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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軒聽雨:莞爾流年

(2011-02-10 11:47:51) 下一個

  Chapter 1 最熟悉的陌生人
  六年了,每到夜深的時候,薑莞爾還會做同一個夢。
  夢裏,仲流年一身病號服,躺在灑滿陽光的病榻上。他溫和卻虛弱的微笑,眉毛彎成令她心動的弧度。
  男生伸出指節修長的右手,冰涼的手背在她的臉頰拂過。
  他說:“莞爾,別哭,我又不會死。”
  他又說:“莞爾,你太完美了,我要不起。”
  “想念是會呼吸的痛,它活在生命中所有角落……”梁靜茹溫暖哀傷的歌聲響起,薑莞爾伸出手狠狠的拍死了手機。呻吟著裹在被子裏,戀戀不舍的打了幾個滾,終於睡眼朦朧坐起了身。
  腦袋中還回放著那個夢裏的場景。
  最初的時候,每每想起,眼淚都會抑製不住的湧出眼眶。到如今,她已快要百毒不侵,除了心痛,似乎不剩什麽別的後遺症了。
  甩甩腦袋,毅然決然從回憶中穿越到現實。她以最快的速度洗臉刷牙,啃掉幾片幹巴巴的吐司,便提著包奔出了門。
  公交車上果不其然沒了座位,薑莞爾搖搖晃晃的站在窗邊。汽車一個刹閘,她差點平移出一米去。座位上一個年輕男人略有不滿的撇她一眼,驀地張大了嘴巴。下一秒,男人結結巴巴道:
  “小……小姐……你坐這吧。”
  薑莞爾以為男人是要下車,也沒多想,說了句“謝謝”便坐下了。旁邊幾個人投來奇怪的目光,卻都停在了女子的臉上。男人眼裏帶著火花,女人眼裏帶著老醋。
  然而眾人焦點的薑莞爾,此時正望著車外發呆。車窗上映出一張睡意未消,卻出奇精致的臉。二十五歲的莞爾,似乎並沒有比十九歲時的她成熟更多,仍舊是瓜子小臉,白淨臉龐,眼神清澈而慵懶。
  誰也不會想到,這些年她所經曆的,也許比四十歲的人也少不了許多。
  回來的匆忙,還沒來得及重識這闊別六年的城市。沒有保持聯係的同學,沒有不能割舍的血親。但她還是決定回來,當一切終於塵埃落定。
  也許因為,這裏是他和她,唯一剩下的牽絆。
  思緒又開始不受管束的穿梭,她強迫自己推開那些過往。汽車報站:南楓國際到了,南楓國際到了,請乘客們……
  薑莞爾猛的站起身來,細瘦的身子使勁向後門擠去。半路上遇到給自己讓座的男人,心中不忘咕噥一句:這人怎麽還沒下車,是不是看錯站了。
  男人目送她“鑽”出了車門,暗自感歎:這麽漂亮的姑娘,坐公交車真是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麵試的部門在二樓。薑莞爾找到地方的時候,隊伍已然逶迤排到了樓梯口。她剛剛踏出電梯門,便徑直跟在了隊尾。
  放眼望去,這浩浩蕩蕩的求職大軍足有二百來人。二百來人搶三四個職位,從比例上來說倒還可以接受。薑莞爾深吸一口氣,對著玻璃門理了理頭發。
  站在她前麵的瘦高女孩感到身後排了人,很興奮的回身“hello”了一聲。但看到薑莞爾以後,手僵在半空。
  薑莞爾奇怪的向後看去,發現空無一物。待她再回過臉來,女孩已換上了一副花癡表情,雙頰微紅道:“你好,我叫劉芝言。”
  六隻眼?薑莞爾被這名字小小驚悚了一下,但還是鎮定的微笑,招手,自我介紹道:“你好,我叫薑莞爾。”
  後來兩人成了朋友,薑莞爾才知道,劉芝言患有嚴重的俊男美女免疫力喪失症。她第一眼看到薑莞爾,心中便閃過一個念頭:我要發病了。
  “莞爾,你簡直是造福人類啊。”劉芝言有一次開玩笑道,“自從看你看習慣之後,我才發現原來滿大街遛的,都是衣冠楚楚的如花。”
  劉芝言很愛說。在兩人稍微熟稔些後,她便開始滔滔不絕的對薑莞爾灌輸南楓的八卦。
  “莞爾你知道嗎,我們這個區域的經理,據說是一位超級帥,超級有錢,超級能幹的鑽石王老五。他留學美國三年,拿下了法律經濟雙碩士學位。當初被公司挖來的時候,一步便坐到了營銷經理,然後又用了不到一年,就……”
  劉芝言說起這個素未謀麵的男人,如同說到自己兒子一般,充滿了慈愛與熱情。薑莞爾無奈的笑著,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
  法律和經濟麽。
  薑莞爾的思緒漂浮到七年前······
  大二第一天的那個清晨。周圍的女生都在“嗡嗡”議論,說是有個法律係的男生,用兩年修完了所有專業課程,如今轉到經濟係來。
  薑莞爾睡眼朦朧的從胳膊裏抬起頭,看到講台上站了個瘦高的身影。陽光照得他皮膚透明,閃耀著不很真實的銀色。
  她從沒看見過那麽清秀好看的男生,像是把所有最漂亮的五官,都組在了一張臉上。
  完美無缺。她在心裏喃喃的說。
  男生微微一笑,聲音清亮:“大家好,我叫仲流年,是從法律係大三轉係來的。”
  “帥哥,你為什麽不好好學法律,跑到我們經濟係來?難道是……看上了我們係的校花不成?”前排一個男生起哄道。
  薑莞爾感到許多目光紛紛向自己投來,不禁有些羞紅了臉。
  台上的男生愣了愣,目光也向她這邊掃了一下。但很快,仲流年又收回了視線,表情認真的說:“不啊,我隻是想多學些東西罷了。”
  莫名的,薑莞爾心底有一絲失望。
  “莞爾,莞爾!”劉芝言興奮的眨著大眼,拉住薑莞爾道,“我聽前麵的人說,那個區域經理今天過來視察,有可能會去旁觀麵試!”
  “啊?哪個?”薑莞爾有些失神,木訥的問。
  “哎呀,就是我剛才說的鑽石王老五啊!”
  “哦,哦。”女生忙點點頭,實則還是一片茫然。
  隊伍在迅速的向前挪動,不知不覺間,已輪到了劉芝言。她進去前,俏皮的朝薑莞爾擠了擠眼睛。莞爾失笑,不禁有些羨慕起她的淡然。
  五六分鍾過去,劉芝言一臉自信的走出了麵試房間。她拍拍莞爾的肩膀,用很肯定的語氣道:“加油啊大美女,等著跟你做同事了!”
  莞爾深吸一口氣,踏入屋中。
  麵試官一男一女。那男人漫不經心的從一堆表格簡曆裏抬起頭,眼神愣愣的定格在薑莞爾身上;而那個女考官輕“咳”一聲,推了推金絲框眼鏡,鏡麵閃過一道銀光。
  由於男麵試官在發呆,於是女麵試官先發問:
  “薑小姐,你的簡曆上說,近幾年你都在法國從事營銷工作。請問,你的具體職業是什麽呢?”
  猶疑了一下,莞爾決定實話實說:“酒店招待,披薩快遞,鮮花快遞,送牛奶,送報紙,超市值班……”
  女人臉上閃過一絲冷笑。旁邊的男考官溫和的說:“實戰經驗倒是很豐富嗎。不過……短短幾年時間,你怎麽會換了這麽多工作?”
  哪裏是換?明明就是同時兼職幾份。早晨送報紙牛奶,晚上做招待,白天送快遞,半夜值班……但她沉吟了一下,微笑道:“我是想體驗不同的工作環境。”
  “哦,哦。”男考官忙微笑著點頭。女考官嗓子又不舒服,連著咳嗽好幾聲,接著問:
  “怎麽你去法國上了一年本科,沒有繼續讀碩士?”
  沒錢!薑莞爾在心中幹脆的回道,口中卻答:“哦……我想快點積累工作經驗。”
  去打工積累經驗,薑莞爾,你真想得出來!她心中懊惱,知道這次麵試定要泡湯。低下頭,雙手緊緊絞著,是心慌時慣有的動作。
  就在莞爾以為她的麵試到頭了時,門突然被推開,走進了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
  最前麵的那個似乎還很年輕。挺拔的個頭,矯健的步子,渾身上下散發不可一世的自信。
  “仲經理。”兩個麵試官忙站起來打招呼。
  “恩。”被稱為仲經理的年輕男人應道,在屋子一側的長沙發上坐下。隨行的人也一並坐了。有人把茶水遞在他手裏,他點頭接過。
  薑莞爾突然感到一股沒來由的窒息。仿佛有人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讓她成了一條擱淺的魚。室內的燈光倏地全部熄滅,眼前隻剩了黑惘惘一片。
  回憶迅速升溫。那走路的姿態,那應聲的語調,那俊逸的身形……
  她不敢抬頭,雙手絞的通紅。
  男人終於把目光投向屋子中間的女人,隻一瞥,手中的茶杯便落在了地上。青瓷摔得粉碎,發出“嘩啦”一聲脆響。
  周圍的人一驚,有反應快的忙急急問道:“仲經理,沒燙到吧?仲經理?”
  男人從沙發上緩緩站起了身,以一種不敢置信,卻又痛苦不已的語調道:
  “薑莞爾。”
  局促的女人終於被判死刑。她臉色蒼白的抬起頭,露出個虛弱的微笑,低聲回了句:
  “流年,好久不見。”
  關於這個名字,還是七年前的記憶······
  那天晚間自習的時候,教室裏稀稀疏疏坐了幾個人。薑莞爾前頭坐著同寢的兩個女生。兩人學得無聊,討論起班上的雄性,於是回頭聽取她的高見。
  “莞爾你說,要是讓你在班裏的男生中,選一個做男朋友的話,你選誰?”女生回過頭來,對薑莞爾悄聲問道。
  “哎呦,我看就咱班那些歪瓜裂棗啊,哪個莞爾也看不上。”另一個女生瞥了旁邊人一眼,但還是仰著臉等薑莞爾回答。
  薑莞爾看看窗邊的仲流年,男生已然一動不動的學了一個晚上。耳中插著耳機,似乎完全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裏。
  “我……”薑莞爾欲言又止,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食指來,向男生指了指,“我選他。”
  兩個女生順著她的指尖望去,看到仲流年後,又張著嘴巴轉回了頭:“他……是長的很帥啦,但是聽說他是個孤兒……連學費都是拿的助學金哎。跟這種人談戀愛,會很悶的。”
  “對啊對啊,”另一個女生小聲附和,“莞爾你長這麽漂亮,家裏又超有錢,應該找個又帥又多金的才行。”
  莞爾沒有回答,仍是偏頭,若有所思的看著仲流年。
  當初他剛剛轉係來的時候,全院女生都炸開了鍋。一時間,關於仲流年的消息漫天飛舞。後來,當她們發現,原來這位王子,並不是偶像劇中多金的豪富,而是貧寒的布衣時。她們對他追逐的熱情,就逐漸退化成了冷淡的圍觀。
  這畢竟是個現實的年代,中看不中用的東西,人們懶於去擁有。
  仿佛注意到了女生小心的注視,仲流年從書本中抬起頭來,正對上那道清麗的目光。薑莞爾感覺自己兩頰燒紅,幹巴巴的扯出個微笑來,兩手不自然的絞在一起。
  男生整潔的眉梢微微挑動,終於沒有做任何表情,又低下了頭······
  從記憶裏麵回過神來·······
  薑莞爾幾乎肯定自己會被刷掉。且不說那兩個麵試官,一個譏諷一個無奈的表情;就說她自己奪門而出落荒而逃的精彩表演吧,人家也絕不會想再見到她。
  腦中不禁又浮現出多年未見的仲流年。他比大學的時候,仿佛又長開了些,那時清瘦單薄的臂彎,如今已顯現出成熟男人的健壯。臉上多了一些棱角,從眼眶到鼻梁,都勾勒著恰到好處的弧度。
  還是那麽好看。流年。
  沒變的是他走路的姿態:下頜微微低著,似乎總是在陳思;胳膊擺動的幅度很小,步子卻會邁得很大。
  他總是安靜低調,卻又透露著滿滿的自信。
  心中微微扯動,為那時他眼中的恨意和傷痛。
  他仍然在意她帶給他的傷嗎?還是她在他心中,除了那些惡毒的話,其餘的美好都蕩然無存?
  對著鏡子,拿冷水撲在臉上。薑莞爾苦苦的笑了,久違的眼淚似是要湧上來,被她抬起頭憋了回去。
  手機卻在此時響起。莞爾忙奔出衛生間,抓過接了。
  那一端傳來一個冷冷的女聲:“薑莞爾小姐,恭喜你,你被南楓國際錄取了。明早八點,請準時來營銷部報道。”分明是那個女麵試官!
  什麽?心中一沉,莞爾正想開口問明原委,那邊卻隻剩了“嘟嘟”的忙音。
  她失神的掛了手機,一時不知是悲是喜。
  能去南楓國際上班,對她來說必然是個絕好的機會。她需要賺錢,很需要。若是再找不到工作,她恐怕連這一室的房子也租不起了。能找到南楓這樣的工作,不僅錢的問題解決了,未來還會有很好的發展前景。
  但是……他也在那裏。
  叩問心門,她真的可以坦然麵對他的存在嗎?
  長歎一口氣。事到如今,她也隻能嚐試。畢竟再艱難的處境她也經曆過了,還有什麽是薑莞爾不能麵對呢?
  何況流年是區域經理,他們見麵的機會,應該也不會很多吧。
  想到這裏,心底又難免有一絲失落。
  第二天起了大早。薑莞爾難得對著鏡子比劃一番,確定著裝發型都不會有礙市容了,才滿意的出了門。
  像莞爾這麽漂亮的女孩子,平時連基本的裸妝都不畫,的確有夠火星了。
  其實也不是有意追求素麵朝天,不同凡響。隻是似乎從懂事起,便不是個喜歡過分修飾的人。
  中學時期的薑莞爾,略有些胖,頭發被剪斷了,貼在圓圓的臉龐上。那時的她,算不上驚豔,隻有孩氣的單純。
  然而經過一場高考,薑莞爾的體重直降。周圍的朋友親屬們才驀然發現,原來從前那個白淨稚氣的小娃兒,會出落得如此秀美動人。
  盡管莞爾所在的大學,男女比例基本持平,但她出眾的外表和清純的氣質,還是很快吸引到了一堆追求者。在莞爾拒絕了一封又一封求愛的信件後,室友們夜談時長呼短歎,猜測薑大美女最終會栽在什麽樣的人手上。
  後來她們發現,原來那個人就是窮的叮當響的仲流年。
  而且,薑莞爾一栽便是六年。
  由於出門很早,路上交通也不太堵。因而,當薑莞爾踏入南楓國際大廈的時候,樓裏還很清靜。
  憑著麵試時的記憶,她輕易地在諾大的大廳中鎖定了電梯的位置。站到按鈕前,卻有些為難。左手提包,右手捧著啃了一半的蛋餅,竟不知道如何去點選樓層。
  正猶豫間,背後響起一陣清亮的皮鞋聲,由遠及近。腳步聲的主人似是要經過她了,但最後卻在莞爾旁邊停了下來。
  “要去幾層。”問話裏沒有語調起伏,如同漫不經心的打了個招呼。
  “10!”帶著感激,薑莞爾脆生生的回答。語音剛落,突然意識到了來人的身份,心中猝然一緊,手裏的早飯差點落在地上。
  想逃是來不及了,背後的仲流年已先她進了電梯。男人略微上吊的丹鳳眼,帶著一種清冷的神色。他毫無表情的看著薑莞爾,開口問:“你進不進來?”
  還在發愣的莞爾兀的回過神來,心中猶疑了一下,終於輕點了頭。踏入電梯,與他錯身站著。
  電梯門緩緩閉了,空間倏地變狹小。梯壁上青灰的顏色,如同不斷收縮著壓力般,讓莞爾感到窒息。
  多少年了,幻想著有一天與他相逢。兩人可以這樣近近的靠著,她向他哭訴這些年來的苦,他用手背輕拂她的臉頰,安慰說:“小傻瓜,哭什麽。不是還有我。”
  可是如今,夢裏的場景成了現實。她卻覺得身旁站的隻是一塊冰,一個最陌生的人。她在他的眼裏再沒有尋著寵溺與憐惜,隻看見疏離和冷漠。
  心中滲出一絲疼痛,卻被“嘩啦”一聲巨響驚醒。低頭看去,原來失神間,竟把皮包丟在了地上,紙筆之類的東西撒了一地。
  她忙彎腰去撿,手忙腳亂的,差點被筆尖劃傷掌心。男人的身子動了動,似是要俯身幫她,但半路又變了主意。
  這時,電梯門緩緩打開,正是十層。仲流年微皺了眉頭,終於還是拋下那個忙亂的身影,徑自走了出去。步下沒有絲毫猶豫,如同急著擺脫什麽不愉快的東西般,逃的徹底。
  還在撿拾的莞爾聽到電梯門緩緩合上的聲音,機器與心髒一同向下運行著,越沉越低。她拿起地上最後一隻圓珠筆,筆頭已然摔漏了油,紫黑色的墨水登時染上了指尖。
  “還是壞了啊。”她低聲呢喃道,眼淚終於滑落下來。
  整理了心情,再次回到十層。
  薑莞爾一直低低的垂著頭走路,生怕會再遇上仲流年。女人很專心的盯著自己腳尖,走的小心翼翼。
  終於安全上壘。莞爾在踏入營銷部辦公室的那一霎,心上總算輕快了一些。
  忙不迭的先跑去部門總管那裏報到。一踏進門,薑莞爾就吃了一驚:這不是那個眼鏡擦得特別亮的撲克臉麵試女嗎?
  心中一涼,可以想見,她未來的日子並不會好過。薑莞爾心中念了句“阿彌陀佛”,臉垂得更低,硬著頭皮走上前去。
  “總管好,我是薑莞爾。今天第一次報道。”莞爾怯生生的開口道。眼鏡女沒有抬頭,從鏡框上方瞥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
  薑莞爾不懂這位大姐是什麽意思,既不敢離開,又不好再問。隻能原地站著,默默看她翻閱銷售表格。
  過了有十多分鍾,眼鏡女終於從繁忙的工作中得了空隙,仰起臉來。做出一副剛剛看見莞爾的表情,語氣冷硬而理所當然:“你來了。”
  薑莞爾忙點點頭。
  眼鏡女向後靠在椅背上,手托了托鏡架,不以為然道:“薑小姐,我不管你是靠什麽樣的關係進了南楓。如今既然分到我手下工作,就希望你擺正新人的姿態,做好分內工作。也算對得起公司每月打到你工資卡上的數字。”
  關係?她薑莞爾是連父母都沒有的人,哪裏還有什麽關係?
  被總管的話弄得雲裏霧裏,薑莞爾也隻得一知半解的點點頭。眼鏡女撇撇嘴,繼續開口道:“我姓王,你稱我王總管便好。你今天剛來,先去整理下上個月的報表,熟悉熟悉公司的營銷情況吧。”
  被她看得渾身不舒服,薑莞爾領了工作,便抓緊逃出了總管辦公室。有種並不得寵的妃子進宮參見太後的感覺。
  莞爾長舒一口氣,早晨偶遇造成的震動也緩解不少。算是以毒攻毒了。
  整整一個上午,看報表看得頭昏眼花。莞爾抬起頭,伸個懶腰。身邊的同事陸陸續續都去吃午飯了,她揉揉餓癟的肚子,也起身融入人流。
  隨便打了兩樣菜坐下,劉芝言便興衝衝的坐到了薑莞爾對麵。莞爾招呼都沒來得及打,手就被她一把抓住。
  “太棒了莞爾,以後我們就是同事了,簡直像做夢一樣啊!唔……我分在設計部,你呢?”
  被她的熱情感染,薑莞爾本日首度嶄露了笑容,開心的回道:“我在營銷部。”
  兩個女生嘰嘰喳喳的分享起第一天的工作經曆。當然與其說是分享,不如說是劉芝言說,薑莞爾附和。劉芝言滔滔不絕的,把設計部從老到少從男到女,無一例外的評述了一遍。倒好象她已經在那裏呆了一年,而不是一個上午。
  “對了莞爾,我們部有個帥哥跟你是校友,叫董言。你認識不?”
  薑莞爾茫然的搖搖頭:“可能是師兄吧,我不知道。”
  劉芝言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又神神秘秘的說:“可是人家帥哥認識你。莞爾你不愧是大美女啊,名揚全校哎!”
  這下薑莞爾更加莫名其妙。仔細回想,的確記不起認識過董姓的師兄。索性作罷,低頭賣力啃飯。
  劉芝言的話頭很快由過去式轉向了展望式,在大膽預測了她與鄰桌小男生的戀愛前景後,女人突然十分興奮的道:
  “對了莞爾,忘記告訴你。今晚有個迎新聯誼會,地點據說設在隔壁的五星級酒店,大家都要去耶。我好期待呀,哎哎!”一邊說著,眼中閃現出漫畫式的星星光芒。
  “迎新聯誼?”原來公司裏也搞這個。她薑莞爾還以為,聯誼這種東西隻有大學才有,沒想到成人依舊吃這一套。
  “可不可以不去?”仿佛觸動了什麽心事,薑莞爾眼神有些失焦,默然的問道。
  聯誼麽……
  她至今還記得,當年班級聯誼上,那一曲《有一點動心》。
  那是大二上學期考試過後,經濟係不知怎的,這半學期專業課特別多。連著十天考下來,人人都像丟掉了半條命般,哭喪一張黃臉。
  大學生的專長,除了學習,還有瘋狂的放縱。於是在最後一門考試結束的時候,班裏的支書大步邁上講台,嘹亮的吼了聲:晚上,藍杉樹酒吧,想去的跟我來!
  一語放出,立刻得到雷鳴般的掌聲響應。
  薑莞爾孩子心性,自然要與寢室人同去。隻是心中難免有些失落的想:“這種場合,仲流年應當不會參加吧。”
  回首找尋那個清瘦的身影。男生正坐在最後一排,靜靜收拾著書本。此時似是有些茫然的抬頭,環視了一下喧鬧的人群,卻望進了女生期待的目光裏。
  兩人就這麽無聲的對望了一會兒。男生突然伸出食指,在自己的鼻翼點點,然後微微一笑。薑莞爾狐疑的看著他走出教室,剛轉過身,就聽見舍友調笑道:
  “莞爾,你考試太敬業了,都寫鼻子上去了。”
  抓出手機來照照,果然鼻梁旁輕輕印著道筆痕。薑莞爾忙伸手去抹了,兩頰卻燒成了粉紅。
  那晚,她沒想到會在酒席間看到仲流年。
  班裏定的是中包間:台下幾張茶桌,半麵圍著沙發;台上是KTV式的麥克和小電視,可以點歌唱歌。
  人來的挺全,足有三十幾個。但薑莞爾還是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的他,和幾個男生同坐,有一搭無一搭的聊著天。
  台上不時有人引吭高歌,台下男生女生吵鬧作一團。班裏的兩對兒男女屢次被人起哄,反反複複對唱了好幾次。女生小鳥依人的靠在男生懷裏,樣子好不幸福。
  薑莞爾也跟著拍掌叫好,眼神卻不自覺的瞟向仲流年。他安靜的坐在角落,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雙手不時輕輕擊掌。雖然平時不太參加集體活動,但自如如仲流年,卻很輕易的便融入了氛圍,絲毫不顯生疏突兀。
  正望的出神,突然胳膊被人推攮,同行的女生笑著催促:“快,莞爾,叫你唱歌呢。”
  薑莞爾這才發現,所有人都正期待的望向她。一個離得近的男生有些羞澀的哄到:“掌聲歡迎偶像加實力派女歌星——薑莞爾小姐為大家演唱!”
  歡呼聲湧動。
  大一的時候,莞爾陪個女伴參加校園歌手比賽,卻迷迷糊糊得了第三。從此以後,大大小小聚會,朋友們總不會忘記叫她唱上兩段。
  仲流年的眼中似是閃過一絲情緒,卻沒有更改那沉靜的笑容。薑莞爾知道推卻不過,隻得接了話筒,走上台去。
  曲子不是她點的,正好跳在張信哲劉嘉玲對唱的那首《有一點動心》上,畫麵暫停在素淨的MV畫麵。薑莞爾有些為難的抬起頭,吐吐舌頭道:“這個歌是兩人唱的呀。”
  言外之意是要換一首歌。台下卻不依不饒:“你點個男生陪你一起啊,他們求之不得呢。”
  女生們發出哄笑,男生們眼神裏露出些期待的神色。薑莞爾手舉著話筒,孤零零站在台上,一時覺得無比尷尬。
  心中自然馬上閃過一張麵孔,卻不敢朝他的方向看去。也許仲流年覺得無聊已經走了;又或者她叫了他的名字,他會冷冷的搖頭拒絕。
  莞爾手指絞動,臉上泛出些紅暈來。站在空空諾大的舞台上,身影顯得有些單薄。
  仲流年眼神定定的看著女生,明亮橙黃的燈光,在她細白的皮膚上反射出朦朧光暈。她像個落在人間的天使,美的不真實。
  心上終於做了決定。
  女生有些懊惱,也不管下麵此起彼伏的哄聲,起身走向了點唱機。唱什麽呢?比賽時那首?還是換一首吧,那首歌名……
  正暗自琢磨著,嘴不自覺的抿在一起。卻聽到仲流年清亮悅耳的聲音:
  “這首歌我剛好會,一起唱吧。”
  一起唱吧。心中回響著這四個字,薑莞爾定定的看著男生穿過一桌一桌注視的目光,微笑著向她走過來。他的笑容沉著,眼神灼灼看著她,仿佛諾大喧鬧的包間裏,隻剩下他們兩個。
  女生腦中驀然浮現出《大話西遊》裏,紫霞臨死的那段話:
  “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的雲彩來娶我……”
  仲流年腳下並沒有踩著雲朵,也不會發出七色光來。但在薑莞爾眼中,他表情恬淡,炫目的令她睜不開眼睛······
  今天晚上的聚會,既是迎新,也是新產品開發的動員會。身為新人,而且是新產品營銷部的一員,薑莞爾無論如何都不能推脫,隻得隨著一同去了。
  地方不遠,離南楓大廈隻有一條街的距離。據說這家酒店的老板,與南楓國際的亞洲總裁是世交,因而兩家常有合作往來。
  當然,這些都是一起走時,薑莞爾從劉芝言那裏聽來的八卦。
  兩個女生說笑著,新泉大酒店已然近在咫尺。一輛銀灰色的寶馬車從薑莞爾身邊經過,女生笑意猶存的瞟了一眼,心立刻收緊,表情也煞的僵住。
  仲流年目不斜視,麵無表情的開車與她擦肩而過。
  “莞爾?莞爾你沒事吧?是不是餓了?”一旁劉芝言湊過頭來,關心的看著呆愣的女伴。
  薑莞爾苦笑著搖搖頭。坐在駕駛座上的仲流年,讓她感覺又遠了一分。他眼裏那份凝重,那份成熟,都是遠處看不清楚的風景。
  曾經她坐在自行車後座,開玩笑說:流年,以後我們也像小貝夫婦一樣,買很多很多的漂亮汽車。
  沒看到女生臉上的隨意,正在蹬車的仲流年微微一怔,卻還是輕笑著說:隻要副駕上坐的是你,騎三輪我也甘之如飴啊。
  甜蜜的苦澀,若不是一旁嘰嘰喳喳的劉芝言,眼淚恐怕又要肆虐。
  進了大廳,職員們已經按著部門圍坐成一桌一桌。辭了芝言,薑莞爾尋著王總管發光的眼鏡,也在自己部的桌邊坐下。
  宴會還沒開始,大家都在隨意的說著話。薑莞爾隨意的擺弄著餐巾紙,把它折疊起來,又攤開。突然耳邊響起一個悅耳低沉的聲音:
  “請問,你是薑莞爾嘛?”
  薑莞爾略帶吃驚的抬起頭,看著麵龐陌生又熟悉的男人,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寫滿疑問。
  “嗬嗬,你果然不認識我啦。”男人生爽朗的笑了,有些拘束的摸摸後腦,自我介紹道,“我叫董言,與你一個大學畢業的,比你高兩級。”
  經他一提醒,薑莞爾突然想到她們從前在哪見過。當時參加校園歌手比賽,他與她在一個組裏。兩人曾經隨意交談過幾句,後就沒有聯係。
  “師兄好。”薑莞爾也露齒一笑,點頭表示她想起他是誰了。
  女生絢爛的笑容,讓董言看的有些呆住,良久,才低聲開口道:“薑莞爾,多年不見,你甚至比那時候還要漂亮。當時我……”
  男人話沒有講完,會場突然安靜了下來,眾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一處。薑莞爾和董言也停止了對話,望向門口。
  仲流年一身筆挺爽利的黑色西裝,步伐沉穩的走入了會場。高瘦的身形,穿過一桌桌坐著的人群,顯得格外奪目耀眼。身後兩個助理,低頭默默跟隨。
  流年的目光,朝薑莞爾這邊飄過一眼,又收了回去,徑直走到最中間的桌旁坐了。薑莞爾這才發現,她和董言還保持著剛剛交談時,兩隻頭對到一起的姿勢。她不禁一驚,向後縮了縮身子。
  仲流年早已像什麽也沒看見似的,神色自若的與旁邊人交談。
  薑莞爾不禁有些自嘲:你難道還怕他誤會麽?他看你,明明就隻是個路人。
  宴會終於開始,杯盤相碰間,剛才冷清的氣氛一下子就熱鬧起來。拉幫結夥的有,溜須拍馬的有,朋友對吹的也有。
  薑莞爾對桌上的人都還不很熟悉,此時隻能低了頭吃飯。有意無意間,也聽到周圍人的隻言片語。
  “你說像仲經理那樣完美的男人,身邊是不是都會有很多很多的女人啊?”一個染黃發的女職員問身邊的女人,聲音充滿了敬畏和向往。
  “我看不一定,你看他那麽酷酷的,連笑都不笑一下。這種人啊,往往都是癡情種!”另一個人很內行的總結道,往嘴裏塞了塊水煮肉。
  “去你的,韓劇看多了吧你。要我說啊,鳳眼薄唇,絕對是個花花公子。”黃發女人一邊說,一邊還又向仲流年瞟過幾眼。
  薑莞爾靜靜的聽著,心中五味雜全。口裏的菜是什麽滋味,倒全然沒有覺著。
  飯吃得差不多了,有人打開了卡拉OK。氣氛一下子又火爆起來,不少人躍躍欲試,想要在上級麵前一展身手。
  大家互相推攮著,自然推到了職位最高的仲流年身上。仲流年也不推辭,神色淡然的站起身來,接過了麥克風。
  男人站在歌台上,吸引了台下所有女人的目光。唯有薑莞爾,頭低在頸間,雙手緊絞在一起,顯出青色脈絡來。
  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不好的預感。
  “今天很高興,與南楓集團中國大陸分部的所有人,聚在這裏。”男人例行公事的客套,卻不顯刻意,“我想大家都知道,下一個季度,我們便要著手進行新產品的包裝和市場宣傳。仲某希望,吃了這頓飯,大家更是一家人。新產品開發的辛苦和風險,我們同甘共苦,一起承擔。”
  薑莞爾聽說過,這次的產品開發,是仲流雲一手策劃和組織的。這也是他被從美國支部,調回大陸支部的原因。
  台下“呼呼啦啦”響起一片掌聲,其中亦不乏女性觀眾花癡的輕歎。
  仲流年伸出修長的手指,開始點選歌曲。麵向坐席的電視上,顯示出他正在一頁一頁的翻找。大廳裏很安靜,所有的目光都等待著仲流年的指間一定。
  男人微皺的眉間緊了緊,似乎陷入了某種久遠的記憶裏。薑莞爾終於抬起頭來,心跳刹那停止。
  屏幕定格在《有一點心動》,張信哲,劉嘉玲。
  幾乎就在同時,仲流年的聲音響起,低沉動聽。眼睛卻仍舊盯著點歌單,沒有抬頭。
  “這首歌,我想請薑莞爾小姐同我一起唱。”
  六年了,她又聽到這個聲音喚她的名字,卻不再親熱,不再寵溺。隻有冷冷的一聲:薑莞爾小姐,如同利刃紮在心上。
  滴著血。停不下來。
  他要羞辱她?他要看她出醜?他以為他隻當她是陌路人,沒想到原來是她想的簡單了。薑莞爾感到會場裏一陣騷動,有人低聲在問:“薑莞爾是什麽人?”
  而與她一桌的同事,亦齊刷刷的將目光投了來。一雙雙眼裏,有震驚,有不解,有怨毒。
  王總管陰陽怪氣的開口道:“薑莞爾,仲經理在叫你。”
  一句話出來,她終於眾矢之的。
  薑莞爾倏地站起身。椅子被彈的搖晃不止,發出一串巨響。
  灰姑娘失去了南瓜馬車,她落荒而逃。
  用冷水反複衝洗著臉,眼淚順著水滴消失殆盡。薑莞爾終於抬頭望向鏡中的自己,臉色慘白,目光黯淡,像個大病初愈的人。
  自從再次見到他,這是第幾次掉淚?
  她以為,在經過那場巨大的變故和那次撕心裂肺的分手,她已經百毒不侵。卻發現,原來仲流雲細微的一舉一動,隨意的一句說辭,都能輕易揭露她堅硬的偽裝。
  努力笑了笑,薑莞爾拍拍自己的臉蛋,自言自語道:喂,不是都說好了,要對自己好一點?
  如今所有給過她愛的人,或是給過她的愛,都已遠遠逝去。唯有自己,還能好好珍惜自己。
  心中難免閃過那個極力壓製了的念頭:要不要告訴他,當年她的委屈?
  但想到他疏遠的神情,冷淡的語氣,心中的衝動又淡了下去。
  罷了,他已不是當年寵愛他的仲流雲,她也不是那時無憂無慮的薑莞爾。
  即便解釋了,也不過是共同追憶,卻無法再一一拾回。
  神情恍惚的從衛生間出來,薑莞爾步下有些不穩。猶豫了一下,決定不再繼續赴宴,直接回家。
  剛拐出門來,卻看見牆邊倚靠著一個瘦高的背影。那身型,隻一眼,便勾起了所有已經平息的痛。
  仲流雲後背頂在牆上,一隻長腿微屈著,背有些佝僂。手裏緊握的琉璃酒杯,已然空空如也。
  男人的頭深深低著,看不見臉上的表情。
  薑莞爾幾乎屏住了呼吸。不自覺加快了腳步,想從他身邊不留痕跡的走過。
  手臂卻被人緊緊鉗住,下一秒已麵對他站著。
  仲流雲緩緩抬起頭,臉上帶著醉酒後的淡淡迷離,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意。
  “你又要到哪去?”他聲音喑啞,明顯喝了很多。
  “……”不明白他話裏何意,莞爾沉默不語。
  “為什麽不和我一起唱歌?”沒有聽到回應,男人繼續沉沉的問,語氣竟有些像個孩子。就連彼時上大學的時候,薑莞爾也很少見他如此。
  “你醉了。”難掩心中抽痛,女人的語氣裏帶著些許不忍,想要輕輕甩開被攫取的手臂,反而被抓得更緊。
  仍然垂著頭,仲流年輕輕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抹難以解讀的笑意。似是自嘲,又似是冷笑。
  許久的沉默,薑莞爾感受著腕間汩汩傳來的,他久違的體溫。一時心中湧上難以抑製的溫柔。意誌被侵蝕,女人略帶些希望,小心翼翼的開口問道:
  “流年,你還恨我嗎?”
  仲流年怔了一下,驀地抬起了頭。深邃的眸子黑不見底,緊緊盯住莞爾美妙的麵孔。
  良久,他輕輕笑了起來,眼中卻多了一抹蕭索。
  “恨?不,薑莞爾,我不恨你,從來不恨。”
  他不恨他?薑莞爾心中滑過一絲欣慰。但再看他冷峻的麵容,那喜悅又突然變灰,凍成一片寒冰。
  “沒有愛,何來恨?”男人挑著嘴角,冷冷的道,“薑莞爾,我不但不恨你,反而還很感謝你。”
  “謝謝你讓我明白:錢這東西,究竟有多麽重要;謝謝你把我點醒,原來這個世界上,不用錢就可以獲得的感情,根本就不存在。”
  薑莞爾愣住,心中有什麽東西倏爾坍塌。
  仲流年緊握她的手,漸漸放開。那抹溫存隨之消失,隻剩下冰涼。
  莞爾反應過來,終於拔步跑開,臉上再次溫濕了一片。
  空蕩蕩的走廊,隻剩下仲流年一個。男人緊撐著牆壁的身體緩緩滑下,直直跌坐在地上。
  手中的杯子不知何時已被捏成粉碎。青色琉璃纏雜著殷紅的鮮血,一顆一顆紮進肉裏。
  腦中全是那個蕭瑟的秋日清晨。薑莞爾小臉凍得通紅,大眼睛中包含著淚水。她衝他大吼,那是交往半年來,她唯一的一次提高了語調與他說話。
  也是最後一次。
  那些話,他永遠也不會忘。
  她說:“仲流年我告訴你,你口裏那些虛假的未來,我不稀罕。什麽同甘共苦,什麽共同打拚,全是癡人說夢罷了。我隻問你一句,我要的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生活,你能給我嗎?要多久,你才能實現給我看?”
  又是深秋了嗎,薑莞爾裹著領子,快步走在街上。她旁若無人般,放聲“嗚嗚”哭著,那麽委屈,那麽無奈,像是要把心都哭出來。周圍行人停下來關問,她隻是使勁搖頭,像個失魂的孩子,腳步卻不曾停下。
  冷風吹幹著頰上的淚痕,眼睛一跳一跳酸痛的厲害。
  她還記得六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秋天,她站在他麵前,哭著講出那番讓她心碎的說辭。
  那天他們約好要去遊船,她讓他多等了兩個小時。
  忐忑著到了地方,她以為他已不再,她多希望他早就走了。可是男生仍舊縮個脖子站在樹下,因寒冷而原地跳著,動作笨拙的可愛。
  仲流年看見她來了,沒有責備一句。隻是溫柔的笑了,幫她將拉鏈提高到脖頸,關心一句:“穿這麽薄,不冷嗎。”
  而她卻仿佛沒有聽見,心如死灰的說了一句:“我們還是分手吧。”
  莞爾清楚的記得,男生渾身僵硬了一下,錯愕的表情卻很快變回微笑,淡淡的說:“小傻瓜,睡糊塗了吧。”
  然後她開始歇斯底裏。把所有的絕望,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能承受,都承載在那一段早已準備了無數遍的話裏,一股腦加給了他。
  當時的仲流年臉上,那一副難以相信、卻又深深刺痛的表情,現在想來,仍令她心中滴血。可他還是握著她的手,捧在胸前,淡笑道:“我不知道需要多久,但是莞爾,我向你保證,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讓你幸福。”
  她甩開了那雙手。甩開了,再沒牽住。
  她冷冷的說:“別傻了,他有上億家產,你有嗎?他有遍布全亞洲的家族企業,你有嗎?仲流年,有些事,並不是事在人為。”
  然後她抬起頭,說出了平生最大,也是說的最完美的謊話:“流年,我突然明白。原來我對你的愛,遠比不上對舒適生活的留戀。”
  “我決定和母親去法國了,也許不會回來。”低頭默默補充,莞爾不敢再看那雙受傷至深的眼,轉頭跑回了宿舍。
  仲流年沒有喚她。
  他像死人一樣,開口也忘記,呼吸也忘記。
  薑莞爾不知道自己怎麽到的家,又是怎麽一頭倒在床上。衣服、鞋都沒脫,哭的累了,便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覺醒來,居然才六點不到。她坐起身,木訥的在床上愣了一會兒,腦子卻是一片空白,沒有半點內容。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震動了一下,響起那首叫早的流行歌曲來。薑莞爾也忘記去關上,徑自機械式的走進衛生間,刷牙洗臉,草草梳頭。
  一切準備停當了,手機依然在不依不饒的放著《會呼吸的痛》。薑莞爾一陣心煩,拿起來直接關機,胡亂塞在包裏麵,便出了門。
  到公司時,人已經不少了。莞爾一如既往的來到電梯,門打開,一群人魚貫而入。
  薑莞爾雖然怏怏沒什麽精神,卻還是清楚感到了周圍投來的審視目光。身後兩個女人壓低了聲音咬耳朵,卻被她捕捉完全。
  “她就是那個和總經理……的女人?”
  “哼,可不是嗎,長了一張妖精臉……”
  門就要關上,仲流年的身影突然出現在門口。男人似是無意的向門裏看了一眼,突然伸出手,點了向上鍵。
  就要合上的門又緩緩開了,裏麵的男男女女看到站在門口的人,原本有些不耐煩的麵孔都變得吃驚卻恭敬,竟不約而同的讓了出去。
  那兩個嚼舌頭的女人撞著莞爾走過,還回頭狠狠瞥了她一眼。
  莞爾心事重重,並沒有發現周圍人奇怪的舉動,隻是驀地覺得擁擠的溫度消失,於是茫然的抬頭望望。
  卻看見仲流年一臉淡漠的走進來,點了關門。
  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薑莞爾提腿便走,但終是晚了一步。電梯門在她臉前緩緩合上,門外一張張審視玩味的臉孔消失在縫隙裏。
  窒息的壓抑,駭人的沉默。
  感覺男人就在背後,一雙犀利的眼睛緊緊盯著她。薑莞爾又緊緊絞起了雙手,眉頭微皺起來。他是在折磨他麽?還是這一切隻是巧合?已經疼痛到麻木的心靈又開始隱隱抽動,她隻覺得疲憊不已。
  下定決心,鬆開緊咬下唇的牙齒,薑莞爾無力的喚了一聲:“流年。”
  仲流年渾身一顫。
  這麽多年的平息與洗練,他以為自己已然不同。然而這兩日裏,每每薑莞爾用那種熟悉的、低柔的聲音喚他的名字,一種強烈的衝動就席卷全身。
  他想抱著她,緊緊抱著,再不放開。
  十層到了,電梯門打開。女人背影顯得有些疲憊,沒有聽到回答,卻也沒有回頭,拖著腳步緩緩走了出去。
  仲流年沒有動,木訥的看著那門漸漸合上。
  他本就不在十樓辦公,高管們的辦公室統一設在十四層。隻是上一次,因得與她同處一個空間,心中鬱積的想念與舊傷,突然膨脹到爆炸。他幾乎是逃也似的,一看到縫隙便鑽了出去。
  若是被薑莞爾看到我現在狼狽的表情,她一定會得意的笑吧。
  笑這麽多年來,即使他仲流年擁有了一切,她留下的傷,依然能輕而易舉的將他擊垮。
  仲流年如此想著,眼中一時流露出的脆弱又複冷硬了起來。不屑的笑笑,伸手撫了撫領帶,他意氣風發的走出了電梯,一如既往。
  下午要開新產品研發動員會,不過還好是分部門的小範圍會議。薑莞爾暗自鬆了一口氣,卻又心中苦澀。從什麽時候起,見那個令她朝思暮想的人,竟令她如此不安忐忑?
  南楓國際此次動用大規模流水線,要在中國大陸全麵推廣一種提神飲料。這種飲品,打的是下午茶的牌子,實則與普通的紅茶綠茶極為不同。
  飲料的成分中,加入了許多醒神健腦的中藥成分,但味道卻仍然茶香四溢。下午往往是學生和上班族一日之中最疲憊、懈怠的時候,因而飲料的主要受眾也正是這兩個群體。新產品不僅有保健功效,更能提氣醒神,比起咖啡等飲料來,要健康許多。
  營銷部的主要工作,目前是選擇試點人群,對飲料進行小範圍試喝推廣。
  薑莞爾努力集中精神,將王總管冗長繁雜的發言摘要記下。她並不是個善於記筆記的人。因為寫字太認真,總是一筆一劃,因而很多時候別人講了一句,她才寫下兩個詞。
  上學的時候,她總在為借筆記抄而弄得手忙腳亂。
  後來和仲流年在一起,她才終於找到了長久靠山。流年的筆記,總能寫的幹淨整齊,卻是任何一點也不會遺漏。莞爾常常對著那一頁頁如同印刷的字體,不無驚訝的說:“流年,你難道是打印機做的不成?”
  仲流年開始隻是微笑,但耐不住
  薑莞爾執意要他傳授秘訣。男生於是伸出修長的手指,關節處卻有明顯突出的老繭。他輕描淡寫的說:
  “從前上中學的時候,工作門路少,就給人家做抄寫賺錢。”
  那是仲流年第一次向薑莞爾透露出孑然一身的無奈,盡管很輕很淡,還是觸動了女生敏感易傷的心。莞爾第一次在心中設想,一個從小在孤兒院成長,每一分生活費都是靠雙手打拚出來的孩子,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
  她絞盡了腦汁也想不到。一個錦衣玉食的公主,終究無法揣度風餐露宿的日子。
  仲流年為女生眼中的不忍而觸動,輕輕攬了她,安慰道:“莞爾,別難過,都是過去的事了。今後,我一定能讓你過上很好,很幸福的生活。”
  薑莞爾向他懷裏又緊緊湊了,忍著酸澀的鼻梁,輕聲道:“我都無所謂啊,跟你一塊就好。”
  她是真的無所謂的,但終究沒能和他一起。
  “薑莞爾!”王主管的眼鏡朝她望來,冷冷的問道:“你把我剛才的總結重複一下。”
  莞爾一愣,卻還是把她的話大致複述了一遍。旁人看熱鬧似的眼光冷了,王主管也隨意的點了下頭。
  晚上下了班,劉芝言照舊發短信來,卻說不一起去等車了。
  “莞爾,我好可憐,老媽給安排了相親TT。我直接打車去酒店了,你自個回吧~”
  薑莞爾無奈的笑了笑,立時回了句“好的,好運哦”。劉芝言雖然滿嘴男人男人,但一遇到相親的事,就會拉長了臉。她說她信宿命相逢,不信強牽緣分。薑莞爾當時很認真的點頭,“我也是”。
  可是卻羨慕她說“老媽好煩哦”時,臉上一閃而過的孩氣,父母的嘮叨,何嚐不是一種財富。隻有失去了的人,才懂得珍惜。
  不知怎的想到了仲流年,他這一生,怕是一分一秒都不曾嚐試過這種滋味吧。雖然他從來都說不在意,但她怎會看不到那雙眼裏的傷?
  這樣想著,為自己的惆悵消減一分,為男人的心痛又開始蔓延。

  Chapter 2 雨一直下
  走出大廈,才發現外麵下雨了。真是一場秋雨一場寒,細密的銀絲,將整個世界都塗上了陰冷。
  薑莞爾打個哆嗦,沒帶傘,究竟要不要等雨停?
  正猶豫著,一柄黑色的傘花在頭上綻開。女人心底一動,忙回身去看。
  不是心中以為的那個身影。董言笑意盈盈的看著她,坦然道:“小師妹,沒帶傘嗎?我送你。”
  掩飾了心底的失落,莞爾回過一個感激的微笑:“謝謝董師兄,送我到車站就好了。”
  兩人於是一同走在傘下。董言的傘很大,但兩人共用還是有些擠了。盡管莞爾有意保持著與他的距離,走路間,肩膀胳膊仍然會不時靠到,讓女生有些不適。
  似是感覺到了她的疏離,董言有些失意,卻善解人意的將傘向向她偏了,露在傘外的肩膀漸漸被打濕。
  體貼的照顧,薑莞爾並沒有察覺,卻被車裏的人捕捉正著。仲流年握在方向盤上的手緊了緊,加大油門飛馳而過。
  銀白色的轎車濺起四射的水花,正好打在薑莞爾咖啡色的褲腿上。女生輕叫了一聲“啊”,尾音卻煞的收住,木訥的看著熟悉的車影,漸行漸遠。
  剩下的路走的漫不經心,有一搭無一搭的聊著,終於算是到了車站。薑莞爾站在頂棚下,招收讓董言快走。
  “還是打車送你回去吧。”男人刻意請求,眼中飽含誠懇。
  “不用不用,你還是快走吧,眼看就下大了。這車直通我家,下去以後走不了幾步。”
  看到女生如此堅持,董言也不能強求,隻得道別。臨走時,還想把傘留給莞爾,自然也被婉拒了。
  終於看著董言走了,薑莞爾長長抒出一口氣。自從大學開始,同樣的戲碼便在不停上演。男生的傾慕,追逐,死纏爛打,讓她這個本來不會說“不”的人,也學會了拒絕。即便是在法國,那段狼狽而繁忙的日子裏,她仍然要分出精力來,去處理形形色色示好的異性。
  他之後,也許真的很難再愛了。
  薑莞爾仰麵望向天空,滿目的灰黑顏色,點綴一朵一朵烏雲。國內的天氣,果然比法國要差一些。在那裏,天空總是晴朗而湛藍的,仿佛一碰便會滴下水來。
  但就是這熟悉的油煙味道,喧鬧嘈雜的人語,卻還是將她連心帶人,一同牽了回來。
  有車停在莞爾麵前。不等她細看,門已經被人推開。仲流年冷冷的看向凍得有些發抖的女人,漠然道:
  “上車。”
  薑莞爾愣住,良久,懦懦道:“不用了,公交車就快來了。”
  臉色蒼白,嘴唇有些青紫。明明就冷得厲害,為什麽還要逞強?這不是他記憶裏溫順遷就人的薑莞爾,仲流年咬咬牙,聲音有些不耐:
  “我叫你上車。”
  薑莞爾仍舊沒動,被他沒來由的怒意弄得莫名其妙。既然與她說話讓他如此不情願,他又何必勉強自己,做無謂的舉動?
  “薑莞爾,別叫我再說一遍。”
  仲流年終於無法再無動於衷,解開安全帶,打開門走下車來。卻沒有走向莞爾,隻是站在另一段遠遠看著她,像是某種無形的隱喻。
  “你,給我上車。”
  汽車平穩的駛出,薑莞爾忐忑的坐在副駕上,頭不自然的偏向窗外。收音機裏開始聒噪的放著廣告,男人一手關掉,頓時留下一車空白。
  是不是應該說點什麽?
  可是說什麽呢?
  從前在法國的時候,每每疲憊,總會閉眼想象著與他的重逢。她把一切都告訴給他,他緊緊的抱她在懷裏,好言好語的安慰。雖然隻是幻覺,但每當憶起那懷抱的溫暖,心中的孤獨無助,就會消減一分。
  可是當一個月前,她走下飛機,所有遙遠的幻想都變成現實。她突然明白了什麽叫做時過境遷,即使東西不變,人心也早就不同。她早已習慣了將那段痛深埋心底,就算對他,也絕難啟齒。
  更何況,身邊的男人,多了淩厲,多了威嚴,卻再難感受到那份體貼溫存。他的陌生,他的冷漠,他口裏“不愛所以不恨”的說辭,讓她終於心死。
  眼神落在他蒼白的指節,莞爾心中一驚,不自覺開口問道:“你的手……”
  仲流年似乎也剛剛從思緒中回神,眼神瞟了瞟那纏了紗布的掌心,輕描淡寫的回道:“一點小傷。”
  他不說,她又怎能再問?輕歎一口氣,無奈收回了目光,薑莞爾輕輕椅上後背,突然覺得疲憊不已。
  “那個男的,是你男朋友?”仲流年極力掩飾著語氣裏的不安,問的隨意。
  下午的時候,他終於開口,向人事部要來了薑莞爾的資料。父母欄的空白讓他疑惑,而婚姻狀況的“未婚”令他莫名鬆一口氣。
  分手時她的話,讓他以為,她去法國是為得結婚。
  如今她卻又單身一人回來。
  也許是離婚了吧。這樣淡淡的想著,心中卻還是不可抑製的失落。
  “他?”這個問題來得突然,薑莞爾愣了愣,隨即回道,“不啊,同事罷了。”還想加一句“他是我們的校友哦”,想了想,覺得仲流年一定不會有興趣敘舊,也就作罷。
  “這麽多年沒見,你的追求者還是一如既往的多麽。”男人問的輕鬆,眼神卻有些悠遠。
  沒想到他會說這個,薑莞爾抿著嘴,不知如何回答。望著窗外,她的思緒又飄了出去。
  交往的時候,偶爾耍小脾氣,薑莞爾會不管不顧的嗔怒說:“仲流年,你不要我,總還有別人。”
  男生會包容的一笑,牽起她的手說:“好吧,我錯了。”然後抱她進懷裏,在女生耳邊耳語:“你是我的,我誰也不會讓。”
  騙人,薑莞爾心中想:明明說一點驚慌都沒有,仿佛他早吃定了她,她跑不了。
  追求薑莞爾的男生實在很多,一個個都絞盡了腦汁,想要討得女生的歡心。五花八門,各盡其用的表白,最後換來的卻隻是美人抱歉的一笑。
  “對不起,我還不想談戀愛。”
  現在想來,無意中,好人卡真的發出很多。
  卻隻有一次表白,讓薑莞爾永生難忘。
  那是大二下學期開始不久,因為一次宣講會,薑莞爾偶然結識了位大四的師兄。印象中,大男孩帶著副黑框眼鏡,高高瘦瘦,樣子很是清秀。
  很優秀的一個男孩,卻也無可救藥的被莞爾的笑容迷住,開始了追求攻勢。沒有說喜歡,隻是每天早上為薑莞爾送來一支玫瑰;午飯時“巧遇”,為她占座打湯;晚上會嚐試約她去看電影,聽講座。
  鍥而不舍,知難而進。
  因為沒有挑明,莞爾也無法拒絕,隻能推推就就一個月過去。宿舍裏的女生都說此人又帥又陽光,勸莞爾幹脆就範。她卻依舊每日關注那個獨來獨往的影子,為他一個眼神而莫名心動。
  19歲生日的晚上,師兄突然打來電話,叫莞爾下樓。莞爾推脫不掉,急忙蹬了拖鞋出去,卻被門口的景象驚住。
  宿舍樓前不大的空地,用上百根蠟燭擺成一個心的形狀,中間放了一大束鮮豔的玫瑰花束。男生略帶羞澀的走上前來,伸出手,低聲說:
  “莞爾,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吧。”
  周圍早已圍聚了許多許多學生,人群還在不斷膨脹,一層疊過一層。有人在為男生的勇敢叫好,有人在提醒女生快快答應。
  男主角麵容誠懇真摯,女主角卻好像撞錯了場,一時說不出台詞。
  突然,莞爾看到了仲流年。他就站在人群邊緣,黑暗之中,臉上的表情無法琢磨。當人聲越來越喧嘩,氣氛高過頂點。那抹身影不知何時已然消失,同樣的位置上,換了另一副麵孔。
  幾乎覺得自己是看錯了,薑莞爾失神的回過頭。對麵男生等得有些心虛,卻還是保持笑容不變。
  “對不起,我不能答應。對不起。”低頭輕聲說了抱歉,薑莞爾衝出人群跑了出去,將一片疑惑聲拋在腦後。
  她隻是不停的跑著,呼吸急促,嗬出陣陣白氣。不久前剛下過雪,路麵濕滑,殘留著透明的冰渣。
  步子急促,卻是沒有方向的。她要去哪裏找仲流年?就連那個人影是不是他,她都不敢肯定。
  再說找到了,她又要向他說些什麽呢。
  說我喜歡你,還是我不喜歡他?
  可……他們明明連話,都不曾說過幾次。
  腦中胡思亂想著,完全沒有留心危險的路況。一腳踏在光滑的冰麵上,莞爾失了重心,就要向後仰麵倒下。
  卻被人一把扶住。
  仲流年手上戴著棉質手套,隔著厚厚的冬衣,仍給她傳來隱約暖意。小心把莞爾扶正了,他微笑道:“走路這麽不小心?”
  薑莞爾呆愣住,望向麵前滿目笑意的男生。心中突然明白。
  她要說她喜歡他,從第一眼見到時,便喜歡上了。
  可是表白的話終究很難開口。女生這時才知道,從前每一次拒絕別人,是推開了一隻多麽忐忑的心。凍得通紅的小手絞在一起,像兩隻紅亮透明的水蘿卜。
  “我……我……”紅著臉,抬眼偷偷瞟向男生的表情。原本恬淡的笑意漸漸收斂,仲流年竟微皺了眉頭,顯得有些為難。
  心像癟了的氣球,所有勇氣突然都不見,隻殘留懊喪。薑莞爾,多傻氣啊,幾乎還不認識的人,你居然敢冒冒失失的表白。
  無精打采的說了一句:“沒事了,謝謝你。外麵好冷,我回宿舍了。”
  正轉身要走,胳膊突然被人牽住,薑莞爾不敢相信的回了身。隻見仲流年又輕輕笑了,很溫暖安靜的笑容。
  男生脫下手套,牽起她冰涼通紅的小手。一邊小心翼翼的給她戴上手套,一邊用低沉悅耳的聲音說:
  “你沒事了,我有事。”
  “薑莞爾,我喜歡你,很喜歡。”
  車晃動了一下,薑莞爾突然意識到,仲流年並不知道她住在哪裏。男人也不問,隻是默默的駕駛汽車。
  “那個……去我家,走這條路。”
  手指將將伸出去,又被他冷淡一句話驚得縮回掌心。
  “誰說是去你家了?”
  不去我家,那去哪?薑莞爾心底狐疑,不禁偏頭看向身邊的男人。仲流年抬起手來,輕輕撐著額頭,聲音突然有些疲憊:
  “我今天還沒吃東西,陪我吃個晚飯吧。”
  車在一家裝潢精致的菜館前停下,仲流年一句話沒說,徑自下了車,帶上門。男人一直走到門口,才停了步子,回頭看仍然呆坐在車裏的薑莞爾。
  薑莞爾輕呼出一口氣,也推開了車門。
  服務生熟稔的對仲流年打過招呼,又衝薑莞爾微笑一下,便引兩人來到了一處偏靜的桌子。
  仲流年隨意的說了句“老樣子”,又象想起了什麽似的,淡淡的問女人:“想吃什麽嗎?”
  薑莞爾沒想到他會問,忙搖搖頭道:“我隨便。”
  等著上菜的功夫,仲流年自然地從上衣口袋套出一根煙,點了,靜靜的抽著。
  穿過繚繞的煙霧,薑莞爾去看那張依舊出眾的臉,卻越發的覺得不真實。仍舊是那雙讓她心動的深黑色眸子,隻是裏麵籠罩了太多歲月經過的痕跡。
  仲流年將煙夾在指間,輕輕托住頭,另一隻手的手指在桌麵有意無意的彈動。緩緩的,像在按下無形的琴鍵。
  “在法國,過得好嗎。”避開不談心中最介意的,她的婚姻,男人若有所思的問。
  “還好。”其實一點也不好,打黑工,讀夜校,逃債,喪母。薑莞爾苦澀一笑,避重就輕的回答。
  捕捉到她的失意,卻還以為是為得離她而去的某人。仲流年一時心中不悅,沒有接話。
  “你呢,後來一定去了美國吧。”薑莞爾記得他們分手時,仲流年已然考完了GRE和TOEFL,正著手選擇學校和申請獎學金。
  過得好不好呢,無需再問了吧。現實已經明白的擺在眼前。
  他過的很好,比她好很多。
  輕輕點頭,男人吸了一口煙,又緩緩吐出霧氣。
  “什麽時候開始學會吸煙?”從前的仲流年,對自己總是簡省,煙酒之類的東西,向來不碰。
  “有錢以後。”仲流年的回話,似是無意,又像是有心。薑莞爾的心狠狠抽痛一下,終於無法再若無其事的套話。
  菜一次上齊,兩人都像是找到了救星般,開始埋首吃飯。其實已是好幾日沒什麽胃口,薑莞爾並不覺得饑餓,但還是做出樣子吃的專心,連頭也不抬。
  有點驚訝,仲流年的“老樣子”裏,居然有兩道都是從前她愛吃。上學的時候,他們總吃在食堂,唯有到了周末,仲流年一定會帶她去附近的某個餐館,好好地吃上一頓。
  在他能力的範圍內,男生總是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和滿足。薑莞爾心中明白,從不拒絕,默契而甜蜜的接受。
  終於吃的撐了。薑莞爾有些怯怯的抬起頭,才發現仲流年隻是拿著筷子,卻沒怎麽吃,隻是一動不動的看著自己。
  那眼神裏,竟有一抹熟悉的溫存。
  心中酸痛了一下,薑莞爾忙將頭偏向窗外,有些緊張的說:“雨好像停了。”
  男人似乎回過神,一時流露出的感情又掩藏回去。不動聲色的點點頭:
  “吃好了嗎,我們走吧。”
  吃好了嗎,我們走吧。從前的仲流年也會這樣說,會把眉毛完成恰到好處的弧度,無比溫柔的伸出手來,將她從椅上牽起。
  她像個孩子似的,任她幫自己套好外套,係上扣子,然後攬過自己的腰······
  還好是偏著頭的。對著玻璃,薑莞爾無力的想:不然他一定會看到我的眼淚。
  似乎感覺氣氛有些曖昧了,仲流年將飯錢放在桌上,撤椅起身,擦著薑莞爾的肩膀走出了飯店。薑莞爾失神的望著那疊花花綠綠的鈔票,也慢慢站了起來。
  是它們,讓他和她如今形同陌路?
  還是他們之間,本來就有著邁不過的坎,從始至終無法忽視。
  走出大門,仲流年車已經開出,停在路邊等她。薑莞爾敲敲車窗,做了個手勢,意思是她自己坐車走。
  男人探過身來,將車門推開,然後又回去坐正。一邊發動引擎,一邊淡淡的說:“上車,我送你。”
  不願意再重複來時的爭執,薑莞爾直接坐了上去。仲流年眉間舒展了些,輕輕踩下油門。
  銀色奔馳緩慢融入車流,一路無話。
  像是經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薑莞爾終於看到了自己所住的小區,忙向仲流年指指說:“我就住這,停車吧。”
  這?看著那破舊矮仄的居民樓,仲流年眉毛微皺了一下,心底湧上幾分疑惑。車子停了下來,薑莞爾早就放在門上的手,一下子擰動了把手,跳出車外。
  急匆匆想要離開那片無形的低氣壓,莞爾快速走出幾步。
  卻又停下。
  深吸一口氣,微笑,轉身,用盡量輕快的語氣說:
  “謝謝你送我回來。”
  “謝謝你送我回來。”第一次約會結束,他們散步走到女生宿舍樓下,她的小手從他的大手裏抽出來。因為緊張,女生轉身便要上樓。走到門口,又回轉了身子,對還站在原地的他如是說。
  仲流年怎麽能忘記那樣的笑容,仿佛天堂裏一道溫暖的光,照進他冷寂了很多年的心。
  那時,他才終於決定,要將這份溫暖擁有一輩子。
  可如今······
  沒有回答。汽車又被發動,很快駛離了視線。
  薑莞爾愣愣的看著那一抹銀色消失,苦笑一下,轉身繼續向大門走去。
  突然,身後再次傳來引擎聲,然後是刹車聲、開門聲、皮鞋聲。她被一種預感籠罩,屏住呼吸回轉了身,就被來人壓在了牆上。
  仲流年的吻,六年不見,仿佛換了天地。他的唇不再柔軟溫和,而是毫不憐惜的擠壓著她的,極盡可能的掠奪;他的味道不再是稚氣清新,而是夾雜著男性的煙草香氣;他的手不再輕輕環在她腰間,而是桎梏著她的雙腕,力氣大的驚人。
  可是薑莞爾的身體,仿佛回到了故鄉一般,突然就湧上一股眷戀。也許是來自本能,她不反抗,也無法反抗,因為這個人是仲流年。
  仲流年,仲流年。薑莞爾從來沒有學會,拒絕名字的主人。
  長時間的擁吻,讓她失去了呼吸,卻漸漸找回些理智。她開始用膝蓋去頂他的腿,想要把緊緊靠在一起的兩個人分開。
  她自然想要他吻她,但不是現在。不是在他說過不愛她了之後,不是在他還在深深誤解著她的時候。不然,他當她是什麽人,隨手用了就可以丟棄的物件麽?
  腕間的力量小了些,她忙甩開了他的攫取,用手推開男人的胸膛。
  仲流年向後退了退,眼神卻仍然淩厲的盯著她的臉,仿佛一頭受挫的野獸,隨時可能重新撲向他的獵物。
  “流年。”努力平息了氣喘,薑莞爾輕輕喚了一句,卻再說不下去。
  “怎麽,我不能吻你了麽?”仲流年冷笑著挑起嘴角,把眼底的那份失落掩藏的很好。
  “不是,隻是……”
  嘴唇再次被他覆上,比上一次更加激烈,更加狂暴。仲流年像是要證明什麽一般,急急的在她嘴上攻城略地,急急的再次把那片香軟據為己有。
  “流年!”薑莞爾再次使出全身的力氣將他推開。男人有些踉蹌著後退幾步,眼神裏隱隱有些受傷,卻被怒意壓製。
  “你能不能聽聽,當初我為什麽要走。”薑莞爾禁閉了眼,卻還是把話問了出來。本來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不在他麵前舊事重提。
  但如今……她突然發現,一直以來的自欺欺人,被他的一個吻輕易擊潰。
  她還是如此想念他溫柔的懷抱,想念他吻她時,眸子裏閃爍的星辰。
  她還是很愛他,還是想要回到他身邊去。
  當初……仲流年腦中突然浮現出一段一段的畫麵。那些他想要忘記,卻越來越刻骨銘心的從前。
  分手時她的話,的確深深刺痛了他。
  當他放下所有的顧忌,打亂所有原本的人生計劃,在自己對她的思念麵前,束手就擒以後。
  當他們麵對著所有的不適合,不同意,不習慣,仍然堅持握著彼此的雙手以後。
  她用一種最決絕的方式,否定了他,否定了他們的愛情。
  可是他放不下。
  怎麽可能輕易放手,一個你孤注一擲去愛的女孩。
  於是那天晚上,他在她的宿舍樓下等她。深秋的夜晚,每起一陣風都是徹骨的寒。
  夜半的時候,又下起了大雨。他沒有帶傘,就隻是愣愣的站在雨裏,恍若不覺。
  她的舍友撐傘下來,說別等了,她今天不住宿舍。
  女生把傘遞給她,他沒有接。
  恍若不知,他就那麽淋著雨,淋了一夜。
  第二天開始高燒,渾身疼到下不了床。
  昏睡了一個上午,中午胡亂吃下些藥去,硬撐著爬起來去找她。
  她們說,莞爾早晨搬東西走了。她就要出國,去法國。
  說話的女生們,同情而惋惜的看著他。
  他回去,燒了三天三夜。當熱度退了,他和她,已隔了十萬八千裏。
  她就像是那場高熱。走了,不留一點痕跡。
  薑莞爾對這些一無所知,她忐忑的問:“你能不能聽聽,當初我為什麽要走。”
  為什麽走,為什麽走。
  原因有什麽重要。事實是她走了,走的那麽決絕。
  無關的人,尚且覺得他可憐,覺得他無奈。為什麽她薑莞爾,他那麽愛,那麽寵過的薑莞爾,就可以放的那麽無情。
  仲流年站直了身子,眼睛看著她,裏麵隔了重重霧障。
  “隨便你。”
  他的眸子在路燈下熒熒閃動,每個一明一滅間,都是一次浩劫。
  “但是薑莞爾,請你不要誤會。”
  “就算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女人,我也不會再要你。”
  除了你,沒人再能給我那樣的痛。
  而那痛,我已不願再去麵對。
  仲流年已走了很久,薑莞爾卻依舊保持著他離開時的姿勢。一陣冷風吹來,她打了個噴嚏。
  才發現臉上涼涼的,全是淚。
  全完了,終於全都結束。女人拖著步子上樓,開門,仰臉倒在床上。
  本是可以好好哭一場的時候,卻發現淚都流盡了。
  電話卻在此時響起,同一首旋律,一遍又一遍重複放著。薑莞爾無力去接,來電的人偏偏耐性很好,大有不撞南牆不回頭之勢。
  終於還是按下了接聽鍵,裏麵弱弱的傳出個女聲:“請問,是薑莞爾嗎?”
