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晴空藍兮:薄暮晨光

(2010-10-11 15:32:16) 下一個

  一 楔子
  2009年3月20日深夜。
  這一刻,這片美麗的南中國海看起來更像是一塊巨大的黑色綢布,沒有邊界,望不到盡頭,就這樣遠遠地向四麵八方鋪展開去,與沒有星子的夜色完美地相連,仿佛沒有絲毫的縫隙。
  也不知是第幾輪了,二號搜尋船的馬達持續“突突”地響著,劃破了原本寧靜得近乎詭異的夜。
  馬達聲有規律地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船頭的探照燈左右擺動,在空中形成一道極強的弧形光束,伴隨著從擴音器中傳出去的有力的呼喊聲,在這片海域上來回了許多遍。
  可是,並沒有任何回應。
  除去船體經過所掀起的白色浪花,一切都是那樣的平靜,似乎他們才是這裏唯一的不速之客,似乎在幾個小時之前這裏什麽都沒發生過。
  剛下過一場大雨,濕膩的甲板泛著淡淡的鐵鏽味,與海風裏的腥氣還有柴油味混和在一起,聞得久了令人幾欲作嘔。
  特別機動部隊的徐天明從船舷的一側走過來,很快就看見立在燈下的那個女人,她穿著一襲黑裙子,輕薄的裙角在風中獵獵擺動,猶如一片隨風欲舞的黑色羽翼,仿佛下一刻就會真的飛起來一般。可是腳步卻很穩,在這樣的天氣裏似乎也並不覺得冷,隻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強烈刺眼的探照燈的餘光偶爾落到她的身上,將那一截露在外麵的頸脖和肩胛照得瑩白如同玉石,幽幽發著光。
  似乎是聽到腳步聲,她很快回過頭,徐天明不由加快步子走上前去,猶豫了一下,才叫她的名字:“方晨……”然後便停下來,搖了搖頭。
  她看著他,目光倒是很平靜,在夜色中隱隱閃爍:“什麽意思?”
  “我們決定返回頭。這一個半小時是最佳搜救時間,可是卻連半個影子都沒找到,再這樣耗下去恐怕也沒什麽結果,所以船要返航了。”
  “至少你們剛才發現了碎片,不是嗎?”
  “是的。可是,也隻有碎片而已。”徐天明仰頭看了看漆黑的夜空,深吸了口氣,壓下心中的那抹不安,不得不說:“剛才的那場暴雨大大增加了搜索的難度,很多……”頓了頓,他才直視著那雙漂亮得令人驚豔的眼睛,繼續道:“很多東西都會被衝走,應該也包括他。”屍體兩個字,終究還是沒辦法當著她的麵說出口。
  方晨愣了愣,其實在這段搜尋的時間裏,她並不是沒有想到過這個結果,但如今從徐天明的口中說出來,她才發現有點殘酷。
  船已經調了頭,在單調的馬達聲中朝著對岸碼頭駛去。
  她站在那裏,所有的頭發都被高高挽在腦後,便愈發顯得一張臉孔精致異常,在黑夜的映襯下猶如完美的雕刻塑像。
  她靜默了良久,才終於動了動被風吹得冰涼的嘴唇,“你覺得他已經死了,對嗎?
  她的聲音本來十分好聽,可是此時卻帶著一絲涼意,徐天明親眼見證了她由開始的驚惶到此刻的鎮定,一時之間竟也摸不準她的情緒,隻能出於職業本能地回答:“根據目前掌握的線索來看,不排除這個可能性。”
  “可是我不相信。”她搖了搖頭,說:“也許真如你說的那樣,他被衝走了,可是,我不信他會就這樣死掉。”
  徐天明沉吟了一會兒:“你的意思是說,還要繼續找下去?”
  “放心。接下來的事我不會再麻煩你,今天你盡到你的職責就已經夠了。”在這樣的情形下,她發現自己竟然還能笑一笑,“謝謝你。不過,那句話是怎麽說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除非讓我看到他的屍體,否則我會一直找下去。”
  鹹濕冰冷的海風從兩人中間貫穿而過,那些句子被吹得有些支離破碎,卻又分明那麽鏗鏘有力。
  徐天明不禁眯起眼睛,仿佛頭一次這樣認真地打量麵前這個女人。認識她這麽些年,終於在今天才發現,她似乎正變得和那個人越來越像,就連說話的語氣和神態都有了幾分莫名的相似。
  是因為待在一起久了的緣故嗎?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嗬,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眉宇間竟然有種凜冽的、不容質疑的決絕,也像極了那個在黑道上隻手便能翻雲覆雨的男人。
  過了半晌他才開口問:“為什麽這樣堅持?你想找到他,然後再回到他身邊去?……可是,我還以為你並不愛他。”
  似乎被他問得愣住了,微一怔忡之後,方晨才轉過身去,背對著他,那段修長優美頸脖□在低涼的海風中,烏黑濃密的長發隨風揚起來,幾乎融入在一片墨色的黑暗中。
  她的聲音很穩,極好地掩飾了內心裏的一抹驚慌與惶恐:“我不愛他,卻也並不代表我就希望他死。不是嗎?”

  二
  時間倒退回一年前
  方晨到家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十二點,周家榮的臥室門沒關嚴,電視聲從門縫裏漏出來,裏頭分明正上演著熱鬧瘋癲的綜藝節目。
  她象征性地敲了敲門,然後沒好氣地說:“關小點聲。”“你回來了!”床上的男人迅速跳起來,穿著他花裏胡哨的睡衣睡褲就跑過來,“廚房裏還有吃的,給你留了一份。”
  “不用,我隻想睡覺。所以……”她指一指電視,意圖不言而喻。
  遙控器就抓在周家榮的手上,他將音量調低了兩格。
  “不行,再小聲一點。”
  再小?再小就成默劇了吧!
  可是,誰讓他現在寄人籬下呢?頗為怨念地看了看方晨,周家榮的手指還是不情願地一邊動作一邊說:“其實這房子隔音效果不錯,你在隔壁未必能聽得見。或許你是有強迫症?所以每天回來第一件事情就是管我電視聲音的大小。”
  “對,我不但有強迫症,我還神經衰弱,隻要一想到隔壁有聲音哇啦亂叫,我就睡不著。”她瞥他一眼,麵無表情地拎著包回房去。
  嘖嘖,看來今天又在外麵吃苦受氣了。看著她的背影,周家榮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明天是周末,我叫了肖來吃火鍋。”
  “隨便。”方晨累得連手都不願抬起來,直接用腳將門帶上,“砰”地一聲算是結束了這場談話。
  可是偏偏睡不好。都已經累成這樣了,卻還是又一次在半夜裏突然醒過來。
  方晨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圍安靜得連一絲聲音都沒有,而且因為窗簾的遮光效果太好,屋子裏一片漆黑。
  而她就躺在床上,眨了眨眼,異常清醒。
  其實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更加不是從惡夢中驚醒,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什麽,幾乎是從十九歲那年的某一天開始,便時常會出現這種情況。
  也不算是失眠,因為再過一會兒,她自然又會重新沉沉地睡過去。
  沒有辦法解釋,就連醫生也隻能搖頭。
  躺了一下,她還是起身倒了杯水,然後摸黑走到電腦前。
  二十四小時都開著機,此刻摁了顯示屏的開關,屏幕立刻幽幽亮起來,熒光照在她的臉上,顯得皮膚更加素白柔和。
  她打開郵箱,十指熟練地敲擊著鍵盤,開始寫信:
  ……我今天又醒了,醒之前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見你。也許是太久沒有做關於你的夢了,其他的內容我都忘記了,就隻有你的臉是清晰的。
  姐姐,我想你。
  而記得過去,她似乎從不肯叫陸夕一聲姐姐。
  郵件發送出去的時候,電腦屏幕右下角顯示的時間為淩晨兩點四十三分。
  十分鍾之後,方晨回到床上,重新睡著了。
  結果這一睡,便是直到大天亮。
  小區附近又有新開的樓盤,很早便有施工的聲音隱約傳過來,單調沉悶持續不斷,業主委員會為此投訴抗議了許多次,最終卻也隻能以無奈的麵孔悻悻收場。
  沒辦法,寸土寸金的今天,精明的開發商恨不得連一個角落都不放過,更何況這樣的黃金地段。
  方晨拿被子蒙住頭,心中實在氣惱,又再迷糊了一會兒,結果等到睜開眼睛看到時間,這才陡然一驚。
  明明正值隆冬,背後卻仿佛覆了一層薄薄的汗,有某種緊縮的涼意從後頸延伸至腦子裏。
  手機裏原本是設了鬧鍾的,也不知怎麽的,今天竟然在睡夢中就將它關掉了,如今回想起來,卻連一絲印象都沒有。
  果然,剛刷完牙,老李的電話便如催命般地打進來,劈頭就問:“你在哪兒?”
  隨便洗了把臉,甚至連頭發都來不及梳,自然也沒化妝,她一邊穿鞋一邊說:“在路上,堵車。”
  臨出門之前又看了眼周家榮的臥室,倒是關得緊緊的,想必還沒起床。
  他是雷打不動的每天日上三杆才會出門,方晨有時很想不開,怎麽人與人之間就能差這麽多?
  趕到現場的時候,老李已經拿了錄音筆隔著防盜鐵門在做采訪,她走上前去,正好看見被采訪的當事人滿臉氣憤,唾沫橫飛地指控:“……現在的那些奸商真沒一個好東西!這地方我們一家三代住了好幾十年了,憑什麽他們說拆就拆?讓我搬?門都沒有!……”
  見到方晨靠近,那中年婦女稍微停了停,警惕而又狐疑地睨她:“你是什麽人?”
  “記者。”方晨忙說,又指著老李:“我們是同事,這次專門來就城西開發拆遷問題做采訪的。您繼續說。”
  “哦,你們記者可是社會的喉舌,可要替我們小老百姓說說話聲張正義!小姑娘你說,我們一家老小安安穩穩地住了這麽些年,我兩個女兒都是在這裏出生長大的,現在他們居然要把這兒拆掉,推土機都開到家門口來了,這讓我們以後怎麽辦?”
  “開發商不是承諾會有賠償和補助嗎?等以後房子蓋好了,你們還是可以……”“那些都是沒影子的事兒!”婦女迅速截斷老李的話,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什麽賠償安置協議,這些奸商的話我可不信!別說我不信了,就連我家八十九歲的老奶奶都不信!反正我隻知道我們一家子在這裏住得好好的,要往哪兒搬去?不搬!誰來了也不搬!……”
  最後說到激動處,人家幹脆把手一揮:“你們回去吧!”然後大門就砰地一聲在他們麵前狠狠地關上,再也敲不開了。
  回報社的路上,閑聊之間老李就問:“如果換作是你,你會怎麽辦?”
  “有賠償,又能以舊換新,為什麽不搬?”方晨抽出紙巾擦了擦沾了一層灰的鞋麵,想了想又說:“不過做釘子戶似乎也挺爽的?斷水斷電算什麽?天王老子來了也拿我沒撤!這樣一想,會不會也很有氣概?”
  老李忍不住笑起來:“氣概能當飯吃?不過剛才那楊二鳳有句話倒是說對了,現在這些開發商還真是奸商,不但賺錢有一套,對付起這種頑固的釘子戶來,手段也多著呢。你看著吧,或許過不了多久,這楊家也會跟著搬出去的。”
  “老李,你一杆子打翻了一船人。”
  “怎麽,你還不信?”老李挑起眉毛,好笑地看著方晨,“你跑社會新聞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類事情接觸得還少了?難得還能這麽天真,不容易啊。”
  “你別諷刺我。”方晨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我隻是認為,這世上的商人有99%是你口中的奸商,但好歹還有1%是好人。”
  所以晚上下班回到家,一眼見到肖莫,她就問:“肖總,請問你是好人麽?”
  周家榮穿著他新買的真絲睡袍,趿著棉拖鞋從廚房裏出來,微微皺眉:“小方晨,你是不是還沒從記者的身份中解放出來?幹嘛回家了擺出一副采訪的架勢?”
  她卻沉下臉,“如果再敢那樣叫我,明天你就收拾東西搬出去。”
  “你確實比我小。”周家榮無辜地反駁,又轉頭去找後援:“這女人越來越不講理了。肖,你說對不對?”
  肖莫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裏,姿態閑適,他淡笑不語地看了看方晨,然後才緩緩開口說:“我是好人。”
  “可是今天有人說你是奸商。”
  “哦?”他挑起漂亮的唇角,饒有興趣地等著下文。
  “我今天采訪了一個釘子戶,據說你為了開發你的新樓盤,簡直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回想起白天楊二鳳那滿臉鄙夷的稱呼,方晨就忍不住想笑:“可是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還替你說了兩句好話。”
  “多謝。”肖莫點了點頭。
  “不客氣。”
  “你這樣信任我,我應該報答你。”
  “怎麽?想要到時候送我一套房子?”
  “嗯,這個提議可以考慮。”他含了支煙在嘴裏,煙霧背後的那雙眼睛微微眯著,似笑非笑的樣子,倒真有點像個奸商。
  “你喜歡住幾樓?要多大戶型?我交待下麵給你預留一套。”
  結果方晨還沒來得及回答,周家榮已經先跳起來,“什麽?肖,你真要送她房子?我和你多少年的交情了,怎麽也沒見你這樣為我著想過?”
  “我以為你現在住得很舒坦。”慢條斯禮地彈了彈煙灰,肖莫笑說:“要不咱倆換換?你搬我那兒去住。”
  “好啊。”要知道,周家榮垂涎那套奢侈的高層複式已經很久了。
  肖莫又笑了一下,看向方晨:“怎麽樣?你同不同意?”
  方晨卻搖頭,“不敢委屈了你,我這兩室一廳的公寓隻恐怕你連手腳都活動不開吧。”語畢又轉向周家榮,涼涼地道:“如果不是看在你交高額房租的份上,你以為我願意收留一隻雄性動物嗎?”
  直說得周家榮愣了愣,好半天才訥訥地問肖莫:“是不是我出國太久,國內的女人都已經敗金到這樣露骨的地步了嗎?”
  肖莫卻隻是哈哈大笑。
  順著他的目光,周家榮眼見著方晨鑽進廚房去拿碗筷,他突然壓低了聲音問:“你該不會真對這女人有興趣吧?”
  肖莫又吸了口煙,才好笑地看他:“否則你以為我真的這麽閑,會來吃你做的火鍋?”

  三
  肖莫又吸了口煙,才好笑地看他:“否則你以為我真的這麽閑,會來吃你做的火鍋?”
  這下周家榮不禁有點鬱悶了,多年的老朋友,結果遇到美色當前,也變得這麽刻薄。
  當然,其實他知道肖莫一向都很刻薄,不過這次因為方晨,竟然連他堂堂大廚的手藝都被貶低了。
  所以他說:“可我看不出她有哪裏好。”
  “她又有哪裏不好麽?”肖莫漫不經心地反問。
  “關鍵是,她似乎不是你向來喜歡的那一型啊。”
  肖莫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不過風格倒是難得的統一,全是嫵媚又火辣的小妞,偶爾在酒吧裏見著,一個個都似派對女王,性格開朗不說,飲酒劃拳也是無一不精。
  而方晨……在周家榮看來,多半時候都是正統的白領形象,走路做事包括講話的神態全都正經而又嚴謹,怎麽看怎麽像是從小就被約束□得老老實實的女孩子,就連男性朋友都沒往公寓裏帶回一個來。
  這樣子的方晨與那些女人一比,簡直傳統得不像話。
  所以他很懷疑,肖莫怎麽突然就轉了口味呢?
  幾位釘子戶的采訪被報社刊登出來之後,不出所料地,很快就成了大眾關注的熱點問題。最後報紙還專門在第四版上辟了一塊位置,好讓來信來電的熱心群眾們一抒己見。
  而在茶餘飯後,報社的同事偶爾也會互相討論。
  “這種拆遷糾紛近兩年倒是愈演愈烈,隻是最後勝利的一方始終不是老百姓吧。”
  “其實就是錢唄……小老百姓們還能圖什麽呀?隻要賠償協議真能履行到位,也沒必要花那精力和工夫與政府或開發商鬥智鬥勇啊。”
  “噯,聽說現如今那幾家釘子戶聯手合作,紅底白字的橫幅都拉到樓頂上了,說是要誓死捍衛權利什麽的,熱鬧極了。”
  “……”聊得正起勁,結果方晨突然接到一通電話,不得不立刻趕到市立醫院去。
  醫院走廊上永遠充斥著行色匆忙的護士和家屬,到處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她好不容易尋到1311號病房,一進門就看見楊二鳳坐在病床邊,麵色慍怒。
  那是間公共病房,六張床位擠在一塊兒,空間越發顯得狹□仄,
  見到她進來,楊二鳳立刻站起來,張望了一下:“咦,就你一個人?”
  方晨說:“是你打電話給我的同事老李?他今天正好有任務在郊區,沒辦法趕回來。”
  “哦,不過你來也是一樣的。”楊二鳳指一指病床上的人,“你瞧,我們家老太太被那些人害成什麽樣兒了!”
  快九十歲高齡的老人家此刻正緊閉雙眼半臥在床上,一張蒼老瘦削的臉幾乎完全陷進灰白的枕頭裏,右手手腕上覆著繃帶紗布,或許是因為疼痛難忍,嗓子眼裏不時發出微小持續的哼聲。
  方晨一愣,“怎麽回事?”
  “還不是那殺千刀的房地產商害的!”
  心裏不禁咯噔一下,方晨皺著眉說:“請您講清楚一些。”
  於是楊二鳳好歹暫緩了口氣,卻仍舊咬牙切齒,把事情的經過略微描述了一遍。
  原來是因為家中再一次突然斷了電,結果正在浴室裏的老太太沒看清腳下的路,被一塑料臉盆絆了一下,幸虧及時扶著洗手台才不至於摔倒,手腕卻還是輕度挫傷。
  “你們是記者,這兩天的報紙我也看了,我覺得這次的事情可不能就這樣算了,你們再報道出去!要讓大家看看那些人到底有多作孽!”
  稍微安撫了一下她的激動情緒,方晨走到外麵去給老李打電話,可是還沒來得及撥號,就見肖莫帶著幾個人從電梯處走了過來。
  “你怎麽在這裏?”肖莫似乎有些吃驚,可是很快便又明白過來,朝那病房裏麵看了一眼,隻說:“能不能等我一會兒?”方晨收起手機,對他做了個請便的手勢,然後退到一旁去。
  她沒想到肖莫這次會為了楊二鳳家的事親自出麵,而且動作這麽快,帶來的幾個人也都衣冠楚楚氣質斯文,看起來倒像是公司裏的中高層員工。
  他們進去之後順手關了門,所以她也不知道他打算如何處理這件事,隻是在外麵等了約莫十來分鍾,肖莫才率先走出來。
  他的神色儀態再自然不過,一隻手插在西褲口袋裏,朝她微微一笑,“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方晨想了想,說:“那我進去打個招呼。”
  楊二鳳還站在床邊,隻是方才的氣勢顯然已經盡數收斂,她衝著方晨笑了一下,嗓門倒還是很大:“實在不好意思啊,麻煩你跑了一趟。”
  方晨說:“沒事,這是我的工作。”
  楊二鳳卻匆匆打斷她:“哎,不管怎麽說,我都該感謝你。我家老太太沒什麽大礙,醫生剛也說了,休養幾天就會好的。”忽又瞅瞅門外,聲音刻意低了下去,似乎有些尷尬:“其實剛才我也是氣極了,說的話你也別當真啊。”
  方晨看著她,“你的意思是?”
  她支吾了一下,才說:“其實就是件小事,但是我看那肖總人挺好的,還安排了待會兒給我們換間病房呢……”
  幾乎立刻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方晨隻得點頭:“那你好好照顧老太太吧,單位事情多,我就先回去了啊。”
  “哎,你慢走。”楊二鳳在後頭笑嘻嘻地送了兩步,這才折返。
  肖莫帶來的兩輛車一前一後均速駛在寬闊的車道上。
  有一陣子,車廂裏似乎靜謐得不同尋常,所以他突然側過頭問:“在想什麽?”
  方晨怔了一下,才說:“楊二鳳是不是肯搬家了?”
  “嗯,基本同意了。”
  他的語氣雲淡風輕,仿佛隻是解決了一個最不起眼的小問題,可是她卻不這麽想,甚至在心裏有些感歎:“隻用了短短十來分鍾,你就說服了她?”說服了那個最頑固的釘子戶?而她分明記得之前的楊二鳳在捍衛自己領土的態度上是多麽的堅定。
  可是肖莫卻笑了笑,愈加輕描淡寫道:“多說無益,我隻是給了她最想要的,如此而已。”
  “錢嗎?還是別的附加許諾?既然這麽輕鬆,你或許可以更早一點就將它解決掉。”
  “可是隻有現在這個時機最好。”修長的身體舒展開來,他姿態放鬆地靠在寬大的後座裏,低頭拂了下袖扣,慢悠悠地說,“因為我是個好人,所以應該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
  “不,”方晨卻搖搖頭,臉上露出了悟的神色,一字一句地斷定:“你確實是個奸商,不折不扣的奸商。”
  隻停了片刻,車廂裏便響起清朗的笑聲,對於這樣的評價他仿佛根本不以為意,隻是哈哈大笑,窗外的風景交錯變幻,光影襯在那張英俊的臉上,猶如會流動一般地跳躍。
  過了一會兒,他收住笑意,轉過頭說:“你的直率很令人喜歡。”
  “謝謝。”
  “晚上有沒有空?我想約你。”
  “做什麽?”她停了停,兀自鎮定地問。
  他卻似乎被她問倒了,因為很少碰到會這樣反問他的女人,隻見修長的手指在膝蓋上有節律地點了兩下,然後才說:“你一般約會都做些什麽?”
  誰知她竟然一本正經地回答:“我沒約會過。”
  他幾乎不能相信,著實愣了一下才又啼笑皆非:“看來你周圍男士們的眼神不夠好。”
  車子在報社外麵緩緩停下,他降下車窗,手肘搭在上麵,仿佛仍舊迷惑不解的樣子:“你沒騙我?”
  方晨倒是臉色如常,整了整衣角,說:“如果需要騙人,那也應該說自己情史豐富才比較有麵子,不是麽?”
  “嗯,似乎是這樣。”他摸著下巴思索。
  “不過我今晚沒空。”
  “那麽改天如何?”
  “再說吧。”她朝他微一擺手,“我走了,拜拜。”
  直到她一路小跑上了台階走進大門,肖莫才靠回椅背裏兀自笑了笑。
  有意思!
  他想,或許她確實和他以前交往過的女人都不一樣。不過,顯然卻更加有意思。

  四
  晚上方晨與蘇冬一起去看了場電影,雖然主要是為了體驗新開放的環球影城的音效到底有多好,可是那部片子製作的水準實在不算太高,隻看到一半兩人就已經懨懨欲睡。
  最後中途退了場,又商量著去哪兒宵夜,站在夜裏燈光輝煌的大馬路邊上,一個騎摩托車的小年輕染著黃毛,刻意從她們麵前放慢了速度駛過,還不忘回頭多望上兩眼,目光裏盡是□裸的輕薄。
  方晨不由皺眉,說:“我早講了,你穿得太暴露了。”
  蘇冬低頭看看,絲毫不以為意:“要看就讓他看好了。這樣也叫暴露?那我手底下那些人豈不是衣不蔽體?”
  方晨輕微哼了下:“我看也好不到哪裏去。”
  “可是男人們喜歡,隻要他們喜歡就行了。”蘇冬眯起眼睛抬手捋了捋額前的劉海,即使這樣一個小動作都能顯得風情無限,潤澤嫣紅的唇角微微往上一翹,卻仿佛帶了些嘲諷的意味:“無論做哪一行,賺錢總是不容易,想得到自己需要的,就必須付給對方他所想要的,聽起來倒是很公平對不對?可是要知道,大冬天還要穿著低胸裝和迷你裙,其實也是需要勇氣的。”
  “冬冬姐,你真是個體恤手下的好老板。”方晨看著她笑眯眯地說。
  好老板蘇冬就問:“那麽你要不要投奔我門下呢?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給你的抽成可以適當提高一點。”
  方晨一口回絕:“不要。”
  “看,說明我還是不夠好,沒能讓你動了跳槽的念頭。”蘇冬一攤手,轉身便拉她上了穩穩停下的計程車,一路朝著最近的大酒店駛去。
  後來方晨不禁納悶,最近怎麽總能和人扯上此類話題呢?
  商人肖莫說,“我是個好人”,然後覷準時機,毫不含糊地利用了別人的弱點,成功並輕而易舉地達到自己的目的。
  而蘇冬,竟然在數著大把鈔票的同時,還能做個善良的媽媽桑,偶爾顧慮一下手底下那些年輕小姑娘們穿不暖的苦處。
  就如大學畢業後找到第一份工作的時候,上司告訴她:“在這個社會裏大家各憑本事各取所需,計謀是必須的,手段是難免的,所以沒有明確的黑白之分,沒有完美的好人,也沒有壞得徹底的壞蛋,真正適合生存的是自如遊離於中間地帶的那群人。”
  方晨甚至都不明白為什麽上司會突然和她講這些,不過她那時候已經當個老實孩子很久了,似乎習慣了那樣乖巧的狀態,所以上司說,她便認真地聽,末了還不忘鄭重地道聲謝,態度十分招人喜愛。
  同事都喜歡她,願意和她親近,許多事情都會拿來與她分享,因為她看起來那麽無害柔順,一看就是那種從書香世家走出來的閨秀,自律而又文雅。
  於是幾乎一入社會就過得順風順水。
  可是她心底裏卻明白,或許他們喜歡的不是她——至少,不是那個真正的她。
  她當時想,誰說這世上沒有完美的好人?明明陸夕就是,溫柔漂亮而又優秀。
  而與陸夕一比,她簡直就是家裏那個徹頭徹尾的壞女兒。
  不過,自從陸夕走了之後,她就無從比較了,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唯一的參照物,然後竟也在不知不覺間代替了陸夕的位置,不知從何時起就成了父母膝下很值得驕傲和得意的唯一的女兒。
  能夠代替陸夕,方晨大多數時候都覺得很高興,因為在她看來,這似乎是一種延續。
  吃宵夜的時候蘇冬接了個電話,當場臉色就沉下來,停了筷子說:“怎麽又病了?上禮拜剛病過,難道她是林妹妹投胎轉世不成?你告訴她,今晚無論如何都得給我上班去,感冒吃藥發燒打針,該幹嘛幹嘛,總之不許請假!”
  “牙痛也得給我忍著!跟她說,多喝兩杯酒就不痛了,再不行就等我回去親自灌她。”然後啪地一聲把手機往桌上一放,又對方晨講:“差點忘了,上次去香港給你帶了套護膚品,正好等下跟我一起過去拿。”
  於是晚上十點四十七分,方晨隨著蘇冬一腳踏入了城中最大的夜總會——“夜都”的大門。
  內設的休息區裏有人正自對著鏡子畫眉塗唇,此時見了都紛紛停下來,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冬冬姐!”
  蘇冬神色冷淡地應了,目光從那一張張妖嬈美麗的臉龐上掃過去,最後定格在房間的一角,手指點了點:“你過來。”
  方晨順著看過去,隻見那張大紅色的單人沙發裏坐著一個女孩子,聽到召喚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才磨磨蹭蹭地走過來。
  等挨得近了,她才發現那是一張極其年輕的臉孔,烏黑的長發直直地披在肩頭,臉上塗了些粉底,又或許什麽都沒塗,此刻立在燈下顯得有些蒼白。
  其實不但蒼白,就連眼神都畏畏縮縮的,仿佛一隻受了驚的初生小鹿,黑白分明的眼睛裏蒙著淡淡的霧氣,怯生生地盯著地麵一陣亂瞧。
  蘇冬看了也來氣,可是心下卻又不免感歎,頓了一下才語氣稍緩:“聽說你牙疼?”
  “嗯。”那女孩的頭又低了一點。
  方晨估計她大概還在讀書,因為看上去實在太稚嫩,連講話都細聲細氣。
  “去買點消炎止疼的藥吃。另外好好打扮一下,都半個月了還不會化妝?你這樣子,哪個客人會喜歡?”
  “客人”兩個字似乎讓那女孩子微微抖了一下,含糊地應了句什麽大約沒人聽得清,而方晨也跟著在心裏抖了抖,硬是想起了那些古裝劇裏頭被迫進入煙花地的良家少女。
  於是她扯了一把蘇冬的胳膊,說:“給我的東西呢?我困了,還趕著回家睡覺呢。”這才將蘇冬暫時拉開。
  走到裏間,她才問:“那還是個學生吧?”
  蘇冬打開抽屜,遞了個袋子給她,又給自己點了根煙,淡淡地說:“上個月已經退學了。”
  方晨不作聲。
  蘇冬不免瞪去一眼,說:“你那是什麽眼神?她今年二十一,早成年了,況且也是她主動找上我的。就算我這裏不要她,她照樣還是能夠找到別的地方去。”
  方晨說:“我隻是想不通,年紀輕輕的,何苦呢。而且看她的樣子好像也不大情願。”所以她想,這樣逼著人家做不想做的事,算不算缺德?
  蘇冬卻微“嗤”一聲,“有誰生來下就能陪酒陪唱的?別說她不習慣了,就連我當初剛接手這檔子事的時候,我還不習慣呢,天天睡不安穩,大白天的都能做噩夢,懷疑下輩子會有報應。”
  淡淡的煙霧從美妙的唇邊逸開,她神色平靜地彈了彈煙灰,目光亦安靜如深井,“可是她需要錢,對於一個她這樣年紀的女孩子來說,又有哪一行賺錢會比這行來得更快呢?所以她最終還是會適應的,就算不適應,也一定會妥協。”
  濃濃的夜色之中,整座建築霓虹流動燈火輝煌,表麵上看來實在是光鮮無比派頭十足,而這裏頭也正上演著活色生香的戲碼,倒是內外呼應得恰到好處。
  離開的時候,方晨特地注意了一下,卻沒再看見那個女孩子的蹤影。
  結果回到家卻再一次失眠,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陣子,重又精神抖擻地睜開眼睛。
  聽見外麵隱約有響動,方晨便開了門探身去看,正好撞見周家榮衣冠不整如幽靈般輕盈地從客廳裏飄過。
  她出聲重重咳了一下,倒嚇得他怔了怔,捂著胸口叫:“大半夜的,嚇死人!”
  “半夜裝鬼的是你吧。”她瞟了瞟他那一身雪白的真絲睡袍,其實心裏很有種惡作劇般的快感,然而臉上卻仍是一派正經。
  周家榮狐疑道:“難道是我的腳步聲吵醒你了?”他可沒忘記她說過自己有神經衰弱,如此看來,倒還真的挺嚴重。
  “嗯,睡不著。不如我們聊聊天?”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周家榮端著水杯一退三步遠,“我隻是口渴出來倒杯水喝。我很困,雖然你是房東,但也不能強迫我犧牲睡眠陪你。”
  “說會兒話就不會困了。”方晨又建議:“HBO不是有通宵電影?要不要一起看?”
  “不要。”周家榮拒絕得很堅決,拿他那雙比女人還漂亮的眼睛瞪瞪她,快步走回自己臥室的時候嘴裏還在小聲嘀咕:“……這個女人瘋起來還真是可怕!”
  方晨覺得有點掃興,回到床上躺了一會兒卻又坐起身走到電腦前,程序化般的打開郵箱,手指不受控製,連同大腦也不受控製,明明知道對方已經不可能再接收到任何郵件,但這幾年來每個無法安睡的夜晚,她都習慣了在空白文檔裏寫幾句話,然後點擊,發送,仿佛隻有這樣以後才能夠重新回去睡個好覺。
  她知道這種行為很反常,那個時候還住在學校裏,盡管輕手輕腳小心翼翼,但仍有那麽幾次把同寢室的女生給嚇到了。
  可她又實在控製不住,於是隻得求助於心理醫生陳澤如。
  回想那一年,幾乎是她過得最黑暗卻又最光明的一年,在每個月四次按時去向陳澤如報到的同時,又以出色活躍的表現拿到院係裏的獎學金,繼而被當地第二大的報社挑去實習,讓輔導員及一幹同學大吃一驚。

