祈禱”。沒人能夠抵擋這樣的凝視。果然,季篁也被這花仙子般瑩瑩閃動的目光擊中了。
“這樣吧,”他終於說,“你自己寫,我指點指點你。”
彩虹得理不饒人地叫了起來:“嘿,說話注意口氣。我們是同事噯,同一年參加工作,一模一樣的工齡,誰也不比誰低,怎麽是‘指點’呢?至多是個‘互相探討’——”
他閉嘴,開始收拾東西。
彩虹絕望地翻了一個白眼,核心期刊啊,將來長官發財評職稱,哪樣不靠它,她又何必死抓住麵子不放:“好吧,季老師,你指點指點我。”
他喝下一大口水:“我過半個小時有課,下課之後討論你的論文,可以嗎?” 說罷又將剩下的半杯水一飲而盡。
她忍不住問:“你幹嘛老喝水?口渴嗎?”
“我沒吃飽。”
“哦,對不起,你吃我的午飯吧。五香牛肉、虎皮青椒。我最近在節食,剛吃過一個蘋果了,我不餓。真的!”她一股腦地把話說完,將自己的盒飯硬塞到他手中。
他苦笑著搖頭:“謝謝,沒法吃,我對花椒過敏。”
彩虹愣了愣,她從沒聽說有人對花椒過敏。不過,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季篁從來不寫板書。一個字也不寫。關鍵的句子他會口頭重複,還會問學生們“記下了嗎?”,但他的手指幾乎從來不沾粉筆。
因為這個,學生們都認為他很酷。
“你對粉筆也過敏,對嗎?”
“我有哮喘。”他說,“輕度的。”
“這會影響你幫我改論文嗎?”
“不影響。”
“那你愛吃什麽?”彩虹扒在桌上支起雙腮溫柔地笑了,“我去買給你。白斬雞吃嗎?東食堂做得可好了。你一定要吃哦,我請客!”
“為什麽聽說我有哮喘你會笑?”季篁問。
“……”
“想起來了,”他說,“何老師喜歡容易受傷害的男人。”
他用一種奇怪的表情打量她,似笑非笑,目光盡處萬水千山。
調侃?揶揄?諷刺?捉弄?她努力分辨,卻一無所獲。再度凝眸時已煙消雲散,他的目光又如往日那般深澈寧靜。意念不經意地起落,月落星沉、微瀾泛起、似有無數遊魚戲在水底。
她從未見過誰的目光有這般無窮無盡的幻象。
“我去買飯。”她說。
吃完了彩虹買來的白斬雞和水果拚盤,季篁教課去了。彩虹從櫃子裏找出毯子躺在沙發上午睡。她回味剛才的一番舌戰,怎麽看都覺得是自己在借學術交流的幌子想方設法地接近季篁。她原以為共一間辦公室會產生很多機會,一個月過去了,沒有半點進展。除了上課,季篁很少來學校,為了讓她有自在地午睡,他幾乎避免來辦公室。就算一周有那麽一、兩次見麵時光,也是匆匆忙忙,互相點個頭,像一對老派紳士,談談天氣、談談花草,如此而已。
那樣一個薄荷般清涼的男子,卻令彩虹著了魔,苦苦等待靈魂的下一次交合。
半小時之後她被手機吵醒。來電顯示著韓清的名字。
“彩虹,能求你一件事嗎?”她開門見山。
“什麽事兒?”
“夏豐周五有個麵試,泰宇傳媒招一名企劃部經理。”她頓了頓,說,“我上網查了一下,泰宇隸屬元祐集團,你能跟蘇東霖打個招呼嗎?”
“泰宇傳媒?”彩虹說,“夏豐在省報呆得不舒服嗎?那可是一本正經的事業單位啊。去這種傳媒公司工資是高風險也大,壓力隻怕要翻好幾倍吧。”
“彩虹,房貸這麽重,我的工資又這麽低,靠他在廣告部的收入很吃力。何況,”韓清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道,“夏豐的上司前幾天透出口風,對他的業績不滿意,可能要將他調到工會。在他們那裏工會絕對是閑職,快下崗的人才會往那裏打發。”
彩虹遲疑了一下:“電話我可以幫你打,但蘇東霖是什麽態度我就不知道了。”
“隻要你求他,他肯定答應。”韓清說,“你們的交情擺在那裏。”
這種時候,不能不幫,彩虹點點頭:“行。我這就打電話,過會兒給你回話。”
掛掉手機,她忽覺一陣莫名的緊張。多年來她與東霖之所以關係親密、無話不談正是因為她從不曾向他要過什麽、或者托他辦過什麽事,盡管她知道蘇家有錢在本地廣有人脈。她與東霖就算有交易——諸如代寫情書、幫忙考試之類——從來都是公平的:有借有還,再借不難。畢業找工作那麽需要人幫忙,彩虹也隻是緊緊抓住關燁,給係主任和校領導送過幾次禮,就一聲不響地來到了f大。
小心翼翼維持起來的奇妙平衡今天被韓清的一個電話打破了。
遲疑片刻她撥了蘇東霖的手機。
那邊傳來懶洋洋的一聲“嗨”。
“東霖,有件事要托你。”
“什麽事?”
“夏豐周五去泰宇傳媒麵試企劃部經理,你能跟那邊的老總打個招呼嗎?”
“打什麽招呼?”
“夏豐想換工作,你能不能替他說說?”
她問得直接,蘇東霖答得幹脆:“不喜歡這個人,不歡迎他來泰宇。”
“哎,夏豐礙你什麽事了?泰宇隻是你的子公司,就算是上班也不會來和你打照麵,你管他做什麽?”
“此人誌大才疏、剛愎自用,而且心胸狹隘、嚴重情緒化,沒人能跟他合作。”
“韓清最近很困難。”彩虹隻得將語氣放緩,“房貸壓力大,夫妻倆老是吵架。”
“這關我什麽事?這是夏豐自己的事吧?”
“好吧,你不喜歡夏豐,這事就算你幫幫韓清,行不?”
“我跟韓清也不熟,沒熱乎到幫人找工作的地步。彩虹,你一向很少攬事的。夏豐這個人,你幫他是本份,不幫他是害他,怎麽做都沒有好結果。你可別惹禍上身。”
“蘇東霖,為什麽一到人際關係上你就變得這麽精明?”
何止是蘇東霖,彩虹覺得她身邊的人——包括她的母親——一談到人情事故個個火眼金睛,見解驚人,獨獨襯出她是個傻子。
“那是因為你太傻。”
“你不幫他們這個家就完了。昨天兩口子都打起來了。”
“我靠!”
“幫幫韓清,算我求你了!”
那邊沉默了幾秒,東霖說:“這樣吧,我這裏行政部缺人,如果韓清願意來上班,讓她明天來找我。”
“喂喂,我是說夏豐!”
“夏豐不要,韓清可以。”
“啊?”沒想到東霖轉得這麽快,一下子來這一招,彩虹傻掉了。
“可是……夏豐怎麽辦?”
“他可以當家庭婦男嘛。”東霖那邊笑得很得意:“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彩虹你不是搞女權主義的嗎?”

第 15 章   15
事不宜遲。
彩虹也不睡了,手機沒電,徑直下樓去圖書館民國時期資料室找韓清。
要說彩虹本科、研究生時期的好友在這個城市裏混的還有好些個,逢年過節也常往來。但說到親密無間就誰也不如韓清了。寫得一筆好書法的韓清曾是學生會宣傳部的骨幹分子,在寢室則是有名的知心姐姐,好性格、好脾氣、謙良恭讓、溫婉含蓄、家教嚴格、觀念傳統。姐妺們有了矛盾總是她來當和事佬,什麽“冤家宜解不宜結”啦,什麽“退一步海闊天空”啦,什麽“忍字心頭一把刀”啦,什麽“和氣生財,吃虧是福”啦,都是她長年向大家輸出的理論。一句話,韓清就像自己筆下的柳公權,橫平豎直,厚實端莊。據說當年韓清熱戀夏豐就是愛上了他那一筆圓潤嫵媚的趙體字。俗話說“先學顏,後學柳,趙體不學自己有。”她顏柳都有了,再驀趙體就是不行,怎麽學都少那麽一股子風流韻。於是乎慕名向夏豐請教,兩人先論書法、後論文學、論到最後互贈一枚自刻的石章。
寢室人笑她陷入了“古典主義愛情”。
如今,書法對於韓清的最大功能就是抄寫圖書館各部門的《閱覽規則》、《辦證手續》、《書籍管理條例》之類的規章告示,用玻璃相框裝好,掛在入口的大牆上。
f大曆史係辛亥革命研究曾經非常領先。隨著某位國家級學者的仙逝和後繼無人連帶著當時為配合研究而興辦的“民國時期資料室”也隨之冷落。資料室像書店裏過了氣的暢銷書那樣被人挪了又挪,從正廳移到樓角,緊挨著廁所,裏麵二十幾把紅木圈椅——聽說是一位老華僑的捐贈——也被盡數搬去會議室,取而代之的是廉價的綠絨布鋁合金雙翻椅。
彩虹找到韓清時,韓清正用一塊抹布認真地擦洗牆上的裝飾瓷磚。
打過招呼,韓清看了看身後,確認主任不在,小聲說:“彩虹你坐一下。”
她去裏屋端來了一杯菊花茶。
“有蜂蜜嗎?”彩虹問。
“給你加了,小姐。”韓清擰擰她的臉,“沒蜂蜜的菊花茶你會喝嗎?”
“謝謝。”彩虹接過杯子喝了一大口,說,“你那位變態主任呢?沒上班?”
“剛才還在,說是有個會,我偵察了一圈,已經走了。”
地點安全,彩虹立即發飆了:“靠,神經病,大白天地讓你擦牆!你看看這地、這桌子、都亮得跟鏡子似得……她還嫌不幹淨!病態!有這功夫讓你坐著讀讀雜誌也是好的。”
韓清一把捂住她的嘴:“噓——小聲點!人家是看不得我閑著。年輕人嘛,多幹點沒什麽。”
“你真好教育!就她?一沒文化,二沒素質,一開口就是文革腔,‘小韓,你的思想最近有新動向嗎——’呃!”彩虹作嘔吐狀。
“拜托你別嚷嚷了——隔牆有耳。”
“那就說正經的。剛給蘇東霖打電話了。泰宇傳媒歸他大哥管,他說不上話。不過他那裏行政部倒是缺人,問你願不願意去?”
韓清倒退了一步:“什麽?問我?”
“對。你知道東霖的公司吧?元祐集團的泰宇高科,就在市中心的元祐大廈,辦公條件可好了,跟他幹工資絕對不低,房貸肯定解決了。”
韓清瞪了瞪眼,半天沒說話,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乞求:“彩虹,既然辦公條件那麽體麵,掙得又多,你去替我說說,讓夏豐去吧!”
“啊?這個——”彩虹咽了咽口水,搪塞,“他說……隻要女的。”
“那夏豐怎麽辦?我不能掙得比他還多啊!那他還有麵子嗎?”
一聽這話,彩虹差點將一口茶噴出來:“天啊,這都二十一世紀了,你還在說這種話?請問你是共和國的大學畢業生嗎?請問你認真學過馬列原理嗎?韓清同學,這不是封建社會,隻有票子,沒有麵子,夫妻平等,誰掙的錢都一樣的花。想想看,你不是想讓多多進重點小學嗎?不是想讓他學鋼琴嗎?不是還想接你爸媽過來住住嗎?有了這份工資,好好幹,不幾年首付就有了,你可以住進想要的房子,全家人都跟你一起幸福,多好啊!”
韓清歎道:“我有三年都沒正兒八經地工作了,你說蘇東霖會要我嗎?我現在什麽都不是,就是一孩子媽。什麽也不會做,隻會做家務。”
真是恨鐵不成鋼,彩虹急著差點吼出聲來:“你對東霖可千萬不能這麽說,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簡曆我來幫你寫。想當年你還是優秀學生會幹部呢!你書法比賽還是全校第一名呢!你還得過人民獎學金呢!你的英文還過了六級呢!你還發表過散文呢!就是在這種破資料室,你不也是先進工作者嗎?當年若不是夏豐讓你留下來,你不是也到電視台當編輯了?韓清不是我說你,你怎麽就這麽窩囊呢!人家是稀泥糊不上牆,你明明是塊大磚頭也不往上壘,沒出息!真沒出息!”
被這番話炸昏了,韓清低頭看地:“唉……我覺得,我還是要好好地想一想,回家和夏豐商量一下,聽聽他的意見。畢竟他是一家之主。最近一個月他四處投簡曆,一心一意要弄個部門經理。其實他在省報也就是個一般職員……泰宇傳媒那邊,我覺得他還是很有希望的。要不我還是等等吧,你跟東霖說說,讓他等我一周再回話。”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現在就得決定,明天就去見蘇東霖。這個職位是公開招聘的,收了兩百份簡曆,已經過了截止期。東霖說,明天不去就選別人了。你們不是缺錢嗎?該不是葉公好龍吧?錢來了又跟錢過不去,真是的。”
韓清的目光閃了閃,忽然說:“主任來了,你先回辦公室吧。我馬上給夏豐打電話,等我回信兒。”
彩虹下樓買了一瓶汽水,喝完慢慢走回到辦公室,韓清的電話追來了。
“彩虹,謝謝你幫我張羅。這事兒……還是算了吧。”她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蔫蔫地道,“夏豐不同意我去東霖的公司。他說從大學起就討厭這個人,不想和這個人有任何關係,更不能領他的情。”
“哦——”這倒是讓彩虹大出意外,“為什麽?僅僅是討厭嗎?”
“陳小芬的事兒你知道嗎?”
“陳小芬,音樂係的那一個?唱‘山丹丹花開紅豔豔’的?”
“對。夏豐大一時追過她,兩人好了一陣子,後來投靠蘇東霖了。他們倆為這事兒還打了一架呢。”
“打架的事兒沒聽說。”原來有這麽一段過節,難怪每次出來玩隻要有蘇東霖,夏豐就不露麵。彩虹還不死心,“這是老早的事兒了吧?東霖後來也沒和陳小芬在一起啊。”
“當時算是橫刀奪愛吧。夏豐說東霖也就是開著奔馳帶著小芬兜了幾次風,給她買了兩件漂亮衣服,小芬就倒戈了。”
“這不正好證明陳小芬靠不住嗎?要是我我還感謝東霖幫我認清了這個人呢。”
“這是夏豐的初戀。唉,彩虹,你沒過談戀愛不明白初戀是什麽感覺。你愛上一個人,一輩子都覺得欠他的,就像當年我遇見夏豐……他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前雕一枚石章,窗外槐花點點飄落。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這是我的男人。”
每當韓清回憶自己甜美的初遇,總要來上這麽一句,仿佛某個影片不斷回放的定格。
“韓清啊,你神經大條點,不要被夏豐弄得團團轉好不好?”彩虹哭笑不得,“你說說你現在像什麽?大學本科光明磊落的女才子,在家被老公扁,在單位被主任欺,回家四肢著地擦地板、轉鍋台、奶孩子。已經三年了啊!難道你就沒有夢嗎?難道你不渴望成功嗎?如果你甘心一輩子就是這樣,我沒話說,馬上替你回絕。現在請你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你甘心嗎?”
韓清咬著嘴唇,半天不說話。
彩虹還記得一年前到韓清家的情景。孩子睡著了,她拿著一大塊抹布趴在地上,像一休和尚那樣跪在地上雙手擦地。問為何不用拖把,說拖把不幹淨,邊邊角角擦不到。她家的玻璃花瓶一天洗兩次,桌無雜塵、灶台鋥亮,連鍋蓋都被鋼絲刷子擦得閃閃發光。韓清就坐在一塵不染的沙發上穿著睡衣一集一集地看肥皂劇。彩虹拿出五四腔笑她:“不要沉淪,拿出你的鬥誌來!”韓清臉一揚,雙手往腰裏倒叉著,怪笑:“誰說我沒鬥誌?我天天都在與灰塵做殊死的決鬥。”
然後,赤腳站在光亮的地板上,她忽然捂住臉,淚水從指間滑落:“夏豐總是說,每天做好家務,照顧好家庭和孩子,做男人最強大的後盾,這就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和快樂。……為什麽這種幸福我偏偏感覺不到呢?”
彩虹吃驚地看著她。不敢相信一個女人結婚後會被男人改寫成這樣,隻得撫慰:“韓清,在這世上幸福和感覺屬於自己。沒有誰可以替你定義幸福,也沒有誰能決定你的感覺。”
她被這話裏深藏的理想主義嚇到了。其實她自己又何嚐不是生活在一個充滿定義、充滿判斷的世界裏呢?體會不深,隻因為尚未進入。如果她嫁了人結了婚,日子也許過得和她沒什麽兩樣。也許這就是關燁老師獨身主義的原因吧。不想陷入就不要介入。

第 16 章   16
一個小時的課,季篁準時回來了。坐在沙發上,他用十五分鍾時間將彩虹的論文重新看了一遍,用綠筆做了幾個記號。
沙發不大,彩虹不好意思坐過去,覺得太親熱。更不好意思隔桌而坐,像是接見學生,畢竟還是求人家幫忙,還是要謙遜點兒。思來想去,索性將椅子搬出來,搬到沙發旁邊,和季篁麵對麵地坐下來。
談話肯定不輕鬆,可能意味著新的較量。那次會議的幾問幾答,他們似乎殺個平手,到底年輕氣盛,季篁不服氣地追下來了。
現在,他終於有機會找回場子了。
彩虹還在心底打鼓,發難開始了。
季老師:“何老師,論文裏你不停地說‘主體’、‘個體’和‘自我’三個詞,請問它們所指何義?有何區別?能否具體解釋一下?”
高手就是高手。彩虹第一時間窘掉了。她以為他會問張愛玲的敘事手法,問她小說中獨特的空間構成,或者,至少問一下張氏的愛情觀或親情觀。這些彩虹全在行,怎麽都能說個頭頭是道。可是,彩虹有彩虹的毛病:知之甚切而改之甚難。和很多剛入行的年輕老師一樣,彩虹喜好時髦的術語:“解構”、“後現代”、“能指”、“宏大敘事”、“細讀”、“厚描”、“陌生化”、“戲仿”“文化資本”、“符號暴力”……動不動就要拿進論文裏說事兒。她對抽象歸納更有偏好:“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瞧瞧,人家黑格爾說得多好、多凝煉啊。
腦子用力掙紮了幾下,彩虹舔舔幹燥的嘴唇,兵臨城下隻好水淹七軍,雖然心虛,聲音要高,調子要足,學術辯論就是打排球,打過來你扣回去:“‘自我’指的是人潛意識的那一麵,也就是欲望的層麵。”
“同意。”他說,“主體呢?”
“主體和個體是一個意思,就是指自我。”她兩手一攤,“論述的時候我不喜歡重複用詞,所以就變著花樣兒說了。”
季篁看著她,歎了一口氣。
“噯,你歎什麽氣?”
“雖然我的專業是文學理論,而你的專業是文學……欣賞,咳咳,從大方向上來說,我們也算是同行。”
“完全同意。”
“那我就不說外行話了,行嗎?”
“啥意思?”彩虹小臉粉紅了,“剛才我說的話是外行嗎?”
“這樣吧。我先問你,主體的英文是什麽?”
“subject。”
“subject在語言學上的解釋是——”
“主語。”
“主語在一個句子裏的首要功能是——”
“引導動詞,是動作的主人。”
“很對。那麽你說說看,主體是什麽?”
“人的行動能力,人對自身經驗能夠清晰闡述的能力。”
“那麽,回頭過來,個體的英文是什麽?”
“individual。”
“我們常說,要相信集體的智慧,不要搞個人主義,是指的什麽?”
“嗯……”彩虹眨眨眼,“是指一個人不能以為自己什麽都行,憑一己之力就可以把事情辦得很漂亮。”
季篁又歎了一口氣。
“怎麽,又錯了?”
“沒錯,就是缺乏理論深度。換一種說法,換一種說法。”
“個體是指一個人對自我行為和心理動機的一種理想的、浪漫主義的闡發。有時闡發得過了分,不符合實際,那就成了個人主義。”
“多麽聰明的分析啊!可見‘自我’、‘主體’和‘個體’這是三個不同的概念,你自己一下子全分析出來了。很清晰、很透徹。”
“季老師,您是不是特有成就感,特覺得我孺子可教……”
“不敢——”
“我可以進一步問你一個問題嗎?”彩虹笑著說。
“說吧。”
“請問主體和對象究竟是什麽關係?在現實的重壓下,作為主體的我們還能夠行動,還有勇氣闡釋嗎?”
季篁微微揚眉:“當然能。”
“莎士比亞說: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
“彩虹,這句話的關鍵詞是‘no to be’。人活於世,爭取的不過是一個身份,身份給了你安全、給了你意義、給了你存在的價值,” 季篁淡淡地說,“而你所要做的,是抵抗身份帶給你的種種誘惑。你要勇於not to be。”
有點抽象哦!彩虹怔怔地看著他,腦子亂了,有點跟不上。
“那究竟是一種什麽關係呢?”
“沒有確切的關係,隻是一些位置的總和。”
“等等,我們還是在講文學理論嗎?不是物理?”
“比如,你我之間,是一種位置;你和你的家人,是另一種位置;你和關老師,情況又不同。所以,是位置的總和。”
“這聽起來好像是馬克思主義呀?馬克思說,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
“就是馬克思主義,《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
“噗——”彩虹正在喝水,差點嗆住,“也就是說,我在你這裏又複習了一遍馬列原理?”
“不行麽?考考你忘了多少。”
噗——一口水噴到地上。
季篁今天穿著一件很普通的白色t恤,仍然配著條洗得發藍的牛仔褲。他的衣服顯然有限,翻來覆去的就是那麽幾件。白襯衣、各種顏色的t恤和牛仔褲。皮鞋、球鞋各有兩雙,隻換過幾次,他喜歡式樣樸素的鞋子。沒見過他穿西裝,不過相信穿上西裝一定也帥。
眼珠一轉,彩虹換了個話題:
“季簧,今天你有瑜伽課嗎?”
“有。是另一個班,中級班。”
“我能參加一個嗎?” 彩虹掩飾著麵紅耳熱,假裝說得很隨意。
“這個……中級班幾乎全是男生。”
“這班還分男女啊?”
“也沒特意分……不過這個班就是沒什麽女生。”他的樣子有點窘,“我也覺得奇怪,還以為是少年宮特意安排的呢。他們說也不是,可能女生們都報在初級班了。”
“現在還能報名嗎?”
“早滿了。”
彩虹心裏說,季老師,您就不能順勢邀請我一把嗎?或者幹脆讓我插個班不成嗎?她的心咚咚亂跳,想起了媽媽的叮囑。再怎麽一廂情願也不能輕易送上門。
於是乎聳肩一笑:“嗬嗬。我覺得瑜伽特別鍛煉身體,有那麽多倒立的動作,可以促進腦部循環。”
“嗯。”
“還有,真的很健身,對保持體型大有好處。”
“對。”
“它甚至吧——可以提高人的修養和情操。”
“啊?”
“就連背景音樂也有怡神靜體、改善心情的作用。”
“是嗎?”
“真的,瑜伽這種運動特別好,特別適合我。”彩虹看著他的臉,認真的說。
季篁站在她麵前,半天不說話,好象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沉默了半晌才說:“對不起,不知道你喜歡這個,下次開班一定通知你。不過,”他頓了頓,“我有個讀書小組,目前有三個人,大家一起讀理論書,一周一聚,談心得和體會。這對專業訓練很有幫助,何老師感興趣嗎?”
彩虹眼睛一亮:“理論書?哪一本?”
“目前是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剛剛開始。你若有感興趣的書也可以提出來,咱們下次一起讀。”
“那……這本要讀多久?”
“嗯……一年左右。”
“我的天啊,一本書讀一年……搞什麽呀……”
季篁看著她,糾正:“是精讀。”
彩虹趕緊舉手:“行,算我一個!”

第 17 章   17
下班的時候彩虹一連給韓清打了三個電話,麵授機宜,慫恿她接受東霖公司的職位。彩虹覺得,既然韓清在做決定上如此軟弱,作為朋友,她有責任督促她不要錯失良機。何況幫韓清拿主意這也不是頭一次。當年她能進資料室也離不開彩虹的策劃。若不是輾轉地找了一位圖書館的負責人遞話,又上杆子地追著係主任和書記寫推薦信、打電話,就這麽一個小小的職位,因為它在大城市,又清閑又穩定,在剛畢業的大學生眼裏也是一塊熱乎乎的香餑餑。彩虹覺得,同樣是城市姑娘的韓清並不缺少與人打交道的經驗,也不是不機靈識不得眼色,恰恰相反,她的問題是過於敏感、太能受他人的暗示。換句話說,如果這城市裏大多數人的毛病是由於文明程度不高導致的話,韓清的毛病就在於父母雙親全是老師,教育太多,導致文明水準過高。很多人都好意思去做的一些事,比如不高興了中傷一下、朋友得瑟了刺她一下、利益在前搶它一把、請客聚餐專敲大戶……之類,她都不好意思去做。所以韓清才會得到大家的喜歡。跟她在一起很安全:她什麽也不搶,又什麽都願意奉獻,先天一個“易受傷”體質。而且她對男人的看法還停留在十七歲:那個年紀的女孩子隻知道愛,不知道防範。等她們知道了防範,愛也就沒了十七歲的滋味。
借用美劇裏的一句話:這城市埋藏著無數個情感地雷,稍不注意就會被炸成粉碎。
豈料任她說個唇焦口燥,韓清就是不鬆口:“彩虹啊,我知道你是替我著想。但這事兒吧,我得顧及夏豐的感受,對不?畢竟家庭是第一位的。唉,現在你可能不理解,等你有了孩子就明白了。這事兒你還是替我婉拒了吧。”
“你真是死腦筋啊,韓清!蘇東霖這人你又不是沒打過交道,他能吃了你嗎?”
“他?有名的花心大少啊,誰跟他在一起都少不了緋聞。我覺得……如果夏豐這麽介意我真的不能去,多少也得避點嫌,何況還有過節。”
“那我們先不說東霖,說說多多吧!”彩虹改換策略,“你不是說想讓多多進雙語幼兒園嗎?還有,不是說想讓他以後學鋼琴嗎?上了班,有了錢,房貸輕鬆了,孩子的教育也跟上了,多好啊!你不是一直說你不想呆資料室嗎?再說,多多也不能老是天天跟著你,也得讓他去去幼兒園,學著跟別的孩子打打交道啊。比起孩子的教育,大人之間的成見算什麽?何況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兒了,東霖這人我了解,他絕對不會招惹你的。”
這話果然打動她了。韓清的聲音猶豫了一下:“要不,我再想想?”
“想什麽啊!人家今天就要回話。”
電話那邊沒聲兒了。
彩虹歎口氣:“要不你跟夏豐再商量商量,晚上給我打電話?”
韓清如獲大赦:“好的好的,彩虹,謝謝你。”
彩虹提包下樓趕公汽,又值下班高峰,汽車慢悠悠地向前挪。彩虹的手機又歡快地響了起來。
還是韓清。
“彩虹你在哪兒?”
“在車上,怎麽了?”
“我……剛才碰到夏豐的一個同事,”韓清的聲音開始發抖,“他說,上周二夏豐跟他的上司大吵了一頓,差點打起來。上司跑到社領導那裏告狀,大家都覺得大事不妙。”
“大事不妙?韓清你別著急,如果隻是工作上的意見有分歧,不會有什麽大事的。”
“夏豐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火一上來,哪管得住自己啊!那同事開始不肯說實情,被我逼問了半天他才肯講。具體怎麽處理的還沒有正式通知,小道消息說是社裏決定給他一點麵子,不算開除算辭職。給他兩周時間找工作,月底前辦完辭職手續。”
彩虹忍不住說:“這麽大的事兒他沒跟你說?”
“沒,夏豐挺愛麵子的,而且他和他的那位主任早就不對付了。”韓清道,“難怪他心情不好,每天回家臉都是黑的。其實你說,我會怪他嗎?我是那種人嗎?我們家夏豐多有才華啊,發表過那麽多文章,市裏這麽多家報社,文化單位一大堆,哪裏不能去啊?辭就辭唄!”
“那個……你們房貸緊張,又欠著債,還是要盡快找到工作。”
“是啊。所以我來求你啦。你能不能試著跟東霖再說說?讓夏豐去泰宇?”
“嗯——”彩虹想了想,“東霖這個人我了解,他能辦的事一定會答應,不能辦的,肯定辦不了。泰宇那邊你就別碰運氣了。倒是東霖這邊……我等會兒去問問他,看能不能讓你去上班,但換個部門,不和他在一起,這樣,你們互不見麵,夏豐也不會心煩了。”
“啊?隻能這樣嗎?問題是,夏豐的工作怎麽辦呢?”韓清急著說,“他一個農村人,在這城市誰也靠不上,脾氣又急,性情又傲,想找到方方麵麵都讓人滿意的工作不容易啊。我一個家庭婦女倒是幹什麽都行的。”
“你真糊塗。你先幹著,讓夏豐慢慢找工作。至少經濟上沒有壓力啊!”
“如果我上了班他就要在家帶多多,哪有時間找工作?”
“那就讓他帶一陣孩子唄。不是我說你,你也太寵溺他了。這位大爺自從有了兒子,連個尿布都沒換過,也太甩手掌櫃了吧!讓他帶幾天多多,也嚐嚐你作母親的辛苦!”
“不成不成,他帶不了多多,一個小時可以,超過了就會煩。我倒不心疼他,我是怕他衝多多吼。”
講了講去,一直到彩虹下車,韓清還在為不能讓夏豐帶孩子這件事反複辯解。彩虹終於急眼了:“好啦韓清,別說了。人是要改變的,家庭結構也是要有彈性的,特別是在危機的時候。現在別談什麽性子不性子習慣不習慣了,你先幹著,等夏豐找到更好的工作,你想繼續幹也成,不幹在家繼續帶多多也成,隨你。這主意我替你拿了!我馬上聯係東霖,先替你應承下來,然後我去遊說他給你換個部門,這總成了吧?”
“唉……真是的,為這種事來麻煩你……不管成不成,先謝謝了。天啊,夏豐到家了,我掛了。”
彩虹隨著著人流下了汽車,忽然想起錢包裏有兩張今晚足球聯賽的票,是一位老師給的,彩虹不看足球,本來打算留給爸爸的,靈機一動,撥通了蘇東霖的電話。
“東霖,今晚有空不?”彩虹熱情地說,“我有兩張球票,想請你看足球。”
“你……看足球嗎?”
“以前不看的,現在看了。”
“看電影行不?”
“不行,就是足球,給點麵子啦。”彩虹想,電影院裏能說話嗎。
“那行。幾點?”
彩虹說了時間。
“我來接你吧。”
“不用,體育館門口見就行了。”
“就看足球?沒別的事兒?”蘇東霖問道。
“嗯——”彩虹想了想,覺得求人還是得付出代價,於是說:“先看足球,再吃飯。我請客,你說地方,咱們下館子!”
“行。”
彩虹回家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下自己,換了一件衣服,略施淡妝,準時赴會。
出租車到了體育館門口,彩虹一眼看見了樹蔭下的蘇東霖,忽然抽了一口冷氣。
來的不是一個人。
蘇東霖的身邊站著衣冠楚楚的秦渭。
彩虹第一時間窘掉了。
“對不起,急著應承你,忘了這個時間我還約了秦渭。反正你們也認識,不如一起看球吧。”蘇東霖淡笑。
彩虹看了看手裏的兩張票,剛要張口,蘇東霖又說:“票我們另外又買了,位置不錯。彩虹,你要吃爆米花嗎?”
“要的,謝謝!”
東霖折向小賣部買零食,剩下彩虹和秦渭木然相對。秦渭雙眉緊鎖,一言不發,仿佛正在思考著什麽。
彩虹覺得冷場,隻好說:“秦先生也喜歡足球啊?”
“有時看看。”
“你和東霖……是同事嗎?”
“不是。在生意上有往來。”
“哦。秦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金融。”
還不如不回答,這一行大得沒邊了。
顯然不喜歡被追問,秦渭的臉上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
“今天交通真擠,前麵那條路堵得一塌糊塗,真不知道你們是怎麽把車開進來的。”彩虹連忙換話題。
“我沒開車。”秦渭不鹹不淡地回答道,“這樣的交通、這樣的時間,我怎麽會開車呢?這個城市沒法開車。”
彩虹啞然:“那你……坐公汽啊?”
“我有司機。”
“東霖愛開車,交通再擠也愛開。”彩虹笑了笑。
秦渭道:“沒辦法,誰讓他這麽窮呢。”

第 18 章   18 (1)
陰差陽錯,整個比賽秦渭居中,彩虹和蘇東霖分別坐在他的左右手,想趁機和東霖提韓清的事兒也就泡了湯。當然,票的位置不錯,球迷們很激動,喝彩如狂,噓聲震地,雖然看不懂足球,彩虹的情緒多少也有點投入。可是,無論是東霖還是秦渭,表情都很鎮定,一人手持一瓶冰水,眼望前方,默然無語,好像在欣賞一部昆曲卻又從頭到腳沒法入戲。彩虹灰溜溜地想,拜托,就算不感興趣也裝一下子好不啦!足球這種東西,還沒聽說有男人不喜歡的。他們這副模樣純粹讓彩虹覺得東霖作陪不過是看她的麵子,而秦渭作陪又是看東霖的麵子。本來彩虹還想隨著眾人吼兩嗓子,見他們如果安靜,自己倒不好意思狂放了。就這麽憋憋屈屈地守到了結束,秦渭才終於吹了一聲口哨,又歎了一口氣:“韓鵬今天的球衣不好看,真不好看。——紅色不適合他。”
蘇東霖皺了皺眉,自顧自地喝了一口水,沒答話。
為了求東霖辦事,帶累著這兩個人看了一場球,負疚之下的彩虹顯得特別和諧:“可不是,我也覺得不好看,不過他的球踢得真棒。”
秦渭轉過頭來:“聽東霖說,你不喜歡足球?”
“我?”彩虹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喜歡啊!當然,不是指的這項運動,而是指在運動過程中洋溢出來的青年男子的陽剛之氣。”
“哦——”正在喝水的秦渭差點嗆住。
“那麽,你覺得我這個人……陽剛嗎?”他掏出手絹擦了擦嘴,笑得意味深長。
“你吧……嗯……挺陽的,就是還不夠剛。”彩虹瞅著他細長的胳膊,認真地說,“你需要多多鍛煉身體。”
“噗——”東霖一口水直噴了出來。
秦渭張了張嘴還想分辯,卻突然說: “咦,難道有人偷了我的西裝?”
彼時已近散場,因為人群都湧向出口,他們決定坐著先等一會兒。豈知就在這短短的十分鍾,秦渭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就不見了。
“西裝很貴嗎?”彩虹站起來東張西望,期望能找出幾個可疑的對象,“我瞅瞅保安在哪裏。”
“西裝裏有錢包。”
“糟了!天啊!快打電話報警!”彩虹跺跺腳,大呼小叫開了,“快通知銀行和信用卡公司!快去找個網吧換掉所有的密碼!小心人家拿你的信用卡買鑽戒!身份證不會也在裏麵吧?手機也偷了?”
秦渭皺了皺眉,低頭研究她驚慌失措的樣子:“請問——是我丟了錢包,還是你丟了錢包?”
“……你。”
“那你為什麽這麽著急?”
“我……我替你著急呀!”
“不著急,我的秘書會處理的。”說罷掏出手機撥號,“孫琳?是我。我的錢包掉了,麻煩你處理一下。再見。”
這作風,這態度,真真隻有四個字:高貴冷豔。
彩虹不由得苦笑。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一個人丟了錢包不著急。那秘書也不知是哪路神仙。那電話短到不能再短,不知情的人一定聽得一頭霧水。這秦渭也真是馬虎,至少應當告訴人家錢包裏都有些什麽,多少現金,多少信用卡,是無意失落還是被人偷盜……好歹給辦事人留點線索。
“單身漢不怕丟錢包,”秦渭收線,“我又沒做虧心事。”
“你是單身的名人。”
秦渭輕笑:“我怎麽會是名人?”
彩虹抱著胳膊打量他:“您渾身上下都寫著‘名氣’二字。”
秦渭更笑:“東霖你看,何老師不喜歡我。”
“……”
又杠上了,彩虹咬嘴唇。
“我有點冷,”秦渭文縐縐地說,“何老師,可以借你的披肩用一下嗎?”
“我的披肩?”彩虹嚇了一跳。
——那是件粉紅色的針織披肩,四角印著鮮紅的牡丹。彩虹不常穿,所以也不常洗,上麵應當藏有不少灰塵和頭皮屑。
她翻了幾個白眼,將搭在椅背上的披肩遞給他。
除去西裝,秦渭隻穿了件設計俏皮的短袖t恤,緊身的黑色麵料襯出修長的身軀。彩虹發現他有健美的胸肌,瘦僅僅是因為骨架纖細。那粉紅的披肩往上一搭,更顯得風格怪異,卻給他平添了幾許藝術家的氣質。
花癡得不是時候,彩虹低頭看地。
“去吃飯吧。”東霖說。
“對!對!說好了我請客!”彩虹趕緊舉手,“說吧,去哪家?”
“惠東街的花園酒店新開了個西餐廳,聽說非常不錯。阿渭喜歡西餐,彩虹你吃慣了川菜,跟我們去嚐嚐新也好。”
“……那一家啊?”高高舉起的手抖了抖,彩虹的聲音也低了幾度,那是家高級酒店,消費肯定不低。
“我請客。”東霖說,“有兩位男士在場,怎麽可能讓你請客?”
“我一定要請!說話算話。”彩虹聳聳肩,心裏說,韓清我為了你可是豁出去了,“我的信譽要緊。”
彩虹跟著東霖去過不少餐館,上到天山雪蛙深水海魚蘭花熊掌冰糖燕窩——多貴多怪的菜都吃過。加上母親大人從小就教給她一整套上等社會的餐桌禮儀,雖沒怎麽吃過西餐,她分得清哪把叉子吃沙拉,哪把叉子吃主食,哪把叉子吃甜點。也知道桌上的盤子會被遞來遞去,先喝湯再吃菜,最後會有咖啡甜點……
餐廳果然是嶄新的。散發著一股子新鮮家具的氣味。
燈光很暗,大廳裏點滿了蠟燭。
東霖要了一個包間,三人坐定,接過菜單。彩虹給自己點了份蔬菜湯,兩碟開胃菜,主菜是烤三紋魚。侍者上來倒酒,她要了一杯幹紅。然後她發現侍者又端來另一套鬱金香狀的酒杯,低聲對秦渭說:“先生,您要的香檳。”
秦渭掃了一眼瓶上商標,哼了一聲,道:“我說的香檳不是這種香檳,是法國香檳地區產的香檳。”
彩虹在心裏叫苦:秦少爺,您將就點,好不好?少擺譜,好不好?
道歉完畢,侍者退散,一會兒功夫捧來了另一瓶:“這是nm公司的粉紅香檳,法國進口的,您覺得可以嗎?”
他點點頭,讓侍者倒酒。過了一秒鍾,又指著自己碟子裏的某種綠色菜葉:“請問這是什麽?”
“……一種生菜。”
“新鮮的?”
“絕對新鮮。”
“為什麽我嚼了兩分鍾還是沒辦法咽下去呢?”
侍者忙不迭地道歉,飛速撤下沙拉,換了一碟新的送上來。
彩虹悶頭喝湯,一個勁兒地腹誹:真難侍候,整個一純粹找茬!
閑聊幾句,主菜繼續上來,那侍者又鬼魂般地出現了。悄悄地走到秦渭的身邊低聲說:“對不起打擾一下。先生,門外有位小姐說有樣東西要給您送過來。不知您現在方便否?”
秦渭怔了怔,顯然出乎意料:“方便,讓她進來吧。”
包房的門打開了,進來一位大腹便便的孕婦,小個頭,穿著俏皮的孕婦裙。
彩虹和東霖麵麵相覷。
“孫琳?”秦渭趕緊站起來,“什麽事這麽要緊,要你親自跑一趟?”
“是這樣,”那女子相貌秀美,一張小臉呼呼地喘著粗氣,“我怕您要用錢包,所以給您送來了。銀行的電話我已經全部打好了,這些是副卡和備用的會員卡,還有一些現金。”
“坐下來,坐下來,我不急著用錢包,”秦渭的態度出奇地和善,“服務生,請倒一杯澄汁。”
“不了不了,”孫琳連忙擺手,“你們盡興,我告辭了。找不到車位,我先生還在外麵等著我呢。”
“太慚愧了。我送你出去,順便給你先生道個歉。”秦渭很耐心地攙扶她,陪她慢慢走出酒店。
人不可貌相,原來這大少爺也有溫良恭儉讓的時候。
彩虹迷惑了,對東霖說:“這是他的秘書?”
“對。”
“快生了吧?還在上班?”
“你是不是想說,阿渭是個可惡的資本家,從頭到腳都流著血和肮髒的東西?”
“不不,他還算有點人性。”彩虹猛然想起了這頓飯的任務,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對了,韓清的事兒就拜托你了,她已經答應來你們公司上班了。”
“嗯,很好。我沒意見,讓她明天來找我吧。”
“簡曆我幫她寫好了。”
“大學校友要什麽簡曆?浪費精神。”
“人事部那邊還是得有個交待吧?畢竟也算是走了你的後門。”
“怎麽是後門?這是前門,大前門。”東霖笑著擺擺手,“也不是什麽關鍵的職位,我說ok就可以了。韓清這人我還是信得過的。”
“嗯……”彩虹沉吟著,“還有一條……”
正待張口,東霖的手機響了。
“對不起,我接下電話。”他起身走到角落。
彩虹在心裏盤算如何說服東霖給韓清換個部門,不要做他直接的手下,以免夏豐多心。可是蘇東霖的電話一直打了五分多鍾,這當兒秦渭已經回來了。
繼續閑聊。
被各種各樣的事打斷,大家興致缺缺,都有點漫不經心。一直挑剔的秦渭卻對牛排讚不絕口:“嗯,這家的沙拉雖然做得不怎麽樣,牛排絕對是一流的。東霖,下次你也點一客,咱們以後得常來。”
這話不知怎麽就觸到黴頭,東霖的臉一硬,將餐巾往桌上一扔,不懷好氣地說:“阿渭,聽說你把朱穆公司的兩個副總給炒了?”
“對。”
“這兩位副總是我的哥兒們,一直跟著我做。你炒人也不通知一聲,太不給麵子了吧?”
“我不是還給你留下了一個做技術的副總嗎?”
“上任一星期就斬我兩員大將,秦渭,你是不是有點過分?”
秦渭兩手一攤,笑臉相迎:“誰讓我是ceo呢?我有權做這個決定。我看完所有的報表——不得不說——這兩位把朱穆軟件的銷售做得一塌糊塗。讓他們辭職是客氣的。依我的脾氣——”
“ok,當時你提出投資‘朱穆軟件’是看上了它的潛質,這兩位副總是我父親一手培植的,就等著基金一到大展拳腳,現在你給我一個殺威棒,讓我怎麽和他們交待?”

第 18 章   18 (2)
“不厚道,真是不厚道,”秦渭呡了一口酒,“事先你也沒提出我不能動公司裏的人,基金到帳了又衝我發火。實話告訴你,為了讓秦氏將今年最大的一筆天使基金投給你,我廢盡了口舌。老爺子和老太爺都不好對付。你寄了希望我也寄希望,這事兒就這樣吧,別再提了。”
“靠,秦渭,我希罕你這筆錢是不?我沒那麽渴望你投資。比這更多的風投我也能拿到。”
“就這麽個規模你去弄風投?你弄給我看啊?”
“我就弄給你看,有種你先把資撒了!”
“合同都簽了,沒有回報我才不撒資呢。你當我是來玩的?”
“哈!給你玩光的錢還少嗎?”
“東霖,公事公辦,你犯不著跟我發脾氣——”
“還有,這個月好不易有那麽多訂單,工作量是大了點,但努努力也趕得及。你為什麽強行撒掉四分之一的訂單?又把十幾個訂單壓到下個季度?這訂單就是銷售部的功勞,訂單越多越好。”
“對不起,作為資方我隻研究報表,隻關心曲線。我需要的是一條平穩增漲的曲線,而不是大起大落的波浪——”
蘇東霖正待反唇相譏,彩虹忽然站起來,伸出雙臂將兩個人的頭猛地往桌上一按:“都是自家兄弟,別吵了!”
“彩虹你別管,這事兒我剛才已經窩了半天的火……”
“我是朱穆軟件的ceo,控股方是秦氏,我想炒誰就炒誰,你管不著。”
“我是管不著,既然你要炒就炒個幹淨,我這就召回技術部,我看你讓誰來寫程序。”
“哎哎哎!”彩虹見兩人越說越快,臉越說越黑,矛盾既將爆發,不由得大喝一聲:“你們兩個,現在都別說話!凡事三思而行,不可傷了和氣。請保持沉默兩分鍾。”
忽然間,東霖和秦渭都閉了嘴。
彩虹看了看手表:“在這兩分鍾裏,我要說一件事兒。這事兒跟東霖有關,跟秦渭無關。”
“……”
“東霖,韓清不能在你的行政部工作,這樣她會天天和你打交道,夏豐會有意見。你還是給她換個部門吧。”
“沒法換,”東霖說,“我就這一個部門有空缺。”
“你有好幾個公司,哪裏塞不進去一個人?”
“你當我是搞救濟的?”
“你……”
“哦,對了,”想起了什麽,東霖又說,“阿渭的秘書快要生了,這產假起碼要休好幾個月吧?要不,你讓韓清頂一下?”
“韓清是誰?”秦渭冷笑:“我不認識。”
“那兩位副總你認識啊?”
“你又來了。”
“這樣吧,裁人的事兒我認了,韓清的事兒就交給你。”
“等等,這是哪一出啊?裁人跟韓清有什麽關係?”秦渭想了想,又說,“好吧,看在你的麵子上讓她來吧。先給孫琳打下手,孫琳一走就頂替。請告訴她跟我工作會很辛苦,會經常出差,當然報酬方麵也會令她滿意。”
彩虹喜出望外,高興得差點想給他一個擁抱:“真的嗎?太好了!請問……怎麽聯係你?阿渭,你有名片嗎?”
“東霖會給你我的號碼。”
圓滿完成任務,彩虹好不易鬆了一口氣,不料蘇東霖又道:“阿渭,朱穆公司的事兒我們還沒了結,這事兒可不算完。”
“我裁了你兩位副總,但我也自裁了一位秘書。你知道我在工作上多麽依賴這位秘書嗎?裁了她跟自宮差不多。你還說沒完?你究竟有完沒完?”
“好吧,不跟你算帳,大不了我把他們調到別的公司。”
“你醒醒吧,就這兩位光吃不幹的大爺……你還真把他們當寶呢。”
又杠上了。
“吃菜吃菜,兩位說了這麽多話,跟打官司差不多,難道不累嗎?”彩虹無奈,隻得當和事佬。
席間正吵得不可開交,門忽然開了,走進一位廚師打扮的年青人,帶著一個高高的白帽,來到桌前輕聲問道:“打擾一下。我是今晚的主廚,各位覺得菜的味道怎麽樣?牛排煎得可還滿意?有什麽需要改進的地方嗎?”
彩虹正在喝湯,覺得話音似曾相識。抬頭一看,驀然心驚。
詫異的不止她一個,東霖和秦渭也是愕然失語。
居然是季篁。
彩虹的臉一下子通紅了。
而身穿廚衣腰係圍裙的季篁卻坦然自若,眼眸之中似含微微笑意:“哦,是你們啊。”
彩虹連忙站起來,卻覺得腳底在打哆嗦,嘴也結巴了:“季……季老師,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蘇東霖……我的大學同學。這位是秦渭……東霖的朋友,今天剛認識。東霖他一直在海外……美國……做生意,最近剛回國,好幾年沒見了,所以……嗯……約著出來聚一下。”
季篁表示理解:“老友聚會,機會難得,我不多打擾了,你們慢慢聊。”
“等等,”彩虹繼續介紹,“這位是季篁老師——我的同事,他……非常有學問,研究解構主義。”
呸,這個時候提什麽解構主義,解牛主義還差不多。她在心裏一個勁兒地罵自己不著調。
所幸秦渭沒有追問,他淡淡一笑,說:“季老師,想不到你能做得一手好牛排。我特別喜歡牛排,能不能請教一個問題?”
“請說。”
“當你在煎一塊牛排的時候,怎麽判斷它的生熟?”
“通常是手摸,”季篁道,“辦法很簡單。伸開你的手掌,像這樣:”
他用左手示範:“拇指扣住食指的指尖,然後撫摸拇指下方的肌肉,這種感覺是三分熟。拇指扣住中指,同樣摸這裏,這是四到五分熟。扣住無名指是七分,扣住小指,是well-done,全熟。練習幾次就知道了。”
蘇東霖依言摸了摸自己的手掌:“一定要是這樣摸嗎?還有別的辦法嗎?”
“也可以這樣,”季篁對答如流,“摸摸你的頭頂,很硬,對不對?這種感覺就是全熟。摸摸你的額頭,——還是硬,但有一點彈性——這是七分;再摸摸鼻子,更軟了,這是五分;最後摸你的下巴,這是三分。”
“受教受教。季老師,您快去忙吧,這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牛排。下次見到你的老板,我一定好好地誇你。”秦渭道。
“謝謝你的美言。”
“對了,”蘇東霖說,“我和秦渭都報了下一期的瑜伽班,是十二月三號開課,對吧?”
“你們太客氣了,其實這一期也才剛開始,用不著這麽急著報名。”
“先占位置。——我們倆都是季老師的忠實學生。”
“謝謝。各位慢用,我得回廚房了。”季篁禮貌地點點頭,翩然離去。
自始自終,彩虹都覺得這個季篁不像那個下午跟她討論“主體性”的季篁,不知道是因為他換了一身衣服,還是因為他臉上那套職業廚師的表情。
他看上去仍然玉樹臨風,不過不像老師,更像一位高級廚師。何況他身上還散發出一股黑胡椒的氣味。
季篁絕不是個對生活要求很高的人,吃穿用度都很簡樸。
他究竟打了多少工?這麽缺錢嗎?
在這短短的一刻,彩虹呆若木雞,不知為何感到深深的失落。而這失落又和季篁淡定自如的神態綁在一起,讓她愈發困惑。
這應當是另一份他要努力隱瞞校方的兼職吧?傳到學術圈裏定會給人笑話。中文係每年為評職稱大打出手、斯文掃地、焚書跳樓的博士們可不少。再小的謠言都會在關鍵時刻被挑出來運作。在這競爭激烈的學術環境裏,誰都知道時間意味著什麽,積累意味著什麽。一個天天東奔西走四處打工的人會有足夠的時間做研究嗎?會在這個不進則退的圈子裏保持上遊嗎?
或者說他那咄咄逼人的精英氣質隻是一種假象?
忽然間,她覺得不了解這個人,太不了解了。季篁肯定不是惰性氣體,難道他是……有毒氣體?
“喂,發什麽呆呢?”蘇東霖用胳膊碰了碰她。
“沒什麽,”彩虹回過神來,故作淡定,“隻是在這裏發現自己的同事覺得有點意外。”
“那感覺一定像是在你k歌的時候發現陪酒的女郎是你的同學。”
“別說得那麽嚴重。對了,你們怎麽也認得他?”
“他是我們的瑜伽老師。”
“就是那個‘中級班’?”
“對。也叫‘老總班’,裏麵有好多ceo。學費貴點,但練這個減壓特有效,我們全都迷上了。”
“可是,季篁……我是說季老師……並不知道你們是老總吧?”
“不知道,報名也不用填職業。圈子裏的人練了覺得好就介紹我們也去。”東霖默默地打量她,神情似笑非笑,“這位季老師人挺不錯,我和阿渭都很喜歡他,對不對,阿渭?”
彩虹訕笑:“不過是個瑜伽老師,天天教你們打拳,怎麽看得出人品?”
“這人從來不笑,但很幽默。看得出他很窮但很有誌氣。你說他是大學老師我也不奇怪。說話、氣度、修養都擺在那裏。一句話,十足的文化精品。”
“極品。”秦渭補充。
“我怎麽覺得你們倆話中有話?”彩虹不由地道。
蘇東霖嘿嘿一笑:“完了,我out了。阿渭,介紹一下,剛才那位就是彩虹的soul mate。這丫頭被我調教多年眼光不錯。可是彩虹,” 他凝視她的臉,目光深邃,“我蘇東霖可不會就這麽輕易地out掉。隻能說,戰勢升級了。”
彩虹喝了一口咖啡,避開他的眼睛,慢慢地挖了一勺水果蛋糕:“東霖你怎麽可能會out呢?你根本就沒有in,好不好?”
“雖然我不懂你天天談的什麽敘事學,”蘇東霖說,“你可真能虛構的。請問,我什麽時候剛從美國回來?”
彩虹的臉紅了紅,又白了白,決定說實話:“對不起,我怕他誤會。我喜歡他,所以……隻好委曲你被虛構一下。”
“被虛構?”蘇東霖笑了,忍不住鼓掌,“彩虹,你真有趣。你知道剛才你為什麽這麽不自在嗎?”
“不知道,正要請教——”
“因為他窮得讓你不習慣了,是吧?”突然間,蘇東霖的笑容變成了一把刀,“這你可得學會適應喲。要知道以後被虛構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季老師。凡是你不習慣的地方都可以用虛構來補足——這就是你的本事。”
“嗬,東霖,你是林妹妹吧?”彩虹狠狠地瞪著他,“你還真把我當寶玉,一日不給我兩句硬話我就難受了是不是?”