  “林沁?”薑莞爾紅腫的眼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這麽多年沒聯係,她還是一下子聽出了她的聲音。
  “莞爾,真的是你?”對麵的女聲提高了些,透著濃濃的驚喜,“你怎麽了,為什麽聲音這麽奇怪?”
  “沒,有點感冒而已。”莞爾忙咳嗽兩聲,把戲做的更像,“你怎麽會知道我的電話?”
  “鄭老師告訴我的,她說你前一陣托她找房子。”
  “恩……”
  “莞爾,既然都回來了,為什麽還是不與我聯係。”
  “……”
  “莞爾,這麽久了,一直沒你的消息,我們都很擔心你。”
  “謝謝……對不起。”
  “能見個麵嗎?明天?”
  “……好。”
  約了時間地點,兩人又隨意寒暄幾句,莞爾終於放下了電話。
  林沁曾經是她的室友,也算是她大學時代最好的女性朋友。
  莞爾性格單純,為人又很善良,上學的時候人緣還算不錯。然而太過漂亮的女生,同性們總歸不愛深交。因而能夠談得來的人,就屈指可數了
  林沁是少數不在意的人,莞爾還沒與仲流年談戀愛的時候,兩個人時常一同上課,吃飯,回寢。很多秘密,她們一起分享;很多甘苦,她們一同體會。
  然而這些年,她與同學全部失去聯絡。包括林沁。
  因為沒有勇氣去講出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沒有心力去麵對呼嘯而來的同情與安慰。
  於過去,她自認為斷的徹底。
  唯有一個仲流年,像是刻在心裏似的。越是久了,痕跡越是加深。
  第二天,薑莞爾沒有坐電梯。早早到了公司,她便徑直走去了樓梯下。
  深吸一口氣,瘦小的身形開始緩緩的攀爬。
  足足用了十幾分鍾,10F的字樣,總算是躍入了眼簾。站在樓梯口,調整了呼吸,擺出一個微笑,大步走入辦公室裏。
  生活還是要繼續。沒有他,她還是那個薑莞爾。
  這六年一直如此。將來,她可以繼續做到。
  整理了一些健康飲料的測試數據,又開了個小會。薑莞爾早早結束了上午的工作,因得與林沁有約,打車去了藍兮咖啡店。
  青蔥歲月,巧笑嫣然。曾經肩並肩,手挽手,嬉笑怒罵在校園的日子。現在想來,心底仍然湧上些甜意。
  林沁燙了卷,臉上施著淡淡的妝。薑莞爾推門進去的時候,她正回過頭。
  仿佛不是六年未見,而是清晨上課時剛剛分手。林沁露齒一笑,顯出頰上兩個酒窩來:
  “莞爾,你還是那麽漂亮。”
  “林沁,我很想你。”
  隻是半杯咖啡的功夫,兩人的感情很快又熟絡。大概因為是同學吧,感情建立的單純,尋回的也就輕易。
  “莞爾,你還是不願意告訴我,當時為什麽那樣離開嗎?”
  薑莞爾苦笑著搖搖頭,轉頭看向窗外的街景。午後的大街,人人都透露一絲倦怠。如同她此時的心情,隻想懶懶的棲著,不願意再掀起一點波瀾。
  林沁不無心疼的看著眼前純淨依舊,卻多了份蒼涼的女子。
  那張精致的臉上,雖然時常掛著無憂無慮的笑意。然而她知道,在莞爾心底裏,卻總有快敏感的地方,被她保護的很好。
  就是仲流年。
  她還清楚的記得,那天薑莞爾從樓下跑上來,臉色蒼白如紙,掛滿縱橫的淚痕。
  她撲在她懷裏,像個受傷的孩子,一邊哭,一邊使勁搖頭:
  “我們分手了,我們分手了。林沁,他再也不會要我了。我好難受啊。林沁。我好難受啊。”
  林沁不明白。明明愛的連自我都可以不要,喜好、習慣、堅持,都能一一拋掉。為什麽還要放手。
  薑莞爾不說,隻是哭的要嘔出血來。兩個人抱在一塊,地上坐了一個下午。傍晚,有人來接莞爾離開,女生像個僵屍一樣直挺挺的立起來,輕聲對她囑咐。
  “林沁,我明天拿了行李,就要走了。什麽也別跟他說,千萬、千萬不要說。”
  然後……那個雨夜……
  那個失魂落魄,被雨水吞沒的仲流年。
  那時候林沁才知道,原來愛的銘心刻骨的不止莞爾一個。就連一向清淡冷漠的仲流年,也束手就擒做了感情的俘虜。
  其實若沒有家境上的懸殊,兩人真是非常漂亮的一對。
  “莞爾,你和仲流年……”等待了很久,都沒有在薑莞爾的話中聽到那個名字。林沁忍不住,還是問出了聲。
  話一出口,就明顯感到對麵人的臉龐更加憂傷了一些。莞爾硬擠出一抹雲淡風輕的笑。微微搖頭,抿起了嘴。
  “有什麽事,現在還不能說開?你們走在一起,那麽不易……”林沁不無惋惜的接著道。
  臉依舊望著外麵,迎接徑直射入的金色陽光。薑莞爾悠悠的說:“他變了,我也變了。而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最後一句,分明是在說給自己聽。
  流年他,現在過得很好。
  我說下的那些劣質的謊言,總算沒有白費。
  就讓它過去吧。
  放了他,也放了自己。
  ……
  不過,能與仲流年走到一起,真的不易。
  薑莞爾清楚的記得。那天晚上,當仲流年說出喜歡,她仿若做夢。
  男生溫柔的笑容,帶著一點點無奈。他寬大的手掌捧著她剛戴上手套的小手,挑眉問:“這樣就不冷了吧。”
  仿佛全世界的溫暖,都聚集在那兩片合著的掌心。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灼熱。
  那晚,她一夜無眠。翻來覆去的設想著,明天清晨見麵,第一句話說什麽。
  “流年,中午一起吃飯嗎。”
  “流年,我想坐在你旁邊。”
  “流年,我還不知道你的手機號碼哎。”
  用被子蓋過頭頂,身體一點一點的向下滑去。女生溺水在無盡的甜蜜與期待裏。
  可是再次相見,仲流年仿佛什麽也沒發生。當她滿懷忐忑的站在他麵前,他抬起頭看著她,用一如往昔的疏遠語氣說:
  “早上好。”
  在那雙黑色的眼眸裏,薑莞爾沒有看到自己的影子。
  心中所有的泡沫登時破碎,隻剩下沁涼的空白。
  就薑莞爾以各種理由,各種時機,去找仲流年說話。
  似是想要喚起被男生遺忘了的某段記憶。女生孤注一擲,不懈的努力,辛苦的努力。
  “流年,這道題是什麽意思?”
  “流年,我的計算器找不到了,能不能借你的用?”
  “流年,我占的座位沒有了,你旁邊有人嗎?”
  “流年……”
  ……
  流年禮貌的回答,包容的回答,或隻是微頷一下頭。有時候,薑莞爾隻覺得自己很卑微;有時候她恍惚覺得,那晚聽到的話,不過是一場幻夢。
  可手邊的溫度明明真實。那雙灰色的毛線手套,如今還安然躺在她的枕邊。
  仍舊有男生追她,表白直接而大膽。她的回絕也簡單幹脆:“我已有喜歡的人。”
  “可是你沒有男朋友啊?”男生鍥而不舍,以為這是她的托詞。
  女生暗暗苦笑。原來大家都覺得,喜歡便要交往。可獨獨在仲流年那裏,喜歡,不過說說而已。
  好友林沁會說:“莞爾,他是優秀,可是太孤傲,太不好接近。莞爾,他不值得你為他這樣。”
  值不值得,沒有人比她更懂。這些付出,她本來並不以為意。
  隻是得不到一絲回應,莞爾的心,也漸漸灰了。
  那一天晚上,她終於按捺不住兜圈打圓的遊戲,一間間自習室的找他。
  男生正坐在教室最後一排聽著歌看書。睫毛長長垂下,安靜恬然。
  她幾乎是一把推開了門,破舊的木門“吱呀”發出一聲慘叫。教室裏僅有的四五個人都回過頭,張大了嘴巴,眼睜睜看著薑莞爾走向仲流年。
  女生蒼白的小臉,卻燒紅著兩頰,不知因為激動,還是因為羞赧。頭頂的發絲有些淩亂,卻別有一番慵懶的美。
  男生渾然不覺。直到女生走近了,才抬起頭,略顯吃驚的摘下耳機。
  “莞爾……”仲流年微蹙了眉頭,欲言又止。
  一時語塞,薑莞爾竟不知道如何開口。幹脆將剛剛收到的情書向桌上一拍,鼓著臉說:“剛才有人向我表白了。”
  皺巴巴的信紙在桌上懶洋洋伸展開,隱約露出“薑莞爾同學”五字的題頭。
  怔忪間,男生的眉毛漸漸舒展。微垂了臉,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波瀾。他淡淡的回道:“那不是很好。”
  很好?不,一點都不好。這不是她想要的反應,這不是他該有的反應。他怎麽能這樣絕情?就算是隨便說說的話,總要把戲演完整,就這樣把她一個人留在台上,孤獨唱著獨角戲,實在是太過殘忍。
  十幾天來的委屈、試探、冥想和猜測,一下子都湧上了心頭,湧出了眼眶。薑莞爾的眼淚,一顆一顆,像豆粒般滾落臉頰。
  “仲流年,你不要我,為什麽要說喜歡我?你這樣捉弄我,難道很開心麽?”
  再也止不住嗚咽出聲,她轉身飛快的跑了出去。男生呆愣半刻,幾乎立時就站了起來,椅子“轟隆隆”發出響聲。外套也顧不得穿,就這麽追著跑出了門。
  薑莞爾隻是一邊掉淚,一邊努力的跑著。想把心底那份巨大的,沉重的失望,在奔跑裏全部釋放。
  可是心痛是那麽明顯,就連呼入的每一寸空氣,都像刀子一樣割扯她的身體。
  初冬的夜晚,黑的很深很沉。薑莞爾完全沒有留心方向,不知不覺已然跑上了貫穿學校的大路。
  因得是在校園,又是少人的晚上。汽車司機開的很大意,前車燈都沒有開。
  意識到危險的時候已經晚了。
  薑莞爾聽到汽車急速刹閘的聲音,步子卻已無法止住。女生下意識的禁閉了雙眼,等待須臾而至的碰撞。
  突然被人從後麵抱住,巨大衝力使得兩人向一旁倒去。那個溫暖卻單薄的身體墊在自己身下,薑莞爾安然無恙的趴在仲流年胸前,與死神擦肩而過。
  司機慶幸著沒有撞到人,連忙打開內燈,靠邊停了車。
  仲流年閉合著雙眼,抱著莞爾的手無力的垂在地上。女生正要喚他,卻一下子驚叫出聲。
  借著車裏投來的亮光,她看到男生額上鮮紅的一片血跡,鮮血順著他輪廓分明的臉,緩緩下流。
  想必是落地的時候,磕在了石頭上。
  明晃晃的醫院病房,昏睡了一晚的仲流年終於睜開眼睛。滿眼的白色,讓他一時恍惚,眼簾開開合合了幾次,才總算適應了光線。
  頭一偏,薑莞爾憔悴的小臉就映入了眼簾。心中莫名的安靜了下來,男生扯動嘴角,微微一笑。
  她沒事就好。
  終於看著仲流年醒了,女生心裏的一塊大石落了地。一個晚上的等待,害怕、緊張和自責,讓她甚至忘了掉淚。
  如今心放輕了,眼淚卻沒來由的湧了出來。
  見她哭了,仲流年開口,聲音還有些喑啞,卻是無比的溫柔:
  “怎麽這麽愛哭。”
  不知是不是被話裏若有若無的寵溺感染,薑莞爾哭的更凶,話說不出來,隻是使勁搖頭。額前的頭發細碎的甩動,柔生生的糾纏在一起。
  男生伸出手來,冰涼的手背拂過她沾滿淚痕的臉頰,輕輕安慰:
  “莞爾,別哭了,我又不會死。”
  死?什麽死!說這麽不吉利,笨蛋,笨蛋!女生心驚,終於從抽咽中吐出幾個字來,斷斷續續。
  他卻一下子明白。
  “你既然……你又為什麽……我……”
  “莞爾。”仲流年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卻又梗住,
  “你太完美了,我要不起。”
  ……
  薑莞爾真的不曾想到。一直安靜、孤傲、自我的仲流年,在那一刻,會說出那樣的表白。他的眼睛沉沉看著她的,帶著某種巨大的,沉重的決心。明明暗流湧動,表麵上卻沉靜如水。
  他如何與她在一起?除了虛無的感情,他還能給她什麽?他怎能讓她跟自己受苦?
  女人淡笑著攪動咖啡,心卻仍舊為那段回憶而隱隱悸動。
  她亦清楚的記得:當時的自己,伸出右手,握上臉畔那隻冰涼的手掌。然後輕輕牽著它,貼在自己胸口,捂上那個心跳飛快的地方。
  女生帶著濃重的鼻音,仿佛哼出了一句話來:
  “可是除了你,我不要別人。”
  仲流年停下手中的簽字筆,向後靠向皮質椅背。眼睛輕輕合上,眉毛不自覺的皺在了一起。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落下了偏頭疼的毛病,稍微移動一下脖子,就感到電流一般的疼痛滑過大腦。
  工作密密麻麻排了一個下午,到現在連水也顧不得喝一口。仿佛又回到了畢業時,剛剛步入社會的艱辛。
  那時他終於得到了美國讀研的OFFER,逃開狼狽的過去。在一所不大的城市裏,用還算不菲的獎學金與人合租。
  學業、短工、尋找麵試。生活總是一件事接著另一件,像一隻不斷旋轉的陀螺,一刻不息。
  仿佛是鐵定了心,要讓腦子不得餘閑,才能製止心底那塊隱痛蔓延。
  兩倍的工作時間,減半的睡眠,仲流年做的很成功。無論什麽工作都盡心盡力,力求做到完美。他的畢業推薦信,洋洋灑灑布滿溢美之詞。加之客觀的工作實踐,和跨領域的學業背景,讓他很快便在一家知名的事務所找到位置。
  搬離最初的那間窄仄公寓,三年的房東,一個美國老太太,用帶點不忍的語氣告別說:“仲,像你這麽優秀的一個人,為什麽從來不曾開心的笑過呢?”
  不是沒有感到自己的變化。並非循序漸進,日積月累,而是仿佛一夜間,就由從前那個心淡、溫和的仲流年,變成了一個孤絕、冷漠的懷疑主義者。
  上學的時候,他一無所有,也看不清未來。但是性子恬淡,實則沒有過很大的欲念。
  他為自己指定人生計劃,不過想用一雙手打造一片天。
  從很小的時候起,仲流年便明白,此生的他,注定是一個無依無靠的人。隻有自己可以倚仗,可以信賴。能付出的越多,可能得到的回報才越大。
  於是任性、玩樂與為所欲為,在他看來,全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奢侈。
  直到遇到薑莞爾,戀上薑莞爾,離開薑莞爾。
  後來的他,突然性子大變。
  更加的寡言少語,極少流露感情。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已然忘記了如何發自內心去微笑。
  他變得實際,變得汲汲,甚至變得不擇手段。
  仲流年的一切行為,終於都指向了同一個目的:他要賺足夠多的錢,爬到足夠高的位置上去。他急於要證明自己,急於要嚐到仰視別人的滋味。
  於是他放棄了原本鍾愛的職位,為一個打經濟官司的律師做助理。從而放棄了自己造就夢想過的前途。毅然決然的接受了南楓國際部門主管的邀請,投入商戰大潮。
  隻因為仲流年知道,通過後一種途徑成功,會比前一種來得更加便捷,收益也更大。
  如今的仲流年,終於以令人驚歎的戰績和史無前例的速度,坐到了南楓高層。手握著可觀的股票份額,成為董事會裏舉足輕重的一員。
  在他人看來,他極速的成功了。從窮小子,一躍成為富不可言,權傾一方的商界風雲人物。
  仲流年的名字,幾乎成了一個神話:一個精英奮鬥的神話。
  可是當權錢戳手可得,當生活變得越來越安逸平穩。他突然深深地感覺,這一切,都不是自己真正想要。他隻不過在用無盡的追逐,去填補心裏的一個洞;用五光十色的成功,去向一個遠去的背影證明。
  因而當他坐在豪華的辦公室,穿戴著價值不菲的西裝領帶,聽著助理匯報巨額的營業額時。仲流年才發現,心裏的那片空白,越來越大,無論如何都無法去遮掩。
  於是他依舊沒日沒夜的工作,事無巨細,都一一親自過問處理。
  不明就裏的合作夥伴,認為他是拚命三郎,認為他敬業的令人生畏。
  然而,唯有仲流年自己知道:那些所謂的投入和專注,不過是害怕給自己留下餘暇,去碰觸心底最脆弱的角落。
  那個人,那個曾經占據他的內心,然後絕決的離開,在那裏留下一塊瘡疤的那個女人。
  薑莞爾。
  然而重逢的那一刻,仲流年突然感到了疲憊。深切的,不可抑製的疲憊。仿佛無謂的積累了六年,隱忍了六年,自欺欺人的鐵石心腸了六年。
  他終於悲哀的發現,自己依然脆弱,脆弱而且卑微。
  隻因為薑莞爾。
  ……
  他還記得他們第一次相見。確切的說,是他見到她。
  那年他在法律係讀大二。因為打算用兩年時間修完四年的課程,因而常常讀書到很晚。
  九點多鍾,仲流年收拾了東西,從教室步行回寢。
  夏天的夜晚,校園裏總會有些大大小小的活動。經過籃球場的時候,就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和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他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甚至連偏頭的打算都沒有。
  男生麵無表情的,任瑩黃色鎂光燈照在側臉。他自顧自的走,像活在另一個世界。
  台上,主持人用甜膩的聲音報幕,“下麵有請經濟係大一的薑莞爾同學,為我們演唱一首《流年》。”擴音器把她的話擴散到整個校園,又是一陣雷鳴掌聲。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到自己名字,還是隻不過鬼使神差。總之那時的仲流年,對什麽都是淡淡的仲流年,停下了腳,轉過了頭。
  女生穿了一件很隨意的連衣裙,露出纖細白淨的腳腕;一頭黑發鬆鬆紮了個馬尾,在背後隨著步伐的起伏而輕輕蕩漾。
  不是不驚豔於女生精致的麵孔,卻更加被她天真而略帶些羞澀的笑容感染。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閃爍著細碎如陽光般溫暖的光芒。
  突然拔不出腳,突然時間像被定格。仲流年站在女生溫柔輕揚的歌聲裏,靜靜聽了很久。
  曲罷,女生在巨大的歡呼聲中顯得有些錯愕,下台時被話筒線絆到,踉蹌一步。於是臉羞得通紅,鼓起臉伸了伸舌頭。
  被那天真的神情感染,仲流年微微揚起了嘴角。連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心中流淌過一抹特別的柔軟的情緒。
  猶疑了一下,還是舉手拍拍站在前麵的男生。禮貌的問一句:“同學,請問剛才唱歌的女生……叫什麽?”
  男生回過腦袋,帶著一絲意猶未盡:“薑莞爾啊,你不知道?新進校不久的校花小師妹唄!”
  薑莞爾,薑莞爾。
  於是在心底記下了這個名字,和那一抹纖細的身影。
  ……
  後來也會時時聽到她,偶爾看到那個名字。
  舞蹈比賽,英語演講,廣播台的宣讀稿,
  明明像個孩子,卻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又偏偏可以把什麽事情,都做得很好。
  也會在身邊的男生那裏聽到她的事情。
  “什麽,你跟薑莞爾告白了?被拒了吧!哈哈,不自量力。”
  或者偶然在自習室裏看到她。
  簡簡單單的穿著,素淨懵懂的小臉,很認真的演算著高數練習題。想不出來的時候,會用門牙銜住筆端,像貓一樣,微微眯起眼睛。
  片刻分神,他會搖著頭,清醒的告訴自己:仲流年,你還擔不起一份愛情,還不能讓這樣好的她更加幸福。
  於是他隻是默默的,遠遠的望著。
  他和她,兩個世界。
  不知是不是中午那一杯拿鐵咖啡的作用,整整一個下午,薑莞爾覺得格外精神。不到四點,便把手頭的工作處理了差不多。
  放下筆,扭扭酸澀的手腕。莞爾抬頭望向外麵逐漸西沉的太陽,在窗上投下橙黃色的暈影。
  低頭間,樓下的一抹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高瘦而挺拔,仲流年輕輕倚靠在車門,指間夾著一根未點燃的香煙。
  他在講電話,耳上別著微型的耳機,眉毛微微蹙在一起。偶爾開口說幾個字,大概是“好”,“可以”之類。更多時候,隻是麵容凝重的傾聽。
  為什麽總覺得他的臉色,看上去很疲憊。薑莞爾出神的望著,不知不覺間,頭向外探出一些。
  “莞爾!”劉芝言突然在背後猛拍了她一下,也翹首去看,正瞧見仲流年打開車門進去。
  “我就知道!說吧,你和咱們仲總究竟什麽關係?”劉芝言一副捉奸在床的表情。自從那日聚會,仲流年點莞爾合唱以來,她已無數次炮轟這個問題。
  “都說了,隻不過是從前的同學。”薑莞爾坐直了身,才發現這回答讓她自己都心底發涼。背後仍因剛剛那一掌而隱約作痛,瞪一眼出手狠毒的女人,問道:“你怎麽跑我們部來了?”
  “送資料。”劉芝言揚揚手裏的文件夾子,正要再說,卻被人打斷。
  “薑莞爾。”助理小陳麵無表情的站在兩人中間,冷冷的說:“王總管叫你去見她。”
  那個女人?薑莞爾渾身一冷。想起那晚,她老人家唯恐天下不亂的一句:“薑莞爾,總經理叫你呢。”她就渾身都是雞皮疙瘩。
  沒辦法,人在橋下走,怎能不低頭。在劉芝言同情的目送下,薑莞爾耷拉了腦袋,跟著陳助理走進總管辦公室。
  女人見她來了,緩緩喝了口茶,悠然道:“薑莞爾,會喝酒嗎。”
  喝酒?薑莞爾愣了愣,老實交代道:“會一點點。”
  抬頭看她一眼,嘴角露出一絲“果不其然”的笑意,王總管繼續慢悠悠的說:“那很好,周五與廣告商有個酒席,你就代表營銷部去應酬一下吧。”
  她?應酬?薑莞爾更是摸不著頭腦,有些猶疑的開口回道:“可是,我才剛進公司沒幾天……”
  “沒關係。”王總管不動神色的打斷她的說辭,推了推眼鏡,“就憑你和仲經理的關係,你現在做什麽,都不算越格。”
  她和仲流年有什麽關係?就算有關係,又與她的資曆何幹?薑莞爾不禁有些惱了,但麵對著比自己高一級,又明顯帶些惡意的女領導,她卻不好發作。
  不得已,還是應了下來。走出辦公室,原本還算輕快的心情一下子又沉重許多。
  夜涼如水。莞爾緊緊圍了圍巾,將臉藏在層層疊疊的布裏,邁著倉促的腳步向約定的酒店急行。因為飯局定在七點,所以下班之後她沒有回家,而是在辦公室裏坐等天黑。腿有些麻木,走路都不太靈便。
  北方的冬天,室內室外溫差很大。她還是適應了好久,才知道要用圍巾手套把自己包裹嚴實。
  手套是灰黑色的,很舊了。是許多年前的一晚,仲流年為她套上的那副。
  終於進了燈火輝煌的大廳,她如釋重負的跺跺腳,感覺身體迅速回暖過來。
  向領班小姐簡單說了,對方忙笑意盈盈的領她上樓。轉了幾個彎,一間雅致的包間出現在眼前。
  門開著沒關,女人一出現在門口,聊的正歡的男人們便抬頭定了神。
  薑莞爾的確還是個學生,完全不懂得陪同客戶的規矩。哪裏會有人這樣直接闖進宴席,倒顯得她是個貴客一般。
  不過王主管本就指望她出醜,所以事先隻說了時間地點,別的都沒囑咐。
  所以當她一臉尷尬的微笑,雙手絞著,站在桌邊進退兩難的時候,席上所有人都顯出驚訝之色。
  仲流年也有些意外,特別是看到女人穿戴的手套,竟然如此熟悉。一時愣住,眼中閃過一絲迷惑,原本自如的表情也有些僵了。
  還是秘書小李反應得快,忙訕笑著圓場:“這是我們營銷部新晉的骨幹,薑莞爾小姐。剛從郊區那邊趕回來,路上堵車,所以到的晚了。”說罷,向薑莞爾使出兩個眼色。
  薑莞爾也不是傻子,趕緊接過話茬倒了歉。
  漂亮的年輕女人犯錯,總會很容易被原諒。對方的人笑著打了招呼,叫服務員添張倚子,莞爾就在門邊坐了下來。
  打斷的氣氛被接上,男男女女又回到了剛才觥籌交錯的狀態。仲流年早已收回投在薑莞爾身上的視線,談笑自若的與旁邊的男人對話。
  “仲經理。”男人誇張的笑著,舉起酒杯。席間頓時沒了聲音,所有目光投向兩人。
  “仲經理年輕有為,是咱們商界的精英,這個我早有耳聞。這次能和貴公司合作,實在是我們廣發傳媒的榮幸。”
  “來,我敬你一杯,希望合作愉快。”
  仲流年得體的一笑,眼角隱約顯現出一絲紋路。男人舉起了盛滿酒的杯子,輕輕一揚:
  “合作愉快。”
  看到周圍的人都默契的舉了杯,薑莞爾才發現自己麵前的酒杯空空如也,慌亂間,隻得拿茶水濫竽充數。
  此情此景,卻被旁邊的中年男人看到。男人伸手取了白酒,也不遲疑,直接給薑莞爾滿在杯裏。
  “這位……薑小姐。”男人隱約有了醉意,搖搖晃晃握著杯子,“這麽年輕漂亮,在南楓發展,必然大有前途。來,我周廣才……敬薑……薑小姐一杯。”
  薑莞爾猶豫著舉起那小半杯清冽的酒水,手停在半空,舉棋難定。彼時她說自己會喝,意思是充其量啤酒一杯。這麽幾口白幹下去,她定要吐得翻江倒海不行。
  再看男人,早已經仰麵幹了,微低下頭,長吐出一口氣來。一股酒菜摻雜的油膩味道向莞爾麵襲,女人登時覺得想吐。
  男人卻一眼發現了她毫無消減的酒水,竟伸出毛手握了薑莞爾拿杯子的手,表情有些曖昧,言語裏帶著濃濃的醉意:
  “怎麽,薑小姐不給我麵子?”
  薑莞爾恨不得將那髒手狠狠甩開,但理智告訴她這樣做簡直是瘋狂。心中暗罵了一百個“老色狼”,麵上卻隻能勉強擠出個笑容,客氣的回道:“我恐怕……我酒量不好。”
  男人挑了挑眉毛,手卻沒有放開。身體向女人靠近了些,似是還要催促。
  薑莞爾如臨大敵,進退失據。
  這時,仲流年冷淡的飄過一眼,雖然一直忙著應酬,但薑莞爾這邊發生了什麽,卻從來沒逃過他的眼底。暗暗攥緊了拳頭,他麵帶微笑立起身來,說的神色自如:
  “南楓國際能找到廣發這樣優秀的合作夥伴,實在是榮幸。仲某不才,就代表南楓,敬各位同僚一杯,感謝各位願意相信我們這次開發的新產品,願意助南楓一臂之力。”
  “我先幹,各位隨意。”語罷,仰麵將酒一飲而盡。黑色的鬢發向後散去,又聚攏回來,在空中劃出幹脆的弧度。
  什麽時候起,他酒喝的這麽凶了?
  薑莞爾呆愣了半晌,一時竟忘記了自己“身處險境”。還好身邊的男人響應號召,又滿了杯酒回敬仲流年,一時人聲鼎沸,莞爾暗自鬆一口氣。
  謊稱自己要用洗手間,女人慌慌張張退出了屋去,耳根一下子安靜下來。卻沒有看到身後,放下酒杯的仲流年,向她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睹。
  走到屋外,薑莞爾有如重生,狠狠的深呼吸了幾口,要把剛才那股濁氣清洗幹淨。
  仰麵吐出一口白霧,她靜靜看著那繚白的水汽,在半空裏聚聚散散,一時有些出神。
  回想起剛剛在酒席上的仲流年,明明隻隔著幾個人的距離,卻讓她感覺那麽遙遠。
  他是要風得風的中心,她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可是剛才若不是他那一句祝酒,她實在不知該如何收場。雖然做的人也許無心,受益的人還是隱隱有些感激。
  又想起男人喝酒時理所當然的神態,放輕的心情又黯然了一些。
  一晚上喝那麽多酒,總歸不好吧。
  外麵的氣溫越來越低,但此時又實在不願意回去。莞爾索性就蹲靠在牆角,從口袋裏掏出手套帶上,放在嘴邊輕輕嗬氣。
  臉龐埋在那兩片灰色的暖意裏。
  一雙皮鞋出現在麵前,修長的雙腿並立。男人手插在口袋裏,低了頭默默打量她。
  眼睛瞪大,薑莞爾倏地站起身,雙手背在身後,抵上牆壁。仲流年和她的距離,實在有些近。而由於身高的原因,她的臉正對著他胸部,隻覺得更加壓抑。
  他穿著灰色的長擺風衣,靜靜立著,讓周圍空氣都靜止。在那片靜謐裏,可以嗅到淡淡的,好聞的煙草香氣。
  “你怎麽也出來了?”開口小心問道,隻是此時的心,沒來由跳得飛快。
  仲流年仍舊不發一言,默默打量著那副手套。良久,啞聲道:“有些不太舒服。”
  顯然是醉了,吐氣時,可以聞到些酒精味道。語氣裏,也帶一點神誌恍惚的迷離。女人思量著那句不太舒服,究竟幾分是真,幾分是托詞。擔心也不是,問又不敢。
  就這麽僵著,僵了一會兒。
  莞爾抬頭,用詢問的眼神看著男人。仲流年卻偏過臉,揮了揮手,向排隊等在門口的出租車打個招呼。司機得了手勢,忙發動引擎停到門前。
  男人於是回轉了身,向銀白的的士走去。薑莞爾傻愣在原地,感覺自己像被丟棄在地上的毛絨玩具,一點存在感也沒有。
  仲流年低頭坐進了後座,回首發現女人居然沒有跟著,不禁有些微怒。又探出身來,衝莞爾低聲叫道:
  “你是要回家,還是要回裏麵去?”
  欸?莞爾驀地回了神,才明白他是要送她。剛剛落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女人小跑兩步到了車邊,有些為難的說:
  “可是我的包……”
  “上車。”仲流年仰麵靠在車座上,輕合了雙眼。聲音拖遝著,逸出無限疲憊,“回頭我叫李秘書給你拿上。”

  Chapter 3 原來你什麽都不想要
  很想牽著他的手,五指纖長,隨意的搭在椅背上。薑莞爾強迫自己不去看那隻環在背後的長臂,努力把注意力投向車窗外的霓虹。
  黃黃綠綠,連成一道炫目的流水線。
  仲流年仿佛是睡了,合上的眼瞼,微微顫動著睫毛。從上車起,便是一副閉目養神的姿態。
  不動,不說話,不發出一點聲音。
  薑莞爾終於還是抑製不住心底細小的蠢蠢欲動,輕轉過頭,看向雙目緊密的男人。
  冰雕般輪廓分明的側臉,在明暗交替的車廂裏,仍舊炫目的令人挪不開眼睛。
  這個男人。
  曾經一無所有的他在她額頭印下滾燙的一吻,用神聖而不可動搖的語氣宣誓道:“莞爾,我一定會給你全部的幸福。”
  那時的他,在她心裏,已然是最完美的王子。
  如今貧兒王子終於穿上了他的華衣,頭頂皇冠,光華四射。
  他以一種傲視一切的姿態再次出現在她的生命裏。
  她卻悲哀的發現,自己已然沉淪為庶民中的一個。對他,唯有仰視。
  伸出手去想要碰觸那張熟睡中的臉,卻僵住在半空。仲流年左額上的劉海,微微向下散去,光滑的額頭上,一彎小小的、新月狀的疤痕隱約顯了出來。
  粉紅顏色,像一枚紀念徽章,隱藏在那張完美無缺的臉上。
  抽回手捂住嘴巴。女人蹙了眉頭,很努力,才沒有讓眼淚滴下。
  仲流年突然微“哼”了一聲,莞爾以為他要醒了。可是男人隻是稍偏了腦袋,仍舊平穩呼吸著,安靜沉睡。
  麵對這樣卸下防備的他,似乎又回到了兩人親密無隙的從前。薑莞爾輕咬嘴唇,暗自祈禱這段車程長一點,再長一點。
  可是再美好的東西,終究還是走到終點。
  出租車緩緩停了,司機伸手打開了頭頂的燈,偏著腦袋報道:“地方到了,25塊。”
  仲流年本就睡的輕,刹車的時候已然緩緩睜了眼。坐起身來,看到薑莞爾已經下了車,正聚精會神的找錢付給司機。
  男人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莞爾敲敲後麵的車窗,等著仲流年將玻璃搖下一半來,輕笑道:“今天謝謝你救我出來。”
  仲流年麵無表情的“恩”了一聲,回過身去又倚在靠背上,有些沙啞的開口道:“師傅,去錦繡山莊。”
  頭痛欲裂,明明沒喝多少,卻讓他眩暈的睜不開眼睛。一波一波的嘔吐感襲來,男人幾乎懷疑自己要吐在車上。
  薑莞爾就要離開,突然發現仲流年的臉色越來越差,蒼白有如死人。細密的汗珠從他的額上滲出,是忍受著巨大痛苦的證明。
  司機已然開始發動引擎,薑莞爾猛敲了幾下車窗讓他停下。車裏兩個男人都有些奇怪的看著她,薑莞爾直接把手伸進了窗縫,探上仲流年的額頭。
  男人渾身僵了一下,沒有躲開。
  “不燒啊。”薑莞爾自言自語的抽回了手。她看仲流年的症狀,像是發燒的樣子。可是一試才覺得,他渾身冰涼的驚人。
  “你幹什麽?”仲流年費了很大力氣,才製止了暈眩。硬邦邦吐出幾個字來。
  “你臉色很不好,是不是那不舒服?是不是酒喝得太多了?”薑莞爾急急的問,臉色顯得有些慌張。明顯感到了男人話裏的吃力,要說不難受,那必然那是說謊。
  “沒什麽,累。”仲流年偏頭不去看她。莞爾眼中的關切,讓他心裏沒來由的扯動。很別扭,很不是滋味。
  男人就要招手讓司機開車,薑莞爾卻一把抓住了車門:
  “不對,你現在狀況很不好。”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回了家,有人照顧你嗎?”
  話一出口,薑莞爾就有些後悔。
  萬一他說有,萬一他說有的話。薑莞爾,你真的還演的下去?
  仲流年有些驚疑的看了她一眼,沉吟了下,還是實話實說道:“沒有,我一個人住。”
  何必告訴她自己一個人住?自找麻煩,簡直多餘。
  雖然不太應該,但聽了這話,薑莞爾還是長舒一口氣。握了握拳,女人很肯定的說:
  “去醫院看看吧,我……我陪你去。”
  這下仲流年更是睜大了眼,有些莫名其妙的看著她,心中閃過一絲冷笑:嗬,事到如今,她終於知道關心他了麽。
  搖搖頭,男人冷冷的說:“不用,我隻是頭疼,大概最近酒喝得有點頻繁吧。”語罷,突然幹嘔幾聲,卻沒有真的吐出來。
  一直強壓耐心等待的司機突然開了口:“我說小夥子啊,人家小姑娘關心你嘛,你就別逞強了。你這個樣子,等車開到家,還不得吐的我滿車都是啊。”
  一句話說得兩人都有些愣住,仲流年目視前方的眼神有些茫然。薑莞爾看他發窘的樣子,心中驀地輕鬆了些,放柔了語氣道:“還是去我家裏休息一下,醒醒酒吧。”
  司機笑的有些曖昧,薑莞爾卻渾然不覺。單純如她,倒是一點也不認為大晚上的請個年輕男人去家裏,會有什麽潛台詞。
  她隻是不放心他。
  帶著這種臉色自己回去空無一人的家裏,萬一真的病起來,又沒人照顧,實在是讓人無法放心。
  仲流年皺著眉頭,伸手想去上衣口袋掏煙,但一口幹嘔又湧了上來,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輕吐一口氣,男人淡淡的說:
  “好吧。”
  當年,與仲流年交往的事情,莞爾的媽媽極力反對。
  薑家有一門世交的親事。莞爾的爸爸與那男孩的爸爸,是一同在商界白手起家的戰友。一個生意做到美國,另一個公司開到了法國。
  都是身價不菲的人。
  那個人,那個命裏和她有一段因緣的人,叫安宸。比莞爾大五歲,長居法國。
  小時候,兩家的別墅樓連在一起。兩間紅磚的洋樓,蔥蔥鬱鬱圍著各色的花木,養著兩個千寵萬愛的孩子。
  印象裏的宸宸哥哥,漂亮像個女孩:睫毛長長,瞳孔烏黑,頭發細膩而柔順。對著莞爾微笑時,暖的花謝了也能再開回來。
  第一次見麵,三歲的薑莞爾顫顫巍巍站直了身子,小手牽住他衣裳的下擺,叫的奶聲奶氣:
  “漂亮姐姐。”
  這一聲,說不定是她生命裏第一個加了形容詞的句子,聽得安宸“嗬嗬”笑個不停。男生彎下腰來,書包裏的文具晃當著發出些響聲。
  他捏捏莞爾紅撲撲的臉蛋,故意皺起眉頭:“傻瓜,叫我安宸哥哥。”
  安宸哥哥,宸宸哥哥,哥哥。
  就這麽叫了十年,或者十一年。
  女孩從凳子那麽高,長到了冰箱那麽高。男生個頭竄的更是飛快,乍眼已是一米八幾的樣子,褪卻了孩童時乳臭未幹的稚氣,俊朗眉目間隱約透露出英氣來。
  他的高中,她的初中,中間隻隔窄窄一條車流稀疏的小街。他早下課,逃了晚自習,買一兩樣熱乎乎的吃食站在校門口等她。
  那時的薑莞爾,渾身上下還殘留一點嬰兒肥的影子,肉呼呼的小臉算不得胖,但絕不像現在這般線條分明。
  與同學拖著手慢慢走出來,看到安宸,孩氣的臉上綻出兩個深深的靨窩。三兩步跑過去,小心翼翼的接過他手上的零食,甜兮兮叫一聲:
  “宸宸哥哥。”
  男生依舊揉揉她的頭發,習慣性的動作,帶著一如既往的溫和。然後他在前麵走,她在後麵急步跟隨,隔著半步的距離,夕陽在背後投下兩條拉長的影子。
  不坐家裏招搖的私車,是他們心有靈犀的默契。
  於是他接著她,一起坐公車回去,是幾年如一日的例行。
  時不時的被好友八卦:“薑莞爾,你男朋友好帥呀,是對麵高中的?”
  她就傻裏傻氣的否決:“什麽男朋友?他是我哥,我哥!”
  偏偏母親的眼神更加曖昧,隔三差五的把安宸往家裏拉,還每每擺出一副嶽母的架勢,語重心長的交待:“宸宸啊,平時老麻煩你照顧我們家莞爾,真是辛苦你了。”
  辛苦?她很麻煩不成?
  薑莞爾不樂意聽,捂了耳朵在一旁兀自皺著眉頭。男生斜瞄著她,不動聲色的笑。
  可是有時候也想,嫁給這樣的人,是不是還不錯呢?
  數學考試之前,會熬夜給你輔導,一道題一道題,一個概念一個概念的講給你聽。明明困得哈欠連篇了,還會一個勁兒的問你:“明白沒有?要不要我再說一遍?”
  你打壞了家裏價值連城的古董瓶子,他跑去義正言辭的道歉。然後你一臉愧色的跑過去,衝著被母親罰了站的他苦著張臉,他反而要好言好語的安慰:“你不陪我做戲,我下場更慘。”
  你早晨不好好吃飯,課間胃痛得難受給他電話。他會翹掉下節課的小考,借了熱水袋跑過對街,到學校醫務室裏看你。然後假也不請,打了車,一路送你回家。第二天被老師訓到眼神都是怏怏。
  女生腦子裏缺一根筋。想的累了,索性不想。
  第二天見麵,依舊沒心沒肺的“哥哥”長,“哥哥”短。
  安宸也就無知無覺的應著,仿佛還很受用。
  直到初二結束,高考臨近。
  那一天,薑莞爾從安宸家吃了晚飯出來,五十步不用的距離,門挨門的長度。男生偏要送她到門口,她就樂嗬嗬跟著他走。
  夜空很晴。鵝黃一輪月亮,星星都藏著,看不見影兒。
  薑莞爾一手扶上門把,一手朝身後的男生招招,習慣性的喊了聲:
  “宸宸哥哥明天見。”
  安宸卻沒有一如既往的應聲轉身。他靜默著伸出手來,溫熱的掌心牽住她柔軟的手腕,拉扯在半空。
  也不是第一次牽手,薑莞爾不覺的異樣,偏了頭等他開口。
  安宸的臉背對著路燈,隻描摹出一個黑黑的輪廓卻看不出細節。他好像是笑了,又好像隻是麵無表情,聲音低低的,他問:
  “莞爾,以後能不能不叫我哥哥?”
  不叫哥哥?薑莞爾抽一口涼氣,仔細想想,最近她都本分做人,沒惹他生氣啊。於是小心翼翼的回問:
  “不叫哥哥,那叫什麽?”
  這次,男生一定是笑了,語氣中帶著點遷就式的甜味:“我名字是什麽,你就叫什麽唄。”
  隱隱約約好像感覺到了什麽,女生突然覺得臉上發熱,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抽出手來,還想再道一次別。
  卻在稱呼上卡住。
  有些懊惱,莞爾索性低低嘟囔道:“走了。”
  轉身合上門,停也不停的跑回了屋。留下男生一人矗在黑暗裏,孤零零瘦長一個影子。
  那之後,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見麵的次數驀地少了起來。偶爾一起吃飯,或者在門口相遇,她幹巴巴的舉起手,說一句“好”、“你好”,任何稱謂都省略。
  男生隻是不曾察覺一般的微笑,轉過身去卻是稍為黯然。
  漸漸的她總會習慣,安宸這樣安慰自己。
  慢慢他也就忘了,薑莞爾如此沒心沒肺。
  黑色六月,高考,填誌願,異地求學。這些人生的必經階段,在安宸這樣家世的人看來,不過風也似的倏忽而過。
  果不其然,他要去歐洲上學。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莞爾媽媽說的若無其事,女生卻差點被饅頭噎到天昏地暗。水也顧不上喝一口,套著拖鞋就跑去敲他家的門。
  “哎呀,莞爾,什麽時候從鳳凰回來的?”開門的是安宸媽媽,卷發上罩了個發套,顯然正在清理衛生。
  女生踮著腳走進屋裏,家具已經所剩無幾,地板茶幾上全是幹幹淨淨。安宸媽媽指點著鍾點工搬這搬那,一邊還朝樓上指著:
  “安宸在收拾他的東西,莞爾你上去找他就好。”
  女生乖順的答應,腳踏在樓梯上,竟會有膽怯的感覺。
  十年了,他牽著她,從這裏走上走下,走進走出。
  十年的日子,就這麽走到了終點?
  男生沒有關門,兩條長腿彎曲著,拉扯床下的箱子。聽到她的腳步,驀地停了動作,轉身,站起來。
  “莞爾。”他看著她噙滿了淚水的雙眼,叫了一聲,就再接不上下文。
  就這麽相對站著,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看著她。她垂著頭,雙手緊緊絞在一塊兒。
  “我去英國留學……也不是不回來,再說,你以後一定會去找我。”這是兩家事先的約定,男生知道,女生還毫不知情。
  薑莞爾哪裏聽得見他解釋什麽?胡亂搖起頭來,馬尾辮甩的左左右右好不委屈。嘟著嘴,話也說不清楚:
  “你走了,誰陪我下學?”
  “你走了,誰在窗台上陪我喊話?”
  “你走了,誰把石榴樹上最高的果子打下來給我吃?”
  男生緊抿住嘴唇,臉上的輪廓也開始顫抖。上前一步,想牽她的手,卻被她一掌甩開。
  進退兩難間,女生突然伸出手臂,一把將他圈住。薑莞爾小小圓圓的腦袋,使勁頂在他懷裏,終於“嗚嗚”大哭起來。
  “安宸哥哥!安宸!你別走,你別走!”
  那是印象中,她唯一一次叫他的名字,第一次,最後一次。
  簡單兩個字,他那麽堅持,卻什麽魔力也沒有。
  他還是走了。
  那天,薑莞爾沒去機場送行,而是在母親的長籲短歎裏坐在窗邊發愣。
  後來的日子裏,時不時的發發電郵,打打價值不菲的國際長途。
  女生曾以為,那種暖暖的難以割舍的感情,總有一天會演化成愛。然後他們如了家長們的意願,執手走上鋪滿紅毯的殿堂。
  直到遇上仲流年。
  薑莞爾才明白,原來溫暖的東西不一定是愛情。
  相反的,有些愛可以讓你絕望,讓你冷若寒冰。
  卻依舊欲罷不能。
  “安?在做什麽?”金發藍眼的法國女郎笑盈盈坐在中國男子麵前,問的有些唐突。
  安宸從明信片裏抬起頭來,好看的眉眼溫溫一笑,流露出回憶的味道:
  “給我中國的妹妹寫信。”
  “你有妹妹?”女人挑挑眉毛,問的饒有興致,“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妹妹一定也是個美人。”
  男人輕輕搖頭,眼神中的寵溺卻又加深了一層:“我們沒有血緣的。但她……的確很漂亮,越來越漂亮。”
  向後靠上椅背,安宸拿起寫好的明信片,衝著太陽舉起在眼前。
  背麵的圖案,是藍光澄澄的萊茵河,河水蕩漾,倒映著兩岸高低參差的建築物。
  白地兒上,輕輕秀秀的寫了一句中文。
  “莞爾,回來吧,我在法國等著你。”
  薑莞爾的房子,是回國前,拜托從前的輔導員鄭老師事先找好的。因而這個鄭老師,也就成了當時唯一一個知道她要從法國回來的人。
  盡管一直在國外照顧她和母親的小姨,極力反對她回中國,尤其反對她回到故裏。薑莞爾還是拖著風塵仆仆的身體和少得可憐的家當,坐上飛機,重新踏上了這塊土地。
  房子很小,隻有一室一衛。但就這一點微薄的房租,讓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年輕女人承擔起來,還是多少有些力不從心。因而平時在吃、喝、行方麵,薑莞爾總是能省則省。
  畢竟她還要留下一部分錢來,以備“不時之需”。
  仲流年被疼痛折磨的厲害,意識有一些恍惚,加上酒勁的作用,樓梯上的搖搖晃晃。矮仄的樓道,讓男人越發的暈眩,隻有一手緊緊扶著把手,緩慢地跟著薑莞爾。
  莞爾強壓住想要去攙扶他的衝動,索性歪著身子,一邊上樓,一邊囑咐他小心腳下。
  終於到了門前,莞爾掏出鑰匙來,就要去開黃舊的房門,卻發現門居然虛掩著。
  心裏一驚,顫顫巍巍的伸出手,將門輕推開。
  房裏的東西顯然是被人翻動過了,床單被罩胡亂丟在一角,僅有的一個櫥櫃的抽屜也盡數打開,裏麵擺放的東西都被扔在了地上。
  第一個念頭是有梁上君子光顧,第二個念頭……薑莞爾渾身打了個哆嗦,不敢再向下多想。此時此刻,她倒寧願是被盜賊洗劫,也不願意是心中更加可怕的那個可能。
  回身看看隱忍著痛苦,額頭布滿細汗卻強作平靜的男人。莞爾一時也顧不得多想,勉強的笑了笑,開口道:
  “你先在外麵稍等一下,屋裏有點亂,我收拾收拾。”
  男人聞言有點吃驚,抬頭看了看她,隨即嘴角露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點點頭,轉身靠在牆上,總算給身體找到一個支撐。
  還好屋子小,東西又少。薑莞爾以兩隻手的數目,二十隻手的速度,隻幾分鍾,便把剛才的一片狼藉歸複了原位。長舒一口氣,跑回門口,對著意識已然有些恍惚的男人說:
  “好了,進來吧。”
  仲流年手扶著牆壁走進了屋,一進門,原本微微眯起的雙眼吃驚的瞪大:
  “你……就住這?”
  這哪裏是人住的地方?就連他當年在美國合租的公寓,也比這間屋子要寬敞不少。
  薑莞爾的公寓,更像是個稍大版的衛生間。屋中勉強放了張單人床,一隻二手的五鬥櫥,一張矮舊的茶幾。這幾樣擺下來,房間裏再沒有夠人移步的空間。
  薑莞爾倒沒有覺得什麽異樣,引著他到自己那張小床邊上,拍了拍被單,柔聲說:
  “你先躺會兒吧,我給你找點治頭疼的藥,倒杯水喝。”
  仲流年不置可否的坐了下來,這間窄仄的屋子讓他不得不哈著腰行走,仿佛一站直頭就要撞在天花板上。不坐著,的確有些難受。
  “你怎麽……”話沒出口卻被女人打斷,薑莞爾有些懊惱,抓起桌上的鑰匙道:
  “奇怪了,止疼片怎麽沒了,我明明記得還有幾片的。算了……我去樓下的藥房買兩包,你先喝點水,休息一下。”
  女人說著,便匆匆忙忙的跑出了門。
  仲流年把目光從那抹消失的背影上收回,倚在枕頭上,手掌蓋上額頭。
  的確疼得厲害,腦袋像要炸開似的。
  但即便如此,還是抑製不住的揣想。她怎麽會住在這麽糟糕的地方?
  想必是跟家裏人鬧別扭了,所以才一個人跑回來?
  還是跟她那位青梅竹馬的丈夫……
  這麽想著,感覺頭上更是陣陣的痛感。他索性閉了眼,狠狠的想:罷了,她過得怎麽樣,又與我何幹。我何苦去管別人的家事?
  可是這個別人,偏偏是薑莞爾。
  眼睛又不由自主的睜開,望著灰黑色脫了皮的天花板發呆。
  心底依舊回響著,剛剛那些溫柔的安慰,疼惜的眼神和不加掩飾的緊張。
  莞爾……
  手機突然震動了幾下,應該是短信來了。仲流年伸手去找,才想起手機擱在大衣袋子中,掛在門後。
  實在是沒了力氣下床去尋找,索性作罷。
  偏頭間,卻被床頭櫃上一張湛藍色的卡片吸引了目光。方方正正,精致考究,在一堆零碎的家用裏,顯得格外突兀。
  微蹙了眉頭拿在手上。隻一眼,混亂的思緒一下子寧靜下來,世界都停在一格。
  卡片上,男人親昵的寫道:
  “莞爾,回來吧,我在法國等著你。”
  他等她。
  安宸,安宸,安宸。
  仲流年深深記著的一個名字。
  那是薑莞爾20歲的生日,下午兩人都沒有課,拖著手去校外的小店裏吃老湯鯰魚。
  正是深秋,風已然有些蕭瑟。女生靠在他肩頭,帶著那副有些厚重的灰色手套,滿足的啃一根冰糖葫蘆。
  “現在戴棉手套,不熱啊?”男生笑意滿滿的問她,看她把糖汁蹭的雙唇亮亮發紅。
  “不熱。”女生偏頭看他一眼,舌尖也是紅彤彤的,“我盼了好久,終於盼到天冷一點,還不趕緊戴著?這叫定情信物,定情信物!”
  男生仰頭,想笑卻忍住。薑莞爾仍自沾沾自喜,突然想起了什麽,使勁拉著他的袖口道:“哎呀我給忘了,今天有人給我寄禮物來呢,你陪我去郵局取了再說。”
  “糖全抹我袖子上了。”仲流年哭笑不得。看她奸計得逞還一臉純良,也發作不起來,由她拽著著轉了路線。
  仲流年一向著裝簡單,卻是幹淨爽利;薑莞爾本來就不是喜歡添置行頭的人,與他在一起,更少去逛奢華的服裝品店。
  於是兩個人拉拉扯扯,旁人看來,不過就是一對兒漂亮的學生情侶罷了。
  取到包裹拆開,層層疊疊包著的,不過小小一個深紫色的盒子。仲流年拿了包裹單隨意的看,略有些吃驚,東西居然是從國外寄過來。
  “哇……”女生終究還是抵不過漂亮東西的誘惑,銀光閃閃的鏈子一提出來,喉嚨裏便自然而然的發出驚豔的感歎。
  墜子是心形的,兩邊有細碎如流蘇一樣的亮片垂撘下來。
  “好看嗎?”薑莞爾將項鏈放在胸前比劃一番。
  怎麽能不好看呢?亮銀的顏色襯的她膚色越發透明的白,被山楂染的紅潤潤的雙唇,微翹著上挑起一個弧度,滿懷期待的朝他問著。
  可是那雙老舊的手套,提著那串價值不菲的首飾,紮在他眼裏,像一根刺。
  痛又如何?男生仍舊溫柔的笑了,俯身碰碰她嬌豔的嘴唇,喃喃道:“醜死了。”
  女生翻手要去捶他的肩,嘴唇得閑後很認真的又問:“怎麽不好看?是不是太老氣了?”
  男生哭笑不得的搖搖頭,一把把她攬在懷裏,手臂緊緊扣住了,長歎一口氣:“不醜不醜,是太漂亮了。莞爾,你長這麽漂亮幹嘛?我啊,恨不得就這麽一直圈著你,生怕你叫別人給拐跑了。”
  他的甜言蜜語倒不常聽,女生“嗤嗤”笑起來,埋臉輕輕蹭他胸前的扣子:“你不圈我也不跑,你趕我走我都不走。”
  仲流年放開她,雙手依舊扣著莞爾肩膀,四目相對,半開玩笑又半是認真的問:“要是有一天,別人拿金山銀山誘惑你,你也不走?”
  佯裝考慮了一下,看他真的有些擔憂起來,連忙回答道:“這鏈子要是別人送的我肯定不收,他……他叫安宸。是我青梅竹馬的朋友,我哥哥。”
  到底是朋友還是哥哥?仲流年被弄得雲裏霧裏,但看她急紅了臉蛋,心下立馬不忍起來。在女生額上啄上一口,他語氣安然的說:“我知道,我知道。小傻瓜,哄著你玩呢。”
  女生還是有些委屈的抬眼看他,半晌,才又展顏笑了起來。
  男生刮刮她鼻尖,小心把鏈子收了,拖過她的手來:“走,吃鯰魚去。”
  那時,他是真的相信她。
  若是不相信她,又怎麽會下定了決心要和她一起。
  隻是有時會不相信自己,是不是真能給她許過的幸福?
  若是最終不過是拉著她一起受苦,他能不能坦然讓她離開?
  可是她如果真的離開,他又該如何收場?
  有些毒,染上了就戒不掉。
  有些人,牽過了就放不開。
  比如薑莞爾。
  恍惚中,男人聽到開門關門的聲音,睜了沉重如鉛的眼皮去看。
  薑莞爾顯然跑的很急,小臉通紅,還有些氣喘。她搓搓手,拆開一袋藥,連著水杯遞給仲流年。
  “止疼的,吃下去一會兒就管用。”
  仲流年碰觸到她那隻凍得冰涼的小手,手臂通過一道電流,竟不自覺的怔了一下。迅速抽回胳膊,男人皺皺眉頭,仰麵把藥喝了下去。
  又緊閉了雙眼,仲流年語氣有些低沉:“你用我的電話告訴李秘書,叫他完事了來這接我。”
  薑莞爾點點頭,伸手去他口袋裏掏了手機出來,沉甸甸的。
  擺弄一會兒,從緊急聯係人裏一下子便找著了李秘書電話。毫不猶豫的撥通了,才發覺有些不好開口,想用眼神求助男人,他卻一副睡著了的樣子。
  那邊,電話已然被接起。
  “喂,李秘書,我是薑莞爾……”
  “哦……不是,他在我家……”
  “他現在很不舒服,叫你事情辦完了開車來接他。”
  “不是的,是他送我回來,我看他身體狀況不好,所以……”
  口幹舌燥的解釋了一番,那邊狐疑的李秘書終於回一聲“好的,我一會兒就到”,掛了電話。
  薑莞爾望著屏幕上“通話結束”的字樣兀自出神,心中默默希望李秘書不要像劉芝言般嘴巴漏風。否則,她日後非得遭受更多的冷眼不成。
  欸,日子已經夠不好過了。
  放下手機,薑莞爾正要喝口水定定神,手卻停在半空。
  仲流年正拿手背撐了頭,一雙修長的腿交疊在一起,眯著眼打量她。狹小晦暗的屋子,因為有了他的存在,仿佛一下子有了焦點,一下子點亮許多。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蓬蓽生輝”?
  女生掩不住的心慌,潦草一笑:“藥很管用吧?是不是好多了?”
  仲流年仍然是不動聲色的看著她,頭疼的確減輕了不少,醉意便又襲了上來。剛才她那副急於辯駁的窘迫模樣,讓他看在眼裏,沒來由的火的厲害。
  “薑莞爾。”他冷冷的問,被叫了名字的女人渾身一顫,“跟我扯上關係,就這麽讓你無法接受?”
  薑莞爾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有些呆呆的說:“不是,我隻是怕他誤會……”
  “誤會?”仲流年冷笑一聲,“原來過了這麽多年,你還是一如既往的急於和我撇清關係。”
  薑莞爾突然心中一緊,看著男人疏遠而輕鄙的麵孔,隻覺得萬箭穿心的疼。不自覺向後退了一步,又碰上了矮桌,一時失去平衡,就要向後倒去。
  仲流年伸出胳膊,抓住她揚起的手腕,一把便將女人拉到了身邊。還沒等薑莞爾反應過來,男人已然將她壓在身下,雙膝跪在她大腿兩側,手撐在她耳邊。
  仲流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眼神卻是徹骨的冰涼,略有些低啞的話語傳到莞爾耳中,像一句邪惡的咒語。
  “你要撇清,我偏不讓你如願以償。”
  莞爾隻覺得耳中一陣轟鳴,仲流年的吻已經鋪天蓋地而來。他像一個渴水的旅人,終於在沙漠裏尋得一片綠洲,於是瘋狂的補充著流失的液體。
  男人的吻,與大學時溫情柔軟的蜻蜓點水完全不同。那是充滿了男性氣息的,掠奪式的激吻。他在她柔軟的香唇上,一刻不停的吸吮舔舐,竭盡全力攫取著她的芬芳。
  薑莞爾隻覺得渾身癱軟,腦中嗡嗡轟鳴。
  她知道自己身上的男人,是她等了六年,想了六年的人。他的氣味,雖然與當年的清香恬淡有所不同,卻仍然令她無比留戀,不忍離開。
  “唔恩。”薑莞爾在他的挑撥下,情不自禁的呻吟出聲。意誌完全淪陷,她的身體在響應著他的熱情。
  感到他的雙手已然迫不及待的探入了自己衣下,他滾燙的掌心就覆蓋在皮膚。薑莞爾隻覺得渾身上下一片酥麻,抽出原本抵在他胸前的雙手,恍惚間要搭上他的脖頸。
  “流年……”模模糊糊的喊出他的名字。迷離間,她睜開禁閉的眼,正對上他的眸子。
  心頓時冰涼。
  那雙眸子裏,有欲望,有怨恨,有一絲譏諷,卻看不到憐惜。莞爾突然懵住,仲流年冷淡的話語浮上心頭。
  “我不恨你,沒有愛,哪來的恨?”
  世界突然灰了。懸在半空的手收回來,狠狠將他推開。薑莞爾攏著胸前的衣服,坐直了身。
  徹頭徹尾的狼狽,女人垂著頭,有些艱難的說:
  “我……你既然不再愛我,又何必……”
  男人沒有回答,鼻翼煽動,呼吸濃重而急速。
  她心慌,抬頭去看床尾的仲流雲。
  有一刻,他還沉浸在被拒絕的挫敗裏,發絲有些淩亂,麵龐疲憊不已。
  她突然心裏更疼,比他說不再愛她了還要疼。於是很想向他伸出手,說:流年,你來吧。不要難過,不要難過。
  可是下一刻,仲流年突然冷笑起來。笑聲裏有一絲瘋狂,有一點絕望。男人驀地抓過一旁的風衣,手劇烈顫抖著,從口袋裏抽出錢夾。
  黑色的釘扣被打開,他看也沒看,直接將一把紅紅綠綠的鈔票抓了出來。像拿著一窩蟑螂,臉上充滿毫不掩飾的嫌惡。
  “愛?”他啞聲,笑容已然勉強,“薑莞爾,你說的愛,是指這個嗎?”
  “還是這個?”
  “……要不然是這個?”
  他倏地失了魂,像是突然壞掉的的機器,像是一架卡了殼的收音機。表情木然,隻是不停地,不停地一張接一張的,向外抽著各式各樣的精致卡片。
  信用卡、銀行卡、貴賓卡,健身卡,甚至身份證、駕駛證……
  “你對我好、照顧我、給我買藥,對我笑。都是為了這些是嗎?”一張張紙幣,卡票……像漫天飛舞的落葉,在他們之間紛揚落下。
  “是嗎?”
  末了,他垂下手,空空如也的錢包從指縫滑落。仲流年雙眼迷茫的望著薑莞爾,表情像個在森林中迷路的孩子。
  額上的發些微撩起,明晃晃的顯出角落裏一個半圓狀的疤來。清淺的弧度,滿滿盛裝著記憶。
  “薑莞爾,你說,這些夠麽?”
  “薑莞爾,你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麽?”
  說到最後,男人似是用盡了最後一分力氣,尾音消失在空氣裏,像一抹散掉的青煙,
  了無痕跡。
  薑莞爾傻傻的看著他,看著他空洞的眼神和醉酒的淩亂裏,那一抹鐫刻了一般的疼痛。
  無法喘息,她把拳緊緊攥在胸前,眼神卻不能從他身上離開。
  仲流年,曾經的,她的流年。
  原來她自以為無私奉獻似的離開,自認為是為了他好的絕決,實則在他心上,烙下那麽大的一塊傷。
  薑莞爾,你活該失去她的愛。你以為自己在國外活的辛苦,卻不知道蒙在鼓裏的他,同樣備受煎熬。
  一分一毫不比你少。
  可是如今看到他的崩潰,於她,比家道中落,比被人追債,比寄人籬下,都要難以承受。從始至終,你的苦,都比加之我身更加苦不堪言。
  她不再是他的愛,而是他心上痊愈不了的疤。
  她要怎樣讓那道疤痕愈合?
  薑莞爾突然直直跪起了身,緩慢膝行著挪到床尾。輕柔的,女人伸出手來,環住了仲流年的脖子。
  充滿憐惜,又小心翼翼的把那張失神的臉龐,緊緊貼上自己胸前。
  流年低低的抽咽了一聲,仿佛在寒冬大雪中,尋得了久違的溫暖。
  下一秒,薑莞爾隻覺得自己被人推到在床上。
  安宸走了之後,隔壁的別墅樓也空了。
  薑莞爾孤零零一個人完成了初中,度過了高中。高考的成績意外的好,報誌願時,也就順理成章填了本省的一個重點院校。
  最終,留學的計劃沒有成行。麵對安宸一個多小時的柔聲相勸,她隻能無力的,對著越洋電話那頭的他說了一聲:
  “對不起,我還沒有做好離開這裏的準備。”
  實則自己知道,她隻是在逃避著某種注定了的宿命,隻是不想毫不掙紮的,奔向那個既定的終點。
  母親那裏並沒有遇到太大的阻力。幫著丈夫打理國內的生意,她脫不開身,也不舍得放女兒離開視線太遠。
  何況薑莞爾和安宸一直保持著比較頻繁的聯係。安宸那孩子對莞爾有心,很有心,她早看出來,因而也不著急。
  誰料半路殺出一個仲流年來,薑媽媽簡直措手不及。
  最初的征兆是她的電話和短信少了,打給她噓寒問暖的時候,莞爾也隻是簡簡單單的敷衍兩句,像是忙什麽忙的脫不開身。
  然後女生周末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偶爾逮到她站在窗台上,神色幸福投入,小聲煲著電話粥。甜膩的表情,是外人看不透的私密。
  再不願意陪母親飛去韓國、香港采購。盡管從前的薑莞爾就對奢侈品沒什麽興趣,但也不甚抵觸,有便有了,沒有也無甚所謂。
  可是某天,女生穿著20元一件,地攤上買來的T-shirt,神色坦然。她淺笑,對妝容精致的母親說:“我覺得這樣很好,以後我的衣服我自己選吧。”
  終於有一次,薑莞爾喜滋滋的對著菜譜,燉一鍋七葷八素的粥。薑母沉著臉,幽靈一般踱到她身後,問了那個深埋心底已久,答案早就不言而喻的問題:
  “莞爾,是不是在學校交男朋友了?”