  五
  這幾日C市的氣溫又有所下降,陳澤如將車開進地庫裏,車載廣播裏正播放著天氣預報,據說新一股強冷空氣正在南移,四十八小時內C市最低溫度將會逼近零度。
  她拉攏圍巾進了電梯,直接通向自己的辦公場所。
  甫一進門就看見奶白色的沙發椅上半躺著一個人,她有些意外,腳步微停了停,才叫:“方晨?”
  方晨睜開眼睛,笑說:“好久不見。”
  “怎麽?最近又睡不好了?”陳澤如幹脆在另一張沙發裏坐下來,隨性的口吻就如同在對待一個十分熟稔的老朋友一般。
  而事實上,也確實是認識許多年了,她永遠記得第一次與方晨見麵時的場景。
  那時候站在自己麵前的還是一個極其年輕稚嫩的女孩子,穿一身最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漂亮的臉孔清澈無瑕,卻偏偏有著一雙與年齡極不相襯的眼睛,深深的漆黑瞳眸裏仿佛有什麽異樣的情緒波動得厲害,卻又似乎被強行壓抑克製住,於是一切的焦慮和不安便全都反映在日常的睡眠和某些看似怪異的舉動中。
  當時國內的心理谘詢行業遠比不上國外成熟,大多數人諱疾忌醫,所以陳澤如才會暗暗心驚,究竟有多大的動力才能驅使一位正在讀大學的女學生主動來看病?
  然而,雖然是方晨主動尋來的,可是療程最初開始的時候到底還是會有些抵觸,對於陳澤如的問題,她大多選擇不予回應,更多時間卻隻是闔眼躺在椅子上,雙手交握在身前,聽一段舒緩催眠的曲子,似乎隻是為了放鬆自己的神經。
  她看似並不需要治療,隻需要找一個在她認為恰當的地方,讓自己更好的睡上一覺。
  直到後來陳澤如說:“方晨,你這樣子不但我沒法幫你,而且會讓我覺得自己失職,昂貴的谘詢費拿在手裏也不安穩。”
  她當時看看她,才終於有些許鬆動,猶豫了一下說:“其實我經常夢見我的姐姐。”
  “我以前很討厭她,可是直到某天半夜聽到電話裏一個陌生人說,讓陸夕的家人前去認屍。幾乎從那時候起,我就天天夢見她,然後沒辦法睡覺。”
  “多麽奇怪,過去我從來不和她談心,等她不在了,現在我卻又忍不住想要把每天發生的事情都告訴她,拿來和她分享。”
  她慢慢閉上眼睛,聲音漸漸沉下去:“……我想念她,後悔以前自己的任性,甚至隻要一想到曾經那樣暗暗嫉妒過她,就會覺得不安心,十分不安心。”
  “陳醫生,你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什麽樣子的,其實就連我自己都快要記不清了,就好像我從一生下來就是現在這樣,認真讀書,努力和老師同學搞好關係,什麽都不用父母操心,是他們眼中的驕傲。”
  “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我被陸夕附體了?陳醫生,你相不相信有鬼神?因為現在這樣子,分明就不是我自己……”
  她敘述得很混亂,或許是完全陷入了一種迷茫又困惑的狀態,又或許是從來找不到釋放的缺口,如今終於一下子說出來,以至於連條理都沒來得及理清。
  陳澤如記得自己當時遞給方晨一杯水,可是方晨沒有接,隻是將十指緊緊絞握在一起。
  她的手指纖細指蓋圓潤,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貝色光澤,就如同她的容貌一樣,美得令人不可思議。
  一個外表如此出眾的女學生,歲數還這麽年輕,按理說應當生活得幸福美滿才對,可是又有誰會知道在她光鮮的外表下麵,其實包含著那樣複雜矛盾的心思。
  這時候方晨在對麵出聲,恰到好處地打斷了陳澤如的回憶。
  “其實我這次不是來做心理谘詢的。聽說你們醫院每年都會捐一筆款項給慈恩孤兒院,對嗎?”
  “是有這麽一回事。”
  “慈恩的院長和我也算認識,前陣子去看望她的時候,她希望我能幫忙找個熟悉的心理醫生,給那裏的小朋友們做些簡單的心理指導。”
  陳澤如隻考慮了一下便說:“所以你就想到我了?這差事我倒是很願意做,那麽就挑個空閑的日子,我們一起先去見見院長再說。”
  慈恩孤兒院座落在市北郊,是由一棟荒廢掉的民國初期的府祗改建的,經過修葺翻新之後,這棟四層高的小樓便成了那些被遺棄的小孩子的家。
  張院長見她們到來很是高興,熱情地拉了陳澤如坐下說話,順便介紹情況。方晨則隻陪著坐了一會兒,然後便走到外麵的院子裏。
  這個時間小朋友們都在上課,她熟門熟路地逛了一圈,結果毫無意外地在小樓後麵的空地上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裏原本是平時孩子們玩耍的地方,方晨走過去,輕輕一拍那人的肩膀,對方像是被嚇了一跳,猛地回過頭來,待到看清是她,他不由直起腰笑道:“方晨姐,你怎麽也來了?”
  “靳偉,今天是周六,學校不用補課?”
  那個名叫靳偉的大男生抬起胳膊隨意擦了一擦額頭上的汗意,說:“特意請了半天假,上次來的時候聽張院長說好多東西壞了,都沒人修,所以我過來幫幫忙。”一隻手裏還拿著錘子,麵前則是幾張殘舊的課桌椅。
  方晨俯身順手撿了個釘子遞給他,又問:“快期末考了吧?明年就該高考了,準備考哪所大學,想好了沒有?”
  “北京吧,我喜歡那裏的氛圍。”
  “有具體目標了?”
  “我是學理科的,希望能進清華。”
  方晨似乎一點都不吃驚,隻是點點頭說:“想來當初剛在這裏認識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很有理想和抱負。”
  “是嗎?”靳偉不由停了手上的動作,靦腆地笑笑,露出臉頰邊的一個酒窩,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也隻是想努力一下,以後能讓我姐生活得好一點。”
  方晨這才想起來:“你姐現在好嗎?”
  其實她並沒見過靳偉的姐姐,可是卻總會聽到靳偉提起。姐弟倆從小就在孤兒院長大,幾乎是相依為命,因此感情格外親厚。
  靳偉說:“她在師範大學讀大三,兼職做家教。不過最近好像有點忙,昨天在電話裏說,下了課還要幫老師準備第二天的課件什麽的。”
  “這算不算能者多勞?”方晨朝他笑笑。
  靳偉又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我的抱怨有這麽明顯嗎?其實隻是擔心她太累,我知道她現在做這些都是為了什麽。”
  “所以你以後也少請假,有什麽難處可以來找我,我想辦法幫忙解決。你就好好的專心上課,考上清華了也算對得起你姐現在這麽辛苦了。”
  “方晨姐,哪天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吧,我覺得你和我姐挺像的。”
  方晨不由失笑,故意逗他:“哦?說說哪裏像?”
  結果他說:“一樣溫柔又善解人意。”
  這回倒輪到方晨尷尬了,半天才說:“我可沒有這麽好。”又聽見身後的動靜,轉頭看見張院長陪著陳澤如一路走過來。
  “小方,謝謝你。”張院長笑眯眯地說:“陳醫生已經答應每個月抽兩天時間過來看望孩子們。”
  “不客氣。”
  回去的路上,陳澤如問:“你怎麽會和孤兒院的人這麽熟?”
  “因為在那附近有座教堂,最開始我隻是走錯路,才會誤打誤撞地到了孤兒院門口。”
  那天恰好是傍晚,一群小朋友被兩個阿姨領著,也不知剛從哪裏回來,一個個灰頭土臉,身上髒兮兮的,可是臉上的笑容卻分明那樣純真動人。
  “後來隻要去教堂,我就會順道經過去看看他們,一來二去自然就熟悉了。”方晨一手撐著額頭,說:“陸夕很喜歡小孩子,我想如果換作是她,一定會對他們更友善。”
  這是她時隔這麽久,再一次提起這個名字,陳澤如不禁側頭看她一眼,“我記得你說過陸夕信基督教?所以你才會時不時跑去教堂?”
  “嗯。”
  “你現在,還會經常想起她嗎?”
  方晨停了一下,仿佛猶豫,然後才說:“會。最近幾乎每隔一兩天半夜就會醒來一次,還是忍不住想給陸夕寫信。”她自嘲地扶住額頭,“可我真覺得自己的行為很變態,你說是不是?”
  陳澤如凝著眉頭,並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隻是說:“有快一年的時間你都沒來找過我了。是不是這段時間工作太忙,壓力大引起的反複?”
  “不知道。其實我前幾天見到一個女孩子,很輕易地就讓我想起陸夕。”
  “為什麽?”
  “那女孩在夜總會裏做事,而據說陸夕以前念書的時候,也在酒吧裏打過工。”
  “隻憑一件極細微的小事或者小細節,就能輕而易舉地聯想到另一個已經去世很久的人,那隻能說明那個人對你來說太過重要了。”
  “是。”方晨想了想,“以前我從不肯承認,其實她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大家都讓我以她為榜樣,可我那時候偏偏就是要反著來,然後卻又忍不住時時刻刻觀察她的舉動和反應,或許在無意識之中就已經拿她當了榜樣,隻是可笑的後知後覺罷了。”
  車正開在回市區的路上,縱然是雙向六車道的高架環線,在這個時間點上依舊堵得一塌糊塗。
  陳澤如把車停下來,轉過頭說:“大概你不需要心理醫生了,因為你已經越來越擅長於自我剖析。”
  方晨歪著頭問:“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用消極一點的話來說就是,想得越清楚,活得越痛苦。”
  “確實是。”方晨將頭向後靠去,閉上眼睛有氣無力哀聲道:“其實我想放假。”
  可是當然沒假可放。工作這麽久以來,除了公休假期之外,她幾乎從沒有多請過一天的假。
  總編說:“我們人手不夠,尤其是跑社會新聞的,要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年輕人嘛更應該多鍛煉鍛煉。”
  每到這時候方晨就想:自己什麽時候才能變老呢?
  蘇冬說:“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等哪天真的變老變醜,哭都來不及。尤其是像你這種,前後對比反差太大的,到時候肯定心理落差也巨大。”
  她見慣了手底下那些年輕女孩子,作息混亂日夜顛倒,再漂亮的一張臉孔也很快就被摧毀掉,不止一次見她們卸掉妝對著鏡子發愣。
  “晚上有個芝加哥歌舞秀,要不要過來看?”
  “夜總會裏?”方晨說,“不去了。上回從那裏出來,計程車司機盯著我看了半天,眼神別提多怪異。”
  “管他做什麽?!況且那個秀安排在地下一層的PUB裏,你有時間倒真可以去看看,很火爆,全市僅此一家。”
  方晨本來是沒打算要去的,結果到了晚上居然被周家榮唆使了,而且肖莫也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親自開了車停在樓下。
  他並沒有再提起那日邀約的事,而事實上方晨也幾乎將它忘記了,這段時間工作繁重,加上夜裏常常睡不好,腦子在不知不覺間已經亂成一團漿糊,坐在車上都差點睡著了。
  不過好在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一行三人乘著電梯直達地下酒吧。
  推開大門,喧囂聲立刻撲麵而來,迷離的燈光和晃動的人影讓方晨不禁呆了呆。她想,一定是太久沒來這種地方了。
  這時肖莫轉過身來問她:“想喝點什麽?”
  她這才回神,說:“雪碧。”
  周家榮在一旁怪叫:“你有沒有搞錯?到PUB裏來喝雪碧,真不嫌丟人。”今天他穿著印花襯衫和羊毛大衣,直筒褲配亮黑的矮靴,模樣風騷得要命,順手摸了兩張鈔票遞給服務生,“半打科羅拉。”
  秀還沒有正式開演,酒吧裏卻已經人聲鼎沸,熱鬧的舞曲聲不知是從哪裏傳出來的,震得人耳膜嗡嗡直響。
  過了一會兒,方晨起身去洗手間,周家榮才湊近到肖莫跟前說:“怎麽樣,我夠意思吧。”
  肖莫慢條斯禮地喝了口酒,英俊的臉孔陷在曖昧的燈光裏,周家榮又說:“要知道我費了多大口舌才終於將她請出來。”
  “哦?難道你是在給我製造機會?”肖莫怔了一下,唇角挑起來,似笑非笑地問。
  “上回你不是說對她有意思麽,怎麽卻遲遲不見你有所行動?”
  肖莫握著酒瓶子想,原來某些男人也是會像女人一樣八卦的。
  “多謝你的好意。”過了一會兒,他懶洋洋地淡笑著回應:“最近公司事情多,暫時沒空風花雪月。”
  兩人又閑扯了一番,周家榮才突然意識到:“方晨該不會迷路了吧,怎麽這麽久還沒回來。”
  四周光線幽暗,人群擁擠,肖莫挑了挑眉,從座位上起身說:“我出去看看。”
  男女盥洗室設在酒吧外頭,肖莫推開門,幾乎一眼就看見方晨,很顯眼奪目,她穿著珍珠白色的大衣站在那裏,身姿高挑纖細,有幾綹額發鬆散著落下來,在明暗交錯的光影下有種茸茸的質感。
  也不知怎麽的,他的心就那樣微微一動,似乎突然想起了中學時候開在教室後麵的那株亭亭而立的玉蘭,又覺得仿佛水晶,因為她的眼角都蘊著微光。
  他開口叫了她一聲,可是她卻恍若未聞,隻是兀自發怔,目光稍稍定格在前方不遠處。
  長長的走廊,幾個男人從那端的盡頭一路行來,無人交談,煙灰色的地毯也吸走了大半的腳步聲。
  仿佛眾星拱月一般,走在最前麵的男子修長挺拔,黑色的風衣衣袂微動,五官俊美眸如寒星。
  其實光線並不算太好,用的都是偏冷色調的壁燈,一盞一盞排列過去,走道被夾在中間更像是一條微暗的光河。
  可方晨還是覺得,那個男人的麵容竟是如此清晰。
  明明隔得那麽遠,卻還是清晰的。
  仿佛他的眉目和輪廓,甚至連微微抿著的唇部的線條,都是那樣的似曾相識。
  可是,她過去從來沒有見過他。
  有著這樣長相和這般氣勢的男人近乎少有,相信隻要見過一次便斷然不會忘記。所以她很確定,這絕對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
  肖莫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結果立刻笑了起來,將手一揚:“韓!”
  她這才像是被驚醒,稍稍斂了神。
  這時一眾人等已經走得近了,隻隔了十來步,皆是一襲全黑的打扮,氣勢竟隱隱有些迫人。
  韓睿循聲望了過來,視線從方晨的臉上劃過,有那麽一刹那,不著痕跡地微微一晃,眼底像是閃著細碎冰淩的光亮,卻又稍縱即逝,然後才開口說:“你來了。”是對著肖莫講的,聲音如同汩汩冰泉,清冽異常。
  看得出來這兩人的關係不錯,肖莫隨手掏了煙盒出來,抽出一支煙遞過去。
  韓睿伸手接過湊到唇邊,下一刻便聽見“叮”地一下,清脆的機械開合聲裂開在空氣中,身後已經有人立刻用手護著火送上前來,他隻是側過身微微低下頭,猩紅的火光便在修長的手指之間明滅忽閃。

  六
  他們就站在PUB門口,淡白的煙霧飄渺升起,煙草的氣味很快彌散開來,方晨不動聲色地輕輕側移了一步。
  他仿佛這才注意到她,淡淡的瞥她一眼,問肖莫:“這位小姐怎麽稱呼?”臉上並沒有多餘的表情,語氣也隨意得近乎漫不經心。
  “方晨。”肖莫介紹說:“這是韓睿。”
  方晨點了點頭,直視過去:“幸會。”
  如今站得這樣近,她微仰著臉,與他隻隔了兩三步之遙,連他眉心那兩道細微的紋路都看得如此清晰明了。
  似乎是個不怎麽快樂的人,又或許是常常皺著眉,所以才會出現這樣微淺的豎形細紋。
  然而現在,他卻極輕微地一笑,同樣點頭說:“方小姐,你好。”其實聲音依舊清冷,一雙眼睛深得如同廣袤寧靜的夜空,望不見盡頭,卻恰恰因為那樣一抹極輕淡的笑意,似乎便在瞬間浮起繁星般的光亮。
  她竟是第一次產生這種錯覺,仿佛麵對著深甬,而自己正一步步地就快要被吸進去。
  好在肖莫這個時候說:“一起進去?”她才偏過頭,與韓睿的目光稍稍錯開,不知怎麽的,竟然心下一鬆。
  她那時並不知道他的身份,還是幾天之後提起那場著實精彩的歌舞秀來,蘇冬臉上笑了笑,一副見怪不怪的口吻:“韓睿看中的東西,那還用說麽。”
  記憶中仍是那雙寒星泛爍的眼睛,還有風衣袂動的冷峭氣勢,於是方晨鬼使神差般地多問了一句:“他是什麽人?”
  蘇冬說:“你以為我現在呆著的那個場子是誰的?”
  “是他的?”
  “嗯,幕後真正的大老板。不過不常來,平時都由手下弟兄看著,但那也足夠了,他就算不露臉,大家也都是要賣他麵子的。”
  這樣的形容不由得令方晨陷入一陣沉思,半天才說:“……原來他是黑社會啊。”仔細想想,卻又覺得那排場很能對得上。
  結果蘇冬愣了一下,竟也沒有反駁,隻是隨意地說:“開這種店的,誰沒有一點背景?”又忽然想到件好笑的事,於是便告訴方晨:“不過能長成韓睿這樣出色的,倒也真不多見就是了。說來我那兒就有好幾個小姑娘迷他迷得半死,背地裏不知道把他討論了多少遍。”
  “這有什麽奇怪。我原來的夢想就是嫁給黑社會大哥呢,那種又帥又會耍酷的男人,前呼後擁的,別提多派頭了。”
  “你那時幾歲?”
  “十來歲吧,大概是小說看太多了。”
  想起這個,方晨不禁笑了笑。那是小時候多麽不切實際的幻想?
  可是當時見過的多半隻是街頭的小混混,小小年紀恐怕連煙草的味道都還沒習慣呢,卻偏要在嘴巴裏叼根香煙裝模作樣,連講話也要拿腔捏調的,眯著□的眼睛抖著腿,沒坐相更加沒站相,似乎就怕別人覺得他們不夠流氓。
  她有個好朋友就和這樣的小流氓早戀,結果被家人發現拖回家去一頓毒打,並且關了禁閉。而她整個暑假則都在來來回回地幫忙遞情書,還想,看,黑道也是有真情的,就像小說上寫的一樣。
  並被自己的這種認知感動了。
  可是當最後一次把好朋友的信交到那小流氓手裏的時候,對方卻突然說:“要不你跟我吧!”
  她愣了好半天,才惡狠狠地將那隻搭在肩頭的手撥開,她當時正在發育,不經意間已經出落得越發漂亮,整個人顯出一種少女獨有的生機勃勃的健康之美,迎著晚霞,臉上的肌膚幼嫩得仿佛都能透出光來。
  隻記得自己氣得胸口起伏,把薄薄的淡藍色信紙重重摔在那人身上,然後飛跑起來轉身離開。
  後來在回家的路上恰好碰到去學畫畫的陸夕,陸夕叫住她問:“跑什麽?怎麽臉這麽紅?”
  “生氣。”她頭也不回地說。
  是真的生氣,還有就是覺得失望——小混混就是小混混,虧她之前還對他另眼相看!
  可是好友卻不理解,暑假結束之後,一轉眼自己的男朋友就改為糾纏自己最好的朋友去了,換了誰都會覺得出離的憤怒。所以任憑方晨如何解釋,兩個女生之間看似牢不可破的友情仍是無可避免地破裂了。
  也正是在那段時間裏,方晨認識了蘇冬。
  隻是一次巧遇罷了,卻幾乎一拍即合。
  於是她們一起逃課去吃冰淇淋;一起去旱冰場認識那些陌生的男孩子,與他們牽著手溜冰,但又不會讓對方送自己回家;她們考試前夕還約著偷偷從家裏跑出去,然後找那種租書的小店,站在裏麵免費翻漫畫看。
  她過得墮落極了,原本就處在中遊水平的成績更是一落千丈,班主任不止一次地把爸媽叫去談話,可是她根本不在乎,因為從小的性格就是這樣,也因為心裏總想著,家裏有個陸夕可以出人頭地不就夠了麽?
  相比之下,陸夕確實出色得多,甚至可以算是學校裏最出眾的女孩子。省三好,學習標兵,優秀班幹部……大大小小的獎項幾乎無一疏漏地領回來,家裏甚至有一麵牆是專門為陸夕擺放獎狀的。
  陸夕是全家人的驕傲。
  而她呢?什麽都不是。就算惹了麻煩回來,也頂多是被罵一頓。
  或許他們根本就注意不到她,有那樣一個光彩奪目的姐姐在前麵,她更像是一個影子,灰蒙蒙的毫不起眼。就連取名字的時候,也沒有跟著陸家人姓,而是跟了外婆姓方。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有些人甚至不相信她與陸夕會是親姐妹,又或許根本不信她是陸國誠和曾秀雲的親生女兒,因為他們一個是國內醫藥開發領域的知名學者,另一個則是大畫家,一年中倒有大半年的時間是在外地辦巡回畫展的——如此優秀的基因組合到一起,絕對沒有理由會生出她這樣一個連普通考試都有可能不及格的女兒。
  所以她也懷疑,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撿來的。
  就記得小時候有次媽媽說:你是我從垃圾箱旁邊抱回來的。於是她一直耿耿於懷,因為這種可能性實在太高了。
  一直到陸夕死掉,她都不願意承認自己長久以來都在嫉妒她,甚至,有些莫名的憎惡,所以她從不肯好好同她說話。
  可是那一天,站在冰冷陰寒的停屍房裏,她看見陸夕的臉,那樣蒼白,那樣平靜,靜得就像睡著了一般,長長的漂亮的眼睫毛上仿佛掛著一層白色的霜氣,可是卻永遠不會再睜開眼睛了。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竟突然覺得害怕,完全不敢再看,連手腳都在抖,心裏有一大塊的空洞,像被人倒進了熱炭,火燒火燎的疼痛。
  可是聽到爸媽撕心裂肺的哭聲,她居然沒有哭,連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來。她從小就不愛哭,貪玩摔破膝蓋和手肘的時候都不會哭。
  高大英俊的外國警察就站在她旁邊,離陸夕有三五步的距離,好心地用英語安慰了她幾句。
  她一直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目光都不肯移動一下。
  記得臨走的時候還對人家笑了笑。身體裏那麽痛,連頭都是痛的,太陽穴一抽一抽地跳著痛,可她居然微笑著說:“You' re so cute.”
  幸好爸媽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完全沒注意到她的舉動。倒是那個年輕警察愣了一下,藍褐色的眼珠裏有疑惑,還帶著一點鄙夷和嫌惡。
  她那麽冷血,在親姐姐的屍體麵前,都還能若無其事的用語言挑逗陌生英俊的男人,所以遭到冷眼和輕視也是應該的。
  可是沒有人知道其實她有多麽後悔,後悔過去沒有對陸夕稍微好一點,哪怕隻是一點點。所以她不敢看她,連認真去見最後一麵的勇氣都沒有。
  她是個膽小鬼。
  又或許,她想,如果這種事是可以代替的話,或許她可以代替陸夕死掉,那樣的話爸媽也就不至於如此傷心了吧。

  七
  那天和蘇冬小聚之後,方晨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很快就又見到了韓睿。
  下了班,她本來是想去音像店買牒的,可是走到半路卻突然下起雨來。這座城市的冬天極少下雨,所以一時之間竟都沒有防備,許多路人紛紛遮住頭往前跑,她也跟著奔進附近一家商場避雨。
  結果正巧碰到年關做活動,許多商品的折數打得都很低,還有返券或立減現金的優惠。或許真是太久不得空閑了,方晨逛了一大圈,出來的時候手上無端端多了幾個袋子。
  雨還沒停,而且越下越大,整個天空都是黑的。
  大門外麵就是停車場,計程車根本不被允許進入,如果要打車還要穿過馬路走到對麵去。她正在考慮要不要再進去買把傘,這時身後的電梯“叮”地一響,從裏麵走出來一幫人。
  大約是從頂樓的旋轉餐廳下來,可是氣氛卻並不見太熱絡。
  方晨自覺地往旁邊讓了讓。
  其實要在人群之中一眼便看見韓睿本來就不是件困難的事,更何況此刻他又走在最前麵,與一位微矮的男人一起,後麵的那些倒仿佛真的成了跟班。
  他今晚仍舊穿著黑色的衣服,既沒開口與人交談,更沒有笑容,可是整個人卻又分明那樣的顯眼奪目,令頭頂繁星般璀璨的燈光都仿佛黯然失色。
  他從她的麵前經過,還是像第一次見麵時那樣,視線不經意地掃過去,然後平穩地移向前方,神色漠然。
  他沒認出她來。
  隻有那日酒吧外的一麵之緣,沒認出來也很正常。
  已經有年輕的男人先一步撐了傘走進雨裏去,片刻便將車子開過來。他們顯然是兩撥人,簡單道了別,然後各自乘著轎車呼嘯而去。
  轉眼間就又剩下方晨一個人,黑漆漆的夜色裏,雨絲仿佛大把的細密的銀線,從天上一直延伸下來。其實為了打發時間,她大可以轉回頭去再在商場裏逛一圈,可是今早出門的時候穿了雙高跟鞋,方才的一番血拚已經將兩隻前腳掌折磨得火辣辣的疼,連多走一步路的勇氣都沒有。
  要麽去買把傘,要麽直接衝到馬路邊上去。
  她衡量了一下,選擇了後者。
  可是後來才想到,在這種天氣裏,其實打車才是件最奢侈的事。
  路邊根本沒有可以避雨的地方,兩隻手又解放不出來,她覺得自己的樣子狼狽不堪,而且傻極了。
  那些載了客人的計程車一輛接一輛地從麵前呼嘯而過,車輪過處帶起一片水花,簡直令她絕望。
  冒著雨又再等了一會兒,終於有車緩緩地停在了麵前,而且一來就是三輛。
  車燈很亮,直直的六束光照過來,光柱裏盡是細密的銀色雨絲。她正覺得奇怪,中間那車的後車窗已經緩緩地降了下來。
  裏頭的人看了看她,她的頭發已經被雨水打濕了,貼在肩膀上,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外套也是半濕的,看上去似乎有點發抖。
  “方小姐,上車吧。”韓睿的腔調很淡,不太像是在助人為樂,反倒帶著點天生的倨傲。
  不過方晨可不計較這麽多。
  仿佛是第一次體會到暖氣有多麽美好,坐進寬大的車廂裏,整個人都放鬆下來,她轉過頭真心誠意地說:“謝謝。”
  “不客氣。”他的聲音仍舊清冽得像泉水,還是那樣漫不經心的冷漠。
  縱使是在雨中,三輛車子也開得十分勻速平穩,一前一後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直到最後下車,兩人都沒有多一句的交談。
  那些有點地位和背景的人傲慢寡言一點也不奇怪,唯一讓方晨感到有些疑惑的是,明明剛才在商場門口的時候,她以為韓睿已經不記得她了。
  不過本來就不熟悉,這一路的緘默倒讓方晨覺得舒服,心裏知道大概自己是沾了別人的光,所以才有順風車可以坐。
  所以後來遇到肖莫,她就順口把這事給說了,肖莫似乎有點吃驚,笑了一下,語焉不詳地說:“這倒難得。”吐出一口煙圈,表情有點高深莫測。
  方晨這才想起來,既然他和韓睿這麽熟,一個是奸商,一個則是據說隻手就能翻雲覆雨的人物,依照物以為聚人以群分的規律,可能背地裏也會合作些見不得光的勾當。
  不得不承認,這個揣測很陰暗,不過當記者當得太久,正如老陳說的那樣,黑暗的事情見得多了,所以難免有點職業病,也怪不得她。
  最近一段時間肖莫似乎很忙,見麵的機會也少,有時回到家去就聽周家榮念叨他的名字,方晨實在不耐煩了就會質疑:“你是不是GAY?其實你暗戀肖莫?”
  周家榮氣極了,於是詛咒她:“女孩子嘴這麽毒,當心嫁不出去!”
  “不用您操心。”
  “真奇怪,肖莫怎麽會看上你?”然後周家榮才自覺失言,牢牢地閉上嘴巴。可是卻見方晨似乎並不太吃驚,他又忍不住問:“你知道?”
  她隻是反問他:“我很差嗎?值得你這樣為他忿忿不平。”
  那倒不至於,周家榮想,倘若隻看外表,這個女人幾乎可以拿滿分。不過內在如何就不好說了,因為接觸得越久,他便越覺得自己當初走了眼。
  過了一會兒,他又興致勃勃地提議:“為了證明我的性取向是正常的,晚上帶你去見我新交的女朋友,怎麽樣?”
  方晨十分感興趣地說:“好啊。”
  誰知道相約地點竟然還是上回的那間PUB,而周家榮所謂的女朋友是個十分正點的辣妹,身材尤其好,曲線玲瓏的,濃濃的夜店妝很好的掩蓋了真實年齡,隻是撲閃著一對假睫毛看著方晨問:“美女,會不會劃拳?”
  方晨扯過周家榮,壓低聲音在他耳邊揶揄:“自來熟,而且是豪放派,和你真配。”然後又轉頭朝辣妹笑笑:“不太會,你們玩兒吧。”
  她坐了一會兒便溜去吧台自己找樂子。
  其實自從過了那段荒唐的少女時代之後,她便已經很少會來這種地方了。當初和蘇冬一起逍遙墮落的往事,真的隻淪為成一段不可複製的記憶。
  但她還記得自己的十八歲生日是如何度過的。
  那天一幫愛瘋愛玩的女朋友替她慶祝,特意挑了離學校很遠的一家酒吧,以正式成年為由叫了一桌子的酒水,一群人喝得肆無忌憚。
  最後她借著醉意走到吧台邊,在眾人的起哄下勾住一個陌生單身男人的脖子,索要了一個吻。
  對方開始還有些詫異,但她迷離著雙眼說:“今天是我生日。我的朋友們都說你很英俊,不知道你肯不肯給我這個麵子。”
  那是她的初吻,就那樣獻給了一個後來連麵目都想不起來的男人。
  可她根本覺得無所謂,那個時候玩任何出位大膽的遊戲都隻會讓人更興奮。
  DJ舞曲突然換了一首,略帶著點迷幻味道的電子音一下子把方晨的思緒由過去拉回到現實。
  她坐在圓圓的高凳上向酒保要了一杯芝華士,剛剛舉起杯子,卻感覺身後有人靠近,下一刻,一隻手越過她的肩頭,將酒杯抽走。
  “女人不應該喝這麽烈的酒。”韓睿晃動了一下杯中金黃色的液體,那道琥珀般的光華仿佛滲透到漆黑的眼底,璀然一閃。
  她有點愣住,他在旁邊坐下來。修長的雙腿隨意地支在金屬腳架上,側身吩咐酒保:“給這位小姐調杯淡酒。”然後將杯子湊到唇邊,抿了一口。
  吧台的四周盡是射燈,一圈圈的光暈整齊地落下來,有一束恰好就打在他的鼻翼和下巴上,線條中有種堅毅的完美,仿佛雕像。可是方晨的視線卻不由自主地下滑,看著他的喉結微微一動,竟然覺得身體莫名其妙地有點發熱。
  她沒想到,連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都會令人覺得性感。
  結果他似乎察覺到什麽,目光飄過來,淡淡地挑起眉毛問:“怎麽?”
  “沒事。”方晨變換了一下坐姿,以此來掩飾方才失態的尷尬。
  “那天謝謝你讓我搭車。”她沒話找話地說了一句。
  他的表情仍舊很淡:“上次你已經道過謝了。”
  有點不給麵子。
  她沉默了一下,心想,為什麽他要坐在她旁邊?還有,為什麽她的酒還沒調好?
  從這個方向可以看到周家榮他們正玩得熱鬧起勁,或許回去重新加入他們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帥氣的酒保終於停下了同樣帥氣飛舞著的手,最後把一杯花花綠綠的雞尾酒推到方晨麵前。
  她端起杯子正想告辭,這時候卻聽韓睿說:“要不要出去兜風?”
  他問得很隨意,然後便給自己點了支煙,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眼神和表情都混和在煙霧和燈光裏,微微側著臉看她。
  似乎隻是單純地看著她,並不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後來方晨不止一次地想,一定是自己蜇伏已久的某些基因又重新跑出來作祟了,所以才會跟著這個男人上了車。
  一共隻見過三次麵,交談不過十句話。
  而這個在迷幻的DJ樂曲聲中的邀約,看起來其實更像是一時興起的提議罷了。
  可是又那麽蠱惑。
  就像多年前,她在眾人的喝彩聲中向某個陌生男性索吻一樣。在這一瞬間,她看著他薄薄的唇,還有眼角的那一抹漫不經心,仿佛身體裏的某種東西再一次蠢蠢欲動,妄圖破繭而出,以至讓她忘記了該有的警覺,而隻是覺得興致勃勃。