第 19 章   19
那頓看似簡單的西餐花了彩虹兩千三百塊,誰讓她搶著付錢呢。雖知兩千塊是最低消費,付賬的感覺就如被人活活剜了一刀,生疼生疼的。
一個月的工資沒了!彩虹在心底哀嚎,也沒個地方報銷,跟這群少爺們真是玩不起啊。
扣上錢包,出了賓館,門外已是狂風大作、暴雨如注。
這城市湖泊眾多,氣候無常。空中一團黑雲,氣壓低得讓人窒息。雨中矗立的高樓仿佛孤島上的一排椰子樹,在路人的視覺中微微搖動。
彩虹深深吸了一口氣。
被雨水洗刷的街道仿佛被人剝去了外衣,泛出一股泥土的氣息。
阡陌縱橫的圍牆在雨簾中驟然變形,與農家的籬落並無二致。
暴雨中的城市多了幾分田野之趣。
秦渭總算記得將一直披著的披肩還給彩虹。
服務生送來兩把傘,風大,費了大力撐開,眨眼功夫又吹折過去。蘇東霖對彩虹說:“在這兒等著,我去把車開來。”
彩虹想了想,搖頭:“你們先走吧。我……還有點事兒要和季篁說。是學術上的事情,我等他一下。”
說著說著就瞅著地板,臉無緣無故地紅了。
“這麽大的雨你怎麽回去?”蘇東霖不解,“學術的事兒打電話也可以說吧。”
“我喜歡麵對麵地討論。等會兒打車回去,韓清的事兒就拜托了。”彩虹露出一幅憨樣兒,雙掌合握,支之頤下,做可愛小兔狀。
“學……術?”蘇東霖挑了挑眉。
“學術。”
“什麽學術?”他的臉浮出一層朦朧的譏笑。
“後結構主義和新馬克思主義。” 彩虹不喜歡他的嘲諷,每次都會為這個跟他吵起來,不吵則已,一吵必贏,勁頭卯得比打官司還足。
“結構主義有前的和後的?”蘇東霖眯起眼。
“馬克思主義還有新的和舊的?”秦渭插進來。
然後兩人齊齊地說:“文科生真懶,從術語的起名就看得出。”
蘇東霖說:“你看我們的術語,‘tdp功耗’、‘二級緩存容量’,多清楚,多明白。”
“就是。”秦渭跟著湊趣,“我們的術語也好啊,‘債券凸性’、‘對衝比例’,比你那些前啊後啊新啊舊啊的強太多了。”
“可不是。新馬舊馬就能鎮住我們?門都沒有。”蘇東霖道,“你以為我不懂馬克思,我還懷疑季老師會不會解二元一次方程呢。”
他十分鄙夷地嗤了一聲。
彩虹雙眼望天,向他們甩了一個白眼:“兩位盡興,慢走不送。”
回到賓館的接待室,彩虹向服務生打聽季篁的工作時間。
“季師傅十一點下班,現在還有兩個小時。小姐您真要等麽?裏麵有點忙,有什麽事我可以帶個話的。”服務生剃著個三分頭,態度很是熱情。
——季師傅?
彩虹愣了愣,一時還不習慣這個稱謂:“沒事沒事,別打擾他工作。我坐在這裏看會兒雜誌就好。”
話最終還是傳了進去,過了一個小時季篁就出來了,換了平日的衣服。看得出臨時洗了把臉,額上的頭發濕漉漉的。
瞬時間他又變回了那個熟悉的季老師,白襯衫,牛仔褲,半新不舊卻擦得幹幹淨淨的旅遊鞋。彩虹在心底悄悄地想,這個季老師,穿上緊身衣就是瑜伽師,戴上白帽子又是大師傅,手裏拿隻筆又成了教授學者——千變萬化,幹脆改名叫“變型金剛”算啦。
“hi,彩虹,”變型金剛的聲音很從容,“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實在是脫不開身。——有事找我?”
“對。不是急事,你不是十一點下班嗎?”
“現在不忙了,我跟經理打了招呼,讓副手頂一下。”說罷,和她一起走出大門,又從包裏拿出個便當盒,“還餓嗎?”
彩虹點的三文魚十分美味,可惜隻有一小塊,旁邊灑著黑色的魚籽醬,服用生說那是來自俄羅斯裏海的鱘魚籽,十分昂貴。彩虹品了品,覺得味道古怪,加之餐桌上盡想著韓清的事兒,也沒認真吃。現在給他一問,就老實招供了:“話說,你們店的西餐真是少,吃不飽……”
季篁說:“誰讓你盡點法國菜來著?”
彩虹打開飯盒,那菜看上去花花綠綠,光怪陸離,樣子很是誘人。吃一口,糯軟酥鬆,美味異常。可惜這也是法式的,量不多,三口兩口就吃光了。
“味道好嗎?”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季篁問。
“真好吃。”彩虹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這是什麽菜?下次再來的話我一定要點。”
“ratatouille。”
“rata-touille?”彩虹眨眨眼,“就是《料理鼠王》裏的那道菜?”
“對,這其實是傳統的法國菜。”
“你做的?”
“嗯。”
“天啊,”彩虹驚呼,“我不該扔你的白水雞!別看它沒看相,說不定很好吃呢!”
“那倒不一定,有沒有人告訴你,很多大師傅回家不碰鍋勺?”雨更小了,風也停了,他為她舉起了傘,“我叫出租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這裏離家不遠,咱們走回去就可以了。”說罷,不由分說地拉著他便走。
地是濕的,四處淌著水,沒走多遠彩虹的鞋子就濕透了,腳指頭凍得冰涼。若在往日,被父母寵壞的彩虹還是有點嬌氣的,濕腳走路定然走不遠,就像英國作家伍爾芙,寫的書不知喚醒多少女性,現實中的她卻離不開女傭和廚娘。可彩虹硬是假裝沒感覺,一路隻顧著和季篁談笑。
“對了,還沒問你究竟找我有什麽事。”東南西北地閑扯走了十多分鍾,季篁忽然想起了此行的主題。
“嗯……是學術問題。”
“學術問題?”他重複了一句。
“對。”彩虹的臉再一次地通紅了,卻因為在夜間,誰也看不見。
她忽然想起了研究生時候選的一門課。在那門課裏,關燁曾說,人生在世總要選擇,有選擇就會有後果。為了逃避對這些後果負責,人們往往會陷入一種自我欺騙的狀態,叫作“bad faith”,也就是在自由選擇的狀態下不選擇。相反,他們會抱怨環境不公,一切已事先決定,他們的無從選擇是無奈之舉。哲學家薩特舉了一個生動的例子。一個女人在第一次約會時,會假裝聽不明白男人的恭維,會故意忽略他的暗示,明明知道他想要什麽,卻裝作什麽也不知道,既不迎合也不拒絕,一味延宕下去。
她在拖延自己的選擇,因為她不肯麵對後果。
彩虹在想,自己如此撒謊,是不是也進入了bad faith。
她們沿著一條大街往回走。細雨如絲,灑在臉上麻麻作癢。
彩虹向季篁請教了幾個關於後結構主義的問題,有些是已經知道答案的,她想再聽聽季篁的版本看他有什麽更新的解釋;有些則是論文寫作中遇到的理論難題,想讓季篁給自己開開竅,順便指點幾本專業書。兩人聊了一會兒福柯和拉康,彩虹問:“一直想讀拉康那本大名鼎鼎的《文集》,隻可惜國內還沒有譯本。”
季篁說:“我那兒有英譯本,不過是選集。想看的話明天帶給你。”
“謝謝,你可別忘了喲。”
“不會。”
拐了一彎,他們從大街折入小巷。天很黑,路燈很暗,地上光影昏黃,勉強可視。空蕩的長街,隻聽見他們自己的足音。
彩虹話鋒一轉:“季老師,今天真的很意外,想不到你這麽喜歡烹飪。”
其實她想問的是,季老師,您真的這麽缺錢嗎?缺到業餘的時間全被打工占滿了嗎?不過,彩虹是文化人,文化人是不會這樣問問題的。
顯然,季篁並未聽出弦外之音,點點頭說:“嗯,是有點興趣,談不上特別喜歡。我有個堂叔是大廚,大一的時候我曾到他的餐館打工,給他當了四個月的下手。也就是切菜、備料、煮湯什麽的,後來他想跳槽,覺得對不起老板,就給我弄了份假證書,硬說我是他徒弟,手藝全留給我了。反正那時店裏的主菜我也能做個七七八八,老板就信了,還專門送我去培訓。我也需要錢,加上工作時間比較靈活,就在那裏陸陸續續地幹了六年多。後來我辭職改學瑜伽了,那老板臨時要人的時候還會來找我。”
“那是家西餐館?”
“對。西餐館幹淨點,裏麵有空調,工資也高些。”他說,“再說,我對花椒過敏,中餐館去不成。”
彩虹轉身瞅了他一眼,笑:“那你是……幾級廚師來著?”
“高級。”
彩虹嚇了一跳:“高級?真的?”
“不騙你,我有證書。”他說,“我這人特能考試。”
“可是,”彩虹咬了咬嘴唇終於說,“打這麽多的工你怎麽還有時間學習呢?”
“時間是不怎麽夠,不過我效率高。”他說,“剩下的時間抓緊就行了。”
“那你睡眠夠嗎?”
“夠。”
“你每天幾點鍾起床?”
“五點。”
五點。彩虹驚悚了,她從沒有在這個時間起過床,七點鍾起來都覺得辛苦。她若像季篁那樣長時間打工,畢業肯定成問題,成績優秀更不可能。她心中不禁感慨:學問不會從天而降,總得一點一滴地做起來。窮人家的孩子真不容易,別看人家出人頭地,那也是吃苦換來的。
“噯,”她看了看四周,忽然說,“走到哪兒了?怎麽這路越走越黑,都快不見五指了。”
“黑嗎?”季篁淡淡地說,“我不覺得黑啊。”
“其實剛才明明有條大路的……我們不必往這裏拐,這條路也不近。”
“是嗎?”
“太黑了!”她不由自主地停住腳,越想越怕,聲音有點哆嗦,“咱們回頭吧。”
“有我在,你怕什麽?”季篁轉過身,麵對著她。
那一瞬間,他們忽然離得很近。彩虹隻知道他的背後有棵樹,前麵有路,旁邊大約是個街心花園。
她心裏一陣嘀咕,我怕的就是你。
這念頭還沒消失,季篁的雙臂已挽住了她的腰,將她整個人都摟進了自己的懷裏:“這樣,你是不是更怕了?”
彩虹掙了掙,沒掙動,抬起頭,臉色通紅:“你——”
她想說,你想幹什麽!轉念一想,這不是廢話麽?沒還來得及想對策,季篁的頭已低了下去,錯落的呼吸已到了頸間,彩虹忽然說:“等等!”
他停住。
“季篁,看著我!”
他盯著她的臉,不僅沒羞沒躁,表情居然十分坦蕩。
“如果你能猜到我腦子裏想的是什麽,就可以吻我,”她被他放肆的態度刺激了,“如果猜不到,就不可以!”
他的目光很奇怪,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猜三次,行不行?”
“不行,一次。”彩虹挑釁地看著他,“隻有一次。”
“好吧。”
可是他的鼻尖已碰到她的鼻尖了,他的額頭也輕輕地摩擦著她的額頭。頸間傳來身體的氣息,呼吸香甜可聞。
然後他輕輕地說出了一個詞:
“bad faith。”
她“哦”了一聲,忽然捧住他的臉,盡情地吻了起來。

第 20 章   20
初吻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啊!
彩虹在心底美美地說。她看過好萊塢大片,也研究過各種吻法——吸吮式、螺旋式、真空式、法式——憾哉從未實戰。一旦情況發生頓時亂了陣腳。明明她是主動,看上去卻像在季篁的懷裏撲騰。所幸大家都很收斂,並無任何粗暴狂野之態。吻是悠長舒緩的,溫柔而有節製。季篁棱角分明的唇峰,吻起來很有質感。畢竟是第一次,大家都點到即止、小心謹慎。倒是彩虹的心髒十分不淡定,砰砰亂跳,血壓升高,產生陣陣昏厥。若不是季篁一直緊緊抱著她,她緊張得要摔倒了。
過了一會兒,他放開了她,彩虹麵紅耳赤地向前走,步子又慢又拘謹,畏畏縮縮,像個小媳婦。
他隻好停下來等著她。然後,又自然而然地牽起了她的手。
彩虹的心越發噔噔亂跳。她掙了掙,手心緊張得出了汗,而他卻握得更緊。
嗚——這人也太強勢,太霸道了吧。或者說,他很有經驗?
在戀愛方麵,雖有母親大人的指點,彩虹自認為不擅長此道,技巧拙劣功力淺薄,不知道什麽是以靜治動、後發先至,更不會聲東擊西、收發自如。
她實在想不到自己連點譜都沒來得及擺就被人家這麽容易地搞定了。
真是太失敗了。
像季篁這樣聰明絕頂的人,怎麽可以一點挑戰都不留給人家呢?就是蘇東霖,跟她磨幾了那麽多年,也沒獲得任何親近的機會呀。
季篁你憑什麽啊!
什麽是bad faith,這就是bad faith!瓦罐不離井上破,搞理論的人就死在理論的手上。
彩虹分析開了。
這年頭什麽都怕分析,什麽也經不起分析。彩虹是脆弱的,她渴望知識、渴望指點,季篁就好像是個答題機,無論她在學術上有什麽困惑他都能立即提供答案,或至少給她重要的啟示。
是的,作為初入學界的她很需要這樣的技術友人。可是,再怎麽瘋狂她也不會頭腦簡單到隻為這個嫁給他吧?如果這樣,這與嫁給一本書,或者一個圖書館有什麽區別呢?
如果喜歡他隻是因為他可以答疑解惑,那麽彩虹有理由喜歡研究生時期的任何一位教授。因為在這個大學裏還真沒有哪位教授不肯傳道授業解惑的。
不行!彩虹想,我……太吃虧了!!!還沒開始戰鬥呢,就繳械了!!!
要找回場子,立刻!
走著走著,她忽然停步,抓了抓被雨淋得濕濕的頭發:“季老師,我太糾結了。……我有點弄不清吸引我的到底是你,還是你的知識。”
他怔了怔,想不到有此一問。接著,皺起眉歎了一口氣:“何老師,要怎樣你才能弄清楚?”
彩虹眨眨眼:“嗯……你把衣服脫了我就弄清楚了。”
她在心裏得意地笑了,嘿嘿,季篁,我倒要瞧瞧你發起窘來是個什麽樣子。
不料他的回答沒半分遲疑:
“你等一下。”
他閃身走到一棵樹後,緊接著,一樣東西拋了出來。
彩虹一把接住,是他的襯衣。
“哎……”這麽配合哪!她傻眼了。還沒搞清是怎麽一回事,眼光一錯,又一件東西扔過來,她不禁低聲叫道:“喂!你……你神經啊!你還真脫啊!想當脫衣舞郎是不?”
樹後麵傳來季篁的聲音:“何老師,您是想先看正麵呢,還是反麵?——要不要我擺幾個姿勢?”
“擺!你擺啊!我怕你啊!有種你就從後麵站出來!噢!噢!你真敢出來啊!”草木響動,她趕緊捂住眼睛,“流氓!”
指縫中她看見季篁打著赤膊,穿條足球短褲,從地上撿起塊磚頭,向她做了一個“擲鐵餅者”的姿勢。
霧散雲開,月光照在他消瘦的脊梁上。
很瘦卻很結實,一塊一塊的胸肌凸凹著,充滿暴發力地緊崩著,一幅短跑健將的樣子。
還真像。彩虹撲哧笑出聲來:“換個pose啦!”
他找了一個樹樁,彎腰曲膝,低頭沉思,作出“思想者”的樣子。
彩虹撅起嘴:“不像不像,你這麽瘦,一點也不像。”
他拍了拍腦袋,說:“還有個姿勢我做得絕對以假亂真。”
金雞獨立,雙手過頂:“像不像敦煌裏的神仙姐姐?”
“噗——”彩虹差點笑扒下,將手中的衣服扔給他,“快把襯衣穿上,季老師,天這麽冷,瞧你全身都是雞皮疙瘩。”
“叫我季篁。”
“好哦,季篁。”她甜甜一笑。
摸著黑,兩人繼續往前走。
“哎,季篁,你還沒告訴我你是哪裏人呢。”彩虹說。
“我的家鄉在中碧,是個很小的縣,你聽說過嗎?”
“聽說過中碧煤礦。”中碧就在這個省的北部,是著名的煤礦產區。
“對,我父親曾是這個煤礦的工人,我們全家都住在那裏。我媽是農村的,讀過兩年小學,她一直沒什麽正式工作,好在我父親的單位經常需要臨工,所以她四處打雜,總能找到活兒。”
“現在國企效益都不好,我爸的廠早倒閉了。你們煤礦怎麽樣?能維持下去?”
“還行。中碧是大礦,我父親去世得早,是煤難撫恤金不多,全家的開支主要靠我母親打工維持。”
他說得很坦然,彩虹聽了,心裏不禁難過:“那你媽媽可真不容易。”
“她很堅強,也很能吃苦。在我上大學之前,是她單打獨鬥地拉扯大三個孩子,我們既沒凍著也沒餓著,她也沒有再嫁。”
“那麽,大學之後,基本上是你養家?”
季篁點點頭:“是我和我媽一起掙錢,隻不過我在大城市,掙得多點。我爸去世那年我才十歲,弟弟們剛出生,我媽身體不怎麽好,為了我們一直苦苦地撐著。”
“你媽一定很疼你。”
“是啊。我媽雖沒什麽文化,脾氣卻好得出奇,從來不發火。小時候我的哮喘經常發作,我家住七樓,我媽怕我累著,每次上樓都背著我。”
“所以他們叫你季篁,是希望你像竹子那樣快快長大?”
“那倒不是,”他說,“我媽是苗族,竹子是苗人的圖騰。”
還有這典故。
彩虹又問:“那你弟的名字是不是也有個竹旁?”
“嗯。老二叫季簫,老三叫季箴。——他們是雙胞胎,不過是異卵的,所以長得不大像,個頭也不一樣,一般人看不出來。”
“那你們三個小時候打架不?”身為獨生女的彩虹對大家庭很是好奇。
“怎麽打?我大他們十歲。他們互相也不打,性子比我乖,脾氣比我好,知道媽媽辛苦,從不給她惹事。”
“哈哈哈,”彩虹拍手,“全是懂事的好孩子!”
“你呢?”季篁反問,“你是個乖孩子嗎?”
“算乖吧。我是獨生子,在家比較受寵。我爸開出租,我媽是會計。我家是母係社會——我是說,老媽說了算。我自己嘛,來曆簡單,學業亨通。從小到大沒受過什麽苦,也沒打過工,基本是除了讀書就是讀書,當大學老師是我的第一個工作。當然,工資也交點給家裏,算幫忙一部分家用吧。”
說完她吐了吐舌頭,心裏有點慚愧。她也就領過幾個月的工資,每月花銷並不少,雖然交了媽媽一些錢,但大錢從來不是她出,比如衣服、香水、化妝品……如果把這些全算上還是家裏倒貼的多。
“你看,前麵有家花店。”走著走著季篁突然停步,“去瞧瞧。”
彩虹跟著他一直走到花店的門口。他們正轉入一條鬧街,晚上以長長的大排檔出名,即使下雨也生意紅火。已經很晚了,老板正準備打烊。
完了,完了,彩虹在心裏說,這個季篁不會和陳偉平一樣,也送她一把玫瑰嗎?
這都是幾百年的橋段啊!
然而季篁果然就在景泰藍的花盆裏挑了十朵鮮紅的玫瑰。
彩虹的腦子一下子要炸掉了,不停地想那四個字,空洞能指……空洞能指……空洞能指……
可是,挑完了十朵玫瑰,季篁又指了指旁邊架子上的一捧精致的玫瑰絹花:“老板,我還要這樣的一朵。”
彩虹心想,季哥哥,你錢不夠是咋地呀?要送就全送真的嘛,我又不是一定要十一朵。
付了錢,出了店門,季篁看著她:“你……不喜歡玫瑰?”
“……喜歡啊,誰說不喜歡了。”彩虹輕聲道。
“說真話。”
“好吧,空洞能指。”
“噗——”輪到季篁笑出聲來,“真是關燁的學生。說說看,怎麽空洞了?”
“不是空洞能指就是審美疲勞。”
他捉住她的手指,將它放在花瓣上:“空洞嗎?摸摸這花瓣,聞聞這香氣,還有葉子旁邊的刺……”他將玫瑰一朵一朵地遞給她。
她傻傻地接過來,捧在胸前。
一朵,一朵,又一朵。
他看著她的眼睛,說:“我將終生愛你,直到最後一朵玫瑰凋謝。”
她訝然地看著自己的手。
最後那朵,是絹花。

第 21 章   21
彩虹傻掉了。
心跳忽快忽慢,不知為什麽,她麵色飛紅,覺得有點喘不過氣。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他問:“你喜歡嗎?”
“……喜歡。”
“我是指玫瑰。”
“對……玫瑰。”
“前麵就是你的家。”
“哦,是嗎?”她太緊張了,看著他不好意思,不看他更不好意思,就趁機向他身後張望了一下。
“那個鐵門不是?”
“……對的。”
他一直將送她送到門口。
“明天記得來幫我監考,”他說,“何老師。”
“好的,季老師。”
“晚安。”
“路上小心。……太晚了,叫出租吧。”她叮囑了一句。
“沒事,我喜歡步行。”
夜色深沉。彩虹站在門廊上沒有立即離開,一直目送著季篁的身影離去。胸前的玫瑰發出沁人的幽香,她倚在樓梯旁邊發了一陣子呆,收拾心緒,正待起步上樓,黑暗中,忽然有人叫她:
“彩虹。”
她嚇了一大跳,手猛地一抖,玫瑰失落了一地。
“媽媽!”她連忙拾起地上的花枝,同時,用手背擦了擦額上的冷汗。
“下這麽大的雨,怎麽這麽晚才回來?給你打電話也不接,幹什麽去了?”樓梯裏傳來李明珠又硬又脆的聲音,顯然等了她很久,有一點生氣。
彩虹掏出手機,摁了一個按鈕,沒反應,吐吐舌:“對不起,手機沒電了。我不是說今天要和東霖一起看球嗎?然後還會吃飯,所以肯定會晚一點嘛。”
“我給東霖打過電話了,他說你的同事送你回來。”李明珠答道,看她的眼神,有點奇怪。
“對啊,”彩虹殷勤地扶著她慢慢上樓,“那您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剛才那人——就是你的同事?”
都看見了啊!
彩虹差點嚇得三魂出竅,怕媽媽看出自已的心事,假裝淡定:“嗯。”
照往日的習慣,這種時候明珠絕對會刨根問底。不料她居然沒有問下去,而是忽然間沉默了。
彩虹更不敢搭話,便在沉默中一直扶著媽媽走進家門。
家裏飄著熟悉的菜香。一切都是舊的,門框是舊的,沙窗是舊的,牆角的舊漆剝落了,人造格的沙發豁出一道口,露出黃色的海綿。被一條髒得分不清顏色的不幹膠粘住。
除此之外,這個家的其它地方都很整潔。出奇地整潔,地板一塵不染,桌麵光滑如鏡,似乎要用這整潔來挽救房子的老和舊。奇怪的是,這逼仄的空間並不顯得小,因為彩虹的家裏裝了很多麵鏡子,鏡子之大,幾乎覆蓋了整麵牆。彩虹曾經為了這個向明珠強烈抗議,這些鏡子既讓她喪失了隱私,又沒有真實感。明珠嘲笑:真實感有屁用,這個家缺的是空間感。
彩虹每次一進家門,一種莫名的內疚湧上心頭。這麽多年來父母一直用微薄的工資支撐著這個家。而她雖已成年,教師的工資就那麽多,杯水車薪,也還要繼續麵對老和舊。
“爸回來了吧?”她一麵說一麵走進臥室,將玫瑰插進花瓶,又往裏麵倒了一杯清水。一回頭,發現明珠不知何時跟了進來,坐在床頭的一把椅子上。
這把椅子是何家最昂貴的家具,紅木的,據說來自晚清王府,是李明珠的陪嫁。不敢擺在客廳裏,怕客人坐壞了,一直放在彩虹的臥室。
每當彩虹外公的誕辰,李明珠就會虔誠地用清漆將椅子仔仔細細地刷一遍,口中念念有聲,仿佛在和外公的鬼魂交談。
——“你不知道你外公有多麽疼我。若是他還健在,也不知會有多麽地疼你。”明珠說,“那時候啊,大半條惠西街都是李家的。”
何大路最聽不慣這一句:“瞧瞧你媽,人家是憶苦思甜,她是憶甜思苦。結果呢?——甜的越甜,苦的越苦。——工人大老粗怎麽啦,當年我是廠裏的標兵,追我的人一大把呢。你媽吧,就是沒被國家教育好,總也忘不了資產階級大小姐的身份。”
這椅子被李明珠奉若神明,彩虹也不怎麽敢隨便坐,仿佛一坐下去沒坐在椅子上,倒是坐在外公的膝頭上了,平時隻用它來搭衣服。
“沒呢,說是白天的活兒太少,剛才趁著大雨又出車了。給你燉了紅豆湯,喝一碗暖暖身子再睡吧。”明珠指著她的書桌。
彩虹一看,紅豆湯已經盛好了,熱騰騰地放在桌前。
“謝謝媽媽。”她甜甜地一笑,端起來喝了一大口。
閑聊幾句,明珠淡淡地問道:“彩虹,這花是誰送的?”
“還有誰,東霖唄。”
“東霖怎麽可能送絹花給你?——他不會那麽小氣吧?”
“哦?有絹花嗎?我怎麽沒發現?天,真的有噯!東霖真是小氣。你看,才十一朵,都不夠一打的。”
“丫頭你懂什麽,這是十一,一加一,一心一意,一生一世,意思比十二要好。”
彩虹驚訝地瞪大眼睛:“媽,想不到您對這個有研究,我太佩服您了!”
“嗤,你媽是什麽人,見過世麵的。小時候我那幾個表哥誰不挖空心思送花給自己的女朋友?哪像你爸,就知道送紅寶書。”
“媽,爸送您紅寶書,您送他什麽?”彩虹涎皮涎臉地蹭過去,擠在明珠的身邊。
“送?最多笑一下,還要看我的心情好不好。這種事情吧,女孩子得矜持點兒,哪能這麽容易被人收買?就這麽幾朵花,還拿假的湊數,打發丫環呢。”
話中有話哦,彩虹假裝整理桌上的書本,心裏開始歎氣,唉,又得聽講座了。
“說吧,那小子是誰?嗯?明明是東霖陪著你,最後怎麽變成這個人送你回來?手裏還有一把花?和東霖吵架了?彩虹,和男朋友賭氣很正常,有意見好好商量。別一賭氣就另投他人懷抱,這是非常不理智的。你讀了那麽多年的書,這道理不會不知。”明珠正色說。
“媽,我說過多少次,東霖不是我的男朋友。”
“那麽,花是這小子送你的?”
“……不是。”
“丫頭,你這年紀想糊弄你媽還嫩點。”
“真的不是。我自己買的。我喜歡玫瑰,這是最後幾朵,老板說二十塊錢全賣了。”
“然後你嫌不夠,又買了一朵絹花湊數?”
“老板看我喜歡,又送了我一朵絹花。”
“那你幹嘛又說是東霖送的?”
“我怕您亂想。”
“你還沒回答我那個小子究竟是誰呢?真是你的同事?”
“對的,同事。我們是一個係的老師,恰好碰上了就一起回家。我是他的助教,他是我的指導老師,我幫他監考、改作業。將來讀博士肯定也要選他的課,所以,從現在起就要搞好關係……”
“選他的課?”明珠不信,“他這麽年輕,比你大不了多少吧?”
“我不知道他有多大。不過,是名校的高材生,挺有學問的。”
“高材生叫什麽名字?”
“姓季。噯,媽,您問這麽多幹什麽?”
“既然你說要搞好關係,有空請他來家裏吃個飯嘛。真是的,你這孩子不懂事,指導老師送你回家,你就該讓他上來坐坐,喝碗甜湯也是好的。”
“這次太晚了,下次吧。”聽媽媽的口氣好像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不知是喜是憂,彩虹的心咚咚亂跳。
明珠的臉冷了冷,從桌上拿起一張十元錢的紙票,在彩虹的眼前晃了兩晃:“彩虹,這是什麽?”
“一張紙。”
“記住,錢不是一張紙,它代表權力、選擇與控製。等你到了媽媽這把年紀,就會切切實實地體會到它的重要性。”
“媽您煩不煩啊,口氣怎麽跟個資本家似的。”
“那個高材生,你可以盡情地欣賞,不過,”明珠摸了摸她的臉,又捏了捏她的鼻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若是想嫁給他,還是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媽告訴你,這個人不合適,我和你爸絕對不同意,你的一生有限,別把精神浪費在沒結果的事情上。”
“媽!我也就認識這老師幾個月,話都沒說過兩句,這都什麽跟什麽啊,您警惕性也太高了吧。”
“丫頭,知女莫若母。你的毛病就是書讀得太多容易異想天開。不怪你,我在你這歲數時也這樣。你以為找對象就是要找個興趣愛好都和你一模一樣的嗎?結婚就是兩個人一起唱天仙配嗎?錯!大錯特錯!一個家的幸福與和諧不取決於這些,而是取決於一些雞毛瑣事:比如,你是早起還是晚起?你愛吃辣還是吃甜?你花錢大方還是謹慎?你愛做飯還是愛洗碗?你愛看黃金劇場還是新聞聯播?你喜歡和老人一起住還是分開住?你周末喜歡怎麽過?和朋友聚餐還是守著老婆孩子?——結婚前你以為找到了意中人;結婚後卻發現你們整日為小事爭吵。彩虹,媽要告訴你,家中無大事,有的隻是擾人的小事,小事沒解決,大事還沒來這家就完蛋了……”
“誌同道合有什麽不好?相同的地方越多,越不會有摩擦。就說說上次您讓我見的那個秦小同吧,樣樣符合條件,可是我一聽這人說話就受不了,股票啦、債券啦、銀行啦、分紅啦……真的沒有半點共同語言,在他麵前我連十分鍾都坐不住。”
“丫頭,你的問題就出在這裏。”明珠喝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反駁,“為什麽大家喜歡誌同道合?兩個字:方便。你不用花功夫去了解一個人,了解自己就可以了。反正他和你一模一樣嘛。你也不用和他說話,自言自語就好了,他肯定不會反對。你們這些年青人就喜歡偷懶,不知道認清一個人要花多少時間,也不想看見真正的他。左不過是把人家當作一麵鏡子,照見鏡子裏麵的你。你看韓清和夏豐,誌同道合不?現在呢?”
“人家小夫妻,現在是磨合期!”
“謝謝,這種人我們家可磨合不起,沒把別人磨下來,自己倒被磨了個大洞!夏豐那小子,我現在見他就有氣,可惜了韓清這個好姑娘,學識好、教養好、麵慈心善,哪個大人見了不疼她?你說說看,她當初怎麽就著了夏豐的道兒?就憑四個字——共同語言——她就閉著眼睛往懸崖裏跳?老娘我買把蔥還挑半天呢,她怎麽就能全盤接受了呢?好了,不說她。你現在告訴我,那高材生是哪裏人?家裏是幹什麽的?看他的打扮,家境最多是個平常,說出來絕不會令我驚豔。對不對?”
老媽就是老媽,眼光就是老辣,彩虹暗暗驚心:“媽,您怎麽知道?您又沒跟他說過話。”
“我在樓梯口看見你們了,大路燈照著頭頂,我看得一清二楚。這人身上的每件東西——衣服也罷,皮帶也罷,手表也罷——沒有超過三十塊錢的。像這樣的人肯送你一把花,還真是舍得了。”
“媽,這人我真的不熟。那個……明天要去學校,今晚還要改好多作業呢,您過兩天再來教育我好不好?”
李明珠怔怔地看著她,歎了一口氣:“媽是怕你吃虧,又遇到個夏豐。唉,媽就是拚了這條老命也要看著你嫁到放心的人手裏。媽這些年吃的苦是絕不會讓你再來一次的。……好了,先忙你的事,記住媽媽的話——看看韓清就知道你媽什麽時候會錯。別到時候被人打得四處亂跑再到媽麵前痛哭,那時爸媽老了也幫不了你。”
說罷掩門而去。
這一記殺威棒打下來,彩虹哪還有心情改作業?當下就氣得用被子蒙住頭,歪在床上翻來覆去,長籲短歎,想著季篁的話,瞅著窗前的玫瑰,半是甜蜜半是憂傷,一直挨到淩晨才閉上眼,沒過幾個小時鬧鍾響了,頂著兩個黑眼圈去了學校。

第 22 章   22
上午去辦公室填了幾張表,回來改了一個小時的作業,彩虹正想去茶房泡杯茶,冷不妨被師姐楊采文逮了一個正著。
采文高她五屆,博士畢業分到本市另一所大學教書,目前正在為副教授奮鬥。
因為隔了好幾屆,交情談不上厚。不過同為關燁的弟子,逢年過節師生聚會總能打照麵,加上一起出席過幾次學術會議,一來二去也就熟了。彩虹畢業的時候,因怕留不了校,也去采文所在的大學活動過。采文幫著出過好些主意。承她的情,彩虹每次見到她都會熱情地撲過去打招呼。短短地寒喧幾句,問了近況,采文就發起了牢騷:“壓力好大,要發表n多論文。你看你看,我的頭發還剩下幾根了?”
彩虹禁不住笑了,那一把青絲,真不夠一握了。
采文於是說:“彩虹,今天有個會,我要念篇論文,你來聽一下吧,最多半小時。”
彩虹看了看表,時間允許,便嘻嘻一笑:“師姐招喚,當然是要捧場。”
“不是捧場,隻怕是廝殺。”采文悄悄地說,“怕人嫌我學術不夠活躍,我拿了篇以前的作業去充數,倘若有人踩我,你替我擋著點兒。”
彩虹訝然:“是關於什麽的?”
“古代小說。”
“咦,你不是搞現代文學的嗎?”
“我是搞小說的啦,扯扯古代,扯扯現代,搞點縱向研究行不行啊?”
“行,行,怎麽都行。”
“要不是知道你古文好我也不叫你啦,沈老師說她特喜歡你。”采文滿口是蜜。
“您千萬別誇我,再誇我不敢進門了。”
當下進會議室找了座兒,不巧就看見坐在另一排的季篁,手裏拿著個筆記本,看著窗外,若有所思。
還真來著了,彩虹心裏想,禁不住麵紅心跳。
會上的論文都很枯燥。有很多是講詩歌,有不少又是考據。有的題目大得沒譜,什麽“東南地區詩歌風氣之演變”之類,彩虹聽得差點打起了嗬欠。她以為楊采文的論文會有些意思,哪知也是東扯西拉,powerpoint上搞一大堆圖片,看得人眼花繚亂,大有臨時湊數之嫌。果不其然,剛一讀完就被一位姓孫的學長攻擊了:“楊老師,我想指出這篇論文在引據中的兩個錯誤,都發生在書名上:《五雜俎》的俎是人且俎,不是組織的組;還有,是《庚巳編》,不是《庚己編》。”
——這就是傳說中的硬傷,研究人員最不應當犯的錯誤。
楊采文的臉沉了沉,有點緊張。不過在這種時候,再怎麽緊張也得站穩立場:“我核對過引證,的確無誤。孫老師這麽說有什麽根據嗎?”
“這是古代文學常識。楊老師若是不信,可以查《辭源》。”
嘿嘿,彩虹心裏講,孫老兄你有話慢慢說,批評可以,不要帶侮辱性字眼嘛。
見楊采文麵有難色,那人更是糾住不放:“就算楊老師沒查過《辭源》,沒檢查書名,也該知道《酉陽雜俎》的俎是怎麽寫的。”
楊采文沮喪地咬了咬嘴唇。
彩虹舉手:“我能替楊老師補充一下嗎?”
“當然可以。”
彩虹道:“《辭源》不可以全信,上麵有不少錯誤。”
“你是說,” 孫學長冷笑,“我們不能相信權威字典?”
“絞絲旁的‘組’也是有可能的。組是絲帶的意思,可以有各種顏色,所以古時‘華美’亦稱‘組美’。《五雜組》可以解釋為五種顏色的絲帶,也未常不可。”
“你有證據嗎?”
“你說的是《酉陽雜俎》,可也有《三才雜組》和《劉子雜組》呀。後麵兩本書,都是組織的組。”
“胡士瑩和孫楷第的書裏都寫著《五雜俎》,而不是組織的組,難道專家學者也錯了?”
“《明史》裏就寫《五雜組》,難道《明史》也錯了?”
“可是——” 那人一下子沒詞兒了。
“究竟是哪個組字,我覺得要看作者的本意,這要查作者自己寫的序才能確定。”彩虹淡笑,“孫老師你以為如何呢?”
“好吧,暫時放開《五雜俎》不論,”孫老師的臉僵硬了一下,語氣有所收斂,“把《庚巳編》說成是《庚己編》不大妥當吧?目前為止我看到的簡繁體文獻題目都是《庚巳編》。”
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彩虹溜一眼參加會議的老師,除了季篁以外沒有重要人物,索性將心一橫,堅持到底:“那也不一定呀,孫老師。你知道明代刻工很馬虎的,為了省事,很多書裏的己、已、巳不分,全都刻成‘巳’字,用小刀在木頭上挖個小坑就可以了。不信你看馮夢龍的《情史》刻本,這三個字就不分。所以看上去是《庚巳編》,有可能是指《庚己編》,當時的人根據上下文能懂。到了需要繁簡轉換的時代就出了問題,全把它當巳字處理了。”
孫學長表示不敢苟同:“這話說不通。清代的刻本——尤其是官刻本——這三個字已經分清楚了。剛才你提到了《明史》,明史上就寫著《庚巳編》,明史總不會錯吧?何況別人還寫了個續集叫《續巳編》。如果是這樣的話,就該叫《續己編》才對。”
彩虹給他的話噎了一下,心裏罵自己,有事沒事提《明史》幹啥?
“它有可能就叫《續己編》啊。”彩虹抬扛了,“隻不過為了省事刻成了巳字。”
“其實,”楊采文忽然插口,提出更新的證據,“從《庚己編》的編年情況來看,它寫的是庚午年至己卯年之間的事情,叫《庚己編》更合理。”
孫學長不以為然:“這隻是考證者依據書中大事推論出來的年代,作者並沒有專門解釋,並沒有說這本書的起名與成書年限有關。何況,已卯之後再兩年就是辛巳年,也可以叫《庚巳編》嘛。”
“就算是這樣,以天幹來算,它也應當叫《庚辛編》,怎麽會叫《庚巳編》呢?”楊采文說。
像往常一樣,如果沒有什麽一錘定音的證據,這種爭論可以無休無止地繼續下去。搞古代文學的人,為一個論點爭幾百年、寫幾百本書的大有人在。主持人又開始和稀泥,說休會時間到了,請大家到後廳喝茶。
這才是彩虹最喜歡的節目。她倒了杯綠茶,拿了塊小蛋糕,正東張西望尋找熟人,楊采文越過眾人向她奔來:“親愛的,謝謝你今天你救我!”
彩虹微笑:“幸好我修了那門‘古籍版本學’,想不到這時派上用場。話說,你究竟用的是哪裏的文獻呀?”
采文跺腳:“窘死了,寫這篇論文時我在香港訪學,用的是台灣文獻。我又不是考據專家,哪知道書名和大陸版本不一樣?”
“誰知道呢,有空咱們好好地研究一下,看看究竟是哪個字。” 彩虹小聲說,“今天算是把那個人糊弄下去了,孤證不立,咱們說的也不一定對啊。”
說罷目光一轉,見季篁站在不遠處和一位男老師交談。他的眼光飄過來,在她臉上微微地一定。他還是不笑,不過目光中帶著一絲暖意。
彩虹向他點頭致意。
“那個季篁,你認識啊。”楊采文說。
彩虹愣了愣:“他和我一個係,當然認識啦。”
“他可是s大文學院的牛人喲,有名的麵癱男,學問牛,導師牛,脾氣更牛。當年校長的女兒上杆子地追他,他連個笑臉都不給。若不是得罪了校長他肯定提前留校了,才不會來咱們這裏呢。”
“嗬,這樣的啊。看不出他還是個香餑餑呢。可是,”彩虹暗暗驚訝,又故作平常,“他為什麽不愛笑呢?”
“此君童年淒慘,”楊采文壓低嗓門,“聽說父親早死,導致家境很差。”
彩虹瞪了她一眼:“咦,奇怪,你怎麽知道這麽多?你認識他啊?”
采文搖頭:“我們係有位老師本科時和他一個寢室。那老師吧,家裏有點小錢。對鄉下人呢不怎麽看得起。他經常邀一群哥兒們去季篁打工的餐館吃飯,點名要打折,還要他親自倒酒。這季篁還真地不卑不亢、不露聲色。不僅出來倒酒,還問他們吃得滿意不滿意。——聽說他畢業時,搶他的學校打破頭了,最後是看在關燁的麵子來的這裏。年紀輕輕地已經出了一本專著,業界風評極好。你看著吧,他的副教授轉眼就批下來。”
緊接著,楊采文嗷嗷地叫了幾聲:“可是我的副教授何時能下來呢……天啊,這職稱也太難搞了。”
彩虹一聽更鬱悶了,心想,你好歹還有個盼頭,我呢,連博士學位還沒拿到呢。
閑聊幾句,見采文離開,季篁走過來:“早。”
“早。季老師對古代文學也感興趣?”彩虹說。
“嗯。我喜歡學術會議,可以了解最新動向。”頓了頓,他說,“剛才你是替朋友打擂台的吧?”
“你怎麽知道?” 彩虹說,“學術擂台,你以為好打麽?”
“我是想說,何老師技驚四座,我對你的崇拜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彩虹笑了。
“如果你願意精益求精的話,我想讚助一個證據。”
“哦?”
“《五雜組》的‘組’,的確是組織的組。那本書的序上有解釋。”
彩虹一怔:“那你剛才為什麽不說?”
“這裏坐著幾位老前輩,從頭到尾一言不發。我怕人家說,一群人爭了大半天,連個序都沒正經查過。做學問的態度有待提高……”
“噯,你這是挖苦我吧?”
“不敢。” 他看著她,目中含笑,“這是你的秀,應當是你閃光。有什麽問題私下裏提一下就可以了。”
彩虹看著他,感動得半天不能說話。
“哎,季篁——”他們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穿著寶藍色t恤的矮胖子,雙耳肥大,麵色紅潤,“這位就是剛才的‘庚已編’老師嗎?”
“是何老師,何彩虹。”季篁說,“介紹一下,這位是e大文學院的馮劍東教授,敘事學專家。”
大家握了手。
馮劍東道:“何彩虹——這名字很熟啊。嗯,想起來了,去年你在學報上發過兩篇論文,講民國女作家的,對不對?後來被人大資料全文引用過?”
彩虹點頭。俗話說,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f大是什麽地方,何彩虹有何後台?若不是憑著那兩篇吐血改了幾十稿的論文,她何以能夠擊敗群雄得以留校?
“季篁很喜歡你的論文啊,有次開會還特意跟我提過呢。”馮劍東繼續說。
“是嗎?”彩虹保持微笑,“什麽時候提過?”
“去年吧。那時你應當還沒畢業,對嗎?季篁?”
原來……如此。
“咳咳,”季篁舉了舉自已的杯子,轉移目標,“兩位不介意地話,我去加點水。對了,何老師,監考的時間是不是快到了?”
彩虹一溜煙地跟著季篁走到門外,慢慢向教學樓走去。
“那位馮教授,你們很熟嗎?”她問。
“對,他是我師兄的學生。你知道,我的導師帶的學生不多,我師兄比關燁還大好多歲呢。”他說。
“季篁……”彩虹鼓起勇氣問道,“你……真的喜歡那篇論文?”
“對,很喜歡。”
“是哪篇?我一共寫了兩篇。”
“兩篇都喜歡。”
“在……認識我之前?”她追問。
“不可以嗎?” 他說,“君子以文會友。”
“那你為什麽說我寫的東西是垃圾?”
“好吧,告訴我,那兩篇論文你改了多少遍?”
“幾十遍吧……”
“這篇呢?”
“這不是等著你幫我改嗎?”
“多改幾遍就變成好論文了。對不對?”
“季篁,我覺得你這人特詭異。”
“為什麽?”
“你要是特仰慕我就明說唄,我又不是不能接受你的讚美。”
“……”季篁閉嘴。
教室到了。
彩虹殷勤地幹起了助教的活兒,排座位、發試卷、一排一排地檢查學生是否帶了不該帶的東西。考試宣布開始,階梯教室頓時傳來沙沙的運筆聲。
她在後排找了個座位坐下來,順手看了看試卷。季篁的考題不多,隻有三道,卻非常不好答。相信任何一個學生一時半會兒都找不到現成的答案。
這正是彩虹所喜歡的考法,給改卷子的人留下了很大的餘地。她知道所有的學生都會絞盡腦汁把試卷寫得滿滿的,可究竟答出了多少,誰也沒把握。換句話說,難的試題會讓學生們感覺考得很差,因此對分數的期待就低,給他一個正常甚至低一點的分數都不會怨你。
可是,季篁哥哥,你就不怕學生的評語麽。
她喝了一口水,眯起眼睛打量坐在講台前的季篁。他並沒有認真地監考,而是在讀手裏的一本書。有時會瞄一眼學生,不過大家不怎麽敢作弊,因為彩虹就站在最後一排。
快結束的時候,季篁走到彩虹麵前,遞給她一張紙:“何老師,你坐著也沒事幹,不如我給你出一道題吧。”
“……”彩虹瞪圓了眼睛,心想,季兄弟,你搞什麽鬼啊。
季篁嚴肅地說:“就一道題,不難,多項選擇。”
“哦?”
他走了,繼續到前排監考。
彩虹打開試卷,上麵真的隻有一道題,手寫的。
“何彩虹,你喜歡季篁不?(請在正確的答案下打勾)”
“a 喜歡;b 喜歡。”
彩虹寫下答案,鈴聲響了。
她坐在後麵,看著季篁收卷子。一個一個地收,一直收到她的麵前。
“何老師,交卷吧。”
“給。”她很大方地將試卷遞給他。
閱畢,季篁默然而笑。
“哇,季老師,你笑了。”彩虹支頤,眨眨眼,作花仙子狀。
何止是笑,季篁的樣子有點窘,有點不好意思。
“嗯,答得不錯……其實……一個勾就夠了。” 然後,他拍了拍她的腦勺,說:“走,去餐廳,我請你吃飯。”

第 23 章   23
在路上彩虹說:“不用去餐廳了,吃食堂就好。這一周是衛生大檢查,食堂的菜可好了。”
季篁沒接話,徑直帶她上二樓。
坐定下來,他說:“想吃什麽,點菜。”
彩虹在心裏歎,這人窮是窮點,但有範兒。
當下也不客氣,將菜單翻了一遍,說:“我吃素,近來在減肥。涼伴苦瓜怎麽樣?那就涼拌苦瓜、芹菜肉絲、絲瓜湯,兩個人吃足夠了。” 心算了一下,加起來,不到二十塊錢吧。
季篁皺了皺眉,看著她,半天沒說話。
過了半晌說:“這麽簡單?你該不是想為我省錢吧?”
哎喲,估計裝得過頭了,還讓他多心了。彩虹趕緊解釋:“不是不是,這幾天都有飯局,你也見到了。吃得太膩,就想吃點清淡的。絲瓜苦瓜都是我特別喜歡的。”
他研究她的表情,確定說的是實話,這才點頭:“那行,你喜歡就好。”
菜很快就上來了,兩人慢慢地吃著。
“季篁,你剛來這裏,對係裏的政治不了解吧?”彩虹說。
“不了解。”
“我們係有兩大派。一派呢,以書記陳銳鋒為首,副書記趙鐵誠為輔,簡稱‘鋒派’。另一派呢,以吳美蝶教授為首,簡稱‘蝶派’。鋒派代表學界實力人物,掌控職稱;蝶派的手中有人際資本,背後撐腰的是孫校長,掌控大家的實際福利。比如咱們這個氣派的大樓,錢是蝶派的人弄來的;想搞什麽大的活動或申請什麽大的基金,沒有蝶派出馬多半不成。你剛進來,人生地不熟,千萬不要招‘鋒’引‘蝶’哦。”
“哦。”
見他不是很熱衷,彩虹繼續補充:“這麽說太簡單了,你可能聽不明白,我再說詳細一點兒。關老師本是無黨派,因為學術關係自然與蜂派親近。後來發生了賀小剛事件,吳美蝶推波助瀾、大做文章、硬是把她的博導資格給整了下來。——關老師於是忍無可忍地變成了蜂派。”
“哦。”
“陳銳鋒今年又召了你和我,一個是關老師的師弟,一個是關老師的學生,目的無他,就是為了加強鋒派這邊權力的杠杆。所以我們別無選擇,隻能是鋒派。”
“哦。”季篁繼續吃菜,不發表意見。
彩虹窘了窘,訕訕地說:“你可能不喜歡這些政治的東西,我隻是擔心你不小心卷進去成了犧牲品。”
驀地,季篁抬起來頭,打量了她一眼說:“問你一個問題,對你來說,什麽是政治?”
彩虹想都不想,立即答道:“權力與控製。”
季篁搖頭:“我不這麽認為。”
“那你怎麽認為?”
“政治的本質是管理眾人的事務。你說的那些不是政治,是陰謀。”他冷冷地說,“搞研究的人,專心地搞學問就可以了。”
彩虹一下子蒙了,臉燒得通紅。
她看了季篁一眼,發現他目光冷硬,幾乎讓她的靈魂發抖。
“別這樣看著我,”她咬了咬嘴唇,“我隻是希望你能夠安全地呆在這裏,如果發生了什麽事,能全身而退。”
他的臉色一點也沒變暖:“怎麽,你對我這麽沒信心?”
“我……我不是……”料不到他會這麽說,震驚中,彩虹一下子結巴了。
“或者,覺得我是鄉下人沒見過世麵,需要你培訓一下?”
“不不不,你千萬別誤會啊……我沒別的意思。”
呃——季篁的臉陰鷙起來可真夠人瞧的。彩虹忍不住想罵人,看你是新來的我才告訴你,一般人我還懶得說呢,讓他碰壁去。季篁你怎麽這樣啊,這不是把好心當驢肝肺嗎?
僵持了一會兒,季篁神色變緩,指著她麵前的碗,淡淡地說:“你若再不喝,絲瓜湯就涼了。”
“我不想喝了,你自已喝吧。”彩虹說。
“你說你喜歡絲瓜——”
“我有點不舒服,先告辭了。”她站起來。
他一把拉住她:“你生氣了?”
“是的。再見,謝謝你請客。”彩虹扔下餐巾,掉頭就走。
一麵走一麵想,媽媽,您說得太對了。季篁這人真他媽地不能愛。

第 24 章   24 (1)
彩虹氣呼呼地走出校園,手機突然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她心情正糟,猶豫著接還是不接,那鈴聲非常執著,隻好接通。
“嗨,彩虹——”聲音很熟,語氣也很親昵,彩虹卻想破腦袋也沒聽出來說話的人是誰。
她隻好說:“對不起線路不大好,請問您是哪位?”
“不會吧,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那邊開始嗔怨。
彩虹最好的朋友就是韓清,這人肯定不是韓清。
怔了一怔,彩虹張大嘴:“你是——莉莉?”
“看,還是認出來了,你若再不說出我的名字,我就要傷心了。”那邊傳來笑聲。
“莉莉……找我有事?”
“你現在在學校?”
“對,剛給學生考完試,有一大堆試卷——”
“大才女,出來休息休息,我請你喝咖啡。”郭莉莉打斷她,“今天正好到大學附近辦點事,順便看看你。”
“哎呀,言重了,這可不敢當,隻不過今天我的時間有點緊張——”
“到校門口等我,我來接你。”
電話不容分說地掛斷了。
英文裏有這樣一個詞:frenemy,友敵。從結構上看,它由朋友(friend)的敵人(enemy)兩個詞共同構成。意即:貌似朋友的敵人。
每當彩虹遇到莉莉,腦海中就會浮現出這個詞,同時產生一種類似“友敵綜合症”的身體反應:神經緊張,心跳加快,言不由衷,甚至冷汗濕背。同時,大腦高度運轉,進入戒備狀態,將她現有的邏輯分析能力全部調動到作戰前沿。
盡管如此,她仍然不是莉莉的對手。因為莉莉有個本事彩虹永遠學不會。
莉莉不說真話,總是半真半假。
彩虹曾經非常喜歡莉莉,喜歡她大方活潑、善於交際;喜歡她幽默風趣、談笑自如;喜歡她彈的吉它唱的小曲跳的搖滾……喜歡中夾著一點個人崇拜,因為大學時代的莉莉光芒四射、意氣風發、德智體全麵發展,是校花、是體育明星、是八卦的中心。一句話,每個女生都希望自己能像她那樣風光。大的活動少不了她:報幕少不了她,表演少不了她,啦啦隊少不了她,排球比賽更少不了她。彩虹和莉莉曾經好到不分你我,可以同啃一根羊肉串,同裹一個被子聊天。她們曾經度過一段非常開心的時光。
人無千樣好,花無百日紅,漸漸地,她們之間也有了小小的不愉快。莉莉不喜歡的人也不許彩虹來往,必須同仇敵愾。這讓彩虹很尷尬,每每被她責問忠誠。在他們共同認識的人當中莉莉最不喜歡韓清。說她表麵溫和四平八穩輕易不臧否人事,其實心機叵測事事做作,動不動就裝閨秀裝聖母裝低調裝親切,說到底不過是為了騙人好感。她又不是要當總統,要那麽多選票幹什麽。對於這一點,彩虹覺得好笑,又覺得奇怪,據她所知韓清並沒有得罪過莉莉,隻不過是出了名的沒脾氣人緣好而已,打過交道的人都喜歡她。當然韓清和彩虹一樣,是係裏的尖子生。
彩虹還偏偏科,韓清讀書刻苦,就算馬原、高數、英語那些人人頭痛的科目成績也是第一。難道是嫉妒她的學習?一來兩人專業不同,二來大學裏成績好壞早已不像高中時候那麽重要,對不上進的人來說,分數隻要過關及格就可以了。除此之外,論長相、名氣、家世韓清樣樣比不過她。所以彩虹想破腦袋也弄不清莉莉為什麽討厭她,問莉莉,莉莉說是直覺。開始的時候,彩虹還替韓清辯護,辯護不起作用,她就在韓清的事情上保持沉默。比如莉莉一提起韓清,她就把話岔開,或者一問三不知。她也避免讓這兩個人撞見。一旦撞見,莉莉就會旖旎上前,找個理由親熱地將彩虹拽走。
有一天彩虹和韓清一起去食堂吃飯,吃到一半,韓清突然說:“彩虹,莉莉這個人,你要小心點。”
彩虹詫異,一時間,竟對韓清有了成見。因為韓清從來不說別人壞話。
沒多久就發生了魏哲事件。
彩虹是個容易同情也容易原諒別人的人,不像媽媽明珠那樣愛憎分明。她總覺得將莉莉歸入“友敵”有失厚道。魏哲事件之後,莉莉不斷地向她表示悔意,承認自己的錯誤,也認真地道過歉。彩虹覺得每個人都有年少無知的時候,成長是需要代價的,所以不能老糾著人家的錯不放。因此狠不下心來跟莉莉斷交,一直以來跟她若即若離、禮尚往來。
沒過多久,莉莉又開始找她了。
——在人際交往中有些話是不會明白說出來的,有社交常識的人卻能聽出弦外之音,會順著話裏暗示的意思去做。比如在餐廳的門口碰見熟人,你會順便邀請他進去吃個飯。通常情況下人家都會客氣謝絕,不會真地跟你走。
莉莉不會。
如果莉莉想要什麽她會一直去要,會假裝不明白你的暗示。
所以當彩虹看見莉莉開著她的奔馳跑車氣場強大地停在她麵前時,不禁生氣地咬了咬嘴唇。
她們去了離校門不遠的咖啡廳。
不算特別高檔,也不是普通師生消費得起的地方。
彩虹卻知道莉莉的用意。這地方以前她們經常來,老板是莉莉的親戚,不知是人情還是統一結帳,總之,莉莉帶朋友來喝咖啡從不付錢。當初她失戀最傷心的時候,彩虹便是在這裏安慰她的。
“還記得這老位置嗎?從窗口能看到行政樓和遠處的操場——真是久違了。”莉莉用手撫弄著咖啡杯裏的銀色小勺。
莉莉的神態有點慵懶,貴婦的姿態還是擺得那麽足。但她還是那麽漂亮,妝化得不濃不淡,身上的點點滴滴都透出精心保養的痕跡,這個人無論是向後看還是向前都沒有什麽可遺憾的。
“看不出來,你這麽喜歡追憶往昔。”彩虹忍不住想挖苦。
“怎麽樣?老師當得還習慣嗎?什麽時候評教授?”
“嗨……教授?早著呢。猴年馬月的事兒。”
“別這麽說,你這麽有才。還有,這大學的校長跟我公公很熟哦,需要幫忙或遇到了麻煩,記得找我,姐姐我好歹替你擺平了。”
“真的嗎?”彩虹為自己剛才的想法羞愧了,也許人家隻是好意,而且隨時願意幫你,何必計較前嫌顯得生分呢。於是語氣不禁暖和起來,“先謝謝你哦。”
“謝什麽,這麽久都不給我打電話,是存心保持距離呢還是沒空理我?”
“哪裏哪裏——剛上班需要適應呀,和朋友聯係都少了,真是很對不起。”彩虹忙不迭地道歉。
真的,上次見麵是什麽時候,都和她說了些什麽,彩虹一點也不記得了。
“對了彩虹,這段時間你一直和東霖在一起吧?怎麽樣?進展如何?有沒有定下日子見一下雙方的父母?”她微笑著抓住彩虹的手,軟軟地握住,一股馨香從袖口溢出,攪亂了空氣中咖啡的香味,“要知道,能和你做妯娌那才是幸運呢。大學這麽多年,一路考驗下來,也隻有你一個人讓我信得過。我喜歡你的善良,正直又有原則,東霖若能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氣。”
這話雖不靠譜,聽起來卻格外熨貼。彩虹不得不承認,自己一直躲不開這個人除了麵軟心慈之外,莉莉太會說話也是重要原因。她每次來套近乎都能把彩虹捧得樂得找不著北。
“瞧你說的,我和東霖隻是一般的朋友……從沒上升到這個階段呀。”彩虹打起了哈哈。