  女生手裏的湯勺掉在地上,翻翻滾滾了好幾個圓周。
  心軟氣直如薑莞爾,怎麽敵得過母親軟磨硬泡式的拷問?幾個回合下來,仲流年的生辰八字都快被交代出來。
  雖然她答得閃爍其詞,避重就輕,重點問題都被一帶而過。但薑媽媽還是從那些斷斷續續的講述裏,聽出大概的端倪。
  一個家世很不好的孩子,沒有父母,沒有依靠。
  橫看豎看,都抵不上安宸的一根小指。
  於是薑媽媽,得空便會向女兒灌輸門當戶對的重要性:
  “你要跟著他受苦?你懂什麽叫吃苦?從小到大,連公交車都沒擠過的孩子,哪裏受的了搶著上車的辛苦?”
  “你現在是被熱戀衝昏了頭腦。等你們的感情淡了,你就會看見,除了那點不值錢的愛情,他什麽也給不了你,滿足不了你。”
  “你要與他同甘共苦?好啊,等你們熬上十年二十年,他終於有頭有臉,你早就成了黃臉婆。我看你們還談不談愛情?”
  “你怎麽知道他找你,就不是為得你的家庭背景?莞爾,你還是太單純。”
  “出身的差距,是你們永遠邁不過去的一道坎。你現在對它視而不見,可它早晚會給你顏色看。”
  “孤兒院長大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是有心理疾病的。心理疾病,就是精神病。你要跟精神病生活一輩子嗎?”
  ……
  莞爾自然不會被母親輕易說動,冷著臉,左耳進了右耳再原原本本的送出去。
  但偶爾靜下來想想,她總會無懊惱的發現,原來母親的話,每一句都是不無道理。
  像是有一股無形的外力拉扯著他們,硬要將兩人向不同的方向分開。
  總歸還是會心慌。慌得是有一天他和她真的走上陌路,她就再也抓不住他。
  而仲流年總是淡淡。他淡淡的吻她,淡淡的對她笑,淡淡的安慰她:
  “莞爾,我們會長久。”
  她卻覺得他若即若離。即使在最甜蜜、最纏綿的時候,她的手被他緊緊包繞在掌心,他們的臂膀貼靠在一起,不留一絲一毫的縫隙。
  卻還是有就要失去他的錯覺。
  現在看來,說不定是預感。
  於是急於想要找一根線,將他和她維係。將他和她的小指,用紅線緊緊纏繞在一起,起誓一生一世的不離不棄。
  大三的寒假,莞爾早一些回了學校。
  那天晚上兩人出去逛夜市,在燒烤攤旁喝了些啤酒,不隻不覺間就回的晚了。
  因為還在假期,回來住的學生少之又少。社管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家抱上暖氣,所以宿舍樓上鎖的很早。
  叫了很久的門沒有應答。薑莞爾鼓著臉瞧仲流年,酒精作用下,整個臉上都是淡淡的桃紅色。仲流年微笑著捏捏她臉頰,安慰道:
  “沒關係,住外麵。”
  於是轉到校門外麵,走過一間又一間打烊的店鋪。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牌子暗淡的小旅店,也隻剩下一個標準間了。
  登記拿了鑰匙,兩個人在老板娘曖昧的注視下走上樓。
  屋子不大,雙人床還算寬敞,暖氣也燒的很好。
  黃色牆壁包繞的有限空間裏,溢滿盈盈的暖意。
  薑莞爾洗了澡出來,因為不能換衣服有些懊喪,卻發現仲流年已經疲憊的合眼躺在床上。男生外套也不及脫掉,懶洋洋的,一副睡著的樣子。
  上午去實習,下午準備GRE,晚上接了她又陪著逛了很久。問他,還總是若無其事的說:不累不累。
  終於體力透支,根本是累得夠嗆了。
  女生躡手躡腳爬上床,屈膝跪在他身邊,看著他長長的睫毛,在皮膚上投下好看的影子。伸出手去理他額上淩亂的劉海,不似印象裏安宸的那般柔順,硬硬的,有些刺手。
  突然很怕失去這一刻無隙的距離。
  仲流年感覺到她輕弱的鼻息,微笑著張開了眼,卻發現女生漲紅著臉,正欲言又止。
  男生坐起了身,探手摸摸她的臉頰,有些關切的問:“怎麽了,是不是暖氣燒的太熱?”
  薑莞爾使勁搖搖頭,一緊張打出個酒嗝來,這下可好,臉垂得更低。男生“撲哧”笑了出來,偏頭去找她的眉眼,很嚴肅的問:
  “難道是喝醉了?你不是就喝了一杯嗎,酒量太差了。”說到最後,板不住臉,語調裏已摻上了些打趣的意味。
  “我從小就這樣,一沾酒就臉紅。”女生的聲音,細弱蚊蠅。偏偏男生聽力很好,一個字不落的收進耳裏。
  眼底笑意更濃,他輕輕捧起她的臉來,很認真安慰道:“那很好啊,我聽人說,喝酒容易臉紅的人,最不會說謊。”
  是真的?女生抿唇笑笑,可嘴角很快又耷拉下來:“那你喝了那麽多杯,還一點事沒有,豈不是個謊話精?”
  仲流年也笑,笑的很是委屈。雖然他平時不怎麽沾酒,但還不至於一杯倒那麽落魄。況且統共喝了兩瓶啤酒不到,正常的男生都不會醉吧?
  “我什麽時候對你說過假話了?”
  女生上挑了眼睛,很認真的回想一會兒,臉色一黯:“你一開始說喜歡我,然後接著就不理我,害我鬱悶了很久。”
  嗬,還記仇呢。
  仲流年拉過她的雙手,合攏在掌心:“我不是老實交代過了?我喜歡你,但是我怕自己不能給你想要的生活,不能讓你幸福。”
  因為一旦牽了你的手,就沒有了放開的勇氣。
  女生依然微撅著嘴唇,但眼裏的笑意說明她早已釋然,靨窩也隱隱約約露了出來。男生安靜的望著她,突然一臉嚴肅的開口:
  “薑莞爾,我是騙了你,其實我……不喜歡你。”
  什麽?女生臉上的表情倏地僵住,眼睛豁然睜大了兩圈。
  男生挑起嘴角,眼神閃動著璀璨的華光,瞬時間耀眼無比,讓人移不開目光。
  “其實我……不止喜歡你。”
  “薑莞爾,我愛你。”
  年少的時候,你有沒有嚐試過這樣一種感覺:當童話書裏,王子向公主說出愛你。你把書頁攤開,小心扣在胸前,閉上眼,小心揣摩著那一刻公主的心悸。
  時光穿梭,你從女孩兒,成長為女生,蛻變成女人。你會小心翼翼的,把生命中倏忽而過的一張張麵孔,去重疊公主心裏的那個夢。
  終於有一天,你尋找了自己的王子,他用最動聽最執著聲音,對你承諾夢了多年的三個字。
  薑莞爾那時知道,這會是一份沉甸甸的、卻想要永遠抓住的幸福。
  “我也愛你。”伸手環住他的腰,將臉藏在男生胸前,女生喃喃的說:“你不會哪天想不明白了,突然又不理我,突然對我很冷淡很凶吧?”
  “不會。”下巴抵著她頭頂清香的發絲,男生淡淡的語氣裏,有著不容置疑的肯定“我保證不會。”
  女生又朝他懷裏鑽了一鑽,深吸進一口男生溫暖的香氣,又顫顫吐出一口來:“流年,我想成為你的。”
  仲流年有些愣住,低頭揉揉她微濕的長發,傻傻的問了句:“什麽?”
  薑莞爾咬著嘴唇,仰起臉看著他,小臉通紅,卻還咧出一個難看的笑:“小子,別裝傻,你就從了本宮吧。”
  男生又呆了半晌,輕輕笑了,嗓子卻莫名的有些幹啞:“你怎麽突然色心大發了?”
  女生的表情越發的認真,鄭重其事的說:“既然你愛我,我也愛你。那……這樣我們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啊。”
  仔細端詳她的小臉,明白寫著膽怯,卻又帶著急於證明什麽似的焦灼。
  不是不明白她的顧慮,男生心裏滿溢著感動,卻又暗暗有些無奈。
  仲流年捧起薑莞爾的臉來,輕輕吻住,緩慢的旋轉交合。女生雙臂輕顫著,環上他清瘦的背脊。
  男生輕歎一聲,額頭與她的額頭緊緊靠著,鼻尖貼鼻尖,互相吞吐著彼此的呼吸。
  “莞爾。”他的話,有些幹啞,更像是無聲低低的喘息,“你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你自己?”
  不等女生回答,又是一把緊緊抱她在懷裏,臉深埋進女生頸間,溫柔卻清晰的說:
  “小傻瓜,你已經是我的了……而且永遠都是。”“
  “……一定是,必須是。”
  那一夜,他們最終一個睡在床上,一個睡在地上。
  插曲是:薑莞爾半夜起床上廁所,迷迷糊糊間,狠狠跺在了仲流年的胳膊上。
  第二天留下一塊青紫。
  再後來,莞爾對林沁抱怨說:“他寧願在地上受凍挨踩,也不和我一起睡。”
  林沁隻是哭笑不得的搖頭,暗歎:仲流年啊仲流年,枉你長了一副聰明能幹的樣子。卻找了莞爾這麽腦殘的女朋友。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從半夢半醒的回憶裏蘇醒過來,薑莞爾支起酸痛不已的身軀。
  朦朧睡眼望向一旁。那裏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溫度不知何時轉涼。
  望望窗外,還是一片濃重的黑,大概離天亮還有些時候。
  有些冷,動動身子想把腳縮回被子裏,卻聽見“劈劈啪啪”一陣落地的聲音。起身去看,竟然是那一遝落了一床一地的紙幣。
  仲流年帶走了所有的磁卡,卻留下了那旮數額不小的現金。
  這是他對她無言的諷刺麽?還是他付給她陪夜的錢?
  這麽多年,這是他與女人一貫的交往方式?
  無力去想,薑莞爾整個人蜷縮在被子下麵,把頭深埋進膝蓋間。
  卻怎麽也暖不過來。
  她不是他的了,再也不是。

  Chapter 4 牽手
  晨光倏忽而入,透過輕薄的簾子,射在蜷腿而坐的人身上,描摹著那彎單薄瘦弱的曲線。
  呆呆坐了後半夜,薑莞爾貓著眼抬起頭,有些半睡半醒似的偏頭瞧瞧陽光。探身拿了鬧鍾看,正趕上定的時間到了,手裏的鬧鍾“嘀嘀嘀”的發出鳴響。很惱人,她卻忘記去關,就那麽愣愣的盯著它叫喚。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很輕很弱,卻顯得有些急躁。
  拿手胡亂理理頭發,她光腳下了地,拖著步子去開門。房東太太正站在門外,樣子有些惶然,又有些意外。
  “薑小姐啊。”操著濃重的方言,房東似笑非笑的開口道,“不好意奧,這麽早來打擾。可是……我說你是不是惹上了什麽麻煩?”
  麻煩?幾乎一夜沒睡的腦袋,完全調動不起來。她虛虛的靠在門框上,頂著諾大的、駭人的黑眼圈,有些疲倦的問:“您什麽意思?有人找過我嗎?”
  話一出口,人仿佛也稍微清醒了一些。昨天回家時,那一副遭人洗劫的情景,一下子湧上心頭。
  本來她是沒什麽家財可言的。電視、電腦、電話機,家裏一概沒有。加上昨晚又來了個仲流年,攪得她整個人都是漂浮的,不真實的。
  因而也就沒再多想。
  如今經房東太太這麽一說,薑莞爾才像隻被人踩了尾巴的貓,驚得整個脊梁都弓了起來。
  難道……還是被他們找到了不成?
  這麽想著,後背已然被冷汗沁的貼了衣服。
  “那個……”房東太太扭捏的在圍裙上抹了抹手,開口還有些驚魂未定,“昨天有幾個樣子很凶的男人來找過你,說你欠了他們東西。我也不敢惹到他們,就叫他們去你房裏走了趟。”
  薑莞爾倒吸一口涼氣,聲音都不是自己的:“然後呢?”
  “然後……他們留了電話,叫你一個星期內聯係他們,把帳結了。要不然……要不然……”房東太太臉色刷的蒼白,似乎實在無法複述出那些駭人的句子來,隻是梗在原地。
  薑莞爾苦笑,她自然知道“要不然”之後會怎樣。他們那樣一幫人,從來不會為了如何折磨一個人而發愁。她的下場,必然是生不如死的。
  “他們還說什麽了?”
  “他們……要你的電話,可是我這沒有,就把你擔保人的……”
  楊老師!
  “你把楊老師的電話給他們了?”薑莞爾驚得跳了起來,手也不自覺的攀上了女人的胳膊。女人有些嫌惡的退了一步,從她的觸及範圍裏逃逸。似乎薑莞爾攜帶了什麽病菌,碰不得。
  “薑小姐,我們家出租房子,是想貼補貼補家用,可實在不願意招惹什麽是非。”房東終於講完了最艱難的部分,開始轉入此行的正題,語氣也自然而然的冷淡了起來。
  薑莞爾還沉浸在驚懼之中,並沒注意到她的說話。他們如今找上了她,不達目的,必然不會放手。她本來可以遠遠逃開,馬上買票,立刻飛回法國去。
  可是如今,楊老師的電話在他們手裏。若她就這麽走了,就會留下一個爛攤子給別人。這個別人還是她的恩師,是在她危難的時候抓過她一把的人。
  不行,她不能走。欠他們的利息,想慢慢還是不可能了,她須得想法子,以最快的速度湊錢填上。
  可是五十萬的數目,一般人都不可能立刻拿得出來。更何況此時於她,五千塊錢都是天方夜譚。
  “薑小姐?我說話你聽到沒有,薑小姐?”房東在女人麵前伸開五指晃晃,乜著眼,這小丫頭,跟她裝傻?
  “欸?”薑莞爾回了神,有些茫然的看著那張紅潤的手掌,掌心後麵,是一張冷漠嫌棄的臉。
  心下明白九分,她點點頭,勉強笑道:“我明白,這幾天我就去中介公司,盡快找間新房。”
  房東太太見她說得誠懇,嘴唇蠕動一下,想說兩句客氣婉轉的,又吞了回去。算了,這種社會上不明不白的小青年,也沒必要跟他們多廢話。於是撇下一句“那你抓緊搬哦”,便轉身下樓去了。
  一邊走心裏還一邊咕噥:“我就知道,這麽漂亮的單身女孩子,不會幹什麽正經事情。”
  被人說了不正經還毫不自知的薑莞爾,虛弱帶上了門,倚在門板上。身子軟塌塌的,順著那支撐滑坐在地。
  該來的總會來,她可能一輩子也逃不掉。
  也許那時,就該聽了小姨的話,老老實實呆在法國,不回這塊是非之地。或者幹脆就融化在安宸哥哥二百分的溫柔裏,把該忘得都遺忘。
  可她卻以為一切都過去,卻執意要走。
  如今呢?
  不過是麵對著一段逝去的愛情;麵對一場躲了這麽許多年,仍舊如影隨形的災難。
  心裏怕得厲害,手會不自覺的哆嗦起來。
  明明已經好幾天沒正經吃東西,卻一點不覺得餓,更何況家裏沒有冰箱,也就沒有儲備糧。此時的她,隻是突然覺得很渴,很想把一大瓶涼颼颼的水,一股腦灌進空蕩蕩的心裏。
  手邊僅有的一個水杯,是仲流年昨天用過。透明塑料的質地,孤零零立在那兒,空空如也。
  莞爾和空杯子默默對視了良久,腦海裏閃過一個一個名字。
  仿佛隻有安宸可以托付,仿佛也隻有他,有那樣的能力。
  她知道,隻要一個電話,安宸就會從法國飛到他身邊。溫柔的握著她的手,承諾她全世界。
  就好像二十年了,時間從來沒有走過。
  杯子下,就壓著他剛剛寄給她的明信片。白紙黑字,簽著他對她一如既往的守候。
  他等她。不顧家裏的反對,不離不棄的照顧著飄在法國的她。
  接著下了夜班的她回到住所,隔三差五的請她吃昂貴的餐館,甚至幫她聯係學校完成學業。
  盡管薑莞爾一心當他做哥哥,但女生畢竟沒有傻到無知無覺的程度,知道男生眼裏那抹熱誠的溫度意味著什麽。
  他顧及她心中抹煞不去的留戀,默默付出,靜靜等待。
  隻是有些付出,不止是還不起。
  是因為不能還,所以不敢要。
  思前想後,薑莞爾長長吐出一口氣。抓過手機,猶疑著,還是撥出了林沁的號碼。
  她本不該麻煩她,許多年音信全無,明明是想放了這段友誼。還記得那時她走,林沁抱著她,哭的泣不成聲,鼻涕眼淚全蹭在女生肩上:
  “莞爾,去了法國,一定要給我寫信。發電郵也行,我會天天查收的。”
  薑莞爾是點頭了沒有?應該是點了吧,所以林沁緩緩放開了她,抽咽著威脅:
  “你敢不聯係我,我衝去法國端了你的新窩。”
  結果是她沒有聯係她,毫無音信,一下子便是六年。
  可林沁終於沒有放棄這段友情。兩千多個日子的空擋,她一個雲淡風輕的笑,就全填上了重逢的暖。
  電話響了很久,是個小男生奶聲奶氣的彩鈴,“我就是不接就是不接,你著急了吧,別急啊,我給你唱首歌先: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
  一遍說完,這小祖宗還要再來。薑莞爾聽筒握的汗都出來,心裏想再數五下沒人就掛了吧,沒想到“一”還沒出口,那邊就短促的“嘀”了一聲,響起一個懶洋洋的男聲:
  “喂~”
  薑莞爾心中一驚,難道是打錯了?怯生生的低聲問道:
  “請問……這是林沁家嘛?”
  “哦,你等等。”電話被轉交,男人的聲音遠了些,咕噥一句“老婆,你電話”。女人打了個哈欠,接過來:
  “喂?我是林沁,你哪位?”
  “沁,我是莞爾。”一句話說出來,卡住,不知再講什麽。
  “莞爾?”林沁的嗓音清晰了些,顯然是醒了不少,“怎麽了,沒出什麽事吧?”
  怎麽了,沒出什麽事吧。
  那時她踉蹌著跑上樓,坐在床邊哭的要斷過氣去。林沁急急忙忙湊過來,也是這麽問了一句。
  突然心就軟了,再沒有撐不下去的勇氣。
  “恩……我有些事想拜托你。晚上有時間嗎?見個麵可以麽?”
  林沁爽快的答應。掛電話時,莞爾聽到他旁邊的男人抱怨一句:“誰啊,這大清早的。”
  林沁爽利的回道:“去!我大學最好的朋友……”
  嘟……按了通話結束鍵,薑莞爾愣愣的坐在床邊,心裏溫暖而慚愧。
  猶疑了半晌,還是決定不給小姨電話。
  在法國的日子裏,她已幫了她們母女夠多。告訴她這個消息,無非是叫她在大陸的那一頭扯心而已。
  一天的工作都做的心不在焉,甚至把報表交錯了部門。手忙腳亂的糾正了錯,怏怏的坐著電梯下樓。因為實在走神的厲害,一出門便撞在來人身上。
  心裏一揪,抬頭去看,又放下了心。
  是李秘書。
  李秘書對著她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擦肩而過,點了按鈕等著上樓。薑莞爾卻突然轉了身,按住向上鍵,眼神擔憂的問:
  “他……沒事了吧?”
  李秘書也不吃驚,麵色泰然的回答:“不太好。早上燒的厲害,去醫院掛瓶了。晚上他要去接機,今天大概不會來公司。”一串話說完,看著微微點頭的女人,又加上一句:“怎麽,薑小姐有事找經理?”
  這一句問的可謂意味深長,薑莞爾忙搖搖頭,放開了按著電鈕的手。門緩緩合上,裏頭的男人向她微頷了首。
  還是發燒了麽?
  想起昨天他對自己的輕辱,薑莞爾卻絲毫硬不起心來。一聽到他病,那跳動的地方,就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
  總是有人在照顧他吧,她心裏自我安慰道。已然是自身難保的人,怎麽還有心力去擔心一個什麽都不缺的人?
  她自嘲的笑笑。
  “莞爾!”中午吃飯,劉芝言一邊一粒一粒的挑著大米銜進嘴裏,一麵興致勃勃的問:“你覺得,像咱們仲經理那樣的極品,什麽樣的女人配得上?”
  “啊?”薑莞爾一點胃口沒有,用筷子調戲盤裏的紅燒茄子。菜燒得糊了,黑乎乎一塊堆在眼前。
  “要我說啊,一定得是個秀外慧中,家世顯赫的富家小姐。”
  聽著倒有些像大學時的她。薑莞爾苦笑一下,一直苦到心底:“怎麽突然說這個?”
  “據可靠小道消息爆料。”劉芝言停止了小雞啄米式的搗弄,把臉湊在莞爾耳邊,神秘兮兮的說:“據說啊,今天經理沒來,是因為他女朋友也回國了。”
  女朋友?薑莞爾也停了筷子,指節有些僵住。
  女朋友嗬。
  她不是沒有想過,像他那樣出眾的外貌,又事業有成,身邊怎麽會沒有女人?
  可還是心裏隱隱作痛。
  對她的恨,也沒有讓他停下腳步。他還是找到了另一個人,給與她薑莞爾無福消受的溫柔麽?
  “你別不信,是我們部小陳說的,她男朋友在咱公司的香港總部工作。據說咱們經理和南楓國際董事長的女兒是大學同學,兩個人美國讀書的時候就好上了。”
  薑莞爾默默的絞著手,眼睛失神的盯著盤裏幾乎沒動的白飯。
  “哎~我就說嗎,像他那麽年輕,怎麽可能那麽輕易地坐上區域經理的位置?原來是用了美男計……”
  “別胡說。”薑莞爾懊惱的打斷了劉芝言的揣測,意識到語氣有些過了,又放柔了掩飾道,“我覺得,他的確是個很有能力的人啊。”
  流年是個很有能力的人啊。他很有想法,又上進,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男生。
  那時的她總是這樣無力的反駁著母親。
  母親冷笑:能力?能力在勢力麵前,比空氣還不值錢。
  可是她還是相信,仲流年如今的一切,是靠不懈的努力得來。
  曾經他握著她的手,信誓旦旦的許她一個未來。
  她就堅信不移的等著那個未來。
  如今那個未來來了,女主角卻換了人。
  “完了莞爾,你也被咱經理的巨大魅力蠱惑了。”劉芝言吮吮手指,做出一副“我早就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的表情,“美男的殺傷力,百分之百啊百分之百。”
  晚上,薑莞爾比林沁早到了一些。
  坐在位子上,也不好自己點菜。索性望向窗外,閑閑的等著。
  時間差不多了,掏出手機來要給她發個短信,左翻右翻,手機居然不在包裏。女生急的冷汗都要冒出來,兩手搭在膝蓋上冥想了一會兒,才憶起恐怕是落在了打印室裏。
  沮喪的合上拉索,頭習慣性的又向窗邊一偏。這個習慣,想是上學的時候養成的。那會兒就喜歡坐在窗戶邊上自習,走神的時候,總愛看看風景。
  這個季節,樹上總是黃黃綠綠的葉子交疊成一片。風一過,就撒下一片金色的雨來。說蕭條也蕭條,說美,倒也是很美的。
  正出神,就看到一輛銀灰色的寶馬車,緩緩駛進停車區。男人在看車人的指示下找到了車位,麵朝外停了下來。
  不會那麽巧吧?薑莞爾舉手捂住了張大的嘴巴。果不其然,一熄火,仲流年就開門走了下來。
  男人剛剛下車,副駕駛位上的車門也被推開,嫋嫋婷婷走下個女人。冷冽的秋涼也沒妨礙她裹上迷你短裙,一頭飄逸的卷發,自信滿滿的搭在肩頭。
  轉了身,果然是一臉精致妝容,笑的花兒也暗淡無光。女人很自然的勾手搭上仲流年的臂彎,小鳥依人的向他偎著,沒留下一點空隙。
  仲流年表情淡淡,不拒絕,也不迎就。任她挽著,緩步向餐廳走來。
  薑莞爾心裏像有千軍萬馬在一起鏖戰,說不上是心痛那邊厲害,還是心虛那邊厲害。索性低下頭,再低下頭,恨不得把臉埋進桌布裏。
  無數的慘痛經驗告訴我們:這種時候,越想要躲,偏偏越是躲不過。
  “你……仲流年!”不遠處的大廳,林沁清亮的聲音格外醒目,薑莞爾油然而生了一種被拖出去示眾的悲壯,頭又埋低一些,隻等著死刑的來臨。
  “你是……林沁吧。”仲流年的聲音,帶一絲疲倦的沙啞,引得薑莞爾不自覺投過了目光去。男人穿了件休閑的立領毛衫,深深的咖啡顏色,襯得臉龐格外蒼白。
  “你還記得我?”林沁絲毫不掩訝異,上下打量著麵前的男人,讚賞而驚豔:“上大學的時候你就帥的不行,現在簡直跟個明星似的了。”
  這麽露骨的評價,仲流年還有點不能適應,一手抄進褲袋,淡淡笑了笑,沒有回答。倒是一旁的女人“撲哧”一聲,拍著他的肩膀道:“行啊你,原來大學時就是萬人迷了?”
  仿佛才注意到他身邊的女人,林沁猶疑著轉過臉,禮貌笑笑:“請問你是……”
  不等男人開口,女人已然搶先回答:“我叫南昕,仲流年的未婚妻。你一個人嘛?不如和我們一起吧,順便跟我說說仲美人大學的軼事。”
  未婚妻?林沁一驚,仲流年亦皺了皺眉頭,但終究沒有出言否定。
  笑的有些尷尬,林沁擺擺手:“不了不了,我約了人……”說著,朝薑莞爾這邊偏了偏頭。
  其實隻是無心,畢竟她也不知道莞爾做在哪桌。但偏偏就這麽個動作,引得仲流年也朝同一方向望過一眼。
  隻一眼。男人表情倏地僵住,嘴唇微微顫動,越發的蒼白。
  薑莞爾終於不能透明人似的做著不動,木木的立起了身,也不知是衝誰問候了聲:“你好啊。”
  氣氛一時僵住,林沁停也不是,走也不是;南昕瞪大了美目,打量著突然冒出來的憔悴美人;仲流年抽出一跟煙來,表情木然的點上,夾在指間沒有吸。
  還是林沁先開了口,聲音幹澀的,如同喉嚨腫了一般:“那個,你們吃你們的吧。我先過去了。”語罷,轉身要走,沒想到身後的男人擦著她的肩搶了先,邁著大步徑直走向薑莞爾。
  薑莞爾看著仲流年眼眸深邃如一潭幽黑的泉水,竟然定定的動不了身,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才聽到內心有個聲音一直苦苦警告著“你傻啊!快跑啊,快跑啊!”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男人站在她麵前,高出一頭去,垂著眼緊緊逼視著她。莞爾看到他眼下有濃重的黑眼圈,與那雙明亮如星的眸子很不相稱,心中有些恍惚。
  兩人就這麽一個低頭,一個抬頭,無言的對視了一會兒。就在薑莞爾以為他什麽也不打算說,隻是專程過來盯著她看的時候,仲流年終於開口,語氣裏帶著某種沉痛的決心:
  “晚上在家等我。”
  什麽?他說什麽?薑莞爾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過神來的時候,仲流年已經回到了原點,背對著她,對南昕低聲說了句:
  “走吧。”
  南昕點點頭,有些木愣著跟上男人的步伐,頭卻依舊朝薑莞爾這邊回著。眼神裏有一種無奈的釋然,甚至有一種絕望。
  就是她麽。女人如是想到,心下墜了很長的距離,呼吸都短促起來。
  完全沒有察覺道那道銳利的注視,薑莞爾隻覺得林沁牽了她的手,聽到她擔憂的詢問:
  “莞爾,莞爾你沒事吧?”輕輕搖晃她冰涼的小手,林沁問的小心翼翼。
  薑莞爾麵無表情的抬起頭,帶一絲孩氣的茫然,問句不成問句:“他剛才說那個女人,是她的未婚妻吧。”
  很想搖頭否認,但無力欺騙,林沁隻是低垂了頭,安慰裏不帶絲毫信心:“莞爾,你不是說都過去了嗎,就別想這麽多了。”
  別想那麽多?她是很希望不去想,隻是腦子裏亂成一片,什麽也摘不出來。
  突然雙手握住林沁的手,彎下身,把額尖頂在拇指,像個承受不了劇痛而崩潰的病人。她喃喃的說,聲音細弱蚊蠅:
  “林沁,我想離開,我想快點離開這裏。”
  林沁攬過她的肩頭,一點肉都沒有,幾乎是一把骨頭。她不禁微皺起眉頭,責備也似的問:
  “你這些年是怎麽過的,瘦的隻剩下副骨架了。”
  薑莞爾緩緩抬起了臉,眼圈通紅,卻忍住了眼淚。女人很難看的擠出一個笑容,沒撐多久,嘴角又耷拉下去。
  “林沁。”她突然開口,問的有些艱難,聲音遠遠近近,不很真實“能借我些錢麽?”
  “好,要多少。”幾乎是想也沒想,林沁爽快的應下,但看著薑莞爾沉重的臉色,心裏知道並不會是個小數目。
  “五十萬。”薑莞爾眼神失焦,話說出口,像在說一個遙遠的夢。
  “五十萬?”盡管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但在聽到這個詞時,林沁還是沒有控製住,叫出了聲。麵色有些擔憂,她雙手搭上薑莞爾的肩頭,問的鄭重其事:
  “莞爾,你到底怎麽了?過去也好,現在也罷,你究竟是遇上了什麽事情?你告訴我,我幫你想想辦法”
  薑莞爾眼神迷離,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向虛無縹緲的遠方。林沁幾乎以為對麵的女人在夢遊,拿手在她眼前晃晃,卻看到她苦澀的一笑,坐了下來。
  “沁。”薑莞爾把頭偏向窗外,看到仲流年鋥亮的寶馬車耀眼在昏黃的燈暈裏,像現在的他一樣,華麗卻不真實。
  “沁。”她轉回頭來,抬眼看向被叫了名字還呆愣著的女人,“坐下來,陪我喝點酒。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好麽?”
  曾經我以為,幸福的日子是過不完的。就像沙漏,一邊的沙礫流盡了,轉個頭,又可以滿滿的從新再來。
  小的時候,我很少見到父親,母親也常常不在家裏。司機接我上下學,把我送到門衛手上,保姆變著花樣做飯給我吃,哄著我睡著。
  小學的時候,男生女生圍坐一團,討論家裏的夥食。他們為媽媽做菜好吃還是爸爸做菜好吃,吵得不可開交。
  那一天,有個虎頭虎腦的男生回過頭來,瞪著眼睛問的認真:“薑莞爾,你們家是媽媽做飯還是爸爸做?”
  我茫然的和他對視,不加思索的回答:“我們家下廚的都是小阿姨。”
  “小阿姨是什麽?”七歲的孩子全不知階級為何物,偏回頭去詢問同伴,一個早熟些的女孩咧嘴道:“笨蛋,這都不知道,就是花錢請了到家裏幹活的。”
  “薑莞爾,你媽媽呢?她不會做飯麽,做什麽花錢雇別人?”
  我不知道原來在一個家庭裏,母親的形象,應當是舉著菜鏟揮汗如雨的。
  而我的媽媽,總是修飾著無懈可擊的妝容,身著板正的職業裝,早出晚歸,形色疲憊。
  她說,她和爸爸要管理很多的事情,掙很多的錢,才能讓我過的幸福。
  我不知道什麽是幸福。
  有一日放學,我問安宸哥哥。他仔細想了,笑吟吟的回答我:“大概就是想要什麽就能擁有什麽吧。”
  我低頭默然:那我應該是個容易幸福的人,因為我想要的東西,總是很少的。
  特別是跟安宸在一起,我可以笑的很開。嘴唇咧到耳根,露出一口白晃晃、齊整整的牙來。
  他每天接我放學,雨天晴日,一天也不會間隔。漸漸的我們不再需要人接送。
  兩個人,每天一前一後,一高一矮的拖著步子回家。他買街邊的小吃給我,我捧在手裏不顧形象的鼓著臉大嚼。
  樹上的梧桐鈴子結了又落,落了又結,沿街的小家小鋪開了又關,換上新的招牌。日子疏忽的過著,一不留神就是十多個年頭滾過。
  我開始讀懂母親看著我們時,眼中盈盈不道明不掩飾的笑意;我開始發現安宸牽起我時,手心涼涼的細汗流經;我開始明白青梅竹馬四個字背後,不言而喻欲蓋彌彰的曖昧隱含。
  我可以假裝不懂,卻躲不過安宸望向我時,越來越專注炙熱的眼神。
  終於有一天他請我不再叫他哥哥,他拉著我的手,問的小心而誠懇。而我感到的不是心動,而是對兒時純真逝去的無力。
  他走了,去英國留學。我開始習慣一個人的生活,一個人走過長長歸家的路;一個人在燈下演算惱人的數學;一個人窩在沙發上看淘來的碟片。
  安宸的信來的頻繁,即使有時隻是短短的一句“連著下了三天雨,屋子很潮”,或者幹脆是“最近很困,想吃糖炒栗子”之類。
  卻還是透著濃濃的離愁和無奈。
  我堅持在給他的信上“哥哥”“哥哥”的叫著,心裏卻受到失去他的巨大落寞蠱惑。
  偶爾趴在窗台上看對麵漆黑一片的空房子,考慮著是否要屈服在母親運籌多年的“娃娃親”計劃裏。
  高考考的無知無覺,成績卻意外的理想。索性央求了母親,就近入學,報下了市裏的一所重本。
  大學第一天就決策失誤:送我的車太過招搖。導致同寢的女生們一眼便認定,我是腐化墮落的資本主義小姐。別扭了許久才算解決了人民內部矛盾,卻還是被她們軟磨硬套著套出了家庭背景和生辰八字。
  後來夜談的時候,我的銷路問題一直是她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其實我從來沒穿過什麽招搖的衣服,早上又貪睡得很,連打理自己的時間也沒有。常常是匆忙刷牙洗臉過後,頂著軟塌塌頭發夢遊去教室,坐在靠窗口的位子上發呆。
  卻還是常常莫名其妙被人告白。
  最戲劇的一次,是林沁告訴我。那天她笑趴在桌上,抓著我的胳膊,聲音頗為駭人:“薑莞爾,你可真是貽害萬年,害人不淺。”
  “怎麽了?”我從經濟學原理裏掙紮起來。這學期的課本居然是英文原版,滿目的西洋字母爬的我頭疼。
  “你知道嗎,有個大四的師兄,搞錯樓層,把“華仔”的信箱當成你的,塞了一個星期情信。”
  “華仔”是我們學校學生處的負責老師,50歲,男,地中海頭型。以神出鬼沒,笑裏藏刀著稱。
  我幹巴巴擠出個笑容,很想問問“他還好吧”,又覺得實在虛情假意,索性愛莫能助的搖搖頭。
  教室裏漸漸安靜,隻殘留些沸騰式的隱隱騷動。林沁憋住笑在我臉上狠捏一記,同我一起朝講台上望過去。
  男生筆直的站著,雙手隨意的撘扶在講桌,笑容恬然清淡:“大家好,我叫仲流年,是從法律係大三轉係來的。”
  你嚐試過每一次心跳都不完全的感覺麽?
  那一天,整整一百分鍾的上課時間,我的心跳都是缺了一半的。
  終於又一次嚐試到牽手的滋味,仲流年的包繞著我的,在校園裏隨意的晃。溫存的觸感經由每一處接連傳遞進心裏,冬天也過成暖春。
  “我怎麽能這麽幸福呢。”我捂著枕頭倒在床上不顧廉恥的大喊。
  林沁的護手霜、充電器、眼鏡盒……一樣一樣源源不斷的從下鋪襲來:
  “stop,薑莞爾,你個花癡,有完沒完。”
  “我就是有感而發一下嗎。”
  “你感觸也太多太頻繁了吧!我算弄明白了,真正的禍害不是你,是你們家仲流年。哎,魔高一尺,大魔王高一百尺!”
  嗬嗬,我們家仲流年,大魔王仲流年。
  真好。
  縮進被子裏,我神經質的抽笑起來。
  隻是母親不喜歡我和流年在一起,她心心念念的要撮合安宸給我,我隻若不聞,連帶的對安宸也冷淡起來。他的幾封來信,我隻回一句“奧,這樣啊”。
  薑莞爾,你這個狠心的女人。
  心裏明白這是對他不公平。隻是對他公平了,誰來對流年公平?
  “要是嶽母大人不喜歡你,你敢不敢娶我?”有一次,我靠在仲流年肩上問,雙腿懸空擺動著,一下一下撩著腳丫子。
  “她老人家為什麽不喜歡我,我這麽儀表堂堂道貌岸然,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他裝傻似的回問,語氣似笑非笑。
  我們從來避談經濟上的問題,總是打馬虎眼一笑而過。
  那天我卻有些孩氣的執著,鼓著臉,不管不顧的說:“我小時候有個青梅竹馬的親事,那男生現在在法國。他家很有錢,又同我們家是故交,我媽可是滿意得很。”
  頭側的肩膀緊了緊,仲流年卻仍然笑著回答:“隻要你喜歡我,願意嫁,我就敢娶。”
  被他吃定的態度惹得有些惱了,倒好像我是嫁不出去硬塞給他,於是嘴硬:“其實我覺得,嫁給他也不錯啊。畢竟從小就像哥哥似的,對我百依百順。連我初中時的作業,都是他……”
  話音未落,一旁的支撐突然消失,男生利落的跳下了花台,垂首站在我麵前。我一下子失了平衡,就要朝一邊歪倒過去,卻被他兩手夾了雙肩,坐正。
  流年認真的看進我眼裏,像是要一下子把我的肺腑看穿:“莞爾,我一定會讓你媽媽接納我的。相信我,別著急,好嗎?”
  除了紅著臉使勁點頭,我一時也沒有別的法子回答了。
  因為他的唇,已然緊緊的貼在了我的嘴巴上……
  幸福的沙漏一直旋轉的很好,它帶走了安宸,又將仲流雲送進我的生命裏。從此所有的快樂都是加倍再加倍,所有的辛苦都不值一言。
  直到有一天,沙漏無聲的碎了,一切都停滯於災難,再流動不起來。
  接到母親電話的時候,是大四第一學期的一個早晨。
  正是秋天。東方泛白時,還殘留著黑夜褪去的如水涼意。
  母親的話,說的有些語無倫次,帶著明顯而濃重的鼻音。她在電話裏不肯說明,隻是叫我快點打車回家,不要耽誤。
  明明急得很,卻不是派車來接,而是叫我自己打車回去。我也來不及去想這細微的征兆,直覺是家裏人病了,胡亂套上衣服便出了門。
  推開家門的時候,迎接我的是一桌子白白紅紅的單據文件。家裏雇的人一個也不在,隻有母親一個縮在沙發一角的毯子下麵,像隻受了傷的貓兒。
  急急忙忙過去攬她起來,她淚眼婆娑的望了我一眼,撲到我懷裏嚶嚶的開始掉淚。
  從小到大,從沒見過母親如此崩潰,而我也從她斷斷敘敘的訴說中,弄清了事情的大概。
  清晨微醺的光束,突然照不進心裏。
  母親說,父親在美國迷戀上了賭博。她早已知道,卻沒有阻止。
  無力阻止,無意阻止。隻因她與父親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隻有名義上的維係,不再有感情上的交集。
  誰知父親越玩越大,一發不可收拾。最後不僅家財耗盡,就連公司的資產,也被他揮霍殆盡。
  他向高利貸借款填補虧空,可一拿到錢,又想去賭了翻本。終於一無所有,被人追債,過著躲躲藏藏的生活。
  直到昨天,他的車被發現,連人帶車衝破了護欄跌落在公路下沿。
  據說父親死前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是方向盤失控衝下山崖的。
  具體是不是自殺,不得而知。
  而這一切一切急轉直下的劇情,直到昨晚,母親才剛剛知曉。
  短短半個月的時間,我們從金屋銀屋裏嬌養的花,變成了沙漠裏幹涸渴水的草。
  厚重的窗簾被拉上,整個屋子是沉沉的黑。外麵逐漸熱鬧的清晨與我們無關,我和母親在無邊的黑暗裏肩並肩坐著,為彼此取暖。
  其間我有一搭無一搭問出一個問題,她恍著神氣若遊絲的回答。
  父親的借錢的高利貸公司,老板是個華裔,手下的勢力一直蔓延到中國大陸。我和母親早已被他們盯上,不還錢,下場不堪設想。
  房子車子抵押給銀行,家具賣掉;母親清算了銀行的存款,又把國內公司的資產轉進賬戶裏。
  她打過電話給安宸的父親,對方願意收拾公司的爛攤,對高利貸的事情卻不願插手。
  牆倒眾人推。即便是故交,能做到這樣也算是仁至義盡。
  一直這麽理頭緒到了晚上,母親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說趁著公司這會兒沒人,要去處理點事情。
  “我陪你去。”我擦擦臉上的淚水,也披了衣服要跟在她後頭。她卻擺擺手叫我留下:
  “你小姨那邊也在幫我們籌錢,一會兒可能來電話,你好好守著。”
  “可是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別怕,媽媽不會做傻事。”
  一句話說出來,我們心中都是惡寒。默默的點頭,我垂著雙手看她穿衣穿鞋。
  母親一向幹練自信的背影,一個下午,竟然蒼老了許多。領子還翻在裏頭,她就急急忙忙開門出去。
  一個人癱在沙發裏,我又安靜的發了會兒呆。掏出手機來看時間時,才發現一天裏收了十條短信,十幾個撥入電話,竟完全無知無覺。
  沁:莞爾,一大早跑哪去了,沒事吧?
  流年:小懶蟲,不是說好一起吃早飯的,又沒起來床吧?算了,我孤家寡人用膳完畢了,你繼續會周公吧。
  流年:都十點了,還沒起呢?馬上要上課了……
  流年:林沁說你早上接了電話回家了?出什麽事了?
  沁:你跟流年打個招呼啊,他找你找得急死了。
  流年:怎麽不接電話?薑莞爾,你沒事吧?
  流年:莞爾,你別嚇我,接電話!
  流年:莞爾……
  ……
  不用看也知道,撥入電話裏有幾個林沁,其餘全是流年的號碼。
  我木訥的盯著盈盈閃爍的手機屏幕,手指機械式的打出幾個字“我家裏出了點事,今天不回學校了”。
  拇指在發送鍵上停留了片刻,終於還是點了取消。
  幾秒種後,屏幕的背光滅掉,又是徹頭徹尾到窒息的黑。
  我把頭深深埋入膝蓋。
  流年當時剛剛拿下了托福和GRE的成績,果不其然的,與滿分相差無幾。
  緊接著一係列事情,是選學校,申請獎學金。對於他來說,不拿全獎,出去的機會就等於零。
  那一陣子他很忙。兩篇畢業論文要寫,實習的工作要做,兼職又不能丟下。我也常常不忍心占用他更多的時間,無事的時候,就趴在一旁靜靜看他敲論文。
  看著看著,就恍恍惚惚逛進夢鄉裏。睡眼朦朧時,被他捏著鼻子叫醒,他眼睛笑得彎彎的,下巴搭在我手上,輕聲問:
  “怎麽你看我學習,卻比我自己還累?”
  我撅嘴,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天睡五六個小時還龍馬精神?我朝九晚九的休養生息,還是一天到晚犯困。
  他看我怏怏的不回答,淡笑著搖搖頭,合上書起身:“走吧,去啃午飯。”
  路上我們手拖著手,我很認真的偏頭問他:“流年,以後我們到了美國租房子時,你做飯我打掃衛生好不好?”
  他乜我一眼,挑眉問:“為什麽?”
  “因為我覺得,看得見卻吃不著實在是一種煎熬。”我如實回答,隨即,餓癟的肚子應景般哀號了一下。
  男生狠狠捏一下我的手心,仰麵朝天,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那時候我們計劃的很好,。他拿了全獎出去,我參加學校的交流項目,隨後就走。我有時擔心的問他:“要是我們有一個人去不了怎麽辦?”他就微笑著握緊我的手,眼神執著的說:“事在人為。”
  學校的名單下來,我排在倒數第二,居然還有小小的住宿折扣可拿。
  可喜可賀。
  於是約好了今天下午去市西的湖上遊船,算是慶祝。已經很久沒有正兒八經的約會過,我對這天翹首期盼了很久,恨不得掐著指頭數秒渡過。
  正趕上流年剛領了月度分紅,於是有機會,帶著我小小的奢侈。
  可是此刻,這一切原本戳手可及的小小幸福,卻顯得如此遙遠。
  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間,就坐到了東方破曉。因為拉著窗簾,對時間一時失去了概念,直到聽見母親的高跟鞋踩在門口,才恍惚知道已是清晨。
  母親的樣子,比走時更憔悴一些,原本梳理的還算整齊的頭發,此時顯得淩亂而幹枯。
  明顯是奔波了一夜的樣子。
  高跟鞋也顧不得脫,女人歪倒在沙發裏,伸手將兩張機票甩在桌上,疲憊的合上雙目:“明早的機票,咱們飛法國。”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有些訥訥的開口:“這麽急?那……那家怎麽辦?學校怎麽辦?”
  “家?”母親哼了一聲,唏噓道,“哪還有什麽家?這房子,晚上就會有人來收走。我把這些年來的積蓄,連帶公司的周轉資金,都打在了高利貸的賬上,總算是把他們給穩住了。”
  “莞爾,現在除了你,媽媽什麽也沒了。”她突然睜開眼,通紅的眼眶裏又濕潤起來,“我們要盡快的離開,晚了,事情會更麻煩。”
  雖說公司最大份額的股份,始終持在薑家手裏。但母親如此悄無聲息的將資金轉移,必然會引發軒然大波,我們母女二人此後的日子,恐怕不會好過。
  索性安宸的父親已經著手派人前來處理後事,也吩咐母親趁早帶我離開這塊是非之地,換個地方重新開始。
  再加上母親所湊得錢,還不能完全填補父親欠下的空洞,因而雖說暫時穩住了討債的不來騷擾,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剩下的一點兒錢,等我們搬到國外,再慢慢還上。”母親突然拉過我的手,輕輕撫著,像在安慰,“莞爾,等我們到了你小姨那,會想辦法讓你接著把書讀完的。相信媽媽,好嗎?”
  她的眼神,那麽誠懇,又那麽無助。我說不出拒絕來,卻也不知道如何答應。
  沙發一角的手機,適時響起。母親看著我的眼神加深了一些,握著我的手也狠狠抓緊,仿佛害怕我會一下子被那號碼的主人帶走。
  “是他吧。”她平靜而虛弱的問。
  我不置可否的伸手拿過電話,目光掃上屏幕。
  “是安宸。”回答是同樣的波瀾不驚。
  嘴裏這麽說著,心裏究竟是失望更多,還是放鬆更多,我自己也分不清楚。
  母親點點頭,表情終於緩和。
  “莞爾?”電話那邊的男生,聲音溫暖而焦急,小心翼翼的叫我名字。
  “安宸……”含含糊糊的吐出這兩個字來,眼淚突然再次洶湧。原本經過一夜的沉澱,已然冰涼寂然的淚腺,驀地又變滾燙。
  仿佛眨眼回到兒時,與他無憂無慮牽手的日子。
  有一回我起得晚了,早飯來不及吃。上午上課時,突然就胃痛不已。
  安宸接到我的電話,考試也放到一邊不管。連走了好幾個班,才借到熱水袋,急忙忙跑來醫務室看我。
  我那時痛的什麽都顧不上,緊摳著他手背“嗚嗚”的大哭大叫。他一邊忍著咧嘴喊痛的衝動,一邊把熱水袋按在我腹上,對我好言好語的安慰。
  無論是那時,還是現在;是胃病,還是心疾。
  他甜軟溫和如蜜糖般的哄護,都是一劑強勁的鎮痛劑,無償安撫我受傷的神經。
  耐心等著我情緒穩定了,安宸又向我保證一定會為我辦好大學的事情,囑咐我盡快的與母親一起去法國,他會在那邊等著我。
  這個越洋電話打了將近一個鍾頭,對話很少。大部分時間是我小聲抽著鼻涕,他在那頭不做聲默默的聽。
  因為每次安宸打來,都是用的單方付費,所以我從來不曾在意過通話時間的長短。
  道了再見,我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母親目光深邃的端詳著我的表情,突然欣慰而無奈的笑道:
  “我始終覺得,你跟安宸,比跟我這個當媽媽的還親。”
  我愣了愣。若在平時,聽到這種說辭的我肯定會立馬不耐煩的頂回一句:“哥哥妹妹都是這樣,有什麽好奇怪的。”
  可是現在,我突然啞口無言。心口流過的陣陣暖意不忽視,那是安宸清亮磁性的中音遺留下的回響。
  原來隻是與他說說話,惶惑就能磨滅掉不少。
  我沒有回答母親不算問話的問話。因為緊接著,又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是仲流年。
  從昨天早晨事情發生,到現在幾乎已有定局,我不曾與他通過電話,不曾回過他一條短信。不是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是對他說不出口。
  而是突然很害怕。
  也許從聽到消息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中,已然有了某種無法言喻的預感,已然看到了某個不可挽回的結局。
  “莞爾,媽媽希望你能變得成熟一些。”母親不再看我,而是探身,收起了桌上的機票,拿在手中輕輕摩挲,“有些選擇,對所有人都好。”
  “喂?莞爾?”電話那頭,流年的聲音低低的傳來,隻叫了我的名字,就噤聲不再開口。
  剛剛放開的心突然又緊緊揪起。
  不過普通的一句招呼,卻讓我恍然發覺:原來一天的分離,已然讓我這麽想他。
  “恩。”
  聽到我的回答,男生仿佛是暗暗鬆了口氣,問話仍然簡單而輕柔:“在家呢?”
  “恩。”
  “怎麽了?”
  怎麽了,他問的小心,我卻千頭萬緒不知道如何回答。無言望向母親,她眼中的神情竟有些悲憫。
  過世的人,明明是她的丈夫,而真正要失去愛人的,卻是她的女兒。
  “……下午見麵再說吧。”四下裏的空氣好像突然變少了,我狠狠的深呼吸幾口,卻還是覺得憋悶。
  “好。”他不動聲色的回答,補一句“回來的路上小心”。話像是說完了,男生卻沒有掛機,仍然靜靜的等著。
  我們就這麽隔著電波沉默,聆聽著彼此呼吸的聲音,誰也沒有再開口。
  良久,他突然問:“沒事吧?”
  既然他這樣問了,我是不是應該回答“沒事的”?或者幹脆大哭出聲,讓他像安宸一樣陪我難過,給我安慰?
  可是偏偏鬼使神差,這一刻,我的冷靜連自己都感到陌生。
  “我媽媽要帶我去法國。”
  “法國?”他顯然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有些愕然的問,“呆幾天?來得及回嗎?”
  距離期末考試已經剩不下幾天。我們早說好了,一放假,他就陪著我去找實習。
  “去了就不回來了。”聲音都不是我的,輕飄飄,冷颼颼,連自己聽著都陣陣生寒。
  對麵的男生一時沒有出聲,半晌,輕笑了一下,語氣卻有些不穩:“喂,這個玩笑可不好玩啊……”
  他還想說什麽,卻被我匆忙打斷:“不是開玩笑的,接我的人就明天就到。總之……下午見麵再說吧!”
  不等他回答,我已然果斷的扣上電話。想了想,又幹脆關上機。
  屏幕滅掉很久了,我的手指卻依舊使勁的點著關機鍵,眼睛望著它恍惚出神。
  “覺得難受,就不要再見了吧。”不知何時,母親已然起身,站在我身側,輕輕攬過我肩頭。
  我低下頭,左左右右使勁的搖著。
  要斷,就斷的幹脆一點。
  要斷,……起碼讓我見他最後一麵。
  “在法國的六年時間裏,從上學到畢業,我一直在打各種的零工攢錢。”薑莞爾笑笑,似乎那個不分晝夜拚命工作,不添置衣物,不參加娛樂的女孩兒,不是她,卻是別人,
  “多虧了安宸幫助,我總是同時有好幾份薪水可觀的工作。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把錢還上,是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的。”
  “為什麽不幹脆叫他幫你還債?他和你……不是有婚約在先麽?”
  女人苦笑搖頭,淡淡的說:“我們家出了這種事,他父母早就不想要我這個兒媳婦了。”
  更何況,即使安宸不在乎,即使他的心意不曾變,他想給,她卻不能要。
  “等等……你剛才不是說,已經把欠的錢都還上了?那這回,是誰來找你要錢!?”林沁突然坐直了身子,眉頭擰起,話音有些顫抖。
  薑莞爾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憤恨,擺在那張稚氣殘留的臉上顯得有些突兀:
  “兩年前,我媽媽的淋巴癌突然惡化,住進加護病房。她的病,其實在去法國之前就查出來了,隻是當時還算良性,就一直瞞這我沒說。”
  “當我看到病床上的她時,一切已經來不及了。她說要放棄治療,可我卻不能放棄她。
  “於是我背著她,把準備打給高利貸賬上的錢又存了起來,讓安宸幫我勸她接受治療。”
  “可是沒有半年,媽就走了。”女人說到這,緊緊抿起嘴來,極力壓抑著情緒的翻湧,“錢,最後還是匯了過去,隻是這短短數月的利息,已然又是個大數目。當時我心灰意冷,整日渾渾噩噩的,隻以為一切都過去了,並沒有細想,就全然沉浸在失去……她的悲慟裏。”
  “直到前一陣子決定回國,都開始準備行禮了,房子也找好。小姨突然問我,錢的事情到底處理完了沒有,我才想起這塊紕漏來。”
  “隻是事隔一年多,我以為他們應該也淡了,不會對我死纏爛打,所以就沒放在心上。”
  謊話。薑莞爾在心中暗暗的罵自己,她明明知道,那些人不會善罷甘休,卻偏要心存僥幸,偏要來冒這個險。
  沒辦法,怪隻怪她實在是太想回來。
  從前礙著母親,又是有債在身,她從不曾提起這念頭。
  後來她變成徹頭徹尾的孑然一身,回家的衝動,終於越積越深,無法再掩藏下去。
  畢竟從始至終,她沒有斷過還清債務的想法,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一身輕鬆的坐在這城市某處,再次呼吸這片幹燥卻馨香的氣息。
  這個城市,見證了她步履蹣跚的稚幼,見證了她意氣風發的少年;這個城市,賜給了她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又親眼看著她將那愛心碎掩埋。
  這裏是她初生的地方,也一定要是她終老的地方。
  薑莞爾,誰叫你始終是個太戀舊的人。她默默的自語。
  女人搖晃著酒杯裏橘黃色的液體,花白的泡沫飄浮起又沉澱,發出“滋啦啦”辛辣的響聲。女人舉起杯子來,要往嘴邊送,卻被對麵伸過來的一隻手攔下。
  林沁的無名指上,套著枚銀亮的戒指,雖然沒有鑲鑽,卻依舊耀的她睜不開眼睛。
  “不能喝就別喝了。”戒指的主人如是命令她。語氣裏不帶責怪,唯有飽飽的心疼。
  薑莞爾卻隻是笑著搖頭,換一隻手拿了杯子,將那小半杯啤酒一飲而盡。輕輕將空杯擱回雪白的桌布,看杯壁裏側一滴殘留的液體緩慢流回底端。
  “當年,我的母親勸我說,分開,是對我們兩個人都好。”故事的最後,女人悠悠的補白,“可是我沒有告訴她,離開仲流年,我不可能過得好。”
  “我與他分手,隻是因為不想擋住他的路。”
  飯桌一時陷入沉默。不遠處的服務員見縫插針,再次過來詢問她們是否點菜,眼神從冰雕一般對坐的女人間左右徘徊了一會兒,又怏怏的離去。
  窗外突然起了大風,一下一下捶打著枯樹,捶打著房屋,捶打著疾走的行人。
  這個城市的初雪,應該就快到了。
  林沁租住的房子,是一處臨街的單元房。裏頭空間還算大,房租也不高,隻是白天吵鬧的很,就算到了夜晚也不能完全消停。
  跟在她後麵緩緩踏著樓梯,薑莞爾心中還在一上一下的打著鼓。一直到了門前,林沁掏出串鑰匙來扭動著鎖芯,她才有些赧然的開口道:
  “我住你這,你男朋友不會不方便吧?”
  “哐當”一下推開了門,林沁伸手旋亮了吊燈,又抽回身子來。借著室內的光線,女人臉色有些驚異:
  “你怎麽知道我和男朋友住在一起?”
  “早上給你打電話時,不是他接的嗎?”
  “奧!”林沁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坦然的展顏笑了,一邊招呼著莞爾進門,一邊解釋道:“他們公司離這兒遠,平時都住集體宿舍了,偶爾才回來一次。”
  說的雲淡風輕,但女人臉上藏不住的幸福表情,和脫口而出的“回來”二字,還是讓莞爾感到她對這段戀情的重視。
  大學的時候,林沁天不怕地不怕的,嗓門比男孩子還要大上十幾分貝。談到愛情,就不屑的搖搖手指,擺出副紈絝子弟的表情:
  “男人我不稀罕。不過薑莞爾你要嫁我,我還可以考慮。”
  這樣說的她,如今也會為另一個“他”放柔了語氣,笑染了嘴角。
  我們都在被時間無聲的打磨,漸漸忘卻了離經叛道豪言壯語,走上如出一轍的人生軌跡。
  其實這樣,倒也沒什麽不好的。
  林沁給薑莞爾拿出拖鞋換上,倒了杯開水端到她麵前:“不能喝酒還喝,你看你臉紅的,猴屁股似的。”女人轉身給自己也倒上一杯,仰麵倒在沙發上,接著道:“那個家你就別回了,出了事連照應的人都沒有。錢我幫你想想辦法,應該可以湊得出來。”
  薑莞爾有些心虛的點點頭,也不知道自己更怕的是討債的再找上門來,還是仲流年仿若無心的那句“晚上在家等我”。
  一口氣把熱水喝幹淨,心底徜徉不散的惶恐和空洞仿佛驅散了一些。一時間,明明有許多感謝的話想說,許多的情感要表達,醞釀了良久,卻隻是簡單的說了一句:
  “謝謝。”
  林沁不忍的抖動著眉尖,手掌覆上莞爾捧著空杯的手背:“你的事,為什麽不早告訴我?也許我還能多幫你一些。”
  薑莞爾苦笑著搖頭:“那時候,誰也幫不了我。”
  “你……真不打算告訴他了麽?”躊躇良久,還是沒有勇氣把“仲流年”的名字問出來。
  隻是單單一個“他”字,已然足夠把莞爾剛剛獲得的平靜打個粉碎。女人垂下眼簾,抓緊了手裏的杯子,鬆開,又抓緊。頭輕輕一搖。
  “你們……太可惜了。”林沁向後倚上靠背,不由自主的歎出一句。
  若是今天沒有見道仲流年,她還會也許再勸幾句。隻是如今的仲流年,正如莞爾說的,變了太多,過的太好,實在無法讓人將他與過去聯係在一起。
  更何況他身邊,已然有了一個頂著未婚妻頭銜的女人。他們站在一塊兒,怎麽看都很登對。
  女人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再看薑莞爾,顯然是與自己想到了一起。否則怎麽會眉毛微擰著,眼神渙散沒有焦點,一副失了魂的表情。
  一時不知道怎麽安慰,林沁索性將壓在心裏的話脫口而出:“他那時……是真的很愛你,現在這樣,也不能怪他。”
  “莞爾你知道嗎,你搬走的那天晚上,仲流年在宿舍樓下淋了一夜的雨。我跑下去給他送傘的時候,看到那雙眼睛黑的白的都是空的。我還從沒見人絕望到那種程度,就好像知道自己明天要死了,卻什麽都挽回不來。”
  “當時我差一點心軟,就要把你的電話號碼給他。我對他說你走了不回來了時候,那感覺就像是在拿刀對他一下一下的淩遲……”
  “好了林沁,別說了。”薑莞爾突然緩緩的站起身來,頭發紛亂搭在眼前,看不清楚表情,“這次的事情解決了,我就回法國。你的錢,我會請小姨幫我貸款,盡早還給你的。”
  “我很累,想睡了。”女人又淡淡的加了一句,氣若遊絲。
  一夜紛紛亂亂的夢。
  先是目睹母親駕車衝下山崖,滿臉是血的朝自己呼救,她卻傻愣在一旁,無動於衷。
  然後是仲流年突然衝進了在法國的小姨家裏,冷笑著對她說“薑莞爾,我要結婚了,不過新娘不是你”。
  再然後夢到了一個陌生的雨夜,她緊緊的抱著一個男生的腰身,大聲保證著“我不走了我不走了”,可懷裏的人卻一聲不吭愣愣的站著,仿佛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早晨被鬧鍾的歌聲從陰霾的夢裏拉回現實。身邊的林沁已然起了,被子整整齊齊的疊放在枕頭上。
  不遠處的廚房裏,抽油煙機低低的轟鳴著,想是她在準備早飯。
  嗬,儼然一副家庭婦女的模樣。
  薑莞爾舉起手來,輕揉著針紮般抽痛的額角。其實昨天也沒喝多少,怪隻怪自己酒量實在太小,稍占一點,就有了宿醉的感覺。
  從恍惚到暈乎,昨晚一直不在狀態,就開口朝林沁借了錢。
  雖然女人答應的幹脆,又表現出一副很有把握的樣子。可清醒了仔細想:她也不過剛剛同公司簽約,男友的事業又才起步沒多久。都是孑然一身的人,哪裏去弄這麽多的錢?
  越想越覺得不安,女人穿上鞋,猛的立起身來。眼前一黑,差點朝旁邊暈倒過去,一動不動的站了會兒才算緩過神來。
  掙紮到了廚房門口,爐子息著,隻有抽油煙機孤零零一個在咆哮。林沁背對著她,在惱人的響動裏壓低了聲音講電話。
  顯然是不希望薑莞爾聽到。
  “你這是什麽話,我大學最好的朋友有困難找我借錢,我怎麽可能袖手旁觀?”
  ……
  “那是她有難言之隱,才不和我聯係。杜淩峰,你怎麽可以這麽冷血?”
  ……
  “房子過一陣子買也不會飛掉,再說那錢一半都是我父母墊的,我拿來救救急,怎麽了?”
  “你以為我稀罕嫁給你?我算是看清楚了,原來你是個如此自私自利的小人!”
  ……
  話說得越來越傷人,許多陳年舊事都被接二連三搬上了台麵。
  林沁的情緒顯然已快失控,卻還是極力把聲音壓小了再壓小。薑莞爾聽不到電話另一頭,那個叫做杜淩峰的男人的說辭,但從林沁的回答中,她已然可以將爭端的主題猜出八九。
  一個消失了六年的所謂朋友,突然再次出現,打著友情的名號,要拿走他們準備用來結婚買房的錢。
  然後再次無聲無息的,消失在她的生活裏。
  林沁好像是哭了,肩膀開始微微的抽動,電話那邊應當是在好言好語的安慰了吧,隻聽到她抽著鼻涕說:
  “那你還說的那麽難聽……”
  薑莞爾向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一直退到了房門旁邊。
  突然很恨自己。恨自己突然出現在林沁麵前,打擾了她的生活。
  她不是就要獲得幸福了嗎?你為什麽還要用自己的痛苦,把她的五彩斑斕變成黑灰?
  多麽自私啊。
  於是默默收拾了東西,穿衣蹬鞋,對著林沁套著圍裙講電話的背影默默道一句“抱歉”。
  不聲不響的帶門出去,待到下了樓才發現,自己對這個社區是完全的陌生。索性這會兒正是上班時間,人流稀稀疏疏的朝一個方向湧動,莞爾就緩步跟著,一會兒的功夫就找著了車站牌子。
  掏出錢包來翻找著零錢,卻一眼就撇到那疊乍眼的紅色大鈔。厚厚實實擠在她瘦小的錢包裏頭,像是套了件小碼的衣服。
  當初收拾起來的時候,她粗略數過:統共是兩千塊錢左右。
  深深歎一口氣。
  總是要還給他的吧,她無奈又心酸的想。
  輾轉了幾趟車,無言忍受了便秘一般的交通狀況的摧殘,總算是安全到了公司。
  正是上班時間,一樓大廳熙熙攘攘來往著人群。薑莞爾在電梯麵前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點了上行鍵。
  筋疲力盡,實在是沒有爬樓的力氣。隻能在心中暗暗祈禱著,不要讓她遇到不想遇到的那個人。
  於是一個人提心吊膽的到了十層,在電梯門打開、心中一口氣放下的刹那,又突然覺得自己的擔心實在無謂。
  反正是要還他錢的,若是碰不上,她不是還要專程去找他?
  更何況這次,說不定真的是最後一次再見。
  垂頭喪氣,拖著步子坐在自己位子上。從抽屜裏抽出一張A4的紙來,鋪開在麵前,準備寫辭呈。誰知寫罷了兩個字的題頭,簽字筆便停在半空,再落不下去。
  “莞爾?”