  八
  韓睿並沒告訴她要去哪兒,而且這次居然沒有前呼後擁的陣仗。他親自開了輛銀色的Carrera GT,載著她沿著城市中心線的主幹道,一路由西向東而去。
  寬闊道路兩側的夜燈和霓虹猶如從天上落入人間的星子,又像是最璀璨的夜明珠,就這樣迅速地被他們拋在了身後。
  最後一直開到城區另一邊的濱海大道上,車子才緩緩停下來,方晨的頭發早就被夜風吹亂,絲絲縷縷地糾纏在一起,她卻隻是禁不住感歎:“這車真好!”
  韓睿說:“你也懂車?”
  “略懂一點點。”
  他揚了揚眉,大概這就算是回應了,又從身上掏出煙盒來,看她一眼,“不介意吧。”
  她還沒作聲,他已經將香煙點著了,手肘隨意地支在車窗邊,灰白的煙霧擴散開來,與寒冷的空氣融合在一起。
  他的聲音中有種冰淩般的質感,目光側過來淡淡地問:“你難道不害怕?”
  或許是夜深人靜的緣故,他的語氣聽起來仿佛稍微有些意怠,可也正因為如此,聲息與暗夜絲絲糾纏,反倒慵懶得魅惑人心。
  “怕什麽?”她直視他。
  “我們並不熟識。”
  “哦,你是指三更半夜,我跟著你上車兜風?”她想了一下:“既然隻是兜風而已,那麽又有什麽可怕的?”
  他似乎終於正眼看了看她,可是眼底的情緒藏得很好,又或者根本沒有情緒,所以即便距離這麽近,她還是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這個時候電話響起來,他倒是很有禮貌,先說了聲“抱歉”,然後才接通。結果隻過了幾秒鍾,韓睿便將剩下的半截香煙彈了出去,然後利落地發動了引擎。
  車頂緩緩合起來。
  他用的是藍牙,並不影響開車,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車速正一步步地往上提升,節奏很明顯。
  她有點詫異地看看他,卻恰好瞥見他微微蹙起眉,隻聽見他說:“我知道了,你們不用過來。”語氣有些低沉,側臉冷肅。
  這時隻聽見油門轟地一響,幾乎同一時間,慣性便讓整個背部牢牢貼住座椅,這跑車的底盤本來就低,此刻便更像是貼著地麵在行駛,道路兩側的燈光簌簌閃過,幾乎連成一線迅速向後退去。
  或許是下意識的,方晨還來不及問明狀況,目光已經先掃到自己這一側的後視鏡,原本還空蕩蕩的後方,此刻卻分明有車跟上來,大喇喇地開著遠光燈,反射在鏡子裏仍舊刺目。
  她數了一下,一輛,兩輛,三輛……清一色的黑色轎車,前後交替,偶爾並行,但都遠遠地跟著,似乎是追不上,又或許是不敢貼近,於是便始終維持著一定的距離,忽遠忽近,卻又不肯放棄。
  可是,方才明明沒有的。
  她很確定,方才一路上後麵幾乎一輛車都沒有。說不出心裏到底是種什麽樣的感覺,仿佛隱約害怕,又隱約興奮,她將手指扣牢橫在胸前的安全帶,然後再一次轉過頭去看韓睿。
  而他也恰好側過視線,瞥見她很有幾分蒼白的臉色,忽然就那麽笑了一下。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他笑,仿佛冰山消融,原本冷峻冰峭的唇部線條竟然不可思議地柔化了許多。
  “怕?”他挑眉問。
  她略微遲疑,然後搖頭。
  其實更多的是覺得暈。她從小就暈車,近幾年雖然被鍛煉得好了許多,不過車速一快,再加上七拐八彎一下,到底還是覺得有些難受。
  她開始緊緊閉住嘴巴,胃裏好像開始在翻湧,也不知道這樣的追車情節要上演的什麽時候,唯恐一會兒忍受不了吐在車上。
  這麽高級的車,而且,還是這個男人親自開的車。
  出了濱海大道,又過了兩個街口就進入環城高架,路上的車輛漸漸多起來,可是隻要Carrera的車速稍緩下來一點,那三輛黑色的轎車便又會重新遠遠地出現在後視鏡裏。
  最後韓睿也不再管它們,隻是遊刃有餘地在車陣中穿梭,他的車技十分好,開車的姿態更像是在享受。
  中途騰出手來打了個電話,對電話那頭的人說:“你去告訴他,我現在沒空,有事改天再談。”
  “他手下的人打擾了我的興致,如今還想挑戰我的耐心?”
  “如果他能承受得起後果的話,我可以奉陪。”
  語調平淡,可是音質卻冰冷,仿佛某種鋒銳的利器出了鞘,在夜裏閃著寒光。方晨在一旁聽得不禁抖了一下,但還是明智地選擇保持沉默。
  其實她這個時候突然想起了某係列的香港電影,當年看的時候心潮澎湃,哪想得到有一天竟然也會換成自己做主角。
  原來飆車一點也不好玩。
  又或者應該說,本來是挺刺激的一件事,結果偏巧碰上她這樣一個會暈車的人,效果便明顯大打折扣。
  最後車子在PUB門口停下,她終究還是沒能忍住,推開車門衝出去,扶住樹幹就開始嘔吐。
  好多年沒有這樣了,再加上之前喝了點酒,一時間隻覺得胃裏翻江倒海,簡直比死了還難受。
  韓睿也有點吃驚,因為剛才以為她是在說謊,她說她不害怕,他以為她是騙人的。然而現在看來,她一路上臉色蒼白,原來隻是因為暈車?
  等她稍微止住了,他才走過去,遞了瓶水給她。
  “謝謝”方晨喘了口氣,喝水漱口之後,又幹脆將剩下的半瓶水全都灌進胃裏去。
  冰涼的感覺刺激了神經,終於令她緩過來一些。
  “你膽子很大。”韓睿負手站在一旁說,聽不出是讚許還是感歎,抑或隻是純粹的敘述一個剛發現的事實。
  “我是做記者的。”方晨抬起頭,其實麵色還是有些難看,但或許是剛剛才吐過,又吹了這麽許久的冷風,眼睛裏儼然有層薄薄的水光,倒愈發顯得目光清明,“謝謝你今天載我兜風,現在我要回家了。”
  他紳士地問:“需不需要找人送你?”
  “不用。”
  路邊停了一溜待客的計程車,她隨便拉開其中一輛的車門坐進去,離開的時候恰好看見韓睿轉身走進那處燈紅酒綠的奢糜之地。
  這一晚的經曆就像一個秘密,事後方晨沒對任何人提起,包括蘇冬。
  她知道,倘若被蘇冬知道她和韓睿有了什麽牽扯的話,一定不會放心。
  還記得當年她決定改過自新,徹底脫離過去那種荒唐墮落生活的時候,蘇冬說:“真好,早該這樣了。”
  她卻開玩笑說:“可是我以為你會舍不得我。我要開始複習準備考試,而且以後都不會陪你泡吧玩通宵了。”
  “那有什麽要緊。”蘇冬一邊丟給小賣部老板十塊錢買了包摩爾,一邊講:“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啊。”
  是的,那時候蘇冬已經開始抽煙,並且正式跟了那個教會她抽煙的男人,每天同他進進出出,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在那男人的勢力範圍內風光十足。
  後來那個男人死了,她以為蘇冬會傷心,結果下葬的當晚,兩個人窩在小小的公寓裏,喝掉三瓶紅酒。
  蘇冬好像醉了,又好像還很清醒,可是從頭到尾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隻是捏著杯子把玩了一番,最後說:“突然有點後悔,當初怎麽就不肯好好念書呢?如果考個名牌大學,再繼續讀個研究生多好。”
  方晨賴在沙發裏,毫無形象氣質可言,結結巴巴地問:“現在這樣……不好嗎?”
  “不好。”蘇冬搖搖頭,歪著躺下來,腦袋就枕在方晨的肚子上,壓得她想反胃吐出來,“真慶幸,你沒和我一樣。”
  停了停,她又說:“希望你永遠都不要像我這樣……”
  那天半夜,方晨突然口渴醒過來,身旁熟睡著的那個女人連妝都沒有卸,深濃的眼影在暗閃著微光,可是那副神情看起來居然那麽甜美嬌嫩,沒有半點平日裏的架勢,估計任誰也看不出來她幹的是哪個行當。
  後來這個話題就再也沒有被談起,不過方晨知道,蘇冬應該並不希望她重複自己的老路。哪怕隻是一丁點的苗頭,恐怕也不行。

  九
  過年的時候終於放了幾天假,方晨立刻買了票回老家去。
  老家離C市並不遠,坐汽車從高速一路往南開,差不多兩個小時就能抵達。之前她也邀請過蘇冬,問她要不要一起去過年,結果蘇冬說:“你見我一年到頭哪天可以休息的?”說話的時候,電話裏還不時傳來熱鬧的劃拳聲,隱約可以聽見旁邊有男人在唱:……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麵帶刺的玫瑰……並且混和了嬌滴滴的捧場叫好聲。
  蘇冬懶洋洋地說:“等你回來陪我去靜靈寺燒香吧。你不在,我一個人也不愛去。”
  通常隻有遇到不順心的事,她才會想到去廟裏燒香拜佛,所以方晨一邊答應下來一邊問:“最近又有什麽事情不順利了?”
  卻隻聽蘇冬在電話那頭笑:“這些人,沒一個讓人省心的。我去拜佛祖,希望能多活兩年,不要早早就被她們給氣死。”
  方晨回到家的時候正好是午飯時間,家裏的小阿姨早就燒好了一桌子菜,隻等她來就可以開席。
  近幾年曾秀雲也幾乎不再全國甚至世界各地的跑了,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家裏,與小阿姨一道做做家務,偶爾在畫室消磨一下時間,但也終於在向傳統的家庭主婦靠攏。
  見到女兒回來,曾秀雲脫下圍裙,先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才微微皺眉道:“太瘦。”
  方晨不以為意,湊到陸國誠的旁邊,說:“爸,老媽為什麽還是這樣挑剔?”
  她的聲音柔和眉眼溫順,分明帶了點撒嬌的味道,親昵地摟住陸國誠的胳膊。因為似乎以前,陸夕就是這樣的。
  “你這丫頭,我還不是心疼你?”曾秀雲搖搖頭,又去拉她,“快去洗個手可以吃飯了。”
  方晨在浴室裏拿洗手液洗幹淨了手,又仔細擦幹了這才走出來。
  或許搞藝術的人都有這樣那樣的怪癖,曾秀雲的潔癖就十分嚴重,也連帶遺傳影響了陸夕。
  方晨記得,小時候陸夕穿的幾乎都是白裙子,而且似乎總是不會弄髒。
  可是她就不一樣,成天與一幫男生爬上爬下打打鬧鬧,從小到大也不知勾壞了多少件衣服。
  她想,大概這也是自己從小就不得母親喜歡的原因之一吧,因為她總是髒兮兮的,並且根本不聽話。有時候好像曾秀雲根本都不愛多看她一眼,都是保姆幫她洗澡換衣服。
  幫傭的小阿姨是四川人,已經好幾年沒回家過年了,今年也不例外。方晨大年初一給了她一個紅包,又帶她上街買了件新大衣,其實那小姑娘比方晨還要小兩歲,收到紅包後再三道謝,第二天等郵局一開門便去把整年的薪水都匯回老家去了。
  方晨在家老老實實地待了幾天,平時沒什麽事可以做,便陪著父親陸國誠下棋喝茶,又或者同母親一起看電視聊天。
  這天下午,她正在客廳裏看央視的春晚重播,結果手機突然響起來。
  肖莫的名字在屏幕上閃動,她心情頗佳地給他拜年:“新年好。”
  “在做什麽?”肖莫問。
  “看電視。”她吃了顆草莓,隨口問:“你呢?”
  “你猜。”
  “我哪知道啊。”電視上趙本山的小品正好出來了,底下響起一片叫好聲,她有點心不在焉地想了一下,胡亂猜測:“在應酬?”
  大概隻過了一秒鍾,微微有些低沉的輕笑聲就傳過來,肖莫半真半假地表揚她:“你真聰明。”
  “多謝。肖總您真辛苦,大過年的也不能休息。”
  “是呀,而且我發現我喝醉了,沒辦法開車回去,怎麽辦?”
  “讓司機去接你,要不就叫計程車吧。”
  這一回,電話裏靜默了一下,然後才聽見他狀似無奈地說:“我讓司機放假了。而且,從這裏打車回C市,估計很貴。”
  日進鬥金的奸商也會考慮到車資的問題?
  她簡直覺得詫異,下意識便說:“難道你在北京?”
  “不是。我在新洲西路上的翠微軒。”
  在翠微軒最大的VIP包間裏找到肖莫的時候,方晨猶自覺得驚訝。
  “你怎麽來了?”
  “應酬啊。”懶洋洋地倚在沙發裏,年輕英俊的男人用手支著額頭,西裝外套脫在一邊,隻穿了件淺灰色的襯衫,將麵色襯得有點虛白,看來是真的喝多了。
  可是令方晨深感佩服的是,他講話的條理倒還是很清楚。一同坐進出租車裏之後,肖莫微微有些抱怨地看著她,問:“這裏的人都這樣能喝酒麽?早知道就應該先向你谘詢一下,好歹也多帶個司機來。”
  “還好吧。”方晨說,“至少我認識的人酒量都不錯。”又見他似乎不太舒服的樣子,連眉心都不自覺地微微皺起來,便問:“是要休息一下,還是吃點東西墊墊胃?”
  “都行。”肖莫很大牌地閉起眼睛,含糊地應了句。
  最後她想了想,隻得給前麵的司機報了個地名,又拿出手機打電話。
  十來分鍾後,她領著肖莫進門,小阿姨立刻從廚房裏探出頭來說:“米剛下鍋,還要再等一會兒啊。”
  “沒事。”她又給簡單介紹了一下,“爸媽,這是我朋友,肖莫,臨時過來辦事的。”
  “伯父伯母,新年好。”身側的男人露出一個微笑,謙和有禮地說:“時間有點匆忙,都沒來得及買東西帶過來,實在不好意思。”
  方晨不由側過頭看他一眼。
  這男人,在車裏的時候明明連聲音都懶得發出一點,這回倒似乎酒醒了,還能顧及到這些禮貌周全,表麵功夫做得十足。
  她跟客廳裏坐著的二老簡略說明了一下,便領著他進了客房。
  “躺著休息一下吧,等粥煮好了我叫你。”
  讓修長的身體隨意地靠在床頭,肖莫忽然笑了一下,問:“這時候帶個男人回家,你就不怕他們誤會?”
  “不會,誰讓你條件太好了。”
  床上的男人微微愣了愣,笑容愈深,“可我怎麽覺得你是在諷刺我?”
  “當然沒有。很顯然,是你醉了。”方晨走到門邊,順手將門輕輕帶上,“所以你現在需要休息。”
  結果等粥熬好了,他反倒真的睡著了。
  她便讓小阿姨拿低火溫著,自己則跑到樓上去,在一堆舊物中翻翻撿撿。
  其實自從陸夕不在了以後,她過去住的臥室便一直被閑置著,曾秀雲每隔一段時間就進去親自打掃一次,除此之外,其餘時間門都是鎖上的。
  不過方晨偷偷藏了把鑰匙,偶爾回家來,都會進到裏麵去看一看。
  隨著時間的流逝,仿佛她與陸夕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雖然時常會夢見她,雖然在每個突然驚醒過來的晚上都要給她寫郵件,可到底時間長了還是覺得模糊,有時候甚至都會想不起陸夕的臉來,隻記得她笑起來很溫柔,聲音也很溫柔,摟著爸媽說話的時候永遠都像在撒嬌,讓人忍不住心生愛憐。
  窗簾四合,屋子裏顯得有些暗。
  方晨順手開了頂燈,燈光如水般傾瀉下來,靜靜地流淌在天藍色的床罩上。
  一切都和當年一樣。
  和她上次回來時也一模一樣。
  陸夕最後一次離開家飛回美國讀書的前一晚,她留在床頭的那本《梵高傳》還擺在枕頭邊上,上麵連一星塵芥都沒有。
  她沒有去翻動它,隻是手指在封麵上停留了一會兒,又走到房間另一側的書架旁邊。
  那上麵同樣一塵不染,她隨手抽了幾本畫冊出來,全是陸夕自己的作品,被精心地分類收藏著,有些還是當年出事後他們從美國帶回來的。
  從素描到水彩,從風景到人物肖像,不得不說,陸夕遺傳了母親所有的藝術天份,甚至在某些方麵表現得更加出色。
  而陸夕最擅長最喜愛的還是肖像畫,或許是那段求學的日子給她增添了許多經曆,那滿滿幾本畫冊裏頭全是各式各樣的人物。
  有街頭賣藝的黑人,有風情萬種的吉普賽女郎,還有校園裏看似很普通的學生……方晨一頁頁翻過去,偶爾會特別停下來多看兩眼,幾乎可以想像陸夕當年畫畫時候的樣子。
  “在看什麽?”身後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嚇了她一跳。
  “啪”地一下合上畫冊,方晨迅速轉過頭,臉色有點白,或許是光線原因,又仿佛是真被驚嚇到。
  肖莫正悠哉站在門口,嘴角邊帶著一抹輕淡的笑意。
  “這是你的房間?”他並沒跨進去,隻是稍微打量了一下。
  她不回答,神色已經恢複如常,將東西一一擺回原位之後才走到他麵前問:“吃了東西沒有?”
  “你不在,我怎麽好意思一個人坐到餐桌邊上去?”
  “我爸媽很隨和的。”雖是這樣說,她到底還是和他一起下了樓,又陪著他喝掉一碗紫米粥。
  傍晚時分,方晨臨時決定返回C市。
  陸國誠倒是沒什麽異議,這麽多年,對女兒的事情他向來管得很少。隻是曾秀雲說:“咦,不是還有兩天假期嗎?這麽急著回去做什麽?”
  “先回那邊休整一下,等過完年開工了肯定又是天天忙。”她連輕便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又同肖莫說:“搭個順風車,不介意吧?”
  肖莫在一旁笑了笑:“當然不介意。”
  他的酒醒得非常快,仿佛隻休息了那麽一下子,整個人便又重新恢複了精力。一路高速,將車開得極穩。
  走到中途的時候,他問她:“不睡一會兒?”
  方晨搖搖頭,繼續維持著剛才的姿勢,兀自盯著窗外枯燥乏味的風景出神。其實外麵已經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楚。
  回到市區竟也不覺得餓,但還是被肖莫載到餐廳解決了一頓晚飯才回家。
  他送她到公寓樓下,臨分手時又開玩笑說:“下午的時候你有沒有看見你媽的眼神?估計以為你會提早回來是被我慫恿的。”
  “亂講。我媽才沒這麽無聊。”她覺得有點懨,但還是強撐了精神和他說話。
  “這沒什麽,搞藝術的人想法浪漫一點也很正常。”他停了停,故意說:“況且我條件這麽好,你被引誘了也是常理。”
  方晨卻不由一怔,然後才反應過來,奇道:“你怎麽知道她是做這行的?”
  “怎麽?突然發現滿身銅臭味的商人其實也會關心藝術,這很令你吃驚?”
  外麵花壇四周的矮燈在深冷的夜裏蒙著霧氣,透過車前玻璃照進來,那一片虛白朦朧的光線恰好映在肖莫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目光卻顯得格外清亮灼然。
  她與他對視了兩秒,泰然自若地移開視線,“她這幾年的曝光率已經很低了。你千萬別說家中還有她的作品,那樣我才會吃驚。”
  “那倒沒有。”肖莫說:“我有個朋友也是藝術家,他本人很喜歡你母親的畫。”
  她也分不清他講的是真是假,於是同樣半真半假地揶揄道:“哦?我還以為你的朋友都是些背景複雜的人士。”
  肖莫是何等精明的人,隻是這樣一說便立刻聽出端倪,不過臉上的笑意倒是沒有改變,“你指的是韓睿?”他仿佛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更深地看進她的眼裏去,笑容和語氣卻盡是一派雲淡風輕:“這世上也就隻有這麽一個韓睿,想要再多遇見幾個恐怕也不容易。”
  聽他這樣說,她好像才真的來了興致,“真的麽?真有這樣誇張?”
  可是肖莫卻不肯再繼續這個話題,親自動手替她開安全帶,說:“很晚了,上樓去吧。”

  十
  果然就如預料的那樣,假期一結束,踏進報社便又立刻忙個人仰馬翻。
  偶爾閑下來的時候,老李就說:“唉,這哪是工作,簡直就是打仗,而且是場永不結束的戰役。”
  “等你辭職了不就結束了嘛。”一位同事說。
  “在家待著更無聊。老婆囉嗦得很,成天吵得人頭疼。”旁邊的人笑起來,“那還有什麽好說的?你就是天生勞碌命唄。”
  “可不是!”
  “……”
  三五個人邊聊天邊往食堂走,同事問:“小方,你不和我們一起去吃飯?”
  方晨拎著手袋下樓,“不了,和朋友有約了。”
  身後有人順口就問:“男朋友?”她回頭笑笑,“一個小朋友。”
  和小朋友約定的地點是在KFC裏。雖然年過完了,又不是周六周日,不過店堂中照樣人滿為患。
  靳偉坐在靠窗的位置衝她招手。
  她快走了兩步過去,笑嘻嘻地說:“不好意思,路上有點堵車……”有點突然的,最後一個音節硬生生地消失在四周熱鬧的喧嘩聲中。
  視線與靳偉對座的那個女孩子相接,方晨不期然地愣了一下,這時隻聽靳偉說:“姐,這就是我常常和你提起的,方晨姐。”
  靳慧微笑著站起來。她是典型的南方女孩,身材嬌小,烏黑的長發披在肩頭,幾乎沒有化妝和特別打扮,隻別了一枚樣式簡單的發夾扣住劉海,露出光潔明淨的額頭。
  她說:“方小姐,你好。”
  原來她真心笑起來的樣子是這樣的單純,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仿佛會說話一般,盈盈流動著光彩,如同令人眩目的寶石。
  可她顯然不記得她了。
  方晨想,她恐怕已經完全忘記她們曾經見過一麵——在那樣一個紙醉金迷的、隻充斥著聲色的世界裏。
  作為唯一的男士,靳偉很主動地走到櫃台去點餐,靳慧對方晨說:“方小姐,聽講你一直都很照顧關心小偉,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不客氣。”
  “小偉想考清華,他說你還鼓勵了他,讓他覺得好有信心。”
  “靳偉本來就是個上進的男生。”方晨正視著那雙純淨的眼睛,想了想才說:“他好像一直都挺依賴你的。”
  “是呀。”靳慧不自覺地又笑了一下,“我們的身世大概你也知道了吧,現在就剩我們姐弟倆,其實是互相依賴。”語氣十分坦然,好像真把方晨當作一個值得交心的朋友。
  可是方晨卻一時不再作聲。
  倘若不是自己記性太好,恐怕真的無法把這個明媚溫柔的靳慧和那晚在蘇冬麵前細聲細氣臉色蒼白的女孩子聯係在一起。
  眼前的她,居然很愛笑,而且笑容溫暖明亮。她坐在窗邊的椅子裏,衣著樸素卻很幹淨,舉手投足就像最尋常的女大學生。或許就像靳偉說的那樣,她應該在學校裏勤工儉學,課餘再去外麵找份家教賺些生活費。
  她應該是那樣的。
  一個剛剛二十出頭、樸實勤奮的女生,一個在精神上一直是靳偉的支柱的親姐姐。
  這才正常。
  而不是那個為了金錢,被迫讓自己陷入到難堪的境地、任陌生人狎戲的女人。
  靳偉還遠遠站在隊伍裏,這個時間點餐是需要更多耐心的。
  才一個多月不見,他似乎又長高了一些,頭發剪得短短的,已經是個寬肩窄臀的高大少年了,至少背影看上去仿佛已經值得讓人依靠。
  陽光斜射進明淨的落地窗,方晨轉過頭來,靜默了半晌終於問:“他知道你平時都在做什麽嗎?”
  擱在桌沿的那雙手輕輕動了一下,仿佛不自禁地抽搐,靳慧抬起眼睛,直直地望過去:“我不懂……”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我們見過麵的。”方晨不動聲色地說了兩個字,一個對靳慧來講或許如魔魘般的名字:“蘇冬。”
  那張清秀的臉果然“刷”的地一下變得慘白,如同在瞬間被吸走了所有的血色,脫落成一張白紙,又仿佛隻餘下一副失了魂的空殼。
  方晨發現自己突然說不下去了。好像再次回到了初次見麵的那個晚上,這個年輕的女學生站在燈下,再強的光線也遮蓋不了她糟糕透頂的臉色,一雙眼睛如同泛著霧氣,慌亂得幾乎不敢正視任何一個人。
  她好像做錯了事一般,明明不敢看別人,卻還是為了某種目的,不得不留下來繼續著自己或許並不情願的那些事。
  櫃台前的幾條隊伍分別向前挪動了一點,那個高大的男生已經站在了最前麵,正仰頭看著餐板。
  靳慧突然慌了,語無倫次:“為什麽……你怎麽會知道?其實……”
  方晨不說話。
  她硬生生地停下來,呼吸都是淩亂的,強自定了定神,才忽然又說:“蘇冬是誰?我不認識。……你大概也認錯人了吧。”她不去看方晨的眼睛,或許是不敢,於是隻一徑盯住自己的手指,指尖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方小姐,我想你認錯了,我們沒見過麵。”
  等了很久,像是有幾個世紀那樣漫長,靳慧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如同擂鼓般重重撞擊著胸腔,還仿佛聽見身體裏血液流動的聲響,那麽快,那麽急,下一刻就會衝破頸邊劇烈跳動的動脈賁湧而出。
  可她終於還是等到了,她聽見方晨在對麵靜靜地說:“大概是認錯了吧。”尾音很低,如同一個歎息,很快地消散在空氣裏。
  可這句話就像是某種保證,讓她著實鬆了口氣,一時間隻覺得頸脖僵硬,又仿佛是發軟,連抬起來的氣力都沒有。
  直到靳偉端著紅色的托盤走過來,她才勉強對他笑了笑:“好餓,怎麽去了這麽久?方小姐下午還要上班呢。”卻仍舊不去看方晨,隻是抓起一杯冰可樂,猛力地吸了兩口,借以壓住自己背後泛起的冷汗。
  一頓簡單的快餐之後,三人在店門口道別。
  方晨上了出租車之後立刻撥了個電話。
  蘇冬還在睡覺,迷迷糊糊地聽她把事情講完,好半天才“嗯”一聲。
  方晨說:“我明明認出了她,確定是她,可是又不忍心說給靳偉知道。他那麽崇拜依賴這個姐姐,剛才我差點就忍不住了……”末了,她說:“要不你辭退她吧。”
  這是一個多麽天真的提議,果然蘇冬聽了直接忽略掉,隻是拖長了聲音懶懶地說:“姐姐我早上五點半才上的床,您就不能體諒一下麽……有事晚點再講。”啪地一下便把電話給扣了。
  到了晚上又主動打過來,說:“她自己選擇的路,旁人最好不要去摻和。”方晨自然明白這個“旁人”指的是誰,“她見我認出她來嚇得要死。現在隻希望她賺夠了錢就早點離開那裏。”
  蘇冬卻嗤笑一聲:“嚐到了甜頭之後就沒那麽容易想走了。我就告訴你一句話吧,她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如今生意好著呢。什麽時候你再來看看就知道了,哪裏還是幾個月前你見過的那副模樣?”
  掛上電話方晨還是想不通,當真如蘇冬所說的那樣麽?可是白天的靳慧,看上去真的太平凡太樸素了,在被人認出來之後那滿目的驚惶無措,像極了一隻幼小的動物,恐慌地方寸大亂。
  更何況最要緊的是,那是靳偉的姐姐。
  所以她沒辦法對這樣一個女生做任何壞的想像。
  陳澤如按先前的約定,每個月都抽出兩天的時間去慈恩孤兒院看望小朋友們,並且用最簡單的心理援建手法與他們溝通交流。一段時間之後果真起到些積極的效果,好幾個原本性格內向孤僻的兒童都漸漸開朗起來。
  方晨偶爾也會抽空過去瞧瞧,但是都沒能再見到靳偉。
  張院長說:“聽說學校裏每周都要考一次試,唉,這孩子也夠辛苦的。”靳家兄妹是她一手帶大的,所以感情特別深,幾乎是將他們視若己出,心疼之情溢於言表。
  方晨留下來吃了頓晚飯,又和小朋友們玩了一會兒才回家。
  結果睡到淩晨卻突然被手機聲吵醒,主編大人在電話裏頭急急忙忙地吩咐:“市裏剛出了一宗人命案子。老李電話打不通,你快去頂一下。”
  聽到“命案”兩個字,原先迷糊的神智頓時清醒過來,方晨連忙跳下床穿衣服,同時也聽清楚了事發的地點。
  坐著計程車趕過去的時候,那家鍾點酒店的周圍已經被拉上了黃綠色的警戒線,警車和救護車閃著燈停在門口,盡管有警察在維持著秩序,而且正是淩晨三點鍾,但是四周仍有不少人圍觀。
  有別家報社的同行認出方晨,便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們在這兒守了好一會兒了,可屍體還沒抬出來呢。”
  方晨入行這些年,雖說一直是跑社會新聞的,但是真正遇上命案的機會並不太多。一來是城市治安良好,二來則是社裏領導好歹顧及到她是個年輕女性,這種流血死人的事件通常都是派男記者上前線。
  大家又哆哆嗦嗦地在冷風裏吹了十來分鍾,酒店的入口處終於傳來一陣動靜。
  屍體被罩得嚴嚴實實地抬出來,現場的記者們立刻一湧而上,閃光燈刹時亮成一片。方晨擠在中間,隻聽見不止一個人大聲叫:“陳隊長!……陳隊長!請你透露一下死者的信息。”
  “……二十一歲女性,警方初步懷疑其在公共場所進行吸毒及非法□活動。”
  “死亡原因呢?”
  “不好意思,結果要等法醫鑒定後才能出來。”
  “那死者的姓名呢?”
  “這個不方便透露。”陳隊長伸出手,麵無表情地說:“請讓一讓,不要妨礙我們辦公。”
  在各路攝相機和照相機的追求不舍之下,警車與救護車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黑夜裏。其實除了拍到現場頗為混亂的一些影像和照片之外,幾乎再沒有更多有價值的信息了。
  倒是主編大人神通廣大,後來方晨給他打電話報告情況,他說:“警方估計那名女子是吸毒過量致死的。這條報道交去排版印刷,爭取上明天早晨的版麵。”
  這邊剛結束通話,還沒過幾分鍾,手機便又響起來。
  方晨正與負責現場攝像的同事坐進車裏,因為趕時間,她也來不及細看,接起來“喂”了聲。
  電話那頭卻是異於尋常的沉默。
  不知怎麽的,她心裏“咯噔”了一下,隻覺得莫名一慌,這種感覺與當年半夜接到美國長途十分相像。
  她又喂了兩聲,差點就要把手機移到眼前去看來電人姓名了,結果隻聽見對方低低地叫了句:“方晨姐……”聲音哽咽,竟似完全說不下去。
  “靳偉?……出什麽事了?”
  計程車在清冷的夜裏一路向前飛馳,電光石火間仿佛聯想到了什麽,方晨隻覺得一顆心陡然降到了幽深的底端,滲著絲絲涼意。
  果然,電話裏的大男生仿佛失了魂魄一般,語調顫抖得如同風中柳絮,又像是完全失了控,根本聽不出本來的音色。
  “我姐出事了……”

  十一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方晨連眼睛都沒能再闔一下。直到天邊遲遲現出一絲灰白的光,她才堪堪從警察局裏出來。
  先是鑒於職業的特殊敏感性,她被阻止在停屍房外。靳偉在裏麵待了許久,出來的時候臉色差得恐怕和死人沒有區別。
  可是他並沒有哭。
  或許男性與女性天生存在著差別,除了電話裏聲音的變調之外,從頭到尾,這個正在讀高三的男生都隻是怔怔的眼眶泛紅。
  又或許情緒悲痛到極點的時候,是無淚可掉的。
  接下去就是一係列的相關手續,繁雜而冗長。作為死者唯一的親屬,靳偉被要求做一份詳細的筆錄,回答警方提出的每一個問題。
  可是這一切之於他不啻為一場徹頭徹尾的折磨。
  最後走出來,他望著等候在一旁的方晨,好半天才訥訥地說:“她在夜總會裏做小姐。”眼神渾濁迷茫,顯然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方晨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其實心裏悔疚萬分。倘若那天認出靳慧的時候就及時將這事說出來呢?那麽靳偉一定會想方設法去阻止自己的姐姐再踏入那種場所吧!那麽,或許今天的事就不會發生了?
  她默不作聲,伸手攬住他,心中正想著安慰的措辭,誰知下一刻身邊的男生就突然甩開她,猛地轉過身,一拳重重地捶在牆壁上。
  “她居然在做那種事!”靳偉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怒吼:“她怎麽可以做那種事!”
  “哎哎,怎麽回事?這裏可是公安局!”兩個年輕的警察聽見動靜從裏屋走出來,一邊指著靳偉一邊警告,方晨回過神,隻得衝他們陪笑:“不好意思啊,我朋友有些激動,還請兩位體諒一下。”
  那兩人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警察的麵色稍微緩了一點:“有情緒也不能在這裏發泄啊,完事了就回去吧。”
  方晨扯著靳偉,一直走到路邊才放開他。
  仿佛隻是那一瞬間的爆發,之後他便又猶如最乖巧的男孩子,任她拖來拖去,毫不反抗。
  “接下來你要做什麽?”方晨微不見聞地歎了口氣,問道。
  他不說話,整個人像尊雕塑立在那裏,神情中卻有種令人絕望的呆滯。
  靳慧死於非正常原因,況且警方順著這條線索或許還有更多的東西需要調查,因此遺體是不可能這麽快就能領得回來的。現在方晨隻擔心靳偉,他一個人該如何處理這些事情。
  天色已經一點一點地亮起來,冬日的清晨蒙在一片稀薄的霧氣裏。
  遠遠的有輛公車開過來,或許是今天的第一班車,時間又這樣早,似乎裏頭隻有幾位乘客。
  車子在對麵的公車站旁邊緩慢地停下,這時候靳偉突然開口:“方晨姐你先回去吧。”
  “那麽你呢?”
  他不講話,轉身就跑,他腿長,速度又快,一下子就穿過馬路,然後投幣上了車。方晨追不及,隻得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公車載著漸行漸遠。
  今天是周三,不管是否熬了夜,九點一到還是要正常上班的。於是方晨匆匆回家裏洗了個澡,換了身幹淨衣服。
  之前就因為靳慧出了事,她已經打了無數個電話給蘇冬,可是蘇冬的手機一直處於無人接聽的狀態。
  她出門前又試了一次,仍舊聯係不上,最後想了想,隻得又撥了另一個號碼出去。
  肖莫似乎還在睡覺,她也顧不得許多,直接便說:“我現在唯一能想到可以幫忙的人就是你了。你和公安局熟不熟?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件事?”
  一刻鍾後肖莫回了消息,她正好一腳踏進報社大門,手機捏在手裏像冰塊一般冷滑,怔了怔才問:“要關多久?我可不可見到她?”
  “目前恐怕沒有這個可能性。”肖莫說:“你也該知道這種事情有多麽敏感。不過你的朋友應當慶幸,人死的時候是在一家鍾點酒店裏,所以現在她也隻是被叫去協助調查,如果沒有證據證明這件事與她有直接關係,估計最終問題不會太大。”
  “這樣啊。謝謝,麻煩你了。”幾小時內發生這麽多事,她也仿佛六神無主了,一時之間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肖莫靜了靜,“不客氣。還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可以直接來找我。”他停了一下,才又說:“另外你朋友那邊我已經托了人了,能關照的盡量關照,至少……不會讓她一個女人在裏麵受不必要的罪。”
  方晨再次向他表示感謝,才將手機丟在桌麵上,肩膀垮下去,一瞬間隻仿佛筋疲力竭。
  白天的“夜都”並不對外營業,偌大的場子空空蕩蕩的,未免顯得有些冷清,與夜晚來臨之後的奢侈迷亂燈紅酒綠差去甚遠。
  沉重的雕花大門突然被人從外推開,韓睿一腳跨了進去。
  他極少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裏,因此裏頭負責打掃整理的人見了俱是一愣,他麵無表情地開口:“張強呢。”
  “強哥剛回來,現在去了廁所。”離他最近的那個人低著頭回答,又小心翼翼地覷著他的臉色,“我這就去叫……”
  英俊冷漠的男人卻已經從他身前越過,有人冷硬地接腔道:“沒你的事了,幹活去吧。”
  幾乎穿過了整個大廳和狹長的走道,韓睿最終在裝修考究的盥洗室門前停下來,他淡聲說:“你們都在這等著。”
  一同前來的五六個人於是全都停了腳步,自動分成兩排,恭敬地候在門邊,肅手而立。
  淺金色龍頭裏的水嘩嘩地湧出來,張強剛把手伸過去,結果聽到身後有動靜,他一抬頭,與鏡子裏那人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哥!”他立刻叫道,拿起手巾隨意擦了擦,不由轉過身笑問:“哥,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
  韓睿淡淡地“嗯”了一聲,緩步踱過去。他並不看他,隻是隨意地靠在洗手台前,從口袋裏摸出煙盒,抽了支煙放到唇邊。
  張強見狀立刻找到打火機湊上前去。
  淡藍色的小火苗蹭地一下躍起來,韓睿微微斜過目光瞟他一眼,點著了香煙,才漫不經心地問:“這兩天去哪兒了?”
  “嘿嘿,聽個哥們兒介紹說郊區新開發的溫泉不錯,就去玩玩。”
  “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到。”張強看看新買的腕表,笑嘻嘻地說:“巧得很,才到沒兩分鍾,沒想到哥您就來了。”
  “看來你還不知道出事了。”韓睿又吸了口煙,聲音愈加不緊不慢。
  張強這邊不禁一愣:“出什麽事了?”
  “死了個人。”
  “誰?”
  “蘇冬手底下做事的,叫靳慧。”似乎為了讓他聽得更明白一些,韓睿慢條斯禮地彈了彈煙灰,又輕描淡寫地補充了一句:“鑒定結果出來了,死因是吸毒過量。”
  如同被人施了法術一般,室內的空氣瞬間沉下來。
  背上靜悄悄地浮起一層緊密的冷汗,張強的表情僵化,一張臉也由前一刻的紅光滿麵突然變得寂靜而雪白。
  短短的幾秒之間,心裏卻接連轉了好幾個念頭。
  最後,他卻還是“撲咚”一下跪下來,仰頭看著高高在上的男子哀求道:“哥,我錯了!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真的錯了!”
  話音未落,隻聽“咣”地一聲,洗手台上的水晶煙缸已經飛了出去,重重砸在牆壁上,反彈回來的碎屑四下紛飛,有幾粒擦過置於地上的手背,皮膚上立刻湧起數道鮮豔刺目的血痕。
  可是跪在地上的人卻不敢動,一動都不敢動,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韓睿的臉色猶如萬年玄冰,漆黑的眼睛裏烏雲密布,居高臨下地俯視道:“你跟我多久了?”
  “五……六年。”
  “還記得我的規矩?”
  “不……不準沾白。”隻是四個字,卻仿佛耗盡全身氣力,停了半天,張強才語調顫抖地接著道:“我隻給過她兩次!……哥,是我一時鬼迷了心竅!我該死!我……”話未說完,下一刻隻覺得胸腹巨痛,人便橫著飛了出去,滑著仰倒在大理石地磚上。
  “我看你他媽的確實該死!”韓睿兩步走過去,在他麵前蹲了下來,聲音如同浸在冰水裏,“我讓你管場子,你倒好,把那玩意賣給小姐?帶著個女人去泡溫泉好玩麽?可你他媽知不知道淩晨三點我在哪兒?公安還沒找上你是吧?知道死的那個是什麽人麽?”
  指間的半截香煙被重重地彈在地上,濺起零星火花又倏忽隱滅。
  他站起來,麵覆寒霜,“人他媽的還是個學生!”
  黑色的胡桃木門發出巨響,隔絕了裏麵哀求討饒的聲音。
  候在外頭的一幹屬下還和來時一樣表情肅穆,誰都不敢多吭一聲。韓睿撣了撣衣襟,沉著麵孔大步離開。