第 24 章   24 (2)
“其實東霖這人一點也不複雜,心地單純得跟孩子似的。你跟他絕對沒錯,他的運氣好著呢。”莉莉摸著自已手指上閃閃發光的大鑽戒,從各種角度欣賞它在射燈下的反射,臉上笑意玲瓏,“他開的軟件公司都是start-up,也沒見他多上心,弄幾年就賣給大公司掙幾倍的錢。手頭的這一個今年弄到了全國最大的天使投資。此外,他在地產上的投資也別有眼光,不像他哥那樣投一個虧一個。這次金融風暴,蘇氏集團那叫一個大縮水啊,連他爸媽都叫苦不迭,隻有東霖的錢巋然不動,公司的股票還往一個勁地往上漲。你說說,你若嫁給他下輩子還愁什麽?”
“不會吧,”彩虹笑起來,“莉莉你不會是來這裏給東霖作媒的吧?”
“是啊,他爸媽為這事可著急呢。年紀也不小了,希望能快些有個正式的女朋友。我婆婆你見過吧?”
“沒見過。”
“老太太很喜歡你呢,真的。我向她提起過你,說你是東霖的大學同學,有才氣又善良,她特別高興。f大也是她的母校,老太太對母校出來的女生都特別有感情。”
這話可不能當真。莉莉曾多次抱怨東霖的父母偏心老二,不待見老大,也不怎麽喜歡自已,對家族利益超級敏感,財權上也不肯放手。莉莉自已學經濟出身,自然不是省油的燈。結婚不久婆媳就鬥得如火如荼,當時莉莉還到彩虹這裏訴過苦。後來生了孩子,婆婆的態度才緩和了。東霖母親在集團主管銷售,生意場上是個厲害角色。當年東宇娶莉莉,她就不大同意,嫌她出身太過“清貴”,力薦某地產公司老總的獨生女,為這個莉莉膈硬了好久。彩虹覺得,東霖媽不會當著這個心病嚴重的長媳去誇老二的女朋友。更何況以莉莉的家世在她眼中都隻是清貴,那彩虹就更提不上台麵,除非她外公還魂還有得一拚。
可是,又何必戳破?
彩虹笑了笑:“不會吧——”
“彩虹,你一向是最了解東霖的,對不對?”莉莉的身子向她歪了過來,口氣愈發親切。
“是挺熟,出了什麽事嗎?”
見她神神秘秘的樣子,她的內心開始警惕。
“嗯——關於他,”莉莉嗯了半天,低聲說,“朋友圈子裏一直有些不大好的傳聞……”
“哦?”
“也不知是真是假……”莉莉頓了頓,拿眼看她,指望她能接個話兒。
彩虹隻好說:“你指什麽方麵?”
“……他的性向。”
彩虹微微一驚:“性向?”
話中有話。話中很有話。
一時間彩虹大腦中的每個細胞都打開了。表麵神情淡定,內心已進入臨戰狀態。
“秦渭這個人,你知道吧?”莉莉說。
“不知道。”
“別這麽說呀,你們一起吃過飯的。”
難道東霖跟莉莉提起過昨天的事兒?不大可能吧。彩虹想了想,說:“那也是我第一次見他……怎麽了?”
“他是秦氏基金裏有名的黑羊啊。以前和東霖要好,後來被他老頭子強行發配到美國去了。當然,他是在美國出生的,出生後被帶回北京,嚴格意義來說不算是中國人。”
彩虹麵無表情:“不大了解,不感興趣。”
“前幾年秦渭偶爾回國,回來沒幾天就會走,畢竟他家有很多生意在國外。現在聽說他決定回國發展,一落腳就找東霖,我們很擔心這件事。”
“擔心?”彩虹奇怪,“有什麽好擔心的?”
“這兩個人吧……不能在一起,在一起準有事兒。現在秦渭投資蘇氏——雖隻限東霖的公司——錢也不是太多,東宇還是氣得夠嗆。”
彩虹更糊塗了:“有人投資不是好事麽?”
莉莉長歎一口氣:“你真是個呆子,什麽也不懂。兩家的淵源很深。一句話,秦氏和蘇氏是死敵。仇是上代人結下的,文革時候秦家整死了蘇家好些人,包括東霖的爺爺和伯父,都被整得上吊自殺了。”
雖然認識東霖的時間不短,彩虹很少過問他的家事。一來東霖自已從不談這些;二來蘇家是本地郡望,在商界政界自然有眾多盤根錯節的關係。她無意打聽,以免被誤認為有覬覦之心。
“所以東霖和秦渭不應當往來?”彩虹說。
“首先這個秦渭——名聲不怎麽樣,愛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個人作風極其墮落。其次,秦家眼紅蘇家的生意,想趁金融風暴撈一把,順帶著把蘇家拖下水,哼,用意陰險得很。那個秦渭,別看他成天吃吃喝喝像個花花公子,此人畢業於賓州大學商學院,是訓練有素的風投專家。秦家子弟多,長輩們本來不待見他,可是他太會掙錢了,誰也不敢小看他。這幾年隨著投資的成功,越來越多的基金掌控在他的手上。而我們東霖是純粹的理科生,搞的是軟件設計。論耍陰謀鬥心計,怎麽玩得過秦渭?弄不好被人坑了還幫著數錢呢。”
彩虹越聽越亂:“那這些和東霖的性向……有什麽關係?”
莉莉淡淡一笑,抿了一口咖啡:“我也不知道啊,但是你是東霖的好朋友——你一定是知道的,對吧?”
說罷,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彩虹點點頭:“我當然知道。”
“那麽,嗯,他是不是——”
“不是。”
“你肯定?”
“肯定。”
莉莉壓低嗓音:“你們……做過?”
彩虹看著她,半晌,認真地點點頭:“做過。”
莉莉懷疑地審視著她,企圖從她臉上看出一些撒謊的痕跡,研究了好一會兒,才輕笑一聲:“嗬嗬,都做過了,就快點辦喜事吧。——瞧你剛才還千方百計地瞞著我。”
“我有羞澀感啊。”彩虹說。
“難怪你臉紅得這麽厲害。” 她一麵說,一麵伸手過去捏了捏,仿佛要將彩虹的臉捏白,“對了,那天在雪竹齋你碰到東宇了?”
彩虹看著她,暗暗吸了一口氣,也許這才是她的真正來意吧。
她點點頭。
“他身邊……有別的女人吧。”
“嗯……他身邊有好多人,男的女的都有,我沒看清——”
“是不是個大眼睛的女人?看起來個子小,其實年紀並不小。——她叫譚小雙。”
彩虹失笑:“難不成你在東宇的身邊安插了間諜?”
“那丫頭跟他很久了,最近聽說懷孕了。”郭莉莉的臉崩直了,“我兒子才幾歲啊,他就這樣對我。”
彩虹歎了一口氣,想不出更多安慰的話,隻好說:“你是明謀正娶的,怕她做什麽?”
“那妖精的後台硬得很,不然這事我早解決了。”
彩虹接口道:“後台那麽硬,她找誰不好,幹嘛找個已婚的?這不是惹事兒嗎?”
郭莉莉冷笑:“你怎麽知道是她來找東宇?東宇這兩年投資不利,有點不好向老頭子交待。誰知道他是不是看上了這丫頭家裏的錢,存心去勾搭的?”
彩虹張了張嘴,沒有回答。她覺得郭莉莉說的事兒純屬豪門恩怨,跟她沒關係,不必攪進去。
“其實我想說的是東宇這人吧,就是太驕傲了。再怎麽說東霖也是親弟弟——資金周轉不靈了,需要幫個忙——東霖他能不理?兄弟之間張個口就這麽難?犯得著為找外援去哄騙一個小丫頭麽?”
彩虹疑惑地看著她,心裏已明白了個十之八九:“莉莉,明人不說暗話,想要我幫什麽忙就直說吧。”
“你和東霖的交情大家都知道。”莉莉說,“東宇最近搞了個大項目,資金有點缺口。東霖那邊聽說剛弄到一大筆投資,一時半會兒也用不完。你看能不能跟東霖提一提,從他那兒挪點錢幫大哥周轉一下?大哥這邊不好意思說,估計還不一定肯要。我心裏再急也得顧著他的麵子。這事吧,小弟主動張口比較好……”
“就這事嗎?”彩虹說,“不就是帶個話嗎?不難,我幫你說。”
“那就拜托了。”莉莉輕輕撫了撫她的肩,幫她把肩上的衣摺撫平,“等你們辦喜事那天,我一定送份厚禮。”

第 25 章   第 25 章
回到校園,撥通東霖的手機,彩虹將莉莉的話轉告給他。
“靠。”蘇東霖罵了一句,沉默片刻,說,“你在哪裏?學校嗎?”
“對。”
“我來接你,有話要跟你說。”
“今天沒空,要改卷子。”
“你欠我人情。”
彩虹蔫了:“好吧。”
從資料室出來她看見季篁在過道上和一位老師說話,如果下樓是要從他身邊路過的。
他的背影在稀疏的光線中顯得修長而挺拔,仿佛被攝影師做了特效,姿態沉靜得近乎凝固。對麵說話的老師不停地打著手勢,身子興奮地晃來晃去,而他卻幾乎是一動不動的,偶爾點個頭,或插一句話,聲音都很低。聽得出他們在談三亞,那老師剛從海南旅遊回來,說到得意之處用力地拍季篁的肩膀,五大三粗的胳膊不免將季篁身子拍得晃了一下,他也不介意,依然禮貌地聽著。
彩虹皺了皺眉。難道自己判斷有誤?也許他並不像她以為的那樣孤傲,那樣地不合流俗?經曆了那麽多,也許他在待人處事上也很有一套?
她幽怨地歎了一聲,一個招呼沒打從他身邊昂然飄過。到了樓下又開始怨念,這人居然不理她,更沒拔腿追過來。唉,電視劇看多了真不好。
就這樣鬱悶地出了校門,遠遠地發現蘇東霖已在路邊等著她了。還是那副老樣子:風衣、墨鏡、舉著把白傘在梧桐樹下抽煙,仿佛樹底長了顆巨大的蘑菇。也不知遇到何等煩惱眉頭緊皺,遠遠就能看見額上的“川”字。
每到夏季,f市的梧桐樹上會長一種綠色青蟲,一旦掉下來沾到肌膚,會有強烈的刺痛,所以大家都養成了夏日打傘的習慣。到了秋日,巴掌大的梧葉落得滿地皆是,在西風中漫舞,給環衛工作帶來了極大的挑戰。
彩虹倒是喜歡這樣。
蕭瑟秋風和落葉梧桐是這城市唯一的詩意。坐公車時,哪怕讓視線散漫地追隨一下它們也能多一份難得的閑情。
見她過來,東霖抬起頭,彩虹正要打招呼,突然不知從哪裏伸出一隻手,將她緊緊拉住。
“噯——”
是季篁,她倉促停步,繃起了臉。
“對不起,剛才的話說重了,希望你不要介意。”他說。
是道歉,眼神中又夾著一絲懶惰的笑。
“我有點事要見朋友,有什麽話以後再說吧。”她繃著臉。
“那位就是你的朋友嗎?”季篁抬眼看梧桐樹那邊看了看,“我也認識啊。”
“他找我有事。”
“行,你帶上我。”
季篁把話接得飛快,彩虹愣了半天才意識到那個句子是從他的口裏蹦出來的。
“帶上你?為什麽?”
他張了張嘴,沒想出理由,牢牢抓住她的手不放。
還是蘇東霖先過來打招呼:“季老師。”
“蘇先生。”
兩個男人握了握手。
“季老師今天這麽有空,和何老師一起散步?”東霖將自己的煙盒遞過去,季篁做了個手勢婉拒。
“是啊,”季篁說,“剛給學生們考完試,打算請彩虹吃個飯。蘇先生正好在,不如賞光一起去?”
彩虹一聽,差點暈過去,恨不得在季篁的腦門上狠狠地敲一下。季老師啊,您殺豬也不揀肥瘦,請佛也不看廟門。為請這位少爺,我昨天剛花了兩千大洋!您是吃飽了撐的還是票子多了想燒著玩?
正尋思怎麽擋駕,東霖將煙頭一滅,微笑:“季老師這麽客氣,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哦對了,我不是一個人,還有位朋友在那邊等著我。其實你們也認識,就是昨天的秦先生。”
秦先生?那就是秦渭了。彩虹頭大如鬥,急得身子都跟著晃起來。東霖雖然喜歡惡作劇,相交已久,彩虹多少還能想出對付他的法子。加上秦渭就難說了。
說話間,東霖指了指街頭的拐角,那裏靜靜地停著一輛加長的林肯:“我們有車,想去哪兒吃盡管說。”
季篁笑著說:“你的朋友也一樣歡迎。我對這裏不熟,有什麽好的館子可以建議一下嗎?”
他鎮定的樣子讓彩虹覺得自己遇到了黑社會正在做毒品交易的大佬,她趕緊插口:“中餐西餐都吃膩了,這回吃點民族風味吧。回民小村的牛肉拉麵不錯,羊肉泡饃也特好,離這裏又近。——我強烈要求去回民小村。”說罷將季篁的手心使勁地捏了一下。見他毫無反應,又殺雞抹猴地給蘇東霖使眼色。
東霖幽幽會意,模棱兩可地說:“嗯,我們應當照顧女生的口味……”
“這一帶一定有比回民小村更好的飯館吧?”季篁說,“回民小村我去過一次,味道是不錯。衛生也沒問題,隻是環境很亂。”
彩虹對著天空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正想反駁,秦渭不知何時已下了車,走過來說:“去同心樓吃海鮮吧,順便還可以打打台球。”
彩虹打斷他:“噯,我們再商量商量——”
“就這麽定了。”秦渭霸道地看了他們一眼,仿佛覺得這群人為了吃個飯討論半天很無聊。
東霖喜歡台球,彩虹跟他在一起時學過幾次,無奈不感興趣,玩了幾回就放棄了,現在連打哪個球得幾分也不記得了。
吃海鮮打台球這絕對是個餿主意。東霖一玩這個就喜歡賭,她親眼見他一次輸了好幾萬。
彩虹在心裏罵,媽的,這秦渭怎麽不叫“秦謂”,他簡直就是個謂語動詞!
“哎,人家季篁不會打台球啦——” 她大聲抗議。
秦渭微微皺眉,看著她,半笑不笑:“玩玩而已。台球又不難,是個男人都會打兩杆。季老師,嚐試一下?”
“行啊,大家開心就好。”季篁泰然地說。
秦渭滿意地笑了。他穿著一件白色襯衣,小指上有個奇形怪狀的碳鋼戒指,蒼白、消瘦、潔淨,顯得優雅又頹廢,厭世又孤高。
彩虹的目光不自覺地滑向他敞開衣扣中露出的一抹月光般的鎖骨,然後她的腦袋就被人拍了一下。
“噢!”
定下神來她趕緊說:“對不起,我得跟季老師說個事兒。兩位先上車,我們馬上就來。”
將季篁拉到一邊,彩虹壓低嗓門:“噯,你神經啊,請這兩位大爺吃飯!他們點菜從來不看價的,一千塊一瓶的洋酒,點起來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跟他們擺什麽譜啊?”
季篁微微地怔了一下,反問:“你是說——我很窮,請不起客?”
“不是啦,”彩虹急著直跺腳,“我怕你……”
“你怕我——沒帶夠錢?”
“也不是啦——”彩虹心裏說,鬧心死了,海鮮多貴啊,秦渭無酒不歡,可不是怕你不夠錢嗎。
季篁奇怪地看著她,不解:“那你擔心什麽?”
彩虹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你還沒告訴我你原諒了我沒有,”他捏了捏她的耳朵,輕輕地說,“嗯?原諒了嗎?”
他的指腹有點粗糙,磨著她的耳垂微微發癢。她竟然被他磨得嗬嗬地笑了兩聲。
“沒有。”她故意說,卻又忸怩地拽著他的手指。
“我幫你改卷子吧。”他的聲音出奇地低,出奇地溫柔,“這學期剩下的卷子我都幫你改,行嗎?”
“那我……豈不是可以放假了?”
“對啊。”他說,“生氣的人,心血管活動不正常,需要多休息。”
“要不——那篇論文你也幫我改了吧?”她得寸進尺。
“論文是你自已的事,咱們說好了的。”
她看著他的臉,賭氣:“不改論文就不原諒你。”
“那就不原諒。”
她氣道:“喂,你的原則鬆一點會死啊?”
“別偷懶。我幫你改不難,可是,對你自己沒好處。”
“……好吧。”
“那你原諒我了嗎?” 他堅持不懈地問道。
“……”
“彩虹?”
“……”
“何老師?”
“原諒了。”
一行人坐著秦渭的車去了城南同心樓海鮮館。
此乃本城另一奢侈之處,特點是除了吃還可以玩,消費也分很多等級。一樓餐廳並不專做海鮮,一般家庭逢年過節請一桌客,也還是付得起。四樓包間最貴,彩虹媽曾陪公司老總吃過一次,海鮮她不感興趣,盛讚桌上器皿高貴。
這一路忐忑不安,彩虹覺得自已真是被媽媽愛算計的靈魂附體了,盡在擔心季篁能不能付得起飯錢。其實這擔心再合理不過。作為國家事業單位,大學不同於外企,教師們的工資幾乎是透明的。除了工齡、課時會有區別,什麽職稱拿什麽錢,都有統一標準。所以彩虹知道季篁的工資比自已高,但高不了多少,至多有幾百塊的區別而已。而季篁的家境她是知道的,如果不缺錢他完全不必打那麽多的工。
她不得不佩服季篁的定力強大。一路上他都泰然地和東霖、秦渭交流瑜伽的心得,那自在的樣子就好像坐在自己的汽車上。彩虹卻怎麽也自在不了,覺得他整個一唱空城計的諸葛亮。
包房很大,裏麵有一個嶄新的斯諾克球桌。離晚飯時間尚早,大家點了一些水果和開胃點心,秦渭從架子上抽出一根墨色的球杆說:“太早了,不如玩一會兒再吃?”
蘇東霖附和:“季老師,你喜歡台球嗎?”
彩虹立即擋駕:“不喜歡,也不會。——對吧,季篁?”
季篁看了看彩虹,又看了看東霖,微微地抿酒:“不常玩,不過會一點。”
會一點?那是會多少?氣氛有些微妙。
“季老師謙虛了,”秦渭的雙眼微微一眯,“那就一起玩幾局吧,你願意先和我來呢?還是和東霖?”
彩虹在心底輕蔑地嗤了一聲。這個秦渭真不知從哪裏學來的派頭,吊爾郎當、神神秘秘、說話好似談判,背後總藏著些什麽,任何時候都看不見底牌。
“你們先來吧,” 季篁做了個請的姿勢,“好久沒碰這個了,我先觀摩一下。”
秦渭從口袋裏掏出錢包,扔到彩虹的手裏:“勞駕替我拿一下。”
彩虹納悶:“你給我錢包幹什麽?”
話音未落,蘇東霖也將自已的錢包遞給她:“你當裁判。誰輸了你就把誰錢包裏所有的現金掏出來,塞到另一個人的錢包裏。”
“好好地又來這個!”果然又是賭,彩虹無語,“友誼第一比賽第二行不行?”
“都是熟人,無傷大雅。”
彩虹歎了一口氣,絕望地看了看季篁,心裏說,季同學,今天你死定了!轉念一想又慶幸,至少東霖是站在她那一邊的,如果他敢讓季篁難堪,看她將來怎麽整他!更何況明珠大人早有教誨:男人的遊戲女人不懂,讓他們玩,讓他們自己收場,你隻在一旁靜觀。
於是她拿起一碟水果,用叉子慢慢地吃起來。
一枚硬幣扔下去,秦渭執杆,“啪”地一響,桌上紅球亂滾,開局了。
季篁端著杯酒,站在沙發旁邊和彩虹一起觀看。
“你什麽時候學的台球?”彩虹碰了碰他的胳膊,“我一直以為台球是街頭小混混們喜歡的運動。”
“大學時候在台球館打過工,沒事就看著人家打,自已也跟著學了一點,算是我艱苦的大學生涯裏唯一的娛樂吧。”
彩虹抿嘴而笑,心想,剛才那句話若是一條新聞,加這樣的標題最好:季篁的人生因打工而豐富。
“那麽,”她說,“除了這個你還有別的愛好嗎?”
“讀書算不算?”
“算。除了讀書呢?”
“跑步、騎車、在窗台上種點花——室內植物。會畫初級水平的漫畫。”
“就這些?”
“還有……撿石頭。”他說,“我撿過化石。”
“真的?”
“對,有珊瑚的,有三葉蟲的。”
“我也喜歡石頭,我攢了好多雨花石呢。”
“我還喜歡天文,看天上的星星。”
“我也是啊,我訂過好多年的《天文愛好者》呢。”
“還有《天文普及年曆》。” 他娓娓地說道,“這麽說,我們有很多共同的愛好?”
彩虹用力點頭:“還有福爾摩斯啊!”
“對的。”
“我們的工資都差不多。”
“你看,連收入都般配了——”
“真是太和諧了。”
彩虹想了想,又問:“那季篁你同情女權主義不?”
“我支持女權主義。”
“你讀過波伏瓦沒?”
“她的書能找到的我全讀了。”
“那你——相不相信bad faith”
他搖頭:“你呢?”
“季篁,寡人有疾,”彩虹忽然歎了一口氣。
“你……好色?”
“不,”她苦笑,“我怕我媽。”
他偏過頭來看她:“為什麽?伯母很凶?”
“不是啦……”她凝視著他的那張臉,見他目光如水幾乎將她淹沒,不禁雙頰如燒心頭鹿撞。
淡定,淡定。她對自己說,掩飾般地喝下一大口酒。
季篁也許沒有東霖高,沒有秦渭帥,但他比他們都耐看。他像一枚鑽石那樣經得起近距離觀測,經得起各種角度的切割,也經得起各個角度的照射,就連他的背影都是美的。而且他的眼神很幹淨,如晨星般明亮,又如遠山般清冷。
他的身上有股說不出的氣質,如地心引力無所不在,令她不知不覺而傾心。
在這種純淨的眼神中,去提世俗的事,對他對自已都是一種汙染。
彩虹婉然而笑:“季篁,你是暗物質吧!”
——據說,暗物質代表了宇宙90%以上的物質和能量。可是,它卻不可以被觀測到,隻能明顯地感覺到。因為它能幹擾星體發出的光波和引力。
“不會吧,”他說,“難道我的存在幹擾了你?”
“不是呀——”
蘇東霖走過來:“我們這局打完了。”
“哦!”彩虹回過神,“這麽快?誰贏了?”
“阿渭。”
她打開東霖的錢包,將一大疊票子抽出來,塞入秦渭的錢包裏。
“輪到你了,季老師。”
“好。”
他居然也掏出了自已的錢包,放到彩虹的手中。
“叮”地一聲,彩虹聽見自己的眼珠跳出來,掉到地上:“你……你也要賭?”
可惜她隻看見了一個背影,季篁已轉身拿起了球杆。

第 26 章   第 26 章
原來,男人這樣經不起激將麽……彩虹自我安慰,所幸季篁的錢不多,贏了就是賺了,輸了也吃不了大虧。
屋子裏飄著一股幽微的香氣,大約是來自秦渭身上的香水。彩虹一手握著一個男人的錢包,這情景看上去又戲劇又充滿了諷刺。
不知為什麽她緊張得全身出汗。季篁的錢包很一般,起碼不是真皮的。很舊,式樣很普通,大眾的牌子,看樣子用了很久。
彩虹有一種想打開它把裏麵所有的東西都掏出來仔細研究的欲望。
當然這是不合適的,她及時地克製了這種衝動。
錢包很輕,肯定沒有太多的現金。不過,他一定有銀行卡,至少學校的工資都是發在卡上的。
她突然想起了這樣一個事實。季篁其實擁有三份職業:教書、瑜伽老師、大廚。這麽算來他的收入至少是她的三倍,也不算少了。可是,收入再多也不過是個工薪族啊,和這兩位爺們賭球,以季篁的家境還真不是一個數量級。
她忽然有點想知道這個人在尷尬失落的時候會是一種什麽樣子。
雖然這麽想不厚道,現在知道總比以後知道要好。
投幣之後,依然是秦渭開球。隻見他輕快地一擊,白球飛出,紅球滾動。
桌上滴滴答答一陣亂響。
季篁打出第一杆,擊中一顆紅球,紅球滾向球洞,卻在離球洞口一厘米之處擦肩而過。
秦渭淡笑:“季老師怕是很久沒摸球杆了吧?”
“是啊,好幾年了。”季篁用巧粉塗了塗杆尖,“那時候沒有這麽高級的球桌,絨也沒有這麽厚,力道上有點不習慣。”
“多打幾杆就好了,”秦渭說,“看得出你有經驗。”
話音剛落,“啪”地一響,一隻紅球幹淨落洞。緊接著秦渭又擊入一隻藍球和另一隻紅球。白球在桌中亂滾,最終停在了一個不利的位置上。他企圖擊中一隻粉球,沒有成功。
輪到季篁執杆,這回運氣很好,先擊入一隻紅球,接著中了一隻黑球。
然後,一個漂亮的下旋,白球又擊中一隻紅球,退回到有利的位置。
他再一次擊入黑球,分數迅速上升。
“嗬,”蘇東霖展顏,“季老師好厲害,阿渭今天可算遇到對手了。”
然後,有將近十分鍾,季篁不斷地擊入黑球,秦渭居然沒有下杆的機會。
等終於輪到他時,他必須先擊中一個紅球,卻發現季篁將白球打在一個幾乎不可能擊中紅球的位置上。
秦渭猛一擊杆,打出一個弧線球,雖不能擊中紅球,卻又把白球藏到了一個更加偏僻的位置。
彩虹對台球不感興趣,卻覺得季篁手握球杆,上身俯低,雙眸緊皺,凝視目標的樣子很優雅很性感。
閉上眼,她悄悄地幻想自己變成了一隻粉紅色的球,被他一杆射中,跌入洞中。
“啪”地一響,同樣一條弧線,季篁準確地打中了一枚紅球。
東霖不禁刮目:“季老師,你這技術是從哪兒練來的?”
“大學時候在台球館打過工,”季篁說,“跟著一位大叔學了不少技術,有一陣子非常喜歡玩。”
哦,彩虹不禁想,忙碌的季篁也該擁有一段屬於自己的時光吧?無憂無慮追求快樂,就像她少年時迷戀武俠,一本一本地買,廢寢忘食地看。媽媽不讓,隻好躲在被子裏用手電筒悄悄地讀。
“啪”,季篁又進一球。
從這一刻開始,秦渭就再也沒有碰過球桌。季篁一路打下來,一擊必中,不給他插手的機會。
一旁算分的人漸漸期望他會不小心打錯幾個球,給對手幾次減分的機會。可是這種錯誤季篁一次也沒犯。他的球又狠又準,繼續打了不到十分鍾,從分數上算,秦渭已經沒有扳回的可能性了。
他隻得中場認輸。
“再來一局?”秦渭漠然的臉上露出少見的興奮之色。
彩虹與東霖麵麵相覷。
見好就收吧,彩虹笑著說:“哎呀,應該到吃飯的時間了吧。”
“還早呢。” 秦渭根本不理她,開始擺球,“季老師今天沒別的事吧?先打幾局,等吃完飯我們換個地方再打。這球桌不好,球杆也差勁,不如到我家去打吧。”
彩虹好笑,這個秦渭像個玩上了癮的小男孩,纏住季篁不放。
“嗯……”季篁欠了欠身子,婉拒,“晚上我要上班,是晚班,吃了飯隻怕就要走。不過既然秦先生在興頭上,現在還早,我陪你再玩幾局吧。”
“秦渭你輸了,你的錢全部上交了哦。”彩虹毫不客氣地將他的現金掏出來,塞進季篁的錢包裏。
他們又玩了三局,其中有東霖的加入,季篁兩勝一負,贏光了所有的現金。
那一負,負得勉強,多半是季篁讓給他的。彩虹暗地一算,季篁贏的錢至少有七八千吧。就算海鮮會吃掉他們三千塊,這一晚他也掙了四五千,不禁替他竊喜。
可是,當三個人一起坐下來點菜時,季篁毫不猶豫地點了兩瓶奇貴無比的洋酒。菜是秦渭點的,他說來吃過兩次,知道哪個菜好吃。彩虹本來也不放在心上,最後拾起菜單一看,乖乖,真是什麽貴點什麽,一點也不手軟,盤算下來,得,季篁不倒貼就算不錯了。
很小的時候李明珠就教會了彩虹如何在席間識別一個男人。一個人的教養、風度和習慣很容易在酒席上觀察出來。而男人在放鬆的時候最易露出本來麵目。
秦渭今天穿的是一套質料考究的米黃色西服。白襯衣,領口係著一根細而窄的深藍色領帶,打著小小的領結。如果別人穿這種顏色的西服一定會成為時裝界的笑料,但穿在秦渭身上就是風格,就是潮流。而蘇東霖則穿著一件白色夾克,白色背心,黑色牛仔褲,皮靴,看上去很青春。他們走在一起真像一對好萊塢的演員。
無論是秦渭還是東霖,今天的胃口都特別好。大口喝酒大口吃菜,連被彩虹視為油膩的甜點也不放過。
恰恰相反,季篁隻吃了幾口沙拉,除了一些魚籽和蟹肉,海鮮幾乎不碰。
吃到尾聲,彩虹終於忍不住問:“怎麽,你不愛吃海鮮嗎?”
“我很愛吃,”季篁說,“隻是會過敏。”
“真的?”彩虹好奇,“是全身長大包嗎?”
“不是,我的身體不怎麽能接受異體蛋白,”他說,“會引發哮喘。”
“那你現在還經常犯病嗎?”
“不經常。”
她忍不住直直地盯著他看。
他吃了兩口生菜,扭頭過來看她:“怎麽?有什麽地方不對?”
東霖拍了拍季篁的肩:“季老師,別介意。何老師難得發一次花癡……”
言笑晏晏間,包房的門忽然開了。
彩虹以為是服務生,豈料魚貫而入的居然有三個人。
為首的一位身形高峻、目色冰冷,穿一套從上到下燙得一絲不苟的碳色西裝,一副剛從談判桌上下來的樣子。他的身後跟著兩個同伴,胸肌發達、麵無表情、雙手的骨節大得嚇人,仿佛一巴掌可以拍死一個人。
那是東霖的哥哥蘇東宇。
 
第 27 章   第 27 章 (1)
人人都知道何彩虹曾是蘇東霖的死黨。他們之間一直維持著一種類似男人之間的友誼。
男人與女人在友誼問題上有一個不同:當兄弟說no時,你不再追問。當姐妹說no時,你一定要追問。
東霖與東宇的關係如何,彩虹從未深究。鑒於日常談話中東霖極少提到東宇,彩虹覺得兄弟倆的感情一定有問題。
究竟是什麽問題,彩虹沒問。不過看看東宇的眼神,再看看東霖的表情,這個問題一定不簡單。
“哥,”東霖站起來,“找我有事?”
東宇沒有回答,大步流星地走到桌前。
秦渭用餐巾擦了擦嘴,站了起來:“原來,是來找我的。”
他們幾乎是一樣高的。兩個人靠得很近,臉對著臉,眉挑著眉,鼻尖幾乎戳到對方的臉上。
“秦氏投資泰宇是怎麽回事?”蘇東宇問道。
秦渭冷笑:“泰宇不是你的公司吧?我有錢,東霖需要錢——我們一拍即合。”
蘇東宇的臉驀然一黑,右手握拳,在秦渭的臉際威脅般地晃了晃,一字一字地道:“我們蘇家不需要你的錢。一想到‘秦’這個字我都覺得肮髒!”
“那你真是多慮了,”秦渭輕笑,“最近你的公司虧得厲害喲,股票一落千丈吧?董事們會不會生氣呢?看在東霖的份上,如果你實在需要錢,我倒是願意不計前嫌地幫你一把。”
“砰”地一聲,就在話音未落的兩秒間,蘇東宇一個左勾拳,砸在秦渭的臉上。
彩虹大約知道兄弟倆的業餘愛好。東宇愛拳擊,東霖愛登山。前者老爺子不同意,後者老太太不同意,誰也沒接受更深度的培養。後來東宇出國留學,出了父親的眼目,估計是把這愛好發揚光大了。
這一拳又準又狠,揮出去的時候用的是肩力而不是臂力。
秦渭一下子沒站穩,身子向後一倒,桌子憑空移開一尺,杯盤嘩啦啦地掉了一地。
東宇冷喝:“廢了他!”
大家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兩個副手已經撲了過來。
東霖迎上去,拳打腳踢地和他們幹上了。
這會子秦渭也緩過了神,拾起桌上的一個酒瓶向東宇砸去。
季篁一把拉住彩虹,問道:“打起來了,怎麽辦?你要我幫哪一邊?”
“幫什麽?你就不能勸勸架嗎?”
“沒法勸,打手都來了,弄不好會死人的。”
“關你什麽事啊,別參合啦!當心受傷!”正說著,不遠處東霖挨了一拳,痛得悶哼了一聲,彩虹推了推季篁,“要不你幫下東霖吧,他肋骨剛受了傷,還沒全好呢!記住,別和人家打,把人拉開就好了。”
惶急間她也不知如何是好,打架的是一對兄弟,內部矛盾,東霖沒發話,她也不敢胡亂報警。
季篁撲入戰群,試圖想從兩個打手的手中拉開東霖,大約東霖和他說了一句話,他扔開東霖又撲向東宇,一把將正在地毯上揮拳猛揍秦渭的東宇向後一拖,拖到門邊。東宇一個鯉魚打挺地站起來,對著季篁的胸膛就是一腳。
彩虹的心“咯噔”一聲地沉了下去。因為那一腳踹得幹淨利落,季篁雖然靈敏地向後一退,卻也沒有完全躲開。
彩虹不由得大吼:“住手!全都住手!再不住手我可要打110啦!”她掏出手機,發現喧嘩中根本沒人注意她,也沒人聽她說話,所有的人都像打了雞血一樣揍來揍去,伴隨著酒瓶破裂的聲音。沒過幾分鍾,男人的臉上全見了紅。秦渭更是一臉的血。東宇的兩個打手明顯占著上風,他們的目標指向秦渭,大約有東宇的吩咐,對東霖倒不主動出擊。其中一人見季篁正和東宇扭打,甩開秦渭,又向季篁撲過來。
包房的隔音效果太好,外麵的人肯定什麽也聽不見。
彩虹衝到門邊,打算出去叫保安。守在門邊的東宇忽然向兩個手下吹了一個口哨。趁這當兒,另一個打手飛來一拳,正中季篁的腦門,將他打昏過去。三人拖著季篁出了門,進了電梯,彩虹和東霖疾步狂追,追到大廳,卻見他們將季篁拖入一輛麵包車,揚長而去。
彩虹的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她一把拉住東霖,吼道:“車呢?你的車呢?快去把季篁追回來!”
“我得先去找秦渭。”東霖道,“我沒開車,車是秦渭的,鑰匙在他身上。”
她們飛快地趕回包房,將躺在地上的秦渭拉起來。
他一整張臉都在流血,一隻眼腫得老高,漂亮的西裝也被血和飲料弄得五顏六色。
“你受傷了嗎?”東霖扶著他,問道。
“……”秦渭的喉嚨咯咯地響了幾下,估計是身上太痛,沒有回答。
“我幫你先洗把臉吧。”東霖歎了一口氣。
彩虹急忙攔住:“沒時間了,季篁還在他們手上呢!”
“他們不會傷害季篁的。”東霖看著她,表情很奇怪,“帶走他估計是怕秦渭報複。”
“那你給你哥打電話,讓他放了季篁。他根本就是無辜的!”彩虹將自己的手機遞給他。
東霖猶豫了一下。
“還是先去找找季老師比較好,”秦渭忽然說,“開我的車去。”
除了臉之外,秦渭的傷並不重,皮肉之傷肯定有,但沒有傷筋動骨。走路的時候東霖扶了他幾下,後來他就可以自己走了。
那兩個打手把動靜弄得很大,其實下手留了分寸。彩虹悄悄地又想,秦渭如此注重形象,又如此喜歡做秀和排場,這臉上傷恢複起來,隻怕要幾個月吧?嚴重的地方是不是需要整容呢?以秦家的勢力和秦渭陰沉的性子,隻怕不會幹休吧?
東霖開車,彩虹和秦渭並排坐在後座。
臨出門時,彩虹順手拿了瓶冰凍液拉罐,遞給秦渭:“用它敷一下,不然會腫得更厲害。”
秦渭接過它,按在自己的臉上,痛得直咬牙。
他這一生,大約極少遇到如此狼狽的事情吧。彩虹在心底悄悄地想,原來一貫驕傲冷豔挑剔難伺候的秦渭居然也有滑稽的時刻。
“你笑什麽?”秦渭說。
“我?我笑了嗎?”彩虹指著自己的鼻子,“你被人打成這樣子,我替你傷心都來不及,怎麽會笑?”
“你在笑,心裏在笑。”
“神經病。”
“等你發現你的季老師被人挑斷腳筋就笑不出了,”秦渭冷哼了一聲,“這可是蘇東宇慣用的勾當。”
彩虹一把奪過液拉罐,往腳下一扔,眉頭一挑,厲聲道:“你什麽意思?幸災樂禍嗎?剛才若不是季篁幫你,你這頭早就腫成個豬頭了。別把好心當成驢肝肺,活該!痛死你!”
秦渭冷冷地瞪了她一眼,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
前座的蘇東霖忽然轉過身:“阿渭,關掉手機。你不和他一般見識。”
“你高估我了。”秦渭的臉硬了硬,“我正想和他一般見識。”
車猛地一刹,拐到路邊,蘇東霖跳下車,拉開後門:“掛掉手機,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
“是我,”秦渭道,手機那邊顯然已接通,“蘇氏的蘇東宇你認識吧?”
“掛掉手機!”聲音由斷然變成低喝。
“我在中山路——”
蘇東霖一字一字地說:“掛掉手機!”
遲疑了一下,秦渭悶哼一聲,將手機掛斷。
汽車重新啟動。車裏的人誰也不說話了。
過了一分鍾,車速忽然加快,東霖道:“他們的車就在前麵。”
彩虹的心情頓時緊張了:“你可不可以給你哥打個電話,讓他放了季篁?”
“……那個人,是不是季篁?”東霖指著街邊花園的一把椅子。
有個人坐在椅子上,低著頭,身子弓下來,不知在幹什麽。
看不見他的臉,彩虹不敢肯定,但她立即認出了他的鞋子:“對,是他,快停車!”
三個人下車向他疾步衝去。
到了麵前,聽見季篁兩臂前撐,雙肩聳起,急促地喘息著。
肺部發出艱難的哮音。
“糟了,是他的哮喘發作了。”彩虹一急,淚珠湧上來,慌忙掏出手機打急救。
蘇東霖道:“來不急了,不如我們把他弄上車,送醫院!”
秦渭說:“現在不能妄動,隻怕會導致窒息,找找他的口袋,看看有沒有隨身藥或噴霧劑。”
季篁臉色蒼白,一頭冷汗,彩虹將他的衣袋摸了個遍,什麽也沒找到。道路擁擠,救護車不知什麽時候才到,不禁急得團團轉。猛然想起季篁吃飯時是帶著一個小包的,說是給她帶了一本拉康的書,吃飯的地方人多手雜,彩虹怕丟了,便將小包塞在自己的雙肩包裏。念頭一起,拔足奔回汽車找到小包,果然從裏麵翻出一個喘康速噴霧劑,掃了一眼用法,將噴嘴塞進季篁的口中,用力一噴。

第 27 章   第 27 章 (2)
怕劑量不夠,她又噴了一次。
過了好一會兒,季篁的喘息才漸漸平複。麵前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群圍觀的路人。
“打群架了?”一個小夥子問道。
彩虹直起腰,看見秦渭眼眶烏青,一臉未幹的血跡。蘇東霖的耳朵裂了一道口子、手腕、胳膊上也都是血。相較而言季篁還算幹淨,隻不過是襯衣撕壞了,扣子掉了幾顆,臉上也青了一大塊。
又坐了五分鍾,連續又吸了幾次噴劑,季篁站起來,跟著東霖坐進了汽車。
他的呼吸還是有些急促,估計胸悶得厲害,彩虹趕緊打開車窗,讓他的頭靠著窗前。
“他住哪裏?”東霖問,“是去醫院還是回家?”
“不去醫院,”季篁道,“我沒事。”
“那我送你回家吧。”
“他家在惠南路。”彩虹說。
“惠南路?那條街今天修路,堵得厲害。”方向盤一拐,汽車拐入另一條街,“這裏離我住的地方挺近,要不先到我家休息一下?阿渭臉上的傷也需要盡快處理一下。”
無人異議,汽車鑽入某個大廈底層的停車場。下車乘電梯到16層,東霖打開了一間公寓的大門。
算起來彩虹與東霖也有五六年的交情了,可是彩虹一次也沒有去過東霖的家。既沒有去過座落在城南老區龍隱山莊的那棟屬於東霖父母的老宅,也沒有去過鬧市區屬於東霖自己的公寓。
大學四年東霖與所有的大學生一樣住寢室,他似乎特別喜歡寢室的環境。之後聽說他經常搬家,從一套公寓換到另一套公寓,自詡為城市遊牧部落。東霖對住宅十分挑剔,沒一個地方完美到住上兩年而仍然喜歡的。他熟悉這個城市的每一個娛樂場所,每一家影城、每一間舞廳、所有高檔的飯館和俱樂部。工作之後經常玩到半夜才回家。過著快樂的單身生活。所以盡管人人都知道蘇二公子很有錢,但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錢,比如,住什麽樣的房子,有幾輛車,有多少存款,一年到底掙多少等等。個人生活上蘇東霖極少給外人以八卦的機會。
那座大廈無疑屬於本市的高檔住宅區,但東霖的公寓並不像彩虹想象的那麽奢華。很普通的三室兩廳,每一間房都很寬敞,客廳出奇地大,裝修得很前衛。開放式的廚房,流理台上鋪著彩色斑斕的花崗石。進門的大牆上貼著一副巨大的黑白照片,居然是瑪麗蓮•夢露。
然後彩虹發現東霖似乎特別喜歡夢露,在拐角的牆上也貼著一排夢露各種時期的劇照。看著這位好萊塢昔日巨星春夢般迷人的眼睛,她在心中微微納罕,因為東霖從來不曾提起過她。
哮喘病人不能平臥,彩虹讓季篁坐在臥室的沙發上,叮囑他閉目休息。
“我已經好多了。”季篁說。
“他們——我是說,車上的人,沒折磨你吧?”彩虹從東霖手上接過幾張創可貼,用酒精擦他手臂上的傷口。
“沒有。”季篁道,“估計看我喘不過氣的樣子挺嚇人,以為我要死了,就停車放了我。”
見東霖離開,季篁又說:“你的朋友應當是正經的生意人吧?怎麽會惹上了黑社會呢?”
“哪裏是黑社會,”彩虹苦笑,“那人是蘇東宇,東霖的哥哥。估計以前和秦渭有仇——生意上的事兒,誰說得清?”
“沒有人傷害你吧?”他仔細打量彩虹,問道。
“沒有。”彩虹噓了一口氣,“希望你打球掙到的錢還在口袋裏,不然咱們今天可就虧大發了!東霖就是個愛惹事的,再加個秦渭,天啊!”
季篁眨眨眼睛:“飯錢我已經付了,早早就付了。”
“你付了?”彩虹一口氣差點噎住,“不是吃完飯才付錢嗎?”
“我怕他們跟我搶,就提前付了。”
“付了多少?”
“把我掙的全付光了。”
“你就不能給自己留點麽?”彩虹窘了,“你們家也不寬裕呀!”
“說好了是我請客。都是你朋友,我怎麽能拿他們的錢?”
“好了,”彩虹苦笑,“你的意思我懂。在這歇一會兒,我去給你弄點吃的。打完架容易餓的。”
“謝謝,一碗湯就可以了。”
彩虹獨自出門去了客廳。
這會兒功夫,秦渭的臉上已塗了膏藥。浴室的門敞開著,傳來水聲,彩虹走進去,看見東霖正在清洗自己手臂上的傷口。
“你們沒事吧?要不要去醫院?”
“不用,都是些皮肉傷。不嚴重的。”東霖說。
浴室的鏡子上貼著一張照片。
那是一個非常秀美的外國女郎。照片的位置和彩虹的目光差不多在一個高度。
女郎一頭紅發,胸很大,匪夷所思地大。
難道東霖的口味變了?這是他的新女朋友?
“喂,”彩虹指著相片,“這丫頭是誰啊?”
“christina hendrick。”
“christina”彩虹表示沒聽說過這個人。
“她被美國雜誌譽為全世界最性感的女人。”
“哦。”
“你知道,每個想和她搭訕的男人都心懷不軌。他們隻不過是為了能瞄一眼她的胸部。”
彩虹瞪了他一眼:“你……認識她?”
“不認識,”東霖說,“我不過是想練習一下。”
“練習一下?”
“每天刷牙的時候我都會假裝和她說話,問她吃飯了沒有?最喜歡什麽顏色?可不可以請她喝杯咖啡?”
“你的目的是——”
“我盯著她臉,讓她以為我很真誠,其實我隻是想訓練一下我的目光。”
“訓練你的目光?”
“在和漂亮的女人交談時,我要假裝用目光凝視著她的臉,同時又看見了她的胸。”
“呀!這樣做可困難呢!”
“所以要訓練呀。”
“喂,你什麽意思啊!”彩虹連忙捂住自己的胸口。
“捂什麽,”東霖笑了,“看你我還需要訓練嗎?”
彩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知不知道今天為了你,我口頭上已經失貞了。”
“是麽?”蘇東霖狹邪地說,“怎麽就失貞了?”
“有件事沒跟你說,郭莉莉找我探聽你的情況。”
“什麽情況?”
“你的性向。”
“她覺得我的性向有問題?”
“當然沒問題,”彩虹說,“可是她窮追不舍,甚至問我們倆……那個了沒有。”
“無恥!卑鄙!”東霖呸了一聲,頓了頓,又問,“那你是怎麽答的?”
“我說我們做過了。”
“噢!”
“你鬼叫什麽。”
“她問你你就答,你是傻子啊!”蘇東霖氣不打一處來,“幹脆你好事做到底,為了證明我的性向嫁給我算啦。”
“噯,別得了便宜還打擊人,我可是幫了你呢。”彩虹說,“你和我這樣的人有點什麽,比和別的什麽人有點什麽是不是安全多了?郭莉莉那張花邊嘴,一秒鍾就把話傳到你爸媽那裏。好吧,說說看,莉莉找我究竟有什麽用意?你和東宇之間究竟出了什麽事?”
蘇東霖低頭想了想,說:“東宇近來投資不順利,又撞上金融危機,幾筆大錢都打了水漂。我媽心疼錢,我爸怪他無能,衝他發過幾次火,也不給他錢救急。東宇急紅了眼隻得找外援,最近聽說跟一位地產界大鱷的千金走得很近。莉莉怕他為了弄錢跟她離婚,正四處找路子挽救呢。這女人你小心點。沒生兒子之前很正常,一生了兒子,天天都覺得有人要跟她搶遺產。我爸媽向來有點偏心,我哥這人又敏感,莉莉對她們意見都挺大。——總之家裏亂得很,連我都不想回去。彩虹,記得離她遠點,這女人不簡單。東宇想耍她肯定打錯了算盤。她來找你,如果證實我生活不檢點,馬上傳口風給我爸,我爸一生氣,自然移心轉意把錢留給老大。如果證實你和我戀愛,她也高興。一來你對她來說基本上就是個傻子,一切好辦。二來,從你身上還可以打聽不少我的事。換上別人可沒那麽容易。”
“我,我怎麽就是個傻子了?”彩虹氣道,“我的學曆比她高多了。”
“你情商低好不好?”
“我情商怎麽低了?”
“身邊放著個鑽石王老五你不要,去找個什麽四處打工的大學老師……”蘇東霖笑,“你跟什麽做對不好,偏偏要和社會規律做對?”
“好,我不跟社會規律做對,這樣吧,”她看了看手表,“民政局肯定還開門,走,咱們領結婚證去!”
蘇東霖一把捂住她的口:“小姐!你殺了我吧!”
彩虹歎了一口氣,目光幽然:“東霖,你什麽時候才是真的?”
見他囁嚅半天無言以對,又拍了拍他的肩,“好啦,不為難你了。季篁說要喝湯,你快去做一碗來。”

第 28 章   第 28 章 (1)
別看家境平常,彩虹的公主脾氣還真不小:從小到大沒炒過菜、沒洗過衣、沒刷過馬桶,連自己床上的被子都沒正經疊過幾次,至多是幫著媽媽摘菜掃地擦桌子,還經常因為沒弄幹淨被勒令反工。這隻因李明珠的潔癖已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家裏人無不深受其苦:窗台上的玻璃必須是明亮的,地板必須是一塵不染的,衛生間瓷磚的縫隙必須是白色的,洗過的碟子必須是幹燥的,床單每周一換,鏡子隔天就擦……這些還是小事。大工程全攤到何大路的頭上,誰讓他是家裏唯一的男人呢?每個周末何大路都要清洗油煙機,然後用鋼絲刷子刷灶台瓷磚上的油垢。一個上午就這麽去掉了。如果何大路要跑車幹不了,明珠就挽袖上陣,舍不得買清洗劑就用堿,強堿。
每當彩虹想替父親打抱不平,何大路都會一邊抽煙,一邊說:“彩虹啊,聽爸一句話,關於打掃衛生這件事,無論你媽媽的想法有多麽荒謬,永遠不要跟她爭吵。”
這話還沒消化完畢,何大路繼續補充:“記住,這是至理名言。所有的父親都會把它當作秘笈傳給孩子:無論你媽說的話看上去有多麽荒謬不可思議,永遠永遠不要跟她吵。因為她養育了你。句號。”
——因為她養育了你,句號。
彩虹不能炒菜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彩虹有“煤氣恐懼症”——如果這也算是一種恐懼症的話。她特別害怕炸彈形狀的煤氣壇,害怕用火柴點煤氣。彩虹六歲的一天,樓下傳來爆炸聲,不僅震碎了窗子的玻璃,還燃起了大火。彩虹以為房子要塌了,嚇得直往樓下跑,正遇上趕來滅火的鄰居們將燒得麵目全非的屋主抬出來。是六樓的張奶奶在不知有泄漏的情況下點燃了煤氣。老太太大麵積燒傷,送到醫院沒幾天就過世了。彩虹就此受了驚嚇,從此見到煤氣罐就色變。搞得明珠每次炒菜都得用花布將液化罐遮起來。
見彩虹頤指氣使,蘇東霖嗤地一笑:“怪哉。難道你有了男朋友我就要變成奴隸嗎?還要做湯給他喝?”
“第一,是你請我們來你家的,我們是客,你是主人。當然是你來招待我們。第二,你住院的時候喝了我多少湯?還次人情還不行嗎?第三,季篁今天幫了你,不然你們還不知被人家揍成什麽樣子呢。”
東霖用毛巾擦了擦手,頭大如鬥:“行,我去看看冰箱裏有什麽。”
兩人去客廳打開冰箱,彩虹傻眼了。
這……就是單身漢的冰箱嗎?
空空如也,裏麵除了幾瓶啤酒,幾罐飲料,幾盒巧克力,一盒瓶幹之外,什麽也沒有啊。
裏裏外外地找了半天,連根蔥也沒找到。
“你去問問季篁,喝啤酒行嗎?”蘇東霖道。
“不行,他說了要喝湯,就得做湯。”彩虹堅持。
“我從沒做過湯。”
“我也沒做過。”
“湯怎麽做?”
“我怎麽知道?”
“或許秦渭知道。”東霖看著歪在沙發上生悶氣的秦渭。
他過去在秦渭的耳邊說了幾句,秦渭站起來找手機:“不如叫外賣吧,他說過想喝什麽湯了嗎?”
彩虹說:“還是自己做吧,幹淨點。季篁有哮喘,有些作料不能沾,萬一再發病就麻煩了。”
秦渭想了想,說:“我去看看我的冰箱裏有什麽。”
他出了門,一會兒功夫拿了一隻雞蛋,一包紫菜,還有一塊牛油。
彩虹愣了愣:“這麽快?你也住這裏?”
“對,我就住對門。”
說罷徑直去了廚房。找出一隻碗,將雞蛋打進去,拿出一雙筷子,熟練地攪了起來。緊接著熱鍋上油,沒一會功夫做出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紫菜湯。
瞬時間彩虹對秦渭的印象就改觀了。
“謝謝你,”彩虹接過碗,感謝不盡地聞了聞,“太香了!”
推門進去,季篁已經醒了。
“喝點湯吧。”
湯很燙,她就著自己手輕輕地吹了吹,又用湯勺劃了幾下,散去熱氣。
他微笑著接過去,用勺子慢慢地喝著。
“好些了嗎?”她挨著他的身邊坐下來,見他的頭發有點亂,便順手替他攄了攄。
“已經沒事了。”他說。
“剛才在路上,真真嚇壞我了。”她小聲說,“都怪我,我真不該讓你去幫東霖!”
“沒關係。”
“那等下我陪你一起回家吧,”彩虹粘乎乎地說,“我要把你一直送回家才放心。”
季篁看了看表:“對不起,我晚上還要上個晚班。時間差不多了,喝完這湯就得走了。”
“是去那個餐館嗎?”
“嗯。”
“就不能請個假嗎?告訴你們老板,就說你病了?”
“不大好,臨時請假他們找不到替換的人。”他喝完最後一口,站起來,“放心吧,晚班不累,都是來喝酒的,吃飯的人很少。”
“那我也要陪著你。”彩虹找到自己的背包,收拾了一下,“我到隔壁咖啡館找個座兒改卷子,等你下班了咱們一起走。”
“……”料不到她會如此,季篁的表情有點窘。想了想,他將她的手心放到自己的掌中,握了握,認真地說:“謝謝你。謝謝你這麽關心我。我下班會很晚,你一個人在外麵等我很不放心,受了這一番驚嚇,你也需要休息一下。”
彩虹想笑,見他如此鄭重又笑不出。這都是哪個時代的表達法啊?民國時期的吧?這麽嚴肅?好像是將一件國寶交到她的手上?
“好,不為難你。”彩虹大方地點點頭。
告別了蘇東霖和秦渭,彩虹打車將季篁送到惠東街的花園酒店。然後順路去了韓清的公寓。
她一大早就跟韓清打過電話,通知她帶簡曆去見秦渭。韓清告訴她夏豐不在家,這兩天帶著多多回鄉下探親了。
將彩虹迎進門,讓到沙發上,韓清遞給她一碗燉得爛爛的紅棗蓮米羹。
彩虹發現她今天梳了個很高的髻子,額前光光的,頭發被發膠粘得一絲不亂,身上還飄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她的臉上畫了淡妝,描了眉毛和眼線,唇上還有口紅的痕跡。其實韓清很好看,隻是眉眼太淡,需要略施粉黛來裝飾。彩虹媽甚至說,若是放到古代,韓清就是個大美人。因為她長得像影星陳紅,隻是眼沒那麽大,嘴沒有那麽豐滿,但麵如滿月、耳垂深厚,是標準的福相。而且她的嘴角微微上翹,任何時候都笑吟吟地,一見麵就給人以親善的印象,就算不喜歡她的人也很難討厭她。
“麵試的事情怎麽樣?”彩虹問。
“很順利。”韓清說,“通知我明天就上班。彩虹,我真要好好地謝謝你!”
“工資呢?應當不會太少吧?”
韓清說了一個數,彩虹嚇一跳:“乖乖!是我的好幾倍!這個秦渭真是印鈔票的。早知道我也去了,還讀這個勞什子博士幹啥!”
“招聘我的人說,工作肯定比較忙。因為跟著秦總會經常出差,不過補助也很高。”
“你應付得了嗎?”彩虹擔起心來,“這個秦總是搞金融出身的。”
“你忘了我是中文和經濟學的雙學位?大學裏我修過經濟學的課,《微積分》、《概率統計》都拿過九十分呢。這學位是我爸逼我修的,就怕中文係出來不好找工作。其實我不怎麽喜歡金融,更喜歡文學。”
“對,對,瞧我多糊塗,忘記把這個告訴他了。我以為他們就是要個行政秘書寫公文安排行程準備會議什麽的。對了,夏豐是什麽意見?他同意你去嗎?”