  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薑莞爾慌忙將桌上的紙反扣過來,抬頭應了一聲。就看見一隻手掌攤開在眼底,上麵托著個紅白的手機。
  可不就是自己落在打印室的那個。
  “我剛才去複印圖紙,打印室的人叫我給你捎過來。”董言笑眯眯的望著她,把手機交在薑莞爾手裏,“怎麽這麽不小心?手機都能忘一個晚上。”
  薑莞爾幹巴巴的笑笑,輕聲回道:“謝謝。”
  “怎麽臉色發灰?昨晚沒睡好麽?還是生病了?”董言仔細打量了她,語氣突然關切起來,頭也向前探出一些,幾乎就要靠上她腦袋。
  “沒有沒有,昨晚和朋友玩的有些晚了,睡眠不足。”薑莞爾反射性的向後縮了縮身子,椅子也隨之後撤了一些,發出一聲“刺啦”的摩擦。
  這一下子,全辦公室的人都朝他們望過來。有人好奇,有人不耐,有人交頭接耳指點江山。
  董言忙又站直了,有些尷尬的撓撓頭發,爽朗的笑道:“哦,那好,我回我們部去了。,你……以後小心一點,手機丟了聯係不到的話,會很麻煩。”
  語罷,又看了女人幾眼,才匆忙離開。
  看熱鬧的視線都各自收斂了,薑莞爾又埋頭想她的辭呈。像南楓這樣的大公司,進來不到一個月就主動辭職的,還真找不到什麽說的過去的理由。
  咬著筆頭冥思苦想著,後桌的兩個女人聲音高亢的悄悄話就鑽進了耳根。
  “剛才那個帥哥不是咱們部的吧?叫什麽?我好像在餐廳見過他耶。”花癡的語氣毫不掩飾。
  “好像姓董,設計部的吧。……你啊,別想了,沒看出人家是有目的而來的嘛。”
  “什麽?怎麽又是薑莞爾啊,她除了漂亮點別的還有什麽好?怎麽一個總經理不夠,連我們的份也不放過?”女人說的義憤填膺,聲音也不自覺的提高了幾分貝。
  “噓……她不就是讓總經理點名唱歌了嘛,也不一定就有什麽特殊關係吧。”
  “得了吧,她坐總經理的車被人看見不是一兩次了。而且剛才總經理下來,說什麽突查,我看明明就是找人。轉了一圈沒看見她,就又黑著臉出去了。”
  “不能吧?咱們仲經理不是有總裁女兒了嗎,那可是金枝玉葉啊。”
  “哼……天下的男人哪個不是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當年棄我而去的那個王八蛋……”
  薑莞爾聽也不是,不聽又使不得。女人此刻很想回頭大叫一聲“閉嘴”,索性理智最終戰勝了情感,她斷然決定:惹不起躲得起。
  聽她們話裏的意思,仲流年應該已經來公司了。不如這會兒就上去把話說清楚,錢還上了,也就省的自己提心吊膽扯著。
  不敢多想,怕一深思熟慮了,這邊先打起退堂鼓來。於是直接走出科室奔著電梯而去,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十四層。
  管理層蝸居的樓層,果然不同凡響。大理石地板鋥亮的能映出人影來,踩在上麵,就好像踏上了一麵巨大的鏡子,每走一步,鞋底上的泥疙瘩都看得清清楚楚。
  前台小姐禮貌的喊住了她,眼線濃黑的雙眼打量了莞爾脖上掛的員工身份牌,語調驟然冷漠許多:
  “你好,請問你找誰?”
  “我……我找仲流年經理。”莞爾被她看得有些怯怯。
  眼神的確可以殺死人,此時在這位一臉公事公辦的前台麵前,她覺得自己活像個犯了錯被老師教育的孩子。
  “有什麽事嗎?你有預約嗎?”
  有事自然是有事……簡單說,是我給經理送錢;複雜說,是我把經理給我的錢還給經理。可是怎麽說都別扭的厲害,薑莞爾索性簡單的回答:
  “沒有,我就跟他說幾句話,耽誤不了很多時間。”
  話一出口,莞爾立馬有些後悔。因為此刻女前台的臉上,從上到下寫滿了“你把經理當什麽了”的忍無可忍。隻見她媚眼一橫,紅唇一撇,聲音直接跌到冰點以下:
  “沒預約不能見!而且今天經理心情很不好,非重要的約會全都取消了。”言外之意是:你這樣的小兵小卒,還是好自為之快快退散吧。
  心情很不好?薑莞爾一愣,突然想到剛才女同事無意的八卦。
  轉了一圈沒看見她,就又黑著臉出去了……
  女人心裏一沉。難道他昨晚真的去家裏找過自己?難道他找不著她,打電話又沒有人接,所以現在還在生氣?
  可是……可是……應該不可能的吧。
  薑莞爾使勁搖搖頭,很快拋棄了這個聽上去就很愚蠢的想法。
  因為她看到了南昕。
  女人穿著價值不菲的套裝,蹬著精工細作的高跟鞋,嫋嫋的走出了仲流年的辦公室。嘴角上掛著抹清麗的笑容。
  如金紅牡丹,如五月豔陽。南昕的美,張揚而自信。無須刻意昭顯,就能輕易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
  “南昕姐。”前台小姐甜甜的叫了一聲,仿佛僅僅是稱呼上的特權就夠她受用。臉上表情甜的要滴出蜜來,與方才對薑莞爾時是徹頭徹尾判若兩人。
  “恩。”南昕輕點頭算是應了,目光投向薑莞爾時,遲疑了一下。
  消失的笑容重回,女人臉上的表情依舊拿捏的恰到好處: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叫薑莞爾吧?”
  “是,我是薑莞爾。”莞爾自然是記得南昕的,她甚至記得她挽著仲流年時,眼中閃爍的每一寸滿足。隻是沒想到,南昕也還記得自己。
  “你好,我叫南昕。常聽流年提起你。”南昕伸出手來,與薑莞爾遲疑的手輕輕握了。
  所謂“經常提起”,不過是她交際時常用的客套。
  實際上仲流年從未向她說起薑莞爾的名字。但是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在仲流年心中一直有一個女人。
  一年、二年……六年,始終讓他揮之不去的女人。
  而上次湘菜館的偶遇之時,仲流年無聲的動容、長久的沉默,讓她認定了:這個女人……就是莞爾。
  “流年正在參加董事會的視頻會議,這會兒不能見你。”南昕朝一旁的真皮沙發一招手,腕上的銀飾盈盈閃動,“我陪你在外頭等他一會兒,等會開完了,我再帶你進去。”
  儼然是一副女主人的架勢。
  薑莞爾抿起嘴唇,很想說離開。但看到南昕已然招呼秘書端了兩杯茶水來,又一臉熱情的望著自己,隻得點點頭,隨著她坐下。
  “你和流年,是大學同學吧?”南昕喝了一口茶,頗為隨意的問。
  “是,我們一個係。”薑莞爾也淡淡的回答,仿佛她和仲流年的關係,就隻到這層,再沒有其他。
  身邊的女人,渾身散發著高貴清雅的香水氣味。舉手投足間每一寸的優雅,都令她想起自己的母親。
  她們有著同樣精挑細選的裝束,世故得體的舉止和恰到好處的笑容。她們生活在她不懂得的世界,她們是她永遠成不了的那一種人。
  南昕微笑著點點頭,也不深問,反而悠悠的道:“我和流年,在美國也是同學。當時我們班上,隻有我和他兩個亞洲人,當我知道他也是中國人時……嗬嗬……真是又慶幸又訝異。”
  女人頓了一頓,眼神突然變得有些沉醉,仿佛忘記了莞爾的存在:“沒想到我這輩子遇到的最完美的中國男人,居然是在美國。”
  不是不心痛,卻仿佛從那份沉溺裏找到了某種共鳴。莞爾沒有接話,隻是默默的點頭。沉吟了一會兒,輕聲問:
  “你們快結婚了吧。”用的是肯定語氣。
  “差不多吧。”南昕沒有看她,低頭攪動著茶水,“有人對我說,與一個被你追上的男人結婚,注定不會幸福。但我……還是決定賭一賭。”
  誰追的誰又有什麽所謂呢,畢竟現在的你們是在一起的。薑莞爾也垂頭看向手裏青花的茶杯,失神的盯著那抹扶搖上擺的水汽。
  她幾乎可以想象到他們的愛情。
  男生俊逸而優秀,不僅在學業上一絲不苟,課餘更是不停努力著為生計打拚。她一個錦衣玉食的公主,對他一見便是傾心。
  從此所有的驕傲與矜持,都化成對男人繞指的溫柔。
  他一開始時固執冷漠的像個石頭,卻總歸抵不過她鍥而不舍的跟隨。更何況她美麗,她富有,她可以讓他更輕易的獲得想要的一切。
  似曾相識的故事。
  莞爾突然有些迷惘。
  曾經,她和仲流年在一起,連錢都很少為他花,更不要說利用父母的財勢為他提供什麽便利。
  他不說明的驕傲,是她一部分的愛。她小心翼翼的保護著,不去打擾不去觸及。
  可為什麽南昕就可以?為什麽她給,他就這麽坦然的接受,還接受如此心安理得、不推不卻?
  是自己一開始就把愛情看的太過清高,還是時間把他的驕傲挫敗成了現實?
  曾經薑莞爾一直深深的相信,仲流年有能力憑借自己的雙手,為他們營造五光十色的未來。
  曾經她歪在他的懷裏,兩人十指緊扣著,構想不太遠,又不太近的以後。
  即使現在她不在他身邊了,看到他終於出人頭地,終於可以理直氣壯的傲視眾人,她還是暗暗的欣慰。因為她深信過他,因為他沒有讓她失望。
  可是他為什麽最終選擇了這樣卑微的捷徑?
  她是應該恨他的背叛,還是應該嘲笑自己的天真?
  心突然灰了。
  突然感到自己不再是不敢見他,而是不想再見。
  胸口衣袋裏的那兩千塊錢,像一大塊冰,緊貼著她的心髒。此時齊齊冷笑著,窺看她發窘。

  Chapter 5 約定
  “薑莞爾,你沒事吧?”直到南昕用清晰的嗓音喚著她,她才發現自己的失神。搖搖頭,吞下兩口茶去,莞爾突然站起了身:
  “南昕小姐,其實我找仲流年,沒有什麽要緊的事。”她一邊說著,一邊掏出那個裝錢的信封來,“請你幫我把這個轉交給他吧,我……先走了。”
  “既然來了,幹嘛不見一麵?”南昕見她轉身要走,也站起身。
  “不必了,我們也沒什麽好說的。”不過是冷語相加,互相傷害罷了。
  女人說罷,提起包來,就要朝電梯走去。
  “薑莞爾!”仲流年的聲音,低低的從背後響起,沙啞中帶著一點慍怒。
  內心的理智告訴薑莞爾:快走,不要回頭。可她的腳下,卻突然生出了磁石一般,牢牢的吸在地板上拔不起來。
  “流年……”南昕有些吃驚的喚了一聲,男人卻沒有應,皺著眉頭徑自走向發愣的女人,一把抓上她細瘦的胳膊。
  “你和我沒話說,恩?”想要說的戲謔,卻掩藏不住語氣裏濃濃的怒火。
  他剛剛關上了視頻會議,就聽到辦公室外傳來薑莞爾的聲音。
  從昨晚到現在,一直因為找不著她而又怒又急。一方麵怕她誤會了南昕同自己的關係,一方麵又為這些微的可能莫名欣喜。
  當下以為她是主動來找他,心裏本來放晴了些。沒想到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她那句冷淡的“我們沒有話說”。
  她一大早過來,就是要專門扔下這麽個炸彈,好氣的他體無完膚麽?
  “我是來還你……這個。”甩了幾次都甩不開他緊緊攫握的手,女人隻得垂頭轉身,把信封塞進他懷裏。當著南昕的麵,她沒有把“錢”字說出口。
  錢錢錢,他和她的關係裏,就隻剩下這些了麽?
  仲流年眉頭皺得更緊,不用看也知道信封裏麵裝的什麽。
  女人把東西一塞就鬆了手,他卻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沒動。硬邦邦的信封順著他筆挺的西服劃出一道直線,“撲通”掉落在地。
  “你……”薑莞爾瞪大了眼抬起頭,話卻噎在半路。男人的眼神裏壓抑著痛苦,比那天在飯店裏見麵時更加憔悴一些,筋疲力盡,像是熬了一夜。
  “你跟我進來。”仲流年手上突然加重了力道,不由分說拉著她朝辦公室走。南昕像是愣住了,一言不發的看著兩人拉扯。
  前台小姐一隻眼兩個大,先是看南昕招待薑莞爾也就罷了,如今居然連一早上都黑著臉不說話的總經理,也親自對她動手動腳。她使勁打量著薑莞爾,突然覺得眼前這位美女雖然衣著寒酸,卻的確是氣質不凡非富即貴的,連額頭都閃著耀眼的金光。
  哎,她還是閱曆太淺,太淺。差點得罪了人。
  薑莞爾不敢去看南昕的臉,隻是埋頭想從男人的掌握中脫身,卻是屢戰屢敗。仲流年胳膊隻輕輕一帶,她就被甩在了辦公室內的沙發上。
  男人背手關了門,低頭看她像隻受驚的兔子一樣揉捏著手腕,雪白的皮膚上透出淡紅色的淤痕。
  “很疼嗎?我是不是太用力了。”仲流年突然疲憊的問,聲音極輕極輕。
  薑莞爾因他軟化的語氣吃了一驚,停了手上的動作,抬頭呆呆望著他。正此時,女人感覺口袋裏一震,緊接著,來電鈴聲就飄了出來。歌聲由小到大,奏的越來越歡快。
  響了很久,她卻沒有接。如同沒有聽見一般,仍舊雙目無神的看著眼前的男人。
  仲流年歎出一口氣,聲音仍然是輕輕的,有點沙啞:“先接電話吧。”
  薑莞爾機械式的掏出手機來,點了接通鍵,貼在耳朵上,話筒裏傳來一個溫和而好聽的男聲:
  “喂,莞爾,是你嗎?”
  “安宸哥哥?”說出這個名字的同時,女人的眼裏才突然有了焦距,表情也驀地柔和了一些。
  仲流年卻是微怔,才舒開的表情又扭結在一起,眉都是擰的。
  “臭丫頭,回去這麽久了,也不跟我聯絡。”安宸在電話那頭,每一個字裏都帶著和煦的暖意,撫慰著莞爾的內心。
  “對不起。”莞爾垂下眼簾,語氣中的確含有深深的歉意。
  “跟我道什麽歉。”安宸笑笑,語氣依舊恬然,“我打電話是要告訴你,過兩天我也回國,你準備好進行接待工作吧。”
  “你也要回來?”薑莞爾一驚,聲調不由自主的提高了一些,他回來,難道是為她?
  仿佛是聽出了她的顧慮,安宸的解釋簡單隨意:“我爸想放我在國內市場練練手,這次回去,是要替安氏談一筆生意。”
  “哦。”暗暗鬆一口氣,想到很快能見到安宸,莫名覺得很是安心。眼角溢出些笑意來,軟軟的回道:“那好啊,回來前再通知我聲。”
  兩人又閑散的聊了幾句,柔聲互道了“再見”,薑莞爾方緩緩扣了手機。
  安宸的聲音,帶著一如既往安撫人心的魔力,竟讓她忘記了剛剛與仲流年的劍拔弩張,仿佛一下子回到兒時周周與他通越洋電話的日子,無憂無慮。
  “你們纏綿完了?”仲流年不知何時點上的煙,一口一口狠狠吸著,火光閃的紅亮。
  男人話語裏徹頭徹尾的冷冽,將薑莞爾心中剛剛積聚起來的一絲暖意全然驅散。莫名的煩躁起來,她倔強的站起身,迎著他的臉硬邦邦的開口:
  “我來,是要還你那晚留下的錢。要是沒什麽其它事的話,我就先告辭了。”說罷,伸手要去開門門,卻被他一把將手擒住。
  還錢?男人又猛吸了一口煙,將煙蒂按在門玻璃上熄了,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看。
  他雖然氣她氣的緊,但對那晚的事,終究還是心裏有愧。一直猶疑著,不知如何向她開口道歉。
  可她輕描淡寫的一句“還錢”,就把他所有的顧慮一筆勾銷了麽?
  她是太過生氣昏了頭,還是她根本就一點沒把他放在心上?
  仔細端詳著女人的表情,漂亮的眸子裏滿含著冷冽,瘦削的小臉是麵無表情。
  明顯是冷漠大於憤怒的。
  仲流年的嘴角,突然不再緊繃,而是微微上翹了,露出一抹自嘲的笑來。男人側身倒在了沙發裏,緊握她的手卻沒放鬆,眼神也沒有從她臉上挪走。
  “我是你的上司。上司給你錢,你就收著,就算是……獎金吧。”男人似笑非笑的說,一雙深邃的眸子裏看不出真假。
  “你……”他的話裏是帶著氣的,她明白,卻還是忍不住心裏疼,咬咬唇道,“我今天就要辭職了!辭了職,你就不是我上司。你的錢我不會收,我做什麽,你也管不著!”
  男人手上的力氣突然收緊,像是怕她一下子飛掉,仲流年身子前傾了些,語氣裏掩不住的訝異:“你要辭職?”
  薑莞爾直了直腰板,銀牙依舊緊咬著下唇。
  “為什麽要辭職?是因為我對你……”臉上疏忽閃過一絲愧色,卻戛然而止。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男人愣了愣,笑容重現,比方才又冷了一分:
  “是因為他回來了,你們和好了,所以你又要離開?”
  什麽跟什麽啊,這跟安宸有什麽關係?薑莞爾正欲開口辯解,卻被他猛然一扯。女人一個踉蹌,差點撲進男人懷裏。
  “我還以為你是真心要來還錢……原來卻是大靠山回來了,這點小錢入不了眼。”仲流年略帶輕視的麵龐,那麽近。氣息吐在她臉上,帶著淡淡的煙草味。
  “你說什麽啊!”薑莞爾向後撤出一步,用足力氣一把甩開他的鉗製,自己卻沒站穩,差點仰坐在地。搖搖晃晃找回了平衡,她直起身,苦笑著問:“仲流年!在你心中,我就隻是個紙醉金迷的女人了麽?!”
  仲流年抄手起身,眼波凝固在她臉上,深不可測:“你不是麽?”
  突然很想笑,卻隻怕一個表情的牽動,都要落下眼淚來。薑莞爾滿嘴說不出的苦,充塞著幹澀、麻木,啟不開唇齒。
  可是薑莞爾,你能怪誰呢?當年你說出那樣傷人的話與他割斷時,就該料想到這一天的到來。
  我是為了他啊。我那樣做,都是為了他啊。她在心中無力的為自己辯解:那時若是自私的告訴他真相,不就是親手毀掉他的前程?
  我以為自己足夠堅強。兩個人的痛苦,可以一個人擔。
  我做錯了什麽?
  可是仲流年,從始至終,我沒有背棄過我們的愛情。反而是你,為了戳手可得的權利和富貴,現在的你……早已不再是從前我仰視的那個。
  你有什麽資格說我?
  “你有什麽資格說我?”薑莞爾突然冷冷的問,激動的表情不再,悲傷的表情也不再,平靜的臉上唯剩空無一物的漠然,“你可以搖身一變做了南楓的駙馬,我也可以找個有錢的男人風風光光的嫁掉。”
  “我們,有什麽差別?”
  男人被她突如其來的質問打散了表情。沉默良久,眼神渙散的訥訥道:“原來你這樣看我……”
  這句話說的渾濁而低啞,薑莞爾沒有聽清。她向前邁進了一點,腳步搖搖晃晃如同舞蹈:“你想知道我為什麽要把錢還你?好,我就告訴你!”
  “你說的沒錯,兩千塊錢,我是看不入眼。你堂堂的仲大經理,家財萬貫的南楓總裁準女婿,未來的南楓一把手。才花這麽一點點錢,就想把民女收買了?未免也太吝嗇了吧?”
  仲流年表情陰翳的盯著她,眼神犀利如刀足夠把她扒皮吃掉。女人以為他就要大發雷霆;就要大聲喊著,叫她快滾。她渾身微顫著,一言不發,等他宣判。
  沒有爆發。男人動作僵硬的掏出根煙來,翻遍了渾身上下的口袋,卻沒有找到火機。他想了想,長吐出一口氣,將香煙丟進一旁的煙灰缸裏,淡淡的說道:
  “你在說氣話。”
  語氣不是百分之百的肯定,卻也沒有疑問的意思。隻是那音量,不像是說給她聽,反倒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我沒有。”薑莞爾無力的回道。隻是這怏怏的一句,連自己也騙不過去。
  幹脆也不等他回答,女人徑自朝門口走去。
  手就要觸上門把,卻還是被男人捷足先登。仲流年扭過她的肩膀,讓她後背抵在門上。
  他的兩臂撐在她耳側,低下頭來,雙目緊緊逼視著她。男人嘴角噙著絲冷笑:“好,那你說,你想要多少?”
  薑莞爾被他炙兀的眼神盯得心底發毛,加上男人臂彎間狹促的拘束,擾的她呼吸與思維同樣開始遊離。
  腦子一時不受控製,女人遲疑著開口:
  “五十萬……”
  仲流年眼神一動,五十萬?
  她以為拋出這個數字,他會不敢給麽?
  她要玩,他就陪她。
  見男人緩緩收回了手臂,薑莞爾暗自抒出一口氣。口袋裏的手機又不適時的響了起來,她也無暇去接,滿腦子想的,都是快快離開這個讓他心亂如麻的男人。
  女人正要轉身,仲流年的聲音清清冷冷飄進耳朵裏,像一股寒流,驚得她打了個顫。
  “支票可以麽?拿現金比較麻煩。”
  什麽??薑莞爾睜大了眼睛望向他,男人正俯身在桌上龍飛鳳舞的寫著,隻一會兒的功夫,將筆插回口袋,利落的撕下一張,朝薑莞爾麵前一遞。
  “五十萬。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薑莞爾表情木然,失神的盯著那張白花花的單據,嘴唇微張,竟不知如何回答。
  手機仍在鍥而不舍的高唱,像是她滑稽的背景音。
  “你怎麽總是不接人電話?”男人微挑了嘴角,語氣裏暗含著的責備,她聽不出來。
  昨晚,他站在她家樓下,望著那扇沒有亮燈的窗口,撥通她的電話。
  安靜的聽著忙音,一直等到那邊自動的掛斷了,都沒有人接起。
  他就那麽靠著車門呆呆站了良久,煙蒂丟了一地。
  卻到底沒有再撥第二通。
  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個雨夜。
  原來從始至終,他都是那個明知無謂卻還是會默默等著的傻子。
  一傻傻了這麽多年,是不是應該稍微聰明一些了呢。
  “我們……真的回不去了麽?”男人突然輕聲的問,淡漠的語氣掩飾不住隱隱心酸。忙著接電話的莞爾,卻沒有聽見。
  “莞爾?你跑到哪去了?”林沁在那頭不無焦急的喊,“我知道你為什麽走……可是都這時候了,你不替自己想,也要替鄭老師想想啊……錢我都準備好了,你什麽時間有空,過來拿吧。”
  “那……他呢?”莞爾輕聲反問。
  “……”林沁沉默了一會兒,強笑道,“你放心,沒錢,他照樣得把老娘娶回家。”
  “……”怎會聽不出那笑聲裏濃重的憂愁?薑莞爾抿抿嘴,努力放鬆了語調:“沁,你別擔心,我已經……找到辦法了。”
  仲流年的支票,平整嶄新,就攤在她麵前。
  五十萬,對現在的他來說,也許隻是九牛一毛;然而對於林沁,卻可能是後半生所有的幸福。
  何況此時,她接與不接,得到的都是他一樣的輕視。
  “沒騙你,放心吧。我掛了。”說罷,也不管電話那頭林沁的連珠追問,她軟塌塌按下了終止,垂手將電話送回口袋。
  仲流年顯然並沒有注意到女人通話的內容,直到莞爾講話的聲音停了,男人才從自己的沉思裏回過神,挑眉看她。
  “你就不想知道……我為什麽開口要五十萬麽?”薑莞爾無力的問。
  她知道,他不想知道。   他隻是想羞辱她,隻是想再次印證她在他心中利欲熏心的形象;印證她和他……同樣都做了金錢的奴隸。
  況且,即便他想知道,她也無意再去說明什麽。
  他和她,再也回不去了吧。
  男人閉口不答,仍是冷冷淡淡的看著她。拿支票的手,動也沒動一下,孤兀的懸在半空。
  五十萬也好,五百萬也罷。這一次,無論她開多大的價碼,都別想再輕易的將他甩開。
  暗暗歎一口氣,薑莞爾咬住牙,終於還是伸出了手去。
  支票輕輕薄薄的,從他的手裏落進她的手裏。  什麽東西一下子碎了。  他感覺到,她也感覺到。卻是誰都無法挽回。   “這錢……我以後一定會還你。”女人匆忙的把支票塞進皮包,眼神分明是一刻也不願在那上頭停留。
  男人聞言有些怔忪。但狐疑片刻,還是決定不去細究,漸漸的又展平了眉角:  “不用,不用還。”
  薑莞爾突然覺得有些可笑。
  不還?難道他是真的打算用五十萬買她那一夜不成?
  這個男人,到底是是要羞辱她,還是在跟她開個天大的玩笑?
  “不用還,但我要你……陪我演一場戲。你若演好了,這錢……就算做是你的出場費吧。”男人說著,緩步踱到桌後,伸手拉開抽屜,翻出張紅色的請柬來。
  坐進椅子裏,打開請柬,仲流年對著那黃地黑字無言的看了一會兒,丟在薑莞爾一頭的桌上。
  薑莞爾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眉間上挑著,動也沒動一下。
  “你看看。”男人的解釋,簡單而淡漠。仿佛是過年時候,大人甩手丟給小孩紅包,神態自若,理所當然。
  薑莞爾仍舊遲疑,卻同樣的有些好奇,伸出手去抓了請柬。又抬頭看看男人深邃的表情,一時似乎是陷入了什麽回憶的泥沼裏,眸光有些散。
  這才低頭去看那金黃麵上的鉛字,四下的角落裏鑲飾著雲紋,頗為乍眼。
  “W大學2000級經濟係2班同學聚會邀請函……”
  同學會的邀請函?怎麽弄得這麽花裏胡哨,跟結婚請柬似的,害的她心髒平白的七上八下半天。
  那麽……他是要邀她一起去麽?
  仿佛被人撥動了心弦,不在調的胡亂奏著。薑莞爾又抬起頭來看仲流年,才發現男人不知何時也把目光鎖在了自己身上,幽幽深深,似是在端詳她的表情。
  “我們一起去,恐怕……不合適吧。”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女人又垂下頭去,佯裝研究請柬上的字跡,“你都有未婚妻了,這種場合,同她一起去不是更好?”
  未婚妻,未婚妻?
  她怎麽能那麽平靜的說出這三個字來?還說得如此事不關己,如此風輕雲淡?
  仲流年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深陷進皮質的麵料裏,控製了好久,才用與方才無異的語氣問道:
  “你難道不記得了?我們從前是有過約定的。”
  望著女人臉上一臉的茫然,男人突然想笑,自嘲的笑。
  她果然是忘了吧。
  她自然不會忘記。
  薑莞爾隻是沒有想到,仲流年原來也會記得。
  她還以為,對那種孩子氣的小事,他總是不在意的。有時候應承了,也不過是為了哄著她玩。
  那個時候,班上的同學,熟識的朋友,都不看好他們之間的關係。
  其實說是朋友,主要是薑莞爾這邊;至於仲流年呢,本來就是半路轉係來的,性子又冷漠,平時與同學相處的也少,因而周圍並沒有幾個熟識的人。
  與薑莞爾關係好的女生,都認為她是遇人不淑,覺得她好好一個嬌養的公主,跟著仲流年隻能幹喝西北風。
  至於那些被薑莞爾拒絕過的,或者蠢蠢欲動時就被扼殺在搖籃裏的其他男生們,非但沒有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反而一股腦的把矛頭指向仲流年。
  罵他小白臉的,說他吃軟飯的,痛斥他道貌岸然色心不淺的,形形色色,五花八門。
  原來男人們嫉妒起來,比女人還要歇斯底裏一些。
  隻是對於這些,他們寧願選擇充耳不聞。
  畢竟戀愛是自己的事情,幸福不幸福,薑莞爾照照鏡子看看表情,就一目了然。
  偶爾會有視死如歸,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男生,企圖挖仲流年的牆角。比如就有某位公子,開著跑車捧著玫瑰穿著名牌戴著墨鏡,向薑莞爾示愛。
  被拒後他哭喪個臉,百思不得其解的問:“你到底看上他什麽?”
  薑莞爾嫣然一笑,回的坦然:“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因為……他比你帥一些,比你穩重一些,比你有想法一些,比你自立一些。或者隻是因為……我好不容易把他追到手了,不能輕易便宜了他。”
  男生愕然。
  所有人愕然。
  仲流年聽說,哭笑不得的問她:“傻瓜,怎麽就成了你追的我了?”
  薑莞爾湊過去貼著他臉頰:“恩……要不是你搶著表白,我肯定比你先說‘喜歡’。……還有,你早上胡茬沒刮幹淨……”
  男生:“……刮幹淨了也不可能一點沒有啊。”
  女生:“狡辯!”
  本來,那些流言蜚語,惡語相加,都是衝著男生而去。他卻比她還不在乎。
  她也就泰然處之。
  直到有一天,薑莞爾閑來無事在學校論壇閑逛。
  論壇上麵有個常駐的帖子,是關於W大校花問題的大討論。莞爾剛入學的時候,有好一陣子都以絕對優勢高居榜首。
  被人當娛樂新聞高調討論了許久,女生還夢懵懵懂的恍若不知。直到下鋪的林沁好心提點,她才點開帖子,並迅速被裏頭一張張清晰的“偷拍照”驚的花容失色。
  後來新生入校,異性師兄們對於她的狂熱也就淡了一些。
  再後來她被仲流年貼了標簽,這份追捧就更熄火了不少。
  女生一點沒有為光環褪去感到困擾,反而樂得被人遺忘。偶爾還會故地重遊一番,看看最近哪位姐妹不幸不拉出來示眾。
  不看不要緊,隻一眼,就驚掉了下巴。
  不知道是誰發起的頭,總之一開始某人半是無意的說了一句:“我覺得經濟係的薑XX和那個Z某人長不了。”
  下麵沒隔幾樓就有人引用了這話,器宇軒昂的回了句:“打賭吧!那個姓Z的這學期內就要被踹!!!”
  緊接著有人回:“哎,美女是要用錢砸的,兄弟們別氣餒,我們還有機會!!”
  “我賭他們過不了這個月!”
  “我賭他們過不了今晚!”
  “lz的太惡毒了,給人家留點機會嗎~”
  ……
  薑莞爾的心,像被電流通過,一時酥麻著失去了知覺。她茫然的一頁一頁下拖,兩頁、三頁、四頁……
  手放開了鼠標,女生木訥的盯著屏幕。整整四頁的帖子,六七成的回複,都在預測仲流年和她何時會分手。
  偶爾有一兩個看不下去的,跳出來祝他們天長地久,很快又被吐沫星子給淹沒了影。
  也許沒有惡意吧,也許隻是跟著隨便起哄罷了。
  女生這樣安慰著自己,卻還是不爭氣的模糊了眼眶。
  舉手擦掉,又滿溢,再擦掉,再滿溢。
  終於壓低聲音哭了起來。
  一段被人祝福的愛情,不美滿至少是甜蜜;一段被人看淡的愛情,同樣可以默默的細水長流。
  可是一段被人當做賭注,妄下限期的愛情,究竟犯了什麽罪,要受到如此不公平的對待?
  林沁聽到上鋪的動靜不對,探上腦袋來。女生看看哭成淚人的薑莞爾,又看看電腦屏幕上的帖子,當下了然。
  歎一口氣,她遞上張紙巾,小聲問:“你才看見啊,都一個星期了。我就納悶了,怎麽也沒人管管。”
  “你早知道了,為什麽不告訴我?”薑莞爾擦擦鼻涕,抽抽搭搭的問。
  “我以為你自己知道了嘛……”林沁無奈道,“行啦大小姐,不過是無聊人發的無聊的帖子罷了,犯得著這麽大動肝火嗎。”
  “他們憑什麽對我們倆的事情評頭論足?我們談戀愛礙著他們什麽了?”
  “您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吧,要不是您從前總是沾花惹草的,哪會遺留下這麽些個後患?”林沁半打趣道,又遞上張紙去,“再說啊,我看這些帖子,搞不好就是某幾個居心普測的申了馬甲惡搞,你用不著當真的。”
  沾花惹草?她哪裏沾花惹草了?薑莞爾正要回駁她,突然手機響了,拿過來一看,正是仲流年打過來的。
  “男主角出場,我撤!”林沁很知趣的閃回了本部。
  抹抹鼻涕眼淚,又輕輕嗓,女生接起電話來,控製好嗓音道:“喂?”
  “是下課了麽?”
  “恩,還沒,馬上要走了。”男生那邊好像在收拾書本,悉悉索索的發出些紙張摩擦的聲音。
  “都這麽晚了還不回來,一會兒要沒車了。”薑莞爾看看電腦左下的時鍾:21:40,不禁皺起眉頭。這個時間,外頭一定很冷吧。
  “放心,我有數。”男生顯然是站起了身,薑莞爾想象著他用腦袋夾著手機穿衣服的樣子,不禁破涕為笑。
  “怎麽聲音怪怪的?感冒了嘛?”男生敏感的聽出異樣,動作似乎也停了,靜靜的等著她回答。
  “沒……沒有……”女生急著辯解,誰知更加漏了陷。自己也察覺出話裏濃重的鼻音,她皺著眉,頓時噤聲不言。
  那邊男生的聲音頓了頓,仿佛是輕吸了一口氣,又緩緩的吐出幾個字來:“哭了?出了什麽事?”
  仲流年的問話,那麽輕那麽柔,像是怕驚擾了什麽一般,每一個字都是小心翼翼的溫存。
  薑莞爾的眼淚,卻如同被觸動了閘口,倏地傾瀉而出,怎麽也止不住。
  女生隻是不住的搖頭,頭上輕綰的發箍晃得繚亂起來,軟趴趴的垂下幾捋。
  可是就算把頭搖成了撥浪鼓,電話那邊頭的男生也看不見。又沉澱了一會兒,他低聲又問:“怎麽不說話了?不是睡著了吧?”
  想回答“沒有”,卻又不敢開口。薑莞爾終於嚐著了有口難言的痛苦,臉鼓得像隻包子。
  “她是看到論壇上有人說你壞話,替你鳴不平呢!”下鋪的女生終於忍受不了薑莞爾這種“用肢體語言打電話”的做法,探出頭來大吼一句。
  薑莞爾慌忙把手機朝床裏側挪了一截。顯然是白費力氣,林沁那頗具穿透力的聲音隔著堵牆都能聽到,何況隻隔了層薄薄的床簾。
  “莞爾,你還在嗎?莞爾?”男生低低的喚道。
  “恩。”女生一邊應著一邊點頭,完全沒發覺自己的動作有些多餘。
  “我現在剛走出公司,到學校大概得四十分鍾。先別睡,等我一會兒,好嗎?”他誘哄的語氣,讓她如何拒絕?
  薑莞爾抽了抽鼻涕,半晌,還是隻吐出一個“恩”來。
  略有煩躁的關了電腦,拔掉電源。女生仰麵躺在床上,手裏卻仍然緊緊抓著手機。
  半個小時以後,手機震動了一下。
  她也不去看。而是立馬起身披了衣服,爬下床,蹬鞋出門。
  踏著急匆匆的腳步朝宿舍門外走著,薑莞爾這才點開了那條短信。自然是仲流年發來的,短短七個字,卻讓她覺得異常的暖。
  “下來吧,門口等你。”
  女生抬起頭。他就站在昏黃的路燈下,穿一件藏灰色的棉衣,罩著裏麵藍黑的正裝,顯得有些滑稽。細長的眼睛略帶倦懶的眯著,遮不住的疲憊,在看到她的刹那突然微微笑了。
  那笑容,比燈光還要明亮一些。
  他就那樣抄手站著等她。而她也隻得壓下了撲進他懷裏的欲望,在他麵前垂頭站定。
  卻被他攔腰一把攬進溫暖的懷抱。
  仲流年瘦削的下巴,在女生因綰發而稍稍膨起的頭頂來回輕蹭著,聲音溫柔而愉悅:“小傻瓜,又哭什麽呢?”
  “沒有……就是……有點生氣。”她閉眼埋進他胸口,深吸著那裏皂角與陽光的香氣,喃喃的回道。
  “氣什麽?”男生有些奇怪的問,又將女生抱得更緊了一些,想是怕她穿得少了覺著冷,“好像有人跟我說過,論壇上有那麽個帖子……”
  “你知道了不生氣?”女生想要脫開他的懷抱與他對峙,又很是貪戀那裏的溫暖,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向後者屈服。
  “氣?為什麽氣?”仲流年輕笑了一聲,語氣裏是全然的不在意。男生裝模作樣的歎一口氣,悠悠道:“怪隻怪我女朋友是個萬人迷,才會害的那麽多人急紅了眼。我該得意才是,有什麽好生氣的。”
  “哼!”薑莞爾被他誇張的語氣逗樂了,張嘴在他肩上啃了一口,卻隻啃著了軟塌塌的棉花,“那他們咒我們分手,你也不氣?”
  男生的懷抱鬆了鬆。莞爾後仰身子,抬頭看她,他於是也低頭看著她,嘴角仍噙著抹笑,神色卻嚴肅了不少:
  “我們怎麽樣,自己知道就行了,何必管別人?”
  “話是這麽說,但總覺得……他們這樣做,很不可理喻。”
  “那你想怎麽樣?不可能一下子就白頭到老給他們看吧。”男生打趣道。
  女生輕輕撅起嘴來,眼睛裏滿是“我知道啊”的無奈。
  許是不忍心見她那副委屈的模樣,男生沉吟了一會兒。半晌,笑意重現,又加深:
  “恩,我有個辦法。”
  女生眼睛一亮,滿懷期待的等著下文。
  男生突然抽出一隻手來,握上她的,牽到胸前:“以後每一年的同學聚會,我們都要參加,一起參加。等到幾年以後,我們結了婚,你就成了我老婆。然後再過幾年,我們有了孩子,你就成了我的孩兒她媽……”
  “那咱們就把孩子也帶去參加,然後指給他說:小寶貝,你看那個叔叔,他以前說爸爸媽媽在一塊兒久不了。可是爸爸媽媽要是不在一起,也就沒有你……”女生興奮的接到,隻是話說了一半,突然臉色羞紅,抽出手來在男生胸前狠狠的捶了,
  “狡猾!我可還沒說要嫁給你呢!”
  “孩子都有了,容不得你不嫁。”男生憋著笑.薑莞爾淡紅色的雙頰,像兩瓣熟透的蘋果,讓他有種咬上一口的衝動。
  “……仲流年!”
  那晚,薑莞爾睡得很好,仿佛什麽不愉快的事情都未曾發生。
  她甚至還夢到了個粉嘟嘟的小正太,生著仲流年好看的眼睛和細薄的嘴唇,步伐蹣跚的跑向她,含糊叫著“媽媽”。
  再後來的一天,女生又去翻看那個帖子。
  人們關注的焦點,早已轉移到了辯論會上的某位才貌雙全的巾幗英雄。
  而在關於他們的那幾頁的末尾,居然也是祝福他們、鄙視惡意的聲音,逐漸占了上風。
  盡管過程艱險,但總算是個Happy Ending。
  不過在眾多的帖子中,有一個人的發言格外引起了薑莞爾的注意。
  那是個剛申的ID,名叫“孩兒他爹”。登陸次數為1,發帖次數為1。
  除此之外,沒有頭像,沒有資料,沒有聯係方式。
  他的留言很簡單:“隻要相愛,就能長久。”
  不用說,無需問。莞爾也知道他是誰。
  那時的她,似是恍然明白:原來他不是全然不在意,也不是不傷。
  隻是他寧願選擇一種安靜的、低調的方式,去守候他們的愛情,堅守他們的承諾。
  而那個看似一時興起的約定,也許是他與她關於未來唯一的一次規劃。
  被她甜甜的埋在心底,這麽多年了,不曾碰觸,卻不忍遺忘。
  “這些年,你的邀請函都被寄到我手上。”男人的臉偏向窗外,像是在對著空氣婉婉道來,“六張了……”
  仲流年的緩緩的轉向薑莞爾,眼神中隱藏著不易察覺的狼狽,沉在深深的眸色裏,波瀾不驚:
  “就算是我的虛榮也好,或者說是我……婚前的放縱也罷。總之今年這次,你,薑莞爾,一定要和我一同出席。”
  也許,也是最後一次了吧。
  從前那個一生一年一次的約定,如今就要成為他們告別的禮讚了麽?
  男人的話裏,聽不出絲毫商量的餘地。
  仿佛這一場戲,他已然籌備許久。出演與否,早容不得她決定。
  “薑莞爾,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了!”林沁抱著四角靠墊坐直在沙發上,眼睛瞪得銅鈴般大,一瞬也不移的盯著正在脫下外套的莞爾。
  “我不是都告訴你了。”薑莞爾把圍巾手套都纏作一團,掛在帽架上,身體猛地向沙發一倒,說的疲憊不堪:“錢,我跟仲流年借了。“
  “然後呢?”林沁緊追不舍。
  “然後……他還叫我陪他去參加明天中午的同學聚會。”薑莞爾一仰頭:哎,就這麽答應了他,可是這戲,她真的演的下去麽?
  “你們、你們和好了?!”語氣裏是毫不掩飾的驚訝。
  “怎麽可能。”莞爾苦笑一下,淡淡道,“你又不是沒看到,他有未婚妻的。”
  “那他為什麽叫你陪他去?”同樣的請柬,林沁也早就收到。隻是她似乎能夠預感,薑莞爾定然是不會想去參加的,因而並沒有提及。   薑莞爾抿抿嘴,笑容無奈卻理所當然:“這個,算是我們的一個約定吧,隻是沒想到,他還記得。”
  “什麽約定?”  女人偏偏頭,輕軟的黑發向一邊垂撘下來,略有些俏皮:“我說了,你不許罵我傻。”
  既然早有被人說傻的自覺,卻還偏偏要做。林沁蹙眉,隻是鄭重其事的點點頭。
  “那時候,你們都說我們不合適,說我們一定會分手麽。於是我和他說好了,以後每一次同學會都要一起參加,以證明我們一直在一起,沒有分開。”
  證明,向誰證明?證明什麽呢?
  證明他們都是懦夫。所以最終會被現實打敗,四下逃散,輸的體無完膚麽?
  莞爾黯然的想著,嘴角不自覺的流露出自嘲的神色,不等林沁開口,便悠悠的接著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們現在這樣做,不過是自欺欺人。”  隻是當時,我們那麽堅定不移的相信著彼此的感情。天真的以為,不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能把我們分開。”   我們向愛情示威,卻被時間告知,自己的行為是多麽荒唐。
  “這六年的同學會,他一次也沒有參加過。”望著薑莞爾失神感傷的表情,林沁淡淡的補了一句,“也許他,一直在等你回來吧。”
  薑莞爾訕笑著搖頭,眼睛幹幹的,沒有焦距:“他隻是太倔了,太傲了。他不願意麵對我們輸掉的事實,還要硬撐起場麵來完美謝幕。”   所以他說,這是他的虛榮。
  最起碼,在那些看客麵前,他不想低頭。
  多像個孩子。
  可是孩子氣的人,又何止他一個。
  林沁若有所思的凝視者對麵的女人,輕歎口氣,不無傷感的輕聲道:“莞爾,這些年你變得太多了。以前的你,決不會說出這麽消極的話來。”
  薑莞爾沒有回答,而是默默的打開錢夾,抽出那張被她胡亂塞進去的支票,攤開。仲流年的字跡,雋秀又不失張揚,用黑色簽字筆揮灑在白花花的紙上。
  五十萬元整。
  她的一個噩夢,終於要徹底結束。
  而她的一個美夢,也將同時作泡沫消失。
  第二天是周五。初冬的早晨,天地間是陰蒙蒙一片。灰色充斥著視線可及的每個角落,讓人的情緒也跟著莫名的低落。
  昨晚的天氣預報說,今天一早就會有大雪。拉開窗簾看看天色:果不其然,沉的厲害。
  林沁早晨去上班的時候,還囑咐薑莞爾出門帶傘。薑莞爾喝著牛奶,心不在焉的應了聲,其實根本沒聽見她衝自己說了什麽。
  “莞爾,”林沁踏出一腳的身影突然停下,轉過身看著她,很認真的又問,“你確定不用我陪你去銀行?”
  薑莞爾這才找到些狀態,連忙衝她做出個輕鬆的笑容,舉舉杯道,“放心吧,存個錢而已,沒什麽危險的。”
  林沁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回了個笑容,帶門離去。
  隨著關門聲的響起,薑莞爾勉強掛起的嘴角倏地耷拉下來。早餐麵包是全麥的,幹巴巴的不甜不鹹沒有味道。估計林沁是好事將近,正在打理身材,所以家裏食物的熱量總是控製的很小心。
  不過再美味的食物,讓此刻的薑莞爾吃起來,都是味同嚼蠟。   嘴上說得輕鬆,隻是要將那張沉甸甸支票上的錢,打進那個讓她至今不寒而栗的銀行賬戶裏,實在不是件可以笑的出來的差事。
  自作孽,不可活。
  雖然還沒有正式辭職,但她今天卻絲毫沒有去上班的打算。
  倉促的吃過早飯,又在裏頭多加了一件線衣,薑莞爾也出了門。
  終究還是忘了帶傘。
  因為是大額支票的轉賬,手續稍顯複雜了些。索性上班時間,銀行的客戶不多,整個大廳裏都是稀拉拉沒幾個人。不過薑莞爾將對方的賬戶報給櫃員的時候,心裏還是麻麻的有些異樣。
  臨去法國之前的那個晚上,他們曾到家裏驗房。三個男人,穿著很隨意,表情看上去也是自然和善,與電視上的剽悍凶惡的黑社會形象全然不同。
  所以說,壞人是不會把“壞”字隨時隨地掛在臉上。
  薑莞爾默然的躲在房裏收拾著行李,男人們轉進來的時候,她沒有抬頭,他們也沒對這個形容憔悴的丫頭片子多看上一眼,隻道她們母女是準備搬出去住。
  來人在窗口敲敲打打了一會兒,像是看陽台封的結不結實。停留一會,又低語著揚長而去,皮鞋敲在地板上發出響亮的摩擦聲。
  往日裏,母親總是苛刻的要求家中的整潔,穿鞋進屋是決不允許的。薑莞爾第一次看到褐色的高檔木地板上留下灰印,愣愣的盯著那幾處印記出了會兒神。
  樓下,男人們拖著長腔對母親交待著什麽,女人聲音極低的偶爾應答,雖然沒有刻意的忌憚,卻顯然是小心翼翼著。
  關門聲響起的時候,薑莞爾才輕手輕腳的下了樓。看到母親端著杯水飲一口,停一下的喝著,聽到了響動,抬頭衝她安慰的笑笑,手卻分明是在止不住的顫抖。
  現世安逸的生活驀地就被罩上了巨大的恐懼,那份遽然,薑莞爾現在回想,依舊還是會心悸。
  走出銀行時,與對麵急匆匆走進來的女人擦肩,手套沒有拿穩,輕悠悠落在地上。薑莞爾要俯身去撿,卻被女人牽著的孩子搶了先,女孩兒大概還不到學齡,紮著兩個羊角辮,臉蛋渾圓。
  “姐姐,給。”她伸出白胖的小手來,笑眯眯的把手套交給薑莞爾。
  “對不起啊。”女人致了歉,又拉拉孩子的小手,“閨閨乖,該叫阿姨的。”
  女孩一臉不解的端詳著薑莞爾的臉。幾歲的孩子,還不懂用衣著裝扮判斷他人的身份,隻是憑感覺認為,麵前的漂亮女人還很年輕。
  薑莞爾笑著朝她搖搖手,一邊套著手套,一邊輕聲哄道:“謝謝你哦。”
  也許是被孩子的純真感染,暗淡的心情點亮了一些。薑莞爾仰起臉來,走出銀行的大門,就有一片冰涼的碎片貼在了臉上。
  又一片,再一片。
  下雪了。
  同樣是雪,城市與城市之間,似乎全然不同。這個城市的雪,不及巴黎的濕潤,接在手裏,是簌簌的粉粒,仿佛看得出裏頭一葉一葉的纖維來。
  氣溫驟然就下降了不少,女人攏起掌來在嘴邊嗬著氣,腳步不自覺的加快了一些,履著薄冰前行。
  快走到車站的時候,手機“嗡嗡”震動起來,薑莞爾伸手接起,裏頭傳出仲流年深沉磁性的聲音:
  “……在家嗎?”
  他這麽問,是知道她沒去公司了吧。薑莞爾抓著聽筒的手,握的緊了緊,如實回答道:
  “沒,在外頭。”
  “這會兒有事?”男人似是想起了什麽,突然有些不悅。
  “也不是,正要回去。”他的電話,還是與過去一樣的言簡意賅,薑莞爾這麽想著,突然意識到,這是她回來後兩人間的第一次通話。
  “……”那邊的沉吟了一會兒,仲流年淡淡的又說,“現在在哪?等一等,我去接你吧。”
  女人聞言有些茫然,抬起手腕來看一看表,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已然十點過半。
  環視一下周圍林立的建築物,挑了個裝潢華麗的酒店報上名字。果不其然的,他知道地方,說了句“我半小時內到”,就掛了電話。
  外頭實在是冷,薑莞爾挑了個離酒店最近的咖啡館,進去要了杯普通的奶咖,坐在窗邊等他。
  知道他要接她一起去聚會,一直懸著的心莫名放下一些。原來沒有他的陪伴,她竟也不知如何麵對孤注一擲過的從前。
  那個時候,他和她的名字,緊緊的拴在一起。打上標記,裹上包裝,受人評頭論足。
  公主與貧兒的愛情,童話般上演又破碎。到現在這個樣子,究竟是荒唐還是可惜?
  心裏默默盤算著,讓小姨幫她在法國貸下款,盡快的把錢還他。畢竟現在的自己,是個剛剛回國,又是剛剛簽下工作的人,還沒有借貸的資本。
  拆了東牆補西牆,她薑莞爾,究竟何時才能完全擺脫負債的日子?
  這麽想著,不禁又長長吐出一口氣。罷了,畢竟從今天起,她擺脫了東躲西藏的日子,總歸算一件好事。
  女人一直低頭默想著心事,抬手喝咖啡的瞬間,才發現仲流年不知何時已經坐在對麵。男人雙手合握放在桌上,正若有所思的凝視著她。
  “你什麽時候到的?”薑莞爾著實嚇了一跳,不加思索的開口問道。
  男人挑挑眉頭,她還真是沒有看到自己麽?是該笑她對周邊環境太無知無覺,還是該讚她做事情專心致誌,連發呆都盡職盡責?
  “剛剛。”男人垂眼輕輕摩挲著手指,隨意的回答道,“怎麽上午沒去上班?”問的漫不經心,卻有些害怕聽到她的回答,若是她真的辭職了,兩人今後的交集恐怕會變得更少。
  “早上有些事情要處理。”
  他的話一向少,了了幾句,卻是異常有力。從前常常是她聒噪著,他遷就的回答。如今不知怎的,許是被他感染了,她的話也開始簡單明了起來。
  少了牽話頭的人,兩個人隻是靜靜坐著,沉默。
  仲流年換了車,墨綠色的吉普,頗為剽悍的蹲在路邊。薑莞爾車門開的有些費勁,好容易拉動了把手,一邊朝坐上爬著一邊好奇的問:
  “怎麽沒開那輛小的?”
  男人係好了安全帶,有些異樣的看了她一眼,大概是久不開口不太習慣:“那輛被別人開出去辦事了。”頓了頓,又補道:“這些車都是公司的,哪輛閑著就開出來用。”
  薑莞爾偏頭訝異道:“你……沒有自己的車麽?”
  男人此時眼神的確有些陰翳了,深深的又看她一眼,幹脆轉過臉去:“沒買。”
  從前不是約定好了,如若副駕駛座上坐的是你,那麽蹬三輪車我也願意。
  隻是那個人若不能是你,再豪華的跑車,擁有了又有什麽意義?
  女人全然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隻覺得好不容易尋得的話題又被他給截在半路了,一時接不下去,索性偏頭向外。
  雪是越下越大了,鋪天蓋地肆無忌憚的飛左飛右,路人的表情都詩意起來。等紅燈的瞬間,她探出爪去掬了幾葉進來,捧在臉前看它們化成冰水,樣子很是認真。
  仲流年伸手要去抽煙盒,想想作罷。偏頭看一直安靜不已的薑莞爾,正盯著掌心幾灘淺淺的水出神。
  眼神被她那沒來由的孩氣牽的溫柔了些,男人語氣低緩帶點笑意:“不就是幾片雪麽,值當的得看那麽久嗎?”
  女人撅撅嘴,沒抬頭,應聲道:“下雪很浪漫啊,你沒看那些個偶像劇裏頭,個個都缺不了雪景。而且我一直覺得雪花很有趣,遠遠看著像是團棉花球,可仔細瞧著又都是六角形的。當時你還騙我說……”
  嘟嘟囔囔的說到這裏,女人卻戛然止住。不知道坐在空調滿開的車裏看雪景太過愜意,還是仲流年剛剛的問話出奇的溫柔,總之……她的話似乎有些多了。
  男人卻沒察覺她的異樣,嘴角無法自製的又上揚一分:“我騙你什麽了?”
  薑莞爾抬眼撇撇他,聲音放小了一些:“你說其實雪花什麽形狀的都有,我多接幾片看看就知道了。”
  男人不置可否的想了想,也搖下玻璃,要探出手去。
  另一個方向上亮起黃燈,四周的機動車都蠢蠢欲動起來。薑莞爾情急之下,用手拽拽男人的休閑服袖口,提醒道:“要綠燈啦。”
  仲流年不緊不慢的坐直身子,發動了引擎。車一開動起來,冷風就不停地從敞開的窗縫向裏灌輸,薑莞爾凍得打了個哆嗦,伸手要去把玻璃搖上。
  另一隻手擱在腿側,突然就被男人緊緊握住:“開著車呢,別把手往外放。”
  他是以為自己又要伸手去接雪花吧,薑莞爾當下會意。
  隻是仲流年話裏囑咐的語氣,有些像大人在教育孩子。聽在女人耳中,又是哭笑不得,又是有些酸酸的暖。
  “我就是想把窗搖下來。”她半是解釋半是安慰的應道,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為什麽要用這個調調回答。
  “恩。”專心開車的男人點了一下頭,手卻仍然很不專心的覆在她手上。索性車正平穩行駛在高速公路上,除去控製方向,倒也不需要過多的操作。
  一隻手被他這麽似有心似無意的牽著,薑莞爾已經不知道另一隻手該放哪裏:覆上膝蓋,又搭上座位,最後幹脆抓住窗沿。
  “這條路是近幾年才修的吧?”女生沒話找話,嗓子幹幹的。
  男人停了一會兒才回答,聲音依舊清淡:“去年建起來的,貫通了附近好幾個市鎮,頂半個鐵路了。”
  “奧,那……開車可比買火車票便宜多了。”薑莞爾,你的話還能不能再無聊一點了?
  男人不以為異,目視前方應道:“現在油價也貴的很,而且開小車出差,太累。”
  女人有些分神。每次見他,都是疲憊不堪的樣子;甚至上次喝酒的時候,臉色差到像個死人……身體不好嗎?終究是太累了吧。
  “你平時……工作很忙吧。”
  男人迅速的從後視鏡裏看她一眼,瞬間收回了視線:“還好。”
  “……多注意身體啊。”別總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煙,別在酒桌上來者不拒的灌酒,別工作到累的沒有人形……明明有很多句憋了許久的話要囑咐,卻最終隻說出一句“多注意身體啊”,就再接不下去。
  握著她的手緊了一緊,薑莞爾以為他要說什麽,那手卻倏地放開了。
  心上一輕,她抬起頭去看他,才發現原來車子又駛上了擁擠的公路。男人五官緊繃著凝視路況,仿佛並沒有聽到女人剛剛的話。
  一時又沉悶下來的車內空氣,突然被手機鈴聲打破。
  響了許久,仲流年卻恍若不聞,仍舊不發一言,眼神固著在前方。
  “還說我不接電話呢。”薑莞爾半是埋怨的小聲道。
  被她略帶孩氣的語調感染,男人偏頭眼含微笑的撇一撇她表情,卻正睹見女人遞過來的手機,神色又淡了下來。
  “開車的時候,不能打電話。”男人不動聲色的轉過頭去,的確是一點接起的意思都沒有。
  “那……”薑莞爾伸出的手又抽了回來,眼神滑過不停閃爍著的寬大屏幕,南昕的名字即刻躍入視線之中。
  原本冰涼的金屬外殼登時有些燙手,女人握著沉甸甸的手機,一時不知道該放該接。
  幸好此時,音樂戛然而止。薑莞爾如臨大赦,偷偷吐出口氣來。隻是心裏還在隱隱揣測,她找他,會不會有什麽事情呢?
  胸口鬱積著,有一種無意間做了小三的錯覺。抬眼看看罪魁禍首的男人,仍是一臉事不關己的恬然。
  “到了。”罪魁禍首淡淡吐出倆字,偏頭對上她眼神複雜的目光,挑挑眉毛:“怎麽?現在改主意可晚了。”
  “啊?”薑莞爾猛的回神,才發現汽車已然停在某家火鍋店門口。
  說起來,她還從劉芝言那聽說過這裏。女人的原話是,這家火鍋是今年新開,酬賓打折,正火爆的很,定要有空拉她一起來饕餮。
  可是這麽闊的門麵,這麽金碧輝煌的裝幀,再怎麽折,恐怕也價值不菲吧。
  兩人一前一後的下了車,薑莞爾小跑兩步跟在仲流年後頭。這情景,不知怎的就讓她想起了湘菜館外的他和南昕,想起了兩個人依偎在一塊兒的自然而然。
  有些煩躁的垂下頭,兩隻手在身側摩挲著,想伸入口袋裏取取暖。可嚐試了一會兒才懊惱的發現,今天換上的這件厚外套,隻有胸前一個袋子。
  前頭男人的長腿突然停下,回過頭來像是要確認她沒有臨陣脫逃。就看見薑莞爾兩手輕搓著埋頭走路,直挺挺的就朝他懷裏撞了進來。
  “哎呦。”女人向後退出半步,有些奇怪的抬頭望向停止不前的男人。尖翹的鼻頭凍得水紅,嘴巴微張著緩緩吐出白霧。
  仲流年的雙手突然舉到兩人中間,覆上她的緊緊握在一塊兒的兩手,分開,包裹在兩個掌心裏。
  女人剛剛還又幹又凍的雙手,突然被一股股的暖流包繞,像掉在了灼灼的炭火中,全然泯滅了冷意。
  薑莞爾明顯感到胸口急速飛馳的心跳,一時間竟有些驚慌,下意識的垂了眼簾。
  “薑莞爾?!”
  仲流年微蹙著眉毛,話還沒說出口,就被身後突兀的喊叫聲打斷。牽著女人的手鬆開一隻,另一隻仍然牢牢握著,男人回過頭,淡淡的眼神向掃向來人。
  被叫了名字的女人也側身去看,一張熟悉的麵孔就躍入了眼簾。
  是大學時班裏的支部書記。校級院級的各種活動都活躍的很,十分開朗健談的一個男生。
  支部書記顯然因莞爾的出現興奮不已,加快了的腳步徑直走到女人麵前。才剛停下,似是又想起了什麽,才注意到安靜站在一邊的仲流年。再看兩人緊緊牽在一塊的手,臉上立馬流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你們倆啊,肯定一進去就是眾矢之的!”
  三個人隨意寒暄著朝飯店裏走,男人問起仲流年在哪裏就職,後者隻是微笑著回一句“在南楓”,就沒了下文。
  “南楓國際?”正在上樓的支部書記轉過身來,不無驚喜的掏著名片,“老同學,哪天引薦我會會你們老總。我們廣告公司一直愁著拉不來大客戶,能接你們一筆單子,夠公司那一窩人吃上半年了。”
  “好,若是以後有機會,一定合作。”仲流年的回答裏,無甚官腔,的確是真誠的很。
  隻是接過他名片的男人一時有些呆愣,看看那張燙金紙片,又抬頭看看許久不見的名片主人,話裏掩不住的訝異:
  “南楓國際,區域總經理?”
  頓了頓,方才的笑容終於又找了回來,拍著仲流年的肩頭,半開玩笑道:“得,原來你就是你們老總。這下好了,省的繞彎子,過幾天一定要拉你出來吃上一頓,好好跟你這仲經理套套關係。”
  薑莞爾走在最後頭,完全沒留心兩個男人聊了些什麽,而是把注意力徹頭徹尾的擱在兩人牽著的那隻手上。
  他無比自然的握著,她也無比自然的任他握著。兩隻緊緊合攏的手,仿佛就緊緊合攏了六年斷裂的時光。那些誤解、離棄與傷害不曾發生,他和她相牽的手也從來不曾放開過。
  多麽令人心馳神往的假象嗬。
  這次聚會,來的人不算太多。大概因為定在周五的關係,許多人工作在身脫不開手。比如林沁,就在賣力工作為結婚攢假中,因而分身乏術。
  統共十幾個人,圍著長圓形的桌子滿滿的坐下了,每人麵前擺一隻緩慢加熱著的金黃色小鍋,水連帶著底料“汩汩”翻滾。
  在這樣一個飄雪的冬日,單是看著那嫋嫋升起的水氣,周身就煦暖了不少。
  薑莞爾幾乎是藏在仲流年身後走進門的,男人高大的身影似是半點猶豫沒有,牽著她的手也是溫暖而有力。
  此起彼伏的驚訝聲、驚歎聲、甚至倒抽冷氣之聲撲麵而來,她並肩站在他身側,隻聽著他用沉穩而愉悅的聲音一一應答著,一一打著招呼。
  而薑莞爾隻要小鳥依人的微笑,恰到好處的點頭;無需應對觸景生情的疑問,也無需應對令她尷尬的質詢。
  小鳥依人,突然想起那日看到他和南昕在一起,她腦中浮現的也是這麽一個形容。原來如今的他,單憑舉手投足之間的從容,就可以帶給身旁的女子安心與依賴。
  “薑莞爾!你這個沒良心的,出國這麽多年,連個消息都沒有。”薑莞爾被仲流年牽,著朝裏麵的空位上走,突然被曾經的室友拽住胳膊。女人半怒半笑的責怪一句,眼神在他和她之間瞟了兩瞟,有些曖昧,亦有些豔羨。
  “對不起哦。”薑莞爾縮縮脖子,微笑著抱歉道。
  當最初的惶恐過去,這一張張熟悉的笑臉,實則是讓她懷念的不已的。隻是關於過去,除了抱歉,她說不出別的。
  “一句對不起就完了?哼,一會兒啊,姐姐我非得好好灌你幾杯不行!”
  “喂喂,你可小心點,人家老公虎視眈眈看著你呢!”旁邊一個男生碰碰她胳膊,眼含笑意的“提醒”道:“再說,你要是敢欺負咱們的校花小姐,在座的男同胞們可都不樂意。”
  “呦,你說這話,人家老公就不生氣啦?”女人說著,眼神瞟向仲流年。嘖嘖,窮小子今非昔比啊,簡直是有型到人神共憤了。
  其實仲流年今天穿的很是隨意,一身衣服雖說價值不菲,但卻簡單休閑。隻是男人臉上。從始至終微含笑意的眼波和稍稍挑起的嘴角,使他在沉穩內斂之餘,平添了一份淡雅溫和,確是讓人心動不已。
  薑莞爾也感覺到他今日的不同,隻是具體哪裏不同,她也說不上來。此刻聽人“老公、老公”的打趣個不停,女人有些赧然的回頭看他反應,反被他愈濃的笑意懾的有些晃神,迷迷糊糊中就被人按坐在椅子裏。
  “哎,我現在都快後悔死了。當初就為了那點獎學金,拚死拚活的學習,結果拖到現在了,連個老婆也沒有。”班裏某男博突然開口道,表情不無苦惱。
  “要我說啊,還是上學時找得實在。現在社會上的女的,哪個不是向錢看的,半個跟你談感情的都沒有。”旁邊一男生接口應道,語氣裏是滿滿的憤世嫉俗。
  “呦,你現在知道追悔了?當初是誰嫌棄小師妹太纏人,一腳把人家給踹了的?你這是報應啊,報應!”
  “去去去,你哪隻眼睛看見是我甩她了?明明是她腳踩兩隻船不要我了好不好,我當年為伊消得人都憔悴了,還平白落了個負心的名聲,我好可憐啊我。”
  “有你那麽憔悴的嘛,都憔悴到網吧去打遊戲了吧。”女生不依不饒的揶揄。
  “老子那叫夜不能寐!”男生理直氣壯的辯白道,“再說了,女人如衣服,沒了就沒了,也不能老掛在心上跟個事兒似的。”
  “你那就叫沒心沒肺!知道什麽叫專情麽,學學人家仲流年……”女生不假思索的吐出一句,名字剛出口,就恨不得活活咽回嘴裏。
  看來這幫子人拿仲流年薑莞爾說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今天當事人到場還有些不習慣,就一下子沒管住嘴。
  半桌子人都停了筷子,有些尷尬的望向角落裏的兩人。幾個坐得遠的沒聽見引子,但審時度勢之後也把目光投了過來。
  薑莞爾一口山藥含著,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仲流年倒是很自在的擱下漏勺,抬起臉來微笑問:“說我什麽好話呢?”
  “沒什麽事,就是她當年暗戀你的那點舊情唄。”被數落的男生指指旁邊的女生,迅速嫁禍道。
  “奧。”仲流年自然知道他是玩笑,當下也抓了薑莞爾的手,煞是認真的說,“這話可說不得,不然一會兒回去,我又要被老婆家法了。”
  薑莞爾終於還是把菜一口嗆了下去,一邊喝水,一邊拿眼神拷問身邊淡笑的男人。
  喂喂,你也太入戲了吧,一會兒散場了,可叫我怎麽收?
  “哎,你們倆啊!既然一直這麽好,那時幹嘛要分?”被“莫須有”了的女生歎氣道,“莞爾,你當初就那麽一聲不響的走了,連旁人都替你老公寒心哎。”
  “後來,流年就成了我們女生嘴裏用情至深的典型,不知道有多少人母性大發,想為他撫平傷痕呢!”女生的語氣裏,倒真有一份眷戀的意思。
  薑莞爾心底一緊。盡管早有準備,但當女生將話頭扯到當年的時候,她霎時又變了縮頭烏龜,隻想安穩躲進自己的殼裏。
  輕握著她的手突然鬆開。仲流年斂了笑容,一點沒有要替她擋下這話的意思,而是安靜的靠上椅背,隨意撥弄著手裏的餐巾。
  “是啊,我現在也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是怎麽想的。”薑莞爾扯出個笑來,幹巴巴的回道。筷子有意無意的攪動著碗中的麻醬,一圈一圈,很輕很緩。
  不知情的外人,看到他們如今依然牽手,一定會把這番話視為簡單的感慨當年。然而唯有說話人自己知道,這一句“當時的自己”,是如何牽動了滿嘴滿舌的苦味。
  “哎,別說流年了,就是我,要是能找著莞爾這麽個老婆,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值了。”男生半真半假的舉起酒杯,朝仲流年一舉,“兄弟,我理解你!咱們薑校花,以後就全權交給你養活了!”
  仲流年應聲舉杯,淡笑道:“你放心吧,我一定會不負重托,鞠躬盡瘁的。”
  “就你?能找著個老婆就不錯了!”敬酒的男生剛放下杯子,就被人狠狠拍了肩膀。幾個人笑鬧在一起,宴席間又恢複了方才混亂的喧囂。
  薑莞爾仍然專心致誌的擺弄她那碗麻醬調料,躊躇著不敢麵對仲流年的目光。
  他的心情,應該沒受到什麽太大的影響吧。
  聽他剛剛的說話,似乎還在微笑呢。
  該不該講些什麽,圓圓場呢?總不能一直這樣悶著頭吃東西吧,那樣看上去……不是很怪?