  十二
  被突發事件打亂了步調,方晨一整天都心緒不寧。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她在半途中卻又突然讓司機改了道,讓車子朝著與公寓相反的方向開去。
  於是華燈初上時分,她再一次走進那棟從裏到外處處都透著奢糜氣息的建築裏。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這麽好運,剛進大門便看見兩個年輕男人站在一塊兒說話,其中一個頭發剪成短短的板寸,年輕的臉孔線條剛毅分明。方晨認得出他,第一次見到韓睿的時候他也在場,就一直跟在韓睿的身後。
  她立時走上前去,問:“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
  對方停下交談,用毫不掩飾地驚豔目光打量了她一下。
  她自報姓名,然後才平靜地說:“我想見韓睿。”
  幾分鍾之後,那個男人完成了請示,拿著手機從遠處走回來,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衝她一招手:“我帶你上去。”
  沒想到這麽容易。
  方晨站在那扇黑色的門外,隻見旁邊的男人替她敲了敲門,其實也隻是象征性的,因為裏麵一點回應都沒有。
  然後他就對她說:“進去吧。”
  走進去之後才發現,這居然是個豪華套房,光是客廳的麵積恐怕就能抵上她的那一整套公寓了。挑高的天花板上掛著巨大的水晶吊頂,燈光亮起來熠熠生輝,仿佛滿天細碎的星光。
  韓睿的那個手下並沒有跟進來,方晨環顧著空無一人的四周,稍微猶豫了一下,才舉步走向側麵門板敞開著的那個房間。
  可是走到近前,卻不由地愣住了。
  似乎是完全沒料到會見到這樣一副場景,她仿佛遲疑了一下才想起來說:“不好意思。”又將目光稍稍避開,“……我還是在外麵等你好了。”
  她想給他換裝的時間,可是裏麵的那個男人卻似乎不以為意,隻是看她一眼:“不用。”
  他大概是剛洗完澡,身上居然隻穿著件黑色的浴袍,從落地窗前離開的時候,將擦頭發的毛巾往書桌上隨意一丟,自己則移步到寬長的沙發前麵坐了下來。
  從茶幾上撈過煙盒與打火機,又將那雙修長的腿交疊著架上去,韓睿這才終於慢不經心地抬起眼睛,淡淡地看著門口突然到訪的女人,“找我有事?”
  他的神情和態度冷淡至極,仿佛他們從來沒有打過任何交道。其實這間書房裏的暖氣開得十分充足,可是方晨卻覺得有股莫名的寒意從手背一直延伸到背部。
  她突然不確定起來,不確定他是不是會接受她的要求。
  不過既然來了,總不能白跑一趟。
  她安靜地看著沙發上的男人,說出自己的請求,“我想請你幫忙,把蘇冬弄出來。”
  打火機發出“叮”地一聲脆響,小小的火光在那張性感的薄唇邊跳躍閃動,它的主人吸了兩口煙,才不緊不慢地開口問:“你和蘇冬是什麽關係?”
  “好朋友。”
  “看起來不像。”
  “確實是好朋友。”她實話實說,“我們認識許多年了。就算生活和職業不同,也並不會妨礙到什麽。”
  其實能從那段荒唐的歲月裏發展出一位真正值得交心的朋友,恐怕當初就連她們自己都始料未及。
  方晨向前一步,又說:“你大概知道她現在還在公安局裏,所以我想……”
  “坐。”韓睿突然打斷她。
  “什麽?”
  食指與中指間還夾著香煙,他伸手朝著斜對麵的另一張單人沙發示意了一下,淡淡地說:“我不習慣與人這樣講話。”
  隻習慣永遠俯視嗎?
  方晨抿著嘴唇默不作聲,卻還是沒有絲毫遲疑,順從地走到那邊坐下去。
  如今兩人分占了房間的南北兩側,從現在方晨的角度看過去,沙發上這個男人的姿態沉靜而慵懶,可是渾身上下卻又仿佛有著隱秘的、不可預測的張力,令他整個人都被包圍在一種冷漠堅硬的氣勢裏。她注意到他的手,手指修長漂亮得近乎完美,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輪換叩擊著皮質的扶手,動作緩慢而優雅。
  然而隻是這樣一個小動作,卻無端端地令室內的空氣再度凝固了幾分。
  方晨突然有些後悔。
  直覺告訴她,此行恐怕是個錯誤。她根本沒有任何立場來讓他辦什麽事,哪怕是真心誠意的請求。
  果然,韓睿垂下目光看了看手中的香煙,語調混和在泛白的煙霧裏,愈加顯得漫不經心,“方小姐,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幫你?”他懶懶地瞥她一眼,唇角邊露出一抹仿佛譏誚的神情:“難道你以為坐過我的車,於是我們就有了交情?我便會對你有求必應?”他搖了搖頭,輕笑一聲,可是笑容裏卻隻有淡淡的輕視和嘲諷,“倘若你真是這樣想,那麽我隻能說太不幸了。你貿然找上我的這個舉動,在我看來實在是過於異想天開。”
  方晨死死地抿住嘴唇,他每說一個字,她便抿得更用力一分。
  今晚的決定果然是一個錯誤。它不但是一個錯誤,而且是個屈辱。
  一個莫大的屈辱。
  她覺得自己還是太幼稚,將一切都想得過於簡單了。其實他說的並不完全離譜,她甚至懷疑這個男人是不是有讀心術,居然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思,那個在之前恐怕連自己都還沒來得及察覺的心思。
  當天是他邀請她去兜風的,之後又經曆了那麽一場突然的追車事件。從那之後,或許她確實理所當然地以為他們是有交情的,哪怕隻有那麽一點點的交情。
  所以她來找他,並且沒有通過肖莫的關係。
  本來肖莫是座最好的橋梁,可是她並沒有那樣做。
  如今看來,真是自取其辱。
  她沒想到這個男人竟會如此的喜怒無常,真的可以做到翻臉不認人的地步,打從她跨進這裏的第一秒開始,他似乎就隻當她是個不知好歹的陌生人。
  他看著她的眼神,從頭到尾除了高高在上的漠然,便隻剩下譏諷。
  可是蘇冬怎麽辦?
  肖莫白天告訴了她幾個細節,她才終於知道警方是如何將死去的靳慧與蘇冬聯係在一起的,而且那個曾經在事發後匆忙逃離現場的男客人,也已經在第一時間被找出來帶回了公安局。
  □和吸毒,任何一項的罪名都不輕。況且她還不清楚,究竟靳慧的死和蘇冬是否真有直接或間接的關係。
  念及此處,方晨才深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的情緒更穩定一些,然後開口說:“韓先生你講得對,我在你麵前說什麽都不算數。就這樣來找你,確實是我太衝動太魯莽了。不過我不信,我不信你真會袖手旁觀。”
  她停下來,而韓睿卻慢悠悠地吐著煙圈,始終以一種高深莫測的神情看著她,似乎並不打算接話。
  她笑了笑,目光緊緊地鎖在他的臉上,似乎不想放過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既然沒有私交可言,那麽請允許我大膽地猜測一下,如果蘇冬有事,那麽你這裏也未必就能保全得了吧?你大概不會不知道,警方在現場發現的不止是毒品,還有印著‘夜都’字樣和標識的火柴盒。”剩下最後半句她沒說:隻可惜毒品上麵不會有標記,誰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幕後凶手呢?其實她根本不相信他可以完全撇清關係。
  伴隨著她的話音落下,房間裏安靜了好幾秒,隨後韓睿終於肯開口,卻仍是平淡至極的語氣:“這就是所謂的職業敏感性麽?”他動作輕柔緩慢地撚熄了煙蒂,“我現在有點懷疑,方小姐來找我的真正目的是什麽。純粹隻是為了解救朋友?還是時刻不忘自己的身份,希望順便從我這裏套取一點有用的信息,明天登到早報上供人茶餘飯後娛樂消譴?”
  娛樂?
  方晨下意識地皺起眉,隻因為突然想到靳慧那張溫暖的笑顏,還有靳偉……現在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不論我有什麽目的,公眾都是有知情權的。況且你真的認為這件事很有娛樂性?”她不由自主地收緊了放在膝蓋上的十指,指尖緊緊掐在掌心,“這是命案。現在那個女孩子死了!”
  “那又怎麽樣?”對麵的男人麵無表情,漠然地反問。
  腦子裏“嗡”地一下,她似乎聽見自己血液湧上頭頂的聲音。
  那又怎麽樣?
  他怎麽可以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這句話?
  一個雙十年華的少女,死在那種肮髒齷齪的地方。
  那是一條人命。
  可是他卻滿不在乎。
  方晨完全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麵對的是個什麽樣的人,竟然冷酷得像個魔鬼。
  她站起來,不肯再同他講話,甚至不願意再多看他一眼。
  她怒氣衝衝地往外走,卻突然聽見他在身後冷冷地說:“我允許了麽?”
  她一怔,下意識地回過頭。
  韓睿不知何時也已經站了起來,一身黑色將本就修長挺拔的他襯得更加冷峻異常。明明室內光線明亮,可是方晨此時卻有種錯覺,仿佛自己正被黑暗步步緊逼包圍,甚至即將要被吞食進去。
  她突然邁不出腳步,隻是看著他慢慢走近。
  直到陰影籠罩下來,她才恍覺韓睿已經到了跟前。他比她高出大半個頭,如今是真正居高臨下地垂著視線俯視她。
  “方小姐,你把這裏當作什麽地方?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嗯?”
  他的聲音十分輕柔,微微皺著眉,似乎真的疑惑的樣子。可是她抬起臉看到他的眼睛,隻覺得那對墨黑的瞳眸仿佛深甬,盡頭是不可觸摸的危險。
  她不作聲,兀自往後退了一步,後背堪堪撞到堅硬的牆壁。
  “那女人死了又如何?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也損失了一個跟了我六年的弟兄。怎麽,生氣了?真沒想到,你竟然這麽有正義感。是不是現在所有的記者都這樣?”他忽然挑起唇角笑了笑,伸出手,修長溫熱的手指按在她的兩側臉頰和頸邊的動脈上,不輕不重的力道,卻足以令方晨微不可見地顫抖了一下。
  “你要幹什麽?”她欲格開他的手,結果他也不知用了什麽方法,迅速地將她的兩隻手腕扣在一起,高高舉過頭頂,一並牢牢按壓在牆上。
  “如果我沒理解錯,方才你在說起那個女人死因的時候,似乎是在暗示我什麽。”他微微一眯眼睛,似笑非笑地說:“大概我沒告訴過你,我很不喜歡女人自作聰明。”
  方晨奮力掙了掙,卻隻能咬牙瞪他:“放開我!”
  “其實我給過你機會,上次就已經放過你了。”韓睿的眸光微暗,裏頭仿佛翻湧著不加遮掩的深沉的欲望,似乎可惜又無奈道:“可是你並沒有珍惜,今天偏偏還要主動來找我。”
  他絲毫不帶憐惜地扳正她的臉,最後一個字音便猶如一聲歎息,化在他與她的唇畔之間。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方晨不由地睜大了眼睛,可是雙手被高舉過頭頂,她的膝蓋也被他有力的腿頂住,整個人就困在一方狹窄的空間裏動彈不得,就連細微的掙紮也隻是徒勞,鼻端充斥的盡是陌生的純男性氣息,混雜了一絲沐浴液的清香。
  他的一隻手還握在她的頸邊,掌心溫熱地熨貼著肌膚,可是他的唇卻似乎沒有任何溫度,動作更沒有絲毫的溫柔。他似乎根本沒有耐心,隻在她的嘴唇上輾轉了片刻,繼而便粗暴地強行竅開了她的齒關。
  她掙脫不得,隻能下意識地緊緊皺眉,而他卻從頭到尾都睜著眼睛冷冷地看著她,將她的一切反應和狼狽盡收眼底,仿佛剛才在他眼裏湧動的□並不是真實的,他隻是在戲弄她的自投羅網,在懲罰她的不自量力。
  身體被鉗製住,幾乎一動不能動,方晨漸漸覺得缺氧,明明不想哭,可是眼淚不自覺地湧出來,胸腔裏更空得難受。
  直到依稀嚐到口腔裏的鐵鏽味,他才終於稍稍放開了她。
  修長的手指從唇上劃過,輕柔得如同世上最軟的羽毛,方晨一邊控製不住地氣喘籲籲,一邊瞪著眼睛,狠不得在這個男人的身上刺穿兩個洞。
  韓睿卻對她的怒視置若罔聞,兀自將手掌翻轉過來,垂下視線看著指尖上那一抹鮮紅的血絲,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挑起嘴角笑了一下,“想不到你的反應還挺激烈的,真沒令我失望。”
  他的神情讓人看不出喜怒,隻是在下一刻便徹底鬆了手,方晨猝不及防,膝蓋一陣發軟,差點跪到地上去。
  他轉過身,看也不看她,聲音恢複到一貫的倨傲冷漠:“或許你現在想走了?你還有十秒鍾的時間……”話沒講完,隻聽見大門處傳來“呯”地一聲巨響,身後已經空無一人。

  十三
  ……
  “你在幹什麽?”
  突然推開門,隻見滿室的陽光下,窗邊的人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一隻筆硬生生地停在紙上,臉頰上有可疑的紅暈。
  “老媽在叫吃飯了。”方晨抬手撥了撥睡得亂七八糟的頭發,前天剛去店裏挑染成時下最流行的酒紅色,為此回到家還惹來好一頓責罵。
  不過,她根本不在乎就是了。
  “哦,知道了。”陸夕拍拍手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卻又折返回去,把畫板從架子上摘下來,小小翼翼地反扣在牆邊,然後才跟在她後麵下樓去。
  曾秀雲難得在家幾天,完全是看在大女兒回國度假的份上,甚至接連幾頓都親自下廚,倒閑壞了家中向來勤快的小保姆。
  碗筷已經擺上餐桌,方晨穿著睡衣趿著拖鞋,散漫地打了個哈欠,忽然停下腳步。
  陸夕跟得緊,兩人差點就撞上了。
  “怎麽了?”她有點疑惑,又見方晨盯著自己的臉猛瞧,不禁伸手摸了摸。
  “你是不是在談戀愛?”染了一頭紅發的漂亮少女突然語出驚人地問。
  聲音不大不小,可是時機很巧,恰好曾秀雲正從廚房裏探出身子來。她本來是想叫姐妹倆洗手準備吃飯,結果怔了一下,看著方晨:“你說什麽?”
  方晨動了動嘴唇,可是手臂卻在下一刻被人一把攥住,隻聽陸夕搶先說:“我們都好餓啊,什麽時候開飯?”同時手下微微用力,像是警告,又像是哀求。
  “快了。你們去洗手吧,然後過來幫小梅端菜盛飯。”
  曾秀雲又狐疑地看了看這姐妹倆,這才重新回去炒最後一道菜。
  如今偌大的飯廳裏又隻剩下兩個人。
  方晨甩開手,斜著眼睛睨過去,臉上露出一抹了悟的笑容:“作賊心虛。難道真被我說中了?”
  “……不要亂猜。”相比之下,陸夕的氣勢和聲息就明顯弱了許多,臉頰微紅,勉強端出做姐姐的架子,“小小年紀,你懂什麽?”
  可是方晨卻明顯不買賬,隻是挑著漂亮的眉毛問:“在美國認識的?白人還是黑人?帥不帥?”不等陸夕否認,又繼續說:“應該是個帥哥吧!你的眼光倒是一向不錯。剛才就是在畫他嗎?”
  仿佛拿她沒轍,陸夕抿著嘴唇,神情有點尷尬,好半天才說:“不許和媽媽講!”
  “怕什麽?難道那男的見不得人?”嘴裏發出一個鄙夷的單音,方晨順手拉了把椅子坐下來,“老媽又不是老古董,早該想到你去了那邊應該很搶手的吧。”
  她曾經看過陸夕在美國的生活照片,在那些大小洋妞中間,陸夕毫無疑問永遠都是最耀眼的女生。
  攜帶著陸家如此優異的基因,又長著一張美麗到極致的臉孔,不立刻找到男朋友那才叫怪事呢!
  她懶洋洋地趴在椅背上建議:“以你的性格,應該不止是和對方玩玩就算了的吧。下次把他帶回來給我們看看?”
  可是陸夕卻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才忽又正色道:“都叫你不要亂講了。根本沒有這回事,我上哪兒帶個人來給你看?”
  “咦,那你剛才為什麽又要承認在戀愛?”
  “我哪裏承認了?”
  “剛才明明有。”
  “完全沒有。”陸夕不再看她,扭頭就往廚房裏走。
  方晨卻還是維持著那副坐沒坐相的姿勢,腦袋枕在手臂上,烏黑的眼珠轉了轉,不禁皺眉:“你該不會是在玩暗戀吧?!”
  可是陸夕沒聽到,又或許是聽到了,但不想回答她,隻是頭也不回地加快腳步走進廚房幫忙去了。
  相當於默認。
  於是隔了兩天,在自己十八歲的生日派對上,方晨跟蘇冬說:“多可笑,陸夕居然會暗戀別人。”
  “你那個十項全能的姐姐?”蘇冬也是一臉的不可思議,忍不住罵了句:“靠!這年頭,越完美的人越矯情!美女可是稀有動物,天生就是應該受人愛護的,幹嘛好好的非要委屈自己?在遠處默默地守望著一個人……當是在演電視劇呢!哈哈哈。”
  “就是說。”方晨與旁邊的人碰碰杯,喝了一口酒,“我都不能理解她。碰到喜歡的人還猶豫什麽,應該直接上才對。”
  “大美女的臉皮都比較薄吧。自尊心強,估計怕被人拒絕。”一個小姐妹□來說。
  蘇冬眨著眼睛反問:“男人會拒絕美女嗎?”
  “試試不就知道了?”
  “怎麽試?”
  一時間眾人都來了興趣。
  於是有人提議:“這個試驗還是由方晨來做最適合,況且今天又是壽星。”
  方晨晚上多喝了兩杯,一時也沒弄清楚這和壽不壽星有什麽關係,隻是順應民意地問:“要怎麽試才好?”
  大家便開始出主意,眾說紛紜,簡直興奮得要命,最後終於拍板定下一個最簡單易行的方案。
  “吧台那邊的那個男人坐了很久了,恰好長得還不錯,你就過去吻他一下。”
  方晨在心裏罵了句髒話,斜睨眾人,“這可是我的初吻呢。”
  “那就更有紀念意義了!”
  “就是啊。十八歲,正好。”
  “我們也就是想驗證一下剛才提到的那個理論,你是不二人選……”
  方晨朝吧台處遠遠地望了一眼,曖昧不明的燈光下,也不知道這群人是如何發現人家長得還不錯的。
  不過,想想陸夕她就覺得可笑,怎麽那樣不爭氣?委委屈屈的暗戀,簡直就是一種恥辱!
  她才不會像她一樣。
  仰起脖子將最後一點酒喝完,方晨把玻璃杯往桌上重重一頓,站起來朝大家露出一個誌在必得的微笑,然後便邁著步子款款地走向那個陌生的男人。
  十八歲的少女,容貌美麗得令人驚豔,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青春而又撩人的風情。
  她笑盈盈地同那人講了兩句話,然後便大大方方地吻住他……
  不遠處似乎傳來一陣模糊的喝彩聲。
  任務完成了,於是她想抽離。
  可是臉頰邊卻微微一熱,對方有力的手指成功地阻止了她。
  她怔了一下,恍惚間,分明感覺到那兩片冰涼的薄唇在自己的唇上懲罰性的肆虐,並不容反抗地迅速加深這個吻。
  ……為什麽會這樣?
  她開始努力掙紮卻又不得其法,因為手腳都已被牢牢地鉗製住。想要看清對方的長相,於是她不由得睜大了眼睛,結果竟直直跌入那對漆黑深遠的瞳眸中,仿佛落進了萬劫不覆的冰寒深淵。
  ……
  刺耳的鬧鈴隻響了兩聲就被狠狠掐掉。
  方晨擁著被子坐起來,猶自急促地喘著氣。
  真是一個噩夢。
  床頭櫃上有麵小鏡子,她下意識地伸手拿了過來。
  其實她與陸夕長得並不相像,盡管從小到大姐妹倆都是那樣的漂亮出眾,然而五官一點兒也不相似。
  她呆呆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額頭上有細薄的汗水,臉色卻緋紅。
  其實無論過了多麽久的時間,她都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天。
  當她一手推開房門的時候,在滿室明媚耀眼的陽光下,那層洇染在陸夕臉頰上的色彩,如同盛極一時的桃花,明豔動人得令人不能逼視,甚至將當時的一切光源都遮蔽了去。
  她知道,即使隻是一段隱秘的愛慕,可是陸夕那年輕的生命,分明曾經因為那個男人而盛開過。

  十四
  第二輪鬧鈴在五分鍾後按時響起,方晨沉默地靠在床頭,似乎在想些什麽,又似乎什麽也沒想,過了一會兒才揉揉額角開始穿衣服。
  由於冬季的天氣寒冷而又幹燥,嘴唇上破了的地方好幾天都愈合不了,導致方晨去上班的時候時刻都會成為旁人關注的對象。
  偏偏同事們還都擺出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樣,聰明地什麽都不問,隻是將了然的目光投向她,表情裏多少帶了一點曖昧的意味。
  她覺得十分鬱悶,但又無從解釋。
  恐怕稍微值得安慰一些的就是,自己並不是唯一一個在那天的事件中受傷的人。
  中午吃過飯,謝少偉斜斜地靠在車門邊上問同伴:“哎,你看哥嘴上的傷口是怎麽弄破的?”
  “廢話!這還用問?”錢軍咬著牙簽,動作粗魯地扯了一把勒在脖子上的領帶,看來裝斯文這種事果真還是不合適自己,這玩意兒才心血來潮地戴了兩個小時就已經讓人忍受不了了。
  “裝什麽純潔呢?前兩天那妞兒不還是你親自領進房間裏去的?長得那麽正點,嘖嘖,說實話還真少見!”錢軍的臉上露出一貫吊二郎當的笑容,不過有些話即使背著韓睿他還是不敢貿然說出口的,於是隻能在自己心裏盡情地意淫了一番,才又眯起眼睛問:“那妞後來什麽時候走的?”
  謝少偉說:“不知道。我上去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
  錢軍的眼珠子轉了兩圈,好奇道:“那哥也沒發火?”
  “沒有。”
  “靠,真神奇了!”錢軍吐掉牙簽,不免在心裏頭小聲嘀咕:嘴唇上破了老大一塊呢,那可是過去從來都沒有碰到過的事!不過,倘若真是被那個女人咬破的,她怎麽還能安然無佯地走出大門去?
  “什麽神奇了?”驀地,背後傳來一道冷淡的嗓音。
  錢軍嚇得一激靈,立馬轉過身,替韓睿將車門拉開,扯著笑臉一徑說:“沒事,瞎聊呢。”又衝謝少偉猛使了個眼神,警告他不許打小報告。
  謝少偉理都不理他,坐進駕駛座後才問:“哥,現在咱們去哪兒?”
  後頭沒動靜。
  他不由從後視鏡裏瞥過去,卻見韓睿正靠著椅背閉目養神,大概中午同那個什麽姓曾的副廳長喝了不少酒。
  他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又叫了句:“哥?”
  “嗯。”韓睿慢悠悠地應了聲,“回別墅。讓錢軍他們的車也別跟著了,都各自回去準備一下,晚上還要去太陽城。”
  “我們晚上真要去商老大的場子和他談事?”
  “怕什麽?”後座的男人眉角都沒動一下,兀自閉著眼睛說。
  “倒不是真的怕了他。隻不過商老大這人陰得狠,畢竟太陽城是他的地盤,難保他到時不會耍什麽手段。”
  話雖這樣講,但謝少偉還是第一時間拿起手機通知了另外兩輛車上的人。
  等他掛掉電話,才聽見韓睿的聲音再度從後麵淡淡地傳過來:“你做事情倒是越來越小心了。”
  聽不出是不是句誇獎,謝少偉愣了一下才笑嘻嘻地說:“其實也就是比錢軍張強他們好一點點。”結果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一時口快,不由得又從鏡中去瞟韓睿的臉色,可是後者仍是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
  這樣的反應倒叫謝少偉心裏忐忑了一下,想了想,最終還是把心一橫,說:“哥,其實強子他……”
  韓睿不冷不熱地“嗯”了聲,微微上揚的尾音帶著一股冷冽的氣息,令謝少偉當下停住話頭。
  韓睿接下去道:“你想替他求情?”
  謝少偉一時也摸不準他的心思,但仍點了點頭,“我們兄弟在一起這麽多年,相互之間好歹也算是有所了解了。其實他這回真就是鬼迷了心竅才會一時忘了規矩。他開始做這事的時間也不算長,大概就兩個多月……”
  謝少偉一邊說一邊謹慎地觀察著後座那人的表情,結果冷不防見到韓睿睜開眼睛,漆黑的眸底一片深沉難測,從後視鏡裏看過來,竟然也仿佛帶著逼人的寒意。
  謝少偉不禁握緊方向盤,目不斜視地盯住前方的道路,隻聽韓睿不緊不慢地開口:“難道你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沒有!”意識到這問題背後的危險性,他連忙說:“是前天強子自己講的。……大家兄弟一場,他說的是不是實話,大概還是能看得出來的。”他停了停,還想再說什麽,結果剛動一下嘴唇,就被韓睿麵無表情地打住。
  “以後誰也不許在我麵前替他求情。”
  短短一句話,卻明確地斬斷了最後一絲希望。
  謝少偉在心裏歎了口氣,跟了韓睿這麽多年,他知道此時自己應該閉上嘴巴了,於是便乖乖地不再作聲。
  蘇冬被拘留了整整一周,第七天的下午終於被放了出來。
  在那種地方呆著,即使事先是打過招呼的,出來的時候還是難免灰頭土臉。
  方晨見她整個人瘦了一圈,麵色慘淡,眉毛未描,口紅也沒塗,與平日裏光彩照人的形象截然相反。
  然而蘇冬自己卻仿佛毫不在意,上了車隻是問:“有煙麽?裏頭賣的全是賣煙,真難抽。”
  方晨不講話,倒是副駕座上的那人遞了包香煙過來,連帶著還有打火機。
  有那麽一瞬間,蘇冬似乎有點詫異,伸手去接的同時,目光仿佛不經意般地在肖莫的臉上淡淡地滑過,然後才低下頭,輕車熟路地將煙點著了。
  她吐了口煙圈,聲音裏自有一股天生的嫵媚:“這位先生怎麽稱呼?”
  “肖莫。”麵目英俊的男人回過頭微微笑道。
  方晨說:“這次多虧你了。晚上正好一起吃飯吧。”“不用這麽客氣。”肖莫轉回身去,語氣謙和平淡:“其實我也沒幫上什麽忙,像蘇小姐這種情況,到了規定時間他們自然是要放人的。”
  雖是這樣說,但好歹也還是欠了他一份人情。
  況且蘇冬平日裏本就是個長袖善舞、八麵玲瓏的人物,所以方晨以為她一定會跟自己一起說服肖莫,至少要請他吃餐飯表示感謝。
  可是當她側過頭去,卻隻見蘇冬對他們的談話恍若未聞,纖長漂亮的手指間夾著香煙,一張臉孔靜靜地轉向窗外,一路蕭瑟的風景向後退去,連帶將她的神情也仿佛映得那樣漠然。
  回到公寓裏,方晨便問:“他們真的沒有為難你?”
  “難道你怕我被嚴刑拷打?”蘇冬洗過澡後倒是重新容光煥發,對她笑道:“你大概是電影看多了,這個社會和諧著呢。”
  蘇冬在避重就輕,方晨哪裏會不曉得。
  一點苦頭都不吃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她這次倒真是由衷感激肖莫。
  於是她建議:“改天你請肖莫吃飯吧。”
  蘇冬卻假意疑惑:“咦,人家看上的明明是你,麵子也是你借出去的,難道你不要和我一起請?”
  方晨說:“你之前沒和他見過吧,怎麽知道他看上了我?”
  蘇冬斜著眼睛半睨她:“也不看看我是做哪行的。”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方晨。
  “這案子算是結了?”卻不知道靳偉現在怎麽樣了,一直都聯係不上。
  “還能怎麽樣?那東西又不是我提供的,況且現在人都死了,一時半會兒也無從查起。倒是連累到其他姐妹的生意,如今隻得統統放假去了,少說也要停上兩三個月。”
  方晨突然就想到那晚,韓睿的氣息近在咫尺,他說:“……我很不喜歡女人自作聰明。”笑容冰冷,近乎邪魅囂張,仿佛絲毫不擔心此事真會牽連到他身上。
  她問蘇冬:“這事和你無關,對麽?”
  “是的。”
  “那麽和‘夜都’有關?”
  蘇冬不由瞟她一眼,突然換了副表情,難得正色道:“方晨,你不要多事。”
  方晨心中卻突地一涼,“你知道靳慧在吸毒?在她出事之前你就知道了?”
  “這是她的自由,我可沒權利強製讓她不要這麽幹。”蘇冬的臉籠罩在燈光裏,語調平靜:“次數不多。估計第一回是被客人帶著沾上的。”
  “她開始不是做得心不甘情不願麽,畢竟這東西能暫時消除恐懼。不過也就因為時間短沒經驗,所以才更容易出事。”
  方晨陷入長久的靜默裏,好一會兒才講:“我現在隻擔心她那個弟弟。”
  蘇冬說:“是不是職業的關係,你這幾年變得真多,管閑事管得也多。”
  方晨瞪她:“像從前沒心沒肺的才好麽?”
  “我隻是認為你這樣容易給自己惹麻煩。”蘇冬打了個哈欠躺下去,又說:“我今天就不走了啊,讓我在這裏湊和一夜,困死了。”
  方晨睜著眼睛躺在黑暗裏。
  麻煩?
  不知道那天找上韓睿的時候,她是不是就已經惹上了所謂的麻煩。