第 28 章   第 28 章 (2)
“我和他說了。他不是很同意,也沒堅決反對。”韓清的目光暗淡下來,“他說這段時間都在四處應聘,如果我立即上班,他就得在家帶孩子做家務,沒法專心找工作。他問我能不能先拖一拖,看看他找工作的情況。我想了很久,覺得你說得對。現在是危機時刻,如有機會讓我掙錢救這個家,為了多多我也不能退縮。我不想錯過這個機會,所以我不答應,一定要去上班。他很生氣,死命地跟我吵——”
彩虹不覺打了一個寒戰:“不會又動手了吧?”
“沒有,隻是臉色很難看。你知道嗎,彩虹,”她忽然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前幾天我去買菜,路過一家服裝店,門口有一麵巨大的鏡子,我在那鏡子麵前站了很久,都不認得鏡子裏麵的那個人是誰。”
彩虹屏息。
“頭發枯燥,眼窩發黑,嘴角下垂,皮膚幹澀,整張臉都耷拉成一副苦相。說實話,我不願意承認那個人是我,我知道我十七歲是什麽樣子,二十歲是什麽樣子,變化太大了,我真的不甘心。夏豐說我自私,我自私嗎?如果是他找工作,那就是為了這個家的前途而奮鬥,所有的人都應當犧牲自己來支持他。如果換成我找工作,同樣也是為這個家,怎麽就成了自私?就成了不願意犧牲呢?我真搞不懂他的邏輯!”
“別太自責了,如果你想工作,也能工作,夏豐應當支持你啊。”彩虹道,“辭職的事他向你坦白了嗎?”
“還沒呢。”韓清的眼圈不自覺地紅了,“彩虹,事情到了這一步,真是挺傷心的。不是傷心他丟了工作,而是傷心他不信任我,不肯把這件事告訴我。”
彩虹握著她的手,柔聲說:“別這麽想。這種事放在哪個男人的身上都不好交待,他也挺不好受,多給他一點時間吧。還有,現在學生們考完試了,我不是那麽忙了。如果你有急事,比如夏豐要應聘多多沒人帶,就交給我吧。”
“謝謝。多多我打算送幼兒園了。年紀是小了點兒,我也舍不得,可是,畢竟幼兒園的老師還是專業訓練過的,比夏豐帶要放心。何況他現在心情不好,在家裏也是動不動拿兒子撒氣。多多一見他就害怕。”
“是哪家幼兒園?你家附近的?”
“你忘了,我們大學有附屬幼兒園啊。”韓清說,“我今天特地去看了,設施非常好,是好幾家幼師的定向實習單位。帶幼兒班的是兩位有經驗的阿姨,還有好多年輕老師在那裏實習。師資豐富,環境也安全。貴是貴了點兒,不過活動多還包三餐,我很滿意。以前不敢想,現在有了工資就付得起了。”
彩虹拍拍手:“你看,上了班的人就是不一樣,說話硬氣啊!”
“真的要好好地謝謝你,彩虹。”韓清真誠地說,“這個職位沒你肯定申請不到。等我發了工資一定要好好地請你!”
“行了行了,咱倆誰跟誰啊。話說,這湯太好喝了,要不你現在就幫我一個忙——”
韓清訝道:“幫什麽忙,說吧。”
“你教我燉湯吧,”彩虹涎皮涎臉地湊上去,“一步一步地教哦,人家也想學學怎麽做良家婦女嘛。”
“啊——”韓清吸了一口氣,“你這丫頭,情竇初開了?”
“開了開了。都怒放了,趕緊吧,晚了都瞅不著好戲了。”
“墜入熱戀?”
“嘻嘻。”
“不是蘇東霖?”
“你最了解我,怎麽會是他?”彩虹說,“是他我會這麽興奮嗎?”
“那是誰?我認識不?”
“係裏新來的青年教師一枚,可帥了。”
“一定很有才吧?”
“可有才啦,都蓋過我了。”
“啊!你這死丫頭,大好消息現在才告訴我!”韓清作勢要掐,彩虹連忙躲過,“現在學燉湯是不是晚了點兒?”
“以我的聰明才智,加上你的經驗,沒問題!”
“好吧,先從簡單的入手,到廚房裏來。”
韓清從冰箱拿出泡好的蓮子,點上火:“這紅棗蓮米湯最好還要加上燕窩,最是防癌降壓、安神滋補。按照老法子呢,最好是蒸著吃。不過用小火慢燉也是一樣,記得要放冰糖。”
彩虹問:“這要燉多久呢?”
“三個小時吧。”
“唉,等不及了,太晚了,我馬上要回家了。”
“不要緊不要緊,”韓清說,“這一鍋也不多,我正好有個保暖壺,給你裝一罐子回去,回家之後自己慢慢學著燉,火要小,時間要長。這紅棗倒是一般,難得的是蓮子好,夏豐家的親戚送的,手工剝了曬幹的,沒有加工劑,煮起來特別香。”
老友不必客氣,彩虹樂滋滋地提了那罐蓮子湯回到家裏。見媽媽李明珠已經睡了,便悄悄溜到廚房,將蓮子湯倒入一個小鍋,想起過年時東霖曾送過來一盒上品燕窩,說是給李明珠補身子的,李明珠不舍得吃,一直放著。彩虹不管三七二十一從冰箱裏偷出一片,用礦泉水泡開放進鍋裏。那半人高的煤氣罐黑乎乎地立在身邊,彩虹瞧了一眼,心突突亂跳,幾乎想奪路而逃。想起煤氣爐是電子打火的,又放下心來。當下閉了眼,用手擰住旋鈕,隻聽得煤氣噝噝地往外冒,卻並沒有點著。連打了幾下火,都沒點燃,心想是不是點火器的電池壞了?想找媽媽幫忙吧,又怕她多心。隻得找來火柴,將火一劃,將心一橫,隻聽見“砰”地一響,終於點著了,早已嚇得一頭的汗。
那一夜,打開季篁借給她的書,彩虹便坐在廚房的椅子上慢慢地等,灶上藍火慢慢地煨,一連燉了三個小時,試試蓮米,已然粉爛,這才關火將香噴噴的湯裝了,放回冰箱。
一夜無夢,早上醒來,滿屋子飄著的紅棗和蓮米的香味。彩虹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就往客廳跑。
桌上李明珠和何大路正蘸著腐乳吃饅頭。
桌上赫然盛著三碗蓮米羹,正是她昨夜熬好的。
“起來了?”何大路說,“昨天你回家真晚。”
“和東霖一起吃飯。”彩虹心中暗暗叫苦,沒精打彩地坐到桌旁。
她知道隻要一提和東霖在一起,兩老頓時都會以沉默來表示默許。若是和別的男人見麵晚上九點不回家明珠就會把手機打到爆。
李明珠憐愛地摸了摸女兒的頭:“我家丫頭真孝順,居然懂得熬湯給爸媽喝。你知道嗎,爸媽一早起來看見冰箱裏的湯,心裏別提有多美了!”
兩張不算老的臉齊齊地向她笑,彩虹暗叫慚愧。
“味道好嗎?”她趕緊問。
“好,好極了。女兒做的湯,就算苦也是甜的。”為了表揚她,何大路將碗裏的湯一飲而盡,給她亮了一個空空的碗底。
“那我以後多多做給你們喝喲。”彩虹啃了一大口饅頭,將自己那一碗倒回保溫盒,“這一份我帶到學校去喝,中午改作業困的時候可以提神。”
“我的心肝,”李明珠的臉笑開了花,“你也不早說,做湯又不難,以後晚上我給你做一份,讓你天天有湯帶。”
“媽您就別操心了,我自己能做。”
“媽樂意,前天47棟的李阿姨還跟我說了個滋補養顏的方子呢,媽這張老臉用不上,你年紀輕輕的可要早點開始保養,免得不到年紀就滿臉的褶子。”
彩虹看著她,覺得這話無厘頭,又覺得還是少發言為妙,當下一笑,默默收拾好書包,洗漱完畢,接過媽媽遞來的午飯,樂滋滋地去了學校。

第 29 章   第 29 章 (1)
時近學期末,繼而就是寒假,彩虹與季篁迎來了參加工作以來的第一個空閑期,也迎來了愛情的蜜月期。他們又發現了更多的共同愛好,或手牽手地逛舊書店,淘舊版小說,或參加讀書會,交流閱讀心得。像這係裏大多數老師一樣,季篁過著清寒簡樸的學者生活。一盞燈、一杯茶、一本書就可以度過大多數時光。而他的業餘生活其實也相當豐富,除是打工和讀書、還忙著申請基金、寫書和發表論文。他們並不是每天都見,季篁偶爾還會去外地開會或回家探親。而彩虹也在準備她的博士入學考試。她知道彼此都把自己最多的業餘時間給了對方,對一對戀人來說,這已經足夠了。
和東霖一樣,季篁極少談及家事,對父親的死更是絕口不提。他提過自己的母親身體不好,最近一年一直住院;兩個弟弟進入高二,他支持他們考自己喜歡的大學。季篁掙的錢幾乎全部用來支付家用和母親的醫療費,略有存餘,他會大量地買書。和季篁在一起時彩虹從不主動提出下飯館,大家或帶盒飯或下課一起吃食堂,偶爾發了獎金,季篁會請她吃飯,她亦欣然接受。當然彩虹絕不缺少享受美食的機會,季篁手藝超群,隨便炒個酸辣包菜也能讓她回味無窮。細細想來,他們共處的最佳時光竟是每天季篁送她回家時兩個人坐在一家露天健身廣場的秋千上聊天的情景。
每天清晨,季篁五點準時起床,出門長跑四十分鍾,開始一天的生活。這是他的習慣,從少年時代就是這樣。他常說,對於早起的人而言,這個城市是他們的。因為他們可以呼吸到汙染尚未來臨之前的第一口新鮮空氣;向打掃街道的環衛阿姨道早安;吃到早點鋪子裏蒸出來的第一鍋包子;聽見公汽落站的第一次刹車;看見建築工人為大廈壘起的第一塊磚頭。——這城市的鑰匙仿佛就在他的手中,輕輕一扭,靜止的一切就像音樂盒上的女郎那樣舞動起來。季篁說,這是他一天最幸福的時刻。
彩虹笑彎了腰:“奇怪,我真要問問我們的市長,為什麽沒把‘城市行吟詩人’的稱號送給你。”
台球事件之後,每次相別,季篁都要跟彩虹說一聲“謝謝你。”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儀式。他總能找到謝她的理由:“謝謝你陪我買書”;“謝謝你讓我請你吃飯”;“謝謝你等我”;“謝謝你帶湯給我”;“謝謝你陪我聊天”;“謝謝你幫我改作業”;“謝謝你陪我看電影”……無論那一天他們幹了什麽事,他總會鄭重地謝她。如是出差開會,他也記得打個電話回來聊幾句,末了又是一句“謝謝你讓我聽見你的聲音。”
如果為這些微不足道小事就要謝人,彩虹就得天天坐在家裏謝自己的媽媽。長期以來她心安理得地接受著父母公主般地照料,穿衣吃飯不曾操心。可天下的父母誰不這樣?謝得過來嗎?沒必要嘛,知道孝順就好啦,不然就是做作了。所以她對季篁說,不謝,哪有那麽多好謝?
可他堅持謝,彩虹開始覺得肉麻,肉麻堅持到底就成了習慣。季篁每次謝她時都拉著她的手,神態特別鄭重,表情特別嚴肅,注視她的目光特別深沉而充滿柔情。
這樣的男人可以抗拒嗎?不可以。
彩虹迅速淪陷了。
過了元旦,轉眼快到元宵。
元宵的前一天,陽光普照,冬日的f市難得溫暖。從圖書館出來,彩虹約了季篁一起去公園散步。坐在椅子上聊了很久,彩虹忽然說:“季篁,你覺得奇怪嗎?我們在一起從沒有拍過一張合影呢。”
季篁點頭:“嗯,因為我沒有照相機。”
彩虹說:“你沒有,我有啊!看我這隻手機,別看它小,是可以錄相的喲!”
“這麽多功能啊?”
“我媽單位有次搞抽獎活動,中了獎拿回來給我的。”
“你喜歡就拍唄,我們倆都長得不錯,放在一張照片裏也特別搭。”季篁大言不慚地說。
“你就臭美吧。”
彩虹請路人幫他們照了幾張親密合影,又說:“不如再拍段錄相吧。——這個錄相功能我還沒用過呢,不知道清晰度怎麽樣。我試試!”
她倒飭了幾下,調到錄相那一檔,歎氣:“唉,不好弄,我拍你沒意思,你拍我也沒意思,得是咱們倆在一起才有意思。可是……有哪個人願意替我們拍呢?其實隻要幾分鍾,三分鍾也行啊。”
季篁想了想,說:“我有個主意。”
他去小販那裏買了四個氫氣球,把它們係在一起,又向小販要了一卷繩索,便將手機綁在氫氣球上,鏡頭朝下。
然後他用一根長繩將氣球拴住,緩緩放開,同時按住錄相的旋鈕:“好啦,錄相開始!”
“哈!季篁你真聰明!你是天才!哈羅!”彩虹仰頭向著鏡頭招招手,一把摟住季篁。
季篁不好意思了。
“季篁我愛你!”彩虹對著鏡頭揮手,“說啊,季篁,快來表白!”
季篁沒回答,隻是對著鏡頭來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季篁笑起來真好看!你應當經常笑!”
“是嗎?”
“不笑的時候像殺手!”
“不會吧!”
“真的!”
“季篁你的夢想是什麽?”
“夢想?”他微微一怔。
“嗯,每個人都有夢想啊!”
“我夢想——看見我媽媽的笑容。”他的神情有些傷感。 “別傷心,一切都會好的!相信我!”彩虹握拳,然後緊緊擁抱他。
“你呢?你有什麽夢想?”他問。
“我夢想撿到一顆流星,然後就中了今年最大的彩票!”
“這麽俗?”
彩虹嗔道:“怎麽俗啦?那你說,什麽算是高雅有質量的夢想?”
季篁想了半天,道:“比如說,夢想……你嫁給我?”
“嗬嗬嗬嗬——季老師——這很難嗎?能叫夢想嗎?”彩虹咧嘴笑,“你看,汽球越放越高,不知道還能不能照到我們。”
“肯定能。沒有風,它在直線上升,就象飛船離開地球——”季篁微笑,“不僅能照到我們,還能照到這一整座城市。”
“我愛你!表白一下啦!”
“嗯……”
他將她的手心捏了三下。
“這……就這樣啊……這就是你的表白?”
“嗯。”
那天晚上彩虹早早回家,破天荒地拖地、洗衣、擦桌子,還把上次那個紅棗蓮米燕窩羹又熬了一大鍋。李明珠聊天回來,看見窗明幾淨,灶台錚亮,問道:“哎喲,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閨女你這是幹啥呀!”
“明天是元宵節,我打掃打掃。”彩虹接過媽媽的包,笑麵如春,“媽,您腰疼不?我跟您捏一捏?”
“打住……你這丫頭心裏有鬼吧?”李明珠一屁股坐到沙發,“說吧,老實交待,有什麽事要求我?”
“沒有沒有,就是——嗯——明天晚上吧,我想請個客。”彩虹低聲說。
“請誰啊?這麽大張旗鼓的。”
“媽您記不記得上次那個夜裏送我回來的老師?”
“記得,季老師嘛。姓季,對不對?”
“對,對。”彩虹說,“他是外地人,我看他過節也沒地方去,想請他來我們家來吃個飯。他是我的指導老師,幫過我很多忙的。”
“沒問題,那就請唄。”明珠說,“明天我去買隻雞。”
“他不怎麽愛吃暈菜,多買點素菜和水果吧。”
“喲,對他的口味都這麽了解?”
“他不吃花椒,還有,海鮮過敏。”
李明珠臉一沉:“丫頭,說實話,怎麽回事?嗯?你們……好上了?”
彩虹本想繼續支吾,轉念一想,這一天總要到來的,便將心一橫,點頭:“嗯。”
“死丫頭,”李明珠跌足:“我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說說看,多長時間了?”
“什麽多長時間了?”
“你們好了多長時間?”
“快三個月了。”
“不算長,斷掉還來得及。”李明珠斬釘截鐵地道。
“不斷,我喜歡他。”彩虹的臉氣白了,不知哪來的勇氣,硬梆梆地頂了一句。
“行,明天你讓他來,我倒要會會他,看看他是個什麽人物。”李明珠站起來,進了自己的睡房,將門重重一關。
這一夜,因為媽媽那句話,彩虹不寒而栗。一夜無寐,思考對策。想來想去,彩虹覺得媽媽雖然做事潑辣,還是明白事理。沒見過季篁,不知道他的談吐,自然對他沒有好感。或許明天見了他,會改變印象。
而季篁那邊,她也不敢打電話暗示媽媽的態度。一來季篁性子高傲,對自己的身世又很敏感,一不小心說錯了話,他隻怕就氣得不肯來了。二來彩虹覺得季篁也挺聰明,無論是在校長還是在年高德劭教授麵前都應對自如,寫起理論文章更是頭頭是道,不至於不能對付一個隻有中專學曆的李明珠。
彩虹覺得這個燙手的熱山芋應當扔給季篁,讓他來應付,也算是對他能力的一次考驗。
說好了請客,到了元宵的下午,彩虹隻看見媽媽在家裏閑閑地織毛衣,屁股坐在沙發上沒一點起身的意思。彩虹請客向來都是明珠做菜,喜歡熱鬧的她也不以為苦。頭天晚上就開始準備,第二天起個大早忙起來,做完菜煮好湯還精神抖擻地和客人們聊天,經常喧賓奪主。後來明珠承認聊天的目的是要掌握彩虹思想的新動向,同時也考察考察這些人適不適合作彩虹的朋友。彩虹倒覺得明珠不過是要把逝去的青春在自己的身上再過一遍。怪隻怪她所經曆的時代給了她太多的遺憾和打擊。
每當看見媽媽那雙被劣質肥皂弄糙了的手和冬季得不到保暖而腫變了形的膝蓋,彩虹內心就由然生出一種痛,伴隨著幾許無奈幾許悲哀。這迅速膨脹的城市並沒有給媽媽帶來任何空間上的緩解,而時間的巨輪正以一種強製的力量改變著她。手不拈針線的媽媽學會了縫紉、學會了煮菜、學會了為一毛錢跟菜販子吵架、學會了清晨五點起床做全家的早飯……也學會了趨炎附勢、察言觀色。長時間地不見動靜,彩虹等不及了,也不好意思催,隻得自己拎個籃子下樓到附近一家餐館去買了五碟小炒。回家學著秦渭的法子弄了一大碗紫菜雞蛋湯。又搬出媽媽的泡菜壇子,撈出兩條酸蘿卜,幾根酸豆角,細細地切了一盤,放在桌上,灑上幾顆蔥花,五顏六色,還挺好看。
五點的時候,爸爸何大路也回來了,和李明珠互換了一下眼色,神色淡定地坐在椅子上喝茶。
見爸媽沒一張笑臉,倒有三堂會審的架式,彩虹急出一身冷汗,這不是鴻門宴是什麽!季篁又不怎麽用手機,臨時打電話叫他別來倒讓人多心了。
躊躇間門鈴忽響,季篁準時到達。彩虹拉開門,正待出聲,一直不發話的李明珠臉色一改,竟大步迎了上去:“哎喲,是季老師,請進請進!”
“伯父伯母,您們好。”
大博士不敢免俗,提了兩袋子的禮物,居然有兩瓶茅台。彩虹心想,壞了。季篁一向節省,她也說是吃個便飯,若是提一袋水果使得,這麽隆重,豈不更讓明珠疑心?轉念又想,這是季篁第一次見她的父母,又逢元宵,如果自己是季篁也得隆重點才好。
一見茅台,何大路的臉上頓時有了笑容:“真是的,季老師,也就是來吃個便飯,這麽客氣幹什麽!”
“彩虹說伯父喜歡喝點酒,我特意去商場買的。”
“哎呀,坐坐。彩虹,給老師倒茶。”
寒暄幾句便開始吃飯。一桌子的菜都帶著一股小飯館劣質醬油的氣味,彩虹心裏一個勁兒地打鼓,掌過勺的季師傅會不會看出來這菜不是她做的,而是買來的吧?會不會懷疑她們的誠意?
“季老師,你是哪裏人呀?”明珠問道。
“伯母,我是中碧人。”
“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中碧煤礦?”
“是的。”
“那你父母就在礦上工作?”何大路問。一聽也是工人,他的語氣倒是更親近了。
“我父親已經去世了。”季篁說,“煤礦事故。”

第 29 章   第 29 章 (2)
“哦哦。”李明珠頓了頓,繼續,“那你母親真不容易呢。你家就你一個孩子?”
“還有兩個弟弟。”
“你媽一個人拉扯三個孩子?”
“對。我父親去世得早,我媽媽很辛苦。”
“可是……以你媽一人的工資……夠生活嗎?”
“我們過得比較節省,加上我父親的撫恤金,夠用了。”季篁說。
“你媽媽一定是女強人吧?”李明珠道,“我們單位的老總就是女的,掙的錢是老公的十倍多。”
“不是不是。她沒什麽正式工作,靠打工養活一家人。”季篁更正。
李明珠意味深長地看了彩虹一眼,即而笑道:“那可真辛苦。不過,現在你工作了就好多了,可以補貼一點給家裏。”
季篁點點頭:“是啊。”
“那……你的外公外婆也是中碧人?”
“我外公去世了,外婆一直跟著我的幾個舅舅住在鄉下。”
“吃菜吃菜。”
一時明珠、大路紛紛沉默。彩虹不敢多說,季篁更不會多說,大家默默舉筷。
過了一會兒,氣氛實在沉悶,何大路打起哈哈,問起了中碧的氣候與風情。他本不擅言談,話越多越是顯得沒話找話。途中多次使眼色讓明珠也說兩句,明珠硬是不理睬,那張臉漠無表情,沉似寒鐵。彩虹隻得假裝問了季篁一些近況,比如又在寫什麽新的專著啦,獲得了什麽大的基金啦,手頭上的兩篇論文是不是已經發表啦。一句話,意在顯示季篁才華滿腹前途無量。可無論怎麽說,明珠除了悶頭吃菜絕不搭腔。吃畢,彩虹還想拉著季篁到自己的屋子裏坐一會兒,李明珠站起來說:“哎喲,季老師,明珠說你是她的指導老師,工作方麵真是多謝你照顧她了。”
“不敢當,伯母。我也是剛參加工作,談不上指導。”
“喝湯喝湯。”李明珠趿著拖鞋,走到廚房給他盛了一碗蓮米羹,“這甜湯是特意給你燉的,裏麵有燕窩,特別滋補。”說罷給他看那隻華麗的包裝盒,白色的燕窩一片片地排成一圈,用黃緞墊著,“這頂級龍門白燕三百塊一克。這一盒有一斤多,彩虹的男朋友送的。難得他有孝心,知道我身體不好,一年送兩次呢。季老師,你還是單身吧?想在這個城市落戶不?我們這個區好多小姑娘呢,什麽時候看見合適的給你介紹一個?”
“……”季篁的臉色微變,不知如何作答。
“媽,您瞎說些什麽呀!”彩虹跺跺腳,剛要說幾句替季篁轉彎,不料李明珠已下了逐客令:“不好意思,彩虹的姑姑病了,晚上我們全家打算去看看她——”
“哦,”季篁知趣地站起來,“那我不多打擾了,謝謝伯父伯母請我吃飯。”
李明珠將地上放著的禮品拿起來,塞回季篁手中:“季老師,隻是過來吃個便飯,何必送這麽貴的酒,我們擔待不起。你看,你也不富裕,剛剛參加工作,要應付的人情可多哪,把這些都帶回去,用到要緊的地方。你的心意阿姨領了,真的,別跟我們客氣。”一番話說得彩虹的臉紅也不是白也不是。
“伯母,這是我的一番心意。彩虹這個學期給我幫了不少忙,就算是我感謝她的吧。”季篁執意不拿,李明珠硬往他手上塞,彩虹實在看不過,將禮袋奪過來,往沙發上一放,說:“季篁,我送送你。”
從七樓下到一樓,路程不算短,季篁一句話也沒說。
出了鐵門,彩虹將他一直送到車站,看著他,咬了咬嘴唇,輕輕地道:“對不起。”
他一笑,習慣性的摸摸她的頭:“沒事。”
“我媽和我價值觀不一樣。”她認真地解釋,“她們那個時代的人物質匱乏,沒過過好日子,看人做事都比較實際。”
“我了解。”
“她的話你別往心裏去。蘇東霖的確是我的好朋友,但隻是朋友,就是這樣。”彩虹說,“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不和他來往。”
“別這麽說。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何況我也很喜歡蘇東霖,他是個非常好的人。”
她用力摟了摟他,將臉貼近他的胸膛:“給我媽媽一些時間,我會慢慢地做她的工作,別生氣好嗎?”
“你媽也沒說什麽啊,隻是問了我幾個問題,我照實回答而已,怎麽會生氣呢?”他吻了吻她的額,又握了握她的手,“我先回去了。晚上有夜班。還有,謝謝你的紫菜湯。”
見他並不介意,彩虹鬆了一口氣。目送著季篁上了車,回頭慢慢往家走,沒走幾步,看見李明珠站在花壇邊,一張臉陰得可怕。
“媽。”
“回家去,有話要跟你說。”李明珠將她的胳膊一拽,也不顧有關節炎,拉著女兒蹬蹬地上了樓。
剛才的場麵隻怕全給她瞧見了吧。彩虹有點心虛地坐在沙發上,裝出一個笑臉:“媽,不是說要去姑姑家嗎?”
“我問你,你跟那個人進行到哪一步了?”李明珠冷笑,“公然在大街上摟摟抱抱,這一樓的姑嫂們全看見了!你不嫌丟人啊!這男人沒家教也就算了,你也投懷送抱!我們李家人——李士謙的後代——有那麽賤嗎?”
“媽,我跟季篁是自由戀愛兩相情願,什麽賤不賤,您別說得這麽難聽!我們想幹什麽是我們的自由!您就別瞎操心了。”彩虹這輩子都是乖乖女,從沒被父母說過重話。一聽這個,火也來了。
“對不起,媽剛才的話說重了。”見女兒態度強硬,李明珠的眼圈紅了,“彩虹,別看你年紀不小,書也讀得不少,這世上的理兒深著呢。你對這個社會知道得太少了,這都是媽媽的錯。媽就怕你上當受騙,所以這麽多年來一直保護你,不讓你跟社會上的壞人來往,就怕你知道了這個社會有多黑!人心有多惡!媽是過來人,大喜大悲都挺過來了,但媽也付出了代價。文革那時候,怕被紅衛兵發現,你外婆把外公留給我們的首飾和金條偷偷扔進長江。那些翡翠和古玉放到現在哪件不能買一幢房子?媽不舍得,一路上捂著耳朵,因為耳朵上還有一對翡翠耳環,也硬讓你外婆摘下來扔江裏去了!你說說看,媽連一對耳環都舍不得,媽會舍得你往火坑裏跳嗎?我這麽做,也隻想讓你懸崖勒馬,別和那個姓季的在一起!是的,他很純樸,看上去也是個清清爽爽的小夥子,你不要被他的外表欺騙了。
——知道嗎,婚姻和家庭的幸福對一個女人來說意味著什麽?再成功的女強人沒了這兩樣,這一生也是缺憾!再沒出息的家庭婦女有了這兩樣,也可以傲視群雄。一個女人一生要有個好老公,沒有好老公,就要有個好兒女。沒有好老公又沒有好兒女,那就是最苦最苦的了!不是說我對鄉下人有偏見,鄉下人有鄉下人的長處,勤勞肯幹,懂得一點一點往上爬,做人家不屑做的事,用人家不肯用的功,年輕有為事業有成的也是大把抓。跟他們比,你們這些個城市獨生女全不是對手。你光看見了他們光鮮的樣子,沒想過他是怎麽拚命才到達的這一步!是的,這個社會沒他們不行,世界的未來也是他們的。這些孩子從小就知道什麽叫來之不易,所以曉得變著法子持之以恒地討好人,這就是他們的魅力,這就是為什麽夏豐可以娶到韓清!窮人若不可愛,誰還理睬他們?所以窮人一定是可愛的,至少暫時是可愛的。等你嫁了他,煩惱就來了,那些可愛全消失了,隻剩下了可恨,而你的一生就成了可悲!”
彩虹低頭看地,一字不答。
“是的,現在你嫌老媽的話俗氣是不?遠的不說,就說近的吧。一個寡婦拉扯三個孩子,這母親在兒子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將來你嫁他,肯定要和婆婆住在一起,怎麽處?你連你親媽的嘮叨都嫌煩,那麽大一座菩薩放在家,拜又不想拜,請又請不動,移也移不走。想要交流?中碧的方言你聽得懂嗎?對門你陳姐姐的婆婆知道吧?農村老太太,來了這裏死活不坐馬桶,一定要蹲著,想來想去沒辦法,隻好用痰盂,家裏一股子臭氣,這種罪你受得?季篁是大哥,長兄如父,這兩個弟弟他得管吧?小到讀書交學費,大到工作找媳婦,哪樣能少了大哥的操心?不是說他人不好,也不是說我對他有偏見,這份擔子望不到頭啊!就算你們結了婚,住在這個城市,地價多少你知道嗎?以他的經濟情況,加上這麽重的負擔,一輩子租房子都還緊緊巴巴。我們家雖然不富,也不是坐過牢犯過錯誤的。以你的條件,什麽男人找不來?犯得著這麽為難自己嗎?”
彩虹不以為然:“媽,您不要動不動就談錢好不好?季篁是清清白白的讀書人,人品正、學問好、也有情趣,將來的日子窮就窮點,我窮得高興唄。”
“嗤!睜眼說瞎話!窮日子是什麽你知道個屁!”李明珠氣得直跺腳,“我怎麽就養了你這麽個缺心眼的呆子!整天價琴棋書畫詩酒花,你就把風花雪月當真了!我倒真希望有大風刮過,把你的春秋大夢刮醒,你也該知道些柴米油鹽醬醋茶了。這日子隻要睜開眼打開門,樣樣都要花錢!小姐,你做慣了甩手掌櫃,哪有這體驗?不信這個月我給你三百塊,讓你當次家看看!像你這樣油瓶倒了也不扶的,隻有嫁給蘇東霖,讓他雇人伺候你,你好專心做研究,當你的教授,優雅地繼續你的詩畫人生。嫁給季篁你就準備圍著鍋台轉吧,一天三餐都要親自操辦,沒準還要做第二天的午餐,伺候了老的還要伺候小的,就像你媽現在這樣。”
彩虹不怒反笑:“媽,季篁的廚藝可好了,他在餐館打過工,可會做菜了。他不會讓我天天做飯的。”
李明珠隻差跳起來:“會炒菜也算本事?你去問問外麵的大師傅,哪個在家做菜的?東門的張師傅你認得吧,他是不是小炒店的師傅?他在家掌勺不?告訴你,天天炒菜的是他老婆,炒得再難吃他也吃得,因為沒誰上班幹完下班又幹。那姓季說得好聽,不過是為了討好你,你也當真了。你這孩子從小到大耳朵軟,若不是有個老媽事事替你擋著,你早不知道被人賣到哪裏去了。”
彩虹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一時氣得口幹,去冰箱找水。打開冰箱,見裏麵居然有一大碗鮮紅欲滴的草莓,又來氣了:“媽,買好的草莓怎麽不拿出來招待客人?”
“留著自己吃的。給他?浪費!”
“你——”
正欲理論,電話忽響,李明珠眼疾手快地拿起話筒:“喂,找哪位?”
——“找彩虹?你哪位啊?莉莉?郭莉莉?”
——“她不在家。”
說罷,不由分說地掛斷電話。
“媽,這是找我的電話!”彩虹忍不住叫道,“您怎麽不問問我就掛了?”
“我說過多少遍?不要理那個郭莉莉!她是什麽人你不知道嗎?在她身上吃的虧還少嗎?你不記得——”
“媽,人是會變的。莉莉現在也是一位母親了,成熟多了。我自己的事讓我自己來處理好不好?”
“媽不怕嘴碎。郭莉莉看上去是不錯,你可以喜歡她的發型、用和她一個牌子的口紅,可是你絕對絕對不要成為她的朋友,因為你不想被她害得更慘。我再警告你一句,這人找你絕沒好事,不過是要刺探你看你過得怎麽樣……”
“媽您也太多心了吧!我又不是總統的女兒,她為什麽要這麽關心我?”
“哎喲,你有多稀罕啊,人家才懶得關心你呢!人家不過是想讓身邊有個失敗者,好時時拿來作比較,以證明自己的人生充滿了美好和成就。祝賀你,你被選中了!”
彩虹心想,這都哪跟哪兒呀,媽媽一定是後宮戲看多了,人和人之間哪有那麽多心計?算了算了,進入全麵戒備狀態的李明珠是相當惡毒的,還是不要招惹為妙。於是說:“我出去一下,散散心。”
說罷拿起自己的手包不由分說地出了大門。
 
第 30 章   第 30 章
當彩虹的手機響了三次之後,她終於摁上接通:“莉莉?”
“在哪兒快活呢?你媽說你不在家。”
“……在散步呢。找我有事嗎?”
“好久沒見你了心裏想得慌,你又不理我,不給我打電話。”莉莉在那頭嬌嗔,“東霖在你身邊嗎?”
“不在,我一個人。”
“哦?那你豈不是很孤獨?聽你的聲音也不開心啊!走,跟我去spa,做個全身美容吧。”
“不去。不愛那個玩意兒。”
“不是我說你,spa這種東西也不是隨便就能愛上的。貴著呢,我有兩張會員卡,送你一張。”
潛意識中,彩虹對接受莉莉的禮物充滿戒心,不知禮物的後麵意味著什麽,遂回絕: “謝謝。最近太忙,真的用不上。”猛然覺得口氣過於冷淡,忙又補充,“不過謝謝你惦記著我,你最近好嗎?”
“又跟我見外了是不?好,不勉強你,那就去老地方喝咖啡吧。真是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姐姐我服你了。”
彩虹覺得心裏堵得慌,急需與人溝通。找韓清吧,韓清現在比誰都忙,自稱一回家就想往床上倒,看看夏豐的臉色又強打精神來做飯,她不敢打擾。細算來在這個城市的姐兒們也還有三四個,但都住得遠,個個忙著結婚弄孩子,誰也沒空理睬她。還真隻郭莉莉——人是鬧心了點——對她倒是不離不棄。最近更熱乎,經常打電話請她吃飯玩耍。事不過三,再推脫就太不給麵子了。於是她說:“好吧。”
到了咖啡館,點了咖啡和甜點,郭莉莉說:“其實我是專程來謝你的。”
彩虹抬起頭。
“上個禮拜東霖終於借給東宇一筆錢,剛好補上漏洞。唉,自從那次打架後,哥倆都不說話了。蘇家人性子各有千秋,隻在‘強’字上一模一樣。而且強起來都有一股子狠勁,九頭牛也拉不回。”郭莉莉搖頭歎氣。
“那東霖還是願意借錢,說明他還是看中兄弟情誼的嘛。”彩虹說。
“其實談不上是誰的錢,錢都是老頭子的,就是手攥得太緊。東霖去要,要一筆批一筆,東宇去要基本上就不給。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你說,東宇心裏會好受嗎?一個娘胎出來的親兄弟,這麽厚此薄彼真讓人心寒。論出身東宇可是國外名牌大學正經金融專業的,英語說得可溜了。你那個東霖——記不記得——六級還是你幫他過的。真不明白他為什麽運氣那麽好。”
聽到這些彩虹就覺得尷尬。如果她是小報記者一定很樂意聽到這些來源可靠的豪門機密。可惜這些秘密她不感興趣,偏偏莉莉就是喜歡說,還真把她當好朋友,一說就打不住。
嘮嗑了快一個小時,莉莉這才將話題轉向彩虹:“對了,你和東霖怎麽樣了?什麽時候辦事?”
彩虹說:“什麽辦事啊,我和他也就是一般的關係。”
“噯噯噯,你又來了。”莉莉擺出八卦的神態,“上次不是說你們都到那一步了麽?”
“不是認真的了。”
“東霖可不是不負責任的人哦。”
“我又沒要他負責。”
“那你告訴我出了什麽事,我去替你圓圓場,看能挽回不。”莉莉吸了一口氣,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她一眼,“我說的話不一定管用,不過我畢竟是他嫂子啊。”
“沒什麽事呀。”彩虹含糊其辭。
“鬧別扭了?”
彩虹終於說:“能不能別老把我和東霖攪在一起?我有男朋友了。”
莉莉嚇了一跳:“真的?是誰呀?我認識不?”
“你不認識,我的大學同事,一個教研室的。”
“哇噻!你該不是把我家東霖給甩了吧?”莉莉小範圍內驚呼了一聲。
“不是說了隻是一般的朋友嗎?談不上甩不甩的。”
“哎呀,誰有這麽大的魅力能強過蘇東霖?他爸是幹什麽的?”
“平民百姓一個,工資和我差不多。”
莉莉一把抓住她的手:“彩虹你可別犯傻。像東霖這樣好脾氣的鑽石男,錯過了這村就沒那個店了。不是我誇張,想往他懷裏鑽的女人多著呢。”
“不會吧。既然他那麽寶貝當初你怎麽沒看上他呢?”彩虹心一煩,口氣不由得挖苦了起來。
莉莉愣了愣,半天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果然不提東霖了: “說說看,你的新男朋友是誰?叫什麽名字?你不會是蒙我的吧?”
“姓季,季節的季。”
“既然他的工資和你差不多,也就是說,條件不怎麽樣,你媽那關他過得了嗎?”莉莉說。
彩虹挑眉:“我媽是那麽勢利的人嗎?”
莉莉笑了:“你媽不是嗎?”
彩虹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彩虹,我郭莉莉也算是閱人無數,在我混的圈子裏女強人也不少。像你媽那樣說幹就幹,說變臉就變臉,敢當著人麵摔杯子的,還真沒見過一個呢。”意識到自己的評價有點消極,她又嘖嘖稱讚,“伯母大人太強悍了。有這樣的媽媽你才不會吃虧上當啊。”
被她一番明褒暗貶,彩虹氣結:“她這樣也是為我好呀。”
“不過呢,我從你的角度說句實話。彩虹,你不你媽的對手,”莉莉話鋒一轉,“你這男朋友更不是。聽姐姐一句話別陷進去,還是早點撤吧!到時候你媽不同意,你又喜歡他,那才難受呢。比被男人甩了還難受,起碼你是死了心了,對不?”
這話說到彩虹心坎裏去了,煩惱猶如一塊冰山浮出水麵。
“那你說我應當怎麽辦?”
“不是說了嗎,三個字:趕,緊,撒。”
“如果我不撒呢?”
“彩虹,想跟你媽過招呢?”莉莉拿出唇膏,對著小鏡子抹了抹口紅,“別吃不了兜著走喲。我反正是大大地領教過了。”
舊事重提,雖然彩虹吃過虧,但當年李明珠將莉莉的書包往門外一扔的樣子彩虹記憶猶新:“唉,我媽呢……脾氣是大了點。當年她真不該這麽扔你的書包。為這事我還說過她呢。”
“嘿,怎麽著我也當你是個姐們,別裝馬虎好不好?你知道你媽對我做過的事不止這些。”
她愣了愣:“我媽……對你還做過別的?”
莉莉一臉懷疑地看著她,不停地冷笑:“真不愧是你媽的孩子,裝傻很有一套啊。”
彩虹脊梁一凜,正色說:“你說說看,我真的不知道。”
“你一直為魏哲的事情恨我,是不?”莉莉盯著她的臉,“我承認,這件事我做得有點過分。但你不知道我和魏哲之間發生了什麽。我曾經為他……流過產。這事被人透露給了你媽媽。有一天,她居然給我爸打電話,說我作風放蕩,和男人校外同居,懷孕流產,在學校影響極其惡劣。讓他好好管教自己的女兒。我爸是極端保守的人,潔身自好又愛麵子。接到電話怒氣衝天地就去學校找魏哲,那小子反正也跟我鬧翻了,就什麽都坦白了,可能還添油加醋,我爸當時就跳起來要揍他,卻根本打不過他,還被他甩了一巴掌。回到家裏他暴跳如雷地用皮帶抽我,說這是他的奇恥大辱。我負氣出走,住進姥姥家,以為過幾天他會來接我,他卻根本不來。我使盡本事嫁到蘇家就是為了向他證明:雖然失過身,我照樣搞定男人。可我爸卻連我的婚禮也不屑參加。去年他重病去世,臨死都不肯見我。被自己的親人這樣鄙視,你知道是什麽滋味嗎?”
彩虹不禁駭然,繼而啞然。故事的背後還有故事。這事兒聽起來雖難以置信,卻充分說明了明珠的一貫作風,那就是對彩虹有著強烈的保護欲。誰敢動女兒一根毫毛,她遇佛殺佛,遇魔殺魔,什麽事都做得出。
“真的,彩虹,”莉莉站起來,“我是真的喜歡你才來找你,不然也不會這麽沒眼色。——其實我不欠你什麽。就算欠過你,你媽也替你要回來了。”

第 31 章   第 31 章
出了咖啡館,彩虹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她在想自己和莉莉的友情越想越糊塗。魏哲事件後她一直享受著一種道德上的優越感,總以為自己原諒了莉莉、還不計前嫌地跟她往來是高尚的表現。現在,究竟是誰傷害了誰?究竟是誰不計前嫌?又究竟是誰更看重友情?——說不清了!
更荒謬的是,從整件事來看,仿佛一直是明珠和莉莉這兩位高手在過招,誰勝誰負都跟彩虹沒什麽關係。
新仇舊恨就猶如這城市的地下管道,埋在下麵,亂七八糟。掏出地表,亂七八糟。修理完畢,填坑歸位,新痕蓋住了舊傷,一想起來,還是亂七八糟。
就這樣像一隻大頭蒼蠅般在大街上亂走,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少年宮。
看看表,這時候季篁應當在少年宮裏教瑜伽,本因赴宴另找了位老師頂班,豈料這麽快就被“送客”了,估計又去了。進去一問,果然在。
她在門邊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來,透過玻璃窗,遠遠地看見季篁在前排一絲不苟地作著示範。舉手投足間,似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向她傳來、使她鎮定。漸漸地,她不再心亂如麻,而是發起呆來。
也許是走得太累,也許是心裏太倦,她靠著椅背,恍惚地睡了過去。過了好久,感到有隻手在輕輕地摸她的頭。
她睜開眼,聽見季篁問道:“彩虹,你怎麽來了?”
“沒什麽事,出來轉轉,轉到這裏,順便來看你一下。”她打了一個哈欠,舉了舉手中的塑料袋,“給你買了草莓,都洗幹淨了,要吃嗎?”
他一身熱氣地坐下來,不客氣地吃了起來。
“這麽餓?”頭回見他狼吞虎咽,彩虹心疼了,“一定是我媽的話太窩心了,害得你晚飯沒吃好。”
“哪裏是這樣。”他說,“相信嗎?這是我第一次吃草莓,真好吃。”
她怔住了,吃驚地張大嘴:“不會吧?你的家鄉沒草莓賣嗎?”就算沒有,他讀大學的城市裏也肯定有啊。緊接著她就省悟了。草莓很貴,在水果裏也算奢侈品,就算是彩虹家也很少買,家境貧寒的季篁就更不會買了。這麽一想,又覺得自己對這事兒窮究不舍有點缺心眼兒。
所幸季篁也沒介意,話題迅速轉開了:“我吃蘋果多一點。對了,上次書店裏缺貨的那套書今天到了,”他說,“我幫你買了一套。”
“哪一套?巴赫金的還是弗洛依德的?”
“《巴赫金全集》。”
“我隻要《陀斯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她做了個鬼臉,“剩下的不要,你自己留著吧。”
“我買了兩套。書店說學術書不好賣他們就隻進了兩套。”
“多少錢啊?”
“兩百多一套,共有六本呢。別擔心錢,我送你的。”
“你看你,一到買書就這麽大方。”彩虹歎氣。
“誰讓何老師要考博士呢?巴赫金有點難,你得靜下心來慢慢讀,不懂的地方做點筆記。”
“你做過他的筆記啊?”
“當然做過。有用的書我都做過筆記,前前後後積攢起來有幾千頁呢。”
“那你借給我。”她橫蠻地說,“我全部都要看!”
“當然可以。不過我嚼過的東西對你不會有太多的用。書你還是要自己讀,筆記最好也是你自己做。學問的事別人替代不了,何況我們又不是一個方向的。”
一想起筆記的事兒,彩虹覺得自己特有經驗,特有理由批評他:“嘿,現在都什麽時代了,你還做老式卡片、把要點記在磚頭那麽厚的筆記本上?知道嗎,有種高級軟件能自動識別印刷品上的文字、連你的聲音也能識別,完全取代了手工錄入,還能自動生成目錄及索引。換句話說,現在做學問早就電子化了,誰還像你這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上抄啊?網絡上的電子書庫一大堆、要查什麽google一下全有了……季篁你就認了吧,你的技術太過時了!”
“我就喜歡手抄,不喜歡用電腦代替我去記憶和思考。”
“拒絕與時俱進?”
“也不是。網絡有網絡的問題,對於學者來說有幾個問題是相當嚴重的,不知你想過沒有?”
“沒想過。你看我發一條短信,一秒鍾就夠了,那,就像這樣,叮當!you got a mail。——這叫效率,又節約紙張又環保。”
“第一,資料來得太容易,其實你沒有認真地研究過首尾,所以老先生們靠長期地地毯式的閱讀所積累的曆史意識你沒有。第二,你的時間被各種璉接分割得很零碎,難以深度集中地去思考一樣東西。所以我不讚成花太多時間在網上。”
“索性說,你根本不讚成用計算機。”
“……差不多。”他表示承認。
“也許這是一個發展的方向,暫且命名為新田園主義?”她擠擠眼。
“也可以叫作後網絡主義。”他接了一句。
她大笑。
被季篁這麽一忽悠,彩虹的心情終於鬆快了,站起來拉住他:“那咱們快些出去體會時空感吧。走,今天老鬱悶了,看電影去!”
談笑間兩人手拉手地去了電影院,看了場周星馳的功夫片。出來調開手機音量,彩虹發現上麵有二十三個“未接電話”,全是家裏的號碼。
見她雙眼一直凝視著手機屏幕,季篁問:“錯過電話了?”
彩虹莞爾,將手機塞入荷包:“沒有。”
他們沿著一條習慣的夜路散步,一直走到彩虹家外的大門方依依惜別。覺察到彩虹心情不佳,寡言的季篁一路都搶著說話:男生寢室的趣聞、國外學者的佚事、學術研究中的奇談怪論——洋洋灑灑、滔滔不絕。若在平時彩虹一定會笑得直不起腰來,可惜越近家門,越笑不出來。季篁一走,她舉步上樓,牆壁上滿是明珠的影子,心情頓時沉重起來。
推開家門,果不其然,沙發上坐著李明珠,臉色陰沉地織著毛線。
這年頭早已不時新手織毛衣了。彩虹從大學起就不怎麽穿過,需要時會去商場買,自然樣樣都由明珠操辦。以明珠的眼光輕易也不出手,看中了一件必定是質量上乘、款式新潮、卻又在下季時打了折的。所以彩虹的毛衣不多,卻件件物超所值。明珠自己卻從不舍得給自己買,毛衣毛褲包括何大路的全身均是親手織就。毛線舊了就拆洗一次,放到陽台上曬,再織回來,溫暖又蓬鬆。
“回來了?”李明珠說。
“嗯。”彩虹默默脫下外套,準備往自己的屋子裏走。
“給你燉了牛尾湯,快趁熱喝吧。”李明珠放下織針,到廚房裏盛了一碗湯放到桌上。
她隻得坐下來拿起碗,吹了吹熱氣。
“幹什麽去了?這麽晚才回家?電話也不接一個?”李明珠問。
“和朋友看電影。”
“又是那個季篁?”
“對。”彩虹放下碗,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發抖,“我就是喜歡和他在一起。”
一陣突然的沉默。
過了片刻,李明珠歎了一聲:“彩虹,媽受了一輩子的窮,已經習慣了,後半生省吃儉用靠著勞保也能過。俗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的命向來不好,也不敢奢望太多。媽不是為自己。你若嫁得好,媽就是天天吃醃菜也開心。可是這個季篁,媽真的不甘心!這二十來年,媽千方百計地培養你,你也爭氣找到了這麽好的工作,學曆高,相貌好,算上你外公,家世也不差,這種條件什麽好男人找不著,要找一個從小縣煤礦裏摸爬滾打出來的?經濟基礎為零就不說了,還有一大堆的負擔。你這不是沒事找罪受嗎?這個季篁,別看他一臉斯文,我瞧他跟夏豐差不多,隻怕比他還凶。
這種人貌似忠良,骨子裏比誰都封建!將來指望他疼你,門都沒有!你看,這下倒好,媽和你本來不在一條起跑線上,結果卻跑到了同一個終點:半輩子縮在大板房,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你若嫁給季篁,隻怕連大板房都沒得住。早知如此,媽從小就把你當窮孩子養,五點起床生火做飯,不高興就揍你一頓。你呢,苦慣了也不覺得在受罪,打慣了也忘了什麽是傷心。……彩虹,媽理解你,你不就是想找個學文科的興趣相似可以談得來的嗎?這樣的男生有啊。剛才媽給你謝阿姨打了個電話。她手上正巧有一位,大學法語係的老師,海歸博士。父母是心理學係的教授。家境好教養好,難得是老人開明懂心理學——大富大貴的咱沒福氣也不敢嫁,還是知書達理的家庭最靠譜。知識分子最懂知識分子嘛!我跟謝阿姨一說她就很動心,跟男方的媽媽打了個電話,那邊表示願意約出來見一見,定了這周六晚七點去喝咖啡——”
俗不可耐地這一套說辭正是女權主義者最最需要反對的!彩虹覺得媽媽就是看電視看傻了,聽八卦聽多了。馬上不耐煩地打斷她:“我不去,我不感興趣。您感興趣您自己去好啦!我找我的男朋友,您找您的女婿。找著稱心的您再生一個女兒嫁給他——”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臉上吃了一巴掌。
“叫你頂嘴!”李明珠氣得七竅生煙,將毛衣摜到地上,狠狠地跺上兩腳,“一把屎一把尿地養活你二十年,爸媽為你做牛做馬,隻差沒把心肝割給你,為的是什麽?就為了你翅膀硬了來氣我們嗎?你倒是說啊,我們哪點對不起你?爸媽的工資哪一分沒花在你身上?住得是破銅爛鐵,給你穿金戴銀。吃的是糟糠醃菜,給你牛肉雞湯。到頭來我們享過你什麽福?嗯?何彩虹,你看看這個家,再看看你自己,你可不是一隻鳳凰住在雞窩裏?沒有媽的一雙手撐著你,你研究個屁的女權主義!有能耐你改變一下這個家的現狀呀,別把心思花在跟爸媽較勁讓不相幹的人占便宜上,到頭來又哭著喊著回娘家訴苦。等你變成了韓清,就等著拳打腳踢吧,到時候連媽也保不了你了。真是缺心眼,書越讀越傻!”
彩虹的臉火辣辣的,又羞又怒,一扭頭鑽進自己的屋子,將門重重地一關。在黑暗中抱著被子嗚嗚哭泣。
透過紗窗,樹影中的城市燈光閃爍,車流嘩嘩移動,樓下飄來燒烤的香味,商鋪已經打烊,夜市卻剛剛開張。這城市終日有股狂歡的氣息,世俗的氣味彌漫空中,便是無邊夜色亦無法隱藏。
過了一個小時,客廳了無動靜,彩虹臥室的門輕輕地打開了。
台燈忽亮,彩虹從床上坐起來。
是父親何大路。
“又跟媽媽鬧別扭了?”何大路說。
彩虹賭氣不回答。
“你媽的脾氣是急了點,不過,我同意她的看法。”何大路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用手摸了摸她的頭,袖口傳來一股熟悉的汽油味,彩虹聽見他說,“你媽媽看人很有一套,從來不走眼的,別說我,連她自己單位的領導都佩服,要不然怎會把她從一個小小的出納提拔成了辦公室主任?這季老師人是不錯的,據我看不是壞人。但他家實際困難太多,會嚴重影響到你未來的幸福及生活品質——你沒當過家,不知道當家的難處。我看還是早點放棄比較好,——這是我和你媽的共同態度。”
爸爸的話已在意料之中。何大路一慣在大事上服從李明珠,這一點自彩虹懂事起就不曾改變過。
“一個男人喜歡你,自然會千方百計地討好你。”何大路繼續說,“你要是輕易就被感動,正中他的下懷。外地人誰不想在這個城市立足?這人不知根不知底,叫我們怎麽放心讓你跟著他過日子?”
彩虹說:“怎麽不知根不知底?人家是名牌大學的博士,成績優秀分到大學當老師,清清白白的學者,他的簡曆我看過,沒有任何不良記錄。”
“他的家庭你了解嗎?父親是什麽樣的人,母親是什麽樣的人?你知道多少?學者學者,你嫁給他不是為了做學問,而是為了過生活。馬克思主義你懂吧?生產資料決定上層建礎。他有多少生產資料你知道嗎?你搞學問蠻聰明的,怎麽搞起了唯心主義?”
真是大道理一個比一個會講,彩虹差點氣昏過去,索性倒在床上,不理爸爸。
“爸媽是為了你好,年輕人容易感情用事,做不現實的選擇,到時候追悔莫及。”何大路的嗓音很粗,帶著一點嘶啞。
見彩虹半天不搭話,他隻好說:“你好好想想,早點睡吧!”
說罷向客廳走去。
剛拉開門,彩虹忽然說:“爸,當年媽和您結婚,是感情用事還是現實的選擇?這麽多年來,你們幸福嗎?”
沒有回答,門“轟”地一聲,重重地關上了。
夜色忽然間充滿了寒意。
彩虹知道自己射出了傷人的一箭。她記得很清楚,小時候父母之間經常爭吵,爭吵之後是長達數周的冷戰,依靠彩虹傳遞紙條通話。
十歲的時候有一天,彩虹實在受不了了,便偷偷給爸媽寫了一封信,寧願自己早死也不願看到他們爭吵。她把信裝進一個五彩的信封,塞到髒衣服的荷包裏。她知道明珠洗衣服時習慣檢查所有的口袋。
在那一天開始,爭吵消失了,冷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表麵的祥和美好。父母依然有矛盾,不過從明處走到了暗處,老一代人比誰都懂得什麽是將錯就錯、無可奈何。

第 32 章   第 32 章 (1)
家的日常雷打不動,周而複始地進行著。習慣的巨輪轟隆隆地滾動,軋過一切爭執,像一輛無情的水泥車,泥也罷,土也罷,石頭也罷,多麽不合諧的東西全都能攪進去,打成漿子,最後變成無比堅硬的混凝土。
成長的過程不也是澆築的過程嗎?
在這要緊關頭,家長的意誌退卻了,仿佛來了個戰略上的大轉移。無論是明珠還是大路都表現出懊悔的姿態。次日清晨,彩虹起床,發現桌上放著熱騰騰的豆漿和自己最喜歡的生煎小包。全家人都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互道早安。收音機裏播放著交通新聞,何大路說天氣轉冷,叮囑彩虹多穿衣服。明珠照例遞給彩虹一個飯盒,裏麵裝著她最喜歡的紅燒排骨。
父母的臉上都有一種受到傷害卻強顏歡笑的表情。
“我走啦。”彩虹將飯盒塞進書包,心裏很不是滋味。
“我們出去鍛煉,順便送送你。”夫婦倆竟雙雙將她送到樓下,又一直送到車站,目送她上了公共汽車。
彩虹逃亡般地去了學校。
離第一節課還有十分鍾,彩虹發現關燁辦公室的門半開著,裏麵亮著燈,門縫裏刮來一股空堂風。彩虹好奇地探了探頭,發現關燁坐在藤椅上,一隻手夾著煙,一隻手拿著筆,正在改卷子。桌上除了她常用的電腦,還有一杯茶。
任何時候撞見關燁,她都是這副極度優雅、極度閑適的樣子。認識的人當中彩虹還從沒有見過有誰活得像關燁那樣孤芳自賞若無旁人的。剛進校的彩虹曾像師兄們一樣熱衷於探討導師的私生活,觀察她的臥室、研究和她交往的同事、甚至從她早年發表的散文中尋找這位教授的情感生活。可惜不露珠絲馬跡。關於關燁,除了優雅和閑適以及她寫的書教的課發表的論文,就沒有更多令好事者玩味的內容了。見她注意到了自己,彩虹連忙打招呼:“早,關老師!”
“早。”關燁指著自己的茶說,“人家送我一大包立頓紅茶,要不要嚐一下?”
“有牛奶嗎?”
“有煉乳,在冰箱裏。”
彩虹拿著自己的茶杯去熱水室裝了半杯開水,回到關燁桌邊給自己泡了一杯,品上一口,十分香甜。
“關老師,我有個問題要問您。”
“我馬上有課,給你三分鍾。”
“我認識兩個男人,他們都對我很好。一個談得來,可惜沒有錢;一個不怎麽談得來,但非常有錢。”彩虹說,“我應當選擇誰?”
關燁吸了一口煙,向窗外吐了一個煙圈,回頭看她,淡笑:“他們的身材怎麽樣?”
“您指哪一部分?”
“吸引你的那部分。”
“沒錢的那個更吸引我。”
“不就是差錢嗎?”關燁點了點煙頭,“你何不自己多掙點錢,然後愉快地享受那個吸引你的男人呢?”
彩虹苦笑:“可是……我父母那邊死活不同意啊。”
“你知道,在印度,人們是這麽訓練大象的。”關燁一麵收拾卷子一麵說,“他們把剛出生的小象用一條璉子拴在一棵小樹上。過幾個月,小象長大了一點,他們就把它拴到大一點的樹上。再長大一點,再換一棵更粗的樹……”
彩虹呆呆地看著她。
“以大象數以噸計的體重,其實沒有哪棵樹能夠真地拴住他。”關燁說,“可是,那條璉子已在他的腦中,而樹的粗細已無關緊要。因此成年後的大象隨便哪棵樹都可以綁住它——因為它已習慣被限製。”
彩虹的腦中霎時間閃過一道金光。其實道理她都懂,隻是不知道自己怕什麽。
她不怕那條璉子,卻怕璉子那端的一隻手。
捧著奶茶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彩虹發現季篁不知何時也已經到了。奇怪,今天他沒有課,其實是不用來的。
“早。”她說。
“早。”季篁走過來,凝視著她,問道,“怎麽了?眼睛腫成這樣?”
“……過敏。”她輕輕地走上前,“幫我看看眼皮紅了沒?怕是風疹吧?”
“不是。”他摸摸她的臉,在眼皮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別擔心,我會很努力的。”
她在心底歎了一口氣,明白人裝不了糊塗。每個人的出生都不可選擇,而季篁卻為此飽受冷眼和磨難,愛他的人不應當增加這份沉重。
她咧嘴給了他一個開心的笑:“怎麽來這麽早,今天有會嗎?”
“沒有。過來改學生的論文。”
為了實現諾言,季篁已經幫她改了兩批古代文學課的試卷,好讓彩虹騰出時間準備即將來臨的博士考試。彩虹很不好意思地將桌上的一大疊論文抱在懷裏:“不不,這是我的工作,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還是我來吧,我改得快。評語還不傷學生自尊心。”
她眼一瞪,道:“噯!你啥意思啊,難道我的評語傷人家自尊了?”
“來來來,我念幾句你聽聽,”季篁隨手抽出一份,念道,“此文結構尚可,但開篇不夠有力。例子過多而無論述,論點與論據的銜接不夠明確。”
又抽了一份,念:“‘——這篇小說我讀過,這個故事我知道,xx同學,還需要你在論文裏從頭到尾地再講一次嗎?’”
“‘……請勿玩弄術語,引用時請先定義。’”
“……‘雖然你寫得很長,可我實在找不到要點,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講什麽。’”
好吧好吧,彩虹心想,我承認有些卷子就是越改越惱火。再好的耐心也被不著邊際的論文給磨完了。彩虹歎了一口氣:“改卷子是體力活,改著改著火就冒出來了。真的,我向你保證,我已經很客氣了。”說罷指了指外麵的雨,“這種天氣我就不能改卷,得等太陽出來,否則很影響心情。”
季篁失笑:“原來你工作還看天氣啊。”
“可不是!”
“作為教育工作者,我鄙視那些隻能在晴天而不能在雨天工作的人。”他說,“工作就是工作,要拿出職業的態度對待它。”
又被批評了。得,這叫男朋友嗎?簡直給自己找了一個導師好不啦。彩虹不以為然地翻了一個白眼,卻被季篁不依不饒地拉到桌旁坐下來,拿出一份試卷,耐心地說:“現在的學生自尊心強,寫評語的時候先找優點,再差的論文也能找出幾條可以誇獎的地方。比如頭開得不錯;比如例子很貼切;比如這段分析到位。記住一點:總是誇三條批兩條。誇的地方要比批的地方多,這樣學生對自己才有信心,才願易接受後麵的批評。”
彩虹苦著臉說:“在這些孩子們的卷裏找優點——季老師,您太為難我啦。偶爾有幾篇驚豔的,我一讀就知道不是學生寫的,是抄的。這些孩子們也真是的,難道這世上隻有她們會google嗎?”
“不要這樣說,一般來說,每個班上總有幾個好學生的。現在的學生都是獨生子批評要以建設性為主。”
彩虹抽出一張卷子:“那好,這份是我改過的評語:‘此文結構鬆散,論述累贅缺少例據,術語過多而不求甚解,結論新奇卻無太強說服力。’你說說看,怎麽個建設性法?”
“我覺得,每一個評語都是一封信,所以最好要有稱呼,不要把自己擺在權威的位置上說話。這個學生叫什麽名字?”
“唐順生。”
“你可以這麽說:唐順生同學,論文論述詳細,說明你在思考上下了功夫。而對術語的運用表明你具有一定的理論知識。如能進一步加強文章結構,補充更加有力的論據,你的結論會很新穎,對讀者亦會很有啟發。”
彩虹眨眨眼:“這不跟我說的是一回事嗎?”