  正當女人絞盡腦汁自問自答的時候,一隻盛滿了青菜的漏勺伸到她麵前,微微一傾,黃黃綠綠的蔬菜盡數落進碗裏。
  “你在那跟調料較什麽勁?”仲流年的問話,低柔而平緩,引得她不禁抬頭去看。
  男人卻輕輕擱下了勺子,穿衣起身。
  “去哪?”女人仰著脖子,有些詫異的小聲問。
  “……我出去抽根煙。”仲流年遲疑了一下,還是如實回答。隻是說話時眼神望向門口,並沒有與她接觸。
  他還是在意的吧。
  若是她的走,真如他們所說的,對他造成了那樣明顯而持久的傷。那麽他如此固執的不能釋懷,也就情有可原了。
  “行了行了,不就是分開一會兒嘛。瞧你,眼都直了。”昔日室友插空走到她近旁,拍著莞爾的肩膀打趣道。
  薑莞爾連忙收回投向大門的視線,無奈的笑笑。
  他和她分開,何止一會兒。
  “趁你老公不在,咱倆好好敘個舊。”女人順勢坐在流年的空座上,拉著薑莞爾熱誠的提議。
  她微笑,莞爾也笑。這次的笑容,溫暖了許多。
  仲流年去了很久,兩個人也聊了很久。不知不覺間,薑莞爾就喝下好幾杯酒去。
  辛辣冰涼的液體翻滾進胃裏,回饋幾個衝鼻的酒嗝。女人漸漸就有了醉意,臉頰也一如既往的燒出紅雲。
  男人一回來,就看到薑莞爾醉眼朦朧的靠在一旁的女人肩頭,大眼睛忽閃忽閃眨個不停。看樣子,似是聊的頗為投入。
  嗬,他不在的這會兒,她倒是過得很逍遙嗎。酒喝了不少,話也比剛剛多了。
  女同學見正主回來了,忙不迭的起身讓位,與仲流年擦身而過的瞬間,吐著舌頭小聲道:“嘖嘖,你老婆的酒量這麽多年了也沒見長。你可看好了,不是我灌的啊,她自己要喝,攔都攔不住!”
  仲流年無奈的笑笑,才剛坐下,就看到薑莞爾那小手,顫顫悠悠的伸向酒杯。裏麵的黃色液體還剩下一半多點,紅果果的朝她媚笑。
  男人一蹙眉,搶在她前頭攬過那罪魁禍首,把餘下的酒都倒進自己杯裏,又把手邊的茶碗推到她麵前:“都醉了還喝,用茶解解吧。”
  薑莞爾有些挫敗的抽回手來,偏頭看那個發號施令的人。眼睛微微眯起,又睜大,再眯起,終於輕緩的,帶點委屈的喃喃道:
  “你去哪了?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男人的眉毛霍的舒展開,跟她大眼瞪小眼的對視了一會兒。突然又收了視線,兩手交叉在一起,輕輕摩挲著手指,聲音比她的還低:
  “這句話,該是我問你才對。”

  Chapter 6.愛的期限
  之後的宴席,薑莞爾都是在半醉半醒中度過。
  雖然她那張熟透的紅臉,被人翻來覆去的取笑了好幾回,但索性借著酒勁,最初的拘束也退散了不少。時不時的與周圍人打趣嬉鬧幾句,精致的眉目裏依稀顯出幾分舊時開朗愛笑的影子。
  身旁的男人早早沒收了她的酒杯,停下筷子,漫不經心的撫弄著餐具。時而應景的附和幾句,淡然一笑;時而若有所思的望向女人,專注到有些出神。
  一頓火鍋吃完,居然接近黃昏。冬天本來就天黑的早,才五點剛過,外麵已是全然昏蒙的黑。陰冷更是比白日多加了不止一層。
  出去大廳,男男女女們三兩聚作一堆,仍是依依不舍的繼續著彼此未完的話題。黨支部書記也喝了不少,一句喊出來話裏有些大舌:“一會兒都沒事兒吧,咱們去K歌啊。”
  除去幾個推說有事在身,其餘的人都是一口答應,臉上表情不約而同的又亢奮起來。歡聚的時光總覺太少,於是就想盡了辦法延長再延長,若說宴席終歸是要散的,那便索性讓收場更盛大一些。
  薑莞爾仍是被舍友拖住侃山。這回兩個女人都喝了不少,話於是比剛才還多,嘮嘮叨叨不知道交流些什麽。
  仲流年一邊與男生們交換著名片,微笑應酬著各種倒抽涼氣、玩笑恭維和商務約會,一邊拿眼神關照著不遠處的薑莞爾。
  還是穿的少了,臉上雖笑的無知無覺,脖子卻在一個勁兒的往領口裏藏。女人凍得縮成一團的樣子,引得男人很不專業的在談話中蹙了眉。
  “流年。”支書一個巴掌拍在他肩頭,把他打的收回了視線,“一會兒唱歌,你倆去不去?”
  “成名曲:《有一點動心》!”一旁的男生腳下不穩還在起哄,笑的眉毛眼睛擠在一起,“定情歌曲啊!去吧去吧,我們還想再聽你倆深情對唱呢。”
  仲流年無奈一笑,“我恐怕莞爾堅持不到KTV,就一睡不醒了。”
  完全不是男人誇張。就憑此時薑莞爾臉上紅暈的程度,說她不是酩酊大醉,那才是騙人。
  不帶希望的又慫恿幾句,被仲流年客氣婉拒後,支書唯有長歎口氣。拋下一句“改日請你吃飯啊”,便與其他人搭著肩膀迤邐離開。
  此時的薑莞爾,也已經與女伴道了別,正一個人表情迷茫的朝仲流年這邊望。也許是冷風起了作用,頭早不似在酒店裏時那般暈眩,隻是後腦勺隱隱疼痛,想是宿醉的惡果提前應驗。
  門童一開了車來,薑莞爾就很是自覺的跳到副駕駛位置上。仲流年不動聲色的挑起嘴角,坐進車裏,先把暖氣開到最大。
  男人偏頭打量她漸漸舒展的表情,半笑半怒問:“不知道今天下雪嗎,穿這麽少?”
  是我酒喝多了嗎?薑莞爾抬眼看著他,暗自琢磨,不然怎麽會有人帶著怒氣還笑的這麽好看?
  大概因為他是仲流年吧。
  “恩……早上出門急,就給忘了。”女人伸展身子坐直,不是很理直氣壯的撒了個謊。
  流年無可奈何的搖搖頭,眼裏卻仍淺淺盛裝著笑,抬手發動了引擎。隨著發動機一同響起的,是被他遺忘在車裏的手機。
  許是因為心情不錯,仲流年想也不想,抓過電話來看,手卻僵在半空。
  “誰的啊?怎麽不接?”女人偏過頭,眼神困倦的隨意問。但在接觸到他表情的那刻,突然清醒了幾分,問題也自己有了答案。
  南昕的二十多通電話,定然不會是出自心血來潮。流年向旁邊淡淡一瞥,嘴抿起,終於還是按了接聽。
  “恩,是我。”
  ……
  “剛剛下車吃飯,手機忘記帶在身上了……什麽事?”
  ……
  “你爸爸?怎麽改今晚了?不是明天下午的飛機麽?”
  ……
  簡單說了幾句,仲流年抬手看看時間,眉毛微絞在一起:“我可能,趕不及了吧……,聯係一下小李,看他這會兒有沒有空。”
  話音未落,右手邊的車門“哢嚓”應聲而開,薑莞爾毫不猶豫的跳下了車。轉身對他做個“我自己坐車吧”的手勢,女人甩手關門,朝路邊走去。
  “你等等,我一會兒再跟你聯係。”男人語氣生硬的扣了電話,探身推開車門,對著走出幾步的薑莞爾喊道:
  “上車!外麵冷,我送你回去。”
  薑莞爾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笑臉從容轉身,提著嘴角回道:“沒關係的。你去接機吧,我打車就行了。”   流年愣住,沒想到她醉了,倒比醒著的時候還要犀利一些。
  無法否認事實,他也隻有重複方才的強硬:
  “那個可以找別人過去。我先送你回家,別的你不用管。”
  薑莞爾倒是真希望自己醉了,無奈一顆腦袋卻越來越清醒。心裏胃裏都是絞做一團,一時間百寒不侵:
  “這麽晚了你找誰啊!那可是你嶽父,你的頂頭上司哎,怎麽能把他老人家就這麽撩在機場?我打車就行了,你快去吧,別晚了。”   流年的眸色被“嶽父”一詞塗成了暗黑,女人卻沒看見,隻顧著匆忙轉身,收拾表情。當即又快速的向路口走過幾步,身後的聲音果然沒再響起,她失望又輕心的舒出一口氣。
  本來嘛,若說權衡利弊,似是沒有人比仲流年更在行的了。
  從前的時候,就覺得他仿佛是有某種天賦。食堂裏幾樣菜擺著,他瞅一眼就知道哪份尚可入口;同樣幾分複習資料摞在桌上,他也總挑的出最事半功倍的那套來。
  那個時候女生就想:如此天分,若不去投資經商,還真是可惜了。
  莞爾踮腳站在車流熙攘的路口,有些懊喪的看一輛一輛計程車滿載駛過。原來打輛車真的不似說的那麽簡單,尤其是遇到這種雨雪天氣,誰都想暖暖和和的快些歸家。
  薑莞爾唯有一邊小跳著取暖,一邊焦急的左右張望。地上不厚不薄的新雪,被她踩出許多個深深淺淺的鞋印,黑洞洞的連綴成串。
  有車停在她身側,女人警惕的扭頭去看。仲流年已然關門下車,抄手走到她麵前。
  他停步在馬路牙下,與她臉對臉站著。
  真的是臉對臉站著。薑莞爾的身高,補上台階的高度,勉強可以與他持平。要不是彼此之間仍舊隔著的那一些距離,她恐怕要驚得連呼吸都停住。
  “你……你怎麽又回來了?”
  仲流年眉毛仍舊皺著,似是比剛才絞的還要厲害一些。她的話,他不答,而是突然伸出手去,抓住她凍得微顫的胳膊,捏緊:
  “都快凍成冰棍了。”還不忘了惹我生氣。   “我沒事。”被他那麽用力牽著,女人感覺兩臂的溫度嚴重失衡,想撤又撤不出來,回話也有些無力,“我說了我自己走就行。你再不去接人,可真要晚了。”
  “又不是去接你爸爸,你這麽著急幹嘛?”淡淡一句話說出來,兩人都是一愣。男人索性轉過身去,一邊拉她走向汽車,一邊耐著性子解釋,“我已經叫李秘書過去了。”
  覺得不夠有說服力,又補充:“……他家就住在機場環線旁邊。”
  不是不想爭辯,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更何況凍僵的身體一接觸到溫暖如春的車廂,所有的反駁就霎時間融在了心裏。
  莞爾凝視著霧氣滿滿玻璃窗,一時有些出神。男人一邊開車,一邊若有所思的瞟瞟她沉默的後腦勺,亦沒有打破這份異樣的安靜。
  薑莞爾沒有說,仲流年就理所應當的把她送回了租住的小區。直到車停下,女人才發現他送錯了地方。本來是打算住在林沁那的,不過被林沁看到他送她回來,又是一番不必要叨擾。   罷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決定不指出他的錯誤,包裹好領口開門下車。
  身後響起同樣清脆的關門聲,薑莞爾有些訝異的回身去看,仲流年正站在車頭那邊,好整以暇望過來,呢子大衣的領口高高豎起到嘴角,隻露出一雙目光炯炯的眼睛。
  “怎麽,不能請我上去坐坐?”
  女人被他問得愣住,什麽?上去?去她家?
  可是她前些日子走得匆忙,屋子裏糟糟亂作一團,何況那些不速之客是否又不請自來,她自己也全然拿不準。
  不過,這些有的沒的都可以姑且不論。但……他要上去坐坐,他執意要送他回來,他溫存的笑意,他細微的關心。
  他要幹嘛?
  莞爾遲疑著,久久沒有開口回答。仲流年也不著急,仍舊直身立在原地,隔著車頭默默看著她,默默等待。
  “你這是何必呢?”半晌,薑莞爾終於幹巴巴的開口,笑容很是勉強:“同學會已經完了,不是嗎?咱們的戲,要演到什麽時候?”
  演戲?
  薑莞爾,若是演戲,你的技巧未免太差。怯場,走神,醉酒,早退……男人被她的一臉為難攪得有些慍怒,卻還是強壓了不快,不動聲色的問:
  “誰跟你說我在演戲了?”
  女人嘴唇微張,一時沒明白他話裏的隱含,斷斷續續的接口:“不是你說……今天……同學會……”話沒講完,不甚愉快的過往一一浮現於前。她皺皺眉,索性閉口不言。
  她的無從表述,他仿佛沒有聽見。男人突然邁開步子,繞著車身向薑莞爾走過來,幽深的目光卻一直鎖在她身上,像下了魔咒一般:
  “你以為,我為了演一場戲,所以才不顧工作,執意送你回家?”仲流年刻意在“工作”二字上加重了語氣,仿佛想要解開她心底若有似無的結。
  薑莞爾卻無暇留心他的好意。女人耳邊充斥著劇烈加速的心跳,雙腳不自覺的想要後退,退得遠遠,卻因他炙兀的注視而挪不開步伐。
  他在她麵前停下,垂頭去尋她的雙手,卻發現兩隻都被嚴實的藏在袖裏。男人無奈的展眉一笑,吐氣像是歎息,開口時目光仍然鎖在那對拉長的袖管上。
  “薑莞爾……”
  “莞爾?”
  薑莞爾幾乎以為自己緊張到幻聽,一時間,仍舊沉浸於方才無從正視的期待裏。直到仲流年眉頭皺起,抬頭後望,她才突然夢醒,沉入到另一場夢裏。
  安宸回來了。
  男人挺拔的身影走出樓道,路燈在一側為他拉出纖長清晰的側影。安宸盈盈彎起的笑眼,在接觸到仲流年目光的刹那凝固,弧度卻沒有退去半分。
  “安宸?安宸!”薑莞爾的表情,終於由猶疑轉為欣喜,僵硬的雙腳也一下子有了生命。她小跑兩步,摩擦過仲流年石化的肩膀,翩躚到風塵仆仆的男人麵前。
  “等很久了嗎?”仿佛一下子就被他的溫暖包容,女人的笑容裏,是滿滿天真,語氣也不自覺的歡快起來。
  即使是隔著幾步的仲流年,也能夠聽得分明。
  男人的目光,緩緩地轉回前方垂下。
  她的手,剛剛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那麽近,他卻沒有牽住。
  安宸伸出手來,輕輕拍著薑莞爾的臉頰,溫柔的語氣裏夾帶著心疼:“這麽冷的天,怎麽連件羽絨服也不知道穿?”
  他頭發剪短了一些,比在法國時看著爽利。神態裏,似是有些長途旅行後的倦意,笑臉卻還是飽飽的精神。
  “我冬天從來都不穿羽絨服的啊。”薑莞爾略帶嗔意的蹙眉,一臉“你還不知道我嘛”的胡攪蠻纏。
  安宸卻從那帶幾分異樣的長調裏,聽出些許醉意來,笑容瞬間嚴肅了不少:“喝酒了?”一邊問,還一邊向她身後望去,“和剛才那個男人出去的?”
  剛才那個男人?薑莞爾不及細想,連忙轉身回望。
  仲流年停車的地方,早已空無一物。潔白的雪地上,空留兩道寬寬的車輪印記,全不足以顯示車主離去時的意亂心慌。
  究竟他剛剛……是不是有話要同我講?女人一邊帶著安宸上樓,心裏還在一邊七上八下的揣想,就連他關切的問話,也回的有些心不在焉。
  “莞爾?”安宸突然輕輕的喚道。女人正在漆黑裏手忙腳亂的摸索著鑰匙,心中暗暗抱怨:這該死的感應燈泡,三天兩頭的壞個不停。
  還不及響應他的問話,身體就被帶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裏。男人的下巴靠在她耳側,每一次吐息都是綿長柔軟,他問,聲音依舊輕輕:
  “這麽久沒見,我想你了。你呢,想我沒有?”
  薑莞爾微醺的臉頰和凍得冰涼的後腦,一同埋進他敞開的長長衣襟,埋進他柔軟的毛料衣服裏。一時間又有些暈眩,索性灌入口鼻的味道安心的很,她也就靜靜的呆在那裏,不急著退出來。
  男人等了半晌,卻沒有得到回答,隻得無奈笑著將她推開一些,抓著女人的肩膀微垂下頭:
  “怎麽不說話,睡著了?”
  倒的確有些剛睡醒的樣子。薑莞爾惺忪著眼睛抬起頭來,對上安宸的眼神,冷不丁問出一句:
  “你是不是剛下飛機?”
  男人因她的答非所問而哭笑不得,卻也隻得點頭承認了。
  索性家裏還是走時的樣子。現燒好開水,女人衝上兩杯熱騰騰的茶,一杯推給他接風,一杯留給自己暖胃。
  安宸手裏的茶一喝完,她便急急的趕他回去客房休息。男人立在門口,入屋後第N次略有不滿的環視了過於窄仄的屋子,歎一口氣,摸摸她的臉頰囑咐道:
  “明早我來接你,陪我好好吃頓中國菜,記住了?”
  女人孩子一般用力的點頭,回給他一個安撫的笑臉。合上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不可抑製的長抒出一口氣。
  想他,她當然想他。不然也不會一被他暖暖的笑意蠱惑了,就差點得意忘形。
  可此刻她的心裏,偏偏被另一個人攪得紛亂。每說出一句話來,都要極力遏製著,才不會跑神。
  真是自討苦吃。
  第二天安宸的確是早早就來了,原本是擔心她晚上喝了酒,睡的可能不太踏實,於是趕來查查早勤。卻不想她接了電話之後,很幹脆的應了聲:
  “我早收拾好等著你了,不用上來,我這就下去。”
  果不其然,五分鍾以後,薑莞爾頭發略有蓬亂的疾走出樓洞。一邊跳上車子,一邊拿指尖梳理著肩上的長發,女人好奇的問:
  “車子哪來的?不會是剛買的吧?”
  “熟人借的。”安宸眼含笑意的簡單答道,伸手挑出一縷夾在女人領間的黑發,“其實我打電話的時候,你才剛起吧?”
  “也不是,起的挺早的,刷完牙洗完臉又睡過去了。”薑莞爾老實交代,抬眼看看東偏的冬陽。恩,雖然化雪冷了一些,但總歸天氣不錯。
  說是陪安宸吃飯,點的卻全是薑莞爾喜歡吃的菜色,帳自然也是男人結的。走出餐館,男人很自然的牽起她的手來,笑問:“陪我采購點東西吧,酒店裏的東西,用著實在別扭。”
  “唔。”女人不經意的輕輕抽手,仰臉眯起眼睛,露出唇邊淺淺的笑靨,“附近有個挺大的超市,開車五分鍾就到了。”
  男人逛超市,總是效率第一。剃須刀、水杯、毛巾、牙刷……一樣一樣看也不看的向購物車裏堆,薑莞爾就在一邊無所事事的跟著。偶爾用同情的目光,望著被安宸婉拒了之後無比失望的的導購小姐,再望望一旁若無其事的罪魁。
  原來不一樣的漂亮男人,總是有一樣的可恨之處。
  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多餘,女人決定索性挑些水果回去,抵抵幹燥的天氣。
  於是趁安宸打量加濕器的當口,她請個小假,閃身繞進了果蔬區。失神的瞟了一眼西瓜架子,挺大一塊地方,隻擺著孤零零一隻空籃子。
  繞來繞去,也就蘋果的價錢還算合適,紅果果頗為誘人,薑莞爾仔細挑揀了幾個,封好帶子準備結賬。
  站在她前頭的女人背影很是熟悉,右手掂著半塊沉甸甸的瓜,正探了身子詢問不遠處的導購,:“請問西瓜是今天上的麽,怎麽看著有些不新鮮?”
  得到答案後她失望的搖搖頭,養尊處優的手將那塊不甚新鮮的水果擱置一邊。薑莞爾愣神,原來南昕這樣女王一般的生意人,也會親自下市采購。
  猶豫著要不要打招呼,反是她在抬頭時先看見了她。南昕嫣然一笑,塗得濃黑的睫毛盈盈翹起:“薑莞爾?好巧,你也住這附近麽?”
  這市中心幾萬一平的房子她哪裏消費得起?薑莞爾忙回了一個笑容,回答道:“不是,剛在附近吃過飯,順便來逛逛。”
  “哦。”南昕應聲,表情卻是不甚在意。眼神順著薑莞爾打量的目光,投向自己的購物車中,她很是善解人意的笑著解釋:
  “難得周末有空,我想在家裏開次夥,給他補補胃。”
  他是誰,她無須解釋,薑莞爾也能立時明白。連忙點了頭,生怕一絲一毫的遲疑都會泄露出心事,女人笑容已有些勉強,卻還是敷衍客氣:
  “是西餐吧?還有牛排咖喱什麽的。”
  南昕點頭,正輪到她結賬,於是轉身耐心等著收銀員稱重算錢。從後麵看,她燙成小卷的栗色頭發紛紛揚揚披在肩上,幹練歸幹練,卻也有幾分說不出的柔。
  好像初見她的時候,頭發還是最原始的黑色吧。薑莞爾默然的注視著女人依舊驕傲的背影,暗暗的想:是從什麽時候起,染了顏色呢?
  是從什麽時候起,他們住在一起呢?
  回程的路上,安宸屢屢偏頭打量她的沉默。薑莞爾卻鐵了心一般,一動不動望著正前方的車屁股,一聲不吭。
  “怎麽突然沒精神了?”熄了火,安宸探手摸摸她的額頭,溫度適中,應該不是昨晚凍出什麽毛病。
  薑莞爾被他灼熱的手掌一貼,瞪大了眼睛回望進他關心的目光裏。半晌,動動嘴巴,吐出一句:
  “困了,早晨起得太早,沒睡夠。”
  安宸哭笑不得的捏捏她的臉頰,抽回手來,從後座提溜起個方方正正的盒子,塞在她懷裏:“拿回去插上電,好好補覺吧。”
  薑莞爾疑惑不已的抱起盒子來看,居然是個空氣加濕器:“你買這個,是給我的?”
  “客房裏有,我用不著。”安宸聲音柔柔的解釋,手指輕叩在方向盤上,樣子很是耐心,“倒是你家,那麽小個屋子,兩片暖氣,冬天不是幹燥死?”語罷,瞅瞅她手邊四個圓滾滾的蘋果,有些滿意的笑了:
  “不過你比從前進步了一點,知道自己買水果吃了。”
  薑莞爾愣了愣,舉著盒子要朝後麵扔,卻被安宸伸出的手臂擋在半空:“你幹嗎?我拿著也用不著。本就是給你買的,你收著就行了,怎麽跟我還客氣?”
  說到這裏,話頓了頓。似是想起她的確是跟自己越來越“客氣”了,安宸聲音軟下一些,透著無奈,“別強了,那麽烤著對身體不好。”
  最後薑莞爾唯有一手挎著那紙盒,一手拎著袋蘋果,略有不甘的下了車。走出幾步去,安宸在車裏有些好笑的問:“確定不要我送你上去?”
  莞爾使勁搖兩下頭,嘟噥一句:“你快去忙吧,別管我了。”
  說話時,頭也沒有回。箱子倒不重,隻是夾在臂下不舒服得很,她小心的提了提力氣,生怕一不留神讓它滑出了掌控。
  剛剛吃飯的時候,安宸就隔三差五的接著電話,分明是顧忌著她,才推了又推。
  他究竟是不是為了她回來,薑莞爾也弄不明白。隻是隱約希望,還有更重要的東西讓他惦記在心裏,她才能稍稍安心。
  “別忘了明天下午的事兒……我來接你,可記著把覺睡飽了啊。”安宸笑意滿滿,提高了聲音又囑咐一句,眼見著視線裏小小的身影胡亂應下,消失在樓梯陰影之中。
  靜靜的,他又在車裏坐了一會兒,嘴角的笑意漸漸收起,男人仰臉向後躺去。輕合上眼睛的瞬間,腦海裏就浮現出兒時的薑莞爾來:圓鼓鼓一張白淨小臉,偏偏一笑就拱出個尖翹的下巴,任誰看了,都立時就喜歡的不行。
  那時候的她,總是邁著細碎卻匆忙的步子,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一聲又一聲的“安宸哥哥”喚著,滿口白花花的銀牙,吐出四個帶蜜糖甜味的字來。
  兩家的母親們,摸著她懵懂的腦袋,半是哄騙的戲問:“莞爾,你是不是要一輩子當安宸哥哥的小跟班?”
  女生就不假思索的點頭,那一本正經的模樣,惹得一邊袖手旁觀的他笑彎了腰。
  於是就在心裏,偷偷給她蓋上了一輩子的章。
  男人默然的勾勒著她稚嫩卻鄭重的表情,不禁又微微勾起了嘴角。
  樓上傳來不大不小的關門聲音,想是薑莞爾已經進了家。安宸應聲坐直了身子,一隻手卻依舊搭在額上,停了停,才伸出去發動引擎。
  是從什麽時候起,他和她的角色互換?他一直苦苦的追著她的腳步,卻還是覺得她與自己若即若離?
  輕踩油門,車緩緩的啟動。倏忽的冷風透過玻璃縫,吹在他不再淡去的笑意上,似是很醒神。
  罷了,誰是誰的跟班又有什麽關係呢?嘴邊的笑痕加深,男人放輕了腳上的壓力,釋放出車速。
  他和她一輩子的約定,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他都會一直堅守。
  直到無從堅守為止。
  臨近周日中午的時候,薑莞爾突然有些莫名煩躁。關於下午的約定,安宸隻說是帶她出席個酒會,叫她不用多想,精精神神給他個人就行。
  可是想來想去,隻覺得心裏惴惴的慌。若真的是什麽大場合,讓她應付一群完全陌生的紅男綠女,即使說不上頭疼,也難免不怯場。
  其實從小到大,她的性格還算開朗。人來瘋雖不至於,但交際一下討一堆朋友,對她這個從小到大被寵慣了,誇慣了的小姐來說,倒也不是難事。
  曾經的薑莞爾,對熱鬧的場合也是趨之若鶩,哪人多往哪湊,什麽新鮮的事情都願意摻上一腳。
  隻是這些年孤身在外,忙碌的時候,就是被人頤指氣使、呼來喚去的使喚;閑著的時候,就喜歡一個人靜靜的呆著,寧願淘一點英文的舊書、喝一杯廉價咖啡,也不去參加夜夜笙歌的酒吧聚會。
  可是安宸的話一問出來,甚至沒有多加解釋,女人便滿口應承。許是因為太想珍惜和他一起的時光,太過貪戀他帶給她的安穩與踏實,於是就饑不擇食的攀附著,懶於考慮後果。
  打算回去法國的事,她還沒對他說,也不打算說。薑莞爾倦怠的蜷縮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圈畫著報紙上的租房信息,估計八成是用不上了,現下也就做的漫不經心。
  同昨天一樣,安宸打了電話上來,她匆匆接了,穿鞋下樓。
  今天是真的事先準備過:頭發柔順服貼的披在身後,眼睛臉頰上也都著了清淡的裝痕。甚至還脫了臃腫的保暖褲,把顏色鮮亮的牛仔蹬在腿上,裹出筆直纖細的形狀來。
  男人似是滿意的點點頭,含笑說:“不錯,比昨天用心多了。不過呢……”他有意的停下,薑莞爾被他寫滿內容的目光盯得不安起來,滿臉警惕:
  “不過什麽?”
  他失笑,拍拍她的腦門,話裏卻有意保留:“不過什麽,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走進五星級飯店的大門,薑莞爾還在為旗袍過分收緊的下擺而略有懊惱。
  造型小姐顯然為這塊質量上乘的璞玉費勁了心思,挑了一雙足有七寸高跟的鞋給她套上,也不管其人蹩腳到咧嘴,還在一旁拍手叫美叫個不停。女人的頭發也被軟化了,從根部三分之一處起燙了若有似無的大卷,很好的遮掩了略有毛糙的幹。
  她的妝容,更是從頭到尾被修了一遍。刷睫毛、描眼線、上粉底、抹腮紅,薑莞爾一直都抿著嘴,極力吞回了不滿。唯當一柄沾著橘黃色眼影的大刷閃到眼前時,她才打了個哆嗦,出手製止。
  走出化妝間時,安宸正閑適的倚在沙發上,漫不經心的翻一本汽車雜誌。抬頭看到她煥然一新的樣子,眼中難掩驚豔,毫不吝嗇的展露了笑容。
  他的笑,沿襲了小時候的軌跡,卻有著那時沒有的成熟與從容。薑莞爾想起剛剛化妝小姐談起她“男朋友”時,眼裏流露出的豔羨與傾慕。
  “你們真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一對。”她為她提上旗袍的側拉鏈,仔細整理著身前身後的每一處褶皺。
  薑莞爾不自覺抿嘴想笑,索性不顧高跟的威脅,快走兩步到站起的男人麵前,輕輕鉤上他的手臂。
  安宸低下頭,冷不防在她額上印下一口,眼神柔到可以打上一百個結:“恩,妝濃了一點,不過還是很漂亮。哎,我們的小莞爾終於有點大人的樣子了。”
  漂亮不漂亮,看周圍人的眼色便一目了然。薑莞爾是跟著安宸走進會場的,儼然一副名花有主的樣子,卻還是無意間招引了一堆蜂蝶。她本就不太會應酬,板著個臉被人以為是故作清高。
  虧得安宸左右逢源,總能不動聲色的截在她與男人之間,在對方伸向莞爾的手裏,塞上自己的名片。
  “我在這個圈裏還沒有什麽根底,今天全沾你薑小姐的榮光了。”他湊過頭來,故意裝出一副油嘴滑舌的樣子,擺在那張溫文爾雅的臉上,蹩腳得很。
  薑莞爾“撲哧”一笑,初來的窘迫忘卻不少。有他護花,她樂於享受清淨,端起旁邊一盤點綴精致的西點,一邊吃著,一邊觀察地形。
  這一觀察不要緊,緊接著撞進眼睛裏的,是南楓國際紅藍相間的企業標識,化成了灰她也識得。女人整整一顆櫻桃嗆在嗓眼,差點背過氣去。
  侍者倒是很有眼力價,伸手遞過一杯果汁來。她顧不得道謝,吞下幾口算是止住了成串的咳嗽,卻在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時,連呼吸也順便停了。
  仲流年和南昕幾乎是同時看到了她,亦看到了一旁蹙眉安撫的安宸。仲流年原本從容不迫的笑容登時凝固在臉上,眼睛也漸漸的睜圓了,隻是一瞬的失態過後,眸色裏又顯出幾分玩味來。
  南昕倒是笑的很開,拉拉仲流年的肘彎,邁著嫵媚的步子朝這邊走過來。
  身後的流年不動聲色微仰起下巴,似是考慮了一會兒,眼神卻是越眯越深邃。終於攬過一杯酒來,喝了個精光,隨即跟上女人的步伐。
  薑莞爾後悔沒有把妝畫得再濃一些,濃到鼻子眼睛都換一個人。下意識的把杯子擱到一旁的桌上,女人深深補了一口氧氣,伸手去握南昕送過來的右手。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她在心中不無絕望的想。
  南昕的右手卻不是送給她的,竟然穩當當與安宸握在一起。女人恰到好處的笑露牙齒,點頭道:
  “昨天在超市遇到莞爾,我就看到有個人很像你。沒想到,原來你們真是一起的。”
  仲流年恰好在此時停下步子,恰好到完完整整的把這話聽在耳裏,徹頭徹尾的嚼幹吐淨弄個明白。男人微挑起眉,似是一下子了悟什麽,麵上卻沒有絲毫動容。
  甚至都沒有看薑莞爾一眼,他也利落的朝安宸伸出手去,交握的瞬間淡笑道:
  “我是仲流年,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安宸也露出一個事務性的笑容,隱隱訝異於對方過分生硬的用力。
  南昕的目光在兩個男人間過一個來回,最終停在仲流年身上:“嗬嗬,說起來,這還是你們的第一次見麵。這次合作成功了,以後大家就是朋友,生意上還要多多照顧。”
  說到後半,笑臉已是投放在安宸身上。
  仲流年淺笑著點頭,眸光卻垂落手中的空杯。停頓了一會兒,才緩緩抬起來,輕飄飄鎖定笑容僵硬的薑莞爾。
  從沒見過這樣的她。月白色的旗袍,很好勾勒出女人纖細的身材,溫潤如玉的皮膚從鎖骨處裸露到脖頸,糾纏著風味無限的卷發,若隱若現。
  這種成熟的美,與他所熟知的那個隨意、倦懶的薑莞爾不同,卻同樣的讓他移不開視線。
  她的變化,是為得身邊這個男人麽?
  男人手裏的玻璃杯子越握越緊。掌心上那個尚未完全褪去的疤痕,似乎還在怯生生的提醒他要理智、要理智。於是隻翻來覆去的轉動著那塊冰涼,一圈再一圈,像是心裏湧上來又沉下去的驚濤駭浪。
  南昕仍然同安宸有一句無一句的撘聊,語調殷切卻得體。安宸也耐心的照應,對僵硬的氣氛仿若不覺。
  對角站著的仲流年和薑莞爾卻隻是沉默,徹頭徹尾的沉默。仿佛自始至終,這場談話裏的他們,不過是聽客。
  他看著她,卻又不像是在看她。她低著頭,終於無法再繼續裝作無動於衷。
  “那個……”薑莞爾湊到安宸耳朵邊,睫毛耷拉著,落在西裝領子上的眼神尋不得焦距,“我有點不舒服,想出去透口氣。”
  安宸略有異樣的看她一眼,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終於隻是幾不可見的點了點頭,柔柔的囑咐:“你穿的少,別跑到會場外頭去。”
  薑莞爾幾乎忘記答應。那一刻如臨大赦,蹬著細長的高跟走的健步如飛,很快消失在西服與禮服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
  “你和莞爾是……”又繞了幾個圈子,南昕終於輕緩的問。自如的表情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但過於輕鬆的語氣,還是未免露出些造作的痕跡。
  “青梅竹馬。”他輕描淡寫的回答,卻是字字擲地有聲。南昕若有所思的點頭。沒有發現仲流年表情愈發的陰翳,如同突然被人塞了一嘴巴黃連,卻吐不出來。
  似是連基本的禮儀也忘記了。男人沒有道別,徑自向與薑莞爾相反的方向離開。
  安宸淡淡的看著那抹卓然不凡的背影,眼神閃動間,有什麽答案呼之欲出。
  他把它們暗壓在心口上,選擇不動聲色。
  又說了些合作上頭的事情,一男一女便道了別。南昕轉身,就要挽著仲流年離開,卻發現身後已然空空如也。
  女人朝安宸投過一個詫異的詢問表情,他聳肩,拿酒杯的手簡單一指:“朝那邊去了。”南昕了然一笑,那樣子仍舊是完美無缺。
  隻是回頭的瞬間,從容便碎在了臉上。踩著細高跟鞋的腳步有些匆忙,穿插在人頭堆裏不動聲色的找尋。
  安宸也正要去找薑莞爾,誰知腳還沒有邁開,就被父親從前的合作夥伴給攔下了。對方自然是寒暄客套一番,說遠遠看過來還以為是見著了年輕時的安老板,生生嚇了一跳。
  “不過你比你爸爸長的文氣,像個公子。這一點啊,肯定是隨的你媽媽。”
  安宸好歹也是三十歲的人了,不是十幾歲的毛頭孩子,被人問起長的像爸爸還是像媽媽的問題,實在有點哭笑不得。沒辦法,對著從小看自己長大的人,再多的無可奈何,也都恭恭敬敬壓了下去。
  正有一搭沒一搭的敘著,會場正中央突然想起了清脆的敲擊聲。果不其然,一位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正舉著酒杯,微笑環視四周。喧鬧的人群以他為中心一圈一圈靜了下來,所有男男女女們都停止了交談,表情恭敬的朝他望過去。
  “見過他沒有?南楓國際的董事長,亞洲商界裏數一數二的大人物。”父親的舊友也立時壓低了語音,靠得近了一點,用眼神會意道。
  安宸微笑著搖搖頭。這次的項目,他們是直接與仲流年合作,還走不到董事會那一層。更何況他又是剛回國,有些人際上的東西,還得從頭學起。
  “今天很感謝各位,能在百忙之中來參加我們新產品的發布酒會……”男人的語氣,果然是一字一字派頭的很,隻是聽慣了這種調調,安宸覺得乏味。
  索性身邊的前輩聽得聚精會神,他便也得了機會,於暫時熄火的人群裏搜尋那個落跑的人兒。才看了沒多會兒,就滿意的笑起來。
  淡淡藍色的細長身段,正站在離大門最近的桌子邊上,垂著腦袋,不知道在吃什麽。
  原來是丟下他去飽口腹之欲了啊,這丫頭。他抿著笑,側身穿插過一個個靜立不動的男女,嘴裏頭的“對不起,借過”說的又輕又快。
  南昕就沒這麽幸運了,繞了大半個會場,都沒看見仲流年的影子。按理說,像他那樣的身材樣貌,就算是夾在人堆裏,也像雞蛋裏的骨頭似的,一眼便挑的出來。
  要是這麽找都找不著,想必是真的離開了。
  可他怎麽能離開呢?這酒會,名義上是為了新產品的發表,可說到底主角是他。更不要說她專程跑來的父親,就算再器重他,再不把他當外人,也不能原諒他掉半路退場這麽大的鏈子吧?
  難道就為了薑莞爾?他仲流年竟重視她到這種地步,看到她跟著別的男人來了,就連一貫的沉穩得體也丟到九霄雲外?
  這麽想著,女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一時愣在原處。半晌,暗自咬咬牙,還是掏出手機來,撥了他的電話。
  罷了,反正她南昕一直是追著他跑的,矜持什麽的早就輸光了。在這種節骨眼,多輸上一局也無妨。
  誰知線還沒通,那頭就掛了,她正腦袋木然地發愣,父親一貫不緊不慢的聲音就傳進了耳朵裏頭。
  “其實今天我來,不僅是為了第一批產品出人意表的銷售量。我呢,還有一點私心,為為我的女兒南昕,找到了一個可以交托下半生的人。對他,我一向很看好,也希望他不要讓我和我女兒失望。”
  語罷,他露出個慈父式的笑容來,轉過頭,正朝著南昕的方向笑道,
  “流年,你和南昕的婚事也近了,不如索性就在國內辦了吧。親戚朋友大半都在這邊,婚宴也能熱鬧一些。”
  分明是在借公眾場合逼婚。
  南昕頭頂上“嗡”的一下,正要開口解釋,仲流年的聲音竟沉沉的從頭頂上傳出來:“董事長,結婚的事情,我們擇日再商量吧。”
  婚事是私事,在這種商會上討論,是有些不太合適。眾人都以為他是答應了,隻是場合不對,不便細說,於是紛紛眉開眼笑的向南昕的父親說著“恭喜”。老到的商賈卻緊皺起眉頭,隻能一時壓下了心中不滿,忙著應和周圍的人。
  “剛才你去哪了?”南昕的電話還舉在耳邊,一歪頭,微慍的語氣沒能完全藏起。可隻是一瞬,她心裏就有了答案,眉頭也就不自覺地生硬一下,“去外麵抽煙了?抽了多少,味這麽大?”
  其實男人身上的煙味算不上刺鼻,混合著清淡的香水氣息,甚至有幾分醉人的甜香。但南昕不吸煙,甚至特別的排斥香煙,於是也就格外的敏感。
  是,在她的朋友圈子裏,不吸煙的女人少之又少。但她不僅從來不碰香煙,連酒也是能免則免,當省便省了。不過她卻是美容院沙龍spa之類的常客。不時的還會自己下下廚,因而煮菜煲湯都還拿手。
  朋友們說她會養生,說她這個大小姐淌了這渾水,卻沒有被不見硝煙的商場泯滅了性別。她隻是笑,心裏卻明白得很:她的生命裏,總有樣更重要的東西,重要過了辦公室的大小,重要過了戶頭裏的數字。
  就是身後這個不聲不息消失了,又帶著一身煙味回來的男人。
  “透透氣,順便點了兩根。”仲流年淡淡的回道,也不看她。探手拿起杯香檳,輕搖舉到嘴邊卻沒喝,“你跟你爸說,我們要結婚?”
  她一愣,心裏有些忐忑又有些酸澀,扯著男人握杯子的手,放柔聲音:“怎麽了?不是我說的,是他老人家問,我不知道怎麽答,就胡亂應了。”
  他輕輕的“恩”了一聲,就隨著她把杯子擱下了,樣子有些心不在焉。南昕看著他不動聲色四下張望的樣子,一咬牙:“薑小姐他們在門口那桌呢。”
  仲流年愣了愣,抽回視線來看著女人漲紅的臉頰。一向談笑自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南昕;天不怕地不怕比誰都自信比誰都有闖勁的南昕,此時的表情,像個十幾歲情竇初開的孩子。
  他歎一口氣,終於還是看見了門邊那兩個緊湊在一塊兒的人,眼睛裏卻空蕩蕩的像是什麽也沒裝進去:“結婚嗎……”
  從前他和她,他和薑莞爾那個她,似乎展望過許多許多次未來,卻從沒說到過婚姻。可是他早已在心裏認定了,將來喜宴的時候,他接過的一定會是她的手。
  若是這一雙手,他注定牽不著了,換一雙,他真的能握的住麽?
  安宸靜靜的站在薑莞爾身邊,看她拿銀叉子一下子一下子的在穆斯蛋糕上戳洞。一個、兩個、三個……好好一個蛋糕被她糟蹋成了蜂窩,她卻還不罷休,誓要將其攪成一團爛泥不行。
  他不說話,就看著她暴殄天物,等著她發現站了很久的自己。她卻固執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仿佛是被人下了咒,隻做的出這一個動作,那一刻連自己也忘了,如何顧的上別人?
  是為了南昕爸爸的話嗎?是因為她和那個姓仲的男人要結婚了嗎?
  說起來,那天在她家樓下碰到的男人,現在想想似乎就是仲流年了。這個仲流年,應該不單單是她的上司那麽簡單吧。隻是不是上司,又能是什麽呢……
  “安宸哥哥。”薑莞爾突然停下了手裏的叉子,“叮”的一聲丟在碟子上。抬起頭來,語氣輕飄飄的卻是理所當然,似乎早就知道他等在一邊,“我餓了,我想吃東西。”
  安宸哭笑不得的看著被她戕害了的食物。知道她是不愛吃甜食的,搗鼓蛋糕,純粹是神遊時打的掩護。
  “想吃什麽?”
  “隨便,出去吃就行。”說著話,女人已然自行朝大門走去,腳步同語氣一樣虛大於實,以至於他懷疑她剛才偷喝了酒,這會兒說話做事都有點神誌不清。
  但她偏偏清醒的很。
  兩個人都穿著正式,去一般的小館子有點像遊街。安宸於是開過幾條街去,找了家上檔次的餐廳。
  問她吃什麽,她不答,好半天才如夢初醒般簡單回道:“隨便吧。”他於是就肉肉菜菜隨便點了幾樣,坐在桌麵靜靜看著她的不說話。兩個人的狀態同剛才是如出一轍,隻不過地方換了一個。
  等菜一樣一樣上的齊了,他不聲不響的拿起勺子,往她右手裏輕輕一塞。薑莞爾怔了怔,突然深吸口氣,朝安宸一抿嘴。
  他也暗暗吐口氣:總算是笑了。
  吃了幾口,她好像突然想起來,抬起頭,有些抱歉的眨著眼問:“就這麽把你拉出來,不要緊吧?”
  他展眉一笑,把剝好的醉蝦放在薑莞爾碟裏:“你才想起來啊?晚了,我生意全砸你手裏了。”
  自然知道他是開玩笑的,她吐吐舌頭,夾起蝦來丟進嘴裏:“行了行了你別剝了,我自己來,又不是小孩子。”
  安宸不理會,放下一個又拿起一個:“呦,長大了翅膀硬了,吃白食還嘟嘟囔囔的?”
  薑莞爾愣了愣,突然會意。心裏登時暖暖的,一直湧進笑意裏,於是故意誇大了咀嚼的動作,掐細音調奶聲奶氣的說:“謝謝安宸哥哥。”
  謝謝安宸哥哥。
  從前他家裏收了別人送的大個龍蝦,做出來紅彤彤的甚是駭人。她瞅著張牙舞爪一個個壘在盤子裏的東西,唯有皺巴著小臉吞口水的份。
  飯桌上就他們兩個孩子,做飯的鍾點工在樓上擦擦洗洗。薑莞爾瞪著一雙眼看安宸嫻熟的剝殼吸肉,咽口水的聲音比走廊裏洗衣機的滾筒都響。
  夾一口青菜放進嘴裏,嚼兩口,比白水還沒味道。她委屈又無助,看他吃得香,偏偏就不肯開口求助。
  被她無聲控訴了半天,他終於憋不住,“哈哈”幾聲笑出來。把一碟子蝦肉推到她麵前:“你看你,嘴都能掛油瓶了。怎麽?還能少了你的啊?沾著料吃,知道不?”
  薑莞爾這才發現,方才他吃的都是蝦腿蝦鉗子,真正有肉頭的地方,全留給她了。挺大一個東西,搜來掛去的,其實沒多少能下進肚裏。
  “謝謝安宸哥哥。”她這麽回他。一百次兩百次,他一聲不吭的給她搭了橋鋪了路,讓她穩穩當當的踏過去。然後她回過臉來,甜甜的笑一句,“謝謝安宸哥哥。”
  安宸牽起她擱在桌上的左手,放在掌心裏:“莞爾,想不想回家看看?”
  回家?她愣了,停下勺子看著他。什麽意思?
  他笑笑,放開薑莞爾的手,向後靠在沙發裏,眼睛裏閃爍著破碎的流光十色:“我們的家啊,你忘了麽。”
  吃完了飯,安宸開車直接把薑莞爾送回了家。女人一踏進家門,便迫不及待的踢掉了腳上的高跟鞋,蹬著拖拉板,又小心翼翼的褪下了旗袍,仔細掛好了,才長出一口氣,仰麵倒在床上。
  既是決定了辭職,辦公室裏的東西,總是要搬一搬的。她不想碰到什麽人,不想應對過多的質疑,也沒有心勁一一解釋。
  想來想去,趕在今天是周末,而且看架勢,仲流年恐怕一時脫不開身。
  似乎是找不著更合適的時候了。
  想起他,窗外原本明媚的午後陽光突然就暗了一寸。觥籌交錯的酒場上,仲流年一身板正服帖的西裝,舉手投足都是好看的;南昕一身裁剪合體的禮服,一顰一笑亦都是異彩紛呈。
  誰能說他們不是一對?坐在一塊兒,站在一塊兒,你一句我一句的壓低聲音交談。無論怎麽看,都是金童玉女,都是天造地設的般配。
  上次同學聚會,老同學們也說自己和他般配來著。隻是印象裏,說他們不般配的聲音,才是自始至終都沒有斷過。
  薑莞爾發現躺著是個不錯的姿勢,仰著臉,有一種眼淚都流幹了的錯覺。迷迷糊糊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醉倒了,爬起來已是黃昏。
  頭暈,頭很暈。女人懷疑醉蝦的料酒度數不低,於是行動遲緩的穿戴好了,洗一把臉。又在床上呆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去公司料理一下“後事”
  一直到了大廈門口,卻隻覺得越來越難受,腦袋是又暈又疼,步子也踩得輕飄飄的,幾隻蝦能吃成這樣,薑莞爾也夠佩服自己的了。進了辦公室收拾沒幾下就先趴在了桌子上,頭碰到手臂才感覺臉上燒的滾燙。
  女人就這麽靜靜呆了一會兒,越來越確定自己是發燒了,而且燒的度數還不低。搬東西回去是不大現實了,身上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意識隨著溫度的上升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恍惚中她聽到有人喚她的名字,“薑莞爾薑莞爾薑莞爾……”試探的聲音先是很低,後來提高了聲調變得有些焦躁。那語氣撥的她心裏麻麻的,不自覺的就想回應他,想告訴他“我沒事”讓他放心。
  偏偏嘴不是自己的,想張也張不開。一張臉像是釘在了桌子上,怎麽都抬不起來。
  薑莞爾終於放棄了。恍惚中好像來人抱起了她,柔軟的懷抱帶來淡淡的幹爽,很舒服很安心。她像個貓似的朝裏蹭了蹭,蜷成個舒服的姿勢,在灼人的溫度裏睡了過去或者是暈厥了過去。
  她是在濃濃的消毒水味裏醒過來的。第一個反應是,這是在醫院,第二個反應是手上涼涼的掛著點滴,第三個反應是誰送她過來?她怎麽會在這裏?
  抗生素對薑莞爾總是藥到病除,手肘支起身子的時候,明顯感覺渾身上下都輕鬆了許多。病房空著三張床,唯有她占了靠窗的一張。天幾乎全黑了,室內的光線又不好,她也是適應了許久,才看清楚窗戶邊上站了個人,聽到她窸窣的響動,方緩緩轉過身來。
  仲流年背對著窗外流水一樣亮起的霓虹,臉上的表情也是明明暗暗的捉摸不透。唯有一雙眼睛,像是夜空裏落下來的兩顆星,那裏麵的光,她看得分明。
  他就這麽看著她,他站著她坐著。薑莞爾想,若不是在病房裏,他興許會點上一支煙,伴著他一點點的消耗沉默。
  說起來,她好像常常看到他抽煙。究竟是他吸的太凶,還是她的出現每每總攪得他心煩?她承認他修長的手指配上嫋嫋升騰的煙霧,的確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卻又止不住的擔心他的身體。
  仲流年輕吸了一口氣,雙手插進大衣口袋,裏麵的西服仍然是酒宴上穿的那套:“燒成這樣了,還去公司幹嘛?”
  “我……”薑莞爾愣了愣,一抿嘴,實話實說道,“收拾我的東西。”
  他一動不動的站了半晌,突然走到她床邊一點猶豫也沒有的坐了下來。薑莞爾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不自覺的想往後撤身子,才發現窄窄一張床,她退無可退。
  仿佛沒察覺她的不安,仲流年輕輕拂過女人右手的手背。透明的皮膚上,鼓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包來。怪她血管太細了,護士第一針沒有找對地方,他看著那迅速紅腫起來的一塊皺起眉頭,她卻仍然睡的無知無覺。
  “要跟他回法國嗎?”他抽回手來指尖交疊放在膝畔,看著她,語氣波瀾不驚到自己也有點兒吃驚。
  薑莞爾不知道怎麽回答。
  其實她連要不要走,都沒有拿下注意。既然不顧一切的回來了,她本是打算孤注一擲,本是告訴自己再難也要堅持下去的。若是就這麽又一次落荒而逃了,也許就真鼓不起勇氣回頭,徹底同這城市道永別了。
  “不能留下嗎。”把她的沉默當做是默認了,仲流年苦笑一下,聲音小的像自言自語。薑莞爾幾乎以為自己是聽錯了,瞪著眼睛端詳他表情,卻是越看越迷惑。
  “什麽意思?你讓我留在南楓?”
  “不是。”他搖搖頭,靠著床立起身來,彎下上半身一點點向她的頭逼近。薑莞爾以為來的是個吻,渾身的細胞從裏到外都豎了起來。索性他隻是拿額頭貼上了她的,低啞著聲音道,
  “不錯,燒退了。”
  “薑莞爾……”
  “啊?”她小聲回應,吐氣吸氣都是短促的,使勁朝後縮著脖子。
  “我讓你留下,留在我身邊。”他的氣息也是清清淡淡,壓低的嗓音有一點沙啞,“我們重新開始,你說好不好?”
  薑莞爾終於不用再控製呼吸了,因為它已經識相的自動停工。女人眼睛睜得比鈴鐺還大,兩手不自覺收起拳頭,就覺得左邊硬生生的刺痛了一下。
  “哎呦。”她低呼。仲流年忙抽回了身子,目光投向她的左手:“怎麽了?”
  “沒事,不小心動著針了。”薑莞爾咬咬牙,隻覺得剛才短短兩句對話像一場一千年前的夢,隨著他體溫的遠離迅速消散殆盡。
  “快打完了,我叫護士來拔針吧。”他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就要朝門外走,卻被她低低的喚住。
  “你都要結婚的人了,還這麽問。不是在說笑話麽?”
  她沒有看他,偏頭望向窗外,露出雞心領下一截細白的脖頸來。仲流年停了腳步,轉過頭靜靜的望回來,表情淡然的的應道,
  “我要送你回家,你覺得我是在演戲;我要和你重新開始,你覺得我是在說笑。薑莞爾,我仲流年在你眼中,怎麽變成如此不堪的小人了?你以為我是活的太悠閑了,所以每天來找你說些無關痛癢的話,做些不知所謂的事?”
  薑莞爾被他問得說不出話來,臉依舊歪著,不能看他的表情:“你和她要結婚了,我親耳聽到……”
  “薑莞爾,你看著我。”
  她不動。窗戶外麵正對著一張達芙妮的廣告牌子,SHE裏那三個永遠長不大的女人笑的桃花梨花杏花都堆在臉上。她們多大了?似是從她還是個學生起,就是這麽一副小姑娘的樣子,從來不曾老過。
  “薑莞爾,你看著我。”仲流年重複了一遍,語氣反倒比剛才平心靜氣了一些。該麵對的總是要麵對的,薑莞爾歎口氣,緩緩轉過頭來和他對視。
  是誰說笑容能傳染?那麽三張大大的笑臉,也不能讓她挑起千鈞重的嘴角來。
  “莞爾,做個選擇題吧。”他沉沉望向她的臉上,突然綻開了讓她不明就裏的笑意,那笑裏一層一層的裹著魅惑,仿佛是來自若幹年前陽光普照的那個講台,仿佛時間一直就沒有走過,“你嫁我,我就不娶別人。”
  你嫁我,我就不娶別人。
  你若不嫁我,那麽我娶誰,也都再沒分別。
  “你不用急著回答,回去的路上慢慢考慮。我先去叫護士來把針拔了。”他轉身轉的從容,很好的掩蓋了心裏的不安,卻聽到她的聲音清冷冷的從後麵傳了過來,“不用了,不需要考慮。”
  “仲流年,你這是向我求婚,還是威脅?”她突然坐直了身子,三兩下撕開手背上固定的膠布,針抽出來的瞬間吸了一口涼氣,“還是你覺得借給我錢用,就可以拿我當樣東西,放在手心裏頭這麽耍?”
  “你不是說沒有愛就沒有恨?若是真的不恨,為什麽還要這要變著法的折磨我,讓我生不如死?”
  仲流年定定的站著,沒有回頭,勉強撐出來的一個笑倏地褪色成蒼白。
  薑莞爾蹬上鞋站了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說的波瀾不驚:“你有事情就去忙吧,我打車回去就行。”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在故作鎮定,她擦著他的肘彎,就要出去。
  男人一把拉住經過身邊的女人。衣服套的匆忙,袖口還皺巴巴的外翻著,她無暇留心,他也顧不上去注意。
  原本想問的問題,到了嘴邊突然覺得沒有意義了。一句話也不說,仲流年就這麽拽著她,任她怎麽甩手也不放開。薑莞爾是打定了主意不回頭的,咬著嘴唇倔強的朝門口扭著臉,眼眶裏打轉的東西一滴一滴都咽回了肚裏。
  可最後還是她認輸了。鬆開牙齒溢出一聲類似抽咽的響動來,因為短,他聽得不真切。男人手上的力氣加緊了一分,依舊同她無聲的拉鋸戰。那架勢,仿佛要這麽拉扯一輩子。
  “流年……”薑莞爾軟軟的叫了一聲,像是初生的貓仔兒第一聲嗚鳴,
  “你借我的錢,我馬上就可以還給你,咱們就不要這麽不清不楚的糾纏下去了。你有你的未來,我也有我的,你放了我,也是放了你自己。我是真的很累了,很累了,你就別再執著於過去的事了,好嗎?”
  “我求你……”
  他拽著她的手突然有些不穩,晃了晃。薑莞爾以為是鬆開了,試探著抽出來,才發現阻力還在。
  心裏那一塊不明不白的角落,想讓他放手,又不想。究竟在期待什麽,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你的未來,是他麽?”這一句,仲流年居然也是笑著說的,笑成什麽樣子,隻有他自己清楚,“那時是他,現在是他,自始至終都是他麽?”
  那,薑莞爾,我在你生命中究竟算個什麽東西?
  沒問出口,是實在無心力再問了。薑莞爾隻覺得腕上的力道一下子加重,壓力四麵八方湧了過來幾乎要弄斷她的骨頭。可就那麽一瞬之後,他突然的鬆了手,幹幹脆脆,一點留戀兒也沒有。
  “好。”他抽回手來,攤開在眼前,五指一根一根緊緊攢在在手心裏,“那就如你所願。薑莞爾,我放了你。”
  薑莞爾的心,也就一下子掏空了,徹徹底底,一點兒剩下也沒有。

  Chapter 7 勇氣
  冬天漸漸走深了,風大的邪乎,三天兩頭四到五級,讓人連出門的勇氣都沒有。薑莞爾索性就蝸居在家裏頭,每天煮一鍋胡蘿卜冬瓜之類的清湯,一點一點養著感冒。托打針的福,燒是退了,鼻涕卻還是止不住的流,浩浩蕩蕩一個禮拜,才算是徹底好了。
  雖然打算辭職了,但耽擱來耽擱去,辭呈一直都沒交。薑莞爾內心掙紮了半天,終於還是在養病第二天給劉芝言掛了個電話,請假。   女人卻說她的病假有人給請好了,十天。
  十天啊,生個孩子都夠了,何況隻是小感冒。薑莞爾唯有極力誇大了自己的症狀,越描述越向肺炎、肺結核發展。劉芝言很誇張的大呼小叫了一番,期期艾艾的叫她好生養病,大有壯士一去不複返的訣別之感。
  薑莞爾汗顏,心裏安慰自己:總比被她抓住貓膩胡亂八卦來的強。
  但是在一小時又三十分鍾的通話時間裏,劉芝言還是沒有讓她那努力傳播真相的嘴巴歇下來。把兩天裏頭公司上上下下,裏裏外外的新聞,認真的數落了個遍。
  自然漏不掉仲流年和南昕那段。
  “據說南大小姐她爸爸當眾逼婚啦,昨天還見他倆一塊早退了來這,估計是去挑婚紗挑場子了。據說南千金的行頭,從上到下都是從法國名師那定做的。結婚嗎……就是年底的事兒,到時候擺了桌子,不知輪不輪的上咱們勞動人民。”
  “莞爾,你穿婚紗保準特好看。你結婚的時候可一定不能漏了請我,新郎絕不能低於王力宏的標準。……恩,王力宏遠了點,挑個近的,你就照咱仲經理的標準找吧。哎,不是說你倆從前是同學嗎,怎麽就沒發展出點曖昧關係來呢?俊男美女,多登對啊……”
  劉芝言越說越來勁,滔滔不絕大有發表社論的意思。這邊的薑莞爾卻是越聽越膽戰心驚,劇烈的咳嗽了幾嗓子虛弱道:
  “芝言,我的吃藥時間好像到了……”
  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薑莞爾就沒怎麽出門。房東見她病成這個樣子,也不好提搬出去的事情,就又寬限了半個月的時間。隻是有一回問她:
  “薑小姐啊,我看最近晚上老有輛車停在下頭,樣子很氣派,不知道是不是找你的。”
  薑莞爾疑惑的搖搖頭,正午剛過的時候果然聽到引擎聲音,就跑到窗戶邊朝外麵望。正看見安宸打開車門走了下來,心有靈犀似的仰起頭,盈盈笑著朝他揮了揮手。
  安宸來過三回,全是帶的各種吃食,生的熟的好幾袋子。看著她臉色一次比一次見好了,男人站在狹促的屋子裏頭,抱著胳膊打趣:“我看你這不是養病,是冬眠呢。”
  她一邊吃他帶來的外賣,一邊鼓著腮幫子咕噥道:“是啊是啊,沒有你,我連冬眠都不踏實。”  他笑的更開心,孩子似的眼裏頭一閃一閃,緊挨著她坐在床上:“慢點吃,饕餮成這樣,不知道的以為你是失戀了呢。躲在屋裏頭睡了吃吃了睡的,也不見長肉,不知道都跑哪去了。”
  手裏的筷子短促的頓了一下,薑莞爾拿起紙巾抹抹嘴巴,朝他砸吧兩下,“原來狗熊們一到冬天就躲進洞裏,都是因為遭受了感情挫折啊。”
  原來她薑莞爾活了二十幾年,最後也就落得跟狗熊一個下場啊。
  “吃完了?”安宸看看她碗裏,恩,果不其然,一幹二淨。摸摸女人隨意紮起的長發,這麽大個人了,梳起馬尾巴來,還像個孩子似的,“吃完了跟我去個地方吧,今天天氣這麽好,別再這麽黴在家裏頭了。”
  “去哪?”她端起碗筷來丟進水池裏,一邊潦草的刷著,一邊轉過頭問他。難得有個晴天,感冒又好的幹淨了,的確沒什麽理由繼續憋在這指甲蓋大小的屋子裏。
  這個城市,也許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好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安宸神秘的挑挑嘴角,看著她滿臉疑惑的樣子,笑意倒是一點都不掩飾。
  車開到一半她就恍然大悟了,捏著安宸的胳膊,大眼睛瞪得溜圓,又是吃驚又是欣喜:“你上次說回家……咱們真的要回家?可是我聽小姨說,那片地不是改做商業用地了麽?”
  男人點點頭,瞅瞅後視鏡裏那張驀地容光煥發了的小臉,心裏麵全化成軟軟的一片:“是拆了一些沒錯。不過那塊兒的房產都是我小叔在炒,我就走了個後門,叫他留下兩套房子來,等我和我爸媽回來養老。”
  說什麽養老,其實安宸的父母早就沒有了回國的打算。至於他自己,大陸兩頭飄來飄去的,也犯不著留空房子積灰生塵。
  隻是這兩間房子,不僅僅就是兩間房子那麽簡單。一扇門,一頁窗,一塊牆,一方天,再破再舊空了再久,門與門之間的距離卻不曾變過,是他倆手牽著手丈量過的長度。
  車還沒停穩,薑莞爾的手就摸在了門把上,第一時間跳了下去。小跑的步子走得近了,卻反而慢了下來。女人停在原地,茫然的看著高樓林立之間那兩幢二層小樓。回過頭,望著漸漸走近的安宸,連著臉上的笑一點點清晰起來。
  “怎麽了?別跟我說你不認識了。”男人在薑莞爾身邊站定了,微低了腦袋衝她笑。突然輕輕握上薑莞爾的手,一邊牽著她走,一邊慢慢解釋著:
  “屋裏頭都沒什麽家具了,不過每個月會請人來打掃一次衛生,所以還不至於髒到進不去的程度。其實呢,一開始時是連們也不鎖的,後來不知怎麽的住進去一幫流浪漢,弄得烏煙瘴氣。最後就隻得在院門口加了個電子鎖,算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吧。”   安宸說著,從口袋裏掏出張磁卡來,衝著黑色的大鐵門一刷,那麽門就自個兒打開了。薑莞爾這才發現,兩幢房子都被黑色的柵欄圍了個嚴實,蔥綠的樹隔絕了外頭新起的屋宇,有點世外桃源的意思。
  她幾乎是躡手躡腳走近了自己舊時的家,走近了自己兒時所有星點甜蜜的回憶。她走過那條蹣跚著步伐奔跑過的青石徑,踏上那階曽鋪過龍鳳呈祥地毯的石階,手在觸感冰涼的門把上停了停,輕歎一口氣,終於輕輕轉動,推門而入。
  一層的光線很暗,曾經的麻布床簾被換成了開合的百葉,把陽光盡數擋在了外頭。薑莞爾的眼神在客廳南頭的牆壁處停了片刻,擱置過皮質沙 發的角落已然空空如也
  若幹年前,她和母親坐在那張沒有溫度的沙發上,相擁而泣。那時的她,見到了母親的脆弱,亦見到了自己的絕決。那時的她,做出了一個痛徹心扉的決定,從此人生截然不同。
  女人踏上盤旋的樓梯,每一聲鞋底敲擊地板的聲音,都擊打著心底莫名湧起的的情愫。右手邊第一間,是她的房間。
  屋子的采光很好,無論冬天夏天,總可以享受暖洋洋的照射。浮沉在陽光裏頭無處遁形,她環視空蕩蕩的屋子,唯有舊到不成樣的地板,還是她離開時的那套。
  通往窗台的門居然是開著的,薑莞爾正自納悶,目光突然又被牆根處一片小片字跡吸引。女人蹲下身子仔細端詳,指間拂過的瞬間,嘴角已然翹了起來。
  潦草的筆跡赫然寫著:XX年9月18日,今天是安宸哥哥走的日子。哼,等著瞧,我要一年不和你說話。
  下麵是煞有介事的倒計,365、364、363……一絲不苟的數著,卻隻到353便停了。
  曾經她每晚都要鑽下寫字台來,把對拋下她跑去法國的他的怨氣,都狠狠的刻在數字裏。
  可是某一天,當安宸第四次給她家撥來國際長途的時候。母親掐腰站在門口,一邊用手揮舞著話筒,一邊示威似的抿著笑問她:
  “你到底接是不接?”