  十五
  這天下班很遲,等方晨從新聞現場趕回報社的時候,天都快黑了。
  她最近經常都是這樣,有時與老李一起跑新聞,有時則是自己單獨出動。雖然單位有車,但畢竟城市太大了,來來回回光在路上就要耗掉不少時間。
  整棟樓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隻剩下兩個保安在各層之間依次巡邏。方晨把下午的資料在電腦上整理了一遍,又做了完掃尾工作這才離開。
  經過大門的時候恰好碰上其中一位保安,對方披著值夜羽絨服,笑嘻嘻地打招呼:“方小姐,這麽晚才下班啊?”
  她笑著點點頭。
  “那趕緊吃飯去吧。天黑了,路上注意安全。”年輕小夥子倒是很熱心。
  “謝謝。”
  她確實餓,尤其是走到外麵被風一吹,簡直饑寒交迫。
  這個時候便不由得想念起周家榮來。倘若他在家,她就可以打個電話回去,請他幫忙做頓晚飯,哪怕隻是一碗麵條也好。因為周家榮的手藝實在已經高超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了,即使隻是最普通的龍須麵,到了他的手裏也能讓人垂涎三尺。
  隻可惜這個男人過完年之後就一直待在氣候宜人的三亞,說是給一項全國性的廚神爭霸賽當評委,空閑的時候倒還不忘打電話回來,告訴她這次比賽過程中又遇見了什麽新菜式。
  想到這個,胃裏更是一陣痙攣般的痛。
  方晨突然惡意地考慮,下個月要不要再把房租提高一些?
  其實離報社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家小麵館,是一對下崗的中年夫婦開的,就在巷子口上,平時生意好的不得了。
  她想吃牛肉麵,熱乎乎香噴噴的牛肉麵,最好再澆上一層辣椒油。
  穿過馬路,對麵的小巷子遙遙在望,隔了幾十米的距離就能看見店門口的燈光,那樣小小一盞,甚至有些昏黃,可是飄搖在這個時候,卻比什麽都令人振奮。
  方晨不免加快了腳步,結果剛剛踏上對街的人行道,隻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尖銳的刹車聲。
  那抹眩目高調的銀光映在瞳孔裏,她不由得微微一怔。
  這車子既名貴又眼熟,她當然不會那麽輕易就忘記。
  可是此時這輛Carrera GT斜斜地停在路邊,甚至還是逆行,大約是從對麵直接壓過雙黃線駛過來的,真囂張。
  燈光刺目。
  方晨眯了眯眼睛,一時站著不動,隻是在心裏暗自揣測:他要幹什麽?
  接過被主人遺落在房裏的手機,錢軍順手又是一掌,重重地拍在旁邊離自己最近的那人頭上,開口罵了句髒話,又喝斥:“他媽的平時白養你了!還有你!你!還愣著幹什麽?都他媽的快給老子找人去!”暴戾的眼神逐一掃過去,又仿佛還不解氣,衝上前去抬腳就踹,“……如今都被人衝到家裏來了!大哥下落不明!你們居然還不知道這是誰幹的!操!”
  滿地的碎玻璃,整麵的落地窗破了大半塊,茶幾翻倒在地毯上,偌大的客廳裏一片狼藉。
  謝少偉掛掉電話走過來,伸手拽住又要動手揍人的錢軍,一臉嚴肅:“能想到的地方都查了,暫時還沒有哥的消息。”
  “你說會不會是姓商的幹的?”
  “有可能。”
  陣仗如此之大,又恰好是挑在他們弟兄幾個都不在旁邊的時間突然襲擊,分明事前做足了功課和準備,打定主意想要一次性得手。
  謝少偉沉著眉想了想,低聲說:“這動手的時機未免選得也太好了一點。”
  “你什麽意思?”雖然錢軍的心思遠不如謝少偉縝密,但好歹直覺夠敏銳,於是隻略怔了怔便揚起一雙濃眉:“你是說事先有人通風報信?”
  “有可能。”
  “靠。你能不能給個準話?每回都是有可能有可能,簡直就是廢話!”
  謝少偉不理他,目光再次掃過淩亂不堪的現場,最後落在那道暗褐色的痕跡上,時間久了,早已經幹涸,卻還是足夠顯眼,幾乎從窗邊一直延伸到外麵車庫裏。
  他的眸色微沉,隻聽錢軍問:“我們現在怎麽辦?難道就這樣幹坐著等消息?”
  “情況特殊,你沉著點兒氣。如果讓外頭人知道哥遇襲,或許還受了傷,那後果你承受得了麽?”
  “好歹把車開走了,也許哥他傷得不重?也有可能那血不是他的?”見謝少偉不吭聲,錢軍也很快地放棄了自我安慰,煩躁地扒拉著頭發,一腿踹在翻倒的茶幾上,“姓商的也真夠精的!一早就躲到馬來西亞渡假去了,擺明了是要和這事脫離幹係。”
  “或許真不是他幹的。”謝少偉慢悠悠地說。
  錢軍眼睛都要瞪出來,“不是他還能有誰?”
  “雖然他一直和我們對著幹,但在背地裏蠢蠢欲動的,可不止他一家。”謝少偉做了個下注壓莊的手勢,“我們的新場子斷了多少人的財路,你又不是不知道。某些人真給逼到頭上了,孤注一擲地搏一把,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末了謝少偉又說:“該放的話我都已經放出去了,那幫小子們知道該怎麽做。我們開車出去溜一圈,順便接上阿青,一有哥的消息也好直接趕過去。”
  “那還等什麽,趕緊走啊。”
  錢軍二話不說,沉著臉邁開大步走出湖心別墅。
  夜色冷風中,人車僵持了十餘秒,方晨終於支撐不住了。
  一邊是近在咫尺的麵館,牛肉的香氣都似乎隱約可聞。而另一邊則是神鬼莫測的某人,天知道他為什麽會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個地方。
  不過,方晨唯一能夠肯定的是,他的目標應該是她,否則也不至於停得如此湊巧,堪堪在她身後十餘米處刹了車,還大搖大擺地斜橫在行車道上,一副不肯走的模樣。
  她權衡了一下,往麵館的方向走了兩步。
  身後一絲動靜都沒有。
  車前兩盞大燈仍舊靜悄悄地直射過來,將她的影子在身前拉得細長。
  幾步之後,方晨終於再一次停了下來,開始麵無表情地往回走,不禁怒從中來。
  搞什麽鬼?!
  她的腳步很快,須臾便到了車前,抬手就要去敲駕駛座的玻璃窗,這才發現窗戶根本就沒升上去。
  剛才迎著強烈的燈光,此時隻覺眼前陡然一暗,車內幾乎是一片漆黑。
  她什麽都看不見,隻得一隻手虛搭在車門上,下意識地微微彎下腰去。
  結果下一刻,車裏便突然伸出一隻手來,將她的手腕牢牢扣住。
  方晨呆了一下。
  靠在椅背上的人正兀自沉沉地喘息,仿佛隻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就已經耗盡了大半的力氣,然而一雙眼睛卻如同沁了碎冰,淩厲冷然地斜射過來。
  “……上車。”他的聲音低沉沙啞,中氣不足,可又分明還是那樣居高臨下的命令口吻,似乎容不得半點置疑。
  方晨卻停在門邊一動不動。
  他的掌心冰涼,冷汗仿佛正一層一層地滲出來,緊貼著她的皮膚,有種奇異的濕滑感。盡管他在努力地克製,但她還是清楚地感覺到了那樣悄無聲息的輕顫。
  隻遲疑了片刻,她便試著將自己的手掙脫了出來。果然,雖然中途遇到了意料之中的陰力,但也絕不會再像上次那樣,自己被他緊緊地禁錮住,如同一隻掉進獵人陷阱中的弱小獵物,半分都動彈不得。
  她皺了皺眉,然後一言不發地將車門打開。
  其實有那麽一瞬間,方晨十分懷疑自己此舉是否明智。
  因為這個男人,在她看來不但冷血而且喜怒無常,換作一般人恐怕早就避得遠遠的了,就隻有她偏偏不知死活一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和他打交道。
  可是,等到真正看清楚了車裏的情況,她才著實呆住了。
  她根本不明白他是如何將車一路開過來的,在這樣的情形下居然沒出交通事故,簡直堪稱奇跡。
  韓睿靠在座椅裏,外套不知道脫到哪裏去了,又或許是根本就沒穿出來。這樣冷的天,上身隻穿了件深灰色的襯衫,似乎左肋下有一處傷口,將半邊衣服都染成了怵目驚心的顏色。
  他看著她,臉色刹白,連那張薄唇都是蒼白的。
  一定很痛。血流成這樣,哪有不痛的道理?
  可是他的神色漠然,好像受傷的並不是自己,即使額前滿是冷汗,他仍舊一聲不吭。他隻是盯住她,似乎在等著這個女人下一步的反應。
  仿佛過了很久,又或許隻有幾秒鍾的時間,他終於等到她鎮定下來,卻聽見她開口問:“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不去……醫院。”他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分外吃力,眼神微凜,多少帶了點警告的意味。
  那女人在夜色裏揚了揚眉毛,然後便伸手過來扶他。
  他警惕地甩開她的手,卻恰好牽動了傷口,痛得眼前發黑。然後才聽見她涼涼地說:“不用我扶?那就請你自己移駕到旁邊座位去。”
  他喘著粗氣抬起眼睛看她。
  她說:“給你十秒鍾的時間,否則你要麽自己開車去找人處理傷口,要麽在這裏流血而亡。”
  她抱著手臂,用一種似乎是看戲的樣子居高臨下地看他。
  韓睿這才知道這個女人是故意的,剛才故意問他要不要去醫院。或許早就猜到他會拒絕,她隻是明知故問罷了。
  還有那所謂十秒鍾的期限……
  他皺了皺眉,可是很快卻又挑起唇角,身上明明還帶著傷,卻仿佛忍不住低笑了一下。
  方晨不理他,等他拗著性子,硬是一個人強撐著、腳步蹣跚地繞到另一邊坐進去,她才跟著鑽進駕駛室。
  她拿出自己的手機問:“聯係誰?”
  一連串的動作令韓睿的胸口劇烈起伏,一隻手按住傷處,他緩了口氣才低聲報出一串電話號碼。
  車子便在一下刻啟動加速。
  他微微閉著眼睛喘息,聽見她正和電話那頭的謝少偉聯係,約定的碰麵地點是在一個住宅小區裏頭,應該正她居住的地方。
  其實從講話的語氣中還是聽得出來,她並非真如臉上表現得那樣鎮靜,見到他此刻這副樣子,一個女孩子到底還是會害怕慌張。不過她已經做得足夠好,至少沒有當街尖叫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也沒真的把他送到醫院去。
  甚至,在驚恐之餘竟還惡意地報複了他。
  等旁邊的人掛掉電話,韓睿低聲道了句:“多謝。”
  方晨看也不看他,一雙眼睛認真地盯住前方的路麵,嘴裏講:“你不會是特意來找我的吧?”哪有這樣湊巧的事?她剛走出單位沒兩分鍾,他便渾身是血地開著車子在身後出現,如同落難的幽靈。
  可是事實上確實隻是湊巧。
  韓睿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她。隻知道好不容易擺脫掉對方派來的車子之後,自己的體力就快要支撐不住了,結果恰好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急急地穿過馬路。
  他當時也沒有多想,逆行著就將車開過去。
  在遺失了通訊工具,沒辦法聯絡到一眾手下的時候,他選擇了相信她。
  多麽奇怪。
  他竟然會選擇相信這個女人。
  沒聽見回答,方晨的目光不由得斜瞥過去,卻見韓睿閉著眼睛,麵色已經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眉頭卻微微皺攏,仿佛正忍受著極大的痛楚。
  她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惹禍上身了,害怕他就這樣昏死過去,又或者幹脆失血過多死在車上,於是不禁提高了聲音叫:“喂!”
  他仍舊不作聲,襯衣上的血跡似乎已有愈漸擴大的趨勢。
  這回她心下是真的慌了,隻是略一遲疑間,腳下油門便下意識地鬆了鬆。
  而他仿佛察覺到她的意圖,眉頭皺得更緊,終於聲音低啞地開口,微喘著說:“想後悔已經晚了……車上都是你的……指紋,……如果我死了……你也脫不了幹係……”
  這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
  方晨在心裏狠狠地罵了句,腳下一重,速度立刻重新竄上去,在十字路口處被毫不留情地拍了照。
  前方白光眩目地一閃,瞬間就被拋在身後。
  她冷冷地說:“忘了告訴你,我沒有駕照,開車是自學的。”
  可是韓睿卻仿佛不為所動,隻是可有可無地“嗯”了聲,過了半晌緩過氣力來,才慢悠悠地開腔道:“我相信,你就算不在乎我的命,好歹也會珍惜自己的性命。”

  十六
  謝少偉一行三人來得很快,方晨剛把韓睿安置在床上,門鈴便響了。
  開門之前她還頗為謹慎地從貓眼裏往外看了看,確定了來人的身份之後才讓他們進屋。
  她給他們指了指臥室的方向,然後就自行去廚房倒水喝,結果等走回來再一看,與謝少偉同來的一個年輕男子正在用剪刀剪開韓睿的衣服。
  她站在門邊皺起眉:“你們要在這裏治療?”
  方晨自以為已經將詫異和不滿表達得十分清楚了,可是那三個男人竟然全都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此時此刻,床上那人才是他們關注的焦點,她被當作了空氣。
  後來還是那個身材高大結實的男人凶巴巴地說:“大哥現在不適合移動。”果然物以類聚,連態度都同韓睿一樣囂張霸道。
  她動了動嘴唇,剛想要反駁,可是目光投過去,隻見韓睿安靜地平躺著,隨著那位貌似醫生的男人手下的動作,本來似乎已經凝結住的傷口又再度迅速地湧出血來,鮮血很快就滴落在新換的床單上,形成一片駭人的暗紅。
  她也終於看清楚了他身上的傷,果然是在左側肋骨下麵一點的位置,竟然十分長,恐怕足足有七八公分。
  沒人出聲,室內安靜得如同一個密閉的空間,錢軍的臉上閃過暴戾的神色,卻又一時不敢發作,生怕驚動了什麽。
  那個醫生的手法倒是十分利落,剪開衣服,給傷口消毒,再從醫療箱裏取出器械工具,動作快速而熟練,一看就知道是經常處理這種血腥事件的。
  眼看著針錢被拿出來,方晨不免怔住,“要縫針?”
  或許是聲音拔高了些,這次終於有人肯拿正眼看她。謝少偉平靜地瞥她一眼,談不上多麽彬彬有禮,隻是不動聲色道:“如果你害怕的話,請回避一下。”
  她卻置若罔聞,繼續問醫生:“不打麻醉?”因為根本沒看見他準備麻醉針管。
  結果年輕的醫生還沒回答,卻從床頭傳來一道低啞微弱的聲音:“……不需要。”
  方晨不由吃了一驚。
  原來韓睿一直閉著眼睛,那樣安靜地一動不動,她還以為他早已經昏過去了。
  失了那麽多的血,居然還能一路撐著神智清醒,而且傷口這樣深,說不痛是不可能的,但他卻從頭到尾都沒哼過一聲。
  其實在某一個刹那,方晨的心裏悄無聲息地滑過一絲異樣的感覺,連自己也說不清楚,仿佛是不可思議,又覺得實在有些佩服他。
  如此能忍耐,倒真是叫人大開眼界。
  她邁開腳步走過去,在床邊站定,朝著對麵的謝少偉笑了笑:“誰說我害怕了?”又轉頭跟醫生講:“要就地治療可以,但千萬別把他醫死在我家裏。”
  準備手術的阿青坐著沒說話,倒是一旁的錢軍差點炸開來。混這口飯吃的,多多少少有點迷信,如今聽到這樣不吉利的字眼,又是緊要關頭,吃驚之餘隻恨不得一把掐死這個膽大的女人。
  可是他隻剛來得及沉下臉,躺在床上的男人卻忽然低笑了一聲。
  唇角向上勾起一個優美的弧度,韓睿抬起眼睛看著頭底上方的人,慢聲說:“放心,……不會讓你失望的。”語氣間有淡淡的嘲弄。
  方晨冷笑一聲,迎上他的目光,十足看戲的心態:“我隻想看看不打麻藥縫針是什麽樣的。”
  除了臉色蒼白得像隻鬼以外,這個英俊男人的表情漠然冷靜得可怕,仿佛那道深長的傷口並不是開在他的身上。
  她有些壞心眼地想,一會兒有本事別叫出聲來。
  但是事實卻令她大失所望。
  醫生開始動手之後,方晨才知道自己的承受力其實並不如想像中那麽強。
  她不怕血,小時候磕著碰著是常有的事,甚至有一回手肘和小腿上各被劃了很長一條血口子,在場的男生都被嚇得大氣不敢出一下,可她卻像沒事兒人似的,既不哭也不鬧。
  不過那幾乎算是她經曆過的最為血腥的場麵了,卻與此時此刻的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眼看著翻開的皮肉被一針一針重新縫合在一起,那副情形著實恐怖殘忍,她皺著眉,兩隻手不自覺地交握在一起,十指指尖竟然都開始冰涼發抖。
  其實她原本隻是想要看見這個一貫強勢可惡的男人忍不住開口示弱,可是他偏偏不肯讓她如願。
  在整個處理的過程中,他明明那樣疼,疼到身體都在抑製不住地顫抖甚至劇烈痙攣,額前的黑發被汗水浸得透濕,指節因為太過用力而明顯泛白,床單被揪住,在他身下形成一團又一團混亂的褶皺……
  可他硬是不吭一聲。
  從頭到尾,淡色的薄唇都緊緊地抿著,越發顯得沒有血色,可他硬是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最後方晨發現自己都快看不下去了,幾乎就要忍不住逃離這個血腥恐怖的現場。
  好歹這個時候終於結束了。
  直到線頭被“哢嚓”一聲幹脆利落地剪掉,她才恍然覺得心頭一鬆,仿佛也有什麽東西跟著一起落了地。
  她看見他緩緩睜開眼睛,那張英俊的臉蒼白得仿佛雕像,布滿了汗水,或許是因為劇烈疼痛的關係,目光已經有些渙散,可還是慢慢地將焦距對準了她。
  □的胸膛下上起伏,靜謐的臥室裏似乎隻能聽見他一個人粗重的喘息聲,由急促到逐漸緩和,最後他動了動嘴唇,微不可聞地說了幾個字。
  其實她根本沒有聽清他在講什麽,腦子裏一陣嗡嗡亂響,隻是兀自怔忡著,看著那雙深黑如墨的眼睛,身體裏仿佛有把無形的鐵錘,正一下一下猛烈地敲擊。又或許是心髒跳動的聲音,可是那樣有力,那樣急劇,前所未有的,幾乎占據了所有的感官。
  她一言不發地轉過身,腳步迅速,直到出了臥室才重重出了口氣。
  沒有人知道,方才那一幕對於她來講,竟是如此的出乎意料,又是如此的驚心動魄。
  幾個男人在裏頭商量權衡了一下,最後謝少偉踱著步子出來,先是頗為誠心地道了謝,然後便宣布了他們的決定:“恐怕還要繼續麻煩方小姐幾天。”
  “什麽?”方晨皺起眉,放下握在手裏的玻璃杯,連水都顧得不喝了。
  “傷口太深,又剛剛才縫合,所以大哥他現在不適合被移動,需要暫時留在這裏休養。”似乎是看出了方晨的抗拒,謝少偉又麵無表情地補充道:“隻是借個房間而已,照料和看護的事會由我們自己人負責,不會占用方小姐你的私人時間。”
  他的語氣十分客氣,其實就連長相也極斯文,倘若穿著西裝打上領帶,走在路上完全就是一副白領精英的模樣,比起另一個身材健碩麵貌凶惡的粗魯男人要好上無數倍。
  不過,即使再怎麽有禮貌,也無法說服方晨立刻接受這個如噩耗般的決定。
  “你是說,要一個重傷的人住在我家裏,而且他的手下們還要二十四小時地守在旁邊?”
  “沒錯。”
  “不行,我不同意!”
  她的態度不好,然而謝少偉竟一點也不惱怒,隻是十分耐心地問:“那麽你有什麽更好的提議?”
  “我不想給自己惹麻煩。”方晨的聲音有些僵硬。
  “可你已經惹上了。”斯文的男人破天荒般頭一次露出微笑來,臉頰上竟然有兩個淺淺的酒窩,越發讓人覺得溫良無害。他好心而平靜地向她陳述一個事實:“方小姐,在你給我們打電話的時候,就已經卷入這件事情裏來了。無論如何,都希望你能善始善終。”
  一個在道上打殺搶掠的人,居然一本正經地跟她討論善始善終?
  一時之間,方晨的心裏也不知是可氣還是可笑。不過,看謝少偉的神情,顯然並不是在同她說笑。
  她想了想,最後問:“其實我也沒有選擇,對吧?”
  房子是被“征用”定了,她一個女人,似乎也確實沒那個能力和他們討價還價。誠如謝少偉所說,她早就給自己惹上了麻煩,而且還是一個巨大的麻煩。
  其實當初開著車在路上,她真有那麽一刻是想要棄車而逃的。結果被韓睿一語道破,她騎虎難下,所以才有了此刻的局麵。
  既然如此,至少要替自己多爭取一些主權。
  於是方晨說:“我隻有一個要求,你們的人不許太多,不能大搖大擺地任意進出。”
  謝少偉點頭說:“可以。”
  “另外,給個期限。”
  “什麽期限?”
  “韓睿離開的期限。”
  謝少偉卻隻是笑笑,不溫不火地答她:“這個我可決定不了。”

  十七
  公寓是最簡單的兩室一廳,實際可以使用的麵積估計也就九十來平米,上回肖莫也曾開玩笑說要搬過來同住,方晨記得自己還打趣他,害怕小小的蝸居委屈了那位大少爺。
  不過現在最憋屈的人恐怕正是她自己。
  自從韓睿決定暫時住下之後,公寓裏不但多了幾張陌生的麵孔,而且還平白增添了許多東西,而她的臥室此時已經完全變成了設施齊全完備的高等病房。
  大概這就叫鳩占雀巢?
  偏偏還不好發作,因為接連兩天韓睿似乎都在發低燒,抗生素和消炎藥水時刻掛在床頭的架子上,那個叫作阿青的醫生幾乎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
  倘若在這個時候提出抗議,不但是浪費口舌,還未免顯得有些不人道。
  於是方晨也隻好忍著。
  送佛送到西,現在隻希望那人能盡快痊愈,然後早早地讓她恢複以往平靜的生活。
  謝少偉倒是十分遵守約定,派了三個弟兄,每人每天八小時輪流照顧韓睿,而當天沒有當值的另外兩個人,是絕對不會出現在方晨麵前的。
  可是即使這樣,方晨還是窩了一肚子的火。
  現在她不得不住在周家榮的臥室裏,有時候半夜起來上廁所,結果常常會被躺在客廳沙發上的陌生人給嚇到。
  第一次她甚至按著胸口低低地叫了聲,實在是還沒習慣這種領地被人入侵的現狀。
  倒是對方被她的叫聲弄得有點尷尬,摸著頭連忙道歉:“對不起。”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也不知怎麽會混到那條道上去,因為看樣子一點也不像。
  月光下,年輕人的麵孔十分柔和,從淺眠中驚醒彈起來,其實神情還有些迷糊,像個半大的男孩子,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卻又極為迅速地移開。
  事實上,這幾天弟兄們也會在私底下悄悄議論,都在猜測老大與這大美女之間的關係,不過各種猜想都沒能得到證實,可也正因為如此,才越發叫人不敢放肆。
  站在麵前的女人穿著絲質睡衣,領口一片春光,可他根本不敢看她,隻是說:“對不起。”
  後來方晨聽見別人叫他阿天,於是她也這樣跟著叫他:“阿天。”“什麽事,方小姐?”
  方晨朝自己臥室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的傷好得怎麽樣了?”其實自從韓睿的手下們來了之後,她都沒再進去看過他一眼。雖說是同在一套房子裏,但卻像是兩個世界的人,她早出晚歸,而他被伺候得周到妥貼,根本沒有需要她的地方。
  “大哥身體底子好,醫生說恢複得不錯。”阿天笑著講,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好像傷口正在痊愈的人是他自己一樣。
  “是麽。”方晨也挺高興,開始在心裏盤算,何時才能讓自己惹上的麻煩徹底結束掉。
  在此之前,她還特意打了個電話給周家榮探口風,結果周家榮說:“至少還要半個月。”又笑嘻嘻地問:“怎麽,難道你想我了?”
  “沒有。”她半真半假地建議:“比賽結束之後,你可以順便旅遊一趟,不要急著回來。”
  “是啊。陽光,沙灘,還有許多比基尼美女,告訴你,我早就已經樂不思蜀了。”
  如此更好。
  方晨鬆了口氣,希望他講的都是真的,越晚回來越好。
  其實平常就連她自己也極少待在家裏。
  想當初周家榮剛剛搬過來合住的時候,見她這樣早出晚歸的,曾經很驚訝地表示:“你一個女人,做這行簡直就是在摧殘自己嘛。”
  雖然後來漸漸習慣了,但偶爾提起來,還是會說:“……方晨,我勸你還是趁早改行吧。美女們都是經不起折騰的。趁著條件好,趕緊找個合適的男人嫁了,豈不是好過天天這樣風吹日曬的?”
  大概在旁人眼裏,這行確實太辛苦,尤其是對一個女人來講。所以連一向不說正經話題的周家榮,尚且忍不住歸勸她。
  不過方晨倒覺得無所謂,因為最辛苦的日子都已經熬過去了,當撐過生理和心理的極限,現在最多便隻剩下職業習慣。
  這天晚上又是雷打不動的加班。
  一直到蘇冬打電話來,她手上還有一小部分的活兒沒幹完,於是眼睛盯著電腦,心不在焉地與蘇冬聊天。
  結果蘇冬突然提議:“哎,我最近閑得很,生意也沒得做,不如晚上去你家吧。”
  方晨順口就應了聲“嗯”,然後才恍然想起來,連忙掩飾著輕咳一聲,問:“去我家幹嘛?”
  “喝酒,看牒,隨便了。”電話那頭的聲音慵懶而性感,仿佛掩口打了個哈欠,“睡了一下午,現在特別精神,不找點事做怎麽打發時間?”
  方晨皺著眉頭想了一下才說:“那我們去看電影吧,半個小時後新天地娛樂城門口見。”
  放映的是部賀歲片子,導演是在國內電影業內首屈一指的人物,所以即使全天候三四個放映廳滾動式上映,仍舊場場滿座。
  方晨下班已經晚了,結果又在影城和路上耗掉三個小時,最後和蘇冬分手,回去的時候都已經快是淩晨。
  結果一進家門發現居然還有人沒有睡。
  恰好又是輪到阿天值班,見她終於回來,他立刻從沙發旁邊站起來。
  她一邊換鞋,一邊笑著跟他打招呼:“你天天都這麽晚睡?”
  客廳裏安安靜靜的,電視也沒開,阿天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說:“方小姐,大哥在等你。”
  方晨稍微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有事?”
  阿天臉上卻是少有的一本正經,也不多話,僅僅做了手勢:“大哥說讓你一回來就進去見他。”
  這到底是在誰的家裏?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反客為主麽?她讓他暫住,結果他反倒才像是這裏的主人……
  方晨默不作聲,三兩步走過去,也沒敲門,直接將自己臥室的門板推開了。
  這麽晚了,韓睿竟然也沒睡,正半靠在床頭翻雜誌。見她進來,他瞟她一眼,目光很快就重新回到雜誌上:“去哪兒了?”
  她再度愣了愣,選擇不回答他的問題,隻是反問:“找我有什麽事?”
  “三更半夜才回家,不怕路上遇到危險?”
  她幾乎笑出聲來,可是語氣和神態卻還是和他差不多,淡淡地反譏:“你都住在我家裏了,我還能遇上更大的危險麽?”
  床上的男人揚了揚眉,終於肯抬起高貴的眼睛正眼看她,似乎有點吃驚,卻又不怒反笑:“看來你對我很有意見。”
  她覺得他一定是忘了,那晚在他的頂級套房裏他是如何對待她的。那些毫不留情的譏諷,還有那個帶著懲罰性質的吻,那樣冰涼冷酷,沒有絲毫激情與欲望,隻是令人不寒而栗。
  可是現在他竟然還能對她若無其事地微笑?
  直覺地,方晨心裏升起一絲警惕,麵無表情地看著他:“聽說你恢複得很好。”
  韓睿慢條斯理地點頭。
  或許是燈光原因,一雙深黑的眼睛便顯得清亮異常,看起來確實精神不錯的樣子。其實就連麵色都已經恢複如常,那個失血過多、疼得在床上痙攣的人顯然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方晨說:“既然這樣,你和你的手下打算什麽時候離開?”
  他的唇角仍微微向上勾著,看了她好一會兒,似乎在研究著什麽,然後才說:“恐怕還要過幾天。”
  “為什麽?”她皺眉。
  “你好像後悔救了我,大概恨不得我那天死在街上才好。”他一語道破她的心思。
  “對。”
  確實悔不當初。
  “可惜已經晚了。”他不冷不熱地說了句,將雜誌往床頭櫃上一丟,突然掀開被子下床。
  她一愣:“你幹嘛?”
  或許傷口還是會疼,韓睿坐起來之後在床邊微微停了一下,才動作稍顯滯澀地站起來。
  他的步子放得很慢,可是並不會顯得虛弱無助,反倒有隱約盛大的氣勢壓迫過來。
  他走到她麵前,她卻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你怕什麽?”他的眼底仿佛會發光,泠泠的一片,或許是漫不經心的,但是就這樣被他看著,竟會讓方晨有種錯覺,似乎自己又變成了一隻落入別人掌控中的弱小獵物。
  就如同那天一樣,在他的禁錮之下毫無反抗或逃脫的力量。
  方晨抿著嘴巴不作聲。
  “我想請你再幫個忙。”
  難得這個男人會如此客氣,簡直前所未有,可是她卻不得不更加警覺。
  “明天晚上和我一起出去。”韓睿說。
  “去哪?”
  “別人的壽宴。”
  “……就以你現在這副樣子?”她的神色裏有著明顯的懷疑,或許還有一點點鄙夷。因為盡管氣色恢複得不錯,但是看他走路的樣子,分明還是有些困難。
  “所以才需要你一起。”他理所當然地陳述,語氣十分平淡,“那種場合,需要一個女人,我覺得你就是最佳人選。”
  這算不算是一種誇獎?
  方晨顯然並不這樣認為,不過還是笑起來,眨眨眼睛無辜地望著他:“如果我不同意呢?”
  她在挑釁他,可是他卻似乎並不在意,停了停,便慢聲說:“我想我會有辦法讓你同意的。或者你願意試一試?”
  她沉下臉不說話。
  見她這樣,他反倒笑了笑,瞬間柔化了冷峭的嘴角線條。
  那雙狹長的眼角都仿佛蘊藏著深不可測的光,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撫在她的下巴上,語氣溫和而又耐心,如同老師在教導著幼兒園的小朋友:“其實你這麽聰明,應該知道,現在幫助我對於你自己來講,絕對利大於弊。”
  越是嚴肅的話題,他的語氣便越是雲淡風輕。
  他明明是在笑,卻像一個十足的惡魔,總是輕而易舉地便讓她的呼吸失去正常的節律。
  他說得對,現在後悔一切都已經為時過晚了。
  那夜她或許就不該在路上停下來,管他是死是活。她也不該為了蘇冬的事情自己送上門去。又或許追溯到更早一些的時候,那個在PUB裏仿佛隨口提出來的邀約,其實就像一張強大細密的網,早在她答應他的那一刻就已經自上而下地籠罩了下來。
  於是在那以後的一切,都是有因果關係的。
  她惹上了他,仿佛是注定的,隻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最後韓睿從她身邊繞過,走去浴室之前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他停下來,說:“差點忘了,我還應該向你說聲謝謝。”他彬彬有禮,姿態神情都猶如歐洲中世紀那些受過最嚴格□的紳士,朝她微微點頭,然後優雅地轉身離開。

  十八
  結果第二天卻出了樁意外。
  方晨正在外麵跑新聞的時候,突然接到來自慈恩孤兒院的電話。張院長在電話裏焦急地說:“小方,你最近有沒有見過小偉?學校裏說他已經曠課一個禮拜了……”
  靳偉?
  方晨這才想起來,自己都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最後一次見麵還是在公安局門口,他甩下她,徑自穿過馬路坐上公交車,就此消失在她的視線裏。
  連靳慧的後事他都沒有通知她,更加沒有要求她去幫忙。
  而方晨自己,則因為一件又一件的突發狀況,也無暇時刻關心那個男孩子。
  “學校的老師剛才告訴我,小偉先是請假缺課,到後來幹脆連假也不請了,這幾天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張院長很是擔心:“除了我這邊,他平時好像也就跟你親近,你也不曉得這事?”
  方晨斟酌了一下,C市這麽大,靳偉一個高中生又沒有任何可以聯係到他的通訊工具,倘若他存心逃離學校,要找起來恐怕實在很困難。
  她也隻好安慰張院長:“等我工作結束了,先去學校問問情況再說。您別急,我們一起想辦法找找。”末了又說:“……靳偉一向懂事,應該會有分寸的。
  ”
  其實連方晨都不知道這話說出去到底有沒有說服力,又或許隻是為了安慰一下對方和自己罷了。
  失去了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對於一個心智還不完全成熟的少年來講,究竟意味著什麽?
  經曆過陸夕的死亡,所以她知道什麽叫做悲痛欲絕。
  更何況,現在靳偉隻是孤零零一個人,不像那個時候,好歹她與父母還能互相支撐和安撫。
  當悲傷有人一起分擔,總會好上許多。
  後來方晨和同事老李打了個招呼,便坐上出租車趕去靳偉就讀的寄宿製中學。
  接待她的是高三年段的年級組長。問明身份之後,這位胖胖的中年女士給她倒了杯水,坐下來說:“靳偉這孩子平時表現十分不錯的,可是最近好幾位任課老師都反映說,他上課常常開小差,甚至趴在桌上睡覺。而且,”年級組長停頓了一下,臉上的神色說不上太好看,“有幾次熄燈後查寢,都發現他不在宿舍裏。”
  “有這種事?”方晨聽了不由微怔。
  要知道,這所全封閉式的寄宿製學校,完全屬於半軍式化管理,所以對於寢室方麵的紀律要求十分嚴格。
  方晨脫口問:“那他都去哪兒了?”
  年級組長卻搖搖頭。在沒有證據之前,她也不想就這樣輕易地去懷疑一個平素表現優異的學生。
  “可是自從這周一開始,他就沒來學校了。現在已經是周四,他已經無故曠課將近一周。鑒於這位學生的情況特殊,早前我也打電話去張院長那裏問過了,可是張院長也沒有任何關於他的消息。”
  “我們是寄宿製學校,學生不見了,校方是要負責任的。根據學校的規章條例,如果在星期六之前仍沒有靳偉的消息,我們可能會考慮請相關部門協助找人。另外,曠課一周,即使他回來了,也要記過處份,並且錄入檔案裏。”
  最後在方晨的要求下,年級組長帶來幾個平時與靳偉玩得比較好的學生。可是不論是男生還是女生,他們對於靳偉可能的行蹤都一致搖頭,完全不知曉。
  年級組長說:“該問的我都已經問過了。其實隻要他不是出了什麽意外,隻要他肯乖乖回來,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
  方晨點頭道謝,離開學校的時候幾乎一無所獲。想不出靳偉目前會在哪兒,這讓她很是頭疼,然而更令她頭疼的事卻還在後麵。
  由於正趕上計程車交接班,她在校門口等了很久才終於攔到車,結果途中又遇上塞車,等回到單位的時候天都快要黑了。
  報社樓下的路燈恰好在這個時候逐一亮起,於是遠遠地就看見大門口停著幾輛黑色轎車。
  看見她出現,立刻有人推開車門走下來,朝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方晨暗自歎了口氣,拎著手袋走到中間那輛車旁,坐了進去。
  “你是不是忘了和我有約?”坐在寬大後車廂裏的男人淡淡地瞥她。
  她確實是忘記了,不過還是嚴謹地糾正他:“這不叫約會。我隻是被迫的,”停了一下,才又吐字清晰地說:“再一次幫你。”
  可他不以為意,仿佛已經習慣了她的惡意挑釁或頂撞,神色平靜地說:“我昨天已經道過謝了。”
  那麽,收回你的道謝,讓我下車好不好?
  當然,這句話隻在方晨心裏滾了滾,壓根沒有說出口。
  他們相處的時間並不算長,其實就連認識的時間也都還很短。她覺得自己完全掌握不了他的脾氣,不知道這個男人在下一刻會是喜還是怒。不過,她卻知道什麽話說出來是白費口舌的。
  所以她不想浪費力氣,也免得不小心惹怒了他,給自己招來更多不必要的麻煩。
  在車裏給單位打了個電話,主編倒沒多說什麽,畢竟方晨平時表現良好,極少情況下才會遲到早退,於是他很寬容地允許她今天不用打卡就擅自下班了。
  車子開出一段路,方晨才突然說:“我穿得這樣隨便,不會影響你的形象吧?”
  她覺得自己是善意提醒,可是顯然別人並不領情。
  旁邊的男人闔著眼睛,似乎正在閉目養神,窗外明暗交錯的光影劃過他的側臉和俊挺的鼻梁,模糊了冷肅的氣質,竟將他的神情襯得意外溫和。
  薄唇微動,他回答得不緊不慢:“難道你要穿上晚禮服,再讓我換身衣服與你相配?”
  其實上車之後,她倒真沒仔細打量過他。
  如今細看之下,才發現他今天穿的是休閑西裝,竟然連領帶都沒打,隨意的風格倒與她的著裝十分搭調。
  這下方晨倒有點好奇起來,也不知辦壽宴的究竟是什麽人?韓睿明明要帶著傷去參加,卻又偏偏一點都不重視的感覺。
  結果等到了目的地,她才恍覺自己剛才那所謂“善意”的提醒實屬多餘。
  這場壽宴,雖然辦在最奢侈高檔的星級大酒店裏,可是一眼望去似乎魚龍混雜,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到場。
  雙層大廳都被包下來,韓睿一行人在門口簽了名字便直接被領到二樓。
  他們顯然來得遲了,大部分的圓桌都已經坐滿。室內溫暖,客人們便脫掉外套,三三兩兩地高聲談笑,哪有半點之前臆想之中那樣優雅安靜的氣氛?
  晚禮服……果然不適合。
  方晨跟在韓睿的旁邊,隻拿目光掃視了一圈,便不由地皺眉問:“這種場合需要女伴做什麽?”這分明是他們道上的大聚會。
  韓睿偏過目光,卻不是看她,對著迎麵過來的男人點了點頭:“商老。”
  那個矮胖的男人身後領著兩個年輕男子,邁著穩重的步子走過來,在他們麵前站定,臉上露出一抹笑容:“韓老弟肯賞臉,真是商某天大的麵子啊。哈哈……”一隻手順勢拍在韓睿的背後,在外人看來姿態親密熟稔:“而且還帶了位美女,不知道怎麽稱呼?”
  “姓方。”韓睿淡淡地說。
  他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攬在方晨的腰後,若有若無的重量,隔著厚厚的衣料,竟然讓她一時未能察覺。
  “哦,方小姐。”商老大的目光落在方晨的臉上,微微眯起眼睛,笑容仍舊不減,卻將眉骨處的一道白色傷疤襯得更加分明:“初次見麵,如果有招呼不周的地方,還希望你不要見怪才好。”
  方晨隻覺得此人麵熟,卻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嘴角抿出的那個笑容微不可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她什麽也沒說,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其實她不知道,自己這個表情在旁人看來甚至帶著點難以名狀的倨傲,所幸商老大並不在意的樣子,打了個哈哈,親自將他們領到座位上。
  臨走時又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韓睿一眼,似乎想要看出些什麽,然後才說:“一會兒有空咱們再坐下來聊聊。我這次去馬來西亞倒是很有點收獲。”
  直到商老大帶著他的手下們轉頭去招呼其他人,韓睿才扶著椅背慢慢坐下來。
  謝少偉與錢軍他們就在身旁,卻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動手去攙扶。因為離得近,方晨幾乎看見他臉上一閃而逝的僵硬,可是很快便又麵色如常,甚至還轉過頭來看她一眼:“你對今晚的壽星並不是很禮貌。”
  他的腔調是一貫的冷淡,所以也分不清他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不過方晨倒也不在乎,隻是揚了揚眉梢:“現在你該後悔帶我來了吧?”
  “你怎麽知道我會不滿意你的態度?”韓睿似是而非地回應了一句,然後便不再看她。