第 32 章   第 32 章 (2)
“口氣不同啊,我是積極的,鼓勵的,你是消極地,打擊的。那個唐順生肯定更喜歡我寫的評語。當然,我不會寫得這麽簡單抽象讓人摸不著頭腦,會比較具體:比如結構鬆散,我會告訴他哪個部分鬆散;比如論據不足,我也會指出是哪個論點的論據不足。這樣對學生的下次寫作才有更明確的指導意義,對吧?”
彩虹將懷裏的一大疊考卷往他身上一放,嬉皮笑臉地說:“要寫這麽多這麽具體啊,季老師,那多累啊,還是你來改吧。”
說罷就向門外走。
“等等,你去哪兒?”季篁問。
“我得去看看崔老師。”彩虹說。
“樓上的那位?”
“對,崔東璧。 聽說今年考博的理論課是他出題,我去摸摸底。老頭也是搞解構主義的,還搞點拉康,整日裏神經兮兮。”說罷覺得有影射季篁之嫌,又幹幹地笑了一聲。
這個係文藝理論教研室的教授並不少,個個強悍,互不買賬。季篁點點頭表示認識,不禁皺起了眉:“不會吧,你也怕專業課?”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何況我有考試恐懼症,經常發揮失靈的。”
季篁無奈地看了看她,歎了口氣。
崔東璧的辦公室在五樓。此公年輕時才華橫溢、風流倜儻、曾是學界叱吒風雲的人物。可惜愛子十七歲時死於車禍,聽說事發現場慘不忍睹,崔東璧大受刺激、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妻子也跟他離婚了。他從此成了係裏唯一的“坐班教授”,無論有課沒課,每天必來辦公室。上課隻念自己的教案,不和任何學生說話,學生問問題也從不回答,總是五個字:“自己看書去。”考試出題巨難巨偏,及格率特低。學生意見挺大,係裏卻不敢得罪他。他著述頗多,各項基金都指望他撐台麵,誰也不敢說什麽。
總之,一位神人。
彩虹上本科的時候沒有選過崔東璧的課,研究生時更是避開了,這次聽說他出題立即慌了神。像這樣的專家,想考倒一個學生很容易,崔東璧如此古怪,真的不及格也沒有情麵可講。彩虹覺得一定要探口風,就算套不出範圍也得混個臉熟,希望他手下留情。
不知為什麽五樓的走廊特別長,光線特別暗,崔東璧的辦公室在樓的盡頭。偏偏頭頂的燈壞了,彩虹越走越黑,隻覺陰森森地不見五指。
摸到門,禮貌地敲了敲,裏麵有個聲音問:“找誰?”
彩虹大聲說:“請問是崔老師嗎?”
門猛地開了,湧出一股奇怪的氣味。
彩虹嚇了一跳,因為裏麵也沒有開燈,黑黢黢的,依稀辨得出是點了幾柱香。
崔東璧雙眸深陷、眼窩發暗地站在門邊,如同一道陰魂。
“我,我是何彩虹,現……當代文學教研室的。”彩虹結結巴巴地說。
“你是關燁的學生?”
“對的。”
大神居然認識她,居然理睬她,彩虹不由得一陣高興。
“有事嗎?”他問。
“我……我報了今年的博士考試,關於理論課……有些問題想請教……”
“咣!”沒明白是怎麽回事,門突然關了。幸好彩虹退得快,不然腦門一定會被門板砸到。
她在心底嚎叫:崔老師,您不可以這樣冷酷無情呀!!!
一臉青一臉白地逃回來,季篁正在改卷子。
“怎麽樣?探聽到什麽虛實沒有?”他問。
彩虹心有餘悸:“唉,人人都說崔東璧神經,我偏不信,偏要去碰壁,真是傻瓜!”
季篁笑了笑,沒說話。
彩虹越想越氣:“你說,他不會就此記住了我?我不求知道考試範圍了,隻求他不要憑印象給我個不及格就好。”說罷在辦公室裏不安地踱來踱去。
“別想那麽多,崔老師是個講道理的人,這從他的學問上看得出。如果你的答卷優秀,他絕不會給你不及格。——這是教師最起碼的道德。崔老的脾氣可能有點怪,但絕不會任性,學校也不會允許他這樣胡來。”
“這是你說的喲,”彩虹瞪了瞪眼,“萬一他發神經判我不及格我可跟他拚了。要知道壞人飯碗如殺人父母……”
“緊張點也好,認真複習總不是壞事。 你的強項是文本分析,弱項是理論思辨。老崔很可能會出純理論的題目。”
彩虹一聽就急了:“完了完了,就怕這個!你現在才說,離考試都不到半個月了。”說罷不管三七二十一,從書架上抽出本德裏達的《文字學》猛翻了起來。
季篁一把奪過去:“這個時候才開始看,有點來不及吧?”
“季老師,要不……您輔導輔導我?”
桌上的電話忽然響了。
季篁拿起聽筒應了幾聲,放下電話對彩虹說:“書記找我有事,我去去就回。”
回來時臉色凝重,將門輕輕一掩,低聲說:“彩虹,恐怕咱們不能分享這間辦公室了。”
彩虹訝道:“出什麽事了?”
“沒大事,係裏最近……可能要進兩個新人吧,因此不方便共用辦公室,說是不能開這個口子。書記說,新來的助教統一不分配辦公室,中午實在需要休息可以去活動室。”
他的話顯得很斟酌,顯然書記還說了別的,他不方便說出來。
“共享辦公室就是書記批的,名正言順。什麽進新人啊?”彩虹扭頭要去理論,“不行,我得去問個清楚。”
季篁一把拉住她:“別去。”
“我剛來才不到半年,我得罪誰了?”彩虹一屁股坐下來,坐了一秒鍾,又忍不住衝出去,真奔書記陳銳鋒的辦公室。
似乎料到她會來,門是開的。陳銳鋒指著麵前的沙發說:“是小何啊,請坐。”
“陳書記,季篁說我不可以分享他的辦公室。關於這件事我要申明一下,我從未自作主張,這是係裏的決定,鑰匙是趙鐵誠老師讓我拿的。”
默然片刻,陳銳鋒說:“小何,你和小季都是新來的教師。男女有別,共享一間辦公室會傳出閑話,這對你和小季的聲譽都不好。”
“誰?誰說什麽閑話了?”
“有人反映季老師利用指導教師的職權,逼迫你和他建立同事以外的關係。”
“誰反映的?”彩虹憤怒了,“季老師從沒逼我幹過任何事,誰在造謠?是誰?”
陳銳鋒看著她,覺得很有趣,過了半天才說:“這麽說,你和小季……確有同事以外的關係?”
“有,”彩虹坦白交待,“季篁是我的男朋友。”
陳銳鋒慢慢喝了一口茶,說:“小何,你是本係優秀畢業生,季老師是我去北京花了好大力氣搶來的人才,我對你們都抱著很高的期望。年輕人怎麽相處我不管,隻希望你們能善始善終,不要鬧出花邊新聞,更不要捅出什麽漏子。不然的話,就算係裏想保你們也沒辦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彩虹的脊背硬了硬,說:“我明白。”
“你還是不要和小季共一間辦公室了,避嫌吧。再說你們已經是同事了,差不多天天見麵,談戀愛還非要共一間辦公室嗎”
“我……”彩虹張了張嘴,覺得辯解無力,隻好說,“那好吧。”
站起來,正要離開,陳銳鋒終於補充了一句:“小何,你和小季的事……要和你母親好好勾通。”
明白了。
從小學開始李明珠就好給彩虹的老師打電話,問動向、問成績、反映情況,她堅定地認為要管好孩子一定要團結好管孩子的老師。大學四年明珠跟彩虹的輔導員混得廝熟,研究生期間逢年過節都要給關燁送點心和禮物。母親對自己如此了如指掌,彩虹無處可逃,隻好做個好學生。
碩士畢業總算工作了,彩虹心想,這下明珠可找不到管她的老師了吧?得,人家不找老師了,找上書記了。
無奈啊無奈!彩虹深吸一口氣,腳底一片冰涼。

第 33 章   第 33 章 (1)
回到辦公室和季篁一商量,不敢將明珠供出來,彩虹決定交出鑰匙:“書記的意思還是愛護我們的,那咱們就低調點吧。”
其實他們在一起也不過是改卷子、聊論文、喝個茶、吃個午飯什麽的。大家都不是坐班製,同時出現在係裏的時間並不多。無論是季篁的理論教研室還是彩虹的現當代教研室,女教師的比例都特別少,大家各忙各的,傳不出什麽八卦。
一點小小的打擊不算什麽。他們一起去食堂吃了飯,然後去了校園的後山,一人拎一瓶礦泉水,沿著行人踩出的野道去山中散步。
時至深秋,楓葉如火,遠處一排排仿古建築的博導樓依稀可辨。碧藍的飛簷像一群燕子從樹影中飛過。愛好風水的人說博導區背山靠水,南麵向陽,正是f大不可多得的寶地,向來隻留給代表大學實力的最優秀學者。研究生時彩虹曾去過幾次。博導樓雖裝修精良,卻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華麗。走廊的色調很暗,給大山擋住,采光並不好。但樓的背後直通山野,可謂地氣十足。
彩虹拍了拍季篁的肩膀:“季篁,看見那幾座紅樓了嗎?”
“看見了。怎麽了?”
“你努力搬進去,我就有好房子住了。”
“這是什麽樓啊你這麽向往?”
“博導樓啊!四室兩廳,還有一個小花園呢。”
“住得了這麽大的房子嗎?”季篁找個塊大石頭坐下來,不以為意。
“住得了住得了,越大越好。後麵的花園,我種上一棵桂樹,再種一排水仙。當中放張桌子,兩把藤椅,沒事兒我們就坐在後院乘涼、喝茶,躺下來還可以一起去看流星雨……”
季篁正在喝水,差點一口噴出來:“何老師,你研究了半天的女權主義,研究來研究去,還是把富貴發跡的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難道你研究的東西對你的人生觀就沒有半點啟發嗎?”
“沒有。就像那個維吉利亞•伍爾芙,一麵寫充滿女權意識的小說,一麵毫不羞愧地差使女傭。這叫職業女權主義。也就是說搞這個的人,並不相信這個,我不過是販賣理念、掙錢養家而已。”
“那你信的東西和言情小說有什麽不同嗎?”
彩虹怔了怔,繼而啞然。其實她隻是開玩笑,季篁卻當真了。彩虹心想,我若信那個還跟你戀愛啊。禁不住又要逗他:“沒有不同。噯,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市儈,令你特失望?”
“……”季篁不吭聲。
“說說看,你信什麽?”她眼珠一轉,將問題扔了回去。
“我信勞動。我喜歡體力勞動,有段時間曾經很想做個建築工人。” 他的回答很奇怪,“勞動的時候可以讓人忘記很多事。”
陽光透過樹影,在他的眼窩投下一道深深的陰影,使他的側麵有點像三十年代黑白片的風格。彩虹一直覺得季篁應當多笑笑,他笑的樣子很單純。可是他大多數時候都是憂鬱的,仿佛藏了很多心事。
一念閃過,她又心疼起他來。
口渴了,她在他的背包裏找水,卻摸到一個圓圓的瓶子,拿出一看,是那個氣喘噴霧劑。
“這東西還要時時帶著嗎?”她好奇地問,“你的氣喘很少發作了吧?”
“有三年多沒發了,成年後都很少發作。”
“可你還是天天帶著以防萬一?”
“我媽讓我必須隨身帶著。”他說,“若是發現我沒帶,她會非常緊張非常生氣。”
“真的?”
彩虹的腦海中立即浮出季篁的那張全家照以及照片裏的那位麵色蒼白、神情陰鬱的女人。她注意到季篁每次提起她,聲音都格外柔和、臉上會浮現難得的笑容。母子間的感情一定很深吧。
“對。小時候我媽媽總擔心我會夭折。……現在也是那樣。每次打電話給她,總不忘記問我隨身帶了備用藥沒有。”
“那你媽媽打過你沒有?”
“從來沒有。”
“我媽曾經揍過我一次,印象特深。小時候我特別不聽話,是我們那棟有名的淘氣鬼,白天找不著影兒,晚上不肯睡。我爸媽是雙職工,就那一點兒工資,都拚命地幹,想圖表現,結果回到家全累得不行,偏我不肯安靜,把他們折騰得夠嗆。我媽曾經請了樓下的一位奶奶幫著帶我,帶了三天就罷工了,說我偷偷玩火柴差點把屋子給燒了。我媽氣得不行,狠狠地揍了我一頓。這是我第一次挨揍。”
“你真是淘氣。”季篁說,“估計把你媽媽給氣壞了。”
“你呢?你淘氣不?”
印象中季篁極少談及家事,他反駁得很快:“我們家有三個兒子能不淘嗎?”
“那你媽媽又不打孩子,怎麽管?”
“誰說管孩子一定要打?”
“體罰孩子當然不好,不過那個時代的人都太忙,又太窮,沒什麽好脾氣或者好東西留給孩子的。”彩虹歎道。
“一代有一代的難處,我們應當盡量理解而不是懷恨在心。”
“我媽可寵我了,她其實脾氣挺爆,為了我改了不少。我從沒因為這個怪過她。”
忽然間他們又沉默了。有關家庭和童年的話題似乎難以深入。
“季篁,說說你爸爸好嗎?”彩虹鬥膽,“我想多了解了解你。”
“我爸很早去世了。”他的語氣很平淡,好像在敘述一條過時的新聞,“他死於煤礦事故。”
“你……嗯……很傷心吧?”她小心翼翼地說。
他沒有回答,卻忽然說:“我餓了。”
“你餓了?”彩虹莫名其妙。
“我們下山吧。”
三個月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彩虹一家進入冷戰狀態,冷戰的具體形式是雪藏:再也沒有誰提到季篁,這個正在和彩虹熱戀的男人好像並不存在。日常生活按步就班地進行著:何大路晨昏顛倒地出車,李明珠朝九晚五地上班。彩虹亦將全部身心投入到博士入學考試。這種在職考博其實是定向委培,隻要英語過關,名額上絕無問題。彩虹原本十拿九穩,因為出題的是號稱“催淚彈”的崔東璧,她不敢掉以輕心。
果然,三個小時的理論題考得她差點斷氣,滿場子的人都在抓耳撓腮,越急越寫不出,隻差拿繩子上吊。一出考場彩虹就對著季篁罵娘:“靠!這崔大仙今年出的題絕對是史上第一難。光審題就去掉一個小時,他還讓我結合哈貝馬斯、德裏達、福柯來談巴特勒的表演性,問我表演性和表演有什麽區別,在女性主義批評裏有什麽特別的含義。刁難死我了,一屋子人全傻眼了。滿場子的長噓短歎聲。今年真是流年不利,我怎麽這麽倒黴啊!”
季篁悠閑地看著她:“沒那麽嚴重吧?就算不會答,胡扯幾句,把試卷寫得滿滿的你總會吧?”
“放心放心,”彩虹說,“我特能胡扯,哈貝馬斯沒讀過,其它的人都知道個大概。不過,這道題我真不知道怎麽答,盡在卷子裏打太極了。別人還能糊弄,崔大仙肯定糊弄不了,估計要扣掉我四十分。嗚嗚嗚,我可要不及格了。”
越想越沮喪,她用力一腳,將地上的一團草踢飛了起來。
“那你現在知道怎麽回答了嗎?”季篁問道。
“考完了誰還管答案呀。是騾子是馬都定了,我才懶得關心答案呢。”彩虹嘀咕,“別再跟我提考試啦。”
“那怎麽行,其實這是道很基本的題。你又是做這個方向的,你說不會做我聽了都吃驚。”
“你啥意思啊!我又不是專業理論出身的,這道題也太深了吧。”彩虹禁住又想罵,“ 我搞的是波伏娃,又不是巴特勒。我哪知道這個神經病要考巴特勒呢!”
“我以為你多少知道一點巴特勒呢。”季篁說,“巴特勒的‘表演性’是性別研究中的一個重要概念。關老師的課不可能沒提過。”
“提是提過啦,”彩虹的頭低下來,仿佛給人揪住了小辮子,“我也做了筆記,不過那是兩年前的事,早忘記了嘛。不過,別擔心!我寫得特多特長——隻是心裏沒底兒——估計跑題都跑到爪哇國去了。”
輪到季篁著急了:“那你究竟是怎麽答的?說來聽聽,讓我知道你究竟跑了多遠。”
彩虹找了張石凳坐下來,回憶了一下,說:“我先分析了一大堆什麽是‘表演’,表演是一個人把理想中的‘自己’用行為演繹到最理想的狀態,其實也叫表現。表演又是一個人扮演另外一個人,是內心狀態的行動化表述。‘表演性’是指權力及結構在個人身上的複述,因此它不是自我欲望的自由表達,而是傳統和社會規則通過個體進行自我複製。所以‘表演’與‘表演性’的最大區別是:表演的時候,個體至少能意識到有那麽個主體在表演,而‘表演性’則意味著主體的消失,個體被規則捕獲成為它的代言人。比如我扮演張飛,那就是表演,因為我知道我不是張飛。而我若看見你塗口紅就笑話你,那就是‘表演性’,因為社會規則暗示這樣做不像個男人,而我的潛意識默認了這個規則。所以我的行為就是在你的麵前將規則複述了一次……”
“六十分的大題你就說了這麽多?”季篁抬了抬眉。
“當然不止這些啦,我把福柯的權力、拉康的主體、德裏達的符號什麽的全扯進去寫了一大堆……雖然言不及意卻肯定很繞,定能把崔大仙忽悠得想睡了,一覺醒來見我答了這麽多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麽著也得給我一半的分。嘿嘿。”
季篁笑了,拍了拍她的頭:“小丫頭挺聰明的嘛。其實你答得不算走題,一大半的分肯定能拿到。”
彩虹樂了:“真的?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天才?”
“不敢亂誇你是天才,”他眉色微舒,“至少是很有實力的。”
“要是你改卷子就好了。遇到那個崔大仙,天知道會是什麽結果!”
“卷子肯定是崔老師改。”他靦腆地笑了笑,“不過試題是我出的。”
“嗚嗚嗚……你整我!不帶你這麽整人的!”彩虹撲過去,做勢要掐。
彩虹在季篁的屋子裏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這幾個月緊張的複習,回家還要麵對明珠的冷臉以及全棟姑嫂打探的目光,她的金牌擋箭人蘇東霖也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出國搞項目去了。
然而當懶懶地陽光從窗外射來,微風穿過陽台吹落桌上的海棠,彩虹想起了《陋室銘》中的句子,“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此屋雖小,寄托一生足矣。隨手拿本雜誌,她愜意地坐在藤椅上,聽季篁在廚房裏忙碌,鍋裏的油被菜激得“劈啪”亂響。翻了兩頁她跑到廚房,從背後抱住他。
“幹什麽?”他將幾粒蔥灑在滾滾的魚湯裏。伸出一隻手,緊緊握住她。
“我來幫幫你吧。”她說。
“不是已經幫我切了黃瓜了嗎?”
她將臉埋在他的背上,手在他的掌心用力地捏了三下:“i love you.”
幾碟尋常小菜,被季篁一番妙手便成了極品的開胃餐。彩虹吃得津津有味,還破例喝了一大瓶啤酒,暮色來臨之前告辭回家,知道媽媽在家裏也一定做了一桌子菜等著她。
由於明珠的堅決態度,為了減少衝突,彩虹每晚九點之前一定回家。倘若不回那是自找麻煩,因為明珠會把女兒的手機打到爆,到了家要看臉色不說還被逼著交待去向。無論怎麽怎麽解釋最終都會懷疑到季篁的頭上,然後就是一頓數落外加含沙射影借題發揮。
彩虹無奈地對季篁說:“我研究的是女權主義,女權主義在我的身上真是個笑話。”
她於是不大提家裏對他的看法,一來季篁是個明白人,二來季篁的世界是幹淨的,父母的那套世俗理論隻會玷辱他。
慢慢來,有的是時間,一切矛盾都會解決,因為沒有誰是壞人。彩虹總對自己這麽說。
她沒料到和季篁會結束得那麽快。
考試結束後兩周,從不缺課的季篁忽然請了三周的假。
他的母親病重。
一去五天沒電話,彩虹度日如年。直到周末才聽見季篁說他母親腎病嚴重,胃和肺部都出現了感染,正在透析治療。
其實和同齡的工薪階層比,季篁的收入並不低。就算一個月要交一千多塊的房租,他單身無孩,節餘下來的錢也足夠過生活。之所以打工是因為他的母親身體不好又沒有醫保。此外兩個弟弟都在中碧讀重點高中,生活費、學費和食宿費全靠他一人提供。
“夠錢用嗎?”彩虹問。
“我攢了一些錢,暫時不要緊。”照顧病人很辛苦,他的嗓音明顯沙啞。
“要不把伯母接到這裏來治吧?這裏的醫院大、專家多、條件好。”彩虹建議,“而且我的空閑時間比你多,可以幫你照顧她啊。”
“多謝。我勸過她了,”季篁說,“她嫌住院費太貴,堅決不肯來。”
“那會不會把病給耽誤了呀?”
“我正在想別的辦法。”
係裏的課不能缺太久,季篁回來時臉瘦了一圈,眼眶幾乎凹了下去。他說,他母親住的醫院條件雖然不算好,但要用的藥全都有。他請了專門的護工照顧她,所以暫時無礙。看得出他很擔心,卻也不怎麽談具體的病情。

第 33 章   第 33 章 (2)
過不了幾****便開始馬不停蹄地打工,所有的晚上都上班,一直工作到十二點。彩虹問他需不需要幫忙,他搖頭。這麽多年他都是這麽過來的,母親經常生病,住院已經很久了,這種忙碌而辛苦的生活他從大一開始就習以為常。
窮家的孩子果然意誌堅強。
彩虹算了算,季篁一天最多隻睡四個小時。本來可以多睡一小時,他寧願把時間花在晨跑上。所以出現在學生麵前的季老師看上去精力充沛、神采煥然,隻有彩虹大感揪心,知他勞作過度已是強弩之末。
他一定很需要錢。
沒過幾天,猜測就被證實了。
某天下午彩虹遇到關燁,閑聊中提起了季篁,關燁說:“他母親病得不輕,聽說是腎衰竭,最近一個月完全靠透析維持。”
沒想到這麽嚴重,彩虹“哦”了一聲:“有什麽治療的辦法嗎?”
“我托人幫他找了個腎髒專家打聽了一下,目前來說唯一的辦法是換腎,”關燁說,“腎源緊張,他家也買不起,所以他打算捐出自己的腎。盡管如此手術費也要十萬塊。”
彩虹吞聲:“什麽?十萬?這麽貴?”
“別忘了這是兩個人的手術啊。術後的藥費也很貴,大約一個月要四千的樣子。”關燁說,“他自己存了一些錢,我借了他一些,估計還有缺口,不知有多大。”
彩虹有些著惱,這麽大的事季篁也不告訴她,難道是怕她擔心嗎?轉念一想,自己何嚐有錢,工資不到月尾就花光了,不得己還去季篁那裏蹭過飯,事到如今也隻能幹著急。
“那麽,少了一個腎對他的身體有影響嗎?”彩虹又問。雖也聽說過健康人一個腎就足夠,但畢竟是動手術,畢竟是割掉一個器官。
“他去醫院做了檢查。他和母親血型相同,配型也好,就季篁這邊來說,手術成功率會很高,愈合也會不錯。但他母親的病情比較複雜,換了腎後能不能康複還是個問題。失去一個腎對身體還是有影響的,術後飲食要格外小心、不要感冒、也不要幹太多重活……”
那一夜,彩虹失眠了。
這些年她零零碎碎地攢過一些錢,前後加起來有一萬塊的樣子,全交給媽媽存在銀行裏了。錢的事彩虹不大懂,也從沒操過心,明珠是出納,自然由她打理。後來明珠說,除了那一萬,每年她也會存一筆錢到那個帳號,雖然不多,細水長流,好過給大路偷去買酒。等將來出嫁也不必製肘。
於是乎第二天中午,彩虹假裝不經意地試探明珠:“媽,我存的那些錢,能不能先拿出來用一下?”
明珠正在炒菜,麵色微變:“你要用錢?”
“不是啦,韓清說最近央行調息,想提前還貸,錢已經湊得差不多了,問我能不能幫她一下。——她現在工資可高了,估計不久就可以還給我了。”
明珠看了她一眼,判斷這話的真假,冷笑:“她工資那麽高,怎麽可能在乎你那一點點存款呢?”
“工資高有什麽用,房貸貴啊,利息也高。”說到善意地撒個謊、糊弄糊弄人、彩虹段位不低,不然大學時期也不會無中生有地寫了那麽多情書。偏偏明珠是她的死穴,媽媽一聲笑,她立即心虛了,聲音不由得低了半截。
“她一個月的工資超過一萬你知道嗎?”明珠將鍋鏟敲得梆梆響,“不提這個還罷了,一提這個我的心就堵得慌!你真是個豬頭!這麽好的工作自己為什麽不去?幹嘛介紹給她?嗯?——丈二的燈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腦子進水了!”
彩虹窘了:“我?我幹嘛要去?我又不缺工作!”
“你是不缺工作,你缺錢好不好?你們倆一個係畢業,學曆你比她還高,她能幹的活兒你也能幹。人家一個月掙你半年的工資,這麽好的機會,幹嘛要讓給她?瞧瞧人家,借著你的人脈跑步進小康了吧?幾十萬的房子眼看著就要還清了。再看看我們家——想換個樓層都不行。小姐啊,你怎麽就不能多一個心眼呢!”
“媽,韓清的工資您怎麽會知道?” 這顯然是最新數據,比學校的博導還高,彩虹嚇了一跳。
“她給你打過幾次電話你都不在,我就跟她聊了聊,一問不就全出來了。人家還不停地謝你呢!”
“哦!”
“就你那點破錢,別借了。杯水車薪,沒的丟人現眼的。她缺錢,放著蘇東霖那麽大的金主不借,幹嘛找你?”
“媽,”彩虹正色地說,“東霖是我們的好朋友,但我們從來不向他借錢。東霖有多少錢都跟我們沒關係。若是瞧上了他的錢,我們和他之間的性質就變了。”
“你和他之間性質就是要變!”明珠將圍裙一抖,雙手叉腰,擺出了理論的架式,“老實說,你跟季篁是不是還有來往?別以為老媽不知道!東霖沒往咱家打電話就是一個明顯的證據。”
被明珠如此氣勢洶洶的搶白,彩虹也不淡定了:“季篁是我的指導老師也是我的同事,在學校抬頭不見低頭見,怎麽可能不來往呢?再說,您也犯不著為了這個給係領導打電話破壞人家的聲譽呀。媽,您的手段是不是過頭了點?我簡直不敢相信您會做這種事!”
“過頭?一點也不過頭!”明珠的嗓門一下子飆高兩度,“你若再和那姓季的磨磨嘰嘰沒完沒了,我李明珠就跟他死磕到底!” 說罷拿起菜刀,“當”地一聲,將案上的蘿卜一斬兩段。
彩虹隻覺脊梁一冷,擰頭就走。
出了街往右拐,再轉幾條小巷,有個本市有名的珠寶交易中心。
彩虹的脖子上一直掛著一塊人生如意福祿壽的玉墜,是外婆留給彩虹的。緬甸的翡翠,帶著淡淡的綠,色澤通透,無一絲雜質。聽明珠說,這樣的玉墜外婆有好些,可惜文革時候都給她裝進手絹一股腦扔進長江了。這一塊是因為一直給明珠戴著才逃過一劫。所以每每談到彩虹的嫁妝明珠還是挺硬氣,這墜子是極品翡翠,請行內人看都說值個二十來萬。家裏缺錢時也想過要賣掉,問了幾個主顧,出的收購價少得可憐。賣主們都說做玉這一行別看叫價高,遠不如黃金容易套現,一塊玉放在店子裏幾年沒賣掉是常事,還不如用那個錢炒股。明珠便死了這條心,讓彩虹戴在身上當作傳家寶。
彩虹徑直上了二樓的“碧玉軒”,開店的人是她的高中同學蔡小輝。
取下玉墜握在手中,最後一次感受它光滑的暖意,彩虹戀戀不舍地將它交到小輝的手上。小輝拿著放大鏡和聚光電筒仔細地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嗯,是個好東西。雖然不大,但挺厚,質地也很純。”
“我外婆傳給我的。我外公解放前是這個市的商會會長,叫李士謙,你聽說過嗎?”
“李士謙,知道啊!”蔡小輝的眼光炯炯有神,“大資本家嘛,聽說我們市的第一批電燈就是他裝的。”
“我缺錢,想賣掉這塊玉,你給個價吧。”
“哦?雖說黃金有價玉無價,收購的話,那價格就不能跟賣價比了。”他拿在手上研究了半天,又踱進內室用專門的機器檢查,過了一會兒出來說,“這樣吧,看在你我認識的份上,我給你一萬五。”
彩虹一聽有點難過:“這麽低?我媽說這玉值二十萬呢。”
“那是以前。現在市麵上的翡翠也多了,生意不好做麽。這玉呢,我看可以賣到十二萬,但要看緣分,一時半會兒肯定賣不掉,等幾年也是常事。我們這裏統一的收購價是原價的十分之一,而且隻限於高檔玉,一般的貨色我們不收。給你一萬五,已經多了三千了。”
彩虹想了想,抬頭看他,可憐兮兮的說:“看在咱們是老同學的份上,你給兩萬吧?不是急著用錢我也不舍得啊。”
蔡小輝打量了她一眼,彩虹趕緊做出憂傷的樣子,他歎了口氣,說:“這樣吧,看在你以前肯把作業借給我抄的份上,一萬八。我隻能出這麽多了。不信你拿著它到二樓轉一圈問問別人,這真的是最高價了。”
“……那好吧。”
彩虹從自己的小金庫裏取光了最後的兩千元,湊成兩萬塊,裝在一個信封裏。瞅了空兒約出季篁遞給他:“噯,你媽生病需要用錢吧?這是兩萬,你拿去先用著。”
他不肯要,她硬往他的懷裏塞,豪爽地說:“又不是送給你的,就當是我的嫁妝,先放你這兒啦。”
季篁苦笑:“真是個沒心眼的丫頭,別人知道了可要笑你,人沒過來,嫁妝先過來了。”
彩虹摟著他的脖子,大大咧咧地親了一口:“看你累成這樣我心疼麽。別打那麽多工了,好不好?”
季篁想了想,接過信封,認真地說:“謝謝你,錢我暫時收了,算是我借你的。給我一年時間,明年的這一天我一定還給你。”
說罷拉開抽屜找出紙筆。
“哎,你幹什麽?”彩虹攔住他。
“我寫個借條。”
“借你個頭啦,跟我還這麽認真。我不信你會借給你嗎?當我是傻子啊。再這麽較真我可要翻臉了。”說罷將紙筆往抽屜裏一扔,摸了摸他瘦得顴骨凸出的臉,又用指腹抹了抹他額頭上的皺紋,“我現在沒病沒災,錢不著急還,你少打點工,多休息休息。”
季篁坐下來,拉住她的手,說道:“關於我媽的病,有些情況要告訴你。……她是尿中毒晚期,很嚴重,需要換腎。我……”
“這是很大的手術吧?”彩虹有位小學同學的父親做過換腎手術,當時聽說腎源很貴,單純一個腎的價格就是二十萬,還不算手術的費用。所幸同學家境富裕,手術成功,他的父親直到現在還健在。
“和其它的器官移植相比,它相對簡單。”
“那麽……腎源找到了嗎?”她問。
“醫生說直係親屬匹配的情況更好,成功率更高。”他說,“而且……省錢。”
她的臉白了白,輕輕握住他的手:“我明白,關老師都告訴我了。”
他靜靜地坐著,半天沒說話。過了片刻,正要張口,彩虹按住他的嘴:“你放心地去做手術,我會好好照顧你和伯母的。”
他的臉上浮出一絲苦笑:“腎髒切除之後會有一些副作用……我是指,在今後的生活上。比如不能喝酒、不能喝咖啡等等。如果——”
“那就不喝唄,”彩虹說,“又不是我不能喝,我不會難受的。”
他頓了頓,繼續:“當然還有別的——”
彩虹窘了:“不會是不能***吧?那我可真要打退堂鼓了。”
“這個不影響。”他趕緊更正,然後又笑了,“看你都想些什麽呀。”
彩虹拍了拍他的肩,豪放地說:“那就沒啥。大不了以後不讓你幹重活,我多掙錢,雇人換煤氣唄!”
他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輕輕地吻了一下,說:“真的很對不起,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彩虹又說:“手術的錢夠嗎?實在不夠我還有一些朋友,相信可以替你湊足。”
“已經夠了。”他說,“我聯係好了一位腎髒手術專家,這幾天會去做些檢查。”頓了頓,又歎了一口氣, “問題是我媽堅決不同意手術。我一提這事她就生氣,死活不肯答應。”
“為什麽?這是好事呀!”
“她病了很久了,有輕微的抑鬱症,最近情緒不大穩定。”眉目間,看得出他深深的隱憂。
“別擔心。手術之後,伯母身體複原了,一切就好了。”
“其實她的情況沒那麽樂觀,隻是……我不想放棄希望,哪怕隻有一點希望我也要爭取。手術的事我打算瞞著她。跟她說病情沒嚴重到要換新腎,隻是需要切除一個壞死的腎而已。”
彩虹點點頭,表示理解:“什麽時候手術?”
“醫生說越快越好,我定在下個月的一號。”
“你的課怎麽辦呢?”
“關老師會幫我代一次課,手術後一周就可以出院了。”
看來已經安排好了。她看著他,感覺有點淒涼:“畢竟還是大手術,看你說得這樣容易。”
垂目良久,他握著她的手,一副抱歉的樣子:“對不起,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太多。不是要故意隱瞞,而是真的沒料到病情會變得這麽糟,拿著她的病曆來這裏問了好幾個醫生才敢相信。……我媽的病全是累出來的,她沒有過過好日子。我一直想,將來生活穩定了,我會好好地孝敬她,不知道這願望能不能實現。”
“放心!伯母吉人有天相,她一定會度過這一關的!”
“這個腎——沒有辦法——我隻能奉獻給我母親了。”他認真地說,“不過請放心,手術後我會好好愛護身體,不讓它出任何差錯……”
彩虹窘了。覺得他在擔心著什麽,又想努力證明什麽,而渾渾噩噩的她倒沒想過有什麽可怕的後果。被他這麽一說,忽然間也害怕了起來。
手術會不會失敗?
失去一個腎,另一個腎足夠支撐他的下半生嗎?萬一他唯一腎也得了腎炎呢?到時候誰來換腎給他?
下班回家,桌上的菜已經擺好了。
“今天有你喜歡的爆炒腰花。”明珠笑嘻嘻地說,“彩虹啊,這個周六下午三點我給你定下了,朱阿姨說介紹個男生給你——你可再別忽悠我們了。”
看著桌上熱騰騰地菜,她忽然想吐。

第 34 章   第 34 章 (1)
沒過兩天,彩虹身上少了塊玉就給明珠發現了。
也怪她粗心,洗澡器的旋鈕又失靈了,水太燙,她包著浴巾就從浴室裏衝出來,差點撞進明珠的懷裏,給她逮了個正著。那玉原是用一根很粗的紅線拴著的,在背後打了個吉祥如意的扣兒,彩虹從戴上那天起就沒解開過。
“咦,彩虹,你的玉呢?”明珠一把拉住她,不相信玉沒了,竟還用手沿著她的頸子抹了一遭。
本想扯個由頭唐塞過去,可明珠是好唐塞的麽?玉那麽值錢,跟性命寶貝似的,瞞著媽媽也太不厚道了。她於是索性實說:“嗯……我有點急事要用錢,把它賣了。”
“你說什麽?你,把,它,賣,了?!!!”
明珠的臉一下子就青了,瞠目結舌,憤怒的五官同時挪位,就差一跳三尺高。她一把拉住彩虹,殺氣騰騰地說:“賣給誰了?”
“賣給……蔡小輝了。”彩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見媽媽一臉恨意,雙目怒睜,眼珠幾乎要蹦到自己的臉上,不由得連連後退。
“就是那個開碧玉軒的蔡小輝?”她問。
“……是。”
“賣了多少錢?”
“……一萬八。”彩虹下意識地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腦袋。
她以為氣急敗壞的明珠要揍她,不料明珠很快冷靜下來,換了一種關懷的口氣:“告訴媽媽,你有什麽急事需要這麽多錢?是韓清的房貸嗎?”
“不是,媽您就別問了,”不願意把韓清扯進來,且明珠肯定也會找韓清核對,彩虹說,“我有個朋友家裏出了點事急需錢,我就幫了他一把。算是借給他的,過一年他會還我。”
這慌編得沒水平,彩虹的朋友就那麽幾個,家庭條件生活狀況李明珠樣樣有數,目前為止還沒聽說有誰比彩虹家更困難的。
正思索交待的尺度,一抬眼,明珠已氣得淚流滿麵:“拜托你告訴我是哪位朋友值得你這樣慷慨?嗯?這玉現在至少值二十萬,一萬八你就賣了?幹脆送人豈不還多個人情?我怎麽養了你這麽個造孽的祖宗!這玉是我們全家的財產,你憑什麽不和我商量就私自換錢?你很闊嗎?你是慈善家嗎?我今天買菜為了三毛錢還跟小販子爭半天呢!說到資助,我們這個家最需要資助!人家身上的錢,我都恨不得搶一把過來花,你倒好,白白地送錢給人家!你說啊!把錢借給誰了?冤有頭債有主,我知道你麵慈心軟動不動就被人利用,一定是誰跟你哭窮了吧?把他的名字說出來,我隻找他算帳!”
明珠捶胸頓足地叫嚷,彩虹也嚇著了,越發不敢吭聲,隻顧一壁往牆邊躲。
“這玉是外婆留給你作嫁妝的,家裏這麽需要錢我們都不舍得賣,就是想讓你天天戴著它摸著它,覺得自己是個寶貝。你倒是說啊?是誰讓你發這麽大的善心,把你哄得胳膊肘往外拐,把家裏的好東西偷出來換錢?”
彩虹素知明珠刻薄時得理不饒人,說話像把刀子,不把人割成千片絕不罷休。厲害人有厲害人的好處,就這大板房,當初若是沒有明珠去房產處吵架,天知道幾時有份。這麽有影響力的性格卻沒有影響到彩虹,她隻在關鍵時刻靈牙利齒,對手還必須是文化人。其餘的日子她跟何大路一樣蔫。
媽媽大概是氣瘋了吧。彩虹心裏歉意更深,隻得好氣勸解:“媽,既然您這麽喜歡那塊玉,等人家還了錢我一定把它贖回來。這次……真是很對不起。您別生氣了好嗎?生氣傷身啊。”
明珠將抹淚的紙巾往桌上一扔,重重地歎氣:“敗家子!我怎麽就養了你這麽一個敗家子呢!”
彩虹於是溜到樓底下給蔡小輝打電話。
“小輝……我是彩虹!”
“哦,彩虹你好!”
“我賣給你的那塊玉能替我留幾個月嗎?”她說,“我還想要回來的……”
這話一出口她亦覺得無理取鬧,交易完成,物主轉移,人家沒有義務保存你的東西。就算是要回來,也相當於是用市價來買,肯定不是一萬八這個數。再說,除了同學一場,她和蔡小輝也談不上什麽交情。人家照顧是你客氣,不照顧你是道理。
“彩虹,話不是這樣說的喲,”果然,電話那邊蔡小輝打起了官腔,“賣了就是賣了,這又不是典當。”
“求求你啦……我媽知道這件事快要把我殺了!”彩虹急得想哭。
“是這樣,”蔡小輝終於說,“你那塊玉我已經賣掉了。”
彩虹抓狂了:“啊?什麽?賣掉了?什麽時候?你不是說這玉不好賣,幾年也賣不掉嗎?”
“嗯……就在你賣給我的第二天就給一個客人買去了。他挺喜歡這成色,又說做工精致、樣子吉利,買了送給他新婚的太太。”
“哦——”彩虹虛弱地哼了一聲。
“玉這東西吧,講究的就是個緣分。”蔡小輝拿出老佛爺的腔調,“彩虹,你的玉很好,隻可惜與你無緣,你就認了吧。”說罷,毫不客氣地掛線了。
彩虹沮喪地跑上樓,推門即見明珠坐在沙發上,抱著臂膀,眼睛還是紅紅的。她討好地擠出一個笑,被母親陰森森的目光擋了回去。
正想躲進臥室,一抬腳,明珠忽然說:“後天是你生日,你去請一下那個季老師。”
這是“送禮門”事件之後明珠第一次以積極的口吻提到這個名字。
彩虹頓時慌了:“季老師?……叫他來做什麽?”
“替你慶賀唄。”明珠淡淡地說。
不料次日季篁無課,來電說要為母親的病前檢查跑一下醫院,估計要忙一整天,回來後還要去餐館加班。這段時間她們見麵次數不多,彩虹沒有怨言,倒是季篁覺得過意不去,每天必打一個電話問候。末了總不忘加一句“謝謝你”。猶豫半晌,彩虹終於說:“明天是我生日,你能來我家吃個飯嗎?”
那邊停頓了一下:“伯母……歡迎我去嗎?”
“是她提出來的。”
“真的?”季篁的聲調變了變,聽得出是高興,“那當然會去。對了,你媽媽喜歡什麽?上回買的禮物沒合她的意,估計很不開心吧。也怪我沒腦子,光聽說你爸喜歡酒就買了酒。回家後一想就後悔不迭。你爸開出租就怕酒後駕車,這不是給你媽添堵嗎?”
“嗯……也不是什麽大事,一起吃個飯而已,你買點水果就好了。”口裏雖這麽說,彩虹的心底可沒譜兒,不知道明珠會出什麽歪點子。不過,她抱著一點小小的希望:這畢竟不是舊社會,也不是文革時代,年輕人的事幹涉不了。和女婿鬧別扭,將來結婚了低頭不見抬頭見,生個孩子叫她外婆,媽媽能不認嗎?最後心煩的還是她呀!所以彩虹樂觀地覺得,也許媽媽已經想通了。
最後發現的事讓彩虹徹底明白了自己想法的單純和愚蠢。事實證明,誰也不是李明珠的對手。
何家舊例,生日是大事,一定要買蛋糕。此外要做一大桌子菜、三碗壽麵和一個鯽魚湯,用本地話說,鯽者“吉“也,這湯也叫吉利湯。小時候彩虹很粘媽媽,一發嗲就哄得明珠去廚房不怕麻煩地做好東西給她吃。那時她專愛吃一種蘑菇餡的肉餅,定要燙麵來做,蘑菇用香油拌了,灑上蔥和薑,再用一隻雞蛋和肉餡一起劃,關鍵是要給白胡椒。做成餅後小火煎,兩麵都要焦黃,一趟做下來,滿滿當當兩個小時。
蛋糕還是有的,菜也做了一大桌。彩虹訕訕地幫著洗了所有的鍋,又搶著剝蒜切蔥。她覺得媽媽今天的態度是個不小的進度,等會兒季篁來了也不會給他難堪,明珠向來迷信,絕不會找喜慶的日子煞風景。
說好晚上七點來始,飯菜六點半就做好了。
李明珠舉起筷子說:“吃飯吧。”
彩虹頓了頓,以為她看錯了時間:“還有半個小時季篁就到了,還是等等他吧。”
“等什麽等?要你吃你就吃。我們把蛋糕留給他,不可以嗎?”李明珠說,“老何,坐著幹什麽,吃啊!”
架式不對啊,彩虹暗暗抽了一口涼氣。
何大路給明珠一吼,拿起筷子就吃,他飯量奇大,轉眼間一碟冬菇豆筋就去了一半。
看樣子要進入臨戰狀態哦。彩虹悶悶地拿起筷子,嘴裏不是滋味,心頭更是堵得慌,忽然有種衝動,想衝出去給季篁打電話讓他別來了。肩膀動了動,被明珠一把按住:“快點吃,吃完了我們好好地見客。”
“媽,”彩虹將筷子一放,正色地說:“說好了請季篁,客人沒到先吃飯,這講的是什麽禮節啊?”
明珠冷哼一聲:“禮節?對這種人我們需要禮節嗎?”
原來是故意輕慢,彩虹這下氣得不輕,立即反駁:“季篁又沒做錯什麽事,他是我的老師和同事,進門就是客,當然需要禮節!”
“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李明珠白了她一眼,“恰恰相反,我什麽都知道!”
“什麽知道不知道的,”那話夾槍帶棒,氣得彩虹直哆嗦,“不就是嫌他窮看不起他嗎?實話實說我們也不是貴族啊。季篁家和我們一樣都是工人階級,爸您說是吧?”
李明珠倒不怒,遊刃有餘:“老何你聽聽你閨女這張嘴,真是——”
門鈴忽然響了。
當然是季篁。
他特地穿了一身西裝。那是他麵試時買的,據說隻穿過一次,彩虹在他的衣櫃裏見過。黑色修身的式樣,襯衣、領帶一應俱全。季篁真是個衣架子,很普通的西裝穿在身上看去就像個外交官。他嚴肅的時候並不給人以親近的感覺,鼻梁過於堅挺,目光過於犀利,專注的時候令人覺得不可冒犯。而這樣一貫嚴肅的人,見了明珠也不得不擠出微微的笑容。
彩虹暗想,他的心情隻怕和自己一樣忐忑吧,臉上倒是看不出,不過傲氣比較收斂,笑得又得體,大博士今天平添了幾許親和力。其實東霖、秦渭何嚐不嚴肅自持,隻不過東霖多了一分戲謔,秦渭多了一分冷傲,明珠一見這兩人,卻立即把笑容堆在臉上。
坐定上茶,寒暄了兩句,明珠單刀直入:“季老師,聽說你母親病了?”
千萬百計地相瞞還是被她一語道破,彩虹暗自叫苦:媽媽打探的功夫實在了得。
季篁怔了怔,點頭:“是的。”
“是什麽病?很嚴重嗎?”
大約也聽出了火藥味,季篁遲疑了一下,說:“……是腎衰竭,需要手術。”
明珠放下茶杯,問道:“手術費你湊齊了?”
這口氣明顯不善,幾乎是詰問的,季篁的臉色有點發硬,還是禮貌地回答:“湊得差不多了。”
“你向彩虹借了錢?”
“媽,他沒向我借,是我主動借給他的!” 彩虹急忙插口。
“我和季老師說話,你少插嘴。”
季篁點點頭:“是的,彩虹的確借給我一些錢。”
“你打借條了嗎?”
“……沒有。”季篁說,“我這就補上。”
“季老師,借錢不打借條,你的誠意在哪裏?看著我家彩虹麵軟心慈覺得很好欺負,是不是?”明珠冷笑,開始出擊,“你一個名校大博士,前程似錦的大教授,這麽明目張膽地利用我家彩虹,請問你的人品在哪裏?師德又在哪裏?”
“媽,您誤會了!不是這麽一回事!”彩虹大聲說。
“你給我住口,”明珠喝道,“我的話還沒問完呢!”
“對不起伯母,關於借錢的事,我不知道彩虹沒征求您的意見。既然如此,我明天就把錢還過來。”

第 34 章   第 34 章 (2)
“還?”李明珠眉頭一挑,“季老師,你拿什麽還啊?知道嗎?彩虹為了借錢給你,把我們家祖傳的翡翠三文不值兩文地賤賣了。就是把借給你的錢乘以十,也不夠贖的。季老師,你家的情況我打聽了,你媽有嚴重腎病常年住院,聽說還有輕度的精神病。你該不會指望我家彩虹照顧她一輩子吧?還有,聽說你是出名的大孝子打算將自己的腎捐給她。你們母子情深我很感動,你的精神也很高尚,不過我家彩虹還沒有困窘到要把自己的後半生奉獻給一個不健康的人。對不起,今兒我這惡人做定了,你和彩虹的事,我和她爸堅決反對!請你今後不要再來找她了!”
季篁一下子呆住了。腮幫子硬了硬,讓語氣盡量保持鎮定:“伯母,我的家庭、我的父母和我的兄弟,他們的人品沒有任何一絲玷辱彩虹的地方。我父親是一名優秀的礦工,為了救人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我的母親雖沒讀什麽書,丈夫去世後含辛茹苦地打工養育了三個孩子。我的兩個弟弟是他們學校成績最好的學生。我為我們全家感到驕傲。”
“驕傲?”李明珠忍不住笑了,“你父親叫季康對吧?那可是中碧的大英雄啊,他的英雄事跡我查報紙拜讀了。對不起,季老師,你沒逼我到這份上我也不揭你的傷疤。那天煤礦爆炸,你父親明明已經逃出來了,可他聽說還有二十幾個人在井下迷路又衝了回去,從此再沒上來。請問,有哪個負責的男人會不顧懷孕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兒子那麽發狂地要當英雄?這是被洗腦還是想作秀?告訴你季篁,我李明珠最討厭這樣的人!因為他不配作妻子的丈夫和孩子的父親。英雄不英雄的我不稀罕,我可不想我的女兒嫁給這種人的後代,有其父必有其子!”
“媽,您怎麽可以這樣說?”彩虹憤怒地站起來,“請您停止侮辱季老師的父親!”
“侮辱?”明珠道,“我還沒說完呢!你的媽媽,她也不是無私的母親,自己病成這樣,知道沒救了,還要先天哮喘的兒子給她捐獻器官。季篁,你以為我會接受這種人作我的親家?你以為我會讓我的女兒去伺候一個身體不健康的男人?請你死掉這份心,別打我閨女的主意。彩虹才認識你幾天啊,你就哄得她把家裏最貴的東西偷出來獻給你。難道天下隻有你有親人?我——何彩虹的母親——關節炎這麽嚴重,膝關節痛得要動術都舍不得賣掉那塊玉。彩虹爸白內障這麽多年也不舍得開刀。我們一家三口在這又悶又窄的大板房住了快二十年也沒錢換房子,我們也很困難,我們也很需要錢!告訴你,這就是你們鄉下人的毛病,自己認識一個人,和她好上了,她家的東西就全成你們的了!季篁,今天請你來就是要當著你的麵把話講清楚:第一,借我們的錢,請立即歸還。第二,請你以後別再糾纏彩虹。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們找我們的女婿,你找你的對象,除了彩虹,你愛誰是誰!實在找不著,伯母我負責介紹。若讓我知道你跟她糾纏不清,別怪我跟你沒完!我李明珠可是在鬥爭中長大的,與天鬥與地鬥不如與人鬥,與人鬥其樂無窮!”
季篁忽然站起來,彩虹噌地一下也站了起來,搶著說:“媽,今天您是無理取鬧了。玉墜當年是外婆親手係到我頸子上的,那是我的東西,我可以自行處置。錢暫時用來救急,明年肯定歸還。季篁,我是喜歡他才跟他談戀愛的,戀愛成熟了就會結婚,這您管不了,這是憲法規定的自由!”
“彩虹!”何大路悶喝一聲:“別任性,別這樣和你媽講話。”
“我一點也不任性,是媽媽無事生非!還有爸爸您明知道媽媽說的全是錯的,您還站在她那一邊。爸您老糊塗了嗎!季篁的媽媽病危,在這種時候,一個路人也知道要給點同情,您們兩老倒好,盡說瞎話打擊人,還顯得幸災樂禍!”彩虹又氣又委屈,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滴,“我不相信我有這樣不通人性的父母!我為您們感到羞愧!”
李明珠怒極反笑,一貓腰,忽然從桌下拿出一個玻璃罐,還沒等眾人看清,已將罐子裏黃黃的液體灑了季篁一身:“姓季的,你跟我滾!從今往後都別上我家!我寧肯自己一頭撞死,也不會讓我女兒嫁給你!滾!滾得越遠越好!”
室內忽然一片死寂。
那液體發出一股可怕的氣味。
等彩虹弄清是怎麽一回事,幾乎氣昏過去。
那是尿,媽媽李明珠的尿。
她慌忙地從桌上抽出一大把餐巾紙,搶到季篁身邊,一麵說對不起,一麵替季篁擦臉,擦衣服……
季篁忽然緊緊地拽住她的手,一把將她拉到門邊,轉身對李明珠說道:“伯父,伯母。您們的意見我已經知道了。關於錢,我馬上還。關於我和彩虹的未來,我現在就到樓下去問她,如果她同意跟我,此生此世,我季篁絕不負她。如果她不同意跟我,我會尊重她的意見,此生此世,絕不再騷擾。這是我的幸福,也是你們女兒的幸福,應當由彩虹自己做決定。”
彩虹的心怦怦亂,不由得將身子緊緊貼在季篁的胸前。
李明珠微微看了季篁一眼,目光轉向彩虹,仿佛一條璉子將她死死地纏住:“彩虹,爸媽撫養你二十幾年,捫心自問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今天晚上,你若答應跟季篁走,以後就不必再回這個家。你也別認我這個媽,從今往後,我們斷絕母子關係,老死不相往來。”說罷,將臉一揚,挑釁地看著季篁,“季老師,今兒我就讓我女兒跟你下樓。我不信我辛辛苦苦幾十年用汗水養大的孩子,不及你季篁認識她的幾個月。我倒要看看在我女兒的心目中是母愛的力量偉大,還是愛情的力量偉大!季老師,你比我有學問,書讀得比我多,說話比我有蠱惑力,但是——你若以為一位母親不如你了解自己的女兒——這是狂妄!”
頭腦一團亂麻的彩虹跟著季篁下了樓,季篁的步子大,幾乎一路在拉扯她。
他們來到樓外的一株梨花樹下,季篁每次送她回家,這棵大樹就是終點。他從不要求上樓,彩虹也從不邀請。這其間的緣由大家各自明了。
天色已暗,遠處工廠的煙囪冒著兩條白煙。風很大,大朵大朵的雲奔跑著,錯落間露出一抹亮色,屠刀似地發著森森的白光。
彩虹還是第一次見到季篁如此狼狽。黃色的液體將襯衣染出幾個難看的巨斑,同時發出一股令人無法忍受的氣味。
和彩虹見過的許多男性不同,季篁有潔癖。他的衣服、房間可以很亂,但絕對不髒。
他還是那副陰鷙的表情,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又好象全堵在嗓子眼上。
“對不起……”彩虹再次道歉。
他忽然語速很快地開始解釋:“彩虹,別信你媽的話。我父親和天底下所有的父親一樣愛自己的孩子,可惜你沒見過他。除了下礦,他還是個不錯的木匠,用木頭給我做過好多玩具。他和我媽也是天底下最恩愛的一對夫妻。出事的那天,我媽和我都在家,聽到消息就往礦裏跑。趕到出口就隻看見濃煙。然後我就看見了我爸,大家鬆了一口氣。我爸跑過來對我說,下麵還有二十幾個人,很多通道堵住了,就他最熟悉地形,他說他一定能趕回來,讓我們別擔心。然後,就拿著鼓風設備下去了。……不久井裏就傳出爆炸聲,他再也沒出來,也沒找到屍體。我……我不相信他是經過權衡選擇冒險——我爸是個很有經驗的礦工——他隻是十分自信自己能夠回來。”
如果不去逼他,也許他永遠也不願意回憶這一幕吧。彩虹暗暗地想。她輕輕地握住他的手,放在嘴邊吻了吻。
“這事過了很多年,我們家所有的人都已接受了現實。可是,每到深夜,當我看見那些黑沉沉的礦山,想著自己的父親屍骨無存,那滋味很是淒涼。從那一天起,我拚命地讀書,隻為逃開這個地方……”
“別說了,”她掩住他的嘴,“都怪我媽,她不應當拿這個來刺激你……”
他苦笑了一聲,說道:“我從小在逆境中長大,受的刺激不算少。我不會和你媽媽計較。可我不是沒有性子的人,被逼到這份上絕不會繼續受辱。所以我在乎你的態度。彩虹——”
他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我希望你今天做出選擇:是選擇跟我在一起,我們一起努力讓你父母慢慢接受我們?還是選擇聽從你媽,斷絕和我的往來?”
她低下頭,默默思考片刻,低聲地說:“季篁,請給我一些時間。”
他伸出手,用力抬起她的下巴,強迫她的目光對準自己:“不行,事情突變我義不受辱,請現在就告訴我。”
她的頭低了下去。
“說啊!你說啊!這是很難決定的事嗎?”他對她的遲疑有點生氣。
她慢慢地抬起頭,隻覺呼吸有千斤重:“對不起,我愛我的親人……不敢想象和她們斷絕關係會是一種什麽日子。”
這話幾乎是脫口而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子在切割著她的意誌,令她心頭滴血。
然後,她就知道這句話把季篁徹底地得罪了。
“你是向來這麽笨呢,還是今天特別費了心才笨成這樣?”季篁一把放開她,冷笑。
她被觸犯了,驀然間滿臉通紅:“請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
“無論站在哪個角度想,你都在做錯誤的決定。”他麵色如鐵,語氣生硬。
“哪怕這個決定是錯誤,季篁,”她聽見自己說,“這也是我的決定。”
他的喉結動了動,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說。
也許隻過了一分鍾,而她覺得過了一個世紀,她的心也痛得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忽然間她軟弱了,想求他多給自己一點時間,也許能想出個兩全齊美的法子。
正要張口卻聽見季篁冷冷地說:“那麽,我尊重你的決定,再見。”
她全身冰涼:“季篁——”
看得出他很生氣,藍色的血管從太陽穴上凸出來,傲氣在瞬間回到了臉上,他恢複成初次相見時那種陰沉冷漠的姿態:“我不會想念你,隻會想念那個我曾經以為是你的人。”
說罷,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紫色的小盒,扔到她的手中。
“季篁——你聽我說!”她結結巴巴地叫了一聲。
“生日愉快。”他冷冷地打斷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獨自站在路燈下,不知站了多久,身子和腿都僵硬了。
那紙盒被她緊緊地拽在手中,被手汗****,漸漸有些發軟。
身後似乎有人經過,絮絮叨叨的人聲,一切都和她有關,又仿佛一切都與她無關。過了半個小時,她的頭腦還像台工作過度的機器那樣忙亂和滾燙。輕輕拆開包裝,盒子裏裝著一條用五彩絲帶織成的手璉。每隔一指,穿著一顆透明的水晶珠。當中一個鵝卵石大小的吊墜,用銀絲絞成圈,裏麵兜著一塊綠色的石頭。
她以為是玉,對著路燈看,顏色卻不像。半透明,有細小的氣泡,又有幾粒紫銅色閃閃發光的雜質。
盒子裏的紙條上寫著:
“彩虹,生日快樂!手璉裏有塊小小的隕石。你不是想撿到流星嗎?願這顆流星天天在你手邊。
季篁。”
她的眼又酸又漲,卻強忍著沒流下淚。畢竟也沒有人逼她,這是她的選擇,她的決定。她隻恨他霸道,不容她分辯。又想他們反正是同事,早不見晚見,來日方長,也許還能挽回。糾結了半天又泄了氣,季篁的脾性她了解,此番受辱,定不回頭。
眼淚嘩嘩地流個沒完。
傷心良久,她將手璉塞進口袋,慢慢地上樓。掏出鑰匙,覺得鑰匙有千斤重,好不易插進門孔,門忽然開了。她埋頭向裏走,李明珠張開臂膀將她緊緊摟在懷裏。
“媽知道你難過,”明珠說,“可是婚姻大事錯不得。錯一個人就錯了一生啊!”
彩虹有千言萬語的反駁,最終隻是肩膀抵抗般地擰了一下,沉默地從母親懷抱裏掙紮出來,走進自己的房間,掩上門。
她流了一夜的淚,在淩晨時分睡著了。
夢見很多樹,夢見了大象,夢見自己的血管在心中慢慢地破裂。
——那根璉子到底還是拴住了她。
季篁,她在心中說,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