  問到第三遍,她已然倒戈。蒙著腦袋的枕頭往身側一丟,女生翻身下床便搶過了話筒。
  “莞爾,薑莞爾?”回憶中,她聽到安宸在喚她,一時竟分不清夢境與現實。薑莞爾愣了愣,突然明白,三步並作兩步奔到了陽台。
  正對麵,是安宸家二樓的陽台。
  曾經安宸與她一樣,也是住在麵南的房間裏,享受一年四季和煦的日光。可沒住多久,男生便搬到了北向陰冷的客房。
  如此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他做,不過為了能離她近一點。
  兩戶的陽台,探出去,圍欄與圍欄之間僅僅一步之遙。有時他會踩在上頭,縱身一躍,便跳進了薑莞爾的屋子。莞爾同母親冷戰,賭氣不下樓吃飯的時候,他就是用這個法子,給她送來了各種各樣的吃食。
  小時候她隻覺得好玩,甚至會拍著手小聲稱讚:“安宸哥哥好帥。”
  可漸漸大了,她開始膽戰心驚,甚至捂住眼,不敢看男生爬上欄杆。心心念念間,怕他會有一分一毫的閃失。
  於是安宸不再上演動作戲碼,有什麽東西,直接輕手輕腳扔進她懷裏。
  而有什麽話,她偏偏也不肯同他直接說。寫在白紙上,折成飛機,神秘兮兮的一隻一隻丟給他。他從不笑她幼稚,她擲過來的每一句話,他都仔細的收在抽屜裏,原封不動。
  折飛機的法子,還是安宸手把手教給她。再輕再薄的紙疊出來,也能飛出去好幾米去。
  此刻的安宸,正垂著頭,全神貫注的折疊一隻銅版廣告紙。每一個步驟,每一處紋路,都是她所熟悉。
  “安宸?”薑莞爾小心翼翼的喚了一句。
  對麵的男人完成了手工,抬起頭來,溫暖的笑容如昨。
  簡簡單單的,他應了一句:“恩。”男人話音剛落,右手已然舉起在臉側,輕輕一送。紙飛機在半空中劃出虹般的弧線,左搖右晃,飄飄蕩蕩。
  是她的錯覺嗎?為什麽當飛機躍入陽光的刹那,閃爍出璀璨的光,耀的她無法正視。
  薑莞爾條件反射的伸出雙手,牢牢的把小東西包在手裏。
  下一秒,安宸已經隨著飛機朝她“落”了下來。女人短促的“啊”了一聲,向後退出一步,他穩了身子,伸出手去抓住她小臂,才叫莞爾不至於失去平衡坐在地上。
  記憶裏最後一次他的縱身一躍,已然是十六七年前。那時她從指縫裏,自男生滲出細汗的腦門,看到微微彎起的笑眼,然後撅起嘴巴說:
  “喂……以後別這樣了,我害怕。”
  而此時的她,瞪大了眼睛望著他,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沉吟了半晌,女人突然“噗”的一聲笑了出來,聲音越笑越大,越笑越無所顧忌。捂著肚子,她緩緩的蹲下了,肩膀卻還因大笑而顫抖個不停。
  一分鍾以後,安宸拍拍她的頭發,試探著問:“笑完沒?”
  頭埋在膝蓋裏,薑莞爾點點頭。然而立起身子的瞬間,嘴角仍舊狠狠的抿著。
  “那麽好笑嗎?”他偏了腦袋,故意做出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女人搖搖頭,又點點頭,進而望進他眼裏低聲回道:
  “我隻是……很開心。謝謝你。”
  “要謝我,待會兒也不遲。”他笑,神色竟略有些緊張,“莞爾,我有話要同你說。”
  “恩?”薑莞爾仰起腦袋,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卻看到安宸的視線落在她手裏的紙飛機上。她當下會意,舉起飛機來有些好奇又有些不解,輕輕撐開機翼,指甲蓋大的銀色東西便滑了下來。
  薑莞爾伸手去接,冰涼的觸感正落進掌心裏,展開來一看,笑容霎時間都凝固在了臉上。
  是一枚戒指。鑲的鑽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微微泛著藍色。配著那細長流暢的銀環,將將恰到好處。
  原來那刹那耀眼的光,並不是她的錯覺。
  “莞爾。”恍惚中,她聽到安宸叫她,熟悉的聲音在那一刻竟有些不真實。
  薑莞爾茫然的抬起頭。
  “莞爾,嫁給我吧。”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出來,每個音節每次律動,都是從心底裏做出的承諾,“我一定會讓你幸福。讓你每天都像剛才那樣,可以肆無忌憚,無憂無慮的笑。沒有煩惱,隻是開心。”
  她無言以對。
  向她求婚的這個人,也許是剩在這世界上,陪她最久,最懂她,也是最愛她的一個人。他從來不曾提高了嗓門與她說話,不曾忤逆過她任何任性的要求。他甚至從未對她說出過一個“不”字,從未朝她哪怕是皺一皺眉頭。
  在法國的日子裏,她像一隻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的繭。疼也不知道,恨也不知道,沒有喜悲,沒有情緒波動。他就不發一辭陪在她身邊,從不問過往,從不觸及傷了她心的舊事。
  她偶爾開口,他便去做;她不開口,他就陪著她一起沉默。他的存在,似乎是不在。但每當她疲憊不堪的回過頭,他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帶著溫暖的微笑,為她留著他馨香的擁抱。
  是,安宸就是這樣。不催促,不索求,不質問,不遲疑。每一分每一秒每一處坎坷,他就站在她身後,攙扶著她走過。
  隻一步之遙,他便可以與她肩並著肩,手攜著手。但他卻從不曾試圖逾越,那一小片戳手可及的方寸之地。
  他在等她對他打開心結。他總是很有耐心。
  應該說,對她,他總是無所不能。
  當安宸將車開進薑莞爾的小區時,夜幕已然拉了下來。熄了火,男人打開車內的燈,向後靠在座位上。
  兩個人都沒有動。
  “還打算搬家嗎?”他突然問,轉過頭,看著她線條柔和的側臉。她卻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老半天才回了句:
  “不知道,還沒找著合適的房子。”
  他點點頭,收回視線來。仰麵看看天色,又沒頭沒腦的說:“白天明明晴的那麽好,怎麽說下雪就下雪了。”
  正說著,車前的玻璃上,已然稀稀拉拉的沾上了幾滴雪水。雪下的不大,一片就隻有丁點。她出神的望著那漫天漂浮而下的白,咬咬牙,終於還是說:
  “安宸……”
  “莞爾。”他突然插話,手覆上她的左手,正蓋在她套著戒指的指頭根,“不是說好了?咱們就像小時候,這戒指,你戴三天。三天以後你再告訴我,還要不要把它摘下來,還給我。”
  她無法拒絕。
  很小的時候,她拉著安宸陪她玩結婚遊戲。他拿可樂罐的拉環給她做戒指,戴在手上,她固執的三天不摘。有時甚至會故意顯擺出來,給這個媽媽看,給那個媽媽看。
  沒再說話,薑莞爾輕輕點點頭,合起右手從他掌心下抽出,開門下車。安宸沒有送她,而是打開車前燈,為她照亮了黑惘惘的路。她回頭看他一眼,算是無聲的感謝,對上他專注望過來的眼神,又慌忙轉過了頭。
  走到樓跟前時,隱約覺得門洞右側的陰影裏停著一輛車,太黑了,薑莞爾看不清楚。一直上到了二層,耳畔傳來安宸驅車而去的引擎聲,她才恍然了悟什麽一般,步子也停了下來。
  是她想得太多了麽?若就這麽返回去,卻發現不是,那她心裏頭的狼狽,該交給誰來收拾?
  ……也罷,難道她為他狼狽的還少?多一次少一次,誰知道誰不知道,她早該不在乎了。
  這麽想著,女人早已轉身下樓。一直到看清楚了那熟悉的銀色,說不上為什麽,竟長長舒了一口氣。就好像在人多的地方與同伴走散了,尋來覓去,發現他就在燈火通明的地方,微笑著等她。
  仲流年雙手交疊在方向盤上,撐著額頭。身子微微前傾著,整張臉都埋起來,讓她看不清楚表情。
  她就一言不發的望著他,隔著車玻璃,仍然可以感覺到男人身上深入骨髓的疲憊。雪漸下的大了,貼在臉上,一瞬便化成了水。一時間她有種錯覺,那是她的眼淚,一顆涼過一顆,一直涼進心底。
  可薑莞爾很清楚,那些液體,不是從她身體裏湧出來的東西。眼眶幹幹,她比誰都感覺的真切。
  她伸手,用一隻指頭敲了敲車窗。
  仲流年動了動,緩緩抬起頭來。額前的發有些淩亂,一如他此時的眼神。他的嘴型,仿佛是拚出了她的名字,她聽不真切,不自覺的向前探了探身子。
  男人按下了車玻璃,卻沒有要下車的意思。望著她的眼神從迷離變成清醒,從清醒變成犀利,又從犀利變成了深切沉底的悲。
  “你怎麽來了?”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她隻得下意識的問出了心口的問題,聲音有多喑啞,他們都無心顧及。
  他怎麽來了?她病的日子,他每天早早結束了工作,把車停在對街,望向她不常打開的窗子。不給她電話,不上去找她,就隻是坐在車裏,靜靜的守著。
  他在守候什麽,是在期待她偶爾向外看看,把視線投的遠一點,就可以看見不請自來他?
  仲流年自己也不曉得。
  他隻是知道,說過要放手,百般努力了,卻放不開。若是能放,六年前他便放了,但蹉蹉跎跎兩千四百多個日夜,他從沒能把她自從心裏麵抹去過。
  他的自尊,早被她扯爛了揉碎了丟在腦後。偏偏剩那麽一點,固執不化。
  於是他嚐試著拚湊失去的自己,轉了一個圈又一個圈,卻還是回到原地。才發現沒了她,再怎麽努力,他也回不到完整的樣子。始終是少了一塊,始終是無法拋開過往笑笑了事。
  他說他不愛她,是假的;說他不恨她,卻是真的。
  誰說愛到了極致,受了傷,便會因愛生恨?對她,他無論如何硬不下心。再見薑莞爾,她的一顰一笑,她尷尬的離去,她為難的眼神,她無助的躲閃,都令他不忍傷害。
  他是真的認輸了。
  “莞爾。”仲流年突然輕輕歎氣,牽起她冰涼垂在身側的手,貼在唇上。她想抽回,卻使不上力氣,看著他倦怠合起的眼,心一下子就軟了。
  “又喝酒了?”她輕聲問。他沒有答,張開眼睛,將她的手攤開在眼前。他在看什麽,薑莞爾一下子便明白了,想藏已經來不及。
  他抬起頭來看著她。站在雪裏站在路光燈下頭,她美得不真實,像是千裏迢迢趕來塵世的天使。
  不真實。
  第一次見她,他便這麽覺得。直到擁有了她,他仍是覺得如此。
  然後失去了她。
  他常常覺得,那會不會是一場夢?因為做得太長太投入,所以愚蠢到信以為真,愚蠢到分不清現實與虛幻之間的區別。但若說夢是假的,為什麽疼痛偏偏如此真實?就連與她一同逛過的公園,吃過飯的餐館,看過電影的影院,他都沒有勇氣再去踏足。
  他看著她,像看一個陌生人。
  然後仲流年放開了薑莞爾的手,坐正。目視前方,他的側臉讓她無從捉摸,他的話她卻聽得清晰無比。
  “你和他出去這麽久,就是為了做這個?”
  她愣愣的望著他,戴戒指的手無力垂在車門邊沿,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薑莞爾。”他仍然不看她,喊著她名字的聲音裏麵,一點溫度沒有,比這冰天雪地還讓她覺的冷,“我隻問你一句,你要不要嫁我?”
  他這是求婚麽?若是,為什麽她一丁點幸福的感覺也沒有?
  就在同一天,竟有兩個人問她嫁是不嫁,她是不是該開心的笑?可心裏麵,卻隻有說不出道不明的悲。
  她看不透他,從始至終,她看不透他。
  六年前的仲流年,便能夠把感情隱藏得很好。當她心灰意冷以為他對她無意,以為他一時興起的表白不過鬧劇。他卻為了她昏睡在醫院裏,然後抹著她的眼淚說,他愛她不起。
  那現在呢?當他要她嫁給她,卻不問她為什麽戴別人送的戒指,甚至不肯看著她,不肯做出一點溫存。這究竟是戲,是套,還是他給她的又一個劫?
  幾天前,他不是還和上司的女兒出雙入對,談婚論嫁?
  她終是不能像他一樣,連一個解釋也不要,將婚姻如同問候一般說的隨意。
  “我問你,嫁,還是不嫁?”他突然轉過頭,眼神依舊低垂在她手上的鑽戒,問的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薑莞爾突然笑了,那笑容,想必是難看至極。他終於抬起頭來和她四目相對,卻隻見她輕輕搖頭,笑著搖頭。
  天氣真冷啊,像這樣下著雪的冬夜,冷得寒透肺腑。
  “好。”他短促的回了句,仿佛得到這個答案,得到什麽答案,對他都沒有分別。點下按鈕,玻璃緩緩升起的瞬間,她聽到他發動了引擎,卻許久沒有離去。
  薑莞爾也站在原地,肩膀上落滿了白花花一片一片,像個雪人。
  仲流年轉過頭,那一刻她終於在他眼底尋得了共鳴的痛。他對她說了一句什麽,是聲音太低,還是隔著玻璃不夠真切,她聽不到,但一下子明白。
  他說:“莞爾,你怎麽可以嫁給別人?”
  這一問,六年前的雨夜他便想對她說,卻隻等來高燒感冒,沒有等來回答問題的人。六年後的今天他們隔著玻璃,他終於問出口,但答案已不重要。
  車驟然啟動,甚至沒有平穩的過渡,便如同箭離弦般衝了出去。她感到臉上又掛滿了液體,這一次,是溫的。
  薑莞爾躺在床上,五指攤開在眼前。下了雪的冬夜格外的黑,一片陰影中她隻看得見戒指銀光閃動,仿佛夜幕裏貓兒的眼,陪著她一塊兒失眠。
  安宸是知道她會如何回答吧,所以才會突然握著她的手說,陪我再玩一回扮結婚的遊戲。他和她,有那麽多的回憶都是深入骨髓裏,他了解她,許是比她自己還要更勝一籌。
  所以當安宸看到仲流年,看到她看他的眼神,六年來埋在心裏的謎,一下子不言而喻了。
  他是決定賭一賭,要麽險中求勝,要麽全盤皆輸。他總是不忍心這樣逼她的,但也見不得她堵著自己,繞著圈出不去。
  翻一個身,她把枕頭向懷裏抱得緊了緊。
  人說睡姿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來。曾經薑莞爾總是仰麵朝天,手臂舒展睡成個人型。可漸漸的,她喜歡側臥蜷縮著,曲胳膊曲腿,把頭埋進暖烘烘的被角裏。
  她以為自己沒有變,可細細想來,真的不是從前那個她了。
  強迫自己閉上眼睛,腦海裏,就滿是那道她參不透的眼神;睜開了,夜又靜得怕人。終究是睡不著,薑莞爾歎一口氣,扭開燈坐了起來。
  拿過枕邊剛充好電的手機,看看時間,果不其然都兩點過半。
  白天林沁給她發了短信,問她病好的差不多沒,說她婚期就定在春節過後,叫薑莞爾一定要去參加。
  女人還問她過幾天有沒有空,要一起去試婚紗。薑莞爾微微一笑,回了句,好啊,周幾,你定。
  “所以你就打算辭職了?”林沁一邊翻著相冊,一邊挑著細長的眼睛質問道:“我說薑小姐,你不會又要搞失蹤吧?我可告訴你,你要是再敢不聲不息人間蒸發,我現在就替黨和人民將你就地正法,免得以後找起你來勞民傷財。”
  薑莞爾舉起另外一本相冊擋在臉前,笑道:“林女俠饒命,小女子不敢了。”
  林沁“撲哧”也是一笑,抓著她的擋箭牌往旁邊一摁:“跟你說真的呢,你是不是又想回法國?那地方就那麽好,跟個避風港似的,還讓你呆上癮了?”
  “林沁,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太沒骨氣了?”薑莞爾的肩膀突然慫下來,眼睛裏頭神采也沒了,“我也知道逃避不是辦法。可是什麽勇敢麵對,什麽重新開始,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所謂旁觀者清,隻因為站在旁邊的人,是用眼在看;而處在局裏的人,是用心在生活。不想看了,隻消合上眼皮,便能圖個清靜;但要走出這個局,卻不是眨眨眼睛那麽簡單。
  “哎,我說你啊,不是軟弱,是太固執了,一門心思隻認死理。”林沁拍拍薑莞爾的腦門,這個動作,還是上學時候習慣做的,
  “雖然說這個男人,現在是比較極品。但就憑你薑莞爾的花容月貌,再找個等重量級的,也不是多大的難事。誰說得不到就是最好的了?這樣想的人啊,一輩子都過不幸福。”
  說罷,林沁自個愣了愣,抓著薑莞爾收斂了表情:“我說這話你可別誤會。莞爾,我是希望你過的幸福,能多幸福就多幸福。”
  薑莞爾心裏一暖,輕拍她的手道:“是是是,你怎麽想的,我知道。”
  林沁舒一口氣,立馬又提了起來,眼神犀利,直奔主題:“天啊,這老半天了,我都沒發現。”牽著她的手,指著那戒指質問:“坦白從寬,快說,這戒指誰送的?”
  薑莞爾苦笑,遲早是要被她發現的。早晨起來的時候,還猶豫著要不要摘下來,轉到指節中間,又改了主意。既然答應了安宸,怎麽能連這點也做不到。他對她的感情,這麽多年了,難道還見不得光?
  而且她,也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吧。
  “莞爾,有人向你求婚了?”林沁望著她的隻笑不語,催促著問,“那人是誰?薑莞爾,你可別說這麽漂亮的戒指,是隨便帶著玩玩。快說、快說啊。”
  薑莞爾見林沁的眼神漸漸猶疑起來,明白她揣測了什麽,忙搖頭道:“不是他。這戒指……確實是有人送給我的。”
  “你答應了?”一般人把求婚戒指戴上了,就是答應了吧,林沁腎上腺激素突然飆到很高:“他是誰啊?什麽時候帶來我見見。你們日子定在幾月?可得等我蜜月回來……”
  “林沁。”薑莞爾哭笑不得,再說下去,連孩子的名字都要有了,“我還沒有回答他。不過你放心,我要是結婚的話,一定第一個通知你。”
  林沁略有失望的“奧”了一聲,眼睛裏還是樂滋滋的:“我就說嘛,我們小莞爾聰明漂亮的,怎麽會在同一棵樹上吊死?”
  薑莞爾把相冊一推,轉移話題道:“行了,光說我了。要結婚的是你,趕緊試衣服去吧,一會兒人家等急了。”
  “我姐還說這的婚紗好看呢,找了半天樣子都差不多,鑲的假花比我腦袋都大。”林沁嘟嘟囔囔的站起身,造型師立馬笑容滿麵的應了上來。女人壓低聲音衝莞爾擠眉弄眼道,“反正試衣服不要錢,莞爾你不一起?”
  薑莞爾兩手一攤:“不是說好了,今天我隻負責看著你折騰。”
  說歸說,再不解風情的女人,穿上了婚紗,頓時就嫵媚三分。試完婚紗的林沁心情大好,定了三套,留待來日拖家帶口陪審決議。
  走出婚紗店,林沁攬過薑莞爾的胳膊,緊緊箍住像是怕她跑了:“莞爾,今天一天不能讓你白陪了。我老公馬上下班,一會叫他請咱倆吃大餐。”
  一聽說要見林沁的未婚夫,薑莞爾沒來由的有點緊張:“他工作了一天夠累的了,還是改日吧。”
  “沒事兒,他們剛做完一個活兒,最近還算清閑。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嘛,你就不想知道你未來的姐夫長啥樣?
  想啊。隻是不知道,他想不想見我。女人至今仍清晰記得,因為借錢,她在他們二人之間造成的齟齬。林沁倒好,一副無知無覺的樣子,仍是一味勸她同行。
  薑莞爾推脫不過,隻有硬著頭皮答應。林沁歡呼,立刻打電話給男主角約了地方,兩個人隨即打車前往。
  這個叫杜淩峰的男人,個頭不算太高,隻略略長出林沁一點。站著的姿勢倒很挺拔,等在酒店門口,濃墨重彩的眉目朝遠處張望著,看到林沁走下車時,方展顏笑起。
  待二人走近了,不待林沁開口介紹,男人便伸出手來,很自然的娓娓道來:“薑小姐你好,我叫杜淩風,是林沁的男朋友。恩,很快就升職做她老公。”
  後來薑莞爾悄悄對林沁說:“喂,林沁,我看你男朋友啊,天生一副大老板的派頭。
  林沁抿嘴得意道:“那是當然。他在我心中,一直都是大老板級別的。”
  飯吃得很融洽,比想象中自然許多。也許是因為林沁自始至終,喋喋不休活躍著氣氛;也許是“杜老板”對女朋友無微不至的體貼,讓薑莞爾一下子對他親近起來。杯碟碰撞間,男人甚至主動提起了借錢的事情。說他並不知道兩個女人有著那麽深厚的友情,自己當時隻是擔心林沁性子太實,做出什麽衝動的事情來。
  林沁拍拍男人的肩膀:“說到底啊,他就是把我當傻瓜。”轉向身邊的正襟危坐的人,她調笑道:“怎麽樣,現在見了本人,是不是五百萬也舍得借了?”
  杜淩峰正色,捏著她的鼻子質問:“你老公我難道是貪圖美色的人嘛?哎,老婆,若真是這樣的話,我怎麽會找你呢?”
  林沁狠狠踹他一腳,橫眉豎眼舉著叉子:“跟我油嘴滑舌?等著吧,回去家法伺候。”
  臨別的時候,林沁還是一百個不放心,拉著薑莞爾的手質問她到底是走還是不走。
  “就算是走,也得等到看你嫁了人再走不是?”
  “莞爾,既然回來了,就別走了唄。你不是說,下了很大的決心才邁出這一步?就這麽放棄了,我都替你不甘心。”
  薑莞爾扯扯嘴角,這個問題,亦是她問自己的問題。山重水複,迢迢千裏,她回來了,卻不知道是為的什麽。以至於現在走,找不出一個留下的理由。
  “林沁,你知道嗎。從前在國外,我感覺自己不屬於那,他們的語言我一知半解,他們的作息節奏我融不進去,無論我再怎麽努力,陌生的東西始終陌生。一到夜裏,我做夢都想著回家,想念這裏的生活,這裏的人,這裏發生過的每一件事。”
  “可是真的回來了,我才發現,自己同樣不屬於這裏。熟悉的人變了,熟悉的生活沒有了,記憶好像在騙我,又好像在笑我。夜深人靜時一個人想想,甚至比在異鄉時,還覺得孤立無援。”
  林沁歎一口氣:“說到底,你還是放不下和他的事。”
  薑莞爾搖搖頭:“不單單因為他。就像是一個美夢,拿到現實裏,才發現它早就千瘡百孔。”
  “莞爾,走之前回一次學校吧。”林沁放了手,後退一步,看著她微笑道:“雖然這些年裏,那兒也變了不少。但我每次去逛,總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當年,就好像從來不曾從校園裏走出來一樣。”
  薑莞爾站在樓前,看著坐在杜淩峰身側,不停朝她揮著手的林沁;看著他們的車,漸漸消失在視線裏頭。手放下,笑容也收了,她卻仍站在原地,沒有動。
  回到當年。也許這正是她,遲遲不敢回去的原因。
  “薑小姐啊。”房東太太正提了兩手的白菜黃瓜回來,見她出神遠望的表情,下意識回了回頭,好像也看見了什麽似的。繼而神秘兮兮的問:“跟男朋友和好了?”
  男朋友?薑莞爾回過神,有些疑惑的看著麵前的女人。不知怎的,總感覺她對自己的私生活像是很有興趣,這念頭讓她汗毛發直。
  “就是那個開白色轎車的啊,你生病那幾天,在這一停就是大半個晚上。”女人說著,還隨手朝路對麵指了一指,“這兩天沒看見,我就想你們是不是吵架了呢?”
  薑莞爾勉強笑了笑:“您看錯了吧,我朋友他開的是輛寶石藍的車。”安宸的車,自始至終也沒有換過,藍色和白色,她還不至於記混。
  “不對不對,是白的,頂多有點發灰。我親眼見你從上頭走下來過,要不然,一輛陌生的車整天停在這裏,我早找小區保安了。”
  這位太太的防暴意識還是很強的,薑莞爾早有體會,幹巴巴的應了一聲,心裏卻是越來越琢磨不透。白車……發灰……銀灰色?
  房東在一樓自家門前停了腳,薑莞爾便也隨著她停了下來。女人有些奇怪的回頭看她,卻見後者的表情已然有些木了。
  “還有事?”
  “您說的那輛車,真的在這兒停了好幾天?”薑莞爾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問,隻感覺聲音都在打顫。
  “就下小雪那天下午還見了,後來好像就沒有了。”房東太太一挑眉毛,心想:小丫頭,還問,來沒來你不是比誰都清楚?
  薑莞爾自然不清楚,自始至終,她是那個最傻最瞎最看不懂的人。
  隻因為,她是那個局裏的人。
  “奧。”她短促的應了一聲,卻沒有要走的意思。房東太太的好耐性用完了,就差沒掐著腰質問她為什麽還不滾蛋,卻不知是不是被她眼裏閃爍的東西唬住了,竟然一句話也吼不出來。
  末了薑莞爾沒頭沒腦的補了一句:“那個……下周一我就從您這兒搬出去,那之前,還要打擾幾天。”
  說罷她轉身上樓,留房東一個人在原地愣了半晌。這租客姑娘的個人生活實在是有點混亂,招惹黑社會不說,前腳一個漂亮貴氣的男人清晨離開,後腳就又是一個貴公子式小哥隔三差五的跑。讓她一個半老徐娘家庭主婦,都看得有點眼花繚亂。
  哎,讓她搬出去,實在怪不得自己。
  周六,薑莞爾起床之後,先給劉芝言掛了個電話。拜托她幫自己把辦公桌上的東西收拾一下,她午飯時間去拿。
  那頭女人還在抱怨,說朗朗乾坤大好周末,偏偏他們設計部的人要趕點加班,最可氣的是工資照常,三餐自費。薑莞爾一邊好言好語的安慰,一邊在心裏不無抱歉的想:你們不受苦,誰來救我一命?
  坐在公交車上,聽廣播裏女主持人說,這周末尾又要大幅降溫,說不定今冬最大的一場降雪亦將隨之而至。一車男女老少不由自主的齊刷刷顫抖了幾下,母親攬緊懷裏的兒子,柔聲哄著:“多少年都沒這麽冷了。”
  下了車,薑莞爾遠遠的就望見了劉芝言。女人見著她眼睛裏都閃著星星,扯住莞爾的手一副欲哭的表情:
  “你看看你看看,都瘦成蘆稈了。莞爾,你辭什麽職啊,找這麽好個工作,多不容易?”
  薑莞爾接過她手上的一箱東西,還好,不算沉。夾在腋窩下頭,她晃晃左手,亦真亦假的道:“我找著長期飯票了。”
  劉芝言眼中的星星,頓時閃出了太陽月亮的光芒來。
  兩個女人在公司旁邊的麵館吃飯,含糊應對了劉芝言關於戒指的提問,薑莞爾鬆一口氣,終於得以回問一句:
  “你呢,最近過得怎麽樣?”
  待劉芝言話匣子一開,她才低下頭安心開始吃麵,偶爾抬起頭來“恩”、“哎”的附和兩聲,心裏暗暗揣摩:她不在的日子,到底確實發生了不少事情。
  “總之呢,過了最初的新鮮勁,飲料就有點賣不動了。本來打著健康的旗號,口感肯定比不上可樂啊,橙汁兒啊的,飲料不飲料,補品不補品的,有點三不沾。偏偏咱們經理認死理,就是不肯把那概念換下來,為這個連搞成分研發的頭兒都給換了。”
  “現在就隻能把目標人群的年齡定位高一點,這樣的話廣告、包裝什麽的,都要改,三天兩頭的加班。”劉芝言狠狠的吸一口麵條,咂咂嘴:
  “我都好久沒見著boss仲了,據說他最近心情很不好,都快結婚了還鐵青個臉。哎,第一次帶隊的項目就這麽一波三折的,想開心也開心不起來啊,估計是不能向嶽父大人交差了吧。嘖嘖嘖。”
  薑莞爾有點吃不下去了,擱了筷子,望向窗戶對麵南楓國際的大樓,眼神正落在十四層上。那一扇一扇方格子玻璃後頭,此刻的他,是否也如她一樣,默默看著窗外的風景?
  她亦有許多天沒見到他了。
  說起來可笑,有意無意間,好像一直在躲他。可是隔幾天見不到,心裏便空落落的,說不上什麽滋味。索性陰差陽錯間,似是總能與他偶遇:公司、飯店、醫院,難得去一趟正式場合,還碰上公布他和別人的婚事。
  命運待她終是不薄,不錯過任一個機會看她出醜。
  若是從一開始,她便不曾與他重逢,過著沒有他的全新生活。那這離開的念頭,還會不會又跑進她腦袋裏頭來?
  再次碰到他,究竟是她的幸,還是不幸?
  告別了劉芝言,薑莞爾就近挑了一家花店,走進去,叫店主給包了滿滿一捧的鮮花。伴著那嫋嫋騰騰沁人的氣味,女人的心情亦輕快了些,隻怕冷風吹的花兒也謝了,索性伸手攔下輛出租車來,鑽進去坐在副駕駛座上。
  “師傅,麻煩去W大。”
  十幾塊錢的車程眨眼便到了,薑莞爾跨出車門,站在依舊故我的學校東門前,仍有恍若隔世之感。隔著層層疊疊的樹蔭,她看得到校園裏新豎起的幾棟高樓,隱在暗沉沉的雲朵下頭,不讓她瞅見全貌。
  莫不是熟悉的東西,便隻剩下這斑駁成青色的門了吧?
  深吸一口氣,她還是走了進去。身邊進進出出,來來往往的,具是朝氣蓬勃,天不怕的不怕的年輕麵孔。那其中自然少不了依偎取暖,耳語調笑的校園情侶,眉目神態裏頭,總有幾分她熟悉的溫存。
  薑莞爾把臉偏向一邊,專心參觀路邊的風景。
  主樓的地位倒是沒有撼動。雖然換了窗玻璃,外牆皮也重新粉刷了,但笨拙高大,還是原來的老樣子。坐著電梯到了七樓,莞爾敲敲學生處的虛掩的門,推開了,朝裏探進身子。
  四張對擺的桌子空著三張,門口一個姑娘和她差不多年紀,抬起頭來推推眼鏡:“你找誰?”
  “我找楊老師。請問,她今天來學校了嗎?”
  “奧,這三天省裏開會,她去臨市了,明天下午才能回來。”女人身子坐的直了直,看看她手裏的花,了然道:“進來吧,你是她學生?”
  薑莞爾笑了笑:“差不多,楊老師從前是我們班的輔導員……恩……其實我也沒什麽事,就是今天回學校,順便來看看她。”
  女人說著,捧著花走進了屋子,站在幾張空桌麵前,顯得有點無措。
  年輕女人倒是頗善解人意,努努嘴:“最裏麵那張是楊老師桌兒。我給你找個瓶子插上吧,要不過一晚上就幹了。”
  簡簡單單把花收拾好了,又留下張紙片,薑莞爾向女人道了謝。後者把她送到門口,打量著問:“你畢業很久了吧?楊老師都好幾年不帶學生了。”
  薑莞爾的腳步停了停,望著窗戶外頭不知何時鋪成塑膠的操場,不知何時改成廣場的草坪,點點頭回道:“是啊,很久了。”
  下到一樓時,薑莞爾才看到七五個學生圍著布告欄議論紛紛,許是進來時急了,沒有注意。女孩子們的聲音有些聒噪,蹦蹦跳跳的頗為興奮。她有點好奇,湊上去看了一眼。
  題頭是類似於“優秀校友”的東西,幾張顯眼的照片,她甚至從電視上見過本人。如今看來,竟還是一個學校畢業的,薑莞爾一時失笑。
  一個女生步子退的大了,踩了薑莞爾鞋尖。站穩身子,女生立馬轉過頭來,雙手合十吐著舌頭:“師姐,對不起、對不起額。”
  薑莞爾笑著搖搖頭,卻還是警惕的後退開兩步。與女生一起的兩個人同樣滿臉興奮,完全進入了忘我狀態,指著角落裏一張照片你言我語說個不停。
  “他那個公司巨牛巨牛的,我哥就是在那找的實習,好家夥,關係托了十萬八千裏。”
  “哎,人長的帥,又有錢,連名字都這麽有詩意。流年,流年,咦?這不是首歌名麽,那個誰唱的……”
  站在玻璃展板後頭,薑莞爾是看客裏的一個。遠遠望著仲流年的照片和資料,占據了右下角諾大的一塊地方。
  文字不無誇張的介紹著他步步高升的學曆,如魚得水的工作履曆;照片是在美國上學時拍的,頭發比現在略長一些,單肩背著書包,臉色有些蒼白。明明是在笑著,眼神卻略有暗淡,看不到光彩。
  名字那三個字,像是畫上去的,果然是格外的好看。站在最前頭的女孩手指點著玻璃,一個字一個字吐的頗有韻律,南方人,帶點綿軟的鄉音,似在唱一出《牡丹亭》。
  “仲,流年。仲,流年……”
  若幹年前,就坐在離這主樓不遠的一號食堂裏,她和那名字的主人,額頭對著額頭喝早餐的餛飩。湯水很燙,她腮幫子抖動的像隻金魚。
  好容易吃幹抹淨了,接過對麵的遞過的紙巾,還沒擦,她突然問他:“流年,你名字怎麽來的?”
  仲流年抬起頭來,抓著那紙巾按在她嘴巴上:“那你的名字怎麽來的?薑莞爾同學?”
  她得意一笑,笑的“嘿嘿”的:“簡單啊,我爸媽希望我天天傻樂嗬,覺得叫薑笑重名率太高,所以改了個不易盜版的。”
  “我的也簡單。”他也笑笑,兩手一攤,“照顧我們的那個阿姨姓仲。至於流年嗎,隨便起得。”
  薑莞爾不笑了,放下勺子,沒留意它直接滑進了湯裏:“真的?”
  仲流年卻仍在笑,捏捏她的鼻子,點頭道:“真的。”
  女孩子已然不念,對那櫥窗裏遙不可及的玉照,很快便沒了興趣。同伴們一起說說笑笑著朝大門口走,大概去尋別的樂子了。轉眼間那一扇展板前頭,就隻剩她和他孤零零對望著,她看得到他,卻不知他在看著誰。
  他雋細而幽深的眼神,似是要質問她什麽。女人拿手輕輕拂過,一片冰涼罷了。
  薑莞爾甩甩腦袋,從回憶裏頭拔出了自己,亦拔出了腿。她知道這地方是下了咒的,不回來不回來,千八百遍提醒了自己,卻還是經不住誘惑踏上了這塊地。
  走出主樓的瞬間,她有些麻木的左右望望,竟有了迷失方向的感覺。身邊一個學生模樣的男孩子,朝她遞過一張傳單,露牙的笑臉似曾相識:
  “師姐,晚上有時間嘛,來看我們的校園歌手比賽吧。”
  許是又把她當研究生了,薑莞爾接下那廣告單來,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單子上頭的宣傳語都沒有變,隻是麵孔換了幾張,她看著那曲目,好幾首都是老歌。
  她在沿路的石凳上坐了下來,麵朝裏,隔著鐵絲網,看籃球場裏幾撥打球的男生。寒冬臘月的,隻穿了薄薄的長袖T-shirt,竟然也能跑的滿臉是汗水。
  旁邊抱著羽絨服的三兩個女生,全神貫注的,不知道是在看哪一個打球。薑莞爾撐手默默望著,仰臉看看墨染的天色,小小歎一口氣。
  若是下起雪來,這操場不知又要鎖幾個日頭。沒有了球打的日子裏,這些男生,便會個個像要發了黴似的,連飯都吃得沒精打采。
  說起來,她還沒見過仲流年打球。男人說過自己打得不錯,卻少有時間放縱的玩上一把,薑莞爾無從求證,隻做著鬼臉說他吹牛。
  她笑笑,低下頭,攤平了那張廣告紙。學著記憶裏安宸的樣子,極輕極慢的翻疊著,每折一下,都要停上一停。似乎這飛機做好了,是要載客帶人的,一招一式都不能有差池。
  大功告成,女人把折好的飛機捏在手裏,朝機頭吹一口氣,揚手丟了出去。沒有風,飛機順順當當落在很遠的地方。
  薑莞爾站起身來,拿出電話撥了個號碼,一邊聽著忙音,一邊走過去,把那擱淺的飛機撿在手裏。
  “喂,安宸。明天有空嗎?我想見你。”
  周日,薑莞爾一早便起來收拾行李了。衣服撿來撿去,好像都穿了不止一季,她提溜著那半中不西的幾件,有點哭笑不得。
  從前林沁曾指著她的睡衣說,薑莞爾,你再穿這身大媽式的一件套,我就把你從六樓直接推下去。於是大媽低著頭瞅瞅自己的衣服,無奈道:“姑娘,你要尊老。”
  安宸敲門的時候,女人正把抽屜裏的零碎一股腦朝包裏傾倒,拍拍手上的灰塵,她跑去開門。以為是房東來了,薑莞爾鑰匙就繞在指尖,卻看見安宸歪在一旁的牆上,手裏提著外賣,朝她懷裏一塞。
  加了辣的雞蛋煎餅。
  他是真了解她,多少年前她喜歡吃的垃圾食品,現在也能記得。薑莞爾訝異的“啊”了一聲,笑容有些勉強:“怎麽不先打個電話?”
  安宸不請自入,曲著長腿坐在門邊的箱子上,環視了一下屋內的狼藉:“怎麽,給你送早飯來,不歡迎?”
  她卻拉著男人胳膊將他拽了起來,就著力氣往門外頭推:“屋裏髒死了,你先去車上等著,我洗洗手就下去。”
  他站在門口,有些無辜的望著門裏的她:“不用我幫你?”
  “東西斂的差不多了。”薑莞爾搖搖頭,有些不敢看安宸的臉,“我有話想跟你說。”
  他不再堅持,後退幾步靠在樓梯口的牆壁上,卻看見薑莞爾仍舊手扶著門期期艾艾的望過來。安宸無奈一笑,轉身下樓。
  女人長吐出一口氣,整理了一下儀表也準備出去,臨走又摸摸煎餅,仍是溫熱的。
  想了想,她還是空手帶上了門。

  Chapter 8 認真的雪
  安宸正站在車前打電話,看到她出來抬了抬手。他身上的衣服多少總帶些洋派,灰色豎紋的西服,她很少見公司裏有頭有臉的男人們穿。許是少了他的氣質,別人套在身上,就盡數成了滑稽。
  薑莞爾走近了,他正合上手機蓋子,繞到副駕給她開了車門。她不發一言坐進車裏,又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繞過車頭坐在自己旁邊。
  他的第一句話是:“我還以為你不打算給我電話了呢。”
  她抿住嘴,從口袋裏掏出個小盒子來,手心裏攥了攥,攤在他麵前。
  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麽。這城市該死的天氣,連陰了一個星期連太陽的影子也沒見著。他每天早上醒過來睜開眼睛,躺在床上跟自己打賭,若是拉開窗簾的瞬間陽光普照,她便是答應了自己。
  嗬,他不該拿這個開玩笑的。
  安宸沒有接,薑莞爾捧著那戒指盒子也沒有動。半晌,他坐直的身子滑下一分,手肘撐在方向盤上偏過腦袋看著她:“你戴夠三天了嗎?”
  她愣了愣,輕聲回答:“我昨晚才摘下來。”
  男人低頭笑了。
  在倫敦上學的時候,即使說英語,他也被人叫做伶牙俐齒。偏偏對著她,他一句音韻通順的大道理都講不出來,甚至拿硬一點音調說話都不行。她提什麽,他就隻能笑著接受。
  安宸抬起頭來,澄亮的眼睛望著她:“那我是最真的輸了?”
  薑莞爾看著他的笑容,隻覺得有兩雙手一直朝四邊揪她的心,她搖搖頭:“不是,我隻是……現在還不想結婚。”
  “可他們不是要結婚了?”他冷不丁的問,看著她突然驚醒的表情,才知道這丫頭一直把自己當傻子,“這麽多年了,你是在等他吧?那個姓仲的。”
  薑莞爾瞪大的眼睛,再一刻突然有點疲憊。戒指放在他膝蓋上,女人歎一口氣:“我沒有在等誰。”
  “那你是欠了他什麽不成?”他笑的很勉強。從小到大,什麽滋味沒嚐過,卻真不曾輸的如此苦不堪言:“你若欠了他,我幫你還,等你們兩清了。”你才可以回過頭來看看我,一直在原地的我。
  還?還什麽?怎麽還?他在說孩子話,她也就孩子氣的較起真來:“是啊,我欠他,50萬塊錢。”
  他一開始不信,看著她的表情一寸一寸嚴肅起來:“你真的向他借錢了?”
  她悶哼一聲,偏了頭看著外麵。他知道問是問不出來的,想了想,故作輕鬆的說:“50萬也不多。正好我下午要去他們那,談談投資的事情,就順便幫你把這錢還了吧。”
  薑莞爾回頭比眨眼睛還快,擒著他手腕急急的說:“別……”看著安宸表情,才放下心,語氣也變緩了:“我們的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你就……別管了。”
  安宸看著她垂下頭,問話聲音前所未有的低沉:“真的就隻因為欠他錢?”
  薑莞爾晃晃腦袋,想起他們此刻正在討論的,是個快要與別的女人結婚的男人。她都多久沒見到他了?有半個月了吧。說不定此時他的名字後麵,已然鉛字刻上了另一個名字。
  她苦笑:“我也不知道。不知不覺間,好像欠了很多。”
  薑莞爾拉開車門下去的時候,安宸問:“收拾東西真的不需要我幫忙?”女人連忙擺擺手,說你不是還有事,別又因為我給耽誤了。
  他笑笑,回道:“看把你緊張的,放心,不該說的話我不會說。”
  她還狡辯說沒有,神態卻明顯輕鬆了不少。一路走回去知道他車沒有走,視線一定還留在自己身上,不知看到了什麽,看清了沒有。
  她不敢回頭,臉上雖然撐著笑,腦子裏卻回來蕩去全是安宸剛才的話。
  他說:“莞爾,這場仗一開始就不公平,敵在暗我在明,我輸得不服氣。現在一切挑明,我要再打一場。這戒指,我還要戴回到你手上。”
  傍晚,東西收拾的差不多。薑莞爾跨過地上大的小的扁的圓的各類箱子,下樓,買東西果腹。
  餓了一天的肚子,從下午就開始共鳴個不停。煎餅她沒吃,一直也沒有告訴安宸,鬧過腸胃炎之後,她便幾乎不吃辣了。
  女人走進便利店裏,隨便挑了幾袋鹹味的零食,加一瓶礦泉水。走到櫃台結賬的時候,一旁的小電視正在一條一條播廣告,居然就有南楓新出的那種飲料,她一言不發的從頭看到尾,又看一遍。
  收款的小妹喊了好幾聲:“喂,小姐,你的找零。小姐,找零。”
  薑莞爾回過神來,指指電視:“剛才那種飲料,在哪個架子上賣?”
  抱著飲料和水,一手提著吃食。走出便利店的瞬間,女人打了個寒戰,一粒冰融化在臉上。
  她想,今晚會下雪吧。
  路上的行人都走得飛快,唯獨薑莞爾一個,步子邁的不緊不慢。許是帶的東西有點沉,她像是走入了快進的電影裏頭,一條街的距離,足足走了半個鍾頭。
  工作辭了,住址改了,若是再換個電話號碼,她對他就又是人間蒸發。回到家裏放下東西,她先拿起一瓶飲料翻過來覆過去的看,心想著,這包裝上怎麽也不簽老板的名字。
  入了夜,整個屋子的東西都被她裝進了包,隻剩下床上兩層被褥。薑莞爾知道這不是失眠的借口,但翻來覆去的就是睡不著,綿羊山羊藏羚羊被她數了個遍,最後隻得乖乖睜開眼,對著天花板,挺屍。
  失眠的毛病很久沒犯了。出國的第一年她就沒睡過幾個好覺,每天爬起來的時候,都是腦袋發昏,頭痛欲裂。但無論如何,年輕的身體卻還是扛了過來。
  女人聽著鋁合金上“叮叮當當”敲出的旋律,知道兜了整整一周的雪,終於還是下了。來勢應當是很大,席卷而過的風聲如同遙遠狼群的鳴叫。
  這種天氣的夜,一個人,說不怕是假的。
  翻一個身,想起白天與安宸的對話,女人不由自主的歎了口氣。這麽久了,他和她的關係有如油蠟紙包裹的燭火,誰先捅破,就有引火燒身的危險。
  隻是這火,無論燒在誰身上,都是兩個人一起疼。
  迷迷糊糊中薑莞爾終於睡了過去,時候大概已是後半夜了。她一向睡的輕,這次不知是不是因為白天累了,一下子就有形形色色的夢境襲過來。
  一開始的夢沒有情節也不帶邏輯,可不知不覺間,她走回到了學校的籃球場上。挺大的地方,隻有一個男生背對著她在投球,那個背影無比熟悉,她意圖喊出他的名字,隻三個字卻卡在記憶邊緣回想不起來。
  籃球拍在地上發出有節奏的撞擊聲,男生的球擲了一個又一個,卻始終不進籃筐。她傻傻的在原地看,這一看不知看了多久,投球的男生好像不知疲憊,她也就忘了時間,隔著幾步距離他投她看,仿佛誰也不認識誰。
  終於男生倦了,籃球也不去撿,後背佝僂著向另一頭走。她看著那漸漸消失了的背影,心裏酸澀難耐,明明想要追上去,卻邁不開步子張不開嘴。心急火燎間,人就醒了過來。
  手抹一把臉,是不知什麽時候淌出來的眼淚。
  薑莞爾坐起身,卻沒有去扭開燈,就原地裹著被子縮成了一團,越縮越緊,一直變成球形。
  這無厘頭的夢,女人偏偏理得出頭緒來:想必是心中有個自己看不下去她自欺欺人的行徑,搖晃著她的腦袋叫她清醒一點清醒一點,有很多事情他和她還沒有一起做過,沒有講明白,就又要落荒而逃。
  然而夢和現實,她其實一直分不太開,又固執的不肯承認。要不怎麽會拒絕了重要的人,卻又無力走回仲流年身邊,最後結局無言,她注定孑然一身。
  低頭在被子上蹭了蹭眼睛,她伸出手去想拿手機看看時間,手機卻突然震動起來,驚得薑莞爾渾身打了個激靈。低下頭看著那閃爍個不停的屏幕,混亂的腦袋一下子就清醒不少。
  上一次接到這樣的電話,她的生活一下子天翻地覆。於是這一次,她難免心有餘悸。
  薑莞爾坐直身子,等著它唱完一首,又從頭開始再唱一遍。
  已然知道了來電的是誰,心中反而更難以相信,甚至懷疑這是一場夢連上了另一場夢。女人將電話拿在手裏頭,盯著那名字發了會兒呆,手機很是善解人意,竟然一直固執響個不停。
  屏住呼吸,她終於還是翻開蓋子,將它貼在耳朵邊。
  半晌,那頭都沒有聲音。
  “喂?”薑莞爾試探著問了句,嗓子睡的幹了,聲音有點難聽,不像自己。女人仿佛聽到了隱約呼吸的聲音,很輕很低像怕打擾了什麽,如同夜裏的浪靜靜拍在沙灘上頭。
  她沉默著,又等了一會兒,仍是沒有回答。漸漸的,女人開始懷疑自己一開始便搞錯了名字,於是拿下來檢查屏幕上顯示的字。
  沒錯,是他。當然是他,隻能是他,還好是他。
  吸一口氣,她又把電話舉到原位,慶幸他還沒有掛。
  “流年?”她喚了一聲,嗓音清晰幾分,空蕩蕩的房間裏,空澈到突兀。那邊呼吸的聲音似乎也濃重了些許,卻始終沒有要開口的意思,甚至簡簡單單的一個應答都聽不到。
  薑莞爾突然有點害怕起來,腦子裏胡思亂想充斥進各種八點檔情節。他是酒喝多了開車出事滾下山崖向她求救?還是路遇綁匪搶了他的手機撥給她索要贖金?又或者身體不舒服了身邊沒人照顧頭腦發暈打錯了號碼?
  靜靜對峙的瞬間薑莞爾設想了無數種可能,每一種都令她不寒而栗。她甚至沒有勇氣再叫出他的名字,卻生怕他就這麽不發一言的掛了,她連個撥回去的理由都尋不著。
  窗外簌簌的落雪聲,像鳥群飛起又落下,落下又飛起。
  她突然想到林沁的話。她說:“莞爾你知道嗎,你搬走的那天晚上,仲流年在宿舍樓下淋了一夜的雨。”
  他憔悴的臉,還曾出現在她夢裏。夢裏他仿佛不認識她,任她喊破了喉嚨,他也無動於衷。
  淋了一夜的雨。
  她幾乎是從床上跳了起來,光著腳丫子奔到窗戶旁邊,中間踩了什麽硬邦邦的東西,疼得女人嘴巴一咧,卻顧不得管。玻璃上橫一道豎一道的雪水,紋路一般阻礙視線,薑莞爾猛的伸出手,毫不猶豫的把窗戶推開。
  北風夾帶著雪花惡狠狠撲麵而來,她探出頭,又差不多是探出了半個身子。路燈此刻昏昏黃黃的,照在積了雪的地麵上,分外明亮。
  終於是看得清楚了。薑莞爾抽回手,捂住嘴巴,緩緩的,她沿著牆壁蹲了下來。
  就好像是孩子拿著地圖,又驚又喜去尋找寶藏,終是找著了,卻又不敢相信眼前的東西是真的。
  但她分明是看到了。
  她看到仲流年靠在車門一側,望上來,望著這兒,手機貼在耳朵邊上。在她探出頭的刹那,他垂下了手,電話落在雪裏。男人漸漸站直了的身子,沒穿外套的身型,格外單薄。
  飛快的穿著衣服,女人的視線在幾個包裹之間來回遊走。她把傘裝在哪裏了,把傘裝在那裏了?這麽問著,卻隻覺得腦子裏頭亂成一團,手穿過袖子有些顫抖。
  最後最後她終是沒找著傘,踉蹌著跑下樓的時候,隻覺得還是來不及了。但一衝出樓梯口,就看到他仍站在原地,挺拔的姿勢,六年了也沒改變過。
  薑莞爾是一步一步走過去的,步子很慢,同她下午提著東西回來時一樣。後來吃東西時,喝著那瓶飲料她還想,這一走,是不是又很久見不到他?
  沮喪到做夢也能哭出來,卻沒想到這麽快就見到了。哪怕是夢,也多虧她執念夠深。
  薑莞爾一站到仲流年麵前,就聞到了濃重的酒氣。男人的臉色蒼白,像是在這裏過夜的那晚一樣,仿佛染了大病。
  他和她的每次再見麵,不是無言結局,就是不歡而散,若是這一麵真的是最後一次,她該怎樣表現才能完美收場?
  仲流年仔仔細細看了她一會兒,好久沒見了,似乎有點不認得。
  不等她開口問,是他先說了話,站直的身體失去重心,向後靠在門上:“今天他來公司,說了你們的事情。”
  她一愣,我們的事?
  仲流年笑了笑,冰天雪地裏牽動一下肌肉都是困難。但他偏要笑,還要笑的沒有一點破綻才行:
  “安少爺說,他從很小很小就愛你愛的不行,這輩子他非你不娶你非他不嫁。他說我是個混蛋白白浪費了你這麽多年,說這次生意一談完就帶你回去見家長帶朋友,八抬大轎明媒正娶讓你做他的安夫人。他說他比我了解你,比我疼你比我懂你……”
  “夠了。”薑莞爾後退一步,應該是聲嘶力竭喊出來的兩個字,偏透著妥協。安宸不會這麽說,她比誰都清楚,她不明白仲流年大晚上過來扯這些慌,用意究竟何在。
  本來不該有的一點期待,此時都隨著這一聲煙消雲散了。薑莞爾穿著拖鞋的腳,陷在雪裏頭從腳趾濕到腳跟:“我比誰都了解安宸,這種過分的話,他從來沒說過。”她頓了頓,突然似笑非笑的問:“流年,你大晚上跑過來替別人表白,難道是吃他的醋不成?”
  對她質疑的問話,仲流年仿佛不以為意,男人臉上仍是笑,不太難。反正那表情,已經僵成了型。
  是,安宸沒說,他什麽也不用說。他隻消伸出手來握著他的,再眼含笑意對著他和南昕說一句:“祝你們幸福。”他的語氣越是真誠,他仲流年敗的就越徹底。太平洋兩頭他都是拿下了律師資格的人,卻連句反駁的話都講不出來。
  “你說得對,我是吃醋,這口醋我一吃吃了六年,難道發發牢騷都不行?”男人冷笑,突然又斂正了神色,鬆鬆領帶,說的輕描淡寫。太輕描淡寫,他心知,扶上車門,穩了穩腳下的蕪亂:“安太太,你就當我是來發酒瘋的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你該習慣了。”
  薑莞爾看著那迅速冷下來的表情,分辨不清他話裏的真假。一時無措,想扶他一把,卻隻是遲疑著問:“真的沒事嗎?”
  仲流年車門都打開了,聽到她如此開口,動作停了停,“啪”的一聲又甩上。站正了盯著她看,腦袋微微晃著,醉意愈發明顯:“是啊,我不是一向如此?閑著無聊,就喜歡找你薑莞爾的麻煩。”
  她咬著牙,一句話不說,仍然盯著他看。他卻突然失了耐心,又一次開了門,眼見就要坐上去。卻聽到身後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同雪花相比不知孰輕孰重。
  “流年,我明天就搬走了,不住這了。”
  他的姿勢僵在半路,這一次關門的聲音比剛剛還要響亮,再狠一點車都要應聲而碎了。薑莞爾驚得閉起眼睛來,還沒回神,就被他扯了過去。
  “薑莞爾,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他死命箍著她胳膊,她緊抿著嘴一聲疼也不溢出來,“你上哪去?你又要上哪去?工作也辭了,家也要搬,你又想往哪跑?躲我,是要躲我嗎?”
  薑莞爾聽他著咬牙“嘶嘶”的低吼,連掙紮都忘了,被抓的胳膊仿佛不是自己的。仲流年的問話突然開了閘一般,怎麽關也關不住:
  “還真是可笑,我就說心裏覺得慌,喝了酒,陰差陽錯就開到了你們家樓下頭,怎麽忍也忍不住,陰差陽錯就撥了你的號碼……”
  薑莞爾腦袋一震,想起房東的話來,想開口,無奈他根本不給她機會。
  “……結果你還真要走。薑莞爾,原來你是真的沒有心的,你走了多久,我就納悶了多久。這些年,沒有一天我不問自己,我是哪做的不好了,哪照顧得不夠了,怎麽突然間你就鐵了心要離開我?走了走了,一封信,一個電話,一個口信兒都沒有。思來想去,繞來繞去,難道真的就因為一個錢字?沒有錢,難道我就一點值得你留戀的地方都沒了?”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嗓子艮在“錢”字上,像是咽什麽東西咽不下去,臉也漲的有些紅。薑莞爾被他問得膽戰心驚的,翻手抓上仲流年領口,隻覺得男人胸前滾燙。
  “可是現在我有錢了,現在我什麽都有了。”仲流年的聲音緩了下來,那一刻似是突然老了十歲,
  “夢想我不要了,尊嚴我不要了,從前的我我也不要了。爭強好勝了這麽些年,不就為了爬到這個位置?說到底,不就是為了讓你薑莞爾回頭看我一眼?嗬,結果終於等到你回來了,你的眼裏頭仍然沒有我,說走就又要走……薑莞爾,我很好奇,我真的很好奇,六年前,你是不是在演戲?什麽錢不錢的,其實你根本不在乎吧?隻要能離開我,什麽話你都說得出來?!”
  “為了騙我,讓我死心塌地的放手,你用心良苦吧?
  薑莞爾抽回手來捂住嘴巴,眼淚撲打撲打的落在手指上手背上。他是什麽時候猜著的,她無從得知,隻有木偶斷了線一樣點頭又搖頭。
  若幹年前她傷他的每一句話都在腦子裏應聲回演,女人聽到最後一句,終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吞吐著說:
  “對,你說得對……可是……”
  仲流年一把放開的手幾乎是將她推出去,眼睜睜看著薑莞爾跌坐在雪裏,表情幾近殘忍。男人伸出手指頭來朝遠處一指,不知是指著哪裏,心裏頭大概想的越遠越好。
  “你不是要走?好,要走就走的徹底一點,徹徹底底,最好我們再也不要見著。”仲流年一邊如此說著,一邊緩緩合上了眼睛,閉著牙齒低吼一聲:“滾!”
  她一愣。
  男人第三次轉身上車,狠狠帶了門,顫抖的手開始去插鑰匙。
  薑莞爾胳膊撐著立起身來,顧不得收拾一身的雪,衝上去拍著玻璃歇斯底裏的叫:“流年,你等等!我話還沒說完,你聽我說完啊!”
  裏頭的人看也沒再看她一眼。車啟動的瞬間,她順著那股力量又撲坐在地上,五個指頭抓了滿滿的雪,隻剩下力氣失神抬起頭。
  初積了雪的路不能夠再滑一點,綿軟的地麵滿是陷阱。車子歪歪斜斜駛出幾米去,發出痛苦的摩擦聲。她幾乎以為他是忘記了打方向盤,才想起來,那是醉了。
  七個調的聲音都憋在嗓子眼裏,薑莞爾就張著嘴巴,眼睜睜看著那車朝花壇衝了過去。枯樹枝子被撞得周身一震,雪呼呼啦啦全落在車頭上麵,生生要把那片銀色的金屬活埋在下頭。
  碰撞的聲音轟然響起,緊接著萬籟俱靜。女人緩緩立起身來,半晌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麽。
  “小姐,小姐?”薑莞爾被人輕推了幾下,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個陌生男人,手拿著本子伸在她麵前,“我們需要你簽個字。”
  她點點頭接過來,交通事故認定記錄。簽個字,無非是要她證明,這場事故是當事人自己造成。而且仲流年醉得不輕,估計保險公司也很開心。
  她從長椅上站起身,想起仲流年被抬上擔架時,殷紅了半邊的臉,猛打一個寒戰。抓住身邊剛剛走出的護士小姐,小心翼翼的問:“他醒了嗎?”
  “誰?”護士警惕的回望一眼,看到她下半身穿的還是睡褲,又仔細打量一番。
  “仲先生。”
  “哦,剛送進來的那個啊。醒了吧,跟家屬說話呢。”
  家屬?薑莞爾一愣,心想難道是南昕?她這是睡了多久,怎麽好像從進醫院起到現在的事,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小步挪到門邊,推開一條縫朝裏望過去。有個男人背對著他站在仲流年床邊,背影看起來,應該是李秘書。薑莞爾順著胸口,不自覺鬆了一口氣。
  事情交待完了,李秘書走出來正要帶門,餘光看到薑莞爾鬼鬼祟祟站在一旁,眉頭皺了皺:“薑小姐。”
  “李秘書,流年……經理他醒了?”薑莞爾像個小學生一樣立正站好,擠出個笑容來。
  “是,不過有點腦震蕩,需要休息。”李秘書盯著她的臉,若有所思的回道,“薑小姐要是沒有要緊的事,先不要去打擾他吧。”
  “哦,好。”薑莞爾目送李秘書拐了彎,對著那扇門猶豫一會兒,還是伸手推開了。
  單人病房顯得空空蕩蕩的,電視關著,窗簾拉著,有點壓抑。仲流年平躺在病床上,臉卻是扭向裏麵,聽見腳步聲仍是一動不動,似乎是又睡著了。
  薑莞爾輕手輕腳的走到床邊,站著看他纏著紗布的後腦勺,隻覺得這情形無比熟悉。同樣是她看著他躺著,同樣是她這個罪魁禍首。
  時間可真會開玩笑。
  “你不是叫我放了你,我不是也叫你滾了?”仲流年說著,突然微微轉過頭來,眼睛因為包紮的關係有些睜不開,卻還是清明如鏡,“你怎麽還在這?”
  薑莞爾看他原本俊到不行的臉,腫到鼓起一塊,一時也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曲腿跪在地上,頭緩緩枕在疊起的小臂上頭。從前上課睡覺,就覺得這個姿勢很舒服,甚至連夢都沒有。
  她看著他,偏著腦袋,也不管他麵無表情有些駭人。半晌,突然語調柔諳的說:“流年,我有點冷。”
  仲流年皺皺眉頭,腦袋明明仍是昏沉的,卻因為她在旁邊怎麽也睡不著。
  “你回去吧,這裏有護士照顧,我死不了。”
  薑莞爾搖搖頭,直起身子來看著他,突然問:“你一個人躺在被子下頭,是不是也有點冷?”
  什麽?他還沒明白她話裏的意思,她已經掀起了被子,麻利躺了上去。一張單人床,一隻單人枕頭,他本是躺在中間的,哪裏還有她的地方?薑莞爾再單薄,終是像尾泥鰍似的,隻能貼在邊沿。
  若不是手上掛著水,頭上纏著繃帶,仲流年早就一躍而起了。撞車的明明是他,怎麽好像是她壞了腦子?他愣了好半天,一動也不動,試探著問了句:“薑莞爾?”
  “恩。”她朦朦朧朧應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挨著他,渾身上下驟然就暖了。兩隻手規矩的交握臉前,薑莞爾閉著眼睛,聲音黏軟軟的:“流年,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不過講完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男人仰麵朝天,一言不發。
  “你答應我,我講完了,你就把它忘了,就當我從來沒說過。”她睜開眼,看看他的側臉,又緩緩合上,“你不回答,我就當你是答應了。”
  “從哪開始講呢……”
  薑莞爾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又睡了過去,她不知道為什麽今天格外的累,仿佛一合上眼皮,就會失去知覺。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頭天色已經亮了。床簾是淡黃色的,根本遮不住光,晨曦毛茸茸的撒在臉上。她伸手去撫,越撫越癢。
  所以說,根本就不是什麽陽光。
  薑莞爾猛地睜開眼。罪魁的臉向後退開一寸,眼神沉沉的看著他,一挑嘴角:“睡夠了?”
  仲流年的眼睛紅了兩圈,是受了傷,是一夜沒睡,還是別的,她不去多想。緊閉著眼睛朝他臂彎裏又湊了湊,吸兩下鼻子,算是回答。
  他抬起手看看表,仍是笑著說:“懶蟲,睡吧睡吧。一會兒李秘書送早餐來,你大可以躺在床上吃。”
  “好。”她懶洋洋的應了聲,突然警覺的抬起頭,盯著他問:“一會兒?是馬上還是半小時以後?”
  仲流年似是忍著笑,正色想了想:“不知道,不過他給我打電話說過來,已經是一個小時以前了。”
  “啊!”薑莞爾短促的嚎叫一聲,撐著胳膊肘要坐起來,卻被他緊緊攬著肩膀動彈不了,她使勁搖晃兩下,“快快,我得起來了,不然一會兒被李秘書看到,他要嚇死了。”
  “嚇死?我們有那麽可怕嗎?”他故意又把她向懷裏摟了摟,學著她的語氣說:“昨晚是誰說怕冷,也不問我準不準,自個就爬上我的床了?”
  “我……”她還想狡辯,突然看到他眼睛裏溫柔的神采,久別重逢,一下子就讓她繳械投降。這一刻無拘無束的嬉鬧,她也不知道能擁有多久,說不定是過一秒少一秒。
  薑莞爾拿出視死如歸的勇氣,輕撘在他脖子上的手滑扣在一起。仲流年端詳著她千變萬化的表情,一時惶恐,一時歡欣,一時是悵然若失,一時又安於天命。簡直精彩紛呈。
  半晌,他湊到她耳邊吐著氣:“莞爾。”
  “怎麽?不是你說不準我下床的?現在想反悔?”薑莞爾又使勁箍了箍他的脖子,心裏頭想,不知道力氣是不是太大了。
  “不是我想反悔。”他的語氣仍是悠然自得,一點沒被她小的可憐的力氣影響到,“不過你這個樣子,怎麽吃早飯呢?李秘書很為難。”
  “怎麽就不能吃了?”她抬起眼睛話問一半噎在中間,緩緩轉過頭,看到李秘書正站在門口。此人心理承受能力極強,居然沒有扶牆,一開始張成雞蛋狀的嘴巴,現在也已看不出異樣。
  秘書麵無表情的抬抬手裏的早餐:“經理,照你的吩咐買了兩份。還有……”他頓了頓,還是決定拿出職業素養來,“南昕小姐聽說您出事,說她下午就會從新加坡飛回來。”
  “恩。”仲流年輕描淡寫的應了一句。薑莞爾是一動也不動,像是希望這樣一來,她能在李秘書麵前慢慢隱形,變成透明。
  “經理,還有投資方那邊有些事……”
  李秘書欲言又止,仲流年也不催促。薑莞爾十分識趣的翻身下床,回頭衝男人笑笑,指一指外頭:“我出去吃飯。”
  他眼含笑意的看著她,半開玩笑著說:“我要是一會兒找不著人了,就報警。”她心裏甜滋滋的,應了一聲朝外走。從李秘書手裏接過早飯的瞬間,對著他僵硬的表情,尷尬的一吐舌頭。
  可是一帶上門出來,那股窩心的感覺就淡了。薑莞爾找了處空座放下東西,坐在走廊裏看著人來人往,白衣白褲,剛才真實的距離一下子消失殆盡。
  女人捧起豆漿煎包,木訥的盯著那扇關上的門。覺得他的世界,她仍是沒能走進去。
  不知是不是晚了。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椅子另一頭一個男孩靠在母親懷裏,端詳了半天薑莞爾,怯生生的張口:“媽媽,那個姐姐的臉好紅額,是不是也病了?”
  她哭笑不得的看看那對母子,舉起杯子,猛吸了幾口豆漿。
  李秘書打開門走出來時,薑莞爾早已經解決了早飯。抱著空袋子空杯,起身起的太快,杯子落在地上,滾了好幾個圈。
  她低頭要去撿,卻被另一雙手搶了先。抬起頭,仲流年居然換了一套西服站在她麵前,隻是頭上仍一圈一圈纏著白,一時間也說不上他究竟還算不算是個病人。
  男人牽過她的手在手心裏揉了揉,低聲問:“吃飽了?”
  “你怎麽這麽快就出院?”被他拉著走了幾步,李秘書就一言不發的跟在後頭。薑莞爾木愣了很久,才終於反應過來開口問。
  “沒有什麽大礙,養一養就好了。而且現在,實在不是我偷懶的時候。”男人沒有看他,仰著下巴仍是直視前方。
  薑莞爾看他看的出了神,又問:“那現在去哪?”