  十九
  也不知是他們所坐的位置太尊貴,還是旁邊這個男人的身份太過引人注目,方晨自從入席之後,便時刻感覺到會有旁人的目光投射過來。隱秘的,探詢的,揣度的,尊崇的……總之各式各樣,從四麵八方包圍而來。
  再配上滿桌的山珍海味,油花花的烤乳豬和鮑參翅肚,幾乎令她食不下咽。
  席間,壽星端著杯子過來敬酒,剛走到他們旁邊,韓睿便已經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他的動作自如,身姿修長挺拔,深黑如墨的眼睛在燈光下平靜無波。
  他一動,同桌帶來的八九個人也一起跟著起身,自然還包括方晨。
  “咱們兄弟倆,用這麽小的酒杯是不是太難看了?”商老大樂嗬嗬地一招手,早有人準備好了大玻璃杯遞過來。
  韓睿也沒表示異義,隻是看著酒被斟滿,伸手拿了過來,說:“祝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多謝多謝。”
  兩隻杯子輕輕碰了碰,商老大滿臉堆笑,卻似乎並不急著喝,一雙精明的眼睛牢牢盯住對麵的韓睿。
  其實,此時此刻落在韓睿身上的目光又何止這一道?
  大家似乎都在關注。
  謝少偉隻是不動聲色,錢軍卻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在那一刹那,仿佛整個宴會大廳都安靜了下來,之前的嘈雜聲猶如被隻無形的神奇的口袋統統收了進去。
  方晨下意識向四周圍看了看,有人還在喝酒吃菜,但更多的人還是將注意力放在了這兩個男人的身上。
  仿佛他們才是全場的焦點,隻要站在一起,其他人就勢必成為陪襯。
  方晨突然想起來了,原來那日在商場門口,與韓睿一起走出來的人,似乎就是眼前這位姓商的壽星。
  等她回過神來,韓睿已經將杯子舉到唇邊,一仰頭,麵不改色地盡數飲了下去。
  商老大的眼中仿佛有莫名的光亮輕輕一閃,接著也斂住笑容,將自己杯中的白酒喝掉。
  如同之前的魔法被突然解咒,宴會廳裏又恢複了一片嗡嗡地喧鬧聲。
  過了半晌,方晨才突然開口說:“真是誇張。”
  她的聲音很低,原本以為會湮沒在嘈雜的環境中,誰知韓睿的聽覺竟然那樣靈敏,很快便停下了與謝少偉的交談,轉頭問她:“你在講什麽?”
  她板著臉說:“沒什麽。”但過了一會兒卻又忍不住冷哼一聲:“受了傷還喝酒,看來你是不想複原了。”
  眉角輕輕挑動了一下,韓睿看了看她,似乎有點驚奇,手指慢悠悠地撫著象牙白色的筷子,動作同語調一樣漫不經心,“難道你在擔心我?”
  她卻瞟他一眼,“你為什麽不理解成我希望你早點搬走?”
  其實她一直對那天他將自己推在牆上強吻的行徑耿耿於懷,於是認定這是個喜怒無常的惡劣的男人。
  她對他沒好氣,不肯給他好臉色,甚至處處挑戰他的權威和耐性。
  隻可惜她似乎忘了,既然他都能出門參加酒宴,那麽當初“不適合移動”的說法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結果他要繼續住在她的公寓裏,而她也竟然忘了問原因。
  酒席散了之後,商老大果然邀請韓睿到樓上的包間裏喝茶聊天,可是沒坐多久便又臨時起意:“我在這裏還放了幾瓶好酒,拿上來大家品嚐一下。”
  他手下接了指示很快出去,又很快回來,果然帶回兩瓶洋酒。
  這間VIP包廂布置低調奢華,而且極為寬敞,方晨跟著韓睿坐在正中間的長沙發上,對麵一整麵牆上竟然都嵌著弧形的幽藍色菱狀玻璃,隱隱約約映出他們的倒影。
  眼見自己麵前的杯子裏也被倒上了酒,她抬眼看了看韓睿,結果他手臂一伸,直接繞過她的肩頭,突然微一用力,她整個人便順勢倚倒在他的懷裏。
  極淡的麝香味襲過鼻端,混雜著煙草的氣味和男性獨有的氣息。
  她在微怔之後下意識地掙了一下,溫涼的薄唇卻已經附在她的耳畔,聲音低低地傳過來,如同淙淙冰泉,連警告都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誘惑力:“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你想幹嘛?”她隻好忍著氣,趴在他的胸前一動不動。
  偏偏光線昏暗曖昧,旁人看在眼裏,恐怕她真如一隻溫馴的小貓,正在同強勢的主人撒嬌求歡。
  兩人的姿態親昵,韓睿低聲問:“你剛才看我那一眼是什麽意思?不會喝?”
  可她發誓那隻是下意識的動作,她會喝酒,隻是不習慣洋酒罷了。
  身體僵硬地被他摟著,其實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再一次成為被注意的焦點。
  方晨突然狠狠地想,既然他要做戲,那就幹脆一次做個足夠。
  “你不是說女人不應該喝烈酒麽?”她動了動手臂,順勢就搭在韓睿的腰間。
  明知道手指再上移幾公分便是他的傷處,她狀似無意地隔著衣料輕輕來回移動,“所以,既然我是你的女伴,你要不要替我喝呢?”
  似乎聽到一聲極輕的笑聲,伴隨著溫熱的呼吸,從頸邊掠過。
  她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半邊身體竟然都在發麻。漂亮的眉心皺起來——這種出乎意料失控的感覺可不好。
  “隻是女伴而已,你以為我會有這麽好心?”韓睿的聲音很輕柔,卻明顯正在譏笑她的無知與幼稚。
  可是下一刻,他便又轉過頭去,對那洋酒的主人講:“她不會喝酒,而且剛才也沒吃什麽東西。我看這杯酒就免了吧。”十分奇異地,一貫冷淡的語氣中竟然帶著一絲溫和的寵溺,仿佛她真的是他最寵愛的女人。
  他的話音剛落下,錢軍就已經了站起來,麵無表情地伸手將方晨麵前的酒杯移走。
  配合得十分默契,反倒更加彰顯了他對她的維護和縱容。
  果然,商老大臉上的神色微微動了動,似乎覺得不可思議,又似乎在暗自吃驚,原本拿著雪茄盒把玩的手也停下來,他轉過頭,沉著臉孔瞪了剛才倒酒的手下一眼,仿佛是在無聲地訓斥他的自作主張。
  然後他才又眯著眼睛看向方晨,笑著問:“那方小姐想喝什麽?讓他們送鮮榨果汁上來好不好?”
  “隻要不是酒,其他都可以。”靠在韓睿身邊的女人聲音軟軟地講。
  “還不快去?”商老大轉頭罵那個手下:“臭小子,一點禮貌都不懂。”
  那剃著板寸的年輕人似乎有點委屈,低著頭唯唯諾諾地走了。
  韓睿點了支煙,才淡聲說:“不怪他。”攬住方晨的那隻手滑到她的下巴上摸了摸,又偏過頭跟她講:“等下你就用飲料敬一下商老大。”
  “好的。”方晨答應得很順從,然後便從他的臂彎裏溜了出來,整理好被弄亂的頭發,說:“我去趟洗手間。”
  韓睿點頭,一旁的錢軍得到示意,也立刻站起來,不但替方晨開了門,而且跟隨在她後麵一道走出去。
  厚重的門板重新闔上之後,商老大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哈哈大笑道:“韓老弟啊,怪不得最近聽說你都沒在‘夜都’出現,平常也都難找得很,原來是因為有這位方小姐相伴,想必是沉醉在美人鄉裏了?”
  韓睿淡笑不語,既沒承認也沒否認,隻是靠在沙發裏慢條斯理地吸著煙。
  “不過話說回來,最近道上傳聞可多了些,而且大半都是關於你的。”商老大貌似不經意地提起來。
  “哦,都有哪些?”韓睿淡淡地問,“我怎麽一點都沒聽說?”
  那雙淩厲的眼睛借著昏暗的光線細細地打量著他,“其實我也是剛從馬來西亞回來,隻隱約聽講你受了傷。”
  見韓睿揚了揚眉,這位姓商的老頭子忽然又大笑了兩聲:“之前我還在擔心呢,不過現在看來,果然隻是謠傳。也不知道是哪個吃了熊天豹子膽的家夥故意傳出這種假消息來,其目的雖然還不清楚,但至少用心十分險惡。哪天把他給揪出來,也讓他好好嚐點苦頭!……”
  “大概隻是無名小輩,所以躲在背後興點風浪。商老你今天六十大壽,沒必要為了這點小事動了肝火。”韓睿的麵色平靜,顯然沒把造謠生事者放在眼裏。
  他傾身舉起杯子,遙敬了一下,自己先喝掉一半。
  “也對。”商老大翹著腳,神情放鬆下來,“這酒怎麽樣?”
  “不錯。”
  “馬來西亞的朋友送的。這次我過去,倒是發現了幾個很能來錢的生意,正想著和你討論討論,看看我們倆什麽時候能夠合作一把。”
  韓睿彈了彈煙灰:“商老你就不要講笑話了。有什麽生意是你做不成的?哪裏用得著我來摻一腳?”
  “哎,話可不是這樣說……”
  方晨甫一推門進來,就發現自己似乎恰好打斷裏麵這些人的談話。
  時機有些不湊巧。不過,韓睿倒是衝她一招手,吩咐道:“過來。”
  他一個人幾乎占據了半張大沙發,慵懶地坐在那裏,即使陷在暗處仍有一種內斂而強大的氣勢,仿佛唯我獨尊的帝王。其實就連神態和語氣都很像,就這樣對她招招手,難道真將她當寵物?
  心裏不太高興,然而方晨好歹還是認得清環境的。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他要將她帶來這種場合,但是既然已經打算將這場戲碼做足了,自然不能在半途中出什麽岔子。
  倘若出了問題,恐怕他更加不會放過她。

  二十
  方晨甫一推門進來,就發現自己似乎恰好打斷裏麵這些人的談話。
  時機有些不湊巧。不過,韓睿倒是衝她一招手,吩咐道:“過來。”
  他一個人幾乎占據了半張大沙發,慵懶地坐在那裏,即使陷在暗處仍有一種內斂而強大的氣勢,仿佛唯我獨尊的帝王。其實就連神態和語氣都很像,就這樣對她招招手,難道真將她當寵物?
  心裏不太高興,然而方晨好歹還是認得清環境的。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他要將她帶來這種場合,但是既然已經打算將這場戲碼做足了,自然不能在半途中出什麽岔子。
  倘若出了問題,恐怕他更加不會放過她。
  想到這裏,她不禁有些鬱悶,似乎最近一段時間,自己常常被迫處於一種騎虎難下的局麵中,而且仿佛在做著惡性循環,身不由己的情況正愈演愈烈。
  於是整個晚上,她都老實地坐在韓睿的身邊,與這包間裏的其他人一樣,一言不發,隻是緘默地聽著他與那個老男人的談話。
  或者,應該稱做是暗藏機鋒的對白更為恰當。
  即使她這個外人,坐得久了也能察覺出這兩人之間的暗潮湧動。或許實際上二者根本不和,可是偏偏他們表麵上卻又那樣好,甚至可以稱兄道弟地打著哈哈,談笑風生一整晚。
  同時酒也沒少喝。
  她眼看著韓睿不動聲色地將那些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偶爾他會將手攬在她的肩上,又或是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把玩。起初她還本能地想要反抗,可是到了後來,當他的手掌越來越涼,甚至帶著濕冷的汗水貼合著她的肌膚,她竟然一時忘了將手抽回來。
  光線太暗,她好幾次裝作不經意地側過頭,卻根本看不清他的臉色,隻能看見那雙如泛寒星的眼睛。
  她有點發怔,不知是因為這張臉的線條過於完美,冷肅而英俊得猶如古希臘的雕像,還是因為突然想起了什麽。
  其實她覺得韓睿一定也能察覺到她的目光。
  這樣敏銳的一個人,想當初就算受了傷坐在車子裏,失血過多到幾乎神智不清了,他居然都能揣測出她的內心活動。那麽,又更何況是現在?
  可是他對她的觀察恍若未覺,大多數的時候都隻是與那個眉骨上有猙獰刀疤的男人講著話,甚至連眼神都不會落在她身上來。
  他的聲音平靜,依舊帶著凜冽的冰涼質感。
  隻是,握著她的那隻手偶爾會略微收緊一下,仿佛微不可遏的抽搐。因為隻是小動作,除了她,再沒有第二個人會察覺。
  或許是因為疼痛,方晨想。大概是酒精令他的傷口不舒服了,也有可能是傷口根本已經裂開了。
  所以,當她每承受一份來自於他的力道的時候,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往下墜低一分。
  後來她甚至開始臆想,一會兒韓睿到底能不能支撐著自己走出去?
  倘若傷口真的崩開了怎麽辦?血跡滲出來印在衣服上,如果被別人發現了怎麽辦?
  她不知道商老大是個什麽樣的人,不過自認為還是有點危機意識的,而且得益於初中時候那些亂七八糟的書看得多了,總會不自覺地有危險鏡頭躍上腦海。
  而事實上,令她擔心這些的最主要原因則是,很顯然韓睿並不想讓別人發現他受了傷。他今天當著商老大的麵,以及在眾目睽睽下的一切舉動,都分明突顯了這一點。
  所以,如果功虧一簣,或許後果不會太好。而她,是不是也會跟著遭到池魚之殃?
  好不容易熬到結束散場,方晨隻覺得自己的手上已經覆滿了冷汗。
  韓睿將最後一根煙掐滅,這才將嘴唇附過來,以一種旁人看著極其親密的姿態,靠在她的耳邊低聲說:“扶我。”
  他的氣息溫熱,隱約帶著壓抑的隱忍,握著她的手指再次收緊。
  而她終於明白,為什麽他需要帶個女人來到這個看似完全沒有必要有女人出現的場合了。
  “我就是你的工具嗎?”手臂環住他的腰,方晨暗暗用力的同時,以極細微的聲音咬牙道。
  他沒有回答她,隻是垂下視線,恰好看見她的頭頂,還有細碎劉海下的大半張側臉。
  其實光線這樣暗,本應該什麽都看不清楚才對,但或許是她的皮膚太好了,此時竟隱隱透出一抹象牙白色的微光,又仿佛那樣柔軟,觸手可化。
  靠得太近,她身上有淺淡的香氣,幽幽地襲過來。還有那張微微抿著的嘴唇,唇角上翹,唇色嫣紅,就像成熟了的櫻桃,泛著甜美的味道,讓人忍不住嚐一口。
  韓睿的心裏倏忽一跳,隨即便微不可見地皺起眉,竟也不知是因為起身的動作牽動了傷口,還是為了自己方才那一瞬間的怔忡失神。
  好像很久都沒有和哪個異性如此貼近,方晨每走一步,都似乎感覺到有溫緩的氣息吹拂過頭頂。
  當走到亮處的時候,她隻慶幸兩件事:一是,韓睿的自控和偽裝能力非常強大;二是,他今天仍穿著黑色的襯衫,很好的遮掩了一切。
  商老大站在車邊提議:“這兩天天氣不錯,明天去打球,怎麽樣?”
  高爾夫?方晨忍不住暗自唾棄了一下。原來混他們這一行的都這麽講究生活品質了嗎?搞得倒像是社會上成功的精英人士,在藍天綠地間瀟灑地揮舞球杆。
  結果不等韓睿回答,她已經轉過頭,望著他提醒道:“你答應明天陪我去香港澳門玩一個星期的,不會忘了吧?”她的語氣不算太溫柔,聲音倒是很低,似乎不想讓旁人聽見,可是偏偏大家又都離得足夠近,傳進耳朵裏反倒有種恃寵而驕的意味。
  韓睿隻是笑了笑,“商老,恐怕我們要再約時間了。”
  “沒問題!”商老大嗬嗬笑道,眼裏閃著精光:“既然允諾了,自然就要做到。方小姐,今天很高興能認識你,祝你旅行愉快。”
  “謝謝。”方晨挽著韓睿,不冷不熱地應了句,表情仍和在宴會廳裏的時候差不多。
  一進到車裏,謝少偉便拿出手機給阿青撥電話。
  韓睿坐在後座,臉色微微有些發白,按住左腹部低低喘了口氣,他突然說:“好像你每次都能給我帶來驚喜。”
  方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同她講話。因為他並沒有在看她,而且聲音太低,乍聽之下倒更像是自言自語。
  “謝謝。”她不禁瞟向他傷口的位置,“可你每次隻會給我驚嚇。”
  謝少偉收起電話,恰好就聽到這麽一句。他動了動嘴角,似乎是驚得在吸氣,又似乎是在忍著笑意,結果到底沒敢回頭,隻是伸手摁了個按鈕,將前後座之間的擋板升了起來。
  方晨繼續著她的麵無表情,如今脫離了剛才那個詭異的局麵,她便又不由得立刻想起靳偉的事來。
  也不知道他會跑到哪裏去?還有查寢時候的失蹤,雖然年級組長不說,但他極有可能是偷偷溜到校外去了。
  所謂的寄宿製,其實根本攔不住有心翻牆出去的學生。
  可是C市那麽大,除非他有心自己找上門來,否則她又能上哪裏去找?
  “真被嚇到了麽?”旁邊的人突然出聲。
  是指剛才的事?方晨轉頭看他一眼,“沒有。”
  “那就是有心事。”
  這男人有讀心術嗎?
  可是她不想講給他聽。冷漠如他,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的眼裏恐怕都仿佛草芥一般,在這件事上他必定不會向她施以援手,恐怕還反倒會招來刻薄惡毒的譏諷和嘲笑。
  她再次沉默地看向窗外,似乎壓根不想理他。
  結果韓睿卻難得地低笑出聲,眼睛微微眯起來,似乎是因為傷口疼痛,又似乎隻是在看一件新奇的事物:“看來你真的一點也不怕我。”他說。
  長久以來,幾乎沒有人敢用這種態度對待他的問話。
  她不禁愣了一下。
  其實當他將她按壓住,用冰涼的唇在她的唇上肆虐的時候,她是真的害怕。那樣巨大的屈辱和恐懼,來得措手不及,令她禁不住簌簌發抖。
  可是此時此刻,她與他對視,卻還是反問:“你希望我怕你麽?”
  他的一隻手還放在未愈合的傷口上,另一隻手則置於膝前,十指修長幹淨,指蓋圓潤而飽滿,在幽暗的車廂裏折射出珍珠般的色澤。
  他曲起食指,在腿上輕敲了敲。
  這是他的習慣動作,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麽,因此連眸色都愈加深沉,靜謐得近乎詭異的空氣讓方晨沒來由地心頭微微緊縮。
  果然,下一刻他便慢慢地開口說:“怕我的人太多了,偶爾有個特例也不錯。”高高在上的語氣仿佛是在告訴她:你可以繼續保持下去,一直到我覺得厭煩為止。
  多麽像是一種恩賜?!
  她不由抿住嘴角輕嗤一聲,他卻突然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著她:“而且,恐怕我已經喜歡上你這個樣子了。”
  “什麽?”方晨沒來由地怔了一下。
  “如果你一直這樣下去,我想我大概會喜歡上你。”唇角完美的弧度又加大了些,可是這個英俊男人的目光依舊清泠,仿佛笑意並沒有傳遞到眼睛裏。
  這真是個玩笑!而且是個一點也不幽默的玩笑。
  方晨的手指在暗處漸漸收攏。
  現場沒有鏡子,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臉色稱不稱得上難看,隻能維持著平靜的腔調,冷冷地轉過頭去,“謝謝你,再一次驚嚇到了我。”
  這一次,她不想再看他,更不想知道那張臉上正掛著何種表情。幸運的是,說完那句似是而非的話之後,韓睿也開始閉目養神,車廂內再度恢複了壓抑的寧靜。
  阿青來了又走了。
  傷口果然因為某些不適宜的大幅度動作而綻開,再加上韓睿毫無顧忌地喝酒抽煙,前幾天的連續休養幾乎都白費了。
  方晨獨自坐在沙發裏看電視,然後隻見幾個男人從臥室裏次第走出來,不做絲毫停留地打開大門離開。
  最後隻剩下謝少偉,他走到方晨麵前,先是順著她的目光瞧了瞧熒光閃爍的電視屏幕,裏頭正在播放某購物廣告,一男一女兩位主持人神情誇張而賣力地推銷著手上的產品。
  聒噪而又無趣的節目,很顯然這位觀眾的心思並不在這上頭。
  他用刻意壓低的咳嗽聲喚起她的注意:“方小姐,我們走了,有什麽需要的話可以直接打我的電話。”
  “謝謝。”方晨禮貌地說,還沒完全了解目前的狀況。
  他停頓了一下,隻好提醒她:“大哥說從今晚開始,這裏都不要留人。”
  果然,沙發上的人立刻抬起頭,皺眉問:“什麽意思?”
  謝少偉斯文地笑道:“弟兄們剛才都下樓了,方小姐你沒看見嗎?”
  韓睿剛在床沿坐下來,就看見臥室門被毫無預警地推開。
  他淡淡地揚了揚眉,看起來倒是一點也不吃驚,似乎早就料到她會出現一樣。
  他不是沒見過脾氣比她更壞的女人,可是那些人到了他的麵前,便一個個統統化身成為溫馴的羊羔。當然也有倚仗著寵愛變得更為驕縱蠻橫的,不過那都不會當著他的麵。
  好像隻有她,隻有方晨,竟敢一次又一次地挑戰他的耐性和容忍度。
  記得第一次在“夜都”樓上,他確實隻是想要懲罰她。
  一個小小的記者,居然也敢跑到他的麵前開口提要求,並且自作聰明地暗示自己知曉某些背後的交易。而恰恰是因為她的直覺或推理是正確的,他才更加不想就那樣輕易地放過她。
  他懷著明顯的惡意,利用天生的優勢欺侮她,原以為會聽見這個女人開口求饒。隻可惜,並沒有。
  她從頭到尾一聲不吭,甚至還咬破了他的嘴唇。其實她的唇也破了,沾染著鮮紅的血漬,映在那張因為羞忿而蒼白的美麗麵孔上,豔麗得仿佛就快要燃燒起來。
  他這才想起來,那晚坐在飛馳的車上,一路上險象環生,可她竟然完全不害怕。她當時的眼睛裏似乎也有兩簇正在燃燒的細小火苗,仿佛是從身體深處迸發出來的,倒映在眼底,灼灼發亮。
  或許他們是同類人,韓睿想,所以當天自己才會下意識地選擇相信她,幾乎將自己的一條命都交到她的手裏。
  而她最終還是救了他。這算不算以德報怨?
  盡管在事後立刻表現出種種後悔與不耐煩,但她好歹沒有令他失望。
  “你把手下都撤走是什麽意思?”方晨怒氣衝衝地走進來質問。
  他看她一眼,卻隻是淡淡地反問:“你覺得呢?”
  “證明你已經不需要別人照料了?”可是這個可能性簡直微無其微,阿青半小時前才給他重新處理過裂開的傷口。
  結果就連當事人自己也承認說:“需要。”停頓了一下,英俊冷漠的男人睇著她,目光平靜一如沉潭,仿佛在敘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你不是人麽?”
  足足用了幾秒鍾的時間才消化掉這句話的含義,方晨扯動嘴角,迅速地笑了笑,卻又更為迅速地斂起笑意,“讓我照顧你?憑什麽?”
  “你顯然沒把我在車裏的話聽進去。”狹長深黑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顯示了主人的不滿意。
  那張薄唇形狀完美,可是吐出來的話語卻截然相反,一字一句都猶如重磅炸彈在她麵前猝不及防地落下來,令她完全反應過不來。
  “方晨,你讓我很感興趣。”他半倚在床頭,目光仿佛一張鋪天蓋地的細密的網,聲色平淡地提出邀請:“做我的女人。”

  二十一
  “方晨,你讓我很感興趣。”他半倚在床頭,目光仿佛一張鋪天蓋地的細密的網,聲色平淡地提出邀請:“做我的女人。”
  從沒有什麽時候會像這一刻這樣令人震驚和尷尬。
  時光仿佛影片倒放,閃爍間便退回到多年以前的某個夏天,在一片巍巍的蔭影下,夕陽將天際染成耀眼的桔色,她將好友的情書遞出去,結果卻遭遇了令人愕然的表白。
  或者也不該算是表白,因為對方那樣的身份,誰知道有沒有真心?
  明明是兩件不同的事,也不知道為什麽就這樣聯係到了一起。
  方晨最後一言不發,又許是根本找不到語言索性閉上嘴,隻是連下頜的線條都緊繃著,麵無表情地瞪了韓睿一眼,便轉身離開現場。
  是真的逃離,連腳步都是倉惶的。同時,仿佛可以聽見自己的血液在身體裏急速竄動的聲音。
  然而,她卻知道,並非是因為心動。
  接下來的一整晚,方晨睡得並不怎麽好。
  意料之中的,她再一次夢見了陸夕。
  其實因為最近突發事件太多,晚上幾乎都很少做夢了,可是今天她又夢到陸夕。並且和以往不同的是,這個夢境居然十分清晰,猶如一段又一段不能連貫的電影膠片,在睡夢裏不斷地重放。
  二十一歲的陸夕就像是一朵枯萎凋零的白色玫瑰,安靜而蒼白地躺在冰冷的床上。身後是烏黑濃密的長發,或許是沾染上了冰凍的霧氣,正如濕漉的海藻般散落開來,有種動人心魄的美麗。
  也不知道為什麽,其實比起最後一次回家的時候,她瘦了許多,躺在那裏的身體越發顯得纖細瘦弱。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已經沒有了呼吸,她看起來卻仍舊美得令人心驚。
  那張遞過驗屍報告的手很白,分明就是白種人,手背上還浮著淡藍色的血管。
  夢中的自己仿佛突然變成了一個旁觀者,自上而下冷靜地看著父母悲痛欲絕的麵孔,又看到桌邊的少女站起來,嘴巴一張一合,正在同那位嚴肅的官員講話。
  可是聽不清在說些什麽。神智猶如飄浮在半空中,正處在另外一個空間裏,有光有色,卻偏偏沒有聲音。
  那份薄薄的文件即使在夢裏也有著極真實的質感,被少女緊緊地捏在手中,每寸每分都帶著燙手的熱度。
  想要將它丟開,可是手指似乎劇烈痙攣,一動都不能動。
  然後畫麵卻又突然迅速轉換,來到紐約市區的一間小小的公寓裏。
  白色牆壁,淺黃色的窗簾,書籍和畫冊幾乎擺滿了整間屋子,其實像極了家中的某間臥室,可又不盡相同。
  她走到桌邊拂到一手厚厚的灰塵。
  這下仿佛又變成了有聲電影,因為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問:“……姐姐搬走了很久了嗎?”也隻有在夢裏,她才會叫得這樣乖巧。
  其實早從十六歲起,她就叛逆地不肯再這樣稱呼陸夕。
  可是這句話卻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因為屋子裏突然就隻剩下她一個人。她茫然地環顧四周,本該在旁邊收拾東西的爸爸和媽媽早已經不知去向。
  可她好像並不急著找他們,隻是又開口叫了兩聲陸夕的名字。
  結果依舊沒人回答。
  隻有微風掀動薄紗窗簾,在窗邊揚起安靜寂寞的弧線。
  屋子裏靜得連一絲聲音都沒有,她突然覺得害怕和慌張——陸夕去哪兒了?這樣多的書畫,沙發上還有她平時穿的衣服。可是,人呢?
  她想去找她,可是站在那兒卻移動不了腳步,身體似乎被牢牢地禁錮住,背後抵著的竟是堅硬結實的牆壁。
  這個時候,周圍的光線轉瞬間暗下來,她努力睜大眼睛去看,一時間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隻知道麵前有高大的陰影正在一步步地迫近,她用力掙紮,但很可惜,也隻能隱約看清對方的輪廓。
  那樣英挺俊美,同時又是那樣的冷厲清冽,猶如古希臘最完美的男性雕塑,冰冷得不像話。
  終於,那個人還是在她的麵前停了下來,其實他什麽也沒做,連一絲聲音都沒發出來,可她竟然會覺得熟悉——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竟然十分熟悉,伴隨著一陣急促的惶惑,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的手指卻是熱的,以某種不容抗拒的姿態撫上她的臉頰,即使在夢裏也有著奇異真實的觸感,一寸一寸幾乎要讓她的皮膚點燃焚化。
  最後她終於聽見他開口說話了,完美的薄唇微哂,聲息清冷,可是趕在他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方晨就強迫自己猛地睜開了眼睛!
  ……
  她成功了。
  終於從夢中清醒過來。
  睜開眼睛的一刹那,偌大的臥室裏隻能聽見自己急促而不受壓製的呼吸聲。
  方晨愣了一下便撫著額頭坐起身,觸手竟然是一片濕滑的涼意。她呆了一下,其實就連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害怕什麽,隻不過是一個夢,卻讓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至於最後出現在夢境裏的那個人是誰,方晨承認自己有些自欺欺人了,但還是不願意讓自己去仔細回想,隻是再一次將精神力集中在陸夕出事後他們一家人趕去美國的情景。
  那份驗屍報告上的每個單詞她都認識,每句話也都知道意思,可偏偏就是不能理解。
  遭遇黑幫火拚,在酒吧的混亂場麵裏誤中流彈,不治身亡。
  這就是陸夕的死因。
  可是,這該是多麽小的概率?
  向來文靜淑女的陸夕,又怎麽可能卷入到那樣混亂不堪的場麵裏?
  雖然報告已經出來了,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地寫在那裏,就算在夢境裏也是那樣清晰確鑿,並且加蓋著最官方最權威的印章。然而,她就是不相信。也根本沒有辦法讓自己相信。
  後來她的心理醫生陳澤如問:“你究竟是不相信陸夕的死亡原因,還是根本就不願相信她已經去世這個事實?”很顯然,她的懷疑動機遭到了專業人士的猜測和質疑。
  方晨肯定地回答說:“前者。”
  “為什麽呢?要知道,概率小並不代表一定不會發生。”心理醫生繼續循循善誘。
  “……或許是直覺。”想了半天,她最終也隻能給出這個毫無說服力的答案,也許就連自己都不太確定了。
  果然,陳澤如聽了以後隻是搖搖頭,語調平靜而懇切:“目前你最需要的是給自己定一個期限。超過這個期限之後,你就要讓這件事情徹底成為過去,不能被它長久地影響到自己的生活。明白嗎?”
  “可是我需要查證。”那個時候的她簡直是出乎意料的固執。
  “要怎麽查?陸夕的死亡原因屬於正常範圍之內。如果你堅持要在這一點上鑽牛角尖,恐怕以後還會引出更多的心理問題。”陳澤如勸道:“方晨,事情已經過去這麽久,你應該學會接受這個事實。”