第 35 章   第 35 章
曾幾何時,彩虹所住的那棟樓裏有一個傳言,彩虹並非父母親生。
第一次聽說時彩虹隻有八歲。那天她和三樓的珊珊打架,珊珊打不過她就罵她:“何彩虹你凶什麽呀?知道嗎?你根本就是沒人要的孤兒!你爸不是你親爹,你媽也不是你親媽,你是他們從外麵撿回來的。”彩虹沒往心裏去。她生活的那個廠區孩子們打輸了什麽話都罵得出。回家如實報告,李明珠氣得不行,立即拉著彩虹找珊珊媽說理。彩虹記得當時珊珊的媽媽臉都嚇白了,不停地陪禮道歉。當著彩虹的麵還狠狠地擰了珊珊一下:“呸!你這小冤家!彩虹怎麽不是親生的?她生的時候我還吃過紅雞蛋呢!你才不是親生的呢,你是從垃圾箱裏撿來的!”
後來珊珊媽見了明珠都有點訕訕地,仿佛做了虧心事。彩虹替她委屈,覺得媽媽大驚小怪。
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五年後的一天,一句偶然的話從鄰居阿姨們的口中飄進了彩虹的耳朵:
“……你看老何家的彩虹出落得多水靈,李明珠真有眼光,硬把花園街裏最漂亮的一個嬰兒挑回來了!要知道那裏連個手腳齊全的孩子都難找。”
一時間五雷轟頂,彩虹這才意識到謠傳有據,而那群阿姨看見了她也是大驚失色。
她難過得一夜無眠,卻沒有勇氣質問父母。於是第二天逃課去了花園街,下了車沿著滿是泥濘的小巷從頭走到尾,一個門一個門地找。那一帶遠離主街,是個被人遺忘的地方。馬路兩旁都是破舊的矮鋪,似乎還連著一個屠宰場,人煙稀少,一地雞毛。直到快拐彎了才赫然看見一個類似教堂的建築,古舊的石磚,衝天的尖頂,門邊有個發黃的木牌:“花園街兒童福利院”。一旁另開小門,像是另一個單位,白底黑字地寫著“花園街育嬰堂”。她在門外徘徊了一圈,試圖進去,被門衛攔住。她隻得假裝買汽水和旁邊小賣部的大叔聊了起來。
“大叔,育嬰堂是幹什麽的?幼兒園嗎?”
“不是。”大叔說,“是政府收養棄嬰的地方。諾,看見那些台階了?有些父母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就把他們放到台階上。”
台階是木質的,被油漆刷得光亮,上麵有無數的凹凸,仿佛被無數隻腳踩過。
“不想要自己孩子的人,能稱上得是父母嗎?”她問。
“可能是養不起吧,還有農村裏重男輕女現象很嚴重,所以主要是些女嬰和孤殘兒童。”
這當兒一個女孩在一名婦女的陪同下走進了福利院。她有隻變了形的左臂,一條腿也不利索,一跛一跛的。
“你是想打聽什麽嗎?”察覺到她的異樣,大叔問道,“跟著她們你可以混進去呀。”
“不不不,”彩虹搖頭,“我隻是好奇。”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進了心,很快就發芽。
翻開相冊,彩虹發現自己最早的一張嬰兒照上寫著“彩虹三個月”,沒找到媽媽懷孕時期的任何照片,這可以解釋為明珠不喜歡拍到自己發胖的身體。不過,她意識到父母平日言談中極少提及“生”字,取而代之的是“養”和“拉扯”,比如“從小養到大”、“養你不容易”、“拉扯你十幾年”等等。血型也不能說明問題,全家人碰巧都是o型,除非去查dna。
若是下狠心,這謎也不算高難度。她認識的人當中有醫生、有記者也有民政局的幹事,找人幫忙多少也能弄出點線索。可是,彩虹問自己,這樣做值得嗎?倘若傳言屬實她就是棄嬰,知道這個重要嗎?她的人生於是就黑暗了嗎淒慘了嗎?她會愛明珠大路少一些嗎?或者恨自己的親生父母多一些嗎?
不會。如果知道了身世隻會給自己帶來痛苦和怨恨,為什麽還要知道?
就算是棄兒她也是個幸運的棄兒。父母給了她完整的愛,待她視同己出。
倘若真要究根問底,也不過是將已知的曆史向前推進一步,找到一條醜惡的傷口。
彩虹寧願什麽也不知道。
這個家給了她所有的幸福,而她自己不曾為父母犧牲過半點。所以當愛情與親情發生了衝突時,她知道自己會選擇什麽。
第二天沒有課,彩虹向明珠慌稱借的書到期去了學校。
在學院的大門口她猶豫了一下,不知會不會碰到季篁,不料正遇到從樓上匆匆下來的關燁。
“關老師早!”
“早,彩虹,我馬上有課。對了,你等等,”她從隨身小包裏掏出一個信封,“這是季篁讓我給你的。”
她接過來,笑笑:“謝謝,費心了。”
待關燁走遠她撕開信封,裏麵是一疊鈔票。其實她已猜到,這就是自己借給季篁的那兩萬塊錢。
她在心裏苦笑了一聲,生意不成仁意在嘛,這錢也不急著要,媽媽那邊自己還是可以唐塞的。這人還真幹脆,這麽快就兩清了。再往後想,眼圈就紅了。季篁脾性耿介剛烈,這麽做便是表明了要一刀兩斷。而她的心底一直存著僥幸,畢竟在一個單位,見麵是免不了的,合作也是免不了的,一切或許還可挽回。豈知愛情正在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煙消雲散。
這麽一想,文學院的大門驀然間變得高大陰森,仿佛一道鬼門關。她站在台階上猶豫半天,硬是不敢進去。今天季篁有課,他一定在辦公室。一想到昨夜他的屈辱和憤怒,彩虹自覺難逃其咎。
躊躇間,身邊走過一個人,叫住了她:“何老師?”
彩虹一回頭,發現是崔東璧,老先生居然主動跟她打招呼,真是幸何如之!她連忙應道:“崔老師,早上好!”
“你的卷子我看了,答得不錯。”崔東璧幽幽地說。
“謝謝老師!”彩虹擠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本來是我出題,結果有點事忙不過來就請季老師幫我出了,聽說大家都說很難?”崔東璧看著她,“今年報考人數是去年的三倍多,不難一點不知道誰有真功夫。”
“是難,崔老師,我們全無抵擋之力,”彩虹小心翼翼地問,“這麽說……我及格了?”
“幹嘛那麽謙遜,你是最高分。”
“嘢!”
等她“嘢”完,崔東璧的身影已消失在了大門之內。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彩虹獨自到圖書館的古籍室發了幾個小時的呆,蔡老頭依然在書桌旁練字,聽見她時不時地抽泣一下,好心地遞給她一袋紙巾。
中午時她有點犯困,一來昨夜基本沒睡,二來和季篁共享的辦公室也取消了,沒地兒歇。去食堂吃了午飯,泡了杯濃濃的綠茶,她抖擻精神拿出專業書強迫自己往下讀。讀不了幾頁,忽然接到東霖的電話,說是要帶她去爬山。
和季篁相處的這幾個月彩虹沒和東霖聯係過,最後一次打電話時聽說他和秦渭要去美國談項目,就此遝無音信,她亦不以為怪。她們之間一向如此,彼此需要時可以打得火熱,一旦事忙也是不相往來,久別重逢亦不覺得生疏,甚至東霖有時打電話發短信,她忙起來忘得一幹二淨,東霖也不介意。朋友就是這樣,從來不以惡意揣測對方。
電話裏她問東霖:“你不是在國外嗎?”
“早回來了。”
“哦!”
“也不給我打個電話。”他埋怨。
“我哪知道你回來了?”她失笑,“你就不能先給我打個電話嗎?”
“我高傲著呢,”他嘀咕,“對了,有事找你,在校門口等我,我來接你。”
“不去,心情不好。”
“就是帶你去散心的。”
她微微一怔:“你怎麽知道我需要散心?”
“伯母大人告訴我的。”
“就你和我?”
“還有秦渭。”他說,“是這樣。我和他本來約好今天去攀岩。——那活動太危險,必須兩人一組。你心情不好,跟我們一起爬爬山,消遣消遣。”
“好吧。”她不覺得自己需要散心,倒是非常需要分心,就答應了。
那一帶屬於城市邊緣尚未開放的自然保護區。山脈綿長,峰巒眾多,這座人稱“鷹眼峰”的山勢陡峭、海拔最高,曾是本地登山愛好者熱衷的目標。自從出了幾次墜落事故之後,變得無人問津了。
下了車蘇東霖交給彩虹一雙登山鞋:“穿上試試,我們路過一家體育用品商店,順便給你買了一雙。”
彩虹看了看鞋底,說:“你怎麽知道我是36碼半?”
“阿渭說的。”
她對著秦渭做了一個ok的手勢。
“我是不是很神奇?” 秦渭孤芳自賞地笑了,那帶著貴族氣派的蒼白臉孔頓時多了一分孩子氣。
“豈止神奇,簡直神經。”東霖說。
他們從一條側路上山。爬了不到十分鍾路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堆裸露的山岩。彩虹手腳並用,專注地往上爬,緊張得不敢往下看,也不敢多說話。 可是一旁的蘇東霖就是不放過他,不停地給她普及野外逃生故事:“……二零零三年四月,一位男子在猶他州東南部的峽穀登山,一塊重達200磅的巨石突然砸下來,正好砸中他的右臂。他在地上躺了整整四天,直到喝完最後一滴水。為了逃生,他不得不用隨身帶的小刀鋸掉了半肢手臂,胡亂地包紮了一番,爬到峽穀的底端沿著水流的方向行進,直到獲救……”
“ouch!”秦渭吹了一聲口哨,“我也來說一個。九三年十月,一位男子在科羅拉羅的落基山內釣魚。一塊巨石忽然滾落,壓碎他的一條腿。當時這人隻穿了一件t恤和一條牛仔褲,而晚上會有暴風雪。他將心一橫,用一把剪刀切掉了自己受傷的腿,用魚線粗略地縫合之後在地上爬了100多米,爬進自己的汽車,開回村子獲救……”
“零四年六月,有個想釣魷魚的越南漁夫被一股突來的水流衝到了離岸65裏以外的大海中。他越漂越遠,在海裏漂了五天後,不得不以喝自己的尿和捕殺海龜為生。14天後才被其它的漁船救回來。”東霖道。
“我又想起一個,特刺激特殘忍。”秦渭搶著說,“零七年三月,有一個人玩高空跳傘,不料主傘沒打開——”
“別講了!我不要聽了!你饒了我吧!”
彩虹不止一次跟著蘇東霖外出宿營。東霖好出遊、好熱鬧是同學中有名的。他喜歡危險的運動,醉心於登山、攀岩、衝浪、漂流之類充滿刺激的愛好,自稱是登山高手。不過彩虹倒沒聽說他真的登過什麽著名的絕頂,至少珠穆朗瑪峰沒去過。東霖對一切無聊而沉悶的東西缺乏耐心,就連看影碟從來都是以1.5倍的快進掃完,早早知道結局了事。彩虹認為這是自己與他的最大差別。也是為什麽這個世界窮人的孩子還有希望,因為他們從小就能忍受那些枯燥無味重複無數的事情。
岩穴是半開的,像一張大嘴。穴頂寬敞,裸露的花崗岩壁高達二十多米,上麵吊著一些攀岩愛好者留下的掛鉤和繩索。
打開背包,設備非常齊全:動力繩、全安帶、岩釘、快掛、衝擊鑽、鐵鎖、保護器無一不有。脫掉上衣,秦渭穿上保護帶,同時將一個黑色的小袋掛在腰後。袋裏裝著一些白色的粉末。見彩虹好奇,他抓了一小把放在她的手心:“這是鎂粉。可以吸收手上的汗液和岩壁的水份,增加摩擦力。”說罷又從包裏掏出一雙軟底的攀岩鞋換好,讓蘇東霖套好繩索後,展開雙臂徒手攀登。
這位平日看似懶洋洋的花花公子竟有著可以和健美運動員媲美的胸肌和膂力,身子懸吊著,僅憑十指的力量從底端爬向岩壁的中心。
彩虹不禁為他擔心:“東霖,你說他是不是應該戴個頭盔?”
“沒事,我們來過好幾次,地形很熟。他身上有保護帶很安全。”蘇東霖將一根黝黑的繩索纏在自己的腰上,又將另一端交給她,“這是動力繩,彈力百分之八,你拉拉看,萬一掉下來完全可以緩衝。”
她拉了拉,沒覺得有什麽彈性:“等會你也爬嗎?”
“對,我們輪流來。”
“那我幹什麽?”
“你可以專心觀賞。”
彩虹歎了一口氣:“你叫我來散心,就是讓我看這個?這有啥好看的?”
蘇東霖抱著胳膊,歪著腦袋鄙視地看了她一眼:“拜托,兩個英俊無雙帥得天昏地暗的男人光著身子爬石頭來取悅你,麻煩你配合點。”
彩虹看著他,半天不做聲,眼淚忽然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東霖,我失戀了。”她說。
“痛快地哭吧!”東霖緊緊地擁抱著她,“至少你還有朋友。”
彩虹在他懷裏嚎啕大哭,又是眼淚又是鼻涕將他的襯衣弄濕了一大塊。東霖忽然退了一步,彩虹扭頭一看,秦渭不知何時從穴頂上掉了下來,安全帶被岩鉤鉤住,身子在像個老式吊扇在半空中旋轉。
兩人手忙腳亂地鬆掉繩索,將他放下來。
“東霖說得不對,”秦渭拍拍彩虹的肩,一把將她攬入懷中,“當你愛上一個人,所有的朋友都消失了。你應當在陌生人的懷裏痛哭,這樣才能將悲傷痛快發泄。”
彩虹的眼淚又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丫頭,你得明白你想要的是什麽,”秦渭說,“像一首詩說的那樣,是‘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遊世界’?還是‘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第 36 章   第 36 章 (1)
鷹眼山歸來,彩虹有整整兩周沒去學校。
一來是因為有點刻意地要回避季篁;二來,季篁幫她改的那篇論文終於有了回音。核心刊物門檻高,論文發出去好久,都快以為沒戲了,責任編輯才姍姍來遲地發來郵件,表示考慮采用,同時提出五條修改意見。彩虹一向將自己定位為事業型女人,何況此時埋頭學術又讓她意亂情迷的心有了必要的旁騖。於是乎將自己關進小黑屋奮力改稿七天,發出去又被退回來要求繼續修改增加篇幅。去省圖書館查了兩天資料,又花了四天潤色文字、核對引證,再次寄走後主編電郵過來表示同意接收。
這是她參加工作後的第一篇論文,而且是被一級刊物上錄用,雖然改了十幾遍,改到最後讀起來都不像是自己寫的了,她覺得很值,因為修改論文本身也是思維脫胎換骨的過程啊。
第三周的周一係裏有例會,她沒見到季篁,也不好意思問。幾次從他辦公室經過都是大門緊鎖。
也許有老師臨時請他代課,也許他的母親已經入院,需要全力照顧……想來想去還是為他擔憂。季篁和東霖一樣,屬於那種凡事計劃、十分守時的人,有良好的職業習慣。該到的活動不會沒有他,不用到的活動你也別想找著他。這周一例會係裏明文規定全體教師必到,而他居然缺席了。
周二下午季篁有課,一般會提前半小時來辦公室備課。彩虹假裝去茶水室打水,往他的辦公室瞄了一眼,沒有動靜。不料在樓梯口遇到了與季篁同一教研室的劉沛娟老師,以前教過她馬列文論,她便順口問道:“劉老師,您最近看見季老師了嗎?”
“哦,你不知道?他病了。”
“是嗎?”彩虹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什麽病?”
“急性胃出血,”劉沛娟說,“上周五上課時突然嘔血昏倒,送到醫院急救了,係主任、書記全都跟去了。”
她的臉一下子白了,仿佛不是他嘔血倒是自己的血被抽空了似的,一時間急得眼冒金星。記得有一年李明珠的胸前查出一個腫塊,懷疑是乳腺癌,後來才知是良性的。當時彩虹聽說了也如當頭棒喝,差點虛脫過去。
劉沛娟還在叨叨地往下說:“……聽說出血量挺多,好在搶救得快,到底是年輕人,醫生說已經沒事了。”說罷,又感慨一聲,“唉,你們這些單身漢吧,離開父母就不行,飲食完全不講規律。……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他母親突然去世,悲傷過度——”
她心頭大震:“他母親……去世了?”
“對啊,上上周的事。一直說病重,還說要送到這裏來手術,可惜沒來得及。中碧那邊突然打電話過來,他當天就回去料理後事了。教研組這邊因為一個國際研討會走了兩個教授,一直讓他代課,又趕上期末考試,不能耽誤,後事一完又急著趕回來了。”
彩虹連忙問道:“他現在住在哪家醫院?”
“還能是哪家?我們對口的就是人民醫院啊。”
她拔腿要走,又被劉沛娟一把拉住:“別急,我還沒說完呢。”
她隻得停下來。
“季老師辭職了,”劉沛娟說,“這是我剛聽說的。工作到這個月底交接,係主任做了他半天的工作也沒留住,剛才找我和關老師安排下學期如何頂他的課。”
她一把揪住她,眼睛瞪圓了,一萬個不相信:“為什麽?”
“不清楚。”意識到她的激動,劉沛娟有點奇怪,“蘇少白的學生有幾個不怪的?當初c大中文係的徐誌東——人家是響當當的正教授——羨慕咱們這裏教學條件好研究實力強,挖空心思地要調過來,走了多少門路打點了多少關係陳書記都不點頭,偏要北上去搶這個剛畢業的季篁,聽說也是費盡口舌搶破腦袋。現在倒好,沒幹上一年就掛印走人了,理論教研室立即亂了套。你說說看,明年我們組有兩個教授要出國訪學,課怎麽排?說實話當初選他我就有意見——學問是沒話說,我也很服氣——可是年輕人衝勁大情緒也大,出點事就一哭二鬧三上吊,反不如那些有家有口的中年教師穩妥。科研能力是很重要,但教學任務首先得完成啊!你看當年的賀小剛,那真是才高誌大意氣風發,大好一個人才,偏偏想不開就這麽去了……你說不怪關老師,作為導師她總有點責任吧!不是引導上出了岔子就是思想工作沒跟上,如果是我——”
這是劉沛娟最怨念的一件事。當年她和關燁為爭當賀小剛的碩導差點打破頭,風聞她對賀小剛的論文讚不絕口,出國訪學都不忘幫他買最新出版的理論書。高校就是這樣,好導師學生搶,好學生導師也搶。
見她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彩虹有些心急,不得不打斷:“劉老師,恕我不能久陪。季老師是我的指導老師,我得抓緊時間看看他。”
說罷向她要了病房號,直接打車去了醫院。
f大學教員享有本市最好的醫保,在這個大學工作,不衝工資不衝獎金不衝住房,就衝這醫保這退休待遇也得搶。彩虹徑直上三樓住院部,找到季篁的病房,卻發現床位空無一人。情急之下抓住一個護士打聽,才知他去了活動室。
見到探病的人個個要麽拎著一籃子水果,要麽拿著一大把鮮花,她這才想起自己急著趕路什麽也沒買。她猶豫著要不要到樓下小賣部去買點水果,又覺得跟季篁用不著這麽客套。
“那裏陽光好,有沙發,他喜歡在那裏看書。”護士說,“把點滴架也拖過去了。”
長長的走廊充滿了消毒水的氣味。彩虹對這裏有印象是因為她得過一次甲肝,明珠大路都急壞了。醫生給她的點滴裏用了一種藥,不知為什麽身體反應很大,彩虹在床上叫難受,明珠就在一旁哭,急得差點把醫生給殺了。過了很久她還懷念這段幸福時光,天天能喝上媽媽燉的鱸魚湯。
活動室不大,也沒別的人,電視裏空放著新聞。陽光正好曬到窗邊的一組綠色沙發,季篁果然坐在那裏看書。
兩周不見,他的臉瘦得凹了下去,下巴越發尖了,不知為何又剃了個平頭,仿佛連上半身也跟著小了一號似的。那襯衣倒還幹淨,領子上滿是折皺,孤零零地露出一個脖子。半折的袖子露出一截手臂,粗壯且布滿了傷疤。那是打工時被油濺上的,她曾經輕輕地吻過它們。失去光澤的麥色肌膚有種不健康的黑色,粗糙得像打磨的沙紙。她第一次發現季篁其實很黑——一副礦工出井時的模樣,送進煤窯裏絕不會被認出來。
她不禁想起《窗外》的最後一章,江雁容去看康南。季篁倒沒像康南那樣又瘦又髒,又煙又酒,又老又糊塗,但頹唐的樣子也是差不多。難道真如瓊瑤所說,幻想的愛情要比現實美得多?或許她並不了解季篁,不了解他的身世、家庭,也不了解他的父母兄弟。季篁隻是她心中的一個理想,一個靈魂的幻象。或許等她意識到這些,她也會像江雁容那樣喪失勇氣去直麵這個男人的所有真相。也許……她隻是不願意像康南那樣泰然地過一種茅屋三間、清茶一盞、與世無爭的日子。
那麽她的選擇是對了,還是錯了?
抑或她的身世隻是自己用來逃避的借口?
意識到了她的出現,季篁合上書,抬起頭。
“嗨。”彩虹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哆嗦,“對不起,這些天在忙一篇論文,剛剛才聽到你住院的消息。”
他看了她一眼,眼光莫測,沒說話。
“你……好點了嗎?”她又說。
“找我有事?”他問。
就這幅硬梆梆冷冰冰有事說事沒事滾蛋的腔調把彩虹的一懷愁緒滿腔柔情直直打入冷宮。
她隻得直奔主題:“聽說,你要辭職?”
他點點頭。
“為什麽?”
他拒絕回答。
“請回答我。”
仍然是沉默。
她向前走了兩步,堅定地凝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是因為我嗎?為了避開我寧可不要你的前途?”
“因為你?”他哼了一聲,“何老師,捫心自問,你有那麽強大的影響力嗎?”

第 36 章   第 36 章 (2)
“那是因為什麽?因為你討厭這個城市?還是因為你不喜歡這個學校?你知道你奮鬥了多久、吃了多少苦頭才從遙遠的礦山來到這發達的都市?事業剛剛起步,隻要努力,一切應有盡有!如果伯母在世,她願意看見你這樣自暴自棄嗎?”
“就算我自暴自棄,”他的頭低下來,陰影壓到她的臉上,“關你什麽事?”
“當然關我的事!這一切都和我有關係!”
“和你有什麽關係?”他反問。
她一下子怔住了,繼而啞然。
“我和你有的一切關係都已經結束了,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關係。我的決定與你無關。”他的語氣很淡,表情更淡,“請你把我當成一個路人。”
他們之間是一種非常不友好的對峙。
她知道自己拒絕了他,他一向高傲,肯定會介意。但沒想到他竟然如此狹隘,竟然為這個憎恨她。
“ok,你可以恨我。”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和緩下來,“隨便你怎麽恨都行。但請不要這樣衝動,請根據常識行事:你是一個男人,事業是你的根本,這個大學是保障你成功的最佳基地。衝動解決不了問題,後果卻是不堪設想!”
“常識?我了解你的常識,”他不動聲色地冷笑,“你的常識不過就是安穩和舒適,對嗎?”
“這不是我的常識!”她狼狽地說,“我隻是……無法選擇,我……”
她想說你知道嗎我不是我媽親生的我媽對我有天大的養育之恩我不能就這麽違背她的心願嫁給了你。轉念一想這理由不成立啊,天下哪個媽對女兒沒有養育之恩?需要分親生的和非親生這兩類嗎?況且她的身世隻是猜測,尚無定論,所以她隻能選擇不提。
“可以了何老師,我們之間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你不可能再傷害到我——”他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接著伸出手,用冰涼的手指擰了擰她的臉蛋,幾乎是惡意地說,“知道你為什麽要來找我嗎?”
“我……我……”
那是因為我關心你,我愛你,替你可惜……彩虹在心中絕望地叫道。
“你比別人聰明,有理論武裝頭腦,其實從本質上說,你和周圍你討厭的那群人沒什麽兩樣。你違背了你所提倡的哲學:你不能行動,不能選擇,也不敢承擔後果,你所謂的常識不過是市俗給你的壓力。而這壓力,對像你這樣一個有理論的人來說,是可以抵抗的。既然你選擇放棄,我無話可說。可你不必覺得委屈,更不必跑來告訴我這是無奈之舉。沒有誰能讓你無奈,除了你自己!如果我從小就像你這樣相信了無奈,我就沒有今天!怎麽,你怕我不喜歡你嗎?何老師,讓我清楚地告訴你:是的,我就是不喜歡你了!”
一瞬間她被激怒了,比激怒更甚的是她被誤解的心靈:“哈!你以為你是誰呀?上帝嗎?你憑什麽批判我?哦,拒絕你就是世俗,接受你就是高尚,你就是道德標準啊?還有,我委屈?我委屈啥了?季篁,我對你仁至義盡、問心無愧!我什麽都沒要你的,為了幫你媽治病我連我家最貴的東西都偷來給你了。生日那天我媽是做得不對,可我媽是我媽我是我,我已經向你道歉了!我說讓你給我一些時間,這是很奢侈的要求嗎?你一定要跟我媽堵這口氣嗎?……我怕你不喜歡我?笑話!你當我是什麽了?爭寵的妃子?從世俗的角度來說,你有什麽讓我喜歡的啊?你以為你是崔鍵嗎?你以為我是村裏的姑娘叫小芳嗎?你以為你拿著吉它吼一嗓子唱個‘一無所有’我就跟你走嗎?季篁,本來我很欣賞你,但今天你的表現令我失望。你對我是什麽態度我不計較,但你對自己的前程都這麽地幼稚和衝動,抱著滿腹子才華倒行逆施,就憑這個你幹不了什麽大事業!”
除了明珠,彩虹從來不怕吵架,從來是伶牙俐齒、越戰越勇,上課以問倒老師為樂,一度還是這個校園的最佳辯手。不然出了麻煩關燁也不會讓她去擋駕。
“怎麽,你恨鐵不成鋼啊?”他的聲音很慢,“我從來不是你心中的那塊鐵,也煉不成你想要的那塊鋼。既然一切都已了結就別在我身上浪費心思了。把你過剩的同情心留給山區失學的孩子吧。”
“我媽說得不錯,”她真是氣大發了,“你果然是心胸狹隘、意氣用事!幸虧沒跟你在一起,不然早被你洗腦,整成農村小媳婦了!”
“你的腦還用我來洗嗎?何老師,不怕你城市小資的階級身份被無情地暴露了?”
“暴露?暴露又怎麽了,你以為多讀兩本書就能藐視生產資料對上層建築的決定性?就能解構他人對你的潛意識?這世界不會為你改變,你可以生活在幻想之中,不過請你尊重那些比你更願意麵對現實的人!”
“比如說你,對嗎?我就是你的現實,是你需要克服需要麵對的那道坎兒,和我在一起除了稀薄的物質冷酷的現實你沒享受到別的樂趣,是這樣嗎?”
她喘了兩口氣,緊跟著就叫板:“是!就是!”
他一把揪住她,將她的身子拽過來,他們之間,幾乎是臉貼著臉。彩虹感到一股寒意,那刀鋒般的目光掠過來,在她的心底剜了一個洞,他們之間所有的柔情所有的浪漫頃刻間便從這洞中漏了個一幹二淨。
“如果真是這樣,那你為什麽還要來找我?”他說,“專程來罵我的?”
“啪”她反手給了他一巴掌,吼道,“你是病糊塗了才這麽大腦短路的吧?難怪愛因斯坦說這世上隻有兩種東西是無限的,一個是茫茫的宇宙,一個是人類的愚蠢!”
他沒再聽她說下去,將點滴架猛地一拽,也不顧上麵吊著的玻璃瓶叮當亂響,大步越過她,卷起一團淩亂的空氣,連同他身體裏發出的藥水氣味,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走廊中。
“季篁——”她對著他的背影氣急敗壞地跺跺腳,“好!你走!你去挖煤!你去種地!你去討飯!你愛幹啥是啥,鬼才懶得關心你!”
從此他們不再交談,見了麵也不打招呼。
這種日子對彩虹來說真是煎熬,兩人的關係從其甜如蜜、如膠似膝的熱戀期如坐雲霄飛車般從巔峰一直滑到穀頂,中間還雜著明珠的罵、大路的長籲短歎、係裏老師的看熱鬧以及韓清的一頓夾雜著悔恨與怨念的情感分析,得出結論是她們姐倆犯了同一個審美錯誤:季篁風光其表,其實就是個夏豐第二。弄得彩虹看見他就恨,不見他又難受,心裏還裝著數不清的委屈。
其實這個月她也沒正經見過季篁幾次,一到例會兩人自覺一東一西坐兩個角落;期末大考本當由彩虹改卷,她沒接到任何通知,問了辦公室才知道季篁改完已經交了。她也懶得去置疑理論。一把火窩在心裏。除了為導師和師兄打過的那次架,彩虹這一輩子都沒跟誰有這麽大的仇。
月底,暑期來臨之前,季篁真的辭職了。聽說書記為了留下他,打電話求蘇少白作說客。老師給弟子打了一個小時的電話也沒說通。
彩虹去求關燁,關燁表示已勸過多次,無能為力:“聽說他母親過世對兩個弟弟打擊很大,他們明年上高二,一直是那個高中最好的學生。季篁擔心他們考不上大學,所以想換個工作,離他們的學校近一點,照應起來方便些。”
彩虹表示不解:“高二?那也差不多十七了吧?就不能自己照顧自己啊?”
“說是……其中一個弟弟受的刺激比較大,離家出走了幾天,好不易找回來,精神狀態不好。他們母子四人相依為命感情很深的。”
情況比她想象的要複雜,彩虹半天沒說話,末了問道:“那他究竟去了哪裏?總不會待業吧?”
“他去了中碧市煤炭師範學院。”
“什麽?”彩虹隻覺頭皮一炸,“煤炭師範學院?煤炭師範學院有中文係嗎?”
“有,這個學院不小而且正在擴建。”
“見鬼!”彩虹忍不住想罵人,“浪費資源!腦子進水了!”
“他說他懷念家鄉,願意為礦區的教育事業添磚加瓦。”關燁說罷,扔給她一把鑰匙,“他的辦公室空出來了——我趁機向書記說了你的困難,拿著!你夢寐以求的辦公室到手了。”
“關老師,您能不能再勸勸他?”她忍不住哀求。
“你還是多關心關心你的學業吧,”關燁點起了煙,“我要你改的論文呢?廢掉了一個賀小剛,廢掉了一個季篁,你若也想廢掉,看我不先掐死你!”

第 37 章   第 37 章 (1)
季篁走後,彩虹並沒有什麽像八點檔電視劇裏的失戀女主那樣不死不活行屍走肉,她覺得自己與那些人最大的不同就是自己經過嚴格的理論訓練,山高高不過太陽,愛情再高高不過事業,沒必要因為一個挫折就停止對人生的向往對事業的追求。當然她也沒什麽特別開心的時刻,茫茫然跟著時間的巨輪回歸日常,隻要循規蹈矩,生活就是輕鬆的,至少精神上沒有壓力。
彩虹並不怎麽想念季篁,她隻怨自己怎麽沒有一巴掌將他打醒。就算不愛他,作為同行,看見有才華的人做了不明智的選擇也會覺得十分可惜。彩虹曾想,跟季篁在一起,雖不會像東霖那樣大富大貴,但開開心心做學問,讀書育人,一輩就在這充滿朝氣的校園裏生活也是相當完美的藍圖。現在季篁消失了,藍圖還在,她所要做的不過是找個人填進來,不是說這地球沒有季篁就不轉了。
她開始全力投身事業,把自己弄得很忙。在職讀書要修課,要寫論文,要和另一位老師合寫專著,要配合教研室編寫教材,哪樣都不輕鬆。最最重要的是,因為季篁的缺席,係裏命令她去頂他教過的一門本科生的課:“結構主義和後結構主義”。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備課,被迫看了很多自己從來都是一知半解的理論書。
土生土長二十年,彩虹在f市擁有比外地人更強勢的社交網絡。具體來說就是心情不好時總能找到消遣。都市生活豐富多彩,今天是同學聚會,明天是朋友生日,後天是同事婚禮,大後天郭莉莉又來約喝咖啡或者東霖約去郊遊,隻要她點頭,空閑立即塞滿,哪有時間沉迷往事、傷春悲秋?她無暇想起那位百裏以外在某縣城某煤炭師範學院教書的季篁。同樣,季篁很快也會變成某某,某人,某,幾年之後也許連名字也語焉不詳了。
就算在夜深人靜想起了他,最快閃到腦中的還是那天醫院裏爭吵的情景,傲慢的神態、鷹隼的目光、刻薄的譏諷、以及那些絕情的話:
——“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關係。”
季篁啊季篁,我什麽地方對不起你?不計較你的出生、不計較你的工資也不問你有車有房,就這麽好商量地把一顆少女最純真的心交給了你!你還對我說這種話!想到這裏眼睛一閉,在咬牙切齒中睡著了。
季篁不在,彩虹自然又和韓清泡在了一起。韓清固然的工作辛苦,閨蜜失戀不能不管。下了班吃了飯帶著多多散步,車子拐幾個彎就到了彩虹家。兩人約著去麥當勞吃冰淇淋,看著多多光著腳丫和一群小孩子在兒童樂園裏玩耍。就這麽聊上一兩個小時再坐車回家。韓清說,季篁和夏豐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鄉下長大的孩子,優點是吃苦耐勞、自尊自強、懂得珍惜到手的時機,所以表現優秀非常有吸引力;弱點是情緒脆弱、性情多疑、容易被生活的變故擊垮。
“別太難過,分手不一定是壞事,”韓清說,“至少不會像我這樣,一直等到結婚才知道一個人的全部真相。不過,夏豐還是比季篁還是強一點,至少分得清利害,無論如何也不會負氣辭職。一路廝殺就為了進城,哪怕討飯也要留在城裏。”
彩虹表示她想不通的正是這一點。
韓清又說:“你為什麽不告訴他你的身世?或許他會理解你的苦衷?”
“我不敢說。……到目前為止那也隻是一種猜測,”彩虹沉默了一下,“我怕一說出來就成了真的。”
說實話,作為季篁的同行,發現他的蹤跡並不難。比如在離開f市半年裏他沒有停止自己的研究,陸續在學術刊物上發表了兩篇論文。除了“中碧煤炭師範學院”六個字讓她看得堵心之外——不得不承認——論文保持著他一貫的高水準,而且迅速被重要刊物索引;比如他訂的雜誌和通訊仍然源源不斷地寄到係裏,又被彩虹一次次按新地址重新轉發。又比如總有人找他開會或講學,甚至學弟學妹找工作想走他門路的,電話打到辦公室,她不得不一次次地解釋說季篁已經調走了,她不知道新的聯係號碼。
每當她覺得自己已經忘掉了這個人的時候,總有那麽一兩件事蹦出來,讓她重新想起他。
三天前係裏例會,無聊中的彩虹隨手翻開一本學報,突然發現季篁的母校將在本月底舉辦一個“解構主義批評與實踐”的學術研討會。她手頭正好有一篇與這話題沾邊的論文,寫了初稿,改了一次,讀來讀去不滿意,便擱在抽屜裏了。當晚上網查找會議信息,看見陸續上傳的三十幾條論文摘要中霍然列著季篁的名字。
她忽然一陣激動,熱血湧到頭頂。
次日她花了一整天時間將自己的論文濃縮成一份五百字的摘要,怕不夠好,還纏著關燁反複討論。那是一個相當高端的學術研討會,對與會論文非常挑剔,她一直修改到淩晨,在截止期的最後一個小時提交了上去。
一周後彩虹收到了會議的正式邀請,而且意外地發現自己和季篁被安排在同一個小組宣讀論文。
不知為什麽,她感到一陣驚喜。
接下來,彩虹花了整整二十天修改論文,每天隻睡五小時。每個細節每個論證每個觀點都力求最好。修到最後一稿時她讀起來已相當滿意,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向天才邁進了一步。
非旦彩虹,就連關燁也擊節讚賞,甚至勸她將這個選題擴大,做成她的博士論文。
“目前為止這是我看到的你寫得最好的一篇論文。”關燁說,“既有思辨性的探討,又有原創性的分析。好好幹,彩虹,你在這一行很有前途!”
“哎!”她被鼓勵了。
“請問你是從哪裏獲得的靈感?”
她做了一個鬼臉,不好意思回答。
關燁喝了一口咖啡,點了點手指上的煙:“那麽,替我問候季篁吧。”
“季篁也去呀?”她明知故問。
“聽說是的。”
她告辭,退出關燁的辦公室,臨出門時關燁忽然說:“彩虹,學術是學術,愛情是愛情,我希望你不要把二者混淆起來,更不要本末倒置。”
“放心,我的愛情已經消亡,現在一切都為學術。”她否認。
“bad faith。”關燁輕笑了一聲,對著窗外吐了個圓圓的煙圈。
開會的前一天是個寒冷的晴日,彩虹下了火車,在車站排隊等了半個多小時的出租才找到會議安排的大學賓館。交了會費,領了胸卡和資料,工作人員遞給她一大撂會議論文。
“請問中碧煤炭師範學院的季篁老師到了嗎?”登記時她一邊填表一邊問。
“什麽學院?”聽了校名,工作人員嚇了一跳,還以為她來錯了地方。
“中碧煤炭師範學院。”
“這個會是文學院的——”
“請查一下,他應當在你的名單裏。”
工作人員查了查,點頭:“對的,不過季老師還沒報到。”
“他坐哪次火車?”
“不清楚,我們不安排接車。……季老師是明天下午的報告,也許明早才到會。”
“哦。那麽……請問他的房間號是?”
“207。”
“謝謝。”
離吃飯的時間還早,她也沒有像同行們那樣利用這個機會交流思想、聯絡感情、交換名片。獨自走出賓館,去了季篁所在的文學院。
那是百年老校中的一座百年建築,西洋風格、大理石台階、氣派雍容而典雅。從裏麵走出的學生眼底都藏著一絲桀驁。她暗暗地想,也隻有這樣的大學才能熏陶出季篁這樣的學生吧。半年不見也不知他變了沒有,長瘦了還是長胖了,變黑了還變白了,說話還是那麽咄咄逼人嗎?神態還是那麽不苟言笑嗎?想到這裏心中湧出諸多期盼,畢竟她曾占據過這個男人的心,擁有過他最溫暖柔和的時段,她比與他打過交道的別的女人都幸運。甚至醫院那次怒目相對、惡語相加也沒有當初那樣記憶深刻了,畢竟他是病人,畢竟他母親剛剛去世,畢竟這種爆發也是她們相處那麽久以來的唯一一次,誰能沒個脾氣呢!
路過一家發廊,她進去洗了頭,做了個全新的發型。結果對著鏡子一看,過於端正,太像民國時期的女人,回到賓館又重新洗過,紮成季篁最熟悉的馬尾辮。
季篁曾說很喜歡看見她穿紫色的衣服,她預備了兩件,覺得穿出來過於刻意,又換下來,隻是戴上一條紫色的圍巾。
對著鏡子打扮良久,床上堆了一堆的衣服,她才意識到從下火車開始她的臉就是通紅的,紅得發燙,心跳得也快,仿佛揣著什麽心事。為了保持鎮定她將一罐冰凍可樂一飲而盡,然後跟著其他老師一起去了餐廳。晚飯由主辦方請客,客人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多。席間她四處張望,季篁並沒有來。
也許真如工作人員所說,他明早才到會吧。於是有點沮喪地上了樓,不死心地又去敲207的門,開門的是位中年老師。
“請問——季篁老師是住這間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不知道呀,”中年老師倒是很熱情,“我這裏倒是空著一張床,可能他還沒到吧。您是——”
“我是何彩虹,f大學現當代教研室的。”
“喲!何彩虹,你寫過張愛玲的時空觀,對不對?我很喜歡那篇啊!對了,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張浩昌,s師大中文係。我也搞現代文學。”
“想起來了,您寫過一本書,叫作《鴛鴦蝴蝶派研究》,對不對?”
“正是拙著。”
“那是我考研的參考書啊,張老師,幸會幸會!”
“我對民國時期的女作家非常感興趣!蕭紅、廬隱、張愛玲、石評梅都很喜歡。何老師,請坐,咱們好好聊一聊!”
盛情難卻,她隻得和這位張老師聊了一晚的蕭紅和廬隱。
回到自己房間時已過了十一點。彩虹躺在床上,打開手機中的一段錄相,反複地觀看。
——錄相的質量並不好,由於鏡頭綁在氣球上,圖像晃得很厲害。可是彩虹覺得自己錄下了季篁最燦爛的笑容。
她一遍又一遍地欣賞,看見鏡頭離自己越來越遠,季篁的手臂環著她的腰。她看見自己仰起臉踮起腳對著鏡頭大聲說:“季篁我愛你!……說啊,季篁,快來表白……” 然後她們共同向著鏡頭做鬼臉,季篁的聲音漸漸小到難以分辨,可她還是聽得見:“……沒有風,它在直線上升,就象飛船離開地球……不僅能照到我們,還能照到這一整座城市……”
那又如何?她重重地歎了一聲,這一整座城市都容不下她們。
次日彩虹特地起了個早床到一樓大廳吃早餐,趁機瞅一眼季篁來了沒有。
還是沒有。
她在心裏狠狠地罵:季篁啊季篁,你又不是日理萬機的總理,用得著對時間這麽精打細算嗎?早來半天會死人嗎?
這鬱悶的心情一直持續到宣讀論文,會議室很小,聽眾也不多,滿滿地坐著也不過二十號人吧,季篁沒有到。如果到了會坐在她身邊,因為他是下一個。

第 37 章   第 37 章 (2)
她知道自己的論文寫得不錯,ppt也做得精彩,可是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做給季篁看的。結果季篁遲遲不來弄得她又是神經緊張又是心不在焉,連宣讀論文都忍不住中途停下一秒往人群裏看。又怕耽誤進度把講稿念得奇快,十五分鍾的報告十二分鍾就念完了,聽眾乘虛而入頻頻提問,她隻得抖擻精神舌戰群雄。問答結束,這才聽見主持人慢吞吞地說:“下一位發言人本來是中碧煤炭師範學院的季篁老師,他剛才打電話來說,由於泥石流衝壞鐵路他今天的車次臨時取消,所以不能到會。下麵讓我們歡迎h大學的蔣濟安教授給我們介紹德裏達著作在中國的翻譯情況……”
一回到家彩虹就拉著韓清出來訴苦:“唉,今年真是很栽,巴巴地趕了篇高質量的論文想去會會季篁,他居然沒來。你說說看,他會不會是因為發現了我故意不來的?”
“人都走了半年多了你老提他幹嘛?這不是堵心嗎?”韓清說。
“一時半會兒怎麽能忘呢?”彩虹沮喪之極,“好歹這也是我的初戀呀。”
“那你就跟你媽鬧翻,飛奔著去找他唄。”韓清給她叫了一杯冰凍紅豆湯,“生米做成熟飯,老人家早晚得認。”
“她那麽不喜歡季篁,簡直要跟我拚老命了。……我媽可憐,出生在那種家庭,文革以後就沒享過福。我覺得我有義務讓她過上好日子。”彩虹連聲歎氣,“而且,我越來越懷疑我不是她親生的了。上個月我去蔡阿姨家——蔡阿姨是我媽的同事——結果在她那裏發現了一張我出生那年她和我媽的合影照。我媽的肚子一點也不大,而一個月後我已經出生了。……你說說看,這算不算是鐵證如山?”
關於自己的身世,彩虹隻和韓清一人聊過,曾告訴過她種咱細節和自己的懷疑。兩人還就此事的可能性討論過無數回。
“你真想知道答案嗎?”韓清忽然說。
見她的表情如此嚴肅,彩虹點點頭:“當然想!隻是不想弄出很大動靜,我媽若知道我在查這事兒,非跟我尋死覓活不可。”
“我替你查過了。”韓清說。
她的心猛然一沉:“你?替我查過了?”
“對。”韓清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你很想知道答案,我也知道你沒勇氣去查。所以我幫你查了。”
“你查出來了?”
“是的。”韓清說,“是最近兩個月的事。你想聽,我就告訴你。你不想聽,我就不說,讓這秘密跟著我進墳墓。”
“等等,”彩虹打量她,“韓清,你變了!”
印象中韓清極少有果斷的時刻,事事不前後拿捏半個月不能做決定。印象中韓清也沒有秘密,有點心事都會和彩虹討論,她擅長分析,分析別人也很到位,但輪到自己卻總得出消極的看法。這種頂著被朋友罵的危險去做一件事,絕對不是她的風格。
是什麽改變了她?難道是工作?
“人生太短,應當活得盡量清醒,”韓清說,“你覺得呢?”
彩虹硬生生地看著她,思量著這句話,想了想,說:“我不要聽,我不想知道。”
韓清摸了摸她的頭:“行,不勉強你。”
瞬時間彩虹又改變了主意,將半碗紅豆湯一飲而盡後,她拍了拍巴掌:“好吧,我想知道,你說!”
“你的確不是你爸媽親生的。”
“連親戚關係也沒有?”
“沒有。”
“那麽說,我真的來自花園山育嬰堂?”
“是的。”
彩虹掏出自己的錢包,看看裏麵有多少鈔票:“對了,你花了多少錢幫我調查這件事?”
“錢的事你別管,根本就沒花錢。因為工作的關係我恰好認識幾個人,其中的一個在民政局,就順便走了一下他的關係。你知道這種事從下往上查,門都沒有。從上往下卻是一路通暢。當然我也撒了一些謊。”
真相在意料之中,彩虹並不覺得意外。而被一個不相幹的人說出來,至少比李明珠或何大路的親口相告要來得輕鬆。突然間她的心有種輕飄飄的感覺,一塊巨石落了地,一百個汽球飛上了天,這個世界其實並不會因為真相的到來而改變多少。
“那麽,”她深呼吸了兩下,說,“誰是我的親生父母?這個你有線索嗎?”
“你出生不到一天就被人放到街心公園的石凳上。有位早鍛煉的大媽看見了你,等了很久,確信無人認領,就交給了公安局,公安局又把你交給了育嬰堂。你身上除了一塊毯子和一張說明你出生日期的紙條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你的身份。”
彩虹茫然地點點頭:“就這些?”
“關於你的就是這些。”韓清說,“你的母親李明珠曾經懷孕,分娩過程中出了事故,不僅胎死腹中,同時也失去了生育的能力,所以她們夫婦就在第二年去育嬰堂領養了你。”
“死去的胎兒是男孩,還是女孩?”她問。
“女孩。”韓清靜靜地看著她,“那其實是一次手術事故,你媽媽非常傷心。領養你的時候,你剛被送到育嬰堂。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李明珠當得起你的親生母親,因為她是從你出生後第七天開始養育的你。也就是說一位母親為養育自己的孩子所經曆的辛苦她全都經曆了。”
彩虹的眼圈立時紅了,心裏說,我媽怎麽待我,還用你來告訴我嗎?她甩甩頭,用力吞下這個堅硬的事實: “韓清,不談這個了,咱們說點兒別的吧。”
“那啥,我知道你聽了肯定難過,所以要送給你一件可愛的禮物以撫慰你受傷的心靈。”韓清神秘兮兮地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精致的紙盒,從裏麵掏出一個漂亮的小包,“看,gucci今年的新款,老板當作獎金送給我的。我不敢拒絕,也不敢拿出來得瑟,怕夏豐見了會生氣,就送給你吧。”
那是一隻純白色的手袋,柔軟的毛皮,熠熠生輝的拉璉。彩虹將它挎在腕中,對著鏡子從各個方向看自己:“天啊,真漂亮!我好喜歡,你真不要我可就拿了!”
“拿吧拿吧,你喜歡就好。”韓清笑著說,“這工作還是你給我找的呢。一直要謝你,你連讓我請次客的機會都不給。”
就在交接的一瞬間,彩虹忽然發現韓清的手腕上有一道紫色的淤痕。
“哎——你的手怎麽了?”彩虹疑起心來,擄開她的衣袖,發現手臂上還有一塊更大的淤青。
韓清木然地看著她,低下頭,沒有回答。
彩虹的火騰地上來了:“是夏豐幹的?”
沉默了一下,韓清點頭:“他情緒不好打我不要緊,現在連孩子都打。昨天我隻差跟他拚命了。”
“現在你們的收入應當不少了吧?經濟上應當沒什麽壓力了。為什麽他還鬧情緒呢?”彩虹越發想不通。
“可能還是因為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吧,心態一直沒調整過來,近來更是疑神疑鬼。我回家晚一點他必定要找茬鬧事兒。”韓清不由得哽咽,“真的,彩虹,我真沒想到他會變成這樣!變得我完全不認得了!現在我每天一下班想到要見到他都不寒而栗……”
——季篁走後彩虹見過幾次韓清,兩人本來無話不談的,一提到夏豐韓清就自動沉默。失業後,夏豐一直想找一份與韓清工資相當的工作,在本市以他的資曆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倒有一家公司願以韓清三分之一的工資試用他,幹不了兩個星期夏豐就和老板吵翻了。後來進了另一家公司是底薪加提成的,他做了兩個月,業績平平,拿回家的錢還不夠交多多的托兒費。韓清什麽也沒說,隻是鼓勵他繼續努力,他自覺羞愧,索性辭職了。偏巧多多得了肺炎不能去幼兒園,夏豐別無選擇,隻得在家全天看孩子,心情更加煩躁。
彩虹站了起來:“韓清,夏豐手機是多少?我要找他好好地談一談!他不能這麽對待你!”
韓清一把拉住她:“千萬別!我求你啦!他現在是坐在火山頂上,一點就著!”
“這人怎麽就一根筋呢?他掙錢你掙錢不都一個樣,都是為這個家掙的嘛!”
“可能是他覺得自己的男子氣受到了傷害吧……表麵看去是憤怒,心底下其實是內疚。”
“那我去問問秦渭,看能不能動用他的關係給夏豐弄個工資高一點的活兒幹幹?”
“別別!千萬別再扯上秦渭。”韓清歎了一口氣,“夏豐現在特恨他,天天在家裏罵他是惡毒的資本家,從裏到外流著肮髒的血。”
“這又是為什麽?秦渭哪點得罪他了?”
“因為秦渭老叫我加班,又動不動要我陪他出差……”
“這個夏豐應當理解吧?你這麽高的工資也不是白拿的呀?”
“他就是不理解啊,反而越想越歪。”韓清苦笑,“這人自己在家裏搞了個剪報,隻要看見有秦渭的新聞就剪下來。有一天我回來晚了,跟他說是跟上司出席晚宴了,他一巴掌就搧了過來,說我騙他,報紙上說秦渭這一周都在上海。我說……我指的上司不是秦渭,是銷售總監……”
彩虹緊緊拉住她的手:“不行!韓清!夏豐多半是走進了惡性循環,你一定得想個解決的辦法。你們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
“辦法?有什麽辦法?他畢竟是多多的親爹。”
“要不……”彩虹翻出自己的通訊錄,“我幫你找個律師谘詢一下?”
韓清的神經立即緊張了:“律師?你……你什麽意思啊?”
彩虹靜靜地看著她:“你說呢?這種人你還能跟他過下去嗎?這種沒有尊嚴的生活,你還能堅持多久?我要是你,絕對選擇抗爭!”
韓清可憐兮兮地看著她,一迭聲地說:“不不不……讓我再想想,再想想……”
彩虹站起來,看看表,歎了一口氣:“我走了。記住,無論出了什麽事,我們家的大門總是對你和多多敞開的。”
傍晚時分彩虹回到自家的小區,樓下停車場上,爸爸何大路正在修車。遠遠地隻看見兩條腿,大半個身子都在車底。彩虹走過去,碰碰爸爸,何大路躺在滑板上,從車底刺溜一聲滑出來,手裏拿著一個板手,臉是髒的,他說:“回來了!”
“回來了,爸爸,”彩虹不管三七二十一跪到地上親了他一口,“明天再弄吧,天快黑了!”
“有個地方堵住了,怎麽弄都不通,”何大路接過彩虹遞過去的水瓶,喝了一口水,“人過五十,得了慢性痔瘡,已經夠煩惱了,這破車又給我整這麽一出!彩虹你先回去,我再弄弄,實在不行也隻好進修車廠了。”
“噗——”彩虹忍俊不禁,誰說工人階級不幽默。
到了家,媽媽李明珠正忙著燒菜。彩虹一推門,迎麵一股煙熏火燎的菜香,明珠指著一個菜盆子說:“回來了,快幫我切個蔥。真是的,我也老糊塗了,剛才光顧著燒芋頭了。現在油都熱了,蔥還沒切。你說這菜沒蔥能吃嗎!”
彩虹扔下包就去廚房。廚房本來就小得隻能容下一個人,偏偏流理台和煤氣灶麵對著麵。這意味著每切一次菜,將菜倒入油鍋就要轉一次身。一頓飯下來要轉無數個身,李明珠抱怨說她的偏頭痛就是這麽得來的。
切好蔥,見媽媽忙得手舞足蹈,彩虹伸手過去幫她捏了捏背:“媽,累不累,我幫您按按吧。”
“行,就是腰疼呢。這邊,往左,再往左,往下……對,就是這兒!噯……舒服死了……還是女兒好,女兒是爸媽的小棉襖啊。”
其實彩虹以前經常幫媽媽按摩,按腰、按腿、連臉都按過。李明珠關節炎犯了的時候還幫她貼藥洗腳。但今天她從背後按媽媽的腰,心情很不相同,按著按著,眼淚就掉下來了。
“彩虹啊,別嫌你媽嘮叨。這不,潘阿姨說想介紹個男生給你,是第一人民醫院的醫生,姓江,胸外科的。他爸是做電子配件的,在咱們市有兩個工廠。我覺得家庭條件、學曆都很配,聽說長得也不錯。最最重要的是,他是文學愛好者,還能寫詩。要不……這個周末去見見?”
“行。”
這是季篁離開f市後彩虹第一次對媽媽爽快地說yes。