  正走到門口大廳,李秘書去辦手續。
  仲流年也停住了步,握在一塊兒的手輕輕放了:“我要回一趟公司。你不是還要搬家?就先回去吧。”
  是,她還要搬家。
  隻是從早上醒過來到現在,她滿腦子裏頭都是他的影子,根本無暇顧及別的。搬家的事情,仿佛發生在上個世紀了。
  李秘書抱了一堆的外用藥內用藥回來,提溜著鑰匙說他先去取車。
  仲流年低聲說了句:“走吧。”看著她猶豫了一下,轉身自己先行。
  薑莞爾仍是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他朝玻璃門走過去。一張張進出的麵孔,或焦急或憔悴,與他擦肩而過他停也不停。屋裏屋外隻隔著那薄薄一堵牆,卻是一個逍遙一個痛苦兩種世界。她想,若是他就這麽邁出去了,也許他和她也就永遠隻能在兩個世界。
  她最怕的,莫過於說了一切,還是什麽也沒有改變。
  她再沒有什麽秘密了。
  走到門口,仲流年停了下來,看樣子像是在等她。隻是等來等去,才發現薑莞爾根本就沒跟著。
  他回頭的表情有幾分疑惑,看到她還站在原地,更是微眯起眼睛。男人臉上的腫退了,又恢複了好看的形狀,但青紫猶在,恐怕一時半會隱藏不了。
  仲流年又朝她走了回來,站在她麵前彎腰拉著她的手,低聲問:“怎麽了?不拉著你,連路都懶得走了?”
  薑莞爾點點頭,望著他的表情滿是委屈。
  他心裏一緊,可又不能不去看她,隻得捏捏她的手指頭,用眼神接著詢問。
  她提心吊膽的開口,神色飄飄忽忽的,像個小學生:“流年,我給你講的故事,你不相信嗎?”
  仲流年怔了一下,終於撇開了頭,雖是個側臉,她卻還是看見他的眼圈又紅了。男人把她的手心扯到嘴邊,緊貼在鼻子嘴巴上,緊閉著眼睛眉間皺成一團:“我信。”
  “那你原諒我了嘛?”
  他緩緩張開了眼,看到她已然繞過來,踮著腳往他身前湊,像是要把他的表情再看清楚一些。
  他借力一把攬過了她的腰身,細溜溜的觸感攪的他心底一陣酥麻,再忍不住把臉貼了上去。薑莞爾沒想到他會偷來這一招,毫無防備被襲成功,隻條件反射式的掙紮了兩下,手就圈上了他的後頸。
  人滿為患的大廳裏男女老少應有盡有,離得近的全都看傻了眼,停下腳步看著這對糾纏在一起的男女。
  唯獨搞衛生的大媽很淡定的甩了甩拖把頭,換個方向繼續清潔,許是生離死別見得多了,看之無味。
  仲流年狠狠的把薑莞爾朝自己揉著,由一開始的試探輕柔到後來的毫不憐惜,一雙唇一雙齒加一雙舌頭全分不出你的我的,喘息都融在一起。他臉上的肌肉每牽動一下都疼,額上的傷疤許是出血了,熱呼呼的有些濡濕。
  良久之後他將她放開,薑莞爾的腦袋直接滑在他胸前,他以為她是不好意思了,低頭才發現胸前溫塌了一片。
  他也垂下腦袋,鼻頭貼著她的後腦,猛吸一口全是清淡的香氣。
  他啞著嗓子說:“傻啊你,有什麽原諒不原諒的,我還怕你繼續犯倔,不肯原諒我。”
  事實是,我不能原諒你。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不早說,為什麽一開始不說?你白白受這麽多年的苦,讓我怎麽原諒你?
  讓我怎麽原諒我自己?”
  趴在他胸前的她嗚嗚發出些聲音,他聽不真切,大概是說,所以我叫你忘了它們吧。
  忘了吧,就當做我不曾提起過。
  “流年,今天早上,你到底為什麽突然去找我?”簡直像心有靈犀似的,她要走了,想著他,他的電話就突然打了來。
  停了停,他安靜笑著說:“喝了酒難受,突然很想聽聽你的聲音。”
  “奧。”薑莞爾臉上又是眼淚又是笑,不依不饒繼續追問,“那我聽鄰居說,我生病的時候你天天都來,為什麽不告訴我?”
  男人歎一口氣,沒想到這丫頭的眼線還不少,想想隻有實話實說:“我也不知道……可能因為沒有酒壯膽吧。”
  “……狡辯,以後不許喝那麽多酒,更不許酒後開車。”
  正說著,大媽拖了工具箱走到兩人旁邊,麵無表情清咳一聲,拍拍仲流年的肩膀:“咳,我說年輕人,要淚別什麽的換個地方,這裏是公眾場合。”
  仲流年愣了愣,薑莞爾眼淚鼻涕沾了一臉,抬起頭茫然的四周望望,卻被仲流年牽著就走。神誌恍惚中,她聽見他不知道對誰說了句:“誰說我們要告別了?我們才剛剛開始。”
  回到家的第一個電話是安宸的,薑莞爾對著那名字看了許久,心裏不知怎的有種背叛的感覺。可是仔細想想,又覺得於情於理,都是仲流年占先。
  呼出一口氣,她接起來。
  “喂,莞爾大小姐,要不要免費搬運工?”安宸的心情似是不錯,隻是輕快的語氣,不知幾分是做出來。
  薑莞爾想了想,覺得還是別叫他跑一趟。本來也沒幾包東西,拋去被窩鋪蓋,坐公交車她都能搞定。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我有幫手。”順帶撒個小謊,頓時罪惡感更強。我是為他好,我是為他好,她如此催眠著自己,聽見那邊沉默了一會兒。
  “真的不用?”安宸放柔語氣,又問。
  “恩恩,真的,你也知道,我東西少得很。”
  他終於不再堅持,歎了口氣說:“好。”緊接著又說:“你啊……”
  她屏息聽著下文,那頭卻沒了下文,互道“再見”後彼此都掛掉電話。薑莞爾站在門口愣了半晌,心裏知道他和她有什麽變了,她挽回不來。
  說到底,就算是她自私一次也罷。有些幸福,她等了太久,久到不擇手段隻要握在手中。
  況且這世界上有一個人,被她傷了太重,再傷不起。
  放下了安宸的電話,女人把包裹向外拖了拖,大大小小一件一件堆在門邊。
  別人搬家的時候,走走形式總要環視一下蝸居良久的居所。可她的房子小,小到隨便一瞟,牆角的蛛網都盡收眼底。
  於是薑莞爾就瞟了一眼又補了一眼,點點頭,帶上門。
  房東就站在樓梯口,底盤很穩,沒有要上前幫忙的意思,倒是先迫不及待伸出手來。薑莞爾會意,一串鑰匙遞在這位太太手裏,笑道:“住這麽久,給您添麻煩了。”
  “是,給您添麻煩了。”房東不及回答,又被一個男聲打斷,那張臉上頓時閃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薑莞爾趴在扶手上朝下望,似是想看清來人是誰。其實心裏早就猜到了九分。
  剛才在醫院前分手的時候,還說他晚上也許有飯局,脫不開身。她把失望掩飾的很好,笑容裏頭一點破綻也沒有,把他推上車說:“剛出院,不許喝酒。”
  仲流年像是料到了她的習慣,跟房東打過招呼後抬起頭,手抄在口袋裏衝她笑露牙齒,問:“準備好了?”
  她使勁點點頭。
  仲流年一手提著倆包,肩上還扛了她的被褥。薑莞爾就拽著個小拉杆箱,誠惶誠恐的跟在後頭。
  他開的是那輛頗拉風的墨綠JEEP,後備箱也免得開了,她那一點行李,連後座都沒有塞滿。
  跳上副駕,薑莞爾訝然發現房東太太居然送出了樓門,一雙死命打量的眼睛全放在司機身上。
  她暗自好笑,禮貌性的揮了揮手。
  車平穩開出了小區,仲流年隨手扭開了CD機。坐他的車已不是一回兩回,聽音樂卻還是第一次,她偏頭看看他,知道男人一定心情不錯。
  她自己又何嚐不是。
  “我們房東看你看的眼都直了,哎,你的殺傷力真是有增無減。”薑莞爾打趣,撐撐酸痛的胳膊,說的呲牙咧嘴的。一下子提那麽多東西,不知他明天會不會也骨頭裏泛酸,她自己是有點吃不消了。
  “恩?”他偏頭看她一眼,笑笑:“那你覺得呢?”
  “我覺得什麽?”
  沉了沉,他不緊不慢的解釋:“你覺得,我對你還有一點殺傷力沒有?”
  薑莞爾怔了一下,扭頭看了會兒窗戶外頭。他很有耐心並不催促,嘴邊仍噙著笑,眼角也稍稍帶著彎。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又把頭擺正了,臉頰紅撲撲的,抿著嘴唇有點憤恨自己給自己下的套:
  “當然有了,不止一點,是很多。”
  “奧。”他沒忍住笑出了聲,下半句說的卻格外認真,“對我來說,那就夠了。”
  薑莞爾的新房在四環以外,基本上到五環了。總的來說,就是那種再靠外一點,打開手機就能收到“河北人民政府歡迎您”的城市邊緣房,在這安家,就算是城鄉結合體一部分了。
  仲流年對這房子十二分的不滿意。
  本來薑莞爾打算隻住一個月的,交通、購物、娛樂之類的因素完全沒有考慮,隻看價錢合適對方肯租。房東一答應,她便毫不挑剔的接了下來。
  但事到如今走進房子仔細看,的確是有夠寒磣。雖然從麵積上說,比原先那間還大出幾平,但所謂的暖氣隻有小小一片,可憐巴巴藏在角落裏,燒的比石塊也高不了幾度。
  屋子裏站一會兒,就覺得通體生寒。
  仲流年把薑莞爾拉出了那塊十幾平的地方,握著她的手,斬釘截鐵的說:“這地方不能住。”
  她很委屈很無助:“那我一時半會兒也找不著別的房子了啊,再好的房子我又租不起。”
  仲流年覺得有點冒火,強壓著,對她循循善誘:“你住這,以後上班怎麽辦?附近公交車又少,連地鐵口都沒有。”
  上班?薑莞爾愣了愣,是啊,她現在還失著業呢。事情做得夠絕,她是一點後路也沒給自己留,那麽好的工作說丟就丟了,現在想想不是不懊惱。
  男人讀懂了她臉上的左右為難,半是哭笑不得,半是心疼:“你還就真不打算去南楓上班了?”
  “我辭呈都叫人家給遞了。”她低下頭,心想還不都是為了躲你。一雙手絞的青白青白的,也不看他。可是等了半天仲流年卻一聲不吭,薑莞爾心裏頭忐忑,還是抬起腦袋瞧了瞧。
  他正眼神一瞬不轉的的盯著她看,承的滿滿的光華全傾倒在她眼低,堂堂區域經理,幾千口子人他是一把手。此刻卻拿這個鐵了心要辭職的小職員,沒轍。
  誰叫她是薑莞爾呢,仲流年歎一口氣,把女人凍得微涼的身體攬進懷裏,使勁摟了摟:“別犯傻了,你那辭呈,還沒到人事部就被我給截下來了。你的辭職,不成立。”
  她撐著他胸口又直起身子來,抬起頭眼睛睜得渾圓:“你怎麽知道我要遞辭呈的?”她還是專門挑周末,叫加班的劉芝言捎去的。
  他不答,牽起她來往停車的地方走,快步跟上她還在不停的問,一時也忘了住房的煩事。隱約聽到他說了句什麽,她沒聽清,湊上去問:“你說什麽?”
  仲流年笑笑,打開車門把她托了上去,自己又繞到另一邊上車。
  他說的是,最害怕什麽,就最要防著什麽。
  他怕她辭職,怕她不聲不響的走,幾個眼線,人事部營銷部他都安插好了,隻希望永遠也派不上用場。
  一邊把車發動了,仲流年隨手理了理後視鏡下掛的流蘇飾物,說的輕鬆隨意:“別麻煩了,以後你住我那,我不收你房租。”
  仲流年住的地方,嚴格說來算不上黃金地段,是公司某高層人士調職去東南亞後,直接轉手給他。房子很新,除去添置家具,地板裝潢都保持原來的樣子。
  他本來也不是個對住挑剔的人,離樓頂隻消兩層的高度,除去安全最重要是安靜。上下四鄰坐電梯時也很少碰麵,整個樓富麗堂皇卻寬敞陰森,清冷冷的像沒有人氣。
  薑莞爾生下來時是處在階級頂頭的人,後來雖一點一點滑進庶民窟裏,但終究見識過世麵。此刻站在比她租的房子還大的電梯間裏,仍忍不住感慨金錢萬能,四壁都是鉑金閃亮,閃的女人眼花繚亂。
  走進電梯裏,仲流年先刷了卡,然後對著表盤開始輸密碼。薑莞爾無意識的盯著他手上的動作,突然恍然大悟,又有些難以相信似的低聲問:“我的生日?”
  仲流年笑著回頭看她一眼,語氣淡淡的說:“我所有的密碼都是這個。”
  從前薑莞爾玩他的手機,很簡單的款式沒什麽特別之處,她左左右右胡亂弄著,卻在備忘錄上犯了難。猜了好幾個初始密碼常用的組合,都是“您輸入的密碼有誤”,女人懊喪的把手機往他麵前一擱,不甚當真的說:“以後密碼都改成我生日吧,方便我隨時視察工作。”
  男生接過手機來,隻是笑笑,不置可否。
  而不久後的某一天,他去排隊買飯,她拿著他的手機占了座無聊的等。女生突然想到什麽,解了手機鎖點進備忘錄,試探著輸了自己六位的生日進去,竟真的一下子就打開了。
  他端著飯回來,對上她笑成花一樣的小臉,奇怪的問:“怎麽,突然發現你官人我是大帥哥了?太晚了吧。”
  她站起身來湊上去,衝著他側臉香了一口,美滋滋的說:“帥,帥呆了。”
  電梯一開,走過不長的走廊直接就是敞亮的廳堂,估計是刷卡上來的時候,燈自動就開了。
  薑莞爾睜大了眼仍在打量,仲流年將她的東西朝一旁堆了,脫著外套正看見她出神,眼神似乎黯了黯,又笑道:“要不要洗個澡?”
  “你就住這兒?”她還是站在原地,一臉陌生望著他,半步都沒挪。
  他臉上有些疑惑,隨著她的視線環視了一圈,不知她的意思是好是壞:“這房子準確來說不是我的,不過我在這城裏呆一天,就住一天。”
  “呃。”她看著那一地從電梯蔓延到陽台,從陽台伸展到廚間的胡桃木地板,黑紅中帶一點紫色。同整間屋子金黃的裝潢搭配在一起,如同踏進了中世紀的臥房,華麗到壓抑。
  暗吸一口氣,她笑了笑:“鬧了半天,你仲大經理身邊的東西,沒有一樣是自己的?”
  仲流年聞言怔忪。倒是真讓她說對了,從小到大,他碰過的東西,一樣也不算真的屬於他。
  麵前這一件,他似乎是剛剛找回來了,但總覺得若即若離。捧在手心裏,怕一使勁就碎了。
  他走上前環著她的腰,腦袋放在她肩上停了停:“你想要什麽?我去辦。以後有什麽東西都是我們倆的,你說好不好?”
  她什麽也不需要了,有他在她身邊吃糠咽菜她也笑得出來,最可怕的那段日子重新來一遍她都受得住。靠在他懷裏她點點頭,氣吐如蘭:“好。”
  薑莞爾還是回南楓上班了。
  她很想有骨氣一點不吃回頭草,但就算仲流年不軟硬兼施對她行美男計,不直接把睡意猶存的她拖上賊車放到門口。心底最深處,她也舍不得這份工作。
  不是說單為離他近一點,為己考慮,她也想能有個好前途。經濟這種專業,雖還算火,卻不如早些年那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吃香。能抱住這個飯碗,求佛也求不來。
  她和他講的條件是,不要送她上班。
  仲流年不答應,對她申明大義說天天坐地鐵上班是多麽勞民傷財。男人承諾把她早放下一個路口,即使上班遇到了,也不“主動”表明兩人的關係。
  她和他是什麽關係?關係解凍的朋友?舊情複燃的戀人?見不得光的地下戀情?
  在一起的第三天早晨,薑莞爾在他公寓一片狼藉的大床上醒來,看到男人身上僅裹一件睡袍從浴室裏走出。女人咽口吐沫,拉了拉身上的被子。
  仲流年坐在床邊彎下腰,目標鎖骨直接索吻。她無力的揮了揮胳膊,抵抗的十分有象征性。他淺笑一下,靠近她耳邊低聲說:“我跟南昕都說清楚了。”
  她的胳膊停在半空裏,眨巴幾下眼睛。
  男人站起身來,繼續擦著頭發上的水珠,也不怕濕壞了價值不菲的地板,臉上掛的仍是淺淡的笑容:“我知道,這事兒你一直在意,從現在起,不許多想。”
  那時候,薑莞爾望著麵前的俊臉默默的想:應該是第二種關係吧。
  他同她,算是認識了很久,但仍對彼此陌生的新人。或者說戀情是舊的,感覺卻是半新,兩個人具變得厲害,繞了遠路,再把手牽在一起,彼此都小心翼翼。
  比如他有的時候會長時間發呆,一根煙夾在手邊都快燃滅,卻恍然不覺。有一次她看到他在陽台上抽雪茄,眉頭皺得很厲害不知道煩心什麽,她被那胖乎乎的煙管嚇了一跳,男人卻被她的表情逗的樂了起來。
  “你別告訴我,法國男人不抽這個?”仲流年招呼她走近了。靠在他身邊,薑莞爾仍然心有餘悸,盯著他手裏的東西一副防禦架勢。
  不是沒見過,隻是沒見你抽過罷了。
  “喂喂,薑莞爾?”某女同事把一本賬目拍在她麵前,一努嘴,“這個市場分析報告,你整理一下,寫成書麵交給頭兒。”
  “是,是。”平白無故消失了十幾天,薑莞爾如今儼然是部裏的小妹,每次見主管的時候,背後更涼了幾分。
  她的辭呈,是怎麽遞上去又銷聲匿跡、仿佛從不曾存在過,王主管不是不好奇。但不該管的事情,她聰明的絕不多問,看到薑莞爾一臉赧然回來報道,女人眼睛都沒多眨。
  上午下班的時間一到,她的電話就適時響了起來。
  薑莞爾暗自懷疑,男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很忙?還是隻坐在14樓金碧輝煌的辦公桌後頭,數著秒,就等著正午十二點的到來,像每一個普通上班族一樣。
  “喂?”同事都起身去吃飯了,她壓低聲音跟在末尾,笑容卻藏不住,“幹嘛打電話,發個短信就行了。”
  那邊他似乎也笑了笑:“沒這個習慣,直接打電話方便。”
  這一點,他倒是像從前,沒有變。隨意說了幾句,她看到劉芝言站在電梯口聳拉著腦袋等著,就原地停下腳步。
  “晚上我回去晚些,你自己回去,行嗎?”
  他的語氣很認真,的確是在征求她同意。她有點受寵若驚,答應的過於爽快,隨即就後悔:“又要喝酒?”
  仲流年淡淡應了一聲,隨意回答也不像是保證:“我會盡量少喝的,你一個人坐車,小心一點。”
  “恩,好。”放下電話,薑莞爾一時有些失神,走著走著直接撞在劉芝言身上。後者跳開一步,睜著黑眼圈瞪她一眼。
  她抬頭,做出個敬禮的姿勢,心虛的幹笑兩聲。
  劉芝言被她的頂頭上司整了,一個更年期男人,衣冠禽獸道貌岸然,讓她苦不堪言。
  “剝削,簡直是剝削!”女人狠狠的捅著碗裏的排骨肉,若是活的,估計早鮮血淋漓了。
  “行了。”薑莞爾掐住她手腕,不無心疼的說,“一共沒幾塊肉,別糟蹋食物了你。”
  她們倆吃飯的地方,打著米飯蓋澆排骨的旗號,十塊錢,三塊排骨一碗米飯若幹綠菜葉。劉芝言對這裏情有獨鍾,薑莞爾回來不到一個星期,她們已光顧了四次。
  “我要被加班弄瘋了,我得釋放壓力,釋放壓力!”劉芝言捏了捏粉拳,往嘴裏扒一口米飯,義憤填膺的問,“莞爾,晚上四個部聯誼,金冠KTV,你陪我去。”
  “啊?”薑莞爾咂摸著她不是問句的問句,多餘反問一句:“做什麽?”
  “做什麽?交流感情,聯係業務,愛做什麽做什麽,互相豐富夜生活唄。”劉小姐掐一個蘭花指,不知在算什麽,“你不是剛跟未婚夫掰了?回家也沒什麽事,不如跟大家一起去玩。”
  薑莞爾又心虛的笑了笑。沒辦法,情勢所迫,她在這個神經大條的女人麵前,扯得謊有點多。
  “我不去了吧,沒幾個熟人,被晾在一邊怪尷尬的。”
  “不行,你必須去。老不參加集體活動,風言風語都說你被小開包養了,我得給你正名!”劉芝言斬釘截鐵的說,一點反駁餘地不給她留,下一秒卻表情突變一臉壞笑,“不過話說回來,你要是真的被包養了,可得第一個告訴我。”
  薑莞爾猛咳兩聲,筷子一放:“今天排骨做鹹了。”劉芝言疑惑的看她一眼,低頭看看自己的碗:“有嘛?”
  某人暗想:乖乖的,被她知道自己同誰住在一起,不知道要有一場怎樣的腥風血雨。
  薑莞爾耳朵根子軟。從小她就有這壞毛病,被人隨便牽來扯去,總是兩三句就說動了。
  更何況劉芝言不是隨便什麽人。
  仲流年說會回去的晚,她不知道多晚。想到要自己呆在那過大的公寓裏,像是隻麻雀闖進了暗無天日的密林,女人心有餘悸。
  於是下了班,她就隨著劉芝言去了傳說中唱K的地方,邁進去第一步她就後悔了,再撤出來已來不及。
  來的不止是沒有名銜的小職員,幾個部門主管甚至都在,中型包間定了好幾個,四下分散在同一層裏。劉芝言解釋說,其實是過年的假快到了,大家卷鋪蓋回家之前狂歡一回。
  薑莞爾背後發冷,朝坐在門邊的王主管打了招呼,小步挪動到離她最遠的沙發盡頭,拉著劉芝言坐了下來。
  索性王主管坐了沒多久,便回到傳說中的“領導專用間”去了,屋子裏頭的氣氛比剛才活躍了不少,大家都屁股離席搶著點歌。
  劉芝言一曲終了,撿起桌上不知誰喝了一半的啤酒罐下幾口,隔著桌子直接大喊一句:“莞爾,你再不點歌就喝酒。”
  薑莞爾此時仍是坐立不安,這一屋子大半是設計部的人,此刻她身邊坐的就是董言。兩個人隻在前幾天開會時,簡短打過照麵,他回答的笑容有些尷尬,讓薑莞爾也不自在起來。
  “你現在不常唱歌了?”男人把手中的麥克風遞給她,突然語調溫雅的問道,“下一首是王菲的,我記得你很愛唱?”
  屋子裏隻開了幾盞小燈,橘色藍色淡綠色,除了調節氣氛之外,並沒有照明的作用。但董言微醺的眼神有多專注,薑莞爾再遲鈍也不至於感覺不著,旁邊有人還在附和:“既然來了,老幹坐著多可惜,莞爾就唱一首吧。”
  “是啊是啊,我唱的那麽不好都唱了,莞爾你就別不好意思了。”劉芝言坐在點歌機前頭,適時的又補上一句。
  薑莞爾為難的笑了笑,握著手機站起身:“我有點餓了,想先吃東西,自助在幾層?”
  自助是附贈的,從六點供應到八點。因為是剛開始,所以盤子裏都還裝得滿滿的,水果炸貨清粥,應有盡有。
  薑莞爾捧著個空托盤走了一圈,實則不是很有胃口,隱約覺得口袋裏手機震動了一下,拿出來看看,幻覺罷了
  才剛坐下不久,仲流年給她撥了兩個電話。因為太吵鬧,她沒有聽見。他於是給她打來簡訊。
  “到家了嗎?”
  她側過身子給他回信息,想想自己的動作有些多餘,不禁自嘲的笑了笑,拇指飛動:“沒有,跟同事在KTV,可能也要晚些回去。”
  男人沒有再回。她卻不時的拿出來看兩眼,覺得自己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女生,心裏止不住有些失落。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應酬,也許酒又喝多了,身體不舒服。她心心念念著一定要早些回去,在他身邊,還可以照顧照顧。
  這麽計劃著,更覺得吃不下什麽。女人又漫無目的逛了一會兒,隨便拿了幾份東西,坐電梯回到原先的包間。
  才踏進去,就感覺氣氛不對。
  女人們都規規矩矩並腿坐著,全沒了剛才張牙舞爪的喧嘩,麵容嬌羞欲言又止。唯獨一個男職員站在正中唱張學友的歌,雖說投入,但姿勢頗為拘束,像是被教官喊了立正站好,一點多餘的動作也不敢有。
  全場唯獨一個人舒舒服服伸腿坐著,手臂搭在沙發上,眼睛微眯。旁邊是人事部的頭兒一臉諂媚,趴在男人身邊不知耳語什麽。
  薑莞爾深吸一口氣。她是剛才還在想他來著,卻絕沒想到這麽快,在這兒,就見著了他。
  仲流年看到她,眉頭舒展,淡淡一笑,朝旁邊說個不停的男人打個手勢,表情禮貌卻拒人千裏:“剩下的事,明天到我辦公室來說。”
  劉芝言很好心的湊到薑莞爾身旁,拉著她朝邊坐,一邊拽還一邊小聲解釋:“不知道誰多事給仲老大打的電話,本來說有事脫不開身的,突然又來了。嘖嘖,迷死人不償命啊,今天算是中頭獎了。“
  薑莞爾木愣著由她扯過幾步,還沒落座,就聽見仲流年低沉卻清晰的嗓音響起:“莞爾,你坐哪去?來,這邊來。”
  被人生吞活剝扒皮示眾的滋味,薑莞爾早在迎新的時候就嚐過一回,隻是沒有這一次徹底。
  女人頗為局促不安了一會兒,漸漸的也就安之若素了。
  仲流年倒沒有做什麽特別親密的事情,甚至話都不怎麽說,隻是自始至終握著她的手。那是一種不言而喻宣布占有的姿勢,旁邊的男男女女都心中了然,無形之中讓出一塊空間來。
  董言臉色有些難看,顯然不是因為酒喝多了,剛才還唱了幾首歌,現在隻是一言不發原地幹坐。劉芝言眼睛瞪得比乒乓球還大,隔著桌子想看又心有顧忌,暗地裏使勁撓自個兒的手心,此刻隻想馬上把薑莞爾拉出去三堂會審。
  至於其他人,也同薑莞爾一樣,沒過多久就習慣了,拘束也少了一些。女人們甚至比剛才唱的還要瘋狂,許是一下子鬱積了,發泄的念頭比剛才更甚。
  過了一會兒,人事部主管居然仍沒走,探過身子腆著笑臉問薑莞爾:“小薑啊,別老坐著,唱首歌吧。”
  被他叫做小薑的薑莞爾起了個寒戰。平時見麵此男對她理都不理,連辦公室性騷擾的打算都沒有,突然被對方如此親熱的呼喚,女人很不習慣。
  再不唱就有拿架子的嫌疑了,薑莞爾回了個笑臉,點頭說好。
  起身的時候扯了一下仲流年的手,男人好像正在走神,怔了怔,一下子明白過來,衝她淡然一笑。
  薑莞爾點了一首王菲的老歌。高音一向不是她的強項,曾經在歌唱比賽中脫穎而出,她想應該歸功於轉音流暢,感情飽滿。
  因為許久沒唱了,女人的聲音一上來有些澀,但透亮婉轉,還是從前的樣子。唱過一遍高潮後喉嚨打開不少,再從頭來過已是遊刃有餘,的確是得過第二的,並非徒有虛名。
  一曲終了,自己覺得還算滿意。
  劉芝言帶頭拍起了巴掌,眼睛裏頭的崇拜之情滔滔江水連綿不絕,隻恨不能撲上來“啵兒”上一口。其他人眼中也具有驚豔之色,跟著叫好,隻是不知真心與否,笑臉做的很足。
  仲流年也跟著拍了兩下手,動作很緩,卻頗響亮,隻是望著她的眼神專注到讓人不敢正視。他偶爾會用這樣似曾相識的看她,清淡溫煦,無害無傷,她一下子便有了一切如昨的錯覺。
  比如初見,比如同學會,比如又在一起後的很多時候,比如現在。
  薑莞爾說不上這樣好是不好,但不得不承認此時暗潮湧動,兩頰甚至有些燒熱。可是心中一直有個疑問,是個關於昨天與今天的問題,盤旋了很久始終不敢問出來,
  也不是場合不對,隻是沒有膽量罷了。
  仲流年很自然的攬過她,旁邊十幾道玄機暗藏的視線一瞬間聚攏過來,薑莞爾心知這個第三者狐狸精的角色她是卻之不恭了,索性豁出去拉倒。
  “我唱的怎麽樣?”她偏頭看看男人,突然笑著問。
  “恩……”他佯裝想了想,嘴唇一挑,在她耳側蹭過,“我覺得,還不錯。”
  “你怎麽突然過來了?知道我在這?”她又問,甚至順勢枕在了他肩上,這會兒暗自感謝起過分幽暗的燈光來。男人有點意外,壓低了聲音淡笑:“怎麽,你不是嫌棄我身份特殊,不願意公開關係的嗎?”
  “不是不願公開,隻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讓別人對咱倆評頭論足。”看不清他表情,
  她實話實說,“再說,你都這麽大張旗鼓了,瞎子也看的出咱倆有一腿。”
  他又笑,旁邊幾個女員工,許是沒見過老大這麽溫存的表情,此時毫不避諱看的眼都直了。
  “我也不是故意要來給你作難,隻是秘書剛告訴了我這邊的事,就收到你短信。我會也開完了,覺得你一個人坐車不安全,於是順道接你回去。”仲流年耐心的一一解釋,薑莞爾覺得男人認真到可愛,捏了捏他的手低聲回道,“行了,我知道。”
  “你要是覺得不自在,我到車裏等你?”此行的目的已然達到,男人頗為滿意的看看臉色有異的董言,和一臉了然的眾男女,大方的提議道,甚至欠身準備起來。
  他可別想再把她一個人留在這兒,薑莞爾毫不猶疑的搖頭,反拉著他說:“走吧,咱們現在就走吧。”
  臨近春節天氣反而回暖,一連好幾天都是零度以上,太陽好的人都醉了,憋在辦公室對著電腦隻覺得是在犯罪。
  薑莞爾的工作驟然少了,少到她每天閑到心裏發慌。同事們總是將眼神放在她身上竊竊私語,口耳相傳間她和仲流年的故事早已有了無數個版本,最生動可信的自然是兩人上學時早有情史,如今再見,電光火石,她成了金童玉女間攀高枝的小三。
  她苦笑,八九不離十了。
  劉芝言改稱她“夫人”,倆人午飯時的對話像穿越回了前清,砸吧著被薑莞爾縮水的“真相”,女人回味無窮。薑莞爾想,有時間一定要給薑小姐介紹一位男朋友,不然她苦海無涯,回頭失岸。
  其實最近公司上下人心惶惶,所以薑莞爾還不算十分難過。有人傳說是飲料成分上出了問題,有人傳說是稅務上有了漏洞。財務部的人麵色都有些青紫,往日高人一等下巴朝上的做派,最近也弱氣了不少,三天兩頭有陌生麵孔出現,大概是某局的檢查人員。部門上下倒是口風頗緊,一直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薑莞爾是不知道仲流年涉水多深,但她清楚這個項目是他全權負責,若說之前他還有南昕的父親撐腰,此時大概是沒了。每晚他回來時仍是麵露疲色,也會手撫著額頭仰麵倚在沙發上,靜靜的不知在煩惱什麽。可是若她無聲無息靠過去,他就會放下手掌來,麵帶微笑著,說隻是工作的累了而已。
  她不能開口問,因為根本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每次彼此無隙相擁而臥,反而是他會問她,工作累不累?
  如此想著,歎氣自然而然就從嘴邊滑出來。薑莞爾捧著杯子離開座位,去走廊衝咖啡,從來也不是高品位的人,始終覺得最簡單的速溶最好喝。女人轉身的瞬間,一雙銀光閃亮的高跟就落在了眼前。
  南昕又換了發型,酒紅色及肩的大卷,配著瓷白的妝容像個日本女人。薑莞爾手一抖,熱水灑出來一些,她下意識退後。
  “有時間嗎,想和你聊聊。”
  這還是她和仲流年重歸舊好之後,薑莞爾第一次遇到南昕。她承認,自己有意無意在躲她,而其實如果南昕無心相見,兩人本來也不該有交集。
  薑莞爾笑笑,不知該如何回答。
  有些人,生來便有一種氣質,仿佛這個世界上,所有最好的東西理所應當屬他所有。他若得到,是天經地義,他若失去,是於理不容。
  薑莞爾感覺自己,就做了這麽件於理不容的事情。
  “可是……我還要工作。”這個理由是徹頭徹的尾站不住腳。南昕是公主,要找她個粗使丫鬟說話,一句話就行。此刻丫鬟卻嘴硬說她還要做活,所以公主得等,大概等不到頭。真是笑死人了。
  而南昕卻並沒有要糾纏下去的意思,一張拒人千裏的臉上看不出怒喜。女人淡淡的又看了她幾眼,什麽也沒說,轉身離去。
  粗使丫鬟一時走神,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燙的呲牙咧嘴。
  這一天薑莞爾體會到了什麽叫禍不單行。
  下午下班時間一到,仲流年說他要呆晚些走,叫她稍等一會兒,兩人出去吃飯。
  薑莞爾自然應了,但放下手機肚子就唱起了反調。她佯裝不覺,忍著餓意上了會兒網,心裏走神琢磨著,是去吃中餐還是西餐,生的還是熟的。
  無奈自我欺騙了一會兒,終抵不過生理需求,饑餓帶的胃一抽一抽難受的緊。她內心掙紮了半天,還是決定去附近便利商店買個零食墊一墊胃。
  乘著電梯剛下到一層,沒走幾步便聽到後頭有男人的交談。
  仲流年的聲音,她一下子就辨認出來。
  燈火輝煌的大廳裏,一時也無處躲藏,女人心想,打個招呼也沒什麽,就笑著回了頭。
  那麽多張麵孔裏,獨是安宸蒼白的笑臉,在碰觸到她視線的那一刻,立時僵了下來。薑莞爾也是一下子就看到了他,話到嘴邊,頓時都卡在嗓子眼裏。
  單單仲流年的笑容沒有變。
  隨行的好幾個男人,有南楓這邊,也有安氏那頭,此刻看著這個突然冒出的女人,一時都有些惘然。而仲流年安宸同時停下的腳步,更是令他們無從琢磨。原先的談話也就不約而同停了。
  “莞爾,很久不見。”安宸的話,仍是紳士派頭十足,薑莞爾甚至恍惚覺得,他要朝自己伸出手來,公事公辦握上一握。幸好沒有,男人隻是看著她,眼神裏藏著許多說不出的東西,她沒有勇氣深究。
  “恩,很久不見。”女人笑了笑,隨即略低下頭,心裏不知道是不是該立馬走開。仲流年眉頭迅速的收了收,幾不可察,隨即邁上一步,溫聲細語的問:“怎麽不在辦公室等我?餓了?”
  薑莞爾點點頭,心想我要是知道會碰上這種場麵,餓死了也不跑下樓來。她倒不是不想見安宸,更不打算一輩子躲著他,隻是一下子情勢急轉,她還沒有做好對他解釋清楚的準備。
  這麽說起來,仲流年似是說過叫她在辦公室裏等著,大概是為以防萬一。隻是她自己沒有看出強調的意思,犯傻了。
  “還沒吃飯?”安宸毫不避諱,徑自邁到兩人身邊,看看薑莞爾又看看仲流年,苦笑一下,“你們約好了?”
  薑莞爾抬起頭望著他,猶豫著喊了一聲:“安宸……”便沒了下文。仿佛沒看到那副為難的表情,安宸笑的輕鬆了些,轉身問仲流年:“我和她很久沒見,能不能給個機會,讓我們敘敘舊?”
  仲流年聞言有些訝異,再看看一言不發麵色通紅的薑莞爾,心中略有不忍。雖然明白,這很久沒見也久不到哪裏去,男人還是點點頭,有些口是心非的說:“我也不是她家長,你們的事情自己說。”這麽應著,卻已然退回到了人群之中,隨便解釋了些什麽,就帶著幾位麵露疑色的男人繼續朝門口走去。
  經過薑莞爾的時候,甚至都沒再看一眼。倒是其他人大大咧咧的打量著她,表情饒有興味。
  薑莞爾和安宸麵對麵站著,彼此都沒再說什麽,應是過了許久,安宸歎一口氣,望向大門方向的視線始終沒有收回來:“你還是和他在一起了?”
  她以點頭代替回答,望著他仍然不說話。從小她便這樣,犯了什麽錯不敢直接跟爸媽說,先跑到安宸麵前一臉委屈沉默到底,他的心總是一下就軟了,天大的麻煩接不過來也要同她共擔。
  此刻不是她有心炮製,隻是真的不知該說些什麽。而安宸的目光,一接觸到那張不曾長大的臉,頓時就穿越了層層的時光再次原諒了她。
  也許真的是習慣了,包容她,從來不計條件。
  男人又歎了一口氣,挑挑嘴角萬般無奈的說:“你啊。”
  他們仍是吃西餐,也許真的在國外住得久了,安宸的胃,也不習慣米飯炒菜之類的東西。而他若問薑莞爾,薑莞爾定會毫無主見的回答:“我吃什麽都無所謂。”
  女人心不在焉的切著牛排,蜜汁晶瑩閃亮,看上去誘人得很。她堅持要烤到九分,肢解的時候格外困難,每切一刀,餐桌都會微微顫動。
  安宸把刀叉一撩,探身問:“我幫你?”
  薑莞爾愣了愣,抬臉笑笑,搖頭。
  男人索性放下了食具,雙手搭在餐巾上,專注看著她手下的動作。直到她往口中送了一塊,才開口說:“你就不打算跟我說說,你和仲流年的事?”
  太甜,女人小心嚼著嘴裏的食物,這麽想著,卻又吃了一口。舔著唇邊濃重的滋味,她緩緩的說:“我們的事情,說來話長。”
  安宸眼波一動,想說我知道,我早就猜到,卻隻是淡然回一句:“過去的我不想知道。莞爾,我隻想問你,現在你和他在一起,覺得幸福嗎?會有未來嗎?”
  幸福?對著一個給過她戒指,許過她婚姻,承諾過照顧她一輩子的人,她現在所謂的幸福,也許是顯得太過單薄。可是這兩個字,真的是因人而異。而從過去到現在,對於她薑莞爾來說,隻消安之若素,無欲無求的呆在仲流年身邊。萬貫家財,權傾天下,青春永駐,一生無憂,與之相比都稱不上幸福。
  至於未來,她不是不去想,隻是望過去不過水月鏡花,她還不敢多求。
  人生多變,薑莞爾深知。
  “好,且不說仲流年和南家小姐的事情,單就說他這個人:喜怒不露,連我都琢磨不透。”安宸的語氣裏,突然有了幾分急切,“莞爾,從小到大,你都是個單純的人,而仲流年比你複雜太多。你真的覺得你們還能回到過去?他還能一如既往的對你?”
  “為什麽一定要回到過去呢?我們都是活在現在的人,隻要這一刻能夠安安穩穩的相處在一起,何必考慮曾經如何?”她回答的斬釘截鐵,然而越是肯定,實則越是心虛。
  她所要的,其實也不是仲流年滿嘴愛她,愛她的說著,亦不需要他立刻單膝跪地,拿一枚戒指把兩個人一輩子綁在一起。
  他是個做的多,說的少的人,也許唯一的缺點,就是過於謹慎。而她自認為比誰都多懂他一點,即便如今力不從心,仍然希望能朝他靠近。
  薑莞爾所在意的,是他明明有許多煩惱的事情,明明每天都有新的疲色寫在臉上,但卻隻字不對她提。她不問,但希望他主動對她說,而他偏偏不說。他們不曾吵架,卻仿佛有條跨不過去的溝,一人一邊站在兩頭,暗地裏拉鋸。
  她甚至沮喪的想,也許有些地方,她終究比不上南昕。
  “莞爾,你有心事,騙不過我。”安宸無奈一笑,“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你在我心中既是愛人亦是親人,從小到大除卻父母,從沒有人比你更重要過。仲流年呢,他能給你承諾麽?他能給你什麽?”
  被人如此看穿,薑莞爾簡直欲哭無淚。安宸的問話,竟與從前母親的話如出一轍。那個時候的仲流年,除了一顆頑固愛的心,是真給不了她什麽;而現在他一呼百應,無所不能,那一樣東西,不知還能不能完整的放回她這裏。
  “可是安宸,你知道嗎,跟他在一起,我從來也沒想過要得到什麽。”這一句是真話,薑莞爾反而說的沒有底氣。
  “無論如何,我不會看著你受一點委屈。”對著她,安宸難得有固執的時候,這一次是鐵了心不打算讓步。
  薑莞爾抿嘴,轉而又笑了,印象中,安宸好像還不曾如此強硬的對她說過話。她這一笑,安宸也笑了,氣氛頓時緩和了些,男人最後隻是淡淡囑咐:“你們公司財務上好像出了些問題,不是小事情,他有沒有跟你說過?”
  “恩。”她麵不改色的撒了個謊,“我知道,他提過。”

  Chapter 9 再一次擁有
  晚上回到家已是八點多鍾,安宸執意送她回去,薑莞爾沒有辦法,隻得把仲流年的公寓地址報了出來。
  下車的時候,她強迫自己不去注意男人強撐的表情,在心裏說了一百萬個對不起,嘴上卻隻能說:“謝謝你送我回來,那……再見嘍。”
  電梯緩緩上升,薑莞爾心中略有忐忑,這麽晚了,不知道仲流年吃飯沒有。他家中那廚房,在她住進來之前,基本就隻是擺設,鍋碗瓢盆基本沒有,電磁爐抽油煙機之類嶄新嶄新的,連點油漬都看不著。
  而且今天本是和他約好了吃飯的,卻半路被安宸帶了出去。他離開時的沉默讓她至今心有餘悸,不知道他究竟是太在意還是根本不放在心上。這些天裏,他幾乎不曾問過她和安宸的事,就像她不曾主動提起南昕。薑莞爾清楚自己不提,卻並不是真的完全釋懷,隻是對她的歉意大於妒意,索性就不去碰觸那塊禁地。而仲流年的置若罔聞,卻讓她徹頭徹尾的琢磨不透。
  走進屋裏,四處的燈都是黑著,唯有客廳亮堂堂的,想必也是因她刷卡自動亮起。女人把包向沙發上一丟,心中說不出的失落,心裏想著大概他臨時又有應酬,今晚不知幾時回來。
  正要打個電話問問,突然聽到陽台上有響動。陽台是兩間主臥的合在一起,亦鋪著胡桃木地板。家具什麽的基本沒有,寬敞空蕩,完全廢棄,隻是陽光佳好。薑莞爾搬進來後才添置了幾盆綠色植物。
  她心中一緊,第一個念頭是:天那,不會是梁上君子不請自來吧。仔細一想有點可笑,這樣高檔的社區,保安做的好到不能更好,若是有人,除了他沒有別人。
  陽台上沒有燈,但窗戶外頭不知為何,似是格外的亮。仲流年靠著花台孤零零立著,出乎意料的沒有抽煙,聽到薑莞爾躡手躡腳靠了來,暗笑著一把拉到身邊:“怎麽,想嚇我?”
  她懊喪的耷拉腦袋,捶他一拳,反擊道:“仲同學,是我先被你嚇了一跳哎,惡人先告狀。”
  男人爽朗的又笑了幾聲,湊近了問她:“我有那麽可怕嗎?我可是就老老實實站在這兒,什麽也沒做啊。”
  “還說呢,明明在家,又不開燈,我還以為屋裏沒有人。”女人嘟噥了兩句,被他淡然的笑容弄得有些迷惑,突然改問,“……你不生氣?”
  “生氣?”仲流年是真的遲疑了一下,“生什麽氣?”
  “就是……”她想了想,決定豁出去直說,“就是我和安宸一起吃飯,你都不吃醋的?”
  他愣了愣,看著薑莞爾的臉有些笑怒莫辯,最終隻是挑挑嘴角:“吃醋啊,我可是個醋罐子,你看不出來罷了。”
  “那還笑那麽開心。”她有些不信,覺得他的話裏敷衍大於真實。說起來,看他不生氣的自己,本該放心才是,可暗地裏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仲流年輕歎口氣,一副拿她無可奈何的表情,抱著她的雙臂收了收緊:“薑同學,我不是都交代過了?我為了你的安宸哥哥,吃醋吃了那麽多年了,現在終於換換位置,你就不能讓我也小人得誌一回?而且某人不是解釋說,當初戴他的戒指,隻是為了還一個承諾?那些話,我可是全都相信了……難道你希望我多想不成?”
  薑莞爾被他說得臉有些紅了,幸好光線不足,不會被發現,於是女人仍然狡辯:“話是這麽說……可是你如果真不生氣,為什麽一個人站在陽台上,連燈也不開?”
  男人神秘兮兮的笑,食指朝嘴唇上貼了貼:“噓……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話音剛落,像是配合證明他沒有說謊一般,寂靜的夜空裏響起類似口哨悠長嘹亮的幾聲,薑莞爾好奇的偏頭,就看到夜幕裏綻出了數朵煙花。
  她一言不發的抬頭望著,看的目不轉睛。一直到一陣高潮平息下來,窗外又恢複了寧靜,才扭過頭,奇怪的問:“不是過兩天才三十兒麽?你站在這,就為了看這個?男人也喜歡看煙花?”
  仲流年苦笑,拍拍她臉頰,無奈道:“薑莞爾,你怎麽今天晚上這麽多問題?那好,為了不甘示弱,我也問你一個。”他頓了頓,做出輕鬆的語氣問道:“你說我不吃安宸的醋,那你呢,為什麽從來不問南昕的事情?”
  薑莞爾被他正中要害,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突然有些明白他剛剛話裏的意思:其實心裏不是不在意的,隻是怕說出來就曲解了,表達不出想表達的東西,於是索性不說。
  “吃醋是吃醋啊,可是搶人家老公的人是我,要有怨言,也該是她有怨言,理本來就不在我這。”女人低下頭,咕咕噥噥說的有些底氣不足。
  “誰說你沒理了?”仲流年皺著眉頭抬起她下巴來,“莞爾,我再告訴你一次,我和南昕,本來就沒有什麽。而且就算有,你若是真的在意,就該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說出來。從前在我麵前摔別人情書的薑莞爾呢?都跑到哪去了?”
  “還說沒有什麽,都住一塊兒了。”薑莞爾眼神做著漂移運動,一不留神話裏酸味十足。
  “住一塊兒?”男人的表情先是嚴肅了幾分,“誰告訴你的?沒有的事。”語罷,看到她一臉憋氣,卻又笑的破了功,最終改為勸哄:“好了好了,怎麽真生氣了?告訴你我為什麽要站在這,行了吧?”
  薑莞爾這才轉過臉來,盯著他等待下文。
  仲流年的表情端正了些,清俊狹長的眉眼裏承裝的,卻是一分也再多不了的溫柔:“連著好幾個年,我都是在辦公室裏一個人過的。這一次終於有你陪在身邊,我當然要好好想一想,這個守夜的晚上,該怎麽渡過。”
  女人的心腸再硬,也都化成繞指溫柔倔不起來了,嘴唇動了動,踮起腳尖來臉埋在他頸窩裏:“想不起來沒關係,以後還有很多很多的機會,留給你慢慢想。”
  林沁把婚禮定在了年二十八,據說因為2010年是寡婦年,所以各對結婚的新人們紛紛在跨年之前登了記。林小姐向來行事幹脆利落,於是連儀式也擠在農曆年之前搞定掉。
  這可苦了參加婚禮的人。過年了,本就是花錢大把大把的時候:置辦年貨,走親訪友,給孩子包紅包,買東西孝敬老人。這下倒好,還要準備婚禮禮金,林小姐放下話了,她是幹會計的,記賬是拿手活,她老人家睜著眼睛一個一個盯著呢,誰也跑不掉。
  薑莞爾受到的請帖一式兩份,一張給她一張給仲流年,林沁算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知道他倆事情的舊人,自然不會放過任何機會看這對金童玉女出雙入對。一個電話打到薑莞爾手裏,大義凜然的說:
  “莞爾,禮金你帶不帶都行,唯獨你們家仲魔王,必須見人,我要好好對他教育一下。”
  薑莞爾哪敢不應,嘻嘻哈哈作了保證,知道林沁這麽說,不過是逞一時口快罷了。從前上學的時候,她就風風火火不像個小女生,喝酒劃拳扯著嗓子說話,沒有一樣遜色過男生。可全班的男孩子裏,她唯獨不敢和仲流年稱兄道弟。無論仲同學臉上的表情多麽謙和溫馴,她連大聲說一句“hi”的勇氣都沒有。
  “我就是覺得他舉手投足裏都是拒人千裏之外,不能惹啊不能惹。”對此,林沁如是解釋。
  現在的仲流年,雖謙遜有加,距離感卻是有增無減,恐怕林沁見了他,除了麵癱微笑,說不出一句客套之外的話來。
  薑莞爾默然,其實她對林沁的準老公,又何嚐不是如此呢?隻希望彼此多接觸幾次,熟悉了,關係能變得近起來。畢竟林沁是她為數不多的好朋友之一,以後難免要經常走動,若是始終隔著兩個男人,格局的確有些尷尬。
  這麽想著,她就越發堅定了要帶仲流年去林沁婚禮的想法。
  當然,除此之外,薑莞爾亦不無私心。盡管她一直努力壓製著自己不去多想,隻要好好的珍惜現在。但每天清晨醒過來,側臉看看躺在身邊的男人,將他從眉梢到下頜的輪廓盡收入眼底,心中難免會奢望,奢望這樣的日子能長長久久的繼續下去。
  他呢,他會是怎麽想的?即然說是等了她六年,是不是也願意跨過這最後一道門檻,從此真的不離不棄彼此相守?為了留她,他不是三番五次說出過結婚二字?就算那是一時的負氣也好,總有三分是真吧。
  而為什麽現在的他,卻對此事絕口不提。
  這一天,兩個人難得在家裏吃晚飯,薑莞爾特意早回家一些,買了些食材準備好好露一露身手。翻騰著鍋裏的裏脊肉,腦海中仍不停浮現著請假早退時主管靑白的臉孔。得,自己難得厚臉皮一回,就算被當做仗著高枝作威作福的小三,她也受了。
  若是日後有一天,她當真不甚做了仲夫人,這幫子觀戲人的臉,又會變成什麽顏色?她實在是很想看一看。
  這麽想著,覺得自己有點惡毒了。但的解氣確是解氣的,於是不自覺間就哼起了小調,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的老流行歌。
  “什麽事這麽高興?”剛把菜盛進盤子,就聽到後麵傳來饒有興味的問話聲,緊接著是有些誇張的吸氣,“恩,好香啊,做的什麽?”
  “家常便飯嘍。本來想做一兩道西菜,後來覺得你常喝酒,胃又不好,還是吃些好消化的熱食。”她頭也不回,雙手在圍裙上蹭蹭油,命令道,“還沒好呢,你出去你出去,我要保持神秘感。
  仲流年也不跨禁區,斜靠在門框,雙手抱在胸前微笑打量著做飯的人。不知道哪裏買來的圍裙,顏色灰藍灰藍的,穿在身上像個老太太似的,惹得男人直想憋笑。但看著她忙忙碌碌的身影,隨意紮起的長發,聞著這一室油煙的濃鬱香氣,頓時就有了家的暖意。
  什麽是家?便是你和你所愛的人,便是他和她兩個人,今昔,此刻,足矣。
  “莞爾。”不經意間,這兩個字就從男人微笑的嘴角溢了出來。
  “恩?”她無暇回頭,滿心還在想著:我剛才加了鹽沒有……要不還是嚐一嚐吧,做鹹了就不好了……啊,這扁豆怎麽這麽老……
  “莞爾?”他又叫了一聲,仍然笑咪咪的像有意惡作劇一般。
  被他連喚了兩聲,她有些狐疑的猛回過頭,關心道:“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仲流年的笑臉和她對視了一晌,突然向前邁了兩步,伸出手拂過她貼在鬢上的發縷,故作嚴肅:“有事啊,我餓了。”
  薑莞爾愣了愣,隨即伸出雙手來搭在他肩上開始向外推:“稍等稍等,還有一個湯就大功告成了,你先吃個蘋果壓一壓嘛。”
  男人繳械投降,任由她一直推到了客廳裏。薑莞爾拿起沙發上的遙控器,點開了電視,哄孩子一樣交在他手裏:“乖,先看會兒電視,飯馬上就好。”
  仲流年哭笑不得的看著她退回到了自己的戰線上,想了想,又微笑起來。
  最近,明明被公司裏的事情弄得焦頭爛額,笑的次數,卻幾乎比這六年裏加起來都要多。薑莞爾,簡直像是被你下了咒似的,莫非你是聊齋誌異裏的小妖不成?
  流年索性就著沙發坐了下來。臨近年關,公司裏很多外地員工都放假回家了,他周圍的幾個中層管理人員,雖然也是歸心似箭,但終究因為公務暫脫不開身。老總不停,別人也就都不敢停,反而還要你追我趕做得更多,所為的已不僅僅是幾個加班費那麽簡單。
  所以他決定人性化別人,也人性化一下自己,小年夜放了大假,公司上下一律回家過年。
  他也終於得以和她兩個人安靜在一起。這樣的日子,明明戳手可得,仿佛就要無限繼續下去,此時此刻,卻又顯得岌岌可危起來。
  無論如何,他一定會渡過這一關。這樣無憂無慮的她,他發誓要一輩子照顧下去。
  電視上正播財經新聞,淡妝素裹的女主播帶著職業性微笑,緩緩陳述著某中外合資企業牽扯入數額巨大的偷漏稅案,並指明,有幾位稅務局官員可能因收受賄賂而被拉下馬。
  男人屏息凝神的聽完了整個報道,一直到股評時段開始了,仍舊是保持著剛剛的姿勢沒有動,眉頭深鎖似在沉思著什麽。
  “吃飯啦,肚子餓的那個,快吃飯吃飯嘍。”愉悅清脆的女聲自餐廳傳來,仲流年一怔,隨即應了一聲:“馬上。”
  看到仲流年緩緩走了進來,臉上仍是一派溫煦的笑意,薑莞爾心裏頭暖暖的,指著椅子努嘴道:“快坐快坐,嚐嚐我的手藝。”
  他和她麵對麵坐了下來,環視了滿桌的飯菜,夾一口糖汁裏脊放在嘴裏,一邊點頭一邊滿臉認真的問:“你都有這麽多拿手菜了?什麽時候學的?”
  薑莞爾得意的笑了笑:“打工的時候,在中餐館刷盤子,跟小師傅偷學了幾招。”
  仲流年點點頭,法國的日子她一帶而過,隻說很苦,卻不說苦到如何。他答應過她不問,就當真沒有問,隻是每次她提起片段,心裏還是會難受。
  這些年,他們的日子都不太好過,隻是誰也不在誰身邊,所以無法彼此體會。
  實在是再也錯過不起了。
  飯菜的確很好吃,三菜一湯很快被風卷殘雲式的消滅掉。男人放下筷子,總結陳詞評價道:“恩,不錯,的確不錯。”
  “就隻是不錯?”薑莞爾瞄他一眼,自信滿滿質問道。
  “當然不隻是不錯。”他停了停,表情認真的說:“應該說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飯。”
  “吹牛。”這麽說著,薑莞爾的臉色卻有些飛紅了,隨即像是剛剛想到,女人試探著問:“你要是真的喜歡吃,那以後我們就多在家裏吃吧,對你的胃也好。而且啊,我還有好幾樣拿手的沒有做,以後一樣一樣做給你吃。”
  “好。”他回答的信誓旦旦,薑莞爾幾乎要信以為真,心裏一陣喜悅。可轉念又想,他平時忙成那個樣子,隔三差五的應酬喝酒,怎麽可能經常在家裏便飯?心情又有些低落下來,女人不再說話,而是立起身來開始收羅碗筷。
  沒注意到她豐富的心理活動,仲流年輕輕握著她胳膊,語調溫柔半是玩笑的說:“老婆歇著吧,這些閑雜事務留著我來收拾。”
  知道他是無心說的,但“老婆”兩個字的稱謂,卻還是讓她心上一動。看著他專心斂起筷子的側臉,一時竟有些呆了,半晌,有些支吾的說:“流年?”
  “恩?”他停了動作,偏頭看著她。
  “……林沁要結婚了,下個星期六,請我們倆過去。”
  “結婚?”他遲疑了一下,有點不確定,“下周六麽?12號?”這麽問著,臉色已然不自覺的暗了下來。
  薑莞爾不明白,他的心情為什麽像是一下子變了,方才還是微笑的臉,此時突然有些凝重,唯有試探著問:“怎麽了?應該不會耽誤太久,你若有事,可以坐坐就走。”
  仲流年直起身子來,笑容有些勉強:“我可能,真的去不了。”
  這一句話,聽的女人有些茫然。沒想到他竟真的拒絕,她還以為,一起參加婚禮,可以刺探刺探他對婚姻的態度。甚至也隱隱希望,由景生情,他會再提起“嫁給我”三個字。
  誰知道他竟連婉轉的餘地的沒給她留,直接就不與她同去。心中安慰自己,他應該是太忙了吧,可是又抑製不住另一個聲音叫囂著:眼看都過年了,還是周末,難道就能忙到走過場的時間都沒有?
  “莞爾?”仲流年小心的喚了一聲,薑莞爾渙散的眼神聚了聚,心不在焉的應道:“恩?我沒事,做飯做的累了,有點沒精神。”
  “你很希望我去?”他的眉頭,幾不可察的皺了皺,樣子有些疲憊,“這樣吧,我打電話問問他們,看看可不可以改個時間。”
  “不用,我一個人去也可以。”薑莞爾接道,撐出一個笑容,很是勉強。他分明也看出來了,卻沒有繼續追問,默默的端著碗筷,轉身入了廚房。
  待仲流年刷好了餐具回到客廳的時候,電視是開著的,薑莞爾坐在正對麵的沙發上,腦袋歪向一邊,完全是睡著的樣子。男人走過去,挨著她輕輕坐了下來。
  沒錯,的確是睡了。
  他無聲歎了一口氣,攬著薑莞爾的肩膀讓她枕在自己肩上,看著那雙因呼吸而微微顫動的睫毛,心底默然低語:“莞爾,等這件事情過去了,你想做什麽,我都一定會陪著你一起的。”
  林沁的婚禮請了許多的大學同學,加上薑莞爾一共圍了兩大桌。林沁叫她坐到自己那桌去,後者卻推說一桌子長輩我摻和什麽,還是執意坐到了年輕人堆裏。
  席上一個避不開的問題,就是仲流年為什麽沒來。薑莞爾略施淡妝的笑臉,解釋得很簡單:“沒辦法,他工作忙,脫不開身。”
  仲流年早上很早便走了,她迷迷糊糊甚至還在夢裏,就聽到他關門離開的聲音。薑莞爾起身看了看表,才八點不到。
  之後她就沒有再睡著。
  這些天,總是隱約覺得他有心事,可旁敲側擊小心翼翼地試探問,他卻總說沒什麽。
  “我聽說流年的公司最近跟稅務局攪合在一起?據說那麽揪出幾個貪官來,結果扯了些舊賬,數額還不小。流年那兒沒什麽問題吧?”一個男同學半是無意地問。
  薑莞爾對此事,也隻是略有耳聞罷了。但仲流年從不曾跟她提起,她也就告訴自己別去多想,被人問起了,也就唯有回答:“這些事情,他很少跟我說。”
  林沁正拖著老公一桌一桌敬酒,繞到他們這邊時,已經是微醺了。女人一隻手被杜淩峰托架著,另一隻手舉著杯子搖搖晃晃跟個不倒翁似的:“來,兄弟姐妹們,輪到咱們喝一杯。”大家紛紛舉杯應和,祝福打趣憶舊的話說了許多。一一叨擾過了,林沁正要走,突然想到什麽似的,轉過身來衝著薑莞爾挑起單眼皮:“莞爾,這次仲流年膽敢不來,下次你倆結婚,我非把他灌到桌子下麵去不行。”
  一桌子人都哄笑起來,還有人調侃應和:”是啊莞爾,什麽時候輪到你倆了,可還得把我們都請上。仲老板一定出手不凡,這可是真的金童玉女啊,好看好看。“
  林沁過去敲她,一臉羅刹相,說我和我老公怎麽就不是金童玉女了。這倆人上學時就有點亦敵亦友的,說著說著便又要罰酒。薑莞爾看著他們一醉方休的架勢,唯有坐在一旁束手無策的笑。
  酒席過半,人人都吃的差不多了,隻是與相鄰的朋友們借酒聊天。薑莞爾為仲流年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總是隔三差五便看看手機,差點把菜夾進茶杯裏都渾然不覺。
  像是心有靈犀似的,正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時候,果然就有一個電話打了進來。她連忙低頭去看,卻是個陌生的號碼,一時覺得有些奇怪,又頗為忐忑不安,忙接起來快步跑到廳堂外頭。
  ”喂?"薑莞爾試探著問了一聲,那邊一片安靜沒有回答,於是她小心又問,“流年,是你嗎?”
  “薑莞爾?”電話那頭傳來是個女聲,冷冰冰的,語調卻頗為熟悉,“是薑莞爾吧?你好,我是南昕。現在有空嗎?我想和你聊聊。”
  薑莞爾有些措手不及,實在沒有想到南昕居然會直接把電話打了來,指名道姓的要和她一對一見麵。第三者與原配之間的會談,好像是所有愛情電視裏少不了的橋段,隻是她和南昕,說不上誰是誰非,誰先來誰後到。隻不過是愛上了同一個男人,實在沒必要弄得彼此難堪。
  沉吟了一會兒,薑莞爾還是決定不去自找尷尬,實話實說當作搪塞:“對不起,我現在在參加同學的婚禮,一時走不開。”
  南昕似乎是低低的“哼”了一聲,話裏仍然是打不散的驕傲調子:“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見麵,但是我要說的事情跟流年有關,你若真的在乎他,就不要隻顧著自己縮在殼裏。”
  薑莞爾愕然,抬起頭來朝宴席上望了一眼,林沁正背對著她,站在最遠處一桌忙著應酬喝酒,南昕說的話,不知道幾分是真幾分是假,但當她提起仲流年的名字,的確已是避無可避。如果南昕當真將仲流年當幌子,隻為了給她難堪,那她完全沒有必要為傷害這樣一份廉價的感情自責:若是她要說的話,的確關係到她們都重視的那個人,她薑莞爾就更沒有理由退縮。
  “好。”這一次的回答,薑莞爾沒有絲毫猶豫,“幾點,在哪見?”
  因得對方有車,地方定在距離薑莞爾較近的一處茶樓。南昕到的出乎意料的早,薑莞爾才剛坐下不久,就看到她富麗堂皇的身影從旋梯走了上來。
  這樣的女人,走到哪裏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偏偏在感情上,始終抓不住最想留住的那抹身影。也許命運真的是公正,老天給了你含金湯匙出生的富貴,就不許丘比特把箭射在你身上。
  坐下來,南昕點了一杯茶水,又禮貌地問薑莞爾需不需要,薑莞爾便也要了一杯,順便解一解酒。
  熱氣嫋嫋縈繞在二人之間,南昕靜靜地望著對麵的女人,突然毫無預警地讚了一句:“你真的很漂亮。”
  薑莞爾沒想到她會如此開場,別人的稱讚她聽得慣了,此刻被南昕如此直接地道出來,竟然覺得有些不自然。女人沒有回答,淡淡一笑算是回應,隨即不冷不熱不急不緩地直奔主題:“你說要找我談流年的事情,不知道是關於什麽?”