  二十二
  因為沒睡好覺,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方晨整個人都顯得無精打采,出門還差點坐錯車。
  靳偉依舊沒有消息,張院長那邊心急如焚,家裏頭偏偏又住著那樣一位神秘危險而又充滿壓迫感的大人物,昨晚還對她說了那麽一句貌似平淡實則驚駭效果十足的話……
  隻要想到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方晨便不由覺得自己頭痛欲裂的狀態越發加劇了。
  結果中午在餐廳裏,剛坐下來沒多久,一位同事就關心地問:“你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另一個年紀稍長的大姐也說:“看你吃這麽一點,難道是在減肥?小方啊,我看你不胖不瘦身材剛剛好,可千萬不要學那些人亂節食,身體搞壞了可劃不來。”
  “就是。況且你們這組人幾乎天天都在外頭跑,尤其要注意加強營養……”
  被幾位同事這樣一講,方晨隻好打起精神解釋:“就是晚上沒休息好,覺得沒什麽胃口。”她又低下頭去,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禁愣了愣。
  “怎麽了?”坐在旁邊的大姐忙問。
  “……沒事。”舉起筷子挾了塊雞肉,方晨微笑著搖頭。
  她記得,家裏好像根本沒有吃的東西,不過卻一點也不擔心,相信就算沒有她,韓睿也一定不會被餓死。
  所以晚上下班之後,方晨也是空著手回家的。
  當然,她並不承認自己是故意的。
  可是,剛拿著鑰匙把門打開之後,眼前的情景便足以令她呆立在當場。
  這是一幅怎樣的情景?
  周家榮坐在桌邊衝她咧嘴一笑:“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吃過沒有?”
  飯桌上有熱氣四溢的菜肴,其實根本不用細看,也知道出自名廚的手藝自然是色香味俱全。方晨其實很餓,但是此時此刻卻完全沒有胃口。
  她隻是立在玄關處,皺著眉問:“你怎麽回來了?”出乎意料之外,而且,回來得十分不是時候。
  不過周家榮並不覺得自己的出現有何不妥,隻是反問她:“為什麽你的表情像是見到了鬼?”
  其實坐在他旁邊的那位才是鬼。
  不折不扣的魔鬼!
  方晨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要說什麽,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她看了一眼正在慢慢喝湯的男人,垂在身側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你到底要不要一起吃?”周家榮奇怪地看看她,又轉頭問韓睿:“覺得味道如何?這湯的底料可不是尋常材料,是我這次特意托朋友從外地捎回來的,而且熬法也很有講究。”
  “很不錯。”英俊的男人開了尊口,並冷淡地朝門口的方向瞟了一眼,明明語氣也不見得有多麽熱絡,可是偏偏卻又顯得很隨意,甚至在旁人聽來頗為親密的樣子:“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很累?”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居然連人稱都沒加。
  果然,方晨就看到周家榮朝她露出一個曖昧而溫暖的笑容,她覺得兩側太陽穴又開始疼起來,幾乎不願去猜測之前韓睿是如何跟周家榮介紹他自己的。
  停了一下,她才說:“我是被嚇的。”
  “嗯?你今天遇到什麽事了嗎?”周家榮好奇地問。
  而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另一個男人卻隻是輕輕動了下眉角,平靜的目光越過大半個廳堂落在她的身上,仿佛知道她的言外之意,隻等著看她如何自圓其說。
  於是刻意避開那道泠泠的視線,方晨彎腰脫掉鞋子,隻是不冷不熱地講:“沒想到你會這麽快就從三亞回來。”把手袋丟到沙發上,又皺眉問:“你們很熟嗎?”
  要知道,越是大牌的廚師回到家裏便越是想要遠離廚房,巴不得永遠不要動手下廚才好。
  就像平時,她又餓又累的時候也會要求周家榮展示下手藝,可他多半隻是用一碗麵條就將她打發了。更加別提那些頗耗時間和材料的湯湯水水了,住在一起這麽久,頂級名廚周家榮先生肯親自煲湯的次數用十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還綽綽有餘。
  可今天他究竟中的什麽邪?
  不但親自下了廚,還貌似將韓睿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當作是彌足珍貴的評價。
  而且,令方晨更加吃驚的是,在周家榮的麵前,或者說是在她進門的時候,那個平時氣勢冷肅、大多數時間連聲音裏都能透著絲絲寒意的男人,竟然會隻穿著最普通的襯衫長褲,坐在飯桌前優雅而又溫和地吃著飯。
  沒有張狂的態度,更沒有壓迫的氣息,這兩個男人就像天底下最尋常不過的一對朋友,麵對著麵,氣氛融洽而友好。
  這個場景很詭異,所以她不但懷疑韓睿背著她信口捏造了自己的身份,同時更懷疑他們是不是原本就熟識。
  結果周家榮卻說:“我們剛剛才認識。”停了停,第二句話便成功地令方晨的臉色僵硬下來,“不過我和韓睿倒是一見如故。我說方晨,你這女朋友當得可不算太稱職,難道你不知道韓睿病了?”
  女朋友?
  她幾乎都要佩服自己,從什麽時候開始竟然也能如此了解韓睿了?他果然沒讓她失望。
  他大大方方地住在她的公寓裏,然後告訴突然回來的周家榮說:方晨是我女朋友。
  或許周家榮還會暗自笑她吧,因為她之前的保密工作一直做得那樣好,直到家裏沒人了,才帶著所謂的“男朋友”回來同住。
  是為了一解相思之苦?
  還是因為寂寞難耐?
  反正周家榮的思想一向夠活躍,指不定現在正在用什麽眼光看她呢。
  不過方晨對此倒是根本不在乎,又或者是連解釋都嫌費力,她隻是麵無表情地走過去,看了看韓睿:“我有話和你說。”
  臥室的門板被掩上,徹底隔絕了第三者,她刻意站在離門較遠的窗戶邊,壓低了聲音問:“你到底想要怎麽樣?”不但是腔調,就連臉上都帶著顯而易見的惱怒。
  誰知韓睿卻淡淡地揚了揚眉,似乎完全忽略了她的問題,語氣不冷不熱地說:“和個男人住在一起,原來你很新潮。”
  “你不是早就該知道了嗎?”那張美麗誘人的臉上立刻露出一個感到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不是刻意的譏諷,笑道:“這房子就這麽大,也用不著什麽通天的手眼吧,隻要派個手下裏裏外外查一遍,能找到的男性用品可不少呢。”
  燈光如水銀般傾泄下來,在兩人的腳邊形成一團淡似無形的光圈,而她的背後則是明淨的玻璃,遠處人家的燈火作為一幕華美璀璨的布景,襯得她的一雙眸子幽幽發亮,仿似上等的烏玉,光華流轉。
  或許是下意識的,韓睿不禁微微眯起眼睛,垂著視線看她,薄唇邊的那一個幾不可見的弧度似乎證明了他也在笑:“那麽你現在是不是很失望?因為突然發現我竟然還會尊重別人,其實根本沒有打算要搜查你的房間。”
  “是嗎?其實倒真的令人有些感動。”忽略掉心裏的那一絲詫異,她停了停,亦挑起眉,仿佛捉到了話柄,“你真的尊重我嗎?那好,我要告訴你的是,我稍微考慮了一下,然後覺得我還是不想做你的女人。”
  其實在話音落下的一刹那,她已經預想過了他的許多種反應。
  各式各樣的,可是偏偏沒有一樣猜中。
  那張英俊冷酷的臉上,難得的笑意似乎又加深了一分,他搖了搖頭,看著她的眼神就像在對待一個無知的孩子,雖然覺得可笑,但還是耐心地糾正她,因此聲音顯得格外輕緩溫柔:“我想你大概搞錯了,昨晚的那句話,並不是一個建議。”
  韓睿揚起唇角,看著眼前這個還沒有完全弄清楚狀況的女人。
  自從二十二歲起,由養父手上繼承這個位子以來,他所做出的每一項決定,從來都容不得別人說“不”,當然,對她也不例外。
  門窗緊閉的室內,空氣就像是正被一隻大手無情地壓縮著,再一次逐漸有了壓迫的感覺。
  他的目光很淡,若有若無地籠罩下來,卻分明令人如陷困阱,無法逃脫。
  手指在身後慢慢收攏成拳,方晨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低下去幾分,但並不明顯。她問:“……為什麽是我?”
  又仰起臉,似乎不能理解,“愛你的女人應該有很多吧,為什麽還要找上我,讓我做你的女人?”
  “我說了,你令我產生了興趣。”
  “真的隻是興趣而已?”
  “唔……又或許有一天我會愛上你?”說著這樣一個隆重的字眼,可是輕淡的嗓音裏卻聽不出絲毫的誠意,反而似乎帶著幾分輕蔑的戲謔。
  指甲已經悄無聲息地逼近自己的掌心,帶來微小刺痛的痛覺,她深深吸了口氣,忽然突兀地問:“你愛過人嗎?那些你認識的女人們,你有沒有愛過她們其中的任何一個?”
  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完完全全地直視著他的眼睛,恐怕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從中看出點什麽。
  可是,他卻隻是略一皺眉,平靜無波地給出答案:“沒有。”
  不像是在撒謊。
  他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為了麵子而說著謊話。
  可是方晨卻覺得身體中仿佛有某樣東西狠狠地向下一墜,她垂下視線還來不及說話,下巴便已經被修長的手指輕輕捏住挑高。
  其實他幾乎沒用什麽力道,可她居然一動不動,又或許隻是因為正在想著某件事,所以忘記了掙脫。
  韓睿扳正她的臉,令她與他對視,狹長清冷的黑眸敏銳地眯起來:“你失望?”
  濃密的睫毛震驚得略微顫動了一下,方晨覺得自己好像就要被鋒銳的利劍貫穿,心肺通通亮出來,□裸地呈現在這個男人的麵前,絲毫情緒與想法都無法被隱瞞。
  她沉默不語地看著他,纖細柔軟的身體微微後傾,腰肢抵在木質窗沿上,背後就是茫茫黑夜,燈光下的臉孔卻愈發顯得白皙柔和。
  他說:“你在想什麽?”
  “……沒有。”
  “那為什麽要露出那種表情?”修長的身影背著光,淡淡地籠罩下來,“不要說是因為你已經愛上我了,所以才會關心那種問題。”
  “如果我說是呢?”靜了一會兒,她才艱難生澀地開口反問。
  “方晨,你認為我會信麽?”他的笑容與聲音在陰影裏都有著足以魅惑人心的力量,她卻不由自主再度往後仰了一點,仿佛想要遠離那份迫在眼前的壓力,離得越遠越好。
  “你幹嘛要一直捉住這個問題不放?”
  “因為你的反應很有趣。我說從來沒有愛上過什麽人,這讓你覺得失望了?為什麽?”
  “不是失望。其實……我隻是猶豫。”過了一會兒她才回答,恐怕也隻有自己才能辨別出聲音裏的幹澀。
  “哦?猶豫什麽?”
  她皺了皺眉:“我懷疑你根本不懂得什麽是愛,所以在為自己擔心。倘若真的跟你在一起,萬一有一天真的愛上你,豈不是自討苦吃?”
  最後一個字的音節落下之後,仿佛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就連周圍空氣的流動都靜止了。而她就這樣看著他的眼睛,無法避開,也容不得她避開。
  明明知道這個男人有著多麽淩厲的感官,隻需輕輕一眼便能不動聲色地窺探到對方的內心世界,她其實有一點心虛,但到底還是強迫自己目光穩定地迎向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感覺到捏在下巴上的力道漸漸消失了。
  ……
  他信了。
  盡管看不出他的情緒,但他似乎相信了她的話。
  俊美魅惑的臉上甚至露出一抹極淡的笑意,語氣微哂道:“未雨綢繆是好事,但也有可能會變成杞人憂天。”停了停,話音卻忽然一轉,聲音變得格外溫柔低沉:“不過方晨,你這麽快就肯定了我對你的吸引力,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感到高興呢?”
  仿佛這才發覺,其實自己一直憋著一口氣,就生生地卡在胸口與喉間的位置,此時陡然一鬆,連帶著胸骨都隱隱作痛。
  她緩了一下,才麵不改色地回答:“不用。恐怕對你前赴後繼的女人不在少數,即使將來再多一個,也沒什麽稀奇的。”
  身後已經退無可退,好在兩人之間還有空隙,方晨瞧準了時機,靈活地閃身從這個男人的旁邊移開。
  這次他沒有攔她,將一雙手斜斜地□褲袋裏,燈光下表情成迷,隻是若有所思的看著她。
  古語有雲:敵不動,我不動。
  其實現在的情況卻是,敵不動,方晨也不敢輕舉妄動。
  於是就這樣保持著安全距離僵持了一會兒,她終於等到韓睿露出一個恐怕是今天晚上唯一真實的笑容。
  那點淺淡的光華在眼睛深處幽幽淌過,如同皎潔月色下的一汪漆黑潭水。
  她下意識地別過頭去。
  他卻將目光放在她身上,無比誠懇地說:“我現在已經開始期待你所預想的那個結果了。”
  明明語氣淡然而真誠,卻讓方晨有種被嘲諷了的感覺,甚至在某一刹那冷意襲來,簡直毛骨悚然。她分不清到底是因為他那令人意外的表態,還是因為聯想到未來那樣一個可怕的情形。
  可是,她是不會愛上這個男人的。
  她怎麽可能會讓自己愛上他?
  方晨在心裏狠狠地想,這是永遠都不能發生的事。

  二十三
  十來分鍾之後,謝少偉笑容溫和地出現在門外,大概是早前接到電話指示,這會兒特地過來接韓睿的,順帶替他拿走了之前留在這裏的所有衣物用品。
  直到關上大門,周家榮才笑得賊兮兮地說:“難怪之前你勸我留在三亞多玩幾天,我還隻當是你好心,原來是為了不讓人打擾到你們相處啊。”
  方晨不作聲。
  他繼續笑道:“不過你也真能保密的。什麽時候交的男朋友?之前一直可都沒聽你提起過。”
  因為本來就不是!
  可是卻又不能這樣解釋給他聽。否則,無端端收留一個男人在家裏,豈不是更令人生疑?估計說出去周家榮也不會相信吧。
  將浴室的花灑固定在牆上,最大的水流頓時傾泄而下,砸在光滑冰涼的磁磚上,彌漫起白色繚繞的霧氣。
  韓睿臨走前什麽也沒說,就連謝少偉的出現都是一個意外。
  不過,好歹他終於還是走了。即使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會從此永遠消失掉,而且方晨根本不確定,如果再與他多呆上一秒,自己又會做出什麽失常的舉動來。
  其實早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將來會和這個男人有什麽瓜葛和牽連。可是命運和時間就猶如兩隻巨大的齒輪,因為它們的徐徐轉動,令原本處在不同世界、不同方向上的兩個人,竟然也會有匯合的一天。
  於是她就這樣,一步一步地,猶如走進了看不見的天羅地網間。
  始料未及。
  那是他布下的網,她鑽進去,直到發覺的時候似乎已經晚了。她違背了自己的意願,最終成為他收獲的獵物。
  雖然他離開的時候什麽話也沒留下,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一定會再一次找上她的。
  就像他說的那樣,讓她做他的女人,這並不是一個紳士彬彬有禮的建議,所以由不得她去否定或拒絕。
  走到這一步,她似乎已經落入了被動的地位,因此子失去了退路,看起來已經沒有任何可以轉圜的餘地。
  最後直到全身皮膚都被燙到發紅起皺,方晨才頭暈腦漲地穿好衣服爬上床。
  床單是新換的,枕套和被套也一樣,可是她卻仿佛神經質一般,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隻覺得到處都遺留著強烈的男性氣息。
  最後連鞋都顧不得穿,她仿佛忍受不了,立刻跳下床去開窗。玻璃推開的一刹那冷空氣迅速湧進來,穿過睡袍,幾乎刺骨。
  其實地板也是涼的,但她好像直過了好一會兒才遲鈍地感覺到冷意,這時候四肢早已經凍得冰涼。
  不過,很好,她感到很滿意,至少那些不屬於自己的陌生又強烈的氣息終於被吹散了。
  接下去的一周安寧而又平穩。
  該跑采訪的時候馬不停蹄,該休息的時候就睡到自然醒,如果既不用出任務又不是周末,便留在報社的辦公室裏整理材料,中途穿插著與同事聊天打發時間。
  靳偉是在某個夜晚突然有消息的。
  那天恰好趕上肖莫從外地出差回來,當天晚上就召集了一幫男男女女出來喝酒消遣。原本方晨並不想去,無奈被周家榮硬拖著出了門。途中又接到蘇冬的電話,於是索性叫上她一起,約好了一小時後在KTV裏見麵。
  結果等到了目的地,肖莫一行人早已經開好了包房,巨大的背投上正播放著某奢侈品牌新一季的T台秀,聲色和光影變幻迷離,房間裏的每張臉孔都在明暗中交替閃現。
  其實這裏麵有大半的人方晨都不認識,隻覺得一群人盡是衣著光鮮,氣氛熱鬧非常。
  肖莫坐在正中間最顯眼的位置,明明還沒沾到半點酒精,可是一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裏盡是慵懶惑人的笑意,半開玩笑道:“好久不見,有沒有想我?”
  似乎早就習慣了,方晨隻是微笑:“這種事情應該還輪不到我吧。”說罷,轉身揀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肖莫也不再看她,轉頭對其他人講:“我說,你們怎麽還不去叫酒水?另外誰去找個人進來把這玩意換成點唱係統。”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來,帶著笑容和些許鄙夷,“這種東西有什麽好看的?女士們看看倒還情有可原,你們幾個大男人居然也跟著這麽起勁。”
  大家轟笑起來,於是順手摁了牆邊的呼叫鈴,很快便有人敲門推進來。
  酒水和果盤,一樣一樣被端上來,三四個穿白襯衣黑馬甲的年輕小夥子低著頭,半跪在地上服務。
  背投上的T台秀也被切換掉,有一瞬間,屏幕上是明亮的白光,恰好照在其中一位服務生的臉上。
  方晨卻是猛地一驚,幾乎是立刻便直起身子失聲叫:“靳偉!”
  她聲音大,估計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
  那個正在給肖莫倒酒的男生明顯愣住了,下一刻轉過頭來,眼神與她接觸了短短的幾秒,便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丟下手上的工作匆匆跑了出去。
  他走得很急,出門後在走廊上還撞到一位客人,順帶撞掉了客人拿著的手機。
  小小的物件跌落在厚重的地毯上,彈到一邊去,靳偉不得不停下來,一疊聲地說:“對不起!……”又趕緊彎下腰去撿。
  隻是耽誤這一會兒的工夫,方晨便從後麵追了上來。
  似乎是怕他再逃跑,她狠狠拽住他的胳膊,也顧不得旁邊投來的好奇眼光,隻是氣急敗壞地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她打量他,萬萬沒有想到靳偉竟然會跑來這種地方,並且穿著員工製服。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方晨有點懵,說話的時候眉心都不禁緊緊皺起來。
  可是靳偉卻不理她,目光生硬地避開,把手機還給客人後,他突然猛地用力甩開手臂。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力氣已經足夠大,一下子就掙脫了她,又對著醉意醺醺的客人匆匆道了個歉,然後便疾步而走。
  方晨半分都沒有遲疑,照樣緊跟了上去。這回也不再動手,隻是邁開大步跟著他,一邊說:“你覺得你能從我麵前逃走嗎?今天不把事情說清楚,我們就這樣耗著吧!”
  這時候隻聽見周家榮在身後叫道:“……方晨,怎麽回事?”語氣裏是明顯的疑惑,其中似乎還夾雜著肖莫的聲音。
  可她正在氣頭上,也來不及回頭解釋,很快就跟著靳偉七拐八彎,將後麵的人拋開了。
  她不知道靳偉要去哪兒,也顧忌不了兩個人這樣緊跟著一前一後地樣子會不會引人注目。此時此刻方晨滿心想的都是那天年級組長說過的話……逃課,夜不歸宿,處分,報警……
  幸好今天讓她在這裏碰上了他。
  ……
  可是轉念一想,其實這也沒有什麽值得幸運的。
  畢竟是在這種地方。
  所以她才氣。
  仿佛第一次見到那個死去的靳慧的場景再一次浮上眼前,便不由厲聲又叫了句:“……靳偉,你站住!”
  整個場子的光線幽暗曖昧,倘若距離隔得遠,恐怕也隻能看清對方的大致輪廓。
  所以這個時候,一行人正迎麵而來,並很快與她錯身擦過,然而方晨並沒多加注意。
  反倒是等她跟在靳偉身後快步走遠之後,那些人中間有一個人突然“咦”了聲。
  “怎麽?”為首的矮胖老者耳尖,腳步未停,隻是冷冷地質疑。
  理著板寸頭的青年加快兩步湊上來,其實也有點不確定,所以猶豫了一下才開口說:“老大,剛才過去的女人,好像是……”後半句是附在對方耳邊說的,聲音極低,恐怕旁邊的人都沒有聽清楚。
  結果下一刻,商老大突然停下步子。
  他回頭望了望,恰好瞥見走廊盡頭拐角處那一閃而逝的纖細身影。
  “你!跟去看看怎麽回事。”略一思索之後,他衝“板寸頭”揚了揚下巴,雪茄的煙霧將一雙精明的眼睛都熏得眯起來,仿佛若有所思道:“……還有,剛才和她一起的是不是還有個男人?”
  “是的。好像是個服務生。”其實老大的意思他已經明白了,而且方晨聲色俱厲地叫著對方停下來的時候,也恰好被他們聽到。
  可是接到這樣的任務,他還是不得不微一遲疑:“那個……韓睿會不會也在這裏?”
  “你他媽的怕什麽!”商老大狠狠瞪過去,“還不快滾過去給我盯著!”
  安全通道的門被“呯”地一聲重重撞開,靳偉終於在狹□仄的樓梯間裏轉過身來,板著臉孔,凶道:“你到底要跟我到什麽時候?”可是底氣並不足,氣息也有些急促,反倒更加顯出方晨的不緊不慢:“直到你把這事說清楚為止。”
  “沒什麽好說的。”他別開臉。
  “那麽這身衣服又是怎麽回事?”方晨皺起眉,大家找了他那麽久,誰知道他竟然會躲到這裏來。
  兩人隔著不足一米的距離,靳偉已經被逼到牆角,臉色越發難看起來,一雙眼睛卻怎麽也不肯看她,過了好半天才說:“我已經不念書了!”
  “你說什麽?”方晨訝異得連尾音都微微變了調。
  “我說……我不要再讀下去了。”有點粗嘎的少年聲音突然被放大,回蕩在靜悄悄地樓梯間裏,半似冷漠半似哀求地說:“方晨姐,你能不能不要管我!”

  二十四
  至少在這個時候還懂得叫她一聲姐……不過,這樣一來卻令方晨更加生氣。
  胸中仿佛怒火中燒,她又逼近了一步,緊緊盯住那張年輕而發白的臉:“你是說你輟學了?然後打算在這種地方打工過活?”她的聲音一分分冷下來,其實就連表情也是,簡直不可思議地反問:“張院長把你養到這麽大,你姐姐過去那樣辛苦,就是為了讓你某一天能在這裏跪著替人倒酒?”
  “不要再提她!”靳偉突然抬起頭。
  他之前一直不肯看向方晨,似乎是不敢看她,可是這時候卻抬起眼睛,瞳孔裏都猶如浸著血一般的顏色,倒嚇得方晨愣了愣。
  “人都死了,還提她幹嘛!”
  手指因為用力,全部深深地掐在掌心裏,可是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痛楚,其實早在看到靳慧屍體的那一刻起,他就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感覺,分不出冷暖,甚至有幾天連白日黑夜在他看來都沒有明確的界線。
  可是他不肯承認自己的世界已經瀕臨崩塌。
  一個死於吸毒過量的姐姐,一個生前竟然做著那種事賺錢的姐姐,他連想一想都覺得可怕。
  靳慧年輕而又蒼白的身體躺在台子上,令他有種天旋地轉的錯覺。
  兩個人從小一塊兒長大,相依為命,可是現在提起這個名字,他竟然覺得陌生。
  所以他強迫自己不要再想。
  以為隻要這樣就可以假裝一切都從沒發生過。
  仿佛被他這樣一吼,方晨也安靜下來,清澈明淨的目光落在那張還帶著些許生澀的臉龐上,她停了停才說:“你這樣究竟是想懲罰誰呢?”她的聲音緩和下來,其實並不溫柔,但有種奇異的鎮定作用。
  靳偉不作聲。
  “還是說你擔心讀大學的費用?”她突然心平氣和,語氣像溫水一般,“學費和生活費這些,你都不必擔心,隻要你……”
  “不是這個問題。”麵前的男生出聲打斷她,僵硬地說:“我讀不進去。你認為事到如今,我還有那個心情去念書考試嗎?與其坐在那裏浪費時間,還不如早點出來做事。反正就算讀完了大學,一樣也是要工作的。”
  “那怎麽一樣?”方晨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況且,你現在還沒滿十八歲!這邊的經理是怎麽讓你進來的?”
  靳偉一怔,後背靠在牆上,雙手牢牢握成拳,“這你不用管。”
  “那不可能。除非你跟我回去。”
  “我不。”
  “靳偉!”
  “我不回去。”他的聲音並不大,可是卻足夠固執,說完便重新扭過頭去不再看她。
  方晨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是家中最年幼的一個,所以從來輪不到她去教訓什麽人,此時想了想,隻好說:“可這不是你現在應該過的生活。……你才十七歲,無論如何也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
  其實這樣的說辭就連她自己也覺得無力,果然,靳偉隻沉默了一下就反詰道:“難道每個人的成長軌跡都是一模一樣的?更小一點的年紀就在社會上打滾的人,恐怕大有人在吧!”
  似乎是敏銳地發現了她遲疑,他下一刻便直起身,從她身邊走過,咬了咬牙,硬著聲音說:“方晨姐,你不是我的監護人,所以也無權幹涉我的行動自由。”
  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對方消失在樓梯間的門板後,等了一會兒,方晨才獨自沿著樓梯走上去,推開門,結果赫然發現有人正倚在門外的牆邊上。
  光線幽暗,她幾乎被嚇了一跳,愣了一下才問:“……你怎麽在這裏?”
  肖莫的唇邊叼了支煙,火光在微妙地閃動,白色襯衣的領口也半敞著,慵懶疏淡,很有點玩世不恭的樣子。
  他斜著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她:“那個男孩子和你是什麽關係?”
  方晨下意識地微一皺眉:“你聽到我們說話了?”
  “一點點而已,這裏隔音不怎麽樣。”他沒告訴她,其實更確切地說,是他剛剛替她打發走了另一位真正的偷聽者。
  方晨揚起一邊唇角,頗帶著點自嘲意味地說:“看來我真沒那個天份,連個小朋友都管不好。”眼睛盯著那一點猩紅的火光,似乎出了神,聲音低低地繼續道:“可是他連十八歲都不到,怎麽可以長期待在這種場所裏。”
  “那麽你呢?”肖莫突然開口問,仿佛漫不經心地問:“你十八歲的時候又在哪裏?過著怎樣的生活?”
  一語戳中要害,方晨發現自己竟然答不出來,嘴唇在昏暗中動了動,可是什麽話都回答不出來。
  似乎直到這時候才想起來,其實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去教育靳偉,更沒有資格去強製地約束他。
  她的十八歲,那些看似遙遠的日子,恐怕遠比靳偉要混亂叛逆許多倍。
  想到這些,方晨忽然不免有些喪氣,原來那段時光正在年複一年地逐漸遠離,所以她竟然開始忽略,甚至已經遺忘。然後就這樣理直氣壯地訓斥著走入歧途的靳偉,以為自己的過去真的如同一張純潔的白紙,以為自己曾經真的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其實,她哪有什麽立場?
  學校裏的獎學金、令人羨慕的實習機會、包括後來能夠順利的工作,以及如今這個站在別人麵前的方晨,其實全都隻是因為另一個人。
  因為那個人,她才有了今天,才能擁有看似美好的一切。
  她怔忡地垂下視線,卻不知自己突然沉默的樣子令麵前這個長身玉立的男人微微一哂。
  年輕英俊的男人掐滅了吸剩下的一截煙頭,語氣裏聽不出是懊惱還是調侃,他說:“看來你真的已經完全忘記我了。”
  “……什麽?”她還有些茫然,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肖莫卻倚在牆邊淡淡地笑道:“其實我們相識得很早。”他的眼睛裏仿佛蘊含著一點清淺的光亮,在暗處若有若無地閃動著,不急不緩地宣布一個事實:“多年前那個成人禮式的初吻,你當真不記得自己把它獻給了誰麽?”
  等了足足有半分鍾,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向來的鎮定自持被成功地打破,仿佛厚厚的偽裝終於剝落下來嘩啦啦碎了一地,肖莫竟然覺得心情極佳。
  他並不著急,隻是好整以暇地等待著,終於等到方晨將自己的聲音找回來。
  “你……”可是最終卻隻發出一個短促的單音,顯然她仍舊處在不可置信的狀態中。
  他笑著點頭,帶著一絲促狹和調侃:“幸虧我的記性比較好。”
  “你是什麽時候認出我來的?”
  “第一次見麵。”
  “那麽……為什麽忍了這麽久卻一直沒說?”
  “因為我在確認,以免認錯了人。”英俊的臉上劃過淺淡的微笑,語氣莫名的誠懇:“要知道,唐突了佳人可不符合我一貫的風格。”
  可是,怎麽就這樣巧?
  仿佛有一瞬間的怔忡和恍惚,方晨隻能呆立在那裏,從小到大,她很少會有這樣犯傻的情況,然而此時也顧不著了。她的目光仔細地在對方臉上搜尋,期望能夠找回一些記憶。
  然而那天晚上實在太混亂,充斥著酒精和各式各樣大膽的玩笑,所謂的獻吻也隻不過是姐妹們的臨時起義。而她,那時分明已經有了些許醉意,所以連那個男人的臉都沒有看清楚就吻了下去,盡管旁觀的小姐妹們都說他長得很帥。
  她才管不了那麽多,原本以為那就是個陌路人而已。
  於是返回包間的時候,兩人始終維持著一前一後的姿態。
  因為心裏充斥著無數的詫異來不及散去,或許還有某種被窺破過去的懊惱和無措,使得方晨不自覺地加快了步子,於是隻留給後頭那人一個曼妙有趣的背影。
  確實,肖莫越想便越覺得有趣。
  其實事隔數年,方晨的模樣並沒有太大的改變,所以就在當初經過周家榮介紹之後,他一眼就認出她來,可又偏偏不敢相信。因為反差太大,他甚至懷疑過自己是不是恰好碰上了孿生姐妹?
  可是當年那個在酒吧裏摟住他的女孩子實在過於耀眼,即使那個時候還帶著少女的青澀,吻技也並不好,但隻是那樣的驚鴻一瞥,還是足夠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晚之後,他又光顧過那個酒吧好幾次,卻再也沒有遇見過她。
  世界這麽大,每天都有億萬人在擦肩而過,而他的生活又一向豐富多彩,就算這個插曲再怎麽驚豔,一段日子過後也自然而然地漸漸淡出了他的記憶。
  所以,當他再次看見方晨的時候,肖莫突然感到神奇,某部份早就被遺忘到角落的回憶居然再次變得鮮活起來。
  更何況,他從未見過前後反差如此巨大的女人,此時的方晨看似早已脫胎換骨,換了副模樣重新做人。
  在手碰到門把之前,身後終於傳來聲音:“看來你很尷尬?”
  在這一刻分不清是戲謔還是認真的詢問,方晨索性回過身,大方地點頭承認:“沒錯,是有一點。”
  她一路都在想,以後該如何麵對他,與他相處?
  也許是陸夕的外衣披得太久了,如今仿佛被人親手扒了下來,露出本來麵目,□而暴露,竟然是那樣的不習慣。
  蘇冬已經到了,正坐在那兒跟一眾新認識的朋友聊得熱火朝天。門被推開的一刹那,燈光恰好落在她的身上,修長纖細的手指握著玻璃杯,指甲圓潤飽滿,毫不含糊地仰起脖頸,便將整杯酒喝下去。
  是她一貫的爽利風格。
  難得這樣喝著,還能夠一眼就注意到門口進來的人。
  蘇冬很快放下空杯,朝著方晨招手:“你上哪兒去了?”目光似乎無意地往方晨旁邊一斜,然後便再自然不過地滑開來。
  她今天穿了件桃紅色的短袖針織衫,衣領設計得新穎巧妙,堆疊如輕薄的雲錦,卻露出整截雪白勻稱的手臂,在微光中揚起來,就連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都做得十分撩人。
  在這點上估計很多人都會羨慕甚至嫉妒蘇冬,因為早在少女時代,她就有了足夠的風情,令她看上去比同齡人足足高出好幾個段數。
  方晨不答,隻是隨口反問:“你喝了多少了?”一邊走到旁邊坐下去,不再去看肖莫,找到自己的杯子倒了杯啤酒,有一口沒一口地抿著。
  她想,應該給張院長打個電話,就算自己缺乏權利和立場,也絕對不能讓靳偉耽誤在這種地方。
  電話掛斷之後,周家榮適時地坐過來問:“剛才到底是怎麽回事?突然就那樣衝出去,嚇我一跳。而且,我叫你你也沒有聽見?”
  “沒什麽。”方晨說:“遇到個熟人而已。”
  “那個倒酒的服務生?”
  “嗯。”
  周家榮還想再說話,結果蘇冬已經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她的姿態很美,繞過一幹或靜或動的障礙,笑意盈盈地走到肖莫的麵前停下來,她低聲說:“我敬你。”
  “為了什麽?”原本靠在沙發裏的男人慢慢直起身,麵部表情似笑非笑。
  她的眼睛猶如水波在晃動,“一定需要什麽理由嗎?”
  “確實不一定。”肖莫拿起杯子,與她輕輕一碰,她卻突然俯過身去,也不顧旁人是否看得見,湊到他的耳邊,或許是離得太近,溫暖幽香的氣息伴隨著低低的話語從他耳後的皮膚上劃過。
  “你想追方晨?”
  說完,她也並不急著離開,隻是退開稍許,借著背投裏的光,果然看見那雙眼睛裏的一抹異樣色彩。
  “為什麽這麽問?”
  “我想你還是不要招惹她為好。”
  “哦?”肖莫笑了笑,“給我個理由。”
  “因為不合適。”
  雲淡風輕的表情深陷在忽明忽暗的光影裏,他不動聲色地看著麵前的這個女人。這句話說出來,她似乎並不覺得有任何的失禮或造次,臉上反倒有種坦蕩至無辜的神色,仿佛在說一個再明顯不過、無法反駁的事實。
  他最終還是笑了:“再問一句,究竟是哪裏不合適了?”他從來都不是喜歡追根究底的人,隻是這次難得地激發了好奇心。
  蘇冬卻沒有正麵回答,隻是揚了揚眉角,連自嘲的表情都做得格外嫵媚迷人:“我這樣多管閑事,希望不會令你覺得討厭。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再談感情應該就不止是玩玩而已了。”
  盡管說得隱晦,但肖莫還是聽懂了。
  “蘇小姐,為什麽你會認為我沒有抱著真心想同方晨交往?”他仔細審視著她,停了停又說:“不對。看樣子,你似乎是認定了我很花心,對每個女人都一樣花心。可是蘇小姐,我們以前認識嗎?”
  他接連叫了她兩次蘇小姐,也不知令蘇冬想起了什麽,微微垂下視線又喝了口酒,末了才重新抬起眼睛,話題卻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你和我都是方晨的朋友,應該不至於這麽生份吧,以後直接叫我蘇冬就好了。”說完也不等肖莫開口,便起身返回方才自己的位置上,拍拍方晨的肩:“下午和晚上喝了太多酒,我有點累,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先回去?”
  其實這種情況十分不正常。即使稱不上千杯不醉,但夜生活之於蘇冬來講也應當是再熟悉不過的,十二點未到便喊累,更是多年沒有的事。
  隻是方晨恰好也有心事,於是沒有太在意,兩人又坐了一會兒之後就隨便找了個借口先行告辭。