第 38 章   第 38 章 (1)
結果那位江醫生見了彩虹兩麵就再也沒約她。
第一次見麵是在咖啡館,江醫生修長英俊,溫文爾雅,一看即知是城市中產階級專業工作者的子弟,躊躇滿誌、懂得享受、術業專攻、情趣高雅,申明對政治不感興趣,連那些跟政客梳著類似發型的人都統統討厭。
“何小姐平時喜歡做什麽?”江醫生問。
“讀書。”
“我也喜歡,何小姐最喜歡的書是——?”
“《福爾摩斯探案集》。”
“……偵探小說?”
“對。”
“其實像何小姐這樣高學曆的知性女子,我的建議是米蘭•昆德拉,比如《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又或者亨利•米勒的《北回歸線》……”
“嗬嗬,不是我的那杯茶。”
可這並不能阻止江醫生將這兩本書的梗概及精妙之處娓娓道來。剩下的時間彩虹隻能謹聽母訓——“成功的男人多半隻想找個願意作聽眾的女人”——除在關鍵時刻發表一些讚許的言論以外,自始至終以手支頤扮溫柔賢惠渴望被專家啟蒙狀。
豈知江先生拒絕她的理由竟是嫌她唯唯若若沒有個性,直讓彩虹氣得打咽,回頭還被明珠損了一頓:“真是拿你沒轍,連裝傻都不會!算了,好在我們還有後備軍。這回是你陳叔叔家的小軍,記不記得,小時候跟你一個幼兒園的。你們倆可好了,在一起玩從來不打架。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馬了。她媽媽親自來托我了,讓你們倆一定要見一麵。”
彩虹一閉眼,腦海裏浮現出一個流著鼻涕穿著開檔褲的小男孩,立即反感了:“不見不見,都是些什麽人啊。”
“可別這麽說。你陳叔叔家雖沒什麽傲人的資產,他家小軍可是科技大畢業的,在國防科研部門工作。軍隊待遇可好哪,隻要結婚就有房子,還不要你付房貸。陳叔叔家的房子也不小,在北區還有一棟老屋出租,養老有保障,以後不會搬到你家跟你擠。”說罷恨鐵不成鋼地歎了一口氣,“唉,彩虹我真沒別的要求了,你也別好高騖遠了,隻要結婚有個地方住,兩人相敬相愛過得踏實不受公婆氣就行了。”
在媽媽的威逼利誘下,彩虹答應周三的下午去見陳小軍,之前明珠已準備好一張小軍的軍人兩寸正麵照給她,以便認明本尊。倒還是個長相端正的年輕人,隻是彩虹左看右看倒著看,也擺脫不掉他小時候流鼻涕穿開檔褲跟著自己背後跑來跑去的樣子。正尋思要找個借口推辭,一出門就收到韓清緊急求救的電話,說臨時要陪老板見客戶,請彩虹去幼兒園幫接一下多多。彩虹便以此為由取消了約會。那邊小軍大約準備得很充分,被人在電話裏放了鴿子,語氣立即發了酸,當下就說不用再見下一次了。
彩虹在一連串的“對不起”中掛掉電話,直奔幼兒園接了多多去韓清家。
這不是韓清第一次麻煩彩虹。工作以來,韓清堅持每天接送多多,好讓夏豐心無旁騖地找工作。不久公司因工作之需要她考駕照,又半買半送地給她配了一輛小豐田,這接送孩子的任務更是非她莫屬。一旦事急,又找不著夏豐,韓清就會給彩虹打電話,為此還特地留了一把家裏的鑰匙。
結果正趕上下班高峰,彩虹和多多在公車上被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上樓一開門卻愣住了:夏豐居然在家!
而且這個家出奇地亂!地上堆著玩具和紙片,桌上還攤著早晨的稀飯和兩個啃剩的包子。沙發上堆滿了髒衣服,鞋櫃垮了一層,鞋子掉下來擋住了門,害得彩虹半天也推不開。客廳的電腦屏幕開著,夏豐戴著耳機正熱火朝天地打著電子遊戲。
“夏豐你在家啊?”彩虹將多多帶到水池洗了手,問道。
“是啊,上午有個麵試,就一個小時,中午就回來了,”夏豐脫下耳機,到冰箱給彩虹拿出一聽可樂,“奇怪,我明明在家,韓清怎麽又來麻煩你?”
“說是給你打了電話,座機手機都沒人接。她臨時有事接不了,就隻好找我了。”
夏豐拍了一下頭,“哦”了一聲:“是我的錯,我一直戴著耳機,什麽也沒聽見。……真不好意思,總是麻煩你,請坐請坐。”
彩虹看了看牆上的鍾,想起媽媽可能還在家裏等著她相親的回話兒,便搖搖頭:“我不多坐了,韓清說她盡快趕回來。”
夏豐也不勉強,將她送到玄關,目光落在她的小包上:“這手袋是韓清送給你的吧?”
彩虹點點頭,笑了笑:“怎麽,替她舍不得?”
“你知道它值多少錢嗎?”
“不知道。”
“六千美元。”
“嗬,間諜工作做得不錯,”彩虹覺得他話中有話,“怎麽,你有意見?那我可不敢要了,現在就還給你。切,別說這包六千美元,一萬美元我也不稀罕。”
“我不是這意思,她當然應當送給你。”夏豐的表情很奇怪,“她真應當好好地謝謝你。謝謝你讓她認識了秦大公子。”
彩虹“嗤”地笑了一聲,拍了他一下:“夏豐,你太多心了。韓清不是這種人,秦渭更不會看上她。”
“難道你不覺得自從進了那個朱穆公司,韓清變了很多?”夏豐說。
“她不可以變嗎?新的工作新的挑戰,不學習不進步不改變自己,怎麽可能應付這種科技公司高節奏的工作呢?”
“我不是指的這方麵,我指的是價值觀、金錢觀以及她對我的態度。”夏豐抱臂冷笑,“她天天穿名牌、化濃妝、戴貴重的首飾,一大早起來就描眉畫眼,一舉一動都像個雞!我在廣告部天天拉客戶也不像她那樣動不動就是時尚晚宴、陪客吃飯。像秦渭這樣的人,手下的秘書有一個連,他沒那麽需要韓清好不好?你以為她真是秘書呢?我看是小蜜還差不多!”
彩虹氣得叉起了腰:“夏豐,你能醒醒嗎?不要動不動就把求職的沮喪扣在老婆的頭上。韓清這麽做也不過是為了掙錢養家做好本職工作,我看沒什麽不對。倒是你,你動不動就打老婆,這才是徹頭徹尾地丟人!夏豐,作為老同學我要勸勸你,別犯疑心病,韓清要想對不起你,當初就不會跟她爸媽大吵大鬧地要嫁給你。你們現在收入不錯、有車有房還有孩子,你已經比這城裏的大多數年輕人要幸福了,那就好好過生活吧,請不要再為難韓清了。”
一番話說得夏豐無言以對。
彩虹歎了一口氣,道:“多多餓了,去給他做點吃的吧。”
“韓清快回來了,”夏豐踱回自己的書桌,戴上耳機,“做飯是她的事兒。”
彩虹一看鍾,已經快七點了。再看夏豐,腦袋跟著音樂晃悠,鼠標滴滴亂響,屏幕上槍戰激烈。彩虹在心底罵道:夏豐啊夏豐,韓清工作那麽累,而你卻天天在家,就不能做一頓飯給她嗎?那一腔火窩著,真恨不得拿著自己的鞋子打他一下。一瞥眼,多多坐在地板上忽然哭了。她趕緊奔過去,發現他的褲子尿濕了,連忙找來幹衣服給他換上。
就在這當兒,隻聽鐵門一響,韓清風塵仆仆地進了屋,懷裏抱著一個大紙袋,一頭的汗:“我回來了!”
彩虹鬆了一口氣:“多多接回來了,我告辭了。”
“不不不,吃了飯再走!”韓清將紙袋往桌上一放,從裏麵拿出一堆菜:土豆、蓮藕、香腸、豆幹、還有一包鹵雞翅,“彩虹你坐,等我一下,我馬上就炒菜。今天你不吃飯不許走哦!”
彩虹隻得跟進廚房:“我幫你吧。”

第 38 章   第 38 章 (2)
韓清先給多多熱了一碗肉粥,打開電視讓他看,這才和彩虹一起到廚房做菜。見妻子回家,夏豐隻是向她點了點頭,便戴上耳機繼續自己的遊戲。
“這麽忙你就買點快餐回來吃不行嗎?”彩虹說,“累成這樣還要親自做飯,多辛苦啊。”
“快餐怎麽能吃呢?嗯?你什麽時候看見我吃快餐?那是極其不健康的東西!”韓清振振有辭,“就算大人能這麽馬虎,也不能讓孩子這麽吃啊。話說這種東西吧,小孩子真是一吃就上癮,所以絕不能讓多多碰。”
在家務上韓清果然是快手,閃電般地切好了土豆絲,又將冰箱裏的肉拿出來:“你看,越忙越高效,我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想晚飯要吃什麽,肉啊魚啊丸子啊都需要提前解凍,不然晚上回來就來不及了,隻能吃素了。我家那位受不了,餐餐都要有肉的。”
說罷向著書房裏的夏豐一呶嘴。
“怎麽回事?”彩虹小聲問,“夏豐最近情緒這麽差?”
“焦慮症、抑鬱症、狂燥症、迫害妄想症、總而言之,失業綜合症……還能是什麽。”她擦了擦頭上的汗,歎了一口氣。
“要不要看心理醫生啊……你們就沒法交流了嗎?——唉!我都替你委屈。”彩虹不由得大抱不平。
“他近來特猜疑。我去電話公司交話費,辦事的人說他查過我所有的手機短信和通話記錄。好笑,我韓清是那種偷雞摸狗的人嗎?我若真喜歡那種人,當初又怎會看上他?現在,我隻求他別找我吵架,孩子、家務我全包了,不要他管。他也不會管,從來不做家務的人,一動手就雞飛狗跳的,心煩了還拿孩子撒氣。我受不了,寧肯累點,心裏輕鬆。”
彩虹遲疑了一下,說:“他看你工資漲得這麽快,又配小車又發紅包的,是不是懷疑你和秦渭有什麽不正當的關係?”
“我和秦渭?”韓清笑了,“你知不知道秦渭他是——”
“我聽說了。”
“天!那麽說是真的?”
“噓!小聲!你不想要飯碗了!這隻是江湖傳說……秦渭從來不碰女人。”
“所以你說,夏豐的懷疑是不是很荒謬?”
“我看他就是個心裏不平衡,等他找到個高薪工作,瞧著吧,立馬上就心態平和,再也不給你找歪了。”看著韓清臉上明顯的兩個黑眼圈,彩虹心疼了,“你也別太拚命了。這秦渭也真是的,怎麽能動不動就讓你加班呢?真是資本家!”
“別這麽說,他挺好的。這人吧特別龜毛,幹起事來所有的細節都較真。可你相信不,他看上去輕飄飄神秘秘像個典型的富二代,其實卻是地道的工作狂。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六點就到辦公室,忙起來能一直幹到半夜,別的人全都累趴下了,他還神采奕奕的,好像剛看了一場電影回來。這種敬業精神想不佩服都不行,要不怎麽掙大錢呢!活真是人家一點一滴幹出來的。”
“人家是單身漢沒牽掛好不啦!”
“他很重用我,原先隻是讓我幹點秘書之類的活兒,現在連財務上的事也讓我插手。還說明年會送我去國外培訓,回來做部門主管。”
“哦!那豈不意味著要給你漲工資?”韓清一提到秦渭,臉上就笑開了花,彩虹也隻好跟著樂。
“錢是小事,主要是我突然發現自己很有潛力,也很有管理頭腦,沒準在他這兒多學學,過幾年我自己開個公司單幹……”她越說越得意,信心十足、搖頭晃腦。
“哇塞!你驚到我了。真想不到你的人生會有這樣精彩的轉折!”彩虹高興地拍了拍她的肩,“你快點發家致富吧,夏豐實在不想工作就讓他提前退休吧。想幹啥幹啥,隻為愛好,不為掙錢,多好啊。”
“就是啊!”韓清附耳過去說,“我勸過夏豐,他不是一直想當文學青年嗎?他不是愛寫詩嗎?等我有了錢,他不用工作,可以當個專業詩人。沒人給他出詩集,我給他出,做得漂漂亮亮的,讓他和李白、杜甫一樣名垂千古。”
“那不行,不是說了嗎——‘詩窮而後工’——你們不窮他就工不了啊。”
“窮的時候也沒見他工啊。”
兩人一麵切菜,一麵笑作一團。
吃過晚飯,韓清開車送彩虹回家,半路上彩虹說:“要不我還是找找東霖,托他給夏豐弄個工資高點的活兒幹幹?”
“還用你去找嗎?我們公司現在就有空缺,不在總部,在二級部門。跟他說讓他去,他死活不去,說不能當我的下級。就算他去,我也不敢保證秦渭會要他。秦渭這人吧,在商言商絕不講情麵。昨天他還當著我的麵裁了兩個部門經理呢。你說夏豐這脾氣,就算進了公司也幹不久啊。”
“那怎麽辦?他現在這種樣子你受得了?你看他吃飯從頭到尾一句話不說,好像連自己的筷子都恨似的。”
沉默片刻,韓清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前兩天我們又吵了一頓。這回多多不樂意了,生氣地咬了他一口。這當爹的也真狠心,一腳踢過去,現在孩子的背還是青的。”
她的聲音忽然發起抖來:“我好害怕。晚上一回家,他都不怎麽理我,上床也是背著我睡,像跟我有深仇大恨似的。”
彩虹忍不住說:“韓清,你現在跟他住不安全啊。要不你讓多多來我家住幾天?然後你挑個日子好好地和夏豐談一談?”
“不談了,我們談得還少嗎?談著談著就吵起來了,而且動不動就出手打人。”韓清用力捏了捏方向盤,“打得連我都恨自己!為什麽我在他麵前就沒有一點脾氣了呢!彩虹……不瞞你說,這幾天我一直在考慮和他分手,我們實在過不下去了。”
彩虹偏過頭看她:“分手?你是指——”
“離婚。”韓清專注地看著前方,“我已經找律師谘詢過了,也起草了協議書。如果他再碰多多一下,我堅決離婚。一個母親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能保護,能叫母親嗎?”
瞬時間,空氣仿佛被壓縮了一般令人窒息。
韓清的側影在彩虹的視野中漸漸變得堅硬。她覺得韓清的變化在情理之中,卻又顯得不可思議。
“離婚的事,你跟他提過嗎?”
“提過,沒法跟他好好說,他一聽就跟發了瘋似的。那天我帶著一身傷去上班。被老板發現了,說我有家暴要報警,我死活拉住了他。回到家夏豐又跟我道歉,痛哭流涕下跪檢討,又摟住多多不放。”韓清歎了一口氣,“我的心又軟了,就這麽反複折騰了好幾次。——我自己苦不堪言,孩子也跟著遭罪!我真是不爭氣,就算到了現在,還一直對他抱有幻想……”
“韓清,他已經不止一次這樣對你了,”彩虹說,“我覺得他改不了,沒準越鬧越出格,你得速戰速決。”
韓清回頭一笑:“瞧你,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當初最熱心的電燈泡是你,現在叫停叫刹車的也是你。跟你說哦,就算是離婚,也要離得文明、離得浪漫,這才不枉當初我們相好的情誼。所以我悄悄地報名參加了一個旅遊團,把夏豐也捎上了:新馬泰十日遊,五星酒店、泰式按摩、人妖表演、水上清真寺……寫了你的地址幫我收一下。他肯不肯跟我走是一回事,我的心意在這裏。隻等這陣子忙完,就和他出去散心,隨便把離婚的事兒好好地談一談。不搞革命、不搞打砸搶、和平外交,非暴力解放。——畢竟也是好幾年的夫妻,還有一個孩子,還是好說好散吧。”
“佩服你的氣量,給人揍成這樣還能浪漫,”彩虹哭笑不得,“小心夏豐聽了一生氣,直接把你扔海裏了!”
“到這份上我也豁出去了。一切為了多多的撫養權,”韓清淡淡地說,“他肯定下死力跟我搶,而我離婚就是為了多多——所以誌在必得。”

第 39 章   第 39 章 (1)
回到家,為了韓清的事兒,彩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一來替她委曲,二來又想不通。她至今記得當初他們相戀的時光,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真是人見人羨的神仙眷侶。可惜出了校門,經不起現實的一記敲打,美好婚姻就這麽破滅了。
“所以說嘛,鳳凰男不能嫁,除非你想當韓清第二。”李明珠見縫插針地來個總結。
在絕口不提季篁的半年間,韓清和夏豐就是明珠嘴邊的壞典型。按慣例,每當遇到這種言論彩虹是肯定要反駁的。這次她終於承認媽媽的話有道理,弄到這份上,韓清與夏豐很難過下去。
所以她懶得跟媽媽鬥嘴:“離就離吧,我也不勸了。再勸說不定韓清都被他打成殘疾了。”
“就是啊!這些鄉下來的小子,別看他們嘴甜知道討好人,其實骨子裏特別重男輕女。特別是夏豐,小時候就是在大人的暴力下長大,自然而然地認為暴力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法門。你若嫁給這種人,低眉順眼也就罷了,稍有反抗,那就等著挨拳頭吧。”
聽到這裏,彩虹又不耐煩了:“媽,您又來了,這是歧視!農村也有好孩子,城市也有壞孩子,機率是一樣的。”
“一樣個屁,這就是現實。你若嫁給季篁早晚也是這樣,看你不鼻青臉腫地哭回家來。”
“季篁不是這樣的人!”
“他怎麽不是?”
“好啦,不吵了,我們不提季篁。”何大路伸手,做了個“停止”的姿勢。
過了一周,又是個周三,彩虹下午突然接到韓清的電話:“彩虹,能不能麻煩你接下多多?我這裏有個要緊的合同乙方突然要求見麵修改條款,約好下午五點半來公司,正是多多放學時間,我實在抽不了身……”
彩虹正巧沒課,坐在家裏寫論文,連忙說:“沒問題,我去接,你放心吧。”
那邊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對了,接完多多能讓他在你們家呆會兒嗎?我下了班直接去你那裏接他。”
“行。”彩虹想了想,這不是繞路嗎?又說,“不如我直接送多多回你家吧,我有鑰匙。”
“那個……嗯……”那邊忽然沉默了一下,韓清說,“還是別去了,夏豐在家裏。”
“出什麽事了?”
“我們又吵了一回,昨天我正式向他提出離婚了。他不答應,我說我願意什麽都給他,房子存款車我全不要,隻要多多。他怒氣衝天地把家裏的東西全摔了,我們打了起來。我難受得一宿沒睡,多多也受了驚嚇。我想——這幾天還是別讓孩子跟他在一起了。”
“什麽?”彩虹不由得大起了嗓門,“這王八蛋!你受傷了沒有?”
“是輕傷,不嚴重,我揚言報警他才住了手。今早又痛哭流涕地給我下跪求我原諒他。又保證說這是他最後一次,以後永遠也不向我們母子發脾氣了。”
“韓清!別再聽他的了!他都保證多少回了!離!堅決跟他離!我支持你!”
那邊一陣啜泣,韓清說:“是的,我跟他說了,這回我是鐵了心了。離婚協議書我已簽了字,早上出門就撂在桌上了。我跟他說,多多是我們共同的孩子,就算是分開,他也還是多多的父親。任何時候他想來看多多我都不會反對。反正我們還在一個城市,我並不是要奪走他的孩子。”
“那你們……好好商量吧。都到這一步了,還是心平氣和地解決問題比較好。”
“他正在火頭上呢。等我下了班,打算和他到外麵吃個飯,商量一下離婚的具體程序。畢竟都是成年人……”
“行,過會兒我就去接。你記得跟幼兒園的老師打個電話知會一下。”
“我這就打。現在還早,到點接就可以了。”
放下手機,彩虹一看表,才兩點出頭,想著手頭的論文已改得差不多了,就差最後一節,不想打斷思路,便埋頭將結尾的幾段改完。拿到手中,從頭到尾地讀了一遍,又改了幾個錯別字,便大功告成地出了門。
看看時間,三點五十,就算遇到下班高峰也盡夠了。豈知一出門才想起這幾天和平街修路,公汽全部改道,多半會堵。果然一上和平街就結結實實地堵住了。一開始車上人都覺得莫名其妙,和平街是條小路,就算是下班高峰也不怎麽繁忙。從窗外望去隻見一排排南向的車流幾乎是停滯的,一個挨著一個,車尾亮著紅燈,一眼望不見盡頭。彩虹擠到車門看了車上的電視新聞才知道是前麵出了車禍,大卡車和麵包車相撞,警車來了,救火車來了,救護車也來了,整整一條街,堵得死死的。彩虹倒不著急,堵車對於這個區的居民算是司空見慣,好在她在時間上打了餘量。
過了半個多小時,車流終於有了鬆動,好不易上了高速,又堵上了。這回才是真正的下班高峰,堵而不死,汽車甲殼蟲般慢慢地向前爬,爬了四十多分鍾還沒下路。
路上很吵,車內更吵,幾乎所有人都在用手機打電話。彩虹被一路的廢氣和車裏的汽油味攪得腸胃不寧,看看手表,離多多放學時間還有四十分鍾,而學校的大門已遠遠在望,怎麽算都誤不了,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汽車慢悠悠地往前開,彩虹一直站著,累得連打了幾個嗬欠,一眼瞟到汽車電視的屏幕,忽然呆住。
播音員正以一種貫有的機械的聲音播出一條最新新聞:
“……下午五時左右,本市東寧街朱穆大廈頂層發生一起命案。一名男子持刀進入總裁辦公室殺死一名韓姓女子,並將另一名男子嚴重刺傷後自殺身亡。據查,受傷者是近年來在本市資金市場相當活躍的秦氏基金委員會首席執行官秦渭,目前已送入醫院搶救。警方表示,案件正在進一步調查中,目前能夠確認的是持刀男子姓夏,是死者韓某的丈夫,案件可能是因為家庭糾紛引起的……”
彩虹大驚失色,霎時間隻覺渾身虛脫,軟綿綿地就要往下跌,幸好被一旁的乘客扶住。
過了十鈔鍾她才緩過神來,飛速掏出手機,發現顯示屏上有三個未接電話。她瘋狂地撥著韓清的號碼。那邊有人第一時間接了電話:“喂。”
是個男人的聲音,她心中頓時絕望了。
車外有個司機不耐煩地按著喇叭,她將手機貼在耳上,半邊臉都在發燙:“我找韓清。”
“你是哪位?”對方的聲音出奇冷靜。
“我是何彩虹,韓清的大學同學和好朋友,我剛看到電視新聞——”
“我是李警察,你的同學出事了。你能不能到公安局來一趟,我們有些問題想問一下?”
“……好的。”
她記下了聯係的電話和地址,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全身上下都在不停地發抖。於是帶著哭腔地問道:“李警察,請問韓清她——還可以搶救嗎?”
“她傷勢太重,已經去世了。”
彩虹不禁失聲痛哭,車上的乘客都奇怪地看著她。哭了一半又想起了什麽,連忙撥通幼兒園的號碼。
一位女老師接了電話。
“喂,我是何彩虹。夏都的媽媽請我幫忙接一下孩子,請問夏都在嗎?”
“不在,被他爸接走了。”那邊的回答很肯定。
彩虹的心格登一下,一直沉到深淵:“接走了?什麽時候?”
幼兒園接送都有詳細記錄,那人停頓了一下,大約在查什麽表格:“四點整。”
彩虹立即回撥那個警官的號碼:“對不起又是我,韓清的同學。請問你們在現場附近有否發現一個男孩子?”
“我們正在清理現場,沒有。”
“韓清和夏豐有一個三歲的兒子叫夏都。本來今天是我去幼兒園接他的,剛才問過幼兒園的老師,她說夏豐已經提前把孩子接走了。”
那邊沉吟了一下,說:“他們家在本市有信得過的親戚嗎?”
“沒有。”
“親近的朋友或同學?”

第 39 章   第 39 章 (2)
“那就是我。我有他家的鑰匙。”
“你能去他家看看嗎?也許他把孩子留在家裏了。”
“好的!我馬上去。”
“我們正在現場取證,馬上會派人去他家調查。”
彩虹正要關機,那邊突然說:“等等!”
“哦?”
“你不要一個人進去,找個人跟著你。最好是……男的。”
他沒解釋原因,而彩虹的心已狂跳了起來,心中湧起不詳的預感:“好的。”
高速公路上有條非常狹窄的人行道,若在平日,汽車刷刷地從身邊駛過,會覺得十分危險。可高峰期間的一切都是緩慢的。彩虹大呼小叫地央求司機開門讓她從公汽上下來,一下來便拔足在人行道上狂奔。
多多!多多!
她淚流滿麵,心中隻有這兩個字。
從高速上一路跑下來,跑到街口,她攔住一輛出租,不到十分鍾趕到韓清所住的小區。車未停穩便開門跳下來往37號樓衝去,邊跑邊掏出鑰匙。
這一帶都是住房麵積在一百平米以內的經濟適用房,樓下正好有位大叔在慢條斯理地修理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彩虹連忙問道:“大叔,您看見多多了嗎?六樓韓清家的多多。”
“多多?沒看見啊。不過我也是剛剛回來。”大叔熱情地說,“一大早我倒是看見她媽送他去幼兒園來著。”
“您能陪我上去一趟嗎?”彩虹說,“韓清……夫妻倆在外麵有點事兒耽擱了。幼兒園的人說多多已經回家了。我怕他一個人在家害怕,沒人照應。”
話一出口,她的心寒一寒,事到如今她還不能接受韓清夫婦已然死亡,多多成為孤兒這一現實,眼淚不知不覺往外湧。
“好好,我陪你上去。”見她眼淚汪汪,大叔大感疑惑,於是滿口答應。
電梯慢悠悠地晃到六樓,彩虹打開韓清的家門,裏麵十分安靜。
“多多!”彩虹大叫了一聲。
客廳空落落的,沒人答應。地上散落著一些撕碎的紙片。彩虹掃了一眼,是那份離婚協議書。
“會不會是多多自己跑出去找小朋友玩兒了?”她知道小區有個很大的花園,裏麵有個小型兒童遊樂場,多多常常喜歡去那裏蕩秋千。
“不可能,三歲的孩子膽子小,根本不敢獨自在家,也不敢獨自出門。”大叔搖頭,“有一點常識的家長絕不會把這麽小的孩子單獨鎖在家裏,這是很危險的!”
不足七十平米的兩室一廳並沒太多藏匿之處。多多的臥室是空的,除非睡著,三歲的孩子不可能沒有半點聲響。彩虹從小想象豐富,又好讀偵探小說,這一刻腦子裏已湧出無數不祥之念,脊背颼颼地冒冷汗。主臥的門半掩著,她伸出一隻指頭,輕輕一推。
床上空蕩蕩的,兩床被子疊得刀削一般整齊。彩虹想起軍訓那時夏豐學了一手疊被子的絕活兒。每次來寢室都說姑娘們的被子沒棱角,要糾正,彩虹的被子也被“糾正”過幾次。婚後夏豐雖不幹家務,被子卻要親自來疊,疊好了還用手拉扯出棱角,正正方方像塊麻將,總被韓清當成笑料。
臥室不大,一覽無餘,多多不在。
彩虹舒了一口氣,正要轉身離去,忽見浴室的門也是半開的,裏麵傳來斷斷續續的滴水聲,仿佛有個水籠頭沒有關嚴。她的心中不禁疑惑,韓清是個細心人,極度愛惜自家的硬木地板。有一回樓上住戶水管破裂,水沿著牆縫滲下來,導致她家臥室一角的木地板被水浸泡了三個小時,都心疼老半天,後來就養成了離家前檢查水籠頭的習慣。也許就是最近心情不好粗心大意了吧。
想到這裏,心頭一悶,人都不在了,還有什麽心情。這房、這家、這木地板就算浸得全部翹起來又如何?歎息一聲,隨手擰緊洗手池上的籠頭,又發現浴簾拉開,將浴缸掩得嚴嚴實實,仿佛裏麵藏著什麽東西。她不由得想起一折舊聞:一位得了產後憂鬱症的媽媽將自己的五個孩子全部按入浴缸淹死。那故事還是韓清懷孕時告訴她的。不知盛怒中的夏豐會不會如法炮製?這念頭一起,彩虹隻覺雙腿一陣發軟,伸手碰了碰簾子,卻怎麽也不敢拉開。
所幸那位大叔也跟了進來,在她的身後說:“多多肯定不在家,這廁所沒有窗,一關燈就是黑乎乎,怎麽可能藏在這裏呢。”
彩虹鼓起勇氣將浴簾猛地一掀。
裏麵是滿滿一浴缸的清水,謝天謝地,除了水之外什麽也沒有。
“謝謝你,大叔。”彩虹說,“我再出去找一找,實在找不到就報警吧。”
“他爸媽究竟出了什麽事?”
“我也不清楚。一會兒警察就過來了,您還是……向他們打聽吧。”她虛弱地笑了笑。
一出宿舍樓彩虹就在第一時間向警方匯報了多多的失蹤,然後自己繞著小區細細地找了一大圈,連周圍的商店、冷飯室以及小區遊樂場正在帶孩子玩的家長都一一問過了,無果。又翻開手機通訊錄給自己所知的幾位跟韓清一家有來往的朋友打電話。作為外地人,韓清一家在本市的社交圈很小,基本局限於幾位相好的大學同學,這些人彩虹全都認識。大家紛紛表示不知道多多的下落。
找了幾個小時也不見人影,彩虹累得隻喘粗氣,腦子裏更是一片混亂,看看天時辰已晚,便叫了輛出租失魂落魄趕回家。
幾乎是拖著身子上了七樓,打開門,一股菜香撲鼻而來,廚房裏油煙彌漫,像往日一樣,李明珠正在鍋台上大烹大炒。
彩虹身子一軟,忽然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步子再也挪不動,倚在門邊,低低地叫了聲“媽”。
一個小小的人影突然從屋裏撲過來,撲到她身上:“彩虹阿姨!”
“多多!”她抱著他,摸著他,幾乎不相信這個小人兒是真的,眼淚嘩嘩地往外淌,“你怎麽在這裏?嚇死我啦,我到處找你!”
“唉呀,你這是怎麽了?”李明珠走過來,將多多從她懷裏拉開,“大白天的,跟小孩子發什麽神經啊。”
“媽,是您接的多多?”她抽泣著問。
“可不是。韓清給你打電話沒人接,就給我打了電話,求我無論如何盡早將多多接出來,務必先接到咱們家裏。她說她和夏豐正鬧離婚呢,有點不放心讓多多和他爸獨處。”
“可是……可是幼兒園的老師說,是夏豐先接的多多。”
“是啊。我放下電話就往幼兒園裏趕,正好在大門口碰到他們。我本來見那小子就來氣,就結結實實地罵了他一頓,然後拽起多多就走。開始他還死活不放人,我衝他一頓吼,說再不放我就報警,告你家暴!他差點要對我動拳頭,我說你揍啊,當街揍一老太太,你敢!果然圍上來一大群人,咱多多也配合,說不要爸爸,爸爸打他,爸爸是壞人!”說罷,意尤未盡地將菜板上的一顆蒜猛地一拍,“我就在群眾雪亮的目光中將多多拽進了出租。怎麽樣?你媽我彪悍不彪悍?”
“彪悍……”彩虹虛弱地說,“這麽說,你告訴韓清你接到了孩子?”
“告訴了。我對她說,如果要離婚一定要保住撫養權。要保住撫養權,一定要將兒子牢牢地看住。如果他不肯離婚,又把兒子送到鄉下藏起來慢慢跟你耗日子,你就麻煩了。我還跟她說,晚上到咱家吃飯,我給她娘兒倆做紅燒魚,這段時間就住在咱家!當初他倆非要在一起,我沒攔住,至今覺得對不起她父母。這一回,我可再也不能手軟了!”
彩虹深深地看了明珠一眼,心中充滿感激和欣慰。是的,她不得不再一次相信,媽媽做的事總是對的,至少韓清在去世之前知道孩子是安全的。
“咦?你不舒服啊?”李明珠問,“怎麽是這副鬼樣子?有氣無力、歪歪倒倒?”
“媽,韓清……出大事了。”

第 40 章   第 40 章 (1)
一個月後,彩虹方能從韓清的死難中掙脫,重新進入日常生活。可她知道自己靈魂中的一部分——乃至自己曆史的一部分——已隨韓清而逝。
韓清的後事從頭到尾由李明珠、彩虹協同韓清的一位伯父共同料理。聽到女兒的噩耗韓清父母情緒崩潰,雙雙住院,竟無力趕往f城參加葬禮。韓清的骨灰由她的伯父帶回南寧安葬。
忙了這頭忙那頭。這一個月中,彩虹無數次進入公安局配合警方調查;幫著媽媽聯係殯儀館;準備追悼會。夏豐的父親也從農村趕過來了,他是個矮個子滿臉皺紋的男人,背有點駝,頭發全白了,鄉音濃重得難以聽懂。老人家沒什麽錢,既傷心又羞愧,將兒子的遺體匆匆火化之後一天也不肯多住。彩虹隻得送他去火車站,臨走時他顫抖地從懷裏掏出一張照片:“這是我給他定的媳婦,同一個村,打小一起長大,又聽話又能幹又打心眼裏喜歡他,相貌也不差。雖沒讀啥書,好歹也是中學畢業。他死活不幹啊,偏要娶個什麽城裏人。城裏的姑娘,他怎麽消受得起?”
照片上是個溫柔清秀的女孩,微微地笑著,眉宇間帶著羞澀。
如果是她嫁給夏豐,會有好結果嗎?故事還會是這樣的嗎?
韓清事件的次日,蘇東霖從德國飛回。彩虹聞訊趕到人民醫院重症監護室。
關於秦渭的被刺,警方的解釋是:事發當日他正和韓清一起核對一份財務報告,夏豐持刀入室,秦渭企圖保護韓清,在與夏豐的搏鬥中身中三刀。彩虹當然知道更深刻的原因,卻未吐露一詞。死者已矣,秦渭本就是個新聞人物,她不想給他增添更多的花邊消息。
她和東霖在icu外默默地守候,看得出東霖的心情悲傷沉重,一整天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幾乎是一言不發。
晚飯時間,他們去樓下餐廳吃飯,東霖隻要了一碗青菜湯。不知是因為旅途勞頓,還是心情沉重,他的一張臉看上去像是黑的。
回到icu,兩人坐回原先的沙發,彩虹喝了一口濃茶,忽然說:“你怨我吧。”
“怨你什麽?”
“當初若不是我鼓動韓清換工作,夏豐就不會有這麽大的壓力。若不是我勸韓清離婚,夏豐也不會鋌而走險。我……真後悔當初沒聽你的話。”
“我也後悔。”蘇東霖歎了一聲,“我不該把韓清塞進秦渭的辦公室,這等於是把一個完全無辜的人扯了進來。”
“如果你沒這麽做,韓清就會在你的公司,死的那個人就是你了。”
東霖看著手術室的玻璃門,目光茫然。沉默了片刻,忽然喃喃地說:“我曾經死過一次。”
不等彩虹回答,他半閉著眼,忽然開始講起了他和秦渭的故事。
“我是十七歲那年認識阿渭的。當時我高中剛剛畢業,爸媽在香港忙一個工程,哥哥在國外念書,家裏隻有我一個人。我從小喜歡探險,夢想做個登山隊員,而我父母覺得這愛好太危險,堅決不同意,所以從未將夢想付諸實施。
我一心想趁著這個機會去趟神農架,看看能不能找到傳說中的野人。就在那個暑假,我謊稱會跟團去雲南旅遊,其實偷偷約了人去神龍架。那個人就是秦渭。他和我同在一個少年航模俱樂部。俱樂部裏有一群膽大的男孩子,我問大家誰想去,隻有秦渭舉起了手。由於我們不在一個組,我和他並不是很熟,也不知道雙方的父母曾有恩怨。
到了神農架,做了充分的準備進了山,我們倆很快就為路線的問題吵翻了。於是決定各走各的。我獨自走了七八個小時,一直信心滿滿,哪知一個不小心撞到一個馬蜂窩,嚇得扔下背包,拔腿狂奔,跑著跑著就迷了路,越走越遠,一個人在深山中亂轉。那背包裏裝著我所有的求生物品,我身上除了一瓶礦泉水什麽也沒有。整整七天,又饑又餓,實在餓慌了隻好找野果充饑。不料又吃錯了果子,上吐下泄……當時我真地以為我會死在那裏了。”
彩虹不禁插口道:“沒人知道你失蹤的消息?”
“沒有。這是我用生命學到的一課:無論做什麽旅行,一定要把旅行的地點以及預計回家的時間通知給親人,不然就不會有人記得來找你。當時我和秦渭吵得很厲害,根本就沒約什麽匯合地點。他走了一天,順利地出來了。回到旅館卻發現我還沒有回來。其實當時我已經check out了,還跟他說這旅館不好,回來後要換個旅館。秦渭覺得我多半是迷路了,第二天又進山找我。他自己在林子裏找了一天,沒找到;便報警帶著一個搜索隊四處地找,找了整整三天,什麽也沒找到。
搜索隊的人放棄了,告訴秦渭這山路四通八達,我有可能是自己出了山又去別的地方繼續旅行了。秦渭不相信,又獨自進了林子,這一次他找到了我丟失的背包。當時我又病又累又冷又餓,還淋了一場雨,已經不行了,就找到一條小河,決定躺河邊上等死。我的意識恍惚,經常出現幻覺,腦袋一陣一陣地閃著白光……”
他停頓了一下:“就在這時我看見一個人影向我走來時,我以為是上帝派來的天使……”
“後來呢?”彩虹問道。
“後來我們就成了好哥們,可我們誰也沒把這件事情說出來。”
彩虹默然地消化著這個故事,末了,問道:“聽醫生說,秦渭的傷凶險得很。就算救過來,一時半會兒也好不了,需要很多年的療養。你打算怎麽辦?”
“我會離開蘇氏。”
“離開蘇氏?”她驚異地看著他,“為什麽?”
“我這人做生意運氣太好,爸媽對我有點偏心。我哥為了這個,非常生氣,加上莉莉也攪進來,現在幾乎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了。”蘇東霖笑了笑,又哼了一聲,“為了這個犧牲兄弟間的感情挺不值的。他想要的東西其實也不是我特別想要的,索性讓給他,大家都高興。”
一時間,彩虹迷惑了。她一向認為自己很了解東霖,現在覺得並非如此。
“那你想要什麽?”她問。
“賣個關子,以後再告訴你。”他向她眨眨眼。
經過兩次搶救,又在重症監護室裏躺了十天,秦渭的病情稍稍穩定,一個月後他被送往美國進行進一步的胸腔手術。蘇東霖打電話回來說,手術難度高,愈合不理想,秦渭恢複得很慢,需要長期療養,近幾年內他們都不會回國了。
沒過多久彩虹就從莉莉口中聽說東霖辭去了自己在蘇氏企業的所有職務。
“那個秦渭一直在加州的一家醫院療養,聽說病得不輕呢,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現在雖能說話,卻必須帶著心髒起搏器,而且完全離不開人照顧。”其實莉莉也不過是平鋪直敘,話音中還有一種沉痛惋惜的語氣,不知為何,彩虹卻覺得她有點幸災樂禍。
“這麽說……東霖也在加州?”彩虹問。
“可不是。誰讓他們是死黨呢?”莉莉說,“我公公幾次勒令他回國,他死活不回,再加上業界的一些風言風語,老人家氣得不行。現在隻好將一切都交給東宇。”
“哦。”彩虹想,這不正遂了你的心願嗎?
“我婆婆近來身體不好,高血壓老犯。兩老打算明年徹底退休。我在想,這董事局怎麽著也得有我一個位置吧,我也是正經學經濟出身的呀!前幾天我跟我婆婆攤牌了,退休之後,她以前在蘇氏的位置應當留給我,嫌我沒經驗可以派人教我嘛。我對企管一向有興趣,對財務也熟,現在又報了一個mba的學位班。我完全可以給東宇當幫手……”
“嗯,好好幹,做個女企業家!”見她大展宏圖,彩虹覺得莉莉爭來爭去,終於爭到一片可施拳腳的新天地,也算是熬出頭了,不禁為她祝福。
“說老實話,彩虹,”莉莉將身子傾了傾,話鋒一轉,“你會希望我過得比你好嗎?”
“當然,我當然希望你過得比我好。”
“撒謊。”她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你不喜歡我,一直都在敷衍我。就算是我倆好得熱火朝天,你也是動不動就提韓清。我實在不明白,韓清那個榆木腦袋,我哪點不如她?”
“叮”地一聲,彩虹將咖啡杯的銀勺子重重地放下來,坐直,正色地說:“莉莉,韓清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已經去世,我不希望你對死者不敬。至於我為什麽不喜歡你也不願意和你親近,你應當明白其中的原因。”
“嗯,”莉莉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衣裳,冷笑,“那我可要替韓清委曲了。你看,作你最好的朋友都有些什麽下場?——何彩虹,你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兒嗎?”
彩虹差點氣得忘記了呼吸。
“你很會替人做決定,或者說服別人做決定,”莉莉說,“可你自己做不了什麽決定。你以為你很有知識很有理論,其實你隻是個可憐人:你什麽都不想失去,到最後你什麽都沒有。這是我的新名片——我一直拿你當朋友,也曾想方設法地幫過你,雖然你的態度每每讓我心寒——如果需要任何幫助,給我電話。”
說罷,放下名片揚長而去。
人生充滿了變數。

第 40 章   第 40 章 (2)
你以為一切美好都會為你停留,殊不知轉眼間熟悉的朋友、傾心的愛人都離你而去。
還是那座城市,還是那座立交橋,還是每天跨越無數泥坑和裸露的管道去擠公共汽車,這城市對於彩虹來說,已漸漸地失去了生氣。
夜裏她常常從惡夢中驚醒,然後陷入深深的自責。
她不得不承認莉莉的話是對的。不是嗎?一切都是她惹的禍。如果不是她鼓動韓清出來工作,如果不是她懇求東霖安置韓清,那麽這些人都還好好地活著。他們也許過得並不如意,或者動不動就吵起來,但隻要活著就有未來就有希望,就有無限的可能和無盡的期待。
活著比什麽都好。
兩個月以後,學校號召青年教師到偏遠的山區支教,彩虹所在的係裏分到兩個名額,她第一時間報了名,選了環境最艱苦的瓏安縣。
係主任把她叫到辦公室,上上下下打量她:“何老師,瓏安縣可是地道的革命老區喲,下了火車轉汽車,下了汽車還要徒步爬幾座大山,山區生活很困難,你能堅持下來嗎?係裏其實打算派一位男老師去那裏,你可以選別的縣嘛,離鐵路近點兒,回家探親也方便。”
她默默地說:“瓏安縣挺好。”
為這事,李明珠氣得到學校去找了係主任好幾趟,回到家又和彩虹舌戰。明珠還是改不了老習慣,隻要女兒思想不對勁,就要去找老師理論,覺得孩子的所做所為一定是受了壞同學的影響或者老師的壓力。
可人家係主任是什麽人,做了幾十年的學生工作,對付一個李明珠還不是小菜一碟?碰了釘子的李明珠對彩虹大發牢騷:“搞什麽鬼呀,你連個對象都沒有,這種時候當什麽標兵?山區衛生條件那麽差,萬一病了怎麽辦?小姐,別頭腦發熱了,去那裏會死人的!什麽破主任,為了自己往上爬,拿年輕教師的性命當兒戲!別以為他三言兩語就能打發我,我找校長說去!校長不答應,我找教育廳!”
彩虹趕緊拉住她:“媽,主任和書記雖然都是領導,同時也是我的同事。我和他們是成年人之間的平等關係。您誰也別找了,這不是他們強行分配的,是我自己決定的。”
彩虹在瓏安縣住了整整一年,其間隻在假期回過一次家。山區生活的確困難,不過偏離鬧市,節奏緩慢,很適合讀書人靜下心來做學問。除了教學,彩虹就在山中的小屋裏冥思苦想,寫論文、編教材收獲不小。
支教結束,揮淚告別鄉親,她拎了一大包學生們送的土特產坐火車回家。
那是一趟慢車,途經十幾個小站,其中有中碧,也就是季篁的家鄉。而中碧在這條線上,也算是大站了。
上了車,安置好行李,彩虹發現對麵坐著的一位阿姨的茶杯上赫然印著“中碧市煤礦職工醫院”的字樣,便和她攀談起來。她問阿姨認不認得季篁,她居然用力地點了點頭:“季篁?我認得啊!季家在中碧可有名了,不認得他的人隻怕不多。”
“哦!”彩虹訝然。
“他是中碧一中的高考狀元,那個高中都是些礦工子弟,十幾年來高考都是剃光頭,結果那年突然考中了一個季篁,而且是全國頂尖名牌,這消息都上了市裏的報紙了。自從他考上以後,中碧一中就跟開了光一樣,每年都能考中幾個,在這一帶也算是重點高中了。季篁還有兩個弟弟,也很厲害,成績特好,人們都說這兄弟倆早晚也能上大學。”阿姨說得繪聲繪色。
彩虹歎了一聲:“隻可惜他媽媽去世了,不然知道孩子們都上了大學該有多美啊。”
“說起這個就慘了。季篁的媽媽從重病到去世,一直就住在我們醫院。我在內科,跟住院部的護士們挺熟。”那位阿姨也跟著歎氣,“季家的孩子都是孝子。季篁在城裏教書顧不了家,兩個弟弟在高中住讀,學習再緊張,每天都會抽時間去醫院陪媽媽,連作業都是在病房裏做的。季篁就更不用說了,見媽媽的腎不行了,自願將自己的腎換給她,還說要帶她去城裏手術,醫生約好了,醫院聯係好了,日子也訂好了,可惜啊……”
“我也聽說了。她媽媽的病惡化得很快,來不及手術就去世了。”彩虹輕輕地補充。
“哦?”那阿姨看著她,鼻子“嗤”了一聲,“你聽誰說的?”
“我是他以前的同事,在一個大學教書,係裏的老師這麽說的。”彩虹詫異,“有什麽不對嗎?”
“才不是這麽一回事呢!”
“那是怎麽一回事?”她問。
“季篁的媽是自殺的,從醫院的五樓跳下來,當場斃命。”那阿姨說,“那天是季篁的一個弟弟照顧她。她說想吃點藕湯,將兒子支走了。結果他去買了藕湯回來,在樓下正好看見母親的屍體,臉也摔爛了,腦漿四濺……這孩子就受了刺激,發狂地跑出去,失蹤了好幾天,他哥趕回來四處找他,都快急瘋了。”
彩虹正在吃蘋果,聽到這裏,一口咬得太急,連手指都咬破了。
原來是這樣!
“其實腎移植手術的成功率很高的,”彩虹的心突突地亂跳,“可能是因為她對自己的病沒什麽信心吧。”
“不是。”阿姨喝了一口茶,“他媽媽跳樓的那一天接到了一個電話。不是季篁的,是一個陌生的女人。電話打到護士那裏,護士再轉到她的分機。我們猜想那女人向她透露了季篁打算腎移植的消息。她上午接到電話,立即找主治醫生盤問。主治醫生不肯實說,她就找了一個理由出門,估計是打了一通電話核實。到了傍晚就跳樓了。”
彩虹一下子呆住了。
“醫院怕擔責任,派人去電信局查了那個電話號碼,說是來自你們市的一個公共電話亭。又問季篁會不會有認識的人故意向他母親透露這個消息。季篁說沒有。”
彩虹臉色蒼白地看著她,問道:“然後呢?”
“然後這事就不了了之了。當然,他媽媽病了好些年,又有憂鬱症,在這種情況下想不開也是有可能的。”
“……”
這一路上,彩虹再也沒有說話,隻是一動不動地躺在臥鋪上,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那天自己和季篁在醫院裏爭執,思緒翻滾,心亂如麻。
到了終點,彩虹拖著沉重的行李打了輛出租直奔自己的家。
宿舍區的大板房沒什麽變化,除了更老更舊,道路更髒,小路兩旁的小商小販更多。樓下的婆婆媳婦們還是聚在一起摘菜。牆壁上仍然貼滿了各種搬家公司的廣告。上了樓,進了門,放下行李,明珠笑嘻嘻地從廚房裏迎上來:“唉呀!終於到家了!媽給你熬了紅豆湯,還加了幾片燕窩。我的心肝,瞧你瘦成什麽了!”
彩虹窩著一路的火,到了母親前麵,立即爆發了:“媽,我問您,您是不是給季篁的媽媽打過電話?”
李明珠眉頭一皺,臉沉了下來:“你說什麽?打電話?”
“別裝糊塗了!”見明珠不承認,彩虹更火了,“您是不是曾經給季篁的媽媽打過電話?”
“奇哉怪也,我跟季篁的媽打個什麽電話?我又不認得她!我隻求人家別來沾惹我,我還上杆子去聯絡她?門都沒有!”彩虹如此出言不遜也是頭一回,明珠豈是個怕事的?嗓音立即飆高一度。
“騙人!別告訴我您沒去查季篁的底細!別告訴我您不知道他家的情況!您明知道季篁的媽病得不輕,還打電話告訴她換腎的事!”
“天!何大路你快瞧瞧你這女兒,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彩虹,我打沒打電話瞞得了誰?你直接給季篁的媽打個電話問問不就成了?”
“還好意思問我這個?您明知道死無對證!季篁媽接到您電話的當天就跳樓自殺了!您開心了是不是?現在季篁終於恨死我了,您也終於成功了,對不對?”
話音未落,臉上著了一記響亮的耳光:“胡說八道!我李明珠是討厭季篁,可我才不會幹這種缺德事!”
“就是你幹的!除了你還有誰?這是你的一貫風格!”見媽媽不旦沒有悔改而且矢口狡辯,彩虹氣得眼冒金星,“是你自己的小姐夢沒做完,指望我替你做下去,為了順從你,我忍了,和季篁也分手了,這還不夠嗎?你還不滿足嗎?還要斬草除根害死一條人命?——媽!你這是在疼我嗎?你……你真是卑鄙齷齪!”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李明珠氣得一跳三尺高,“糊塗的孽障!我害誰了?人家病人想不開跳樓自殺關我什麽事?不是你的親媽還懶得管你了,你愛嫁誰是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的幸福!”
彩虹衝到自己臥室,將幾本專業書和筆記本往一個大包裏一掃,又衝回客廳對著明珠吼:“我的幸福你關心嗎?你在乎嗎?說到底你隻想占有我,替我主張,替我決定,你覺得你有權這麽做對不對?因為我根本就不是你親生的,我的命是你撿來的,你對我有恩,所以你有權處置我的一切,包括我的愛情我的幸福我的未來對不對?”
“滾!何彩虹你跟我滾!有多遠滾多遠!永遠別回這個家!”
“我這就滾,滾得遠遠的!”彩虹扛著行李大步走出門,將手機往地上一摔,摔得粉碎,“我恨你們!”

第 41 章   第 41 章 (1)
“我們學院的確緊缺教師。”
坐在彩虹對麵的那個禿頂的中年人慢吞吞地翻著她的簡曆,他是中碧煤炭師範學院的院長餘正良。彩虹的簡曆很長,足足三十多頁,附有發表的論文樣章及碩士論文摘要。那人懷疑地看了她一眼,繼續說:“但我們需要的主要是熟悉采礦工程、測繪工程、自動化、礦井通風與安全、礦井運輸與提升、煤炭深加工與利用之類課程的老師。如果你有地質勘查、工程測量、建築工程之類的學曆也可以考慮,或者你有財經方麵的學位,熟悉工程造價也行。嗯……何老師,你好像沒有這一類的資曆。”
“我的專業是漢語言與文學,可以教很多文學類課程,比如古代文學、現代文學、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如果這些你們都不缺,大學語文、應用寫作、馬列原理這一類公共課也行。”
思考片刻,院長說:“我們學院正在擴招,建製上打算向綜合性大學靠攏。中文係的師資力量不夠,缺一些學術帶頭人。我們非常歡迎像你這樣的人才!可是,看簡曆你是f市人,畢業分配到f大,既是任課老師又在職讀博,前途很遠大啊,為什麽要跑到我們這個窮鄉僻壤來屈就呢?莫非……你在工作期間犯過什麽……錯誤?”
這是合理推測,彩虹心平氣和地解釋:“餘院長,我的簡曆上有推薦教授的聯係方式,還有係主任的介紹信。如有懷疑,您可以給他們打電話。”
“可是,我實在想不通何老師你為什麽要放棄大城市的大好前途,一定要來我們這裏?”
“我喜歡煤礦,對礦工有深厚的感情。”
“哦?你父親是礦工?”
“不,不是。”
“你曾經在中碧生活過?”
“不,沒有。”
“那你為什麽到來這裏?……不認識這個地方,不認識這裏的人,也不熟悉這個專業,你總得給我個理由吧?”
彩虹想了想,怯怯地說:“我熱愛祖國的煤礦事業不行麽?”
院長笑了,將簡曆還給她:“如果你想在這裏教書,得跟我說實話。不然請恕我們不能錄用。”
她沒有接,抬起頭,開始坦白:“好吧,貴院中文係的季篁老師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哦。”
“因為……一些誤會我們分手了。”
院長看著她,目光有點慈愛:“所以你就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追到這裏來了?”
“嗯……這是原因之一,不過我仍然熱愛祖國的煤礦事業。”
院長點點頭,表示接受這個理由,話題迅速轉向操作層麵:“我們學院雖小卻是隸屬煤炭部的國家正式教學單位,實行聘用製。你想來可以,要簽合同,組織關係也要轉過來。”
“我願意簽合同,也願意轉組織關係。”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她聳聳肩,表示不大知道。
“這意味著在合同期間,你將放棄f市戶口,變成中碧市居民。”
她雙手一攤:“行,我沒意見。”
“要知道,如果你再想調回去,那就難如登天了。”
“我明白。”
“那麽,”他向她伸出手,“何老師,中碧煤炭師範學院歡迎你!我會安排人事科給你辦理一切手續,你有什麽特殊的要求嗎?”
彩虹說:“能給我安排一間宿舍嗎?我的行李還在旅館裏。”
“你會有自己的辦公室和宿舍。小地方別的好處沒有,住房肯定要比大城市寬敞,何況是何老師這樣優秀的人才,學校一定會重點保護的。”
第二天,辦完相關手續,人事科的幹事交給她兩把鑰匙:“這一把是你的辦公室,這一把是你的宿舍。宿舍就在學院的後麵。喏,繞過那個操場,穿過後麵的桂花林,有一排三層高的紅樓就是。你的房間是17棟一單元106號。”
一路找過去,她發現那是一幢老式的大樓,帶著點五六十年代蘇俄的作派,灰瓦紅牆、方方正正。初冬天氣,南方的住宅極少用暖氣,這個盛產煤炭的小城不少住戶仍習慣於用煤爐取暖。彩虹找到自己的房間,用鑰匙打開門,頓時看見客廳的當中有一個老式的煤爐,長長的煙筒一直通到窗外。她驚訝地發現那是個寬敞的兩室一廳。客廳大得可以跳舞,兩個臥室麵積也不小,廚房、飯廳、衛生間、陽台一應俱全,地上鋪著深紅色的木質地板。聽幹事說第一任屋主下海經商了,房間退了出來。他家比較有錢,所以裝修得挺不錯。雖然走的時候能搬的搬能拆的拆,地板、瓷磚、馬桶都是一級品。第二任屋主是位女教師,隻住了不到一年就出國了。她是長春人,特別受不了南方的濕冷,便裝了這個取暖用的煤爐。彩虹看了看老式的煤爐,又看了看廚房裏時髦的地磚,覺得風格挺不搭。正打算找人搬走,打開窗,一股寒風吹進來,冷得她一連打了幾個寒顫,又覺得煤爐的存在很有必要。何況她又怕點煤氣,以後煮個湯煮個麵什麽的,就在煤爐上解決吧,說不定還可以烤紅薯呢。
在大城市生活了二十幾年,彩虹雖也有個屬於自己的小房間,但她從沒有離開過父母單獨生活。習慣父母照料的同時也得忍受她們的嘮叨,私生活上有諸多約束。如今一人獨享偌大的居室,不啻到了人間仙境。彩虹喜出望外,放下行李便興奮地跑到附近的商場買了一張大床、一個席夢思、一組沙發、一張書桌、幾把椅子,以及鍋碗瓢盆洗漱用品。商場派車將所有的家具送到她的住址,派工人組裝,並按要求擺在她想要的位置上。當晚她又去超市買了兩桶油漆,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將所有的房間刷成淡紫色,又將所有的窗子裝上淺藍色的窗簾。最後累得躺在地板上半天爬不起來,心裏卻十分高興。她終於有了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
第二天第一次去自己的辦公室,彩虹剛用鑰匙打開門,一隻細長的手臂不知從哪裏伸出來,忽然將她擋在門框上。
不必回頭,她熟悉他身體的氣息。
“你來這裏幹什麽?”那人問道,語氣不佳,有點氣急敗壞。
她反射一般地轉過身,晃了晃手中的鑰匙:“工作。……這是我的辦公室。”
“你的辦公室?”他重複了一遍,仿佛不相信這是真的。
“對的,”她瞪大眼睛看著他,從包裏抽出一張紙,“我是這個學院的正式老師,有合同為證。”
看得出他很驚訝,半天沒說話,過了幾秒,問道:“你簽了幾年合同?”
“十年。”
“十年?你腦子進水了?”
“我……”她咽了咽口水,不知道應當怎麽回答,“……關心祖國的煤炭事業。”
“你的學業怎麽辦?”
“……什麽學業?”
“學術……和事業。”
“不要緊,”她說,“我的腦子在哪裏,事業就會在哪裏開花結果。”
“是嗎?”他冷冷地審視著她,“為什麽?”
“季篁……我不會回去了。”
“發生了什麽事?”
“好多事。”她忽然哽咽,“……可怕的事,都跟我有關係。”
他定定地看著她,遲疑了一下,說:“中碧不是個浪漫的地方,我勸你……還是回家。”
“季篁——”
“我們已經分手了,”他的聲音很冷淡,“鏡子已經破了。與其為了修複它而割傷自己,不如痛快地放棄。”
沒等她回過神來,他已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大門“咣當”地一聲,將她的耳膜重重地震了一下。
中午彩虹遇到餘院長,忍不住問他:“院長,為什麽我的辦公室和季老師的辦公室會是挨著的?”
“小姑娘,一聽見‘煤炭’兩個字,你的第一印象是什麽?”院長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反問。
“能源、汙染、僵硬、無趣、化石、黑暗、死亡、瓦斯爆炸……”
“喲,就沒一點積極的東西啊?”
“沒有。”
“你錯了,”院長說,“它也可以意味著燃燒、熾熱、激情、永恒……浪漫。”
彩虹哭笑不得地看著他,心裏說,院長啊您幫人也不能這樣露骨啊?!