  南昕笑笑,絲毫沒有被冒犯的意思:“上次跟你聊天,我說過和他是同學。不過我的故事還沒講完,你就不想聽聽這六年裏,我們是怎麽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們的故事?薑莞爾心中暗暗揪緊,臉上卻絲毫沒有動容,仍是一片風平浪靜:”你們之間的事情,沒有必要告訴我聽。”
  南昕愣了愣,隨即又從容地笑:“對,你說得對,畢竟你是最終勝利的人,沒必要聽一個失敗者嘮叨舊事." 她端起茶杯,掀起杯蓋抿了一口,突然又抬起臉來淡漠地說,”薑莞爾,我真是徹頭徹尾輸給了你,六年了,能做的我全為他做了個遍,甚至連驕傲的性子都磨去不少,可是卻始終沒辦法從他心裏抹去你的影子。那天在飯店裏看到他看你的神情,我就知道我根本就不曾走進他心裏,我根本連機會也不曾有過。“
  停了停,她自嘲地一笑:”若是他拿那種眼神看我一眼,就算輸,我也能輸得甘心一點。“
  實在是想不到,這樣高高在上的一個女人,竟然也會露出如此挫敗的表情。盡管是一閃而過,薑莞爾還是隱隱為她惋惜起來,開始時強撐起的氣場,也就一下子破功不少:”對不起,我們兩個人之間實在是有太多遺憾和誤解,如果就這樣再錯過了,隻會悔恨終生。“
  自然知道她是在抱歉什麽,南昕卻並沒有要接話的意思,反而問:”如果你願意聽我說,那你一定也不想告訴我你們之間發生故意的事?“
  薑莞爾疑惑:”他······他沒有告訴過你?“
  南昕搖頭,眼神有些暗淡:”他什麽也沒說過,甚至連你的名字也不曾說起。“
  ”那你······?“
  ”你想問我為什麽會知道你的存在?“南昕苦笑,了然地回答道:”這實在太容易了。不要說是我,就算是其他和流年接觸過的人,也看得出他心裏有一個故事。雖然他平時一副冷冰冰拒人千裏的樣子,但不經意間就會露出落寞的表情來,連陌生人也會為之動容。······也許一開始的我,就是被那樣那令人難以捉摸的他所吸引。
  “我還記得有一次用他的電腦收發郵件,我問他密碼,他想也不想就說了一串數字,我還調侃他,說這是誰的生日,不會是舊情人的吧,沒想到他臉色馬上就變了。後來我才發覺,他所有的東西,幾乎都是用這個組合,每年的那一天,他都會突然消失不見,第二天臉色會很差,明顯是喝酒喝了整晚。
  ”我想,那一定是你的生日吧。“南昕突然直直地盯著薑莞爾,幽怨的目光像要把她穿透一般。
  薑莞爾覺得心很疼,隻想馬上就見到故事的主人,眼睛澀澀的,連點頭也忘了:”是我讓他誤會太多,是我對不起他。“
  ”既然知道對不起他,為什麽還要回來找他?這些年,他是怎樣努力著走出和你的回憶?現在前功盡棄了,要是你有一天故伎重演離開了他,他會說不定真的會整個垮掉。“南昕的語氣突然一寸一寸硬了起來,盯著薑莞爾,說的毫不留情。
  ”我知道。“薑莞爾咬咬嘴唇,”下一次,除非是他要離開我,不然不論發生天大的事情,我都不會再拋下他一個人。“
  ”哼,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南昕冷冷地道,終於不見了笑容,”真正不會拋下他的人,是我不是你。為了他,我連自己都可以不要了,而你呢?你能給他什麽?“
  ”我知道,在事業上,你幫了他不少。“這一次輪到薑莞爾暗淡下來,攪動著茶水,說得有些困難,”但我們之間有些東西,是外人理解不了的。“
  ”怎麽,連你也覺得,流年是借我的關係,才走到了今天的地位?“南昕有些輕蔑地笑了笑,”枉你還說和他不同別人,竟然連這點基本的信任都沒有。他是什麽樣的人,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也不懂?隻有我上趕著給卻被拒絕的份,他從來都沒有開口承諾過什麽,更不曾沾過我一丁點光。“
  ”要說沾光,說不定南楓沾了他的光。“她的語氣突然緩了下來,眼神閃爍著柔和懷舊的光彩,”當年要不是他牽線,引來了如今南楓的第二大股東。南楓的事業,說不定兩年前就垮了。“
  薑莞爾有些不解地望著她,確實希望南昕接著講下去。
  ”曾經南楓的一款啤酒因為質量問題大規模撤架,差一點麵臨破產。當時的流年,不過剛來一年多點,卻一升成了中管。在並購討論會上,他突然闖進我父親的辦公室裏,說他在美國的經濟學導師一直很想投身亞洲市場,但因為身體的關係一直沒有機會,現在希望入股南楓。
  “後來這個從未露麵的美國人就成了南楓的第二股東,他和我父親之間,一直都是流年在做中間人。我父親越來越看重流年的實力,也為了穩住投資人,就分了百分之三的股份給他,還一步步把他提拔成了區域總經理。
  ”別人都說他是神話,或者說他是不知廉恥的小白臉。“南昕淡淡的說,掩飾不了話裏的真情,”隻有一直看著他的我明白,他是付出了多少倍的努力,才換來今天的成就地位。有時候我問他,慢慢來不好嗎?何苦弄得自己這麽辛苦。他隻是簡簡單單的說,不這樣,他不知該如何生活下去,不知該怎麽麵對自己。“
  ”薑莞爾,我不知道你對他做過什麽,讓一個這麽在乎你的人,受傷如此之深。但我可以毫不避諱的告訴你,在我心裏,你不配他,遠遠不配。“
  薑莞爾臉色蒼白,隻覺得身上的血都是倒流,握緊了拳頭,良久才回答:”我知道,這些年他過的不容易,是因為我······“
  ”既然知道,為什麽還纏著他?薑莞爾,做人不能這樣自私。就算是我求你,放了他吧,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傷到他的人,恐怕也就隻有你一個了。“
  ”不,我說過了,無論如何我不會再離開他。“這一次的回答,她是半點也沒有猶豫,原本早就做了決定,不會輕易的就動搖,”就算是我自私也好,可是既然你也知道,是我的離開才造成他的痛苦,那就不該找我說這樣的話。“這麽說著,薑莞爾已然站了起來,直視著南昕,說的斬釘截鐵:
  ” 南昕小姐,我要謝謝你這些年來對流年的照顧,介入了你們,我很抱歉。但如果你今天要說的,不過是勸我再次離開他,那我隻能就此告辭了。“
  南昕緊抿著嘴唇,眼神冷峻低垂:”你回來,是要向他贖罪,還是任性妄為,想做什麽就做了?“
  ”對流年,我隻有愧疚,沒有罪。“薑莞爾提起包來,夾在身側,絲毫不懼她質問的眼神,”這些年,我過的同樣不容易,你不會明白。隻是當年我以為對雙方都好的決定,最後卻重傷了兩個人,所以這種事,我絕不會再做第二次。“
  ”薑莞爾。“見她轉身離去,南昕忍不住喚道。
  薑莞爾停下步子,轉過身看著她:”南小姐還有事?如果隻是叫我離開流年的話,那你不必再說了。“
  ”這些事,我本來不想讓外人知道,但你既然這麽固執,那我也不必再裝好人。“
  南昕也站起來,直視著她冷冷地說:”流年沒跟你會說吧,現在公司正陷入稅務糾紛,牽扯的款項已經上千萬。如果最後定罪,流年是主要負責人,那要麵臨的,恐怕是不止七年的牢獄。他辛辛苦苦建立起的一起,名譽、財富、地位,都會毀於一旦。“
  薑莞爾沒想到她會突然投下如此重磅炸彈,幾天來的不安和揣測,一下子都湧了上來。而那句”流年沒跟你說吧“,更是讓她沒來由的沮喪,自認為是他身邊人的她,根本什麽也不知道。
  ”他不會是貪贓枉法的人,我絕對相信。“
  ”是,他不是,你知道,我知道,法庭卻不知道。這些舊賬,是他的前任,我的大伯做下的,但其中有些賬目的確是流年經手的,隻是財務上的事一直還是大伯的人在打理。就是為了清除這些殘餘,他才會大舉招聘新人,為公司注入新血,隻是這一塊的紕漏一直擱在那裏。“
  ”既然不是他做的,那總會有明眼人替他作證吧?“ 薑莞爾慣性地絞起雙手來,強作鎮定的語氣已然有些顫抖。
  ”財務上的事自然是公司的機密,知道的人一向少之又少,除去我那不爭氣的大伯,便也隻有少數內部的人,我的父親和我。若是從前,興許父親會大義滅親,大不了發動關係替他遮掩填補過去。可是現在,因為流年的悔婚,父親差點氣出病來,血濃於水,你以為他會幫誰?“
  ”你就這麽眼睜睜看著他被人誣陷,變成替罪羊?“薑莞爾身後一陣冷汗,親親相護,在這個戰場上,仲流年才是孤軍奮戰。如果南家人一齊口風對外,他的立場恐怕是十分不利。
  ”我是可以替他作證。“南昕的聲音漸漸弱下,表情很是傷神,”可是薑莞爾你知道嗎?我從來不是個聖人,是個小人,是個普普通通的女人罷了。一個你傾盡心力去維護的男人,離開你離開的一點猶豫都沒有,你叫我怎麽能再為了他傷害我的家人?“
  ”那你的意思是?“薑莞爾已然接受了事情的大致,也聽出了她話中隱含的意思,表情略有譏諷,”叫我離開他,放他回到你身邊去,這樣你才能心安理得地在法庭上說出事實?“
  南昕一言不發,但她的眼神已讓薑莞爾明白,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
  ”這就是你所謂不顧一切的愛?“薑莞爾撐出一個笑容來,”你對他的愛,就隻到利用他的困境,來離間我們之間的關係?“
  ”他今天一早便去接受調查了,這件事現在已經壓不下去,庭審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南昕臉色也是慘然,仿佛沒有聽到她的反問,自顧自的說道。她是什麽手段都用過了,隻以為依靠時間的力量,她可以慢慢攏獲他的心。然而薑莞爾的出現,讓她連翻身的力氣也沒有,隻剩下策中的下策,是真的無計可施。
  她是個多麽好勝的人,這一場最想打贏的仗,怎能如此認輸?
  ”南昕小姐,如果你是在威脅我,那我隻好收回對你抱歉的話。“ 薑莞爾麵無表情地說著,語氣已然坦然平靜,”最自私的人是你不是我,你是在拿他的人生賭你的感情,但即使他輸了,你也贏不了。“
  說罷,她有轉身要走,步子都邁出去幾步,就聽見南昕的聲音自身後響起。茶樓很安靜,二層就隻有她們一對客人,櫃台打盹的小妹被驚醒了,抬起頭茫然地望著這兩個漂亮女人。
  ”即使他會麵臨牢獄之災,失去所有的一切,你都不願意放手?“
  薑莞爾沒有回頭,扶著樓梯扶手似在自言自語:”不過七年而已,算起來,他不是也等了我六年?這次如果真的輪到我等,那麽我就等著。
  “南昕,讓他失去所有的人不是我,無論如何我會陪在他身邊,和他一起度過這一關。”
  “這隻是你單方麵的想法,他怎麽想,你怎麽能替他決定?他不告訴你這件事,你以為是為的什麽?”南昕冷冷的又問。
  “這個你該去問流年自己,我如何能知道?”薑莞爾亦是冷冷地答。
  再說不出一句話來,看著莞爾走下樓,身影消失在拐彎處,南昕緊咬著嘴唇,已然有些麻木青紫,她緩緩又坐回了座位,喝一口茶,才發現已然涼了。
  從窗口望下去,薑莞爾細瘦的背影,步子趔趔趄趄不太穩當。剛才執拗的說辭,大概隻是硬撐出的架勢,那失神的走姿,已然透露了心事。
  南昕愣愣的看著,一直到什麽也看不見了,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沒有動。半眯起眼睛,她掏出手機來撥了仲流年的號碼,又想起他大概還不能接電話,於是掛斷了,改成打短信。
  “流年,能做的我都做了,別怪我無情。”
  從茶樓出來,薑莞爾並沒有在回到林沁的喜宴去,打了個電話隻說是身體不適。
  林沁已經喝得夠戧了,根本連問也沒有多問,含含糊糊就叫她掛了。
  一個人不知不覺逛到了街邊公園,薑莞爾找了個長椅坐了下來。天氣陰沉沉的,雖然不冷,卻莫名地給人添堵,園子裏幾乎沒有什麽人,冷清的好像世外桃源。
  仔仔細細的,她把這些日子裏仲流年的異樣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
  本來不想去麵對的事情,因為南昕的一番話,讓她不得不正視起來。有些不愉快,不是視而不見就可以化為烏有,這一關如果他真的度不過去,她今天的選擇不知道究竟是是對是錯。
  說到底,是不能確定她和他所擁有的一切,究竟孰輕孰重。六年前,就為了這一天的仲流年,她才選擇放棄出走;六年後的今天,竟然要讓她作同樣的抉擇。
  剛才在南昕麵前撐的毫不猶豫,實際的她,並沒有堅強到義無反顧。隻是有一句話她不是隨便說說而已:這一次她會陪著他度過難關,無論他何去何從,她都一定會同他站在一起。
  既然仲流年不想說,她就繼續靜靜地選擇沉默。隱忍是他生活的方式,她雖然心疼,但能夠體會,說不定這也是她愛他的一部分。這麽多年了,這一點他沒有變,她也不需要他改變。
  現在隻希望這樣兩個人一起的日子,不會是曇花一現 。
  不遠處傳來摔炮突兀而尖厲的響聲,薑莞爾心裏一驚,就看到兩個捂得嚴實的男孩兒嬉笑著跑了過來。其中一個手裏拿著盒東西,顯然就是剛才打破寧靜的罪魁禍首,另一個隻跟著他瘋跑,中間還不無好奇地看了薑莞爾一眼,但轉而就失去了興趣。
  又是幾聲巨響,孩子漸漸跑得遠了,無憂無慮的喊話聲卻仿佛還能聽見。
  薑莞爾笑了笑,站起來跳著暖和了身子。
  以後的事,其實不必多想,此刻的他們不是還相擁而眠嗎?
  是應該高興的,應該開開心心的。她本來就是無憂無慮的性格,怎麽就越過越憂鬱了起來。這麽想著,自己也有些不滿,一邊走著一邊還子啊心底默默的想,先去超市買些香菇粉絲來,晚上給他煲湯喝。

  Chapter 10 愛情密碼
  薑莞爾從小就喜歡聽鞭炮震耳欲聾的聲音。還是牙牙學語的年紀,每到過年,隻要劈劈啪啪一響,她就笑得止也止不住。照例來說,女孩子們是不喜歡聽這些響動的,相比之下,倒不如煙花來的浪漫清靜。偏偏她就與眾不同,年節裏不聽點響聲,就覺得缺了什麽一樣,節味兒不足。
  仲流年卻是恰恰相反,人群多的地方,他總喜歡能繞則繞,越是熱鬧的場合,他越是有些避之不及。過年時候最頭疼的便是睡眠,一整晚零零碎碎的爆炸聲,讓他腦袋一跳一跳像是也要隨之裂開。
  正月二十九那天,清晨四點多鍾居然就有人放起了爆竹。仲流年本來睡得輕,幾乎是第一時間就醒了過來,再也睡不過去。他偏頭看看一旁的人,雙眼輕合著安詳像個嬰兒,似乎一點聲音也沒聽到,正不知做著什麽美夢。
  仲流年輕呼出一口氣,淺淺一笑,俯身在她額頭上印了一口,披著衣服點一根煙,走到陽台上安安靜靜地吸完。夜很沉,還沒有要亮起的意思,因為樓層高,所以即使窗玻璃一直落地,亦看不真切路上的樣子,也不知道吵醒他的究竟是誰。
  從小到大,他好像都不太明白年節的意思,小時候一幫孩子像小動物似的圈養在一起,卑微的分享著兩三個大人的愛,每一分的歡樂與悲傷都含著小心翼翼,也不知道生活的地方算不算的上是個家。後來照顧他的母親去世了,他也算是個半大的孩子,沒什麽家庭願意收養,索性便自立門戶開始了獨立營生。
  每個萬家團圓的日子,他不是在給人家值班,就是在租來的房子裏做著活計。那些溫暖的燈火,從來與他無關。
  後來在美國留學時,南昕總會邀請他一同去家裏過中國年,他卻寧願與同租的華人學生們一起。酒過半酣時就有人起哄問他,仲,為什麽總看你悶悶不樂的,他這一生,都是截然漂泊的命。
  陽台上沒有暖氣,站了一會便覺得冷了,流年掐滅了煙頭,轉身走回屋內。樓下又響起一陣炮聲,他怕吵醒了薑莞爾,隨手輕輕帶好了門,再看床上一無所知的她,無奈笑笑自己的多此一舉。
  六年前薑莞爾趴在他身旁的課桌上,睡著的神態同現在一樣。她從不知道他常常會看她看走了神,連自己在做什麽也忘到九霄雲外去。這個女生有多漂亮多麽招風,他不用看,單單是聽那些傳聞就知道個十之八九。
  若不是真正遇到了她,仲流年從不曾想過自己會喜歡上這樣一個人。
  可是喜歡變是喜歡了。心裏邊再掙紮再狡辯也都徒勞。她衝他牲畜無害的一笑,撒嬌耍賴喊一聲“流年”,他就隻得無能為力地回笑,毫無招架之力。
  牽著她柔軟溫熱的手,就像找到了家一樣,莫名覺得安心而幸福。
  可是他從來也不是會表達的人,話永遠少之又少,一個人習慣了,也許是自我保護的意識太過強烈,所有的感情都包裹在心裏頭。以至於當她要向他表白時,明明心裏歡欣雀躍到了極點,表麵卻隻是淡淡的搶先說了一句喜歡。
  其實那之前,他關注她的時間,比她認識他的時間還要長,隻是他太會藏,她才一無所知。
  而現在,每天一回家,想到那盞亮起的燈下是她在等著他,隻覺得有一種做夢似的幻覺。就連會計焦頭爛額向他匯報著賬目時,他依舊能夠不痛不癢笑出來,然對方敬佩的五體投地,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的淡然。
  要解釋,其實也簡單。從小到大,隻有這麽一樣東西然他真正在乎過,真正起過占有的想法。如今她回來了,他隻覺得這一生的幸福也就在此了。這一切本身因她而來的,若沒有了,大不了從頭開始。
  但隻是怕失去了所有,也就失去了她。而無論如何,他不能若無其事再放她離開。
  所以再辛苦,也要努力挽回。
  薑莞爾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晨半點多鍾。第一個念頭,幾乎是無意識的,轉頭看向一邊的枕頭,因為是空的,情不自禁歎了一口氣。
  有點垂頭喪氣地進浴室去衝了個澡。一邊飛快洗著,一邊還不無失望地暗想仲流年到底去了哪裏,連招呼都沒跟她打一下。
  套上件衣服,擦著頭發走出浴室,一頭撞在了軟乎乎的什麽東西上,抬起頭,仲流年正舉著早餐笑意深沉地盯著她看。
  薑莞爾下意識捂了捂胸口,又想到自己動作有些多餘,臉就紅了,忙不迭的掩飾著問:“你去買早飯了?”
  這句問話問得更多餘,下一秒她接下了他手裏的袋子,轉身奔向廚房。
  仲流年愣在原地,不知道她這是演的哪一出,過了一會兒自個也笑了,搖搖頭隨著她走了進去。
  吃飯的時候薑莞爾的臉依舊是紅撲撲的,也不知道是洗澡水燙了,還是那一撞之下的後遺症。
  “你起那麽早,就不困?”
  “還好吧,醒了就睡不著了。”仲流年笑笑,看著她問,“我記得你說過,喜歡放爆竹來著。”
  是不是說過,薑莞爾自己也想不起來了,但卻記得他喜歡清靜,也是口是心非地搖頭:“不喜歡不喜歡,吵得很。你今天不用工作了?”
  “嗯。”他笑著點點頭,“我不是說了,要和你一起過年的。再說這大過年的,我要跟人家談生意,還沒人願意跟我談呢。"停了停,他故作為難接著道,”可是你不喜歡放爆竹,我後備箱裏那兩箱子怎麽辦?”
  她放下筷子睜大眼睛盯著他:“你已經買了?真的?”
  仲流年很認真的憋了一會,終於笑出來,目光始終是一瞬不移地放在她身上:“你喜歡,我就去買來,這個年,你說怎麽過就怎麽過。”
  薑莞爾心中一暖,望著他眼睛明明覺得這便是幸福了,可又難免患得患失。低下頭,手指撥弄著勺子,再抬起頭來,眼眶有些濕潤了:“這是我第一次不跟母親一起過年。我一直很想讓她見見你的,我知道你們若真的認識了,她肯定會像我一樣信任你,不會再反對我們在一起的。”
  “可是她永遠留住法國了,以後不知道有沒有機會······”
  仲流年眼波扯動,探過身子拉著她的手,慢慢放在自己手心裏:“機會當然有,以後有我照顧你,你母親一定會很放心。”
  聽到他說以後,薑莞爾眼中突然染上了某種期待。他仿若察覺,遲疑了一下,不動聲色地躲開:“好了,今天要開開心心的。過這個節我是生手,還要你一樣一樣教給我做。”
  薑莞爾笑,本來是有些無奈的,可漸漸也就開心起來,猛吸一口氣,拍著桌子站起身:“走,去超市買東西。”
  真的是人頭攢動,兩個人推一輛車,幾乎連立足的地方都沒有。
  仲流年是真的不常逛超市,於是走在薑莞爾前麵,不經意間就替她分開了人流。
  遊擊戰打了半個多小時,排隊交完錢,感覺像是整個人重生了一樣,坐進車裏仲流年仍然心有餘悸,偏頭看著她,很認真地問:“每年都一定要這樣嗎?”
  薑莞爾樂不可支,拍拍他臉頰像哄孩子似的:“就跟國外來的聖誕節一樣,要的就是這個氛圍。”
  他眼睛一翻做個表情,轉過頭發動了車子,隻留下個微笑的側臉給她。
  回到家薑莞爾切切洗洗收拾了一番,看著鍋碗瓢盆裏東西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才滿意收工。走進客廳,看到男人正坐在沙發上聚精會神看著什麽,於是一轉身躺進他懷裏,貼近了問:“看什麽?“
  ”電影,泰國的恐怖片。“他故意低沉地回道,手不太安份地放在她腰際。
  薑莞爾嚇了一跳,快速地瞄了一眼屏幕,又轉過頭來:”大過年的電視台怎麽放這個?“
  ”我放的DVD。“仲流年看著莞爾一臉緊張的表情,比電影有趣許多,於是就專心盯著她看,”也是從前同事沒有帶走的,順便給我留下了。“
  ”噢。“薑莞爾短促應了一聲,潛台詞則猜測著這位搬走的同事,會不會就是南昕那位留下了爛攤子的大伯。仲流年看她發呆,猜測她是不樂意看這些黑暗的東西,於是很紳士地暫停了:”你想看什麽?那邊一堆碟呢,自己挑吧。“
  想也沒想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奔了過去,挑了一張好萊塢的愛情片。放進DVD機後突然站起身回頭,看到他看著自己像在出神,於是提高了嗓門:”流年?“
  ”嗯?“ 他馬上應了。
  她用帶點撒嬌的語氣,好像不是很認真,但又不是開玩笑:”我不喜歡這裏,什麽都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我們換一個房子吧,換一個更像家的地方。“
  仲流年愣了愣,隨即用萬分溫柔不帶敷衍的語氣說:”好,當然好。“
  一個下午他和她坐在一起看了兩張碟,一個悲劇一個喜劇。待到後一個主題曲響起的時候,外邊已經轟隆隆響成了一片,電視上播的什麽都聽得不真切了,隻剩下字幕無力地滾動著,好像無聲電影一般。
  薑莞爾猛地站起身來,把仲流年嚇了一跳。她伸伸懶腰,偌大的房子裏歎口氣都能聽見回聲,還好有他就在身邊,她回頭笑笑說:”我去熱飯。“
  飯吃得依舊平平靜靜,窗外是鑼鼓喧騰,窗內是靜謐安好。對話無非是”海蛤湯好喝嗎“ ”那個煙花的形狀真奇怪“之類,說著的時候都是淡淡微笑著的,隻覺得,這樣真好。
  他和她都是沒有了家的人,這一刻,隻覺得終於找到了溫暖的歸所。
  年少輕狂時,手攜著手一同有了許多個第一次:第一次心動,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同屋而眠卻相安無事,第一次天涯兩隔痛徹心扉。
  對現在她第一次孑然一身地過年,他第一次在年節裏找到了家的感覺。
  仲流年與她薑莞爾的人生,好像注定要交叉不斷,糾葛纏繞之後,成為彼此生命裏最重要的那個人。
  吃過飯仲流年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不說是哪,語氣頗為神秘。薑莞爾也不多問,樂嗬嗬的穿衣小小打扮,心中卻把各種可能揣測了一個遍。從廣場求婚到郊外煙火,端詳著他表情的同時,自己的表情也是千變萬化。
  他的車,一出門便直接上了高速,看方向果然是向郊外去的。路上車很少,然而四麵八方的禮炮聲卻顯得格外熱鬧。
  過節最需要的不過是開心的氣氛,薑莞爾專心看了會兒五顏六色的天空,突然發現身邊的景致越來越荒涼,於是滿是狐疑地問開車的人:“天啊,你不是打算把我給賣了吧?”
  他笑著看她一眼,挑挑嘴角:“你覺得自己能賣多少錢?”
  “不知道。”她嘟起嘴,想了想,“好像才五十萬塊錢,我就把自己賣給了你。”
  “那很好啊。”仲流年笑得頗為開心,伸出手背貼著嘴唇,止也止不住,“那你把債還清之前,就算是我的私有物品了。”
  私有就私有,聽上去也不差,她心裏邊小小盤算,轉過頭沒有讓他看見自己得意的笑容。
  車終於在一間三層的小樓麵前停下。樓應是很舊了,但卻是新刷過不久,淡淡的乳白色顯得幹淨爽朗。樓外頭有高高的鐵欄圈起,看上去像是舊式的辦公樓,又好像是普通的居民房。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偏僻的關係,周圍很靜,幾乎與城裏的熱鬧判若兩處。
  “這是哪?”薑莞爾十分詫異,不知道這間小樓裏究竟藏有什麽玄機。他卻沒有回答,越過她默默望著門裏,像是看到了什麽她看不到的東西。
  莞爾話音剛落,烏黑的院落裏突然竄起一束煙花,接著一束又是一束。
  原本礙著黑暗的視線一下子明亮起來,她才看清院子裏頭烏壓壓的二三十個人,都是孩子,隻是個頭大小不一,此時的目光,全聚焦在正中央一明一滅的東西上,表情滿足而快樂。
  接借著亮光,她還隱約看清了門口牌子上形體簡約的大字,開頭仿佛是她的名字,結尾處是一個“家”。
  薑莞爾出神的看了很久,亮光已經沒了,視線裏不過又是一片漆黑,那牌子上的字,卻像刻在了眼睛裏,讓她回味良久。
  猛地回過頭,發現身後的仲流年正無言地望著她,迎著她的目光淡淡微笑了,也沒有要開口解釋的意思。她和他默默對視了半響,問:“這裏難道是·······”
  “是,我的童年就是在這過的。”他低緩地接道,“如果說家,那這裏就是我有過的唯一一處。”
  她看看那素淨的小樓,仿佛一下子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為什麽會有我的名字?”
  仲流年低下頭,看著鍵盤上彈動的手指,像是說得漫不經心,卻又不無鄭重:“幾十年前的時候,這個孤兒院,是廣州過來的一家姐妹開的,後來人老了,就把經營權交給了政府手裏。最近這裏打算翻修擴建,我因為投了一些錢,所以獲得了點特權。”
  薑莞爾輕吐出一口氣,緩緩側身,把頭枕在他肩側。本來都無須問了,嘴巴卻像不聽使喚似的,還是要張開:“那·······為什麽要叫我的名字?”
  這個問題,他一點也不意外,甚至是早早就準備好了要回答。
  從定名塵埃落定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象著有一天,與她肩並肩走到這裏,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點點解釋給她聽。然後在她滿足感動的目光裏,把婚戒套在她手上,求得一生一世的幸福。
  這一生對他最重要的一處地方,這一生對他最重要的一個人。
  本以為這一切都隻能是夢了,卻不想真正實現在這個新年裏。
  隻是人同事不同。他發現有些事對於她,其實根本無須解釋;而在這個時機下,他也無權要求她,給自己一個不再離開的承諾。
  可他還是微笑著回答說:“隻是想到家,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你。好像隻有這兩個字,才能給我溫暖的感覺。”
  “溫暖? 不是應該暴跳如雷才對?”薑莞爾悶哼道,臉緊貼著他的外套,像是要整個埋進裏頭去。
  “沒有。”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嘴唇貼在她頭發上,呢喃著說,“從來沒有暴跳如雷過。”
  她怎會不知道。
  他的性格,總是打碎了牙也默默吞進肚裏,讓她既心疼又難以抑製有些著迷。談起從前,她幾乎有些希望他恨過她。恨著她,他也就不會一個人掙紮得那麽痛苦,卻連個訴苦的人都沒有。
  就像他很少表白自己的感情,對她,連愛也很少說過。即使近在眼前,也能壓抑著自己,不去表露出來。
  但是她薑莞爾都懂。
  如果說一開始還有些遲疑,有些難以置信。但從那個雪夜他看著她受傷的眼神,她終於一下子相信了。
  心中不知應該懺悔還是應該感恩,這荒唐的六年,竟沒有讓她失去這份火花般一閃即逝的戀情。
  “流年。”薑莞爾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直視著他,說得斬釘截鐵,“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他握著她的手,掌心裏微微沁上了汗意。
  “讓我給你一個家吧。”她停了停,仿佛又想到了什麽,眨著眼睛說,“要不然,你給我一個家也行。總之,我想做你的妻子,你的家人,給你生兩個小寶貝,然後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永遠不再孤孤單單一個人。”
  仲流年微張了眼睛,難掩臉上的一絲詫異,握著她的手漸漸攥緊。薑莞爾的心“怦怦”跳得厲害,正此時,身後升起了一朵赤色的的煙花,映得她臉龐亦是一片粉紅。
  她還是堅定地說了下去:“流年,我們結婚吧。我想嫁給你。”
  仲流年的眸光複雜難懂,一時似乎是極喜,一時又似乎有些惆悵。他看著她突然倔強的眼神,心裏明白,無論再怎麽瞞,朝夕相處,也沒有瞞過她。
  本來是希望看到開開心心,無憂無慮的她,卻原來是背對著背在演現世太平的戲碼。
  而她先開口向他求婚了,這是他始料未及的劇本。
  “莞爾。”流年的目光亦漸漸凝重起來,有些遲疑地開口,“有些事情,也許我該現在告訴你。隻是我怕你擔心,所以·······”
  “沒關係的。”她大大咧咧地笑起來,突然打斷他的話,“你不想說,就不用說,反正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這回你是趕我也趕不走了。”
  “你慢慢聽我說,我不知道該從哪開始。”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製止,仲流年仍然微蹙著眉心,想要將迫在眉睫的事態說得輕易一些。
  “真的不用說。”她亦耐心地重複道,眼神溫柔卻不移,“我知道,你若想說,早就告訴我了。流年,你隻要記得,我想你求過婚,別忘了給我一個答複。”
  也許這,亦是她私心的一部分。
  他的愛,有時候執著,有時候卻太無私,甚至在最痛苦,誤會最深的時候,都不曾開口對她提過一點過分的強求。
  她說要走,他隻問為什麽,卻不曾說留下。
  她說要嫁,他不說不準,隻問你怎麽能嫁給別人。
  唯一一次在病床旁邊,他請求她留在自己身邊,明明那麽絕望那麽前嫌盡棄了,她竟然拒絕。於是他最終如她所願,放開了手。
  這一次她怕了,怕他不開口讓她留在身邊,甚至會推她離開。
  所以她要先下手為強。
  沉吟半響,仲流年突然挑動嘴角,像是笑了,眼神卻認真而肅穆:“好,莞爾,我答應你,等把一切都處理好了,一定給你一個答案。”
  “我等著。”她也安靜地笑笑。園子裏的熱鬧已然過去,樓上亮起燈光,這一個小世界突然就寂寥了下來,而背後那個個世界裏,最大的喧囂也許將將上演。
  而她此刻決定,不論多久,都會等著。
  年關剛過,仲流年馬不停蹄便開始了工作。
  他說是工作,她便當他是在工作。早餐的時候,一點點別樣的氣氛也沒有,隻是普普通通住在一起的兩個戀人,麵對麵吃飯閑談。
  普通員工還沒有開始上班。薑莞爾每天待在家裏,固定去超市采購食料,然後精心準備一日三餐。
  仲流年不僅晚飯時間會回來,甚至連中午也同她一起吃。有時明明下午很早就約了人談事,他還會匆匆忙忙地趕回來,老實坐在桌邊把她燉的湯喝完。
  她隻問過一次為什麽,他半真半假地答:“因為你做的飯好吃,我已經吃上癮了。”
  薑莞爾其實明白,他是想要和她待在一起,盡量多的,在一起。他們共同維護著一個巨大的秘密,誰也不捅破,隻為享受這來之不易脆弱不堪的幸福。
  而常常看到他,的確莫名讓她安心了一些,仿佛那些事,根本是空穴來風的謠言,又或者事情根本不像南昕所說的那樣二中選一,最終會有一個圓滿的收場。
  薑莞爾這樣希望著。
  索性,已經作了決定,她心中很平靜,隻是為他獨自一人的辛苦隱隱心疼。
  電視上報紙上的報道逐漸多了起來,仲流年不在的時候,她也偷偷關注這次賄賂官員偷偷漏稅的案件。雖然新聞中用詞還算隱晦,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所謂的“中外合資食品企業”,便是指的南楓。
  林沁正在度蜜月,人在國外,居然都聽到了消息,一清早就打過電話來詢問。隻說新加坡那邊鬧得更凶,傳言南楓的中國支部即將垮台,一眾高層都麵臨牢獄。
  她是遠水解不了近火,隻能在電話那頭幹著急,聽到薑莞爾波瀾不驚的應答,有些始料不及。
  “那你們打算怎麽辦?那麽大的稅款,可不是罰點錢的問題。“
  ”我不知道。“她終究不是鐵人,心裏惴惴不安,隻是每天隱藏起來,”他沒有說過,但我想,也許沒有那麽糟。“
  ”他不說,你就不會問?你這樣裝著蒙在鼓裏,每天幹著急,不是要累死了?“
  薑莞爾頓了頓,終於實話實說:”我不敢問,我怕挑明了,他會趕我離開。他就是那樣的人,你知道的。“
  林沁亦是沉默了一會兒,最後隻有歎口氣道:”你們兩個,叫我說什麽好?······唉,他也是為你著想。“
  林沁的電話還好應付,安宸的就是另一回事。
  過完年的第一天,他一口氣撥來了四五個電話。前幾個薑莞爾都沒有接,但到了後來實在不能再充耳不聞,忐忑不安地拿起了聽筒,兩個人都有些遲疑。
  ”莞爾?“ 那邊男人發出一聲苦笑,既是放鬆亦是無奈, ”我以為你打算一輩子不接我電話了。“
  薑莞爾無言以對。
  不是為了躲他,而是他的話,從來比任何人的都管用。對著他,她總是最脆弱,最像個孩子,也是最不堪一擊。
  但現在的薑莞爾,需要前所未有的堅強。
  ”安氏從南楓撤資了。“ 幾句問候之後,他不動聲色地直奔主題,”仲流年麵臨行賄與詐稅的醜聞,商界現在已是人盡皆知。“
  ” 不是他做的。“ 她無力地反駁一句,突然發現真相如此蒼白。
  ”外人不是這麽看,法庭也不會這麽認為,現在證據處處對他不利,轉機恐怕很難。“ 安宸幾乎從未用如此凝重的語氣與她對話。薑莞爾知道,有些事情像行在下坡路上的車子,沒有閘,隻是勢在必行落下去。
  她隻能跟隨著,不知道去向哪一個地方。
  ”南氏那麽大的家族,想要捧一個人不難,想要毀一個人更是輕而易舉。“
  ”那又如何?難道你認為我應該退出,把流年像東西一樣還在南昕手裏,然後裝作什麽也不曾發生過,一走了之?“ 薑莞爾的語氣有些激動起來,想起那天南昕生意人的腔調,心中突然有些淒涼。
  ” 這就是現實,莞爾,有些東西的確很殘酷。“ 安宸歎了一口氣,語氣緩和下來,滿是疼惜, ”你怎麽選擇我無從過問,但我不想你受傷。“
  ”我知道。“ 她的聲音也放低了, 短短幾句話就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想了想,還是問:” 他會······怎麽樣?“
  ”最壞,也許是坐牢吧。“ 安宸頓了頓,有些不忍出口,”如果能把虧的稅款補足了,也許還有別的機會。“
  ” 嗯。“ 她短促地應道,再不想多說一句話。
  ”莞爾,我很擔心你,我們能見一麵嗎?“ 安宸突然問,語氣完全換了一個人。那一刻,他又是從小到大對她不離不棄的那個人,她突然有些想哭。
  ”過些日子吧,現在有些不方便。“ 既然流年可以獨自承受一切,那她站在他背後,亦可以足夠堅強到不依賴別人。
  就算是她與他之間的公平。
  仲流年家裏的大床,大則大矣,但卻不夠軟,不知是不是床墊作怪。薑莞爾初來時睡不習慣,同等尺寸的墊子又非得訂做不可。於是鋪了兩層鴨絨被子才算了事。
  仲流年比她還要愛幹淨一些,從前隻是整潔,現在簡直快要潔癖。早上晚上各衝一次澡,滿身都是淡淡的浴液香氣。
  他眉目如星,有時看著硬氣十足,有時又俊朗過頭有些女相。特別是剛剛出浴時,頭發上滴滴答答垂著水滴子,簡直像希臘神話裏的某神。
  這一晚,仲流年衝過澡出來,薑莞爾正倚在床頭翻雜誌。男人不動聲色抽掉她手裏的書。
  ”喂·······“ 下半句”我還沒看完呢“ 不待出口,已被他一個吻堵回了嘴裏。這個吻來得突然,她半天才緩過神來,下意識地合上了雙眼。
  這樣的吻似曾相識,竟有些他們再次相見後他襲吻時的味道,仿佛要在一瞬之間吸走她所有最甜蜜的東西,把自己全然放進她腦海裏。
  薑莞爾覺得有些異樣,但還是被他挑弄得目眩神迷,不及多想。
  雖然纏綿,莞爾漸漸覺得不對,她微微側開了臉,他的嘴唇還停留在她嘴角。她輕喘著氣問:”流年? 你沒事吧?“
  他低著頭,順著莞爾脖頸的曲線一路吻下去,在碎骨處留戀了一會兒,終於停下,摸索的雙手也漸漸環成一個擁抱,緊緊扣在她腰上。
  良久,他抬起頭來,用迷離猶存卻不掩澄澈的眼神望向她,孩子氣般笑:”怎麽了,能有什麽事?“
  她頗為費力地掙出雙手,一隻抵在他胸前,一隻在他嘴唇上輕輕點著圈:”怎麽突然變惡狼了?也沒餓天啊。“
  他笑著偏過頭去,再轉回來眼裏閃動著幽深的東西,讓她越來越無從捉摸:”莞爾,你不是說要給我生兩個孩子?是兩個女孩兒,還是兩個男孩兒?“
  ”那當然是要一個男的一個女的。“ 她想了想,很認真地說,”先生男孩兒,再生女孩兒,哥哥和妹妹,完美了。“
  ”哦。“ 他表情頓了頓,笑容變得淡了,有點不自然,”你很想要個哥哥? 以前你好像說過,安宸就像你哥哥一樣。“
  ”是啊。“ 沒想到他竟然記得,不知為何突然提起這個,她苦笑了一下,眨著眼睛問:”怎麽?突然想起來吃醋了?“
  ”嗯。“ 他居然老老實實地答應了一聲,眼睛微眯似笑非笑的,像要把她一下子看穿,”我是很怕你會跟他跑掉,或者他哪天把你藏起來,讓我再也找不著你了。“
  薑莞爾失笑:”那你還不趕快答應我的求婚?“剛說完,想到下午安宸說他可能麵臨什麽,又想起南昕的威脅,她突然了悟,心裏一下子難受起來,再笑不出來。
  仲流年卻仍然淡淡帶著笑,仿佛隻是開著玩笑一樣。
  暈黃的燈光下她膚色明媚,眼波清澈而真摯,像個孩子。
  輕歎一口氣,她支起身子在他嘴唇上印下一口,哄騙似的低聲說:”我說了,以後哪也不去,就在你身邊。“
  仲流年點點頭,不知道聽懂了她話裏的意思沒有,安靜的空氣裏隻有他和她兩個人呼吸的聲音。他再次俯下身去,將她全然收進自己的懷抱裏。
  意亂情迷的時候,她仿佛聽到他說:”莞爾,對我你永遠可以自私,我不會怪你。“
  第二天是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天上班,莞爾七點剛過就從床上爬了起了,而仲流年已在廚房裏準備著早飯。
  她詫異不已,走過去踮著腳尖環住他脖子問:”怎麽起這麽早?“
  仲流年回過頭表情有些驚異,但隨即微笑了:”準備上班了?“
  ”那當然,我可不想被人家說搞特殊,還給你丟臉。“莞爾一邊說著,一邊整理著身上的衣著。沒看到仲流年有些不自然的笑容,和始終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
  流年低聲說:”其實你可以多休幾天,沒關係。反正最近公司裏也沒什麽事情。“說著,把煎蛋鏟進盤子,輕輕交到莞爾手裏,看著她睡眠惺忪的表情突然又笑,”其實以後,你當全職太太也可以。“
  ”那要看我什麽時候可以當仲太太。“這句話,她是順口回的,但對上他一時愣住的樣子,又忙改口道,”我還年輕呢,得以事業為重。“
  他笑笑,仿佛一點沒有被她的話觸動,用毛巾擦擦雙手,很自然地說:”我就不陪你吃了,上午有點事情,要早些準備,不能送你,你就一個人去公司吧。“
  從前無論有什麽事,他很少耽誤接送她上下班。像這樣主動提出叫她自己去,還真是有些不同以往。
  ”那你早飯怎麽辦?“她有些不甘心地問。
  ”會有人幫我解決的,你就放心吧。“他的回答仍是淡淡的,正要走,突然回轉身看著她問,”莞爾,你說不喜歡這間房子,想換個地方住?“
  她被問得愣住,遲疑著點點頭。
  “那好,等我忙完這陣,我們就搬。”仲流年的話平淡若止水,卻聽得她心神蕩漾。隻因為這簡單的一句話,包含了他無聲的承諾,這些隻有她能懂。
  那是關於一個家,一輩子的承諾。
  她無聲的笑,又點點頭,捧著盤子不知該不該放下,給他大大的擁抱。他去善解人意地探過身來,在她額上輕輕吻了,低聲道:“慢慢吃,不用急。”然後又看了她一眼,便匆匆轉身而去。
  她看著那橙黃的圓煎蛋,隻覺得太陽都不曾如此燦爛過。
  仲流年站在電梯裏,隻覺得從未如此漫長。
  他孤零零充分體會著步步遠離她的感覺,嘴唇邊她的溫香一點點散了,讓他甚至有走回去重新來一遍的衝動。
  告別這種事,無論做多少遍總是不夠,而再多的遍數,亦改變不了既定的結局。
  不如就灑脫一點,假裝這從來不是一個心結,自欺欺人走得幹脆。
  電梯門開了,仲流年深吸一口氣,整整領帶邁了出去。坐進車裏首先撥了一通電話,然後發動了引擎,一邊慢慢朝車庫外開著,一邊聽著那頭的忙音。
  這個號碼的主人,讓他羨慕過,嫉妒過,亦憤恨過,而最終的最終,他竟然要親手把她交回他手裏。
  隻覺得像鬧劇一樣。
  “喂?” 那邊安宸接起來,語氣有些遲疑。
  “我出來了,下麵的事情就拜托你。” 仲流年平靜的說,毫無波動像是談一件公事,“如果結果不好,無論如何別讓她再回來。”
  “你真的要這麽做?”安宸沉吟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問,”我說了,莞爾早就知道你的事,她既然已經作了自己的選擇,你又何苦替她多此一舉?“
  ”·······沒有我,她這些年不也過的很好。沒有必要讓她陪我遭受這一劫,更沒有必要讓她無意義地苦守。“
  這一個人,本來希望讓她擁有世界上最好的幸福,每一次開出去,卻都變成了空頭支票。
  這樣想起來,可恨的是他自己才對。
  ”你這樣叫我帶走她,就不怕我趁機橫刀奪愛?“
  ”說不怕是假的。“仲流年也不掩飾,"你該知道我曾經有多麽嫉妒你,嫉妒到連我自己都覺得可恥。”
  “該嫉妒的人是我才對。” 安宸突然覺得好笑,好像聽到在戰場上打了勝仗的人,突然對著他潰不成軍的手下敗將說“其實贏的人是你”。
  輸的人一點不覺得於心有慰,反而更覺得失敗可恥。
  安宸的車,已經開進了仲流年所住的高檔小區裏,他看到薑莞爾發著短信從樓裏走出來,臉上的表情有些異樣。
  “仲流年,我曾經說你是個看不透的人,不過今天,我好像看明白了你一點。” 望著那張漸漸走近的臉,安宸歎氣一般道,“無論如何,祝你在法庭上一切順利。”
  “謝了,請你照顧好她。”聽到他如此的祝願,仲流年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甚至連感覺荒唐的力氣都沒有。按下掛斷鍵,耳機始終別在原位,像是忘記摘下來。
  最後一句,那邊安宸頗為鄭重又似心不在焉地說:“我看到她了。好啊,這個你放心,我絕對可以。”
  正趕上紅線,仲流年一個急刹車壓著線停了下來,身子隨著慣性猛地前後晃動了一下,最後狠狠地摔靠在椅背。
  流年的頭使勁後仰著,不知是不是因為上次事故留下一點後遺症,這一震蕩隻覺得頭頂暈眩眼前發黑。
  深深地喘息了兩下,他伸出手,使勁兒地扯下了耳畔的聽筒,甩手丟在一旁的副駕駛座上。那手順勢落在方向盤正中,汽車發出震耳欲聾的鳴笛聲,惹得左右前後的司機都朝他側目。
  他卻像是什麽也沒有聽見一般,力道反倒是越來越大。
  那一刻,所有的喧鬧都入不了耳裏。
  他終於,還是要再失去她。
  清晨的國際機場,薑莞爾像隻木偶一樣,隻被安宸牽著走過來走過去,一直到坐上飛機扣上安全帶,還覺得自己像是行走在夢裏。
  早上,幾乎是在仲流年剛走的時候,她就收到了南昕的短信,其實在那次見麵之後,南昕給她打過幾個電話,她覺得話不投機,本沒有必要多說,所以就根本不曾接起。
  她的短信息,卻還是第一次收到,而且是在工作日的清晨裏。
  薑莞爾實在是不太明白,究竟有什麽天大的事情,讓南昕在這麽寶貴的時間,放下架子,給她發一條耽誤時間的短訊。
  內容不出所料,幾乎一點點新意都沒有。南昕隻發來一句話,問她要不要改變選擇,她給她最後一次機會。
  最後一次機會,聽起來令人有些不寒而栗,短短幾個字,就有無聲威脅的意思。
  薑莞爾一開始並沒有想要回,後來反複讀了幾遍,總覺得這短信來得奇怪,心中莫名有些忐忑起來。正一邊研究一邊朝樓外走,迎麵居然撞在安宸身上。
  真是一個多事的早晨。
  她一看到安宸就知道出了事情。他見到她,天塌下來了都會撐出一個安撫的笑容來。唯獨母親被下病危通知書那天,他去打工的快餐店裏接薑莞爾,她明白看到了安宸眼眶周圍一圈的水紅。
  安宸遞給她一張傳真發來的診斷書,上麵稀稀疏疏有幾行手簽的法文。薑莞爾首先看到的是小姨的法文名字,然後就是那段半陌生的醫學診斷術語。
  去機場的路上她一直腦袋木訥,甚至迷迷糊糊拿出手機撥了小姨花店的電話,聽到提示音才恍然憶起,她和她此時隔了世界上最寬的一條大陸。
  薑莞爾聲音顫抖著問:“機票要多久能買到?今天能到法國嗎?”
  安宸一直麵朝前方開車,側臉嚴肅靜穆,從始至終不曾主動開口,對她的提問隻是簡單回答:“機票我都訂好了,直飛,不用半天。”
  登機之前安宸去辦手續,薑莞爾才突然意識到,這短短一小時的時間居然天翻地覆。前一刻她還跟仲流年一如既往地告別,穿戴整齊準備去南楓上班,下一刻她已經被安宸帶到機場,匆匆忙忙就要朝法國飛去。
  她已經給仲流年撥了不下十個電話,卻個個被轉進了語言信箱裏。坐上飛機又是十小時不能聯係,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幾時可以回來,最後隻能留言簡單說明了情況,心事重重地關了機。
  安宸買的自然是頭等艙,人不多,因為起飛得早,大半人都在歪頭補覺。機艙裏安靜得像片狹小的墳墓,薑莞爾胸口發悶,隻覺得陣陣窒息。
  身旁的男人仍是一句話不說,戴著眼罩甚至都不看她一眼。薑莞爾甚至懷疑自己鄰座坐的是個陌生人,沉默再沉默之後還是心有猶疑,轉過身輕拍他的肩膀。
  安宸的身體僵硬了一下,揉著太陽穴摘下眼罩,眼神迷茫地看著她:“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薑莞爾搖頭?“姨媽怎麽病得這麽突然?還是之前就住院了,你們一直瞞著我?”
  安宸眉頭微皺,遲疑著搖搖頭,語氣不甚肯定:“這個,我也不知道。淩晨收到的傳真,我馬上就訂了機票。”
  “我很擔心,是不是很嚴重?該不會·····”
  “你不用瞎想,先睡一覺,睡一覺就到地方了。” 安宸又轉過臉去不再看她,伸出手來準備重新戴上眼罩。
  “那你是在生我的氣?”
  “生氣?”男人手上的動作僵住在一半,“生什麽氣?”
  “我不知道。”薑莞爾臉色蒼白,神情略有懊喪,“我最近做了這麽多事,哪一件不惹你生氣?從小到大,你連脾氣都沒衝我發過,可我知道,有時候你對我很失望,隻是強忍著不願表現出來。”苦笑一下,她接著問,"這一次,你是不是不打算原諒我了?”
  安宸是真的愣了,瑩亮的眼睛滿是驚訝地看著她:“莞爾,你怎麽會這麽想?”
  “那你為什麽一直不跟我說話?我們這麽久沒見,你好像陌生人一樣。”薑莞爾壓低聲音道,嗓子有些暗啞。
  安宸默默地看著她,轉過身,低下頭,一言不發了許久。薑莞爾也不再追問,亦偏過頭不看他。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她聽到安宸沉甸甸的長歎,叫她的名字:“莞爾?”
  她回過頭。
  ”我這次回法國,可能近期都不會回國了。“安宸苦笑著說,看著她的表情一點點認真起來,“莞爾,要是我騙了你,你能原諒嗎?”
  這下輪到薑莞爾發愣了,手抓緊座椅,連身子都緊繃起來。
  她仿佛意識到了什麽,從昨晚起,所有人都變得奇怪。唯有她混混沌沌的,什麽也不知道,一直被蒙在鼓裏。
  “你騙我什麽?”她的聲音顫抖起來。
  安宸望著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角色實在可悲,更可悲的是,他明明知道,卻還是心甘情願做了這個壞人。
  “你小姨沒有病,那傳真也不是真的。”安宸仰起頭,下頜微微抽動,像是在作什麽萬分困難的抉擇,“是仲流年拜托我,帶你走。”
  “他······拜托你······” 薑莞爾愕然,那一刻突然覺得胸口一陣惡心,剛剛提心吊膽急轉直下成了無邊無際的恐懼,莞爾猛地解開身上的安全帶,推開迎麵而來的空姐,一頭紮進衛生間裏。
  對著洗手池幹嘔幾聲,她低垂著頭,發絲盡數盤繞進池子裏,隱隱沾濕。
  他還是把她推開了。
  盡管她一次又一次作了選擇,每一次都毅然決然要和他站在一起,他卻沒有給她足夠的信任,要把她硬生生塞回到遠處,那個離他最遠的地方。
  畢竟她到底還算不上是他的家人,危難來臨的時候,他覺得各自紛飛,才算對她最好的選擇。
  這一刻竟然如此似曾相識,薑莞爾雙手撐著池壁,急速喘息,始終沒有抬頭看一看鏡子裏的自己。
  自顧自僵持了一會兒,她突然笑了起來。
  原來兜兜轉轉,你給我還,這便是生活的真諦。他和她的命,原本絲毫不相幹係,開頭結尾都應當是不同的,但無意間糾纏到一起,竟然就驚人的相似起來。
  薑莞爾笑著笑著,心裏漸漸平息下來,抬頭理了理鬢發,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的樣子。
  安宸就默默地守在門口,一言不發。頭等艙僅有的幾個空姐都聚在一旁,圍著這個好看卻愁雲滿麵的男人,小聲議論不敢發問。
  門打開時,薑莞爾一點也不驚訝門口密密麻麻的圍觀群眾,客氣從容地對工作人員們點點頭,說:“我沒事,早上吃得有點不舒服而已。”
  女主角開口了,旁人也就不好再參與,柔聲囑咐他們快回座位坐好,便各歸其位。
  薑莞爾仍然有些眩暈,一手扶著牆,半倚著看向安宸。男人滿臉疼惜,伸出手來要扶她,她卻搖搖頭。
  “他現在在幹嗎?”
  安宸自己知道她說的是誰,伸出去的手,收回來也不是,不收回來也不是,唯有自嘲地笑笑:“今天案子開庭,仲流年現在,應當是在法庭上。”
  莞爾笑笑,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半挑著眼睛,仍然是直直地看著他:“他真的以為,這樣把我送走了,我就不會回去?”
  “他隻是說,最好若定罪判刑,你就不必回去。重新開始生活,免得睹物傷情。”
  “這是他說的?”
  “他是這個意思。”
  薑莞爾突然咯咯笑了起來。安宸一臉疑惑,心中越發覺得擔心,伸出雙手扶在她身側:“莞爾,你別嚇我,沒事吧?”
  “沒事,我很好,我好得很。”她手捂著嘴,勉強止住了笑意。她抬起頭,眼神漸漸變得深邃,像是看到了什麽很遠的地方,他不得而知。
  “安宸,你還記得我剛到法國的時候,有一次你問我,為什麽總是望著遠處發呆,好像在等誰一樣。”
  “是。”安宸淡淡應道。
  “那個時候,我確實是在等人。我也以為,離開他是對他最好的做法,所以擅作決定不告而別。可是後來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幻想著他找到了我,他會突然從人群之中走出來,抱著我說會和我共度難關。”
  她輕輕一笑,微閉上眼睛,似是疲憊了,又似是無比安心:“我知道,這一次,他也不是真的要趕我離開,他一定也等著我回去,回去陪著他一起。”
  安宸專注望著她,那樣子,像是重新認識了一個人。他先是有些受傷,繼而收斂了表情,逐漸露出幾分欣慰,攬著她的後腦勺輕輕摁在自己胸前,歎口氣道:“我的小莞爾,到底還是長大了。”
  薑莞爾從法國買機票輾轉回國,已是一天以後。就這個速度,還是安宸從公司裏勻出了一張商務機票來,才讓她隻耽擱了一晚,第二天清晨便馬不停蹄地飛回中國。
  仲流年的電話始終是關機,她幾乎已失去耐心再去嚐試。一個晚上差不多是徹夜未眠,每隔一會兒就要拿出安宸借給她的手提,看看網絡上有沒有更新關於庭審的信息。
  隻是一直到登機,她都不知道結果是凶是吉,再想想南昕臨走時發來的短信,薑莞爾像懷揣著塊大石頭一般,連走路都是拖著腳。
  十多個小時的機程像是飛了一個世紀,一下飛機薑莞爾都顧不得自己幾乎身無分文,首先打了輛車向仲流年住的公寓奔去。
  出租車一停,她便狂奔向電梯,按按鈕幾乎是用砸的。
  她覺得手在顫抖,渾身都是冰涼。
  此時太陽格外好,從大窗戶透明玻璃的四麵八方照射進來,點亮了每一件厚實的家具。
  她發現一切都不太一樣了,客廳裏少了幾樣顯眼的物件,廚房更是幾乎被洗劫一空,邁著小心翼翼的步子輾轉來到臥室裏,衣櫥門是開著的,他和她的衣服都已不見,隻剩幾個孤零零的衣架子。
  薑莞爾癱倒在床邊。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她好像一腳踏入了六年前那棟被拿走抵押的家宅,淩亂與空蕩被陽光照的無從遁形。
  她又拿起手機來撥了一通電話,自然是那個讓她牽腸掛肚的人。
  仍然是關著機。
  手無力地垂在床沿,床上隻剩下最底下一層的彈簧墊。
  她都無法思考,唯有不停地在心中對自己說:要堅強要堅強,若是他真的失去了一切,至少有她還陪在他身邊。
  就算這陪,是一個外頭一個裏頭。
  這麽想著,薑莞爾打了個寒戰,攥著拳頭站起來。不管仲流年在哪,她一定要先找到他才行。於是一狠心,翻著來電簿撥通了南昕的電話。
  這一刻她都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喂。” 那邊傳來南昕慵懶疲憊的應答,“你怎麽打給我?”
  “流年呢? 我找不到他,為什麽他的手機一直關機?他還好嗎? 你知道他在哪是不是?”
  對方遲疑了一下,聲音溫柔中帶點英氣:“你不知道他在哪? 薑莞爾,庭審你怎麽不來?口口聲聲說愛,竟然連這點勇氣都沒有?”
  “我······”薑莞爾百口莫辯,想想已沒有解釋的必要,“你怎麽想我都行,我隻想知道流年在哪?”
  “他在哪我不知道。”南昕硬邦邦地回道,冷冷一笑,“這回你們真的贏了,我輸得活該,也輸得心服口服。薑莞爾,這個男人我還給你,祝你們百年好合。”
  百年好合? 不等薑莞爾問個明白,那邊隻剩下掛斷後一聲趕一聲的忙音,她垂下手看著屏幕,腦袋一片空白,猶豫著要不要再撥回去。
  正是進退兩難的時候,客廳裏響起聲音,緊接著是皮鞋踏在木質地板上發出的摩擦聲。
  薑莞爾有些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朝門口走過兩步,又遲疑地停在屋子正中。
  客廳裏的腳步聲亦停留了一下,想必是看到了薑莞爾丟在客廳地板上的提包,緊接著急促的踩踏聲便朝臥室壓過來。
  仲流年的人出現在臥室門口時,手中還提著一隻旅行箱,看到好端端站在麵前的她,幾乎有些難以置信。
  薑莞爾更是不敢相信,上一秒還不知去哪裏找他,下一秒他就出現在自己眼前。
  仲流年愣了半響,眼下的黑圈也掩不住眼中突然綻放的神采,既是喜出望外,又是驚訝萬分:“莞爾,你怎麽在這?”
  薑莞爾喜極微怒,快走兩步到他麵前,揮出拳頭捶在他胸前,壓著哭腔低低地埋怨道:“你不是要趕我走,你不是要趕我走?你再趕一次試試,你試試!”
  仲流年語塞,手裏的箱子順勢丟在地上,雙手扶上她不停晃動的雙肩:“我······”
  她打著打著像是突然打累了,長歎一口氣,額頭枕上他的胸膛,疲憊不已地低聲道:“我快擔心死了。憋了這麽些天,真的快擔心死了。”
  “對不起。”他攬著她顫抖的後背,心裏歉疚,最後卻也隻說出這三個字。
  薑莞爾抬起頭來,眼睛濕漉漉地盯著他看。仲流年的五官,像上學時一樣分外好看。那雙眼睛每每望著她時,明明是寫滿了不打折扣的溫柔與痛惜,可話一到嘴邊,就莫名其妙打了折扣。
  總是說著甜言蜜語的男人,雖會討女孩子歡心,但究竟有幾分是真,卻是個讓人暗自神傷的問題。
  而極少說情話的男人,雖然會不時讓戀人覺得心急,但遇到了真正懂他的人,這一份深沉的愛,才更值得珍藏一生。
  薑莞爾是懂得仲流年的人,隻是她不是聖人,此時也難免小有不滿。她揪著他領口的褶皺,像個孩子似的命令:“我知道你這個人不喜歡多說,你不說我不問,怎麽樣都行。可是無論如何,不許把我推到一邊去。聽到沒有?”
  仲流年失笑,把懷裏的人兒又摟緊幾分,老老實實地應道:“好。你以為我願意讓你跟他走?剛把你送出去,我就後悔了,悔得腸子都打結了。”
  “那是你活該,居然和安宸串通起來騙我。”
  “我是想讓你去外頭清靜兩天,這幾天又是庭審又是調查,我不想讓你多受牽連。”
  “那要是你真的被判有罪,關進監獄裏頭,是不是打算從此都不見我了?”這個結果,薑莞爾想一想都覺得膽戰心驚。
  “誰跟你說我會進監獄?你怎麽會這麽想?” 仲流年有些訝異,“是安宸說的?”
  薑莞爾搖搖頭,又點點頭,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南昕找過我,跟我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來安宸也說過,有這個可能。”說完之後,抬起頭小心端詳他的反應。
  出乎意料,對於南昕與她的私下見麵,仲流年仿佛並不吃驚,倒是看到她忐忑的表情,才耐心解釋:“憑南昕的性格,她找你是肯定的。而且開庭不久前,她跟我說了找你見麵的事,還告訴我因為你的自私,她決定不為我出庭作證。”
  她的自私?想到她對南昕赤裸裸的宣言,薑莞爾臉不禁紅了起來:“她什麽都跟你說了?”
  “嗯。” 仲流年意味深長地拉著調調,像是在享受著什麽回憶,眼睛笑吟吟的,“原來不當著我的麵,你有那麽多情話可以說?要不是南昕告訴我,我還真沒有決心打這個電話給安宸。”
  “哼,我不說你還不知道嗎?”薑莞爾眼神左飄又移,突然有點不自然,鬧半天是自己把自己賣了。他是覺得吃定了自己,才會出此下策。
  至於放下電話後他的忐忑,仲流年覺得,還是不用告訴她為好。
  “那南昕說我們贏了是什麽意思?你是沒事了嗎?現在到底怎麽樣了?”
  仲流年的笑容淺了一些,牽著薑莞爾的手找到床邊,按著她坐下來,自己屈膝蹲在她麵前,牽著她雙手放在膝頭:“憑我對南希昕的了解,我一直以為她會公私分明。其實早在剛到南楓的時候,我就暗中派人在梳理賬目的事情,對這件事,也算作了足夠的準備。隻是後來發生一些變故,我也沒有萬全的把握。”
  薑莞爾明白,這變故,大半便是指的自己。隻是仲流年所指的變故,不僅僅是南昕與南楓對他立場的改變,更是他自己心態上的轉變。
  原本是孤身一人,大不了孤注一擲賭上一把,輸了便是輸了,也無牽無掛。而此時身邊有了她,他就突然有了必勝的決心。就算是為了薑莞爾,這一仗也容不得他有半點疏忽。
  “不過最好她還是出庭作證了,加上我和律師團收集的證據,已經足夠明確該負責的是南家自己人,不是我。”仲流年輕輕揉搓著她的手掌,仿佛是在安撫,又仿佛隻是心不在焉地訴說一個別人的故事。
  “ 她出庭了?可是那天早上她還·······”薑莞爾詫異道,突然明白了什麽,心中升起一股異樣的滋味,“看來她是真的很愛你,即便我們這樣對她,還能不計前嫌大義滅親。”
  “她不過是嘴上硬硬罷了。其實就算不是我,她這個人,也不會容許自己睜著眼睛說假話。”仲流年淡淡道,“我也知道自己辜負了她很多年,她默默跟在我身邊,我連一句承諾的話也沒說過。但感情這種事,有時候真的不是事在人為。”
  “她那麽好,你怎麽就不答應她。” 本來正經一句問話,薑莞爾沒控製好,於是就染上了點酸味。她知道這不是吃醋的時候,說出來便有些後悔。
  仲流年倒是不以為意,反而笑了起來,捏著她的手道:“還說自己不吃醋,我說她兩句好話,你嘴角都僵了。”
  既然被看穿了,薑莞爾也不掩飾,繼續追問:“既然沒事,我一直給你打電話,你為什麽都不開機?”
  “庭審一結束我就飛到新加坡去了。南楓容不得我,我也不打算再待下去,這次去,是要談我撤股的事情,拿了錢,我想開一家自己的對外律師事務所。”
  “南昕說,南楓的一個大股東,還是你在美國的一個經濟學導師?”
  仲流年有些誇張地睜大眼睛,眉毛挑的高高:“這你都知道?既然這樣,你怎麽還對自己的老公這麽沒信心?一門心思以為我要坐牢?”
  “我······”沒想到這麽快就被他翻盤,薑莞爾吐出一個字,就說不出話來。
  仲流年又笑,連夜趕回的疲憊現在已是消失殆盡:“上學的時候,我一直幫那個老師操作幾處市場的股票,後來漸漸自己也就有了點積蓄。進南楓之前我本來想回國自己創業,但後來還是決定先進南楓打打人脈。那些股份,說是我老師的,其實有一半是在我名下。”
  “曾經我有野心,一步一步把南楓吞掉,然後再以此為基礎,在亞洲創立更大的食品企業王國。”
  薑莞爾咽下一口口水,看著仲流年有些地方,的確是外人難以看透。原諒就連她自己,也沒能全然了解了他。
  一直以為他是借助了南楓的力量一步步上位,到如今才明白,其實是南楓想要借婚姻,將他緊緊捆綁進南家的親團裏。
  “那現在呢?你要放棄南楓了?”
  “南楓現在在中國的市場,已是搖搖欲墜,我實在不忍心趁火打劫。”仲流年緩緩地說。
  這一章,有輝煌亦有荒唐。青春前半段的序曲結束,他終於決定掀過去重新開始:
  “這樣平靜的離開,算是我對南昕的一點償還。”
  “感情債是還不了的。”薑莞爾由衷感歎一句,不知為什麽突然有些惆悵起來。
  “那怎樣,你想讓我對她以身相許?”仲流年故作認真地質問道,“等等·······薑莞爾,你是說我呢,還是說你自己呢?”
  “以身相許?你敢!”莞爾舉起拳頭來,象征性地在胸前揮了揮,“我可是向你求過婚了,沒回答 我之前,什麽女人也不許你想,聽見沒?”
  “呃·······你真的打算這樣做?那以後我們的兩個孩子聞起來,爹、娘,你倆是怎麽結婚的?我就回答,是你媽媽向我逼婚,我才勉強答應的,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莞爾一時進退兩難,既不想反悔,又有些懊惱。
  仲流年看戲一樣端詳著她的表情,強忍著笑意一直沒有說話,等到薑莞爾回過神來看到他憋笑的臉,才有一種又上當了的感覺。鄭重其事的,她眯起眼睛說:“流年,我覺得你變壞了·······”
  “有嗎?” 仲流年貌似很訝異地挑了挑眼睛看看她,“沒有,我覺得自己沒有變。”這麽說著,男人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屈著的雙膝跪下一隻,望著她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認真:
  “莞爾,這些話我一直想對你說,等啊等啊,不知不覺就等了很久。從上學的時候我一無所有,沒有房,沒有車,沒有錢,到現在我又什麽也不是,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但是我心一直都沒有變,我的眼裏始終隻容得下一個人。”這一句話藏了六年,今天終於可以無所掛牽地問出來。
  “薑莞爾,我愛你。嫁給我,做我的家人,我的愛人,我孩子的母親,你願意嗎?”
  薑莞爾的眼淚,忍了一個去路,忍了一個歸程,從與他見麵到現在一直都沒有掉下來。隻是在聽到這一句的時候,那些快活兒的水珠們終於像得了解脫一樣紛落。
  她使勁點著頭,緊抿著嘴唇,看他給自己的無名指套上了表示一生的承諾。端詳良久,她最後帶著哭腔擠出一句:“流年,以後我們隻提這一段求婚,不提前麵一段,你說行不行?”
  仲流年的眼圈亦有些泛紅,聽到這一句忍不住笑了場,假裝考慮了一下才回答:“看你以後的表現,我考慮考慮再說。”
  薑莞爾無心與他爭辯,隻覺得這一刻幸福用也用不完,她偎在他懷裏,聽到頭頂上他低聲問:“莞爾,新房子的裝修家具,我都準備的差不多了,一會兒帶你去看?”
  她使勁兒點點頭。
  所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其實不過是凡俗人對於愛情期限過分苛求,因為熱戀中的人,總希望廝守的日子能長一點,再長一點。
  而如果最終牽對了手,相扶相攜,相知相戀,哪怕隻是並肩走過一秒,似是也能夠嚐到永恒的滋味。
  他和她,錯過了許多,誤會了許久,繞了一大圈,終於又尋回了最初那隻手的溫度。
  最後明白,其實相依是愛情,相望亦是愛情。
  隻因他初見她,她初見他,那一時一刻的心動,已經注定了這個故事最終的結局。
  流年似水,不過莞爾之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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