第 41 章   第 41 章 (2)
可是,在學院食堂吃了一頓飯後彩虹就徹底地浪漫不起來了。不知是過敏、水土不服還是食物中毒,一到家就上吐下泄,不得不自個兒掙紮著去職工醫院打了幾個小時的點滴。回到家躺了一天,吐是止住了,又莫名其妙地發起了高燒,四十度,燒得全身脫力,彩虹一咬牙,吞了兩片銀翹,用一床大棉被捂著睡了一夜,心想再不退燒,隻得又去醫院看病了。第二天,高燒莫名其妙地退了,低燒和腹泄又持續了一日。係裏準了她一周的假,她逼著自己吃東西,積攢力氣,就這麽胡亂折騰,一周過去了。再次去學校時,她隻覺身輕如燕,出門前照了下鏡子,下巴尖得可以挖地了。
回到係裏彩虹問主任:“陳老師,是誰幫我代的課?我得去謝謝他。”
“是季老師。”
“呃——”她不自覺地咬了咬牙。
“他自己的課也多,忙得夠嗆。不過沒關係,互相代課很正常,大家都有請假的時候。何況你們以前是一個學校的,你教的課他全能教。”
“嗯——那也不盡然。”彩虹覺得自己被小看了,她怎麽可以隨便被替代呢,“如果您碰到季老師,請替我謝謝他。”
“他就在辦公室,你自己去謝吧。”
“……好的。”
在季篁的門外站了半天,她沒勇氣敲門,終於隻是將“謝謝”兩個字寫在紙條上,隔著門縫塞了進去。
於是她再也不敢去學院食堂吃飯了。而是聽從係裏老師的建議去了馬路對麵的高中食堂。據說那食堂是承包製,承包商為了保住飯碗請了幾位很不錯的師傅,大鍋菜十分可口。彩虹吃了幾回,果然不錯,隻可惜不能在十二點鍾去吃,那時正值學生下課,隊排得老長。偏偏彩虹這學期的課都安排在十點到十二點……
她忍無可忍地決定自己開火做飯。
學院出門往左有一個很大的超市,彩虹覺得這是訓練自己獨立生活的最好時機。埋頭走進商店,推了一輛購物車,她把自己想喜歡吃的東西:生的、熟的、半成品的、各種湯料、辣醬、零食一股腦地塞進車裏,結帳出來,裝了滿滿四個袋子,興致勃勃地往家趕。
定居中碧的最大好處就是彩虹再也不用跑月票了。這對跑了近十年月票的她來說簡直是個驚喜。以前住在家裏,醒來頭一件難事就是擠公車,老遠看見車來,就要跟著跑過去,仿佛接力賽一般,雙腿保持緊張,因為不知道車門會停在哪裏。好不易上了車,有經驗的人會拚命往裏擠的同時,又不能隨著人流擠到車子的中央,而是停留在車門附近。不然的話下車又是一趟擠。且不說偶爾還會遇到些中老年頹男在你的身後搞點小動作。而小城市根本沒有這個問題。入住中碧頭一天,彩虹去銀行辦點事,小城的公汽上隻有三個人。沒有出租車,滿街跑著白色的小麵的,價錢非常便宜。
雖然不必坐車,彩虹覺得買輛自行車還是很有必要。學院占地很大,是中碧的重點教學單位,誌在將校園打造成園林化多功能校區。中文係所在的兩座新式教學樓相當先進,教室、會議室、辦公室、休息室、茶水室乃至小禮堂等硬件設施都超過了f大。教師的待遇——假如將住房計算在內——也不比彩虹以前所在的大學低多少。後來打聽才知道,這些都得益於六年前一位煤老板的捐贈,聽說金額過億。
拎著沉重的塑料袋,穿過狹長的校區,彩虹氣喘籲籲地來到宿舍樓下,正要掏鑰匙打開防盜鐵門,一個高個子男生從後麵走過來,粗聲粗氣說:“我幫你拿吧。”他有很重的鼻音,說的雖是普通話,卻帶著點本地口音。彩虹回過頭,發現那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學生,眉清目秀,穿著一套很舊卻洗得很幹淨的深藍色條紋運動衫。她笑了笑說:“謝謝。”
她住在三樓,小男生一直幫她把東西拎到家門口,彩虹說:“同學,進來坐一下,喝口水?”
男孩悶頭悶腦地說:“不了。”
“別客氣呀,看你一頭汗,喝杯澄汁吧!還有,這兩包魚片你拿著,上學的時候吃。”
“我……我不吃零食。”
“拿著嘛!”彩虹說,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塞給他一瓶果汁,“喝了水再走,不然我生氣了。”
男孩靦腆地接過來,靜悄悄地喝了一口。
“你叫什麽名字?也住這一棟嗎?”彩虹問。
“我叫季簫。”
彩虹正在喝汽水,差點嗆住:“季簫?你是……季篁的弟弟?”
男孩點頭:“對,你怎麽知道?”
彩虹一把鎖住門:“那啥,今天你一定要在我這兒吃飯!你幫我拎那麽重的東西,這麽大一個忙,我一定要好好謝你。我和你哥是同事,他不會反對的。你要看電視嗎?我這兒有影碟,你愛看啥?功夫片?科幻片?動作片?”
男孩被她的熱情嚇著了,趕緊站起來:“不不不,我還要做功課,我得走了。”
“什麽功課啊,晚點做沒事,你成績肯定很好,對不?”
“……還行。”
“你坐會兒,我馬上做菜去,咱們吃火鍋怎麽樣?我買了羊肉片,絕對新鮮,還有魚丸、青菜、豆腐……”
“不了不了,您太客氣了。”季簫退到門邊,隻差奪路而逃。
彩虹歎了一口氣,打開門:“好吧,下次我再請你。你住哪兒?我送送你。”
季簫指了指對麵:“我就住在對門,是你鄰居。以後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敲門。我哥沒課的時候一般都在家。”
彩虹低下頭,臉紅了,不好意思地看著自己的鞋子:“好哦。”
對門住著三個大男生,可是季篁一家真是出奇地安靜。仿佛對噪音過敏似地,進出家門都是靜悄悄地,上下樓的腳步也很輕。住得這樣近,抬頭不見低頭見,可是住了十幾天,彩虹硬是一次也沒見到季篁,倒是在放學時間經常見到季簫和季箴。
雖說是雙胞胎,兩兄弟長得真不一樣。季箴個頭不高,四肢細長腦門偏大麵色白晰,聽季篁以前說,大約是出生時受了季簫的擠壓,先天不足幼時多病,在三兄弟中性情最為敏感柔弱。而季篁和兩個弟弟又是絕然不同的一幅長相。一句話,這三個人若是走在外頭,沒人相信會是一母所生。
轉眼到了寒假前的最後一周,從兩周前開始,彩虹就發現自己用光了帶來的所有積蓄。她本從家裏走得急,隻帶了一些現金和一張銀行卡。後來關燁把她在f大最後一月的工資寄過來,算是救了急,可她逛商場看中了兩個漂亮的書架,正在大降價,手一鬆就買了回來,銀行的錢轉眼就光了。她以為學院跟大學一樣是月中發薪,仔細一問是月尾。就這麽一天兩餐地吃了一周的方便麵,吃得臉都綠了,發薪前的最後一周正值期末,考試、改卷連夜加班,她餓得有氣無力,眼看著撐不住了。正巧,那天在辦公室門前碰到了季篁。
她一咬牙,叫住了他:“季篁。”
他正用鑰匙開門,手停住了。
“什麽事?”
她瞪著眼,支吾了半天,低聲說:“借點錢給我。”
他掏出錢包,抽出一張銀行卡:“密碼是1712。”
“謝了。”她垂下頭,見他埋頭要進門,搶著又說,“還有……你媽媽的事我聽說了,真的很對不起。我……跟我媽吵翻了,來這裏找你……是想替我媽陪罪。”
她的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就為這個?”他說,“你就為這個辭職了?”
她點點頭: “那天……我是指我生日那天,我不是故意要傷你的心。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因為當時還不能肯定。我……不是我媽親生的,我是個棄嬰,我爸媽在我出生後第七天收養了我,他們對我恩重如山。所以我沒什麽可選擇的……”
“我明白,不怪你。”他歎了一口氣,“聽我說彩虹,你是個地地道道地城市姑娘,何必在這裏自找苦吃呢?這地方不屬於你,還是快點想個辦法調回去吧。”
“不,不回去。”她斬釘截鐵,“你呢?臨走時書記讓我帶話給你,任何時候你想回來他們任何時候歡迎……”
“不,”他打斷了她,“這裏是我的家鄉。我總以為我的幸福在別處,所以從小到大拚命努力,隻為了離開家去更大更好的地方,為此付出了太多的代價。……現在,哪座城市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身體健康、家人平安。至於我,守著一條冷板凳專專心心地做學問就可以了。”
“季篁,我可以在這裏陪你。”
“不不不,你應當回去。這裏的一切對你來說完全陌生,你不會習慣的。”
“我會的,難道隻有你可以改變自己適應環境嗎,其它人都單細胞動物?我也可以!”她大聲說,“我可以習慣!”
他沉默了一下,無可奈何地看著她。
“那你就慢慢習慣吧,”他聳了聳肩,轉身走進辦公室,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忘了告訴你,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啊?”她一下子傻掉了:“是誰?”
“你不認識。”

第 42 章   第 42 章 (1)
受到打擊的彩虹獨自跑到飯館吃了一頓地道的農家菜,老板娘說芹菜和冬瓜就是從自家院子裏摘下來的,雞是現殺的,紅燒肉是現燉的,吃的就是一個新鮮。寒假隻有一個月,過完年就開學。心情抑鬱的彩虹除了山吃海喝就是蒙頭大睡,整天與睡衣相伴。等到大年三十她再次出門買東西時,忽然發現褲子已經扣不住了,跑到學校體育館一稱,乖乖,一下子長胖了十五斤!而且全胖在關鍵部位:腿粗、腰大、臉圓,估計吃多了油,頭發黑黝黝的充滿了光澤。
漸漸熟悉之後彩虹發現這個係男老師居多,四十歲以下的女教師隻有她一個。彩虹不好意思向他們打聽誰是季篁的女朋友。而深居簡出的季篁自從借了她銀行卡之後就再也沒有露過麵。彩虹越想越難受,千裏迢迢地找過來,十年的合同也簽了,居然是這麽個結局。等季篁和別人結了婚,他們還是同事,免不了天天見麵,那還不是遭罪!轉念一想又覺得心灰意冷,罷了罷了,媽媽一個電話害得季篁家破人亡,這天大的罪過怎麽彌補也不算多。她的罪孽還不止這些:秦渭的傷、韓清的死、可愛的多多變成了孤兒……這些慘劇或多或少都由她而起,是她偷走了她們的未來、幸福和歡樂。
她不應當幸福,也沒有權利享受。
彩虹決定,自己的後半生就在中碧流放。
中碧果然是個好地方。至少從她搬過來的第一天起,她不再做惡夢不再夜夜夢見韓清和夏豐。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處:人少、車少、汙染少、噪音小,隻要不追求高檔,城裏人能找到的娛樂這裏全有:電影院、錄相廳、植物園、健身館、小吃街、各種超市和快餐店。學院附近還有一家“麥丁勞”生意超火,專賣山寨版漢堡包及蔥油肉餅,彩虹慕名吃過兩次,味道神似,肉餅裏加了川料又香又辣,令人欲罷不能。
這是彩虹第一次獨自過年。四處響起的鞭炮聲令她意興索然。她用力跺跺腳,將這種消極的情緒趕出腦外。人少,氣氛不能清冷。她在門上貼了春聯,窗上貼了窗花,天氣板上掛滿了氣球、又去超市買了一大堆根本不可能吃完的年貨。回到樓下,她從樓外的儲藏室裏取了一包無煙炭,正巧遇到穿著球衣抱著籃球一起回來的季氏三兄弟。
“新年好!”響應節日氣氛,彩虹喜慶地向他們打了一招呼,“季老師,你的卡我已經還了,塞到你家的門縫裏了。裏麵的錢錢用了一點點,不是很多,下個月全部還清。謝謝你的幫助!”
一轉眼,發現季箴和季簫正偷偷地注視著她,彩虹衝他們嗬嗬一笑。
“不客氣。”季篁說。
“何老師你又買這麽多東西啊?我來替你拿吧?”季簫說。
“這是味香村的燉豬肘,很好吃的,嚐一個?”她塞給他一個紙袋。
“不不,”季簫擺擺手,“何老師你沒事吧?怎麽看上去……全身浮腫?”
“哪裏喲……這是心寬體胖。”她盈盈淺笑,一不留神,一個塑料袋破了,從裏麵掉出來幾個大紅薯。
季箴趕緊拾起來:“您的紅薯。”
她將紅薯往胳膊上一夾,說了聲“回見”,拎著袋子和煤球噔噔噔地上了樓。
真是的,還是鄰居呢,大過年的一點表示也沒有。見季篁不冷不熱,彩虹不禁腹誹。
氣乎乎地鎖了門,打開煤爐,鋪了新炭,彩虹將凍得發僵的手指伸進爐前烤了烤,又將兩隻紅薯放進通紅的爐膛。接著她打開電視,一麵吃零食一麵等著春節聯歡晚會。
電視的聲音在諾大的房間裏回響。為了配合氣氛,廣告商們紛紛打出團圓牌進行全方位煽情。看著看著彩虹有點想爸爸媽媽了。她拿起手機,猶豫了很久要不要給他們打電話,可是一想到季篁母親的慘死,又覺得明珠的所做所為逼人太甚不可原諒。更何況明珠若是知道她打算在這地圖上都找不著的小城裏渡過餘生,肯定會暴跳如雷並不惜一切手段將她逼回省城。
也罷,清靜有清靜的好處,無人關注亦無從煩惱,還是過個清靜年吧!
彩虹抱著毛毯,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被紅紅的炭火烤得昏昏欲睡,到了八點,忽然聽見敲門聲。
她踩著棉拖鞋飛奔著打開門,看見季簫拎著一個竹籃子站在門外,他說:“何老師,這是我們自己做的年貨,芝麻餃和藕夾,我哥說請你嚐一嚐。”
對麵的門開了一條不大不小的縫,裏麵傳來笑聲。男聲屬於季篁她可以肯定。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咯咯咯地笑得格外開心。
其實也不該動氣,她的心偏偏就被這笑聲戳了一下,於是冷淡謝絕:“不用了,年貨我都買了,……謝謝。”說罷“砰”地一聲,將門用力一關。
回到沙發,抱著毯子繼續看電視,心緒一陣翻滾。過了片刻,手機忽然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
“喂?”
“彩虹嗎?我是東霖。”
“東霖?”彩虹高興得差點尖叫,“你在哪兒?回國了?”
“沒有,我在加州呢。”
“你怎麽知道我的號碼?”
“找人問的。沒什麽事,剛下飛機,給你拜個年。”
話音嘈雜,東霖語氣匆匆,似乎不想多聊。
彩虹趕緊問:“秦渭怎麽樣?身體恢複得好嗎?”
“還行,這個月可以散步了,不過不能有劇烈運動,也不能勞累,還要吃很多藥。好在他是搞投資的,以分析數據為主,足不出戶也能工作。這一病他差點死過去,把平日不待見他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叔叔伯伯們都嚇壞了,對他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嘿嘿,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對不起,這一切都怨我!如果當初不是我……”彩虹又開始檢討。
“不能這麽亂聯係。這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你隻是做了一個好朋友份內的事,如果我是你也會這麽做的。”
朋友就是朋友,短短的幾句話,打消她日日縈繞在心的愧疚。
“謝謝你安慰我。對了,最近你都在幹些什麽?把軟件公司開到國外去了?”她換了個話題。
“哦,沒有,我改行了。”東霖說。
“你?改行了?”
“對,我現在是職業登山隊員。剛從坦桑尼亞回來,這個夏天我會去阿拉斯加。”
彩虹的腦袋一下子大了十倍:“登山?你瘋了!搞這麽危險的運動?還有,坦桑尼亞有山嗎?”
“怎麽沒有!乞力馬紮羅不是?它實際是由三座死火山組成的,我徒步走過希拉高原,路過東非大裂穀,沿途看見了成群結隊的羚羊。海明威不是還寫過《乞力馬紮羅的雪》嗎?登山是我的夢想。從小我就想幹這個!你知道什麽是終極體驗嗎?”
“終極體驗?不知道……”
“當你站在山頂,俯視腳下的層層雲海,隻有在這種時候你才知道什麽是天,什麽是地,什麽是你自己。秦渭說在英文裏這叫epyphany。”
“epyhpany,”彩虹笑了,“你爸媽同意你這麽玩兒嗎?”
“我住在國外,誰也管不了我。嘿嘿,如果莉莉問起,記得替我保密。”
“好的,你要加倍小心。”
“你呢?你怎麽樣?”東霖問。
“我定居了,就在中碧。”
“聽說了。不評價,隻問你一句話。”
“呃?”
“你高興嗎?”
“高興。我很喜歡這裏。”
“那就enjoy吧!新年快樂!”
“你也是。要想著我啊,要經常給我打電話哦,別忘了我哦。”彩虹在電話裏嘮嘮叨叨、淒淒切切,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韓清之死是切膚之痛,接著最要好的東霖也離開了她。這一切究竟是怎麽發生的她到現在還沒有想通,隻知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她與f市密切相連的記憶和血脈就在一瞬間被抽空了。
電話那頭東霖的話還在繼續:“那是必須的。從阿拉斯加回來後我會跟著登山隊回國,目標是貢嘎山,海拔七千五百米,峰頂是60到70度的峭壁,絕對有挑戰性!沒準還能上電視呢!嘢!等我的消息!”
她在心中暗笑,才去美國不到一年,東霖變得跟美國大學生一樣開朗了。隻是他的英語那麽糟不知道能不能夠應付。不過這些都難不到有錢人,更何況他的職業是登山,這跟搞計算機差不多,不需要太多的英語。
“等你到了山頂,記得撿塊石頭給我!貢嘎峰的石頭一定有神性!”
“沒問題!不多說了,要去拿行李了。拜拜。”
掛掉電話,她感到一陣莫名的惆悵,便從爐膛裏掏出烤好的紅薯,吃了兩口,太甜,不吃了。電視裏的聯歡晚會正進行得如火如荼,趙本山的小品還是那麽搞笑,但房間裏的沉悶與蕭索令人難耐,漸漸地她睡著了。
一夜無夢。大約習慣了天堂的生活韓清也不來找她了。可是,當大腦陷入睡眠時,她的眼皮卻有一種奇異的光感。她一直覺得四周很亮,大廳其實隻開了一個七瓦的地燈,窗外是漆黑的,天空偶爾有閃亮的焰火,紫色的,流星般點點掠過……
等她從夢中醒來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巨大的橢圓形容器裏,臉上戴著一個氧氣罩。空氣中有種無形的壓力,她覺得耳膜有點痛,仿佛坐在深海之中。她下意識地清了清嗓子,聲音在容器裏異樣地傳播著,嗡嗡作響,有點變形,有點刺耳。
揉揉眼睛,她發現身旁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人,捧著一本書正專心地讀著。高高翹起的二郎腿擋住了她的視線。而那人迅速覺察了她的動靜,轉過身來看她,是季篁。
她想拿開氧罩說話,季篁按住了她的手,用筆在筆記本上寫了一行字:“請配合治療,專心吸氧。”
她精神本來不好,那幾個字漸漸地變得鬥大,她稀裏糊塗地又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再次醒來時她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那個容器,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手上吊著點滴,四周無人,床前亮著一盞小小的台燈。窗簾緊閉,可以確定是晚上。
肚子餓得發痛,又有些內急,她動了動身子,發現手腳還有些力氣便坐了起來。正低頭四處找鞋子,門忽然開了。
她的一隻腳已經落在地上,索性赤腳站了起來。
進來的是季篁,一手端著臉盆,一手拿著毛巾。看見她,大步向她走來,拾起一雙棉拖鞋遞到她的腳邊:“醒了?”
她點點頭。
“廁所在這邊。”他扶住點滴架,俯身檢查了一下她手上的針頭,確定一切都好後便挽住她的腰,將她帶進洗手間。
“需要我幫忙嗎?”他問。
“我自己可以,”她小聲說,“謝謝。”
方便完畢,洗了手,他將她送回床:“你還是躺著吧。”
“我肚子餓了。”她說。

第 42 章   第 42 章 (2)
“這裏有粥。”他打開床頭櫃,從裏麵拿出一個保溫瓶,一隻塑料碗,一隻木勺,給她倒了半碗粥:“你別動,我來弄。”
她有點心虛,因為季篁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就是她們初遇時的那種撲克臉。而且他看上去又黑又瘦,濃眉之下的眸子在慘白的熒光燈下發著一絲寒氣。
粥的味道沒話說,令彩虹想起了他們曾經在一起的日子。為省錢他們很少下館子,可是,隻要彩虹哪天跟著別人去了餐館,吃了一道好菜,回到家隻要和季篁一形容,他準保能在第二天做出一盤一模一樣的來。
真餓,她一連喝了兩碗。放下碗,季篁絞了一把手巾,幫她擦了擦嘴。
“很晚了吧?”她說,“謝謝你照顧我,快回去吧。”
“現在是半夜。”
“哦。”她笑了笑,“這醫院真好,允許家屬陪夜。”
頓了頓,覺得“家屬”二字用得不妥,衝他尷尬地一笑。
“也不是,”他說,“我媽曾在這裏住了很久,我跟住院部的醫生護士們都很熟。”
她低頭沉默,過了半天才問:“我得的是什麽病?心髒病?”
“一氧化碳中毒,發現時你已經暈迷了。”
她想起以前媽媽一位同事的女兒,也是煤氣中毒,發現得晚,搶救了半天才活過來,大腦卻受了損傷,說話含含糊糊,經常頭痛而且神經嚴重衰弱。不禁緊張了:“一氧化碳中毒?我不會有後遺症吧?”
“醫生說是中度的,應該不會。不過也不排除意外情況。你有什麽地方不舒服一定要立刻報告醫生,讓她們及時檢查。”
她想了想,說:“奇怪,我根本沒用煤氣啊,也沒洗澡,爐子都沒開。……難道是管道泄漏?”
“是烤火用的煤爐。”他看著她,歎了一口氣,“你用它烤紅薯,蓋子打開忘記關上。”
這樣也能中毒?火焰黃黃的,氧氣是完全燃燒的呀。她想不通,可是,立即又發現了新問題:“咦?我的衣服呢?誰幫我換的衣服?”
“你吐得很厲害,我幫你換了,叫人拿去洗了。”
“幹嘛救我?”她小聲說,“讓我死掉算了,就當替你媽報仇了。”
他的臉色變了變,眼神中有一絲痛苦。
“對不起。”她趕緊說,“都怪我媽打了那個電話,不然伯母她也不會——”
“我媽不會因為一個陌生電話就輕易放棄生命。如果那麽容易放棄,十幾年前她就放棄了。”他冷冷地打斷她,“她之所以要走,是因為太愛自己的孩子。”
“總之還是很對不起你。”她喃喃地說。
自從聽到季篁母親自殺的真相,彩虹在盛怒之中衝出家門坐上火車就追到了中碧,連辭職這麽大的事兒都是委托關燁辦理的。後來為了幾道關鍵手續不得不回城,她也就是徑直往中文係走了一遭。火車早上到,她辦完事立即走人,三過家門而不入。彩虹覺得,媽媽為了不讓季篁和自己戀愛已無所不用其極,行為言語態度次次觸及底線,看在多年養育之恩的份上她都忍了。因為她相信上一代人雖然思想固執、觀念陳舊,出發點還是為了孩子。隻有這一個電話給了她當頭一棒,讓她徹底領教了媽媽的果斷與毒辣。
“過幾天等你出院了,就去找係主任辭職吧。”季篁站起來,收拾她吃剩的碗勺,“你的生活這樣馬虎,早晚還會有事發生。”
“我不辭職。”彩虹說,“我喜歡這裏。”
他本來已走到門口,又折回來:“那你打算在這裏呆多久?”
“我呆多久跟你有關係嗎?”彩虹喝下一口水,眼睛瞪得滾圓,“我是煤院的正式職工,既不吃你的又不喝你的,季篁同學,你管我呆多久呢?我何彩虹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到了年紀找個人一嫁,我就紮根在中碧了。”
他冷笑:“你是來搗亂的吧,彩虹。”
“是的,季篁,我就在這裏跟你死磕。”
“你……”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將門一關,揚長而去。
彩虹以為季篁不會再來看她了,不料第二天一早,他又來了,還給她帶了早飯。
隻是他從來不笑,都是板著臉,對她愛理不理,拒絕討論任何學術問題。彩虹躺得實在無聊,隻得抱著筆記本電腦猛打遊戲。若有護士來,季篁就解釋說彩虹是學校剛分配來的青年教師,家在外地,身體出了點問題,係裏派他負責照料。住院部有食堂,但季篁堅持送所有的中飯和晚飯。一菜一湯,味道絕對大師級,吃完了還有點心、水果和宵夜。這種的待遇是彩虹不敢奢望的。所以季篁送來的東西她全吃,既不問也不說,打開飯盒就下勺子,搞得自己像個叫花子,一天就在等這幾頓飯。
有時候季篁一整個下午都陪著她,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書,她想湊過去搭兩句話,他就顯出冷淡的神態。她嚇得隻好繼續打遊戲。
有天晚上,點滴裏加了一種藥,醫生告訴她會有點反應,她果然不舒服了,在床上翻來複去。到了晚上季篁離開的時候,她就可憐兮兮地看著他,也不說話。
“還是不舒服?”他坐到她身邊,問道。
她點點頭。
“哪兒不舒服?”
“手冷。”
冰冷的液體從手背輸入,半條臂膀都是冷的。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睡吧。”
那一夜季篁沒有走,坐著陪了她一個通宵。第二天醒來她看見他彎彎曲曲地歪在椅子上睡著了,個子太長,椅子太小,橫也不是豎也不是,她悄悄地想,他一定睡得很難受吧。
一周之後她出院了。
季篁將她送回家,她看見自己的鐵門,大呼小叫:“哎呀!是誰?是誰砸壞了我的門?”
“你把自己反鎖在家裏,不砸門能把你弄出來嗎?”季篁說。
進了屋,她又嚷嚷:“喂!是誰把我的煤爐弄走了?”
“中了一次毒,你還想中第二次?”
她急得直跺腳:“冬天這麽冷,我怎麽取暖呢?這煤爐是不可替代的好不好?”
“凍凍更健康。”
他把她的包和臉盆放在地上,看了看手表說:“好好休息,我有事先走一步。”
“好哦。”她乖覺地點點頭,“這些天多謝你照顧我。”
她不知道依照當地風俗應當怎麽表示謝意,脫掉手套,伸出右手,要和他握手。
看著她的手,他怔了怔,溫暖的手在寒冷的空氣中散發出一道淺淺的白霧。
他沒有伸出自己的手,卻忽然俯下身,開始用力地吻她。
那正是她期待已久的。身子還有些發軟,為了抵擋這來勢洶洶的一吻,她緊緊抓住了他的領子,繼而舒開雙臂,緊緊抱住了他。
他肆虐地,長久地,幾乎是占有性地吻著她,強壯的手臂橫在她的腰後。
“知不知道,”他在她耳邊喃喃地說,“你差點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死掉了?”
“唔……”
“你若有什麽三長兩短,我不能原諒自己。”
“唔……”
他又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麽她都沒聽清,隻是無休無止地纏著他,情到高處她用力地脫掉了他的襯衣,聽任自己的身軀鑽進他溫暖的懷抱。他用一塊毯子包住她,抱著她坐在沙發上,沒有開燈,隻是和她一起望著窗外白茫茫的天空。
“又要降溫了。”他說。
“是啊,天氣太冷,不如我們結婚吧。”說罷,意識到這話完全沒有邏輯,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有一個人……我永遠不想見她,”他靜靜地看著她,“你能接受嗎?”
她握了握他的手:“我接受。”
房子裏空蕩蕩的,不知為何,兩人又陷入了沉默。
“對了,忘記了一件關鍵的事:你的女朋友會同意我們結婚嗎?”
“那是騙你的。——我沒有女朋友。”
“可是,三十晚上你家的那位女客——”
“是我堂姐。”
過了一會兒,彩虹“噯”了一聲,說:“如果咱們結婚,這算雙職工吧?至少得給咱們分個三室一廳,你說呢?”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小城市的好處太多了!係裏把他們當人才,重點培養特殊對待,搞得彩虹剛參加工作胃口就變得挺大,三室一廳,天啊,這是多麽高的起點啊。
“我現在住的就是三室一廳。”
“不公平,為什麽我的小點?我的合同比你還長呢?”
“或許是因為……你沒有博士學位?”
“可是,如果我嫁給了你,我的這一套就要沒收了,是吧?”
“肯定的。”
“季篁你一定特煩我談這些吧?”
“你是指?”
“房子、票子、職稱、待遇……”
“是的。”
“哎呀呀……不嫁了,劃不來,現在咱們一共都五室兩廳了……跑步實現博導待遇了!”
結果兩個月後彩虹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兩人跟做賊似得趕緊打結婚證。辦完手續買了喜糖,彩虹回到學校,路過季篁的教室,被季篁一把拉了進來。滿座的學生好奇地看著他們。
季篁笑了笑,朗聲宣布:“同學們,今天是季老師與何老師結婚的大喜日子。我們請大家去吃麥丁勞吃午餐,中午十二點半,歡迎賞光!”
嘩嘩嘩掌聲響起,學生們全體起立。看著一張張青春爛漫的臉,彩虹心中湧起陣陣激動。人生的意義是什麽呢?她悄悄地想,也許就是她有能力將自己的知識和智慧一點一點地書寫在這一張張年輕的臉上吧。
八個月後,彩虹順利地誕下一個女嬰,起名季萱。
他們過著平凡簡樸的生活,把絕大多數業餘時間用來閱讀、科研和育子。他們認識了一幫誌趣相投的朋友,辦了一個讀書俱樂部,每周五固定在一家茶坊聚會,討論大家喜歡的書。季萱是個精力旺盛的寶寶,能吃不能睡,經常在夜半哭鬧要彩虹喂奶或者季篁陪她玩耍。想不到養育兒女如此辛苦,到了季萱一歲半終於可以一覺睡到大天亮時,彩虹這才收拾起力氣重整學業,繼續她的博士論文。
就在這個時候,她漸漸開始想念自己的父母。
俗話說,養兒方知父母恩,心中的那個結雖還不能打開,在無數次和這個牙牙學語除了睡覺無一刻安寧的寶寶“奮戰”之後,她終於體驗了父母當年的艱辛。何況他們的孩子還不是自己親生的,這該需要多麽深的愛,多麽強的耐心和毅力啊。
為了照顧孩子,一年多來彩虹和季篁幾乎是足不出戶。家鄉並不遠,彩虹卻一次也沒有回去過。父母那邊,仿佛也是鐵了心一般從不來聯係。以明珠之固執,抬杠之後要她低頭機會幾乎等於零。
明珠生日的時候彩虹曾經想過給家裏寄點錢,錢都準備好了。可是次日她陪著季篁一家給父母上墳,荒涼的墓園,簡單的石碑,孤零零的兩座墳塋,三個男人在墓前沉默,她的心中又湧起了無限的罪感。
回到家,她把匯款單撕碎扔進馬桶,用力按了按旋鈕。
終於有一天季篁對她說:“也許你該回家看看你的父母,帶著孩子。”
“不去。”
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默默地走開了。

第 43 章   第 43 章
元旦剛過,彩虹忽然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開始她還不相信是何大路,事隔兩年,父親的聲音蒼老得有些認不出來:“彩虹,回趟家吧。”
“爸——”
“你媽的心髒病犯了,明天手術。醫生說手術有危險,不排除會有意外發生。”
“哦!”
“你媽說……手術前想見你一麵。”
“……”太著急,她不知道說什麽。
“請一定來。”
“好的,爸爸。”
她還想細問,那邊的電話已經掛了。
一看時間,這時候已經買不到火車票了,她帶著季萱連夜坐了末班的長途汽車。本意不讓季篁去,季篁擔心她要照料病人沒時間管孩子,堅持要跟著她一起走。
一路上心情忐忑,說到底又不敢相信是真的。父親是個沒主意的人,也不會撒謊,這麽急著掛電話多半有詐。據彩虹所知明珠從沒有什麽心髒病,腿上的關節炎也是慢性的。她估計媽媽就是想見她了,便編出這麽個圈套。小時候為了強迫彩虹學琴明珠總說自己有肝炎,每當她不好好練琴明珠就叫肝痛,好讓女兒在內疚的驅使下用功。可是每年體檢她的肝髒都完全正常,演的次數太多搞得彩虹很厭倦。
越這麽想越是疑心。在顛簸的汽車上坐了五個多小時,偏偏季萱也不配合,抱在懷裏沒一刻安寧的,一會兒要吃東西,一會兒要換尿布,一會兒打翻了奶瓶,一會兒又不肯讓人抱一定要下地走……弄是彩虹心煩意亂,差點想下車打電話回去問個清楚。
隻有季篁十分耐心地哄著季萱,手裏拿著一隻小木偶不停地給她表演。
七個小時的汽車坐得人精疲力竭。出了車站彩虹立即給父親打電話,問是哪家醫院。何大路簡短地告訴她在人民醫院三樓。
看來是真病。彩虹一下子就慌了,三樓是重症室和手術區,韓清出事的時候彩虹就是在三樓陪著東霖等待秦渭的手術。
“你去找個賓館,我一個人去醫院就好了。”彩虹對季篁說。
“你媽媽不想看看季萱嗎?”季篁問。
“也對,我得帶著孩子去。”
她放下提包,接住季萱,慌慌張張地往外跑,季篁一把拉住她:“還是我陪你去吧,至少可以幫你抱下孩子。”
她心亂如麻,早已沒了主張,胡亂地點了點頭:“也好。到時候見了我媽,你可以在門外等著我。”
一家人坐了出租趕到醫院,離李明珠進手術室隻差半個小時了。
何大路在門口攔住了彩虹,也顧不上和季篁寒暄,將她拉到一邊低聲說:“彩虹,等會兒你見你媽,她會提打電話的事,你打算怎麽說?”
彩虹愣住:“爸,你想讓我怎麽說?”
“我和你媽過了幾十年,你媽是什麽樣的人我很清楚。那個電話絕對不是她打的,你要相信她!”
“爸,到這種時候還糾纏這件事有意義嗎?”一提這事兒彩虹又心煩了,忍不住反問了一句。
“這麽說,你還是不肯相信她?不肯原諒她?”
“爸,相信?原諒?您不覺得這話太輕飄了嗎?”彩虹說,“這不是一件小事,它涉及到一條人命!我沒資格原諒她,她必須懺悔,必須請求季篁一家人的原諒。”
何大路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忽然間哽咽失聲:“手術很凶險,你能……說幾句話讓你媽安心嗎?算你爸求你了。”
彩虹呆呆地看著他,兩年多不見,父親的頭發花白了,臉了皺紋更深了。她的心痛了一下,點點頭:“我會的,爸爸。”
抱著季萱,她默默地跟著何大路進了病房。
二十幾年來的第一次,她感到自己回到了童年,回到了被人拋棄的那一天。她已完全不記得當時的情景,如果嬰兒也有意識,那一定是非常悲傷吧?可是明珠改寫了她的曆史,她從沒有為自己的身世悲傷過。想到這裏她忽然站住,淚眼模糊,全身上下發起抖來,幾乎抱不住懷裏的萱兒。
有人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那手很溫暖,很幹燥,也很穩定。她微微回頭,看見了季篁。
“我陪你進去。”他說。
兩人默默走到明珠的床邊。
明珠的臉是蒼白的,嘴唇微微發紫,她沒有什麽變化,隻是看上去有點發胖。
“媽。”彩虹輕輕叫了一聲。
“你終於還是和他結婚了。”明珠的眼睛是清亮的,帶著以往的挑剔和犀利。
“這是您的孫女兒。”她將季萱抱到她麵前。
瞬時間明珠的目光柔和了,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臉蛋:“長得真好看,……叫什麽名字?”
“季萱。”
她點點頭:“名字也好聽。”
彩虹剛到張口,一個護士進來說:“手術時間到了,家屬們請回避吧。”
“媽,放心手術,您不會有事的!”彩虹緊緊拉住明珠的手,鼓勵地向她笑了笑。
“我真的沒打那個電話。”明珠的聲音有點嘶啞,嘴上的縱紋緊迫地折皺著,“相信我,我真的沒有!”
“我相信你。”彩虹的眼淚開始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季篁,”明珠抬起頭,看著季篁的臉,向他伸出一隻手,“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他停頓了一下,走上去,握住了她的手:“媽,請放心養病,我會好好照顧彩虹的。”
“我不是問你這個。”明珠死死拽住他的手,狠狠地說,“我要問的是,我的女兒嫁給了你,你對她的未來有什麽計劃?”
季篁微微一怔。
“媽,計劃等手術完了再說吧。”彩虹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
“不行,”她大喝一聲,“我現在就要聽!”
季篁立即說:“我將終生愛護彩虹、同甘共苦、不離不棄。我會盡我所能地關心她、尊重她、給她美好幸福的生活。目前我們暫時留在中碧做學問,假如過幾年彩虹不喜歡中碧,想換個城市繼續發展,我會聽從她的意見。”
終於,明珠的表情安定了,她點點頭,放開季篁的手:“你要說話算話。”
“我向您保證。”
她們守在手術室的門外,靜靜地等候。
一個小時過去了,裏麵靜悄悄的,似乎一切都很順利。又過了十分鍾,忽然鈴聲大作,裏麵有很多儀器在響,很多人影在不停地走動。
門外的人全都站了起來,連季萱也嚇得不敢哭鬧。
忐忑地等了好一會兒,一位醫生從手術室裏走出來,麵色凝重地說:“對不起——”
走廊上忽然飄過一陣陰森森的穿堂風,令彩虹渾身上下打了一個激靈靈的冷戰。
媽媽李明珠就這麽輕飄飄地走了。
震驚之中,父女倆抱頭痛哭。
過了很久彩虹方平息下來。她走到季篁麵前,幽幽地說道:“謝謝你,讓我媽媽臨走前安心。”
他看著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你為我放棄了一座城市,我為你還有什麽不可以放下的?”

第 44 章   第 44 章 (1)
喪禮簡單而冷清。隻來了一些鄰居和朋友。明珠所在的單位很小,辦公室來了兩個同事。何大路單幹多年,平日相好的隻剩下了幾個牌友。倒是鄰居們全都來了,從一樓到七樓,每家派了一個代表。彩虹在城北一個新開的陵園裏給媽媽買了一塊墓地。她挑了麵積最大的一塊,自然價格不菲。媽媽一輩子都想住大房子,生前住不成,死後寬敞點,她愧疚的心方能稍有撫慰。
季篁幫她打理了一切喪禮所需的繁瑣事宜。而真正到了舉行喪禮的那一天,彩虹堅持不讓季篁參加。送骨灰盒去墓地入葬,她也沒有叫季篁相伴,不想惹起他的傷心事。
在墓地默哀了十分鍾,何大路忽然對彩虹說:“有一件事我和你媽一直瞞著你。因為我們曾經發過誓,當且僅當我們兩人中的一人去世了,才能由另一個人告訴你真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等待答案。
“你不是我和你媽親生的,我們在你出生後的第七天從花園街的育嬰堂裏領養了你。”
這事她早已知道,但從父親的口中說出,她還是流了淚。
“雖然不是親生,你媽媽無愧作你的母親,這一點你自己心裏有數,用不著我多解釋。小時候,無論是誰敢當著你的麵拿這個開玩笑,她一定窮追不舍,不惜和很多人翻臉。”
彩虹心潮起伏地看著父親。
何大路頓了頓,繼續說:“我和你媽媽結婚的時候,你媽媽並不喜歡我,嫁給我是迫於外婆的壓力,也是為了生存的需要。但我一直喜歡她,就算不曾得到她的心,共同生活了這麽幾十年,除了心我什麽都得到了。我甚至差點得到過一個她的孩子,可惜分娩出了事,醫生說這輩子我們都不會有小孩了。當時我和你媽非常痛苦。她為了這個跟我鬧離婚,想用這件事擺脫我,她勸我找別的女人,我堅決不答應。……最後,是我說服她去領養一個孩子。她看見你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你。”
“……”
“自打你外公拋棄了她和外婆去台灣的那一天起,你媽媽就沒有長大。在內心深處,她一直都是李士謙家的小公主。她有很多夢,一個也沒實現。你爸爸我也沒什麽本事,什麽也幫不了她。”
“……”
“十年前,肖阿姨突然去世——”
“肖阿姨?”
“你媽媽的好朋友肖春華,後來調到成都去了。她去世的那一天,我正好在成都出差。她丈夫就將你媽以前寫給肖阿姨的信全都還給了我。這件事我沒告訴過你媽媽,但信我每一封都讀了。讀完了才知道你媽媽有多麽地厭惡我。她不停地說我是個毫無情趣、沒有知識、不思進取的人,除了喝酒打牌什麽也不會,什麽也不追求。跟我在一起完全是耗日子。可是她又說我對她太好,對孩子對這個家也沒有二心,她找不到理由離開我。……你不要恨你媽媽。她對自己的生活不滿意,所以才會對你的未來很苛責,她不想你重複她的命運。”
那一瞬間,彩虹發現爸爸老了。上一代人的感情,令她覺得難以理解。何大路好酒好牌好熱鬧,平日唯唯諾諾沒什麽主見。他對這個家有什麽意見妻子女兒都自動忽略。很長一段時間彩虹都覺得父親的腦子裏缺根弦,做事簡單幼稚,對孩子沒有任何影響,也從來不是孩子的偶像。不過父親從沒有說過半句明珠的壞話,就算有爭吵也都是明珠挑起的事端。
“爸,媽已經走了,您不如跟我一起回中碧養老吧。也不用開什麽出租了。我和季篁的工資在那個小城生活綽綽有餘。房子大、空氣好、交通不擁擠,包您住得舒坦。”見父親越回憶越糾結,彩虹趕緊換個話題。
“不了,”何大路苦笑,“我已經習慣了這裏的生活,房子小了點,你和你媽都不在,不也挺大的?何況我的牌友也在這裏,三缺一多不好啊。我還是住在老地方,你記得常回來看我就好了。”
彩虹不甘心,繼續勸道:“爸,中碧再小也有幾十萬人口呢。住上幾個月不就認得新朋友了?打牌我和季篁都會呀,實在沒人我們陪你打嘛!”
“閨女,爸知道你從來都是個孝順的孩子,你的心意我領了!中碧我就不去了,有我守著咱們的老屋,你媽若是想回來看看我,好歹也找得著人不是?”
“爸……瞧您又迷信了……”
“老了,不想動了。”何大路看著彩虹,忽然覺得自己冷落了一旁抱著孩子的季篁,又問:“小季啊,你的弟弟們都該上大學了吧?”
“對,剛考上,清華大學建築係。”季篁說。
“哪一個考上了?”
“兩個都考上了,在同一個係。”
“霍!季家的孩子還真能讀書。建築——這是多好的職業啊,將來沒準比你們倆還出息、掙的錢還多呢。”
季篁笑了笑,說:“肯定的。”
“對了彩虹,這個你拿著。”何大路從懷裏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盒。
彩虹接過來,打開它,將裏麵的物什放在掌心。
——是那塊被她賣掉的翡翠。
她微微驚異:“爸,這翡翠不是賣了嗎?”
“你走後,你媽很惦記你,又放不下那塊玉,就跑到碧玉軒找蔡小輝了。那小子騙你說賣掉了,其實還放在櫃台裏呢。她去跟蔡小輝磨嘴皮,磨不通又去找蔡小輝的媽。磨了整整一個星期,天天去碧玉軒堵人,蔡小輝受不了就賣給我們了。”
“真的?是原價嗎?”
“沒有,他一定要五萬,講了半天價,四萬五成交了。”
彩虹的眼淚又在眼眶裏打轉:“爸,還買它幹什麽?這玉又不能當飯吃。一賣一買我們虧大發了。”。
“當然要買。它可是我們家的傳家寶!你媽聽說你生了孩子,說什麽也要買下來留給外孫女兒。”何大路將玉佩的繩索解開,輕輕掛在季萱的胸前,“當年我們倆從花園街把你接回來,抱在手上左看右看都像個陌生的小嬰兒,不像是我們自己的孩子。你媽將這塊玉摘下來掛到你脖子上,再一看,像了。”
她淚水長流。
母親的去世無疑使這座城市更加空曠。
除了父親,彩虹覺得f市差不多已算是異鄉了。
人生真是一個圍城,人們紛紛走向城市,因為城市盛載了太多的欲望和誘惑。
可是,城市的美麗又怎麽敵得過人生的短暫?
那麽多人帶著那麽多未了的心願離開,都是離開,城市與鄉村又有什麽區別
怕父親過分悲傷,彩虹在家裏陪他住了一個月,臨走那天,她忽然想起了蘇東霖。
東霖曾說會回國登山,一年過去了,毫無音信。
她在這座城市想到找到東霖隻有先找郭莉莉,於是撥了莉莉的手機。接聽的卻是個陌生的聲音:“您好。”
“我找郭莉莉。”
“我是郭總的私人助理,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她的同學,何彩虹。”
“請稍等,郭總正在見客,過十分鍾我給您打回來好嗎?”
“好的。”
過了半個小時彩虹才收到莉莉的回電:“哇……彩虹,好久沒聯係了,聽說你支教去了?現在回來了嗎?可想死我啦!”
真是什麽也沒變,莉莉還是這麽誇張。關於自己的近況彩虹不想告訴她太多,怕她究追不舍,便含糊地說:“嗯。莉莉,你好嗎?我打電話是想——”
“噯噯!難得見一麵,別在電話裏說啊,去老地方吧!”莉莉不由分說地打斷了她,“我這兒還要簽兩個字,馬上來。你等我,不見不散!”
“喂——”
電話掛了。
彩虹不由得一陣苦笑。
咖啡館也換了主人,裝修愈發奢華。重新吊了頂,大廳裏裝了一個巨大的水晶燈。牆紙和地毯更氣派了,咖啡杯也更考究了。當然,價也漲了,一杯小號的咖啡也要三十幾塊。
莉莉來得比預想得要快。彩虹剛喝下第二口咖啡就在珠簾外看見了她。
人瘦了一些,對身材來說剛剛好。緊身的西服、鮮豔的圍巾、胸前的鑽石胸針閃閃發光。真是人忙精神爽,她看上去不再像是悠閑的貴婦,更像一位幹練的企業家。
想想她們的過去,親密無間有之,惡語相向有之,劍撥弩張更有之。幾年過去,人生走向不同的軌跡,向來的恩怨也淡了許多。至少彩虹覺得不必掛在心頭了,畢竟莉莉已不像大學時期那樣對她至關重要了。
“嘿,你長胖了。”莉莉說。
“是嗎?”

第 44 章   第 44 章 (2)
“可不是!你現在要穿中號的吧?以前你可是加加小喲。”莉莉打量著她,感慨,“記不記得大學的時候就數你最愛吃,從來不忌口,卻怎麽也不胖,讓我們這些人全都嫉妒得要死。現在……嗯,歲月的確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跡咯!”
想不到她會這麽說,彩虹氣得一咽,喉嚨被咖啡狠狠地燙了一下。懷孕期間她就開始發胖,孩子生完,腰身也沒瘦下來。自己每每叫嚷著要健身減肥,季篁對這個現象從不評價,倒是在她喊腰疼的時候認真教過她幾次瑜伽,彩虹沒耐心學,瑜伽幹脆變成按摩了。反過來看莉莉,良好的保養積極的健身又讓她恢複了大學時代的魔鬼身材,根本看不出生過孩子。
莉莉向來都會說話,估計是懶得隱藏自己的惡意了。彩虹也懶得和她計較,反正馬上也要離開這裏:“秦渭重傷,東霖出國,你在蘇氏應當是如願以償了吧?”
“這可真要多謝你的幫忙。”莉莉輕輕拍了拍手,“如果不是你給韓清介紹工作,然後又發生了這一連串的意外,秦渭怎麽可能會走呢?現在秦氏基金已全麵退出本市專攻海外市場了。東霖呢,也打定主意不回國了。這可傷透了老爺子的心啊,現在蘇氏隻剩下了東宇,老爺子對他再不滿意也隻得轉恨為愛。所以我這裏是雲開霧散、家和事興、其樂融融。老爺子疼孫子,對我也挺不錯,讓我幫忙打理業務。我這人你是知道的,大才沒有有小才。加上辦事細心、計劃周密、注重實際,比起東宇也差不了多少。這不,我的公司比他小,贏利比他還高呢……”她伸出一隻手,在空中抓了抓,仿佛把一團空氣抓在手中,“再過幾年,這個城市就是我的了。”
“祝賀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彩虹淡淡地說,頓了頓,腦子裏忽然冒出來一個念頭,“韓清與夏豐的事……你該不會有介入吧?”
“怎麽會呢!你知道秦渭這人籠絡手下很有一套的。韓清是他的助理,同進同出,一起出席了多少宴會?八卦新聞、花邊照片難免有一些吧?夏豐又在新聞單位工作過,不可能一點風聲沒聽到。再說夏豐這小子,自打認識他起我就知道他特別多疑,想什麽是什麽,一條路走到黑……”
彩虹皺起了眉頭:“你——認識夏豐?”
“你不知道?東霖沒告訴過你?夏豐曾經狂熱地追求過我,就在魏哲和我分手之後。”她看著自己剛剛修過的指甲,緩緩地說,“開始我有點喜歡他。雖是個農村小子,在咱們學校的小圈子裏還滿有名氣的,而且那時的我也很失落,一個朋友也沒有,你也不理我。……不過我們沒處多久——我越看他越不是我那杯茶,就果斷分手了。夏豐不死心還來糾纏過我幾次呢。直到我找了個人好好地教訓了他一頓,他才做罷了。我不討厭他,他對我也挺用心的,可癡情了,當時難受得差一點自殺了。後來我們還在別的場合見過幾次,他看我的眼神總也不對。”
對待男人,莉莉一貫都是全權占有。就算碰過了不要,也不許他人覬覦。
彩虹恍然而悟:“難怪你不喜歡韓清!”
“韓清?她算哪門子的蔥啊。看她得了夏豐,寶貝得跟什麽似的,到頭來就是這下場。男人就是這樣:你甩了他,你成了他心頭的痛。你為他犧牲,早晚是他眼中的釘。夏豐才不是你我眼中那種鄉村純情美少年呢……”
彩虹冷冷地看著她:“請繼續說。”
“這小子被我踹了,他可不是省油的燈。沒過多久他就莫名其妙地跟魏哲交往起來。魏哲這人別看體育好、長得帥,頭腦其實十分簡單,嘴上更不牢靠。他把我和他的那點事兒一股惱兒地全告訴了夏豐。你猜猜看,夏豐幹了什麽?”
“我怎麽猜得出?”
“他把我流產的事透露給了你媽媽。那時他已經是韓清的男朋友了,肯定經常和韓清一起到你家去玩,對吧?”
“為什麽?”彩虹忍不住問,“他為什麽會這麽壞?”
“借他人之手來報複我啊。偏偏那時我痛定思痛,覺得你才是真正的朋友,於是急於挽回和你的友誼。你還記不記得……”
彩虹當然記得。
那時莉莉幾乎天天來找她,會在午飯前趕到她的寢室約她一起吃飯;搶著幫她洗碗、打開水;周末約喝咖啡一起看通宵電影,真真殷勤到家。
“……可是,你媽卻覺得我不配做你的朋友,堅決要讓我從你身邊消失。就一不做二不休地給我爸打了電話。我爸因此恨死我,到死都不肯跟我說話。”
空氣中有一股森冷的寒意,而恨意像一滴掉進水中的墨,漸漸在莉莉的臉上散開。
彩虹暗暗地想,如果媽媽去世前她還不肯原諒她,那會是一種什麽感覺?對於一個行將就木的人來說,一定十分絕望吧?
忽然間,她有點同情莉莉了。
“對不起,我真的想不到我媽會這麽做。”她輕輕地說。
“我不生你的氣,彩虹。一位媽媽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怎麽做都可以理解。你是個好人,隻是身邊潛伏了太多比你更厲害更有心計的人。說實話,你就是個書呆子,你就適合呆在大學裏。你和東霖是天生的一對。他掙錢,你搞學問,你們真的很合適!你支教結束了吧?東霖那邊,我跟你說合說合?你們可以在國外定居呀。”
看來她什麽都不知道。彩虹不禁問:“東霖……沒跟你提起我?”
“沒有。他很少往家裏打電話,也就過年報一次平安吧。沒人知道他的行蹤。唯一知道他下落的人是秦渭,又是蘇家的死對頭,從來不來往的。”
“忘了告訴你我結婚了。”彩虹說,“孩子都有了。”
“啊?你結婚了?跟誰?跟那個中碧的季篁?”
彩虹怔了怔:“你怎麽知道?”
她記得自己隻提過男朋友姓季,並沒有說全名,更沒有說他是中碧人。
“知道啊,我還做過調查呢。記得當時他媽媽病了,他要替他媽媽換腎。為此還特地找過我舅舅,還給他送過禮呢。”
彩虹越聽越糊塗:“你舅舅?”
“對。我舅舅是七醫院的腎髒專家,是這城市做腎髒手術的第一把刀。當時我舅舅沒空,要出國訪學,就給他推薦了另一名專家。我舅聽說他就在我們大學中文係當老師,就勸他等一等,別急著做手術,先看看有沒有好的腎源。畢竟年輕人少了一個腎對身體也很有影響。可季篁說他家境很困難,不夠錢買腎,隻能是將自己的腎捐出來。又說她媽媽很受苦,他不想等想讓她早點康複。我舅舅還向我感歎呢,說我生在福中不知福,你看人家礦工的孩子多不容易,這人是個大孝子啊。我舅還說,他母親的情況很嚴重,就算是換了腎也不一定救得了,讓他三思。很有可能這腎就是白捐了。”
彩虹的心咚咚地亂跳:“然後呢?”
“本來我想給你打電話,問你知不知這件事,又怕你怪我多管閑事。可是,作為好朋友,我可不能坐視不理。我就給他媽打了一個電話,問她知不知道這手術的風險以及對她兒子今後生活的影響。我告訴她我是你的好朋友,所以想從側麵了解一下。我跟她說,就算他兒子有兩個腎,你媽媽還不一定肯收他做女婿,如果隻有一個腎,那是門都沒有了。當然她是病人,我說得十分委婉……”
彩虹的臉立刻白了:“是你?是你打的電話?”
“對。”她點點頭,“後來這人再也沒來找過我舅舅,看來是想通了。”
彩虹“啪”地一下,給了她一個巴掌:“你知道嗎?她沒有想通,她自殺了!”
莉莉捂著臉,怔住:“什麽?她自殺了?”
“對重病的人講這種話,郭莉莉,你有沒有一點做人的常識?”
“她反正也活不長,一了百了,這樣做也算是救了她的兒子吧。”
彩虹站起來,收拾自己的包:“我不跟你說了,郭莉莉,你我的聯係到此為止!”
“噯——彩虹!你聽我說,我真不是有意的!”
“你還不是有意的!殺人犯!”
“我這是在幫你!沒有我的電話,你會擁有一個完全健康的男人嗎?ok,我不跟你說了。你罵我吧,可是在你心靈深處一定是感激我的!”
“呸,你以為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樣陰暗齷齪嗎!”
“那你呢,當初為什麽要寫那封信?你幫我就可以,我幫你就不可以嗎?”
“你這是幫嗎?郭莉莉?你這叫幫?你要幫我,先讓我知道一下好不好?”
“讓你知道了,季篁的腎也割掉了吧!我就不信他敢把這些都坦白地告訴你。沒準直到死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老公隻有一個腎呢。傻妞!等著給他耍吧!”
彩虹奪門而去。
 
第 45 章   第 45 章
幾個月之後,彩虹忽然收到一個從四川寄來的包裹,沒有落款,筆跡也不熟悉。
包裹裏麵是一個紅漆的木盒,很小,卻有一點點沉。
打開一看,裏麵裝著一塊石頭。
不是水晶,不是玉,也不是鵝卵石,就是很一般的岩石。
盒內附有一張紙條:
——“東霖曾經說,這個留給你。”署名秦渭。沒有號碼,也沒有聯係地址。
她趕緊打開計算機,打出“貢嘎山”三個字在穀歌上搜尋蘇東霖的消息,很快發現了一條新聞:
“5月13日,三名來自美國加州的登山隊員在四川省貢嘎山登頂後遭遇大霧天氣,並在下撒途中與基地失去聯係。當地公安民警協同兩位前國家隊登山教練經過長達三日的搜尋後發現三名隊員已全部遇難。據悉其中一名遇難者為原元祐集團副總裁,著名的青年企業家蘇東霖先生……”
看著窗外的遠空,細撫岩石上粗糙的石粒,彩虹傷心地想:東霖一定看見了最美的風景。
而她心中的f市已是一座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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