  二十五
  靳偉是在幾天之後重返學校的。
  也不知道張院長最後動用了什麽辦法,竟然能將他成功地勸回來,電話裏頭方晨倒沒有細問,隻是覺得這總歸是件令人欣慰的事。
  接完電話恰好穿過十字路口的人行地道,她興致很好地停下來,在出口處的拐角買了一隻烤紅薯。天氣還是冷,騰騰的白色熱氣從下向上熏起來,讓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紅薯是剛出爐的,太燙,卻帶著極其誘人的香味。她低著頭,正尋思著是要裝進包裏帶回家吃,還是就這樣當街將皮剝了。
  結果腳下沒注意,也不知是絆到了什麽東西,陡然向前微一踉蹌,還來不及穩往身子便聽見身後傳來的馬達聲。
  特意放緩了速度的摩托車從左側擦過,方晨隻覺得胳膊猛地一疼,再一輕,回過神來的時候,挽在手上的皮包早已不知去向。
  當時隻有她一個人,為了超近路又恰好繞進一條頗為偏僻的小路裏。得手之後的摩托車迅速地轟鳴著駛遠,隻來得及瞥見後座那人一頭淡黃的短發。
  倒是方晨自己,因為慣性的緣故,再度狠狠踉蹌了好幾步,最後雖然不至於摔倒,但右邊肩膀還是不可避免地撞到一旁堅硬的水泥牆壁上。
  幾乎都可以聽見“咚”的一聲悶響,同一時間肩膀上傳來一片火辣辣的疼痛,她皺著眉直吸氣,抬起頭的時候那輛摩托車哪裏還看得到蹤影。
  最後不得不在醫院裏做了緊急處理,負責她的是一位中年男醫生,麵目嚴肅,語氣倒挺和藹。
  “……有輕微的軟組織挫傷,幸好沒傷到骨頭。”末了又好心地提醒她:“現在世道不太平,搶劫的人特別多,單身外出的女性更是要注意了。”
  方晨連連點頭:“我知道了,謝謝您。”
  其實由於工作的關係,倒是經常會接觸到社會上陰暗混亂的一麵,比起飛車搶劫,情節更加惡劣嚴重的都不在少數,但是親身遇上這種事倒還真是頭一回。
  她沒打電話回家,這些年在父母那邊似乎早就習慣了報喜不報憂。
  蘇冬那邊也暫時聯係不上。
  拎著藥袋走出醫院的時候,方晨心想,其實自己還不算倒黴透頂,好歹包被搶走之後,還能從上衣口袋裏找出一些零錢,足夠她打車來醫院並支付醫藥費的。
  隻是右肩還在隱隱作痛,活動的範圍稍大一點都不行,她有點疑心是不是診斷錯誤了,因為當時撞擊的力道那麽大,一瞬間簡直疼得令人發暈。
  不是周末,況且錯過了就診的高峰期,所以此時進出醫院的人並不算太多。方晨走到大門口,正打算攔輛出租車,這時候就看見有人大步迎了上來。
  她下意識地在原地站定。
  對方走到跟前,朝她微一點頭,““方小姐,韓先生在車裏等你。”
  韓睿的手下們很奇怪,似乎對他有著各種各樣的稱呼,並且分場合,分對象。
  順著指點,她已經看見了那幾輛一字排開的深黑色轎車,就停在灰白色的大噴泉旁邊,明明顏色低調卻又偏偏顯得那樣招搖。中間那輛車的車窗緊閉,不過,她卻覺得自己仿佛能夠穿透黑暗,看到車裏頭的那個冷肅的男人。
  在這一刻,也不知道因為是吃驚,還是傷處疼痛陡然加劇,方晨不自覺地再度皺了皺漂亮的眉心。
  錢軍不大耐煩地將目光從車外調回來,忍不住問一句:“哥,要不要我下去催一下?”
  “不用。”韓睿翻著報紙,頭也不抬地應他。
  可是,司機都已經出去七八分鍾了,就是不見遠處那女人挪一挪腳步!
  見韓睿這副模樣,錢軍也不敢再多話,隻得咧了咧嘴角,有些憋氣地轉回身去,重新在副駕座上死死地盯住方晨。
  其實他心裏對這姓方的女人真沒有多少好感,即使她長了一副驚豔到足以讓人掉眼珠子的外表,可是性格著實不太討喜。他從沒見過哪個女人敢在他們兄弟幾個麵前大聲說話的,就更別提誰敢用冷言冷語對待韓睿了。
  偏偏就隻有她,從最初獨自一人闖進“夜都”要求見韓睿開始,再到後來的種種言行舉止,都讓他覺得這個美女記者簡直是膽大包天。
  跟在韓睿身邊這麽些年,錢軍自以為對老大還是有幾分了解的,可是這一回卻完全想不通,他想不通為什麽韓睿會看上這個女人,活脫脫就是一朵長滿了尖刺的玫瑰,漂亮歸漂亮,但也太紮手了。
  對此,也曾私下同謝少偉討論過,結果謝少偉露出他那招牌式的高深莫測的笑容:“想知道?想知道就去問咱哥唄!”
  “要能問我還跟你在這兒廢什麽話!”他揣摩著:“莫非是哥想換換口味了?”
  想來想去,好像也就隻有這麽一個可能了。而且照目前這狀況看來,這朵刺手玫瑰享受到的待遇很是特殊,隻不過是遭遇了一次小小的街頭搶劫,竟然也能驚動大哥親自來醫院接她。
  所以,方晨站在醫院大門口磨蹭得越久,錢軍心裏就越不爽快,不禁暗想,這女人怎麽這麽不識時務?!
  最後終於見她跟著司機走過來,他立刻開了車門下去,憋了一肚子火,麵無表情地說:“大哥等你很久了。”
  方晨看他一眼,也不等旁人動手,徑直拉開後排的車門,彎身坐進去。
  自從那天韓睿搬走之後,生活好像又重新回歸安靜和平穩,有時候方晨時常忍不住懷疑,之前遇到韓睿,以及後來發生的所有的一切,怎麽都跟幻覺似的?
  不過,她倒還不至於真的以為韓睿會就此放過她,所以潛意識裏,每天,甚至每個時刻都在暗自等待,等他再一次找上門來。
  隻是沒想到,今天會在這種情形下見麵。
  車裏的男人仍在翻著報紙,遠處的夕陽透過噴泉的水霧,虛幻的光芒照射進來,仿佛帶著一層淺淡的彩色斑斕,將他的眉眼籠罩得猶為清俊冷漠。其實隻隔了幾天沒見,此時對於方晨來講,他卻似乎突然變得遙遠而又陌生。
  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她根本就從未了解過他,應當一直都是陌生的才對。
  這個男人之於她,就像一個黑洞,那樣深不可測,但又仿佛有著無窮的強勢的吸力,讓她掙脫不了。
  “你今天倒很主動。”
  沒想到,上車之後的第一句話竟是韓睿說的。方晨想,或許是自己打開車門時幹脆利落的姿態讓他覺得滿意了。
  因為肩膀痛,她刻意收斂了呼吸,語氣有些平淡:“該來的躲也躲不過。你找我有什麽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韓睿不輕不重地反問,這才終於側過頭來瞥她一眼,像是在漫不經心地打量,“怎麽這麽不小心?”
  語氣太過平靜,絲毫不含關心的成份。她看了看他:“你的本事倒真大,怎麽知道我出了事?”想了一下,又問:“難道恰好是你手下幹的?”
  “我的人不做這種事。”
  報紙在修長的十指間被慢慢的折成三疊,放置到一旁,露在最上麵的恰好是一則社會新聞,黑體方正的大標題寫著——妙齡少女慘遭搶劫奸殺,棄屍公園……
  胸口湧起一陣莫名的不舒服的感覺,方晨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這時候韓睿又問:“報警沒有?”
  明知道他在這種事上沒必要說謊,但她還是忍不住揶揄:“還沒來得及。況且,也怕真是你的人幹的,報警了豈不是給你惹上麻煩?”
  旁邊的男人給麵子地勾了勾唇角,“多謝你這樣替我考慮。”
  “不用客氣。倘若你有麻煩了,恐怕我的麻煩會更大吧。”
  這一回,她用眼角餘光切切實實地瞟到某人似乎是在微笑。
  說話間,車子已經無聲無息地啟動,順著車道駛離醫院。
  轉彎的時候,身體不經意中帶動肩膀傾斜,又是一陣隱約的抽痛。她不自覺地抿住嘴唇,實在不想在這個人的麵前顯露出絲毫柔弱的樣子來。
  她想,還是上次比較好,她居高臨下,而他躺在床上縫針,看在眼裏如同一隻待宰的羔羊——雖然那隻是一種錯覺。
  最後車子自然沒有開去派出所,而是在市中心最寬闊繁華的大道上調了個頭,直接開去酒店。

  二十六
  三部車,少說也有六七個人,可是最後坐下來吃東西的卻隻有方晨和韓睿。
  “你的包我會替你找回來。”點菜的時候韓睿說,眼睛還看著酒水單。
  方晨倒是一點也不懷疑他有這個能耐。
  果然,僅僅十來分鍾之後,菜剛上了三道,就有人拎著她的包一路走進來,原樣奉還到她的手上。
  錢包應該被人翻動過,但是數額並沒有少,甚至整隻皮包裏麵什麽東西都沒丟。
  她看著來人湊到韓睿的耳邊低語了幾句話,聲音雖小,但她還是聽清了其中的一句:“……已經照規矩辦了……”
  她不由得一愣,待那人離開後,隨口便問:“你拿那個兩個搶包的人怎麽樣了?”
  韓睿正坐在對麵的座位上喝湯,修長的手指捏住調羹,他的動作極其優雅,像是從小便受過最良好最嚴格的教育,他看了看她,說:“知道這個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原本隻是猜測,如今這樣相當於證實了她的想法,方晨不禁放下筷子,“我隻想知道你差人使用了什麽樣的暴力。打一頓?還是在人家身上戳幾個洞?”
  “你的正義感用得未免不是地方。你似乎忘了,被搶的人是誰。”
  “所以就要以暴製暴?既然受害人是我,那麽你在采取動作之前,不也應當先征求我的意見?”
  “看來你是怪我不尊重你。”韓睿抬起眼睛,瞟了她一眼,似乎她的吸引力還不如麵前的一盅湯水,略帶嘲諷地點頭:“那麽好吧,如果有下次,我會事先詢問你的。”
  下次?
  她幾乎可以肯定他是故意在氣她。
  這種事情一般人恨不得離得越遠越好,最好一輩子不要碰上,結果他居然跟她講下次?而且,用的還是這種雲淡風清的語氣,仿佛隻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如何。
  簡直就是話不投機!
  況且既成的事實,顯然已經無法改變了。她不無忿恨地瞪他一眼,索性低下頭去,再也懶得同他有任何交淡。
  回家的時候,韓睿讓車子停在公寓樓下,親自送方晨進電梯。
  “不用這麽麻煩。”其實心裏還在介意著吃飯時候的事,方晨的神色不免有些冷淡,忍不住拿眼角覷他:“你還怕我再被搶一次不成?”
  “那倒不至於。莫非你的運氣一向都有這麽差?”英俊的男人側過臉,似乎是在很認真地詢問,眉峰微微挑起來,形成一個好看的弧度。
  她突然發現,他就是有這個本事,不說話的時候可以令周圍的空氣都凍結凝固住,可是一旦開了金口,又似乎很輕易地便能煽動旁人的情緒,引導著對方朝著他自己希望的方向而去。
  就好像現在,他仿佛有意要嘲笑她,存心讓她動怒似的。
  於是她抿了抿嘴角,麵色平靜地說:“我的運氣向來好得很。不過最近倒是真的應該反思一下了。”稍微停頓了一會兒,才又補充道:“確切地說是,自從遇見你以後,那些倒黴的事就接二連三地發生。”說完便偏過頭去不再作聲。
  韓睿見狀,不由得微微一笑,俊挺的眉目清晰無比地倒映在金屬雙門上,幽深的眼晴卻望向她,“你是不是一直都這樣伶牙俐齒的?還是自從遇見我以後才變成這樣?”
  紅色的液晶數字正在緩緩向上跳動,微涼的風從電梯頂上的某個角落滲進來。
  他將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裏,姿態閑適地倚牆站著,側著的頭微微低下來,眼角還帶著些許笑意——那副平靜的模樣完全不像是一個危險分子。
  而他的語氣也不像,簡直溫和得要命,甚至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商量的語調同她說:“難道以後我們見麵,次次都要這樣針鋒相對?”
  其實他說的也不無道理。方晨想,事情到了這一步,再想和他撇清關係似乎已經是不太可能的了。
  那麽以後呢?
  時刻處在高度警備、劍拔弩張的狀態確實也挺累的。
  進家門之前她忽然轉過身說:“和平相處,怎麽樣?”
  韓睿說:“同意。”
  他的話音剛落,便隻見她從對麵伸出手來。纖細白皙的手指停留在半空中,手掌也是薄薄的,線條亦是十分優美,皮膚光潔得近乎透明,仿佛上好的薄胎瓷,在強烈燈光的映照下,就連掌心裏那一條條紋路都清晰可辨。
  他低下視線看了看,不禁覺得好笑:“這算是達成君子協定的方式?”雖是這樣說,但還是很配合地伸手與她相握。
  “希望下次見麵你能遵守這個約定。”方晨微微抿著嘴角,目光直視過去,看上去倒像是之前受到了迫害和欺壓,以致於對未來他的表現都顯得相當的不信任。
  她對他向來都是橫眉冷對牙尖嘴利的樣子,如今這副表情,似乎是委曲求全了,卻偏又顯出幾分少見的可愛來。
  結果韓睿不由得再次失笑,恐怕就連自己都沒發現今天的笑容過於多了。
  他輕輕挑起深黑的眉角,看著她,有些意味深長:“女人並不一定就是受害者。其實除了某些先天的優勢差別之外,在我眼裏,你從來都沒吃虧過,而且我看以後也不大可能吃虧。”
  “是嗎。”方晨將手抽回來,又想了想,“那我就權當這是一句讚美吧。要感謝你,替我們的和平共處開了一個好頭。現在我要進去了,晚安。”
  “那麽,改天見。”
  在她合上門板之前,韓睿已經轉身重新步入電梯裏。
  謝少偉從吸到第六根煙的時候,落地窗外忽然有強烈的車燈光線滑過,緊接著下一秒便轉來熟悉的引擎聲。
  他很快掐滅了煙頭,抽回原本架在茶幾上的兩條長腿,三兩步便到了門口,迎著走上台階的韓睿,開門見山地說:“哥,強子想見你。”
  韓睿將外套隨手丟在沙發上,手指捏了捏眉心,燈光下的麵孔似乎顯得有些疲憊,隻是眼神依舊鋒銳,淡聲問:“他現在在做什麽?”
  “前陣子出去避了避,聽說上禮拜剛回來。”謝少偉仔細觀察著韓睿的臉色,聲音莫名地低了些:“他說有要緊的事,一定要當麵和你講。”
  韓睿一邊往樓上走,一邊頭也不回地說:“你負責安排時間。”
  “行。”
  李強來的當日,別墅裏沒有其他兄弟,隻有錢軍帶了兩個人七倒八歪地橫在客廳沙發上看球。
  “你小子最近可瘦了不少啊。”撐起頭,上下打量了昔日夥伴一眼,錢軍又朝他一努嘴,“哥在上麵書房。”
  李強掂著煙盒,將它從口袋裏拿出來又放進去,小心翼翼地問:“氣消了沒?”
  錢軍咧嘴:“我哪曉得。你自己上去不就知道了。”
  結果等到球賽進入最後的傷停補時階段,樓梯處才再度傳來動靜。
  李強獨自一個人走下來,和底下的人匆匆打了個招呼,似乎什麽也顧不得說,然後便大步開門離開了。也沒人知道他究竟同韓睿談了些什麽,隻是等謝少偉外出辦完事回來之後,韓睿也已經換了身外出的衣服,將車鑰匙撈在手裏,說:“我出去一下。”
  錢軍在後頭問:“不用我們跟著?”
  “不用。”
  車子一路開到郊區,方晨才將視線從窗外調回來,拂了拂被風吹亂的劉海,轉頭說:“我麵子真大,居然讓你親自當司機。”
  “有必要將我想得這樣難相處嗎?”開車的男人鼻梁上架了副墨鏡,更加顯得側臉線條俊挺堅毅,由前額到下頜,形成近乎完美的弧度。
  方晨對此不置可否。
  隻不過今天倒是著實感到意外。原本她隻是隨口說起要去慈心孤兒院,結果沒想到韓睿竟然願意開車送她,而且極少有的,沒有前呼後擁地帶著他的那些手下,也正好避免了會不小心嚇著小朋友們。
  她想說,你這人真是喜怒無常,心思難測得很。不過當然不會真將這話說出口,於是笑道:“看來那天的協定還真有效。”
  “我也這麽覺得。”韓睿稍稍側過頭,目光透過深黑的鏡片,從她柔和的麵頰上迅速滑過。
  不得不承認,氣氛友好的時候,他和她的相處還是比較融洽的。至少沒有尷尬或難堪,而她也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在他麵前露出一絲一毫的拘謹和約束。
  其實大多數時候,他都不清楚她到底將他當作了什麽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不畏懼他,從不懼怕他,就連他在她家養傷的那段時間,那樣近距離的接觸,她仍能將他當作透明人,又或者直接居高臨下地頤指氣使。
  “快到了,左手邊轉進去。”方晨在一旁適時地出聲。
  他沒應,隻是放緩了速度,順著她指示的方向開車拐進去。
  過去他從未來過這種地方,雖然有足夠多的錢,但是向社會福利機構捐贈這種善事,似乎根本不在他考慮的範圍之內。
  但是反觀方晨,倒像是熟門熟路,下了車便直奔大院而去。
  隻是倚在車旁吸了根煙的工夫,就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子手拉手跑過來,在韓睿腳邊停了下來,那個女孩子更是仰起頭,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著他。
  “叔叔……”小孩子獨有的脆生生的嗓音打破安靜,但又似乎有些膽怯,也許是被眼前這陌生而又沉默的男人嚇到了,停了半晌,才又接下去說:“李阿姨說這樣不好。”
  韓睿不明所以地皺了皺眉。
  “嗯!阿姨說,吸煙有害健康!”看上去稍大點的男孩在一旁一字一頓地附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的手。
  韓睿微微一怔,這才低下頭去,看了看那剩下的半截香煙,臉上沒什麽表情,但下一刻還是伸進車內,將它摁滅了。

  二十七
  結果轉回身來,卻發現方晨不知何時就站在不遠處的一株古樹下,似乎衝著他微微做了個表情,笑意輕淺,宛如天邊星輝稍縱即逝,然後便招手叫道:“思君,明明,你們過來。”
  兩個孩子同她很熟,歡快地飛奔過去,一左一右扯住她的衣擺。
  夕陽落在她的身後,隔著頗有些年代的舊式小樓,淺淺的餘光漫天鋪陳開來,貼合著遠處深青色的山頭,仿佛蘊染的巨幅水墨畫。而她就恰恰好似站在畫前,彎著腰,那一點順滑的劉海垂下來,遮住光潔飽滿的前額和烏黑清亮的眼睛。
  他仍舊倚著車身站著,隔著不長不短的距離,雖然不能完全聽清她在說些什麽,但卻可以清楚看見她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表情。
  她帶了禮物給小朋友,逗得小朋友們異常開心,歡天喜地地又蹦又跳,直拉住她不肯撒手。
  而她好像習慣了,大約是經常會送他們這些小玩意吧,他猜想。於是也就任由他們圍在身邊,將衣擺褲腿扯得亂七八糟。
  “幹嘛站得那麽遠?”難得在這種情況下還記得他,方晨終於抬頭看過來,提高了嗓音問,漂亮的眉眼間還帶著沒來得及收斂的笑容。
  他卻隻是微一揚眉,腳步一動不動,看樣子完全沒有走過去湊熱鬧的打算。
  她又朝他的方向看了兩眼,也不再叫,便重新低下頭去駕輕就熟地應付小孩子。
  最後直到上課鈴聲響起來,小朋友們被阿姨領走了,方晨這才整了整外套的衣襟,走上前問:“覺得無趣?”
  韓睿不答反問:“為什麽這樣說?”
  “因為看起來你並不怎麽喜歡小孩子。”
  “確實接觸得比較少。”他換了個站姿,墨鏡仍舊架在挺直的鼻梁上,所以她完全看不清他的眼神,隻聽見他說:“原來你也有愛心。”
  這叫什麽話?
  方晨在心裏迅速地確認再三,卻還是嗅出了一絲諷刺調侃的意味。
  她眯著眼睛笑起來:“我一向都不缺少愛心。當然,特殊情況例外。”
  “哦?”對麵的男人果然微微挑起眉,“比如說,當我受傷的時候?”
  “你記仇?”回想起來,除了態度惡劣一些,她也沒做什麽太過份的事,不是麽?好歹還將臥室讓了出來,供他養傷呢。
  韓睿搖了搖頭:“我不至於跟女人記仇。我隻是吃驚罷了……”尾音未落,他卻毫無征兆地突然將身體微微前傾,並同時抬起手來。
  眼看著指尖就要觸到肩膀,倒讓方晨下意識地向後一縮,結果到底還是反應慢了半拍,他已經從容不迫地將她肩頭沾著的一片樹葉摘了下來。
  翠綠細小的葉子上還帶著蜿蜒清晰的脈落,不知怎麽會從母體上脫落下來,此刻被撚在修長勻稱的指間,顯得尤其嫩弱單薄。
  韓睿隻是抬起眼睛看向她,深黑的眸底閃過一抹興味的神采,唇角微動,仿佛哂笑:“你怕什麽?”
  方晨不禁有點尷尬,確實是反應過激了。在方才那一刻,她或許什麽也沒想,又或許是回想起被粗暴強吻的那一次……雖然隔了這麽久,他再也沒有侵犯過她,就連肢體上的接觸也少之又少,絕大多數的時候甚至如同紳士般疏淡而有禮,可是,完全是下意識的!她下意識地覺得有壓迫感,隻要他靠近,她便忍不住想要後退。
  真是見鬼了!她想,原本不該這樣的,而且,以後也絕對不能這樣!
  幸好韓睿似乎並不打算追著這個問題不放,很快便換了個話題。
  “你每次來都會送他們禮物?”
  “不一定。”身後那棟頗有些年歲的小樓與他們隔得太遠,大院裏又疏疏落落地栽著古樹,幾乎全然隔絕了教室裏的讀書聲,因此周圍顯得尤其安寧而靜謐,她兀自笑道:“我送東西給這些小孩子可都是有條件的。我跟他們講,要先聽聽院長和阿姨們的評價,看看他們乖不乖,有沒有好好學習,有沒有幫助做家務,做得好不好。如果結果令人滿意,才有禮物得。”
  “這麽複雜。”韓睿倒像是完全沒想到一般,不由得也跟著笑了笑。
  “很正常吧。”她沒有看他,側臉映在最後一抹霞光中,精致美好得如同一幅沉靜的剪影,像是若有所思,可說出來的話卻猶如滴落在窗沿的水滴,字字清晰分明,“這世上應該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情。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當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
  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嗎?那就拿出實力來,證明給我看!證明你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得到任何想得到的東西!
  即使隔了這樣久,韓睿依舊記得那段話。
  曾經在異國陰暗的小巷子裏,□著某種奇怪的類似南方口音的房東趕出去的時候,盡管他被緊緊包覆在母親的懷裏,可仍然又冷又餓。那是他第一次體會到虛脫得近乎暈厥,甚至就快要死掉的感覺。
  可是他最終還是活了下來,並且在經曆了一段不長不短的艱難困苦的生活之後,境況奇跡般地越來越好。
  確實可以算作是個奇跡。他也不知道母親究竟用了什麽樣的方法和手段,居然能以一種極其風光的姿態將他一並領進大名鼎鼎的羅森博格家族的大門。
  於是,那座豪華恢弘得如同宮殿般的莊園,此後便成了他的新家。而他的繼父,那位氣勢威嚴、一手掌控著北美整個黑道命運及軍火資源的黑幫大佬,一直將他視如己出,並且親切地允許他直呼他的名字。
  隻不過,盡管得到了繼父的寵愛,卻依舊難逃整個複雜龐大家族裏的勾心鬥角和權利傾軋。
  表麵上沒人敢瞧不起他,但背地裏的為難、甚至陷害卻總是一波接一波地襲來,仿佛一直有人樂此不疲地與他作對,盡管他當時還僅僅是個未長成的少年。
  其實也難怪,因為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個繼承人的位置有多重要,但凡有點資格或資本的人都在虎視耽耽。敵意並非單隻針對他一個人的,那些兄弟叔伯之間,明爭暗鬥早已經成了家常便飯。
  他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似乎每分每秒都要緊繃著神經,絲毫不能鬆懈,也不敢鬆懈。最初的幾年,他被訓練得連睡覺的時候都格外警醒,枕頭底下隨時放著防身的武器。
  在那裏,不能相信任何人,唯一能夠依靠的就隻有自己。而他的母親,那個有本事令教父為之著迷的東方美人,則像是在刻意地疏遠他,對他不聞不問,就算他在槍械訓練中受了傷,也絕少會親自露麵探望安撫。
  她仿佛逐漸隱匿在那偌大的莊園城堡之中,卻又時刻讓他感覺到那雙在背後注視著的眼睛。
  他在不知不覺中日益變強,各方麵都已經很快地超越了同齡人,並且引起繼父越來越多的關注和信賴,同時,也樹立起更多的敵人。
  其實那時候年僅十八九歲的他並沒有太大的野心,可是其他人卻不這樣想,始終不肯放過他。直到後來有一次出去談生意,回來的途中遇襲受了重傷,被送回到莊園裏養了近三個月才漸漸康複。
  那是聖誕節的夜晚,到處都維持著一派歡樂詳和的氛圍。盛大的晚宴結束之後,他在臥室裏見到了母親。算起來,距離他上次見她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疏朗的月色下,他注視著母親平靜安寧的側臉,仿佛等待了很久,母親才從窗邊轉過頭來,目光一如當年困苦潦倒時候那樣堅定,甚至有著某種攝人心魂的堅毅的力量,穿透空氣直直望進他的眼睛裏去。
  她開口問:“現在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了嗎?那就拿出實力來,證明給我看!證明你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得到任何想得到的東西!受傷流血是必須的,隻有經曆過這些,你才會懂得一切都來之不易。隻有變得足夠強大,才能保護自己,保護其他人。不是每個人都能登上巔峰,而如果你要做到,就要付出代價。如今你已經得到了教訓,如果不想下次丟掉性命的話,我相信你會知道以後該怎麽做。”
  不知道究竟是被母親的這番話喚醒了,還是身體裏麵本來就有權力和欲望的因子在流動,而它們就在那個時候恰好覺醒了。
  從那天起,他終於開始邁上此後一路走來的道路。
  軟弱,不忍,同情,猶豫,甚至感情,這些通通都被逐一地拋開,最終成為助他登上頂峰的代價。

  二十八
  “怎麽了?”對於突如其來的一陣沉默,方晨不免感到有些困惑。
  她直覺是自己剛才的某句話或某個舉動出了問題,所以才會使得如今的韓睿以一種近乎幽深難測的神情看著她。
  他在看她,似乎是前所未有的專注,可卻又仿佛是在看著另一個人,想著自己的心事。
  自從有接觸以來,她從未見過他這樣,心中正自微微一動,結果韓睿已然開口道:“沒事。”
  果然是沒事,因為就連聲音都一如往常的清冷平靜。
  她不想耽誤他太多的時間,所以又待了一會兒之後便預備打道回府。結果半途中再次經過那座小教堂,她突然要求說:“可不可以停一下?”
  她下了車走進去。
  暮色四合,又處在郊外,周圍的景致早已經陷入一片昏暗模糊之中,叢生的樹木枝丫伸出奇怪的角度,頗有些幽暗詭異的感覺。倒是教堂裏還有燈光,暈黃而溫暖,一圈一圈投映在斑斕的玻璃上,仿佛隔出另一個光明的世界。
  因為是挑高的建築設計,條形座椅也擺得疏落,兩人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房間裏似有回響。
  不緊不慢地跟在方晨的身後,韓睿其實並不好奇她為什麽要來這種地方,隻是驚詫於自己的配合。他很少這樣無條件地配合某人做事,她叫他停車的時候,甚至連理由都沒有交待一句。
  而他偏偏很自然地踩了刹車,並且跟了進來。
  她今天穿了套黑色的衣褲,頭發垂順地披散開來,從後麵看她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在長而空闊的走道上,益發顯得整個人纖細柔弱。
  然而他很清楚這隻不過是錯覺而已。恰恰相反,她應當是他見過的最冷靜堅強的女人,仿佛從不畏懼任何東西。而且方才那一瞬,她說出那句話的時候,竟然能勾起他曾經以為已經無比遙遠的回憶。
  他幾乎不想否認,自己對她的興趣正變得越來越濃厚。就像偶然發現了一個新奇的世界,每多接近一步,便會多一分出其不意的新鮮感,這在他過去近三十年的時間裏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方晨最後在受難耶穌的像前停了下來。
  她微微仰起頭,望著那個巨大的十字架,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或許是表情太過安靜,竟顯得十分虔誠。
  她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也停了,韓睿站在她的身旁,似乎有那麽一瞬間,他的視線從她的側臉上滑過,然後便聽見他問:“你信基督?”
  “不信。”她仍舊維持著那個看似虔誠的姿勢一動不動,連目光都不曾偏移一下,隻是反問:“你呢?”
  “雖然是在國外長大,但我是無神論者。”
  這是韓睿第一次主動提起他自己的事,她聽了之後稍稍靜默了兩秒鍾,然後終於轉過頭來:“哪個國家?是不是意大利?”她笑了一下,唇角輕輕揚起來,像是在猜有趣的謎題:“那邊的黑手黨比較有名。”
  “不是,美國。”
  對方的話音落下,她便突然不再作聲,隻是點了點頭,結果韓睿卻在下一刻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打量了她一下,徑直問:“怎麽了?”
  其實或許隻是短短幾秒的時間,她無意中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誰知道他竟然能夠這樣敏銳,一眼看穿。
  她卻隻是搖頭否認:“沒什麽。我隻是在想,你的口語一定十分流利。”
  這是個有些拙劣可笑的借口,可是不知為什麽,韓睿並沒有拆穿她。他無聲地再度看了她一眼,提議說:“要不要回去?”
  “好。”
  她跟在他身後,稍微錯開兩三步的距離。她發現自己根本摸不清這個男人的心思,有時候分明強勢迫人,容不得別人在他麵前有任何一點的欺瞞和狡辯,可是有時候卻又仿佛紳士十足,他能敏銳地洞察到旁人的內心,卻偏偏不點破。
  和這樣的人相處,每分每秒都仿佛蘊藏著無盡的刺激。
  當然,還有危險。
  她不願去想最終會出現怎樣的局麵,隻知道,心中某個一直存在著的執念使得自己沒辦法再讓一切從頭來過,或者重新選擇了。
  那天之後,兩人的接觸正式多了起來。
  方晨並不想過度反抗韓睿,因為她知道他似乎很樂於見到她反抗的樣子,而且越是那樣,他就對她越感興趣。於是,有時候下了班便會被帶出去吃飯,或者稍帶點不情願的和韓睿一道出席某些公開場合,又或者有時被公然領進夜總會和酒吧裏。
  兩個人同進同出的次數多了,於是引得韓睿的一幫手下紛紛對她行注目禮。
  她根本不曾想過要這麽高調。雖然關係漸好,但有一回恰好碰上心情不佳,坐在車裏便還是忍不住暗諷道:“想不到你的交際應酬比某些大企業家還要多。難道那些地方都非要帶著個女人一道去嗎?”因為她發現,前兩天在替一位同事慶生的時候,她走在酒店的大廳裏,就有兩個迎麵而來的男人多看了她幾眼,麵色詭秘。
  不巧的是,她認人的本領一向不錯,很快就記起來是在一場交易會上見過麵的。
  那場交易會是非公開的,韓睿又是貴賓,所以幾乎可以肯定參與其中的那些人的身份,應該全都清白不到哪裏去。
  直到那時她才恍悟,自己好像已經被不知不覺地帶入到這個複雜的圈子裏了,而且很快便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究其原因,無非不過是她跟在韓睿身邊出現的頻率太高了。而這個男人,無論走到哪裏,都是眾所注目的焦點。
  這一點,倒是毋庸質疑的。
  還有更誇張的,他甚至帶她去他的地下賭場。
  那種地方,其實並不是她第一次接觸。
  去年報社就和當地一家電視台的新聞欄目組合作,派出細心膽大的同事暗訪城中幾家大型的地下賭場,可惜礙於種種因素,最後帶回來的消息資料並不盡如人意,有些甚至沒有報道播出的價值。
  又或者可以追溯到更早一些的時候。
  當時蘇冬跟著的那個男人還沒出事,並且在道上混得十分風光。於是有一天蘇冬告訴她說:“我昨晚手氣真好,贏了八萬多塊!……”或許是因為第一次,聲音中透著顯而易見的興奮,而這種興奮隨著後來光臨這種場所的次數的逐漸增多,慢慢蛻化成為煙霧中的一抹輕描淡寫,不複得見。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方晨聽蘇冬詳細地描述了賭場裏的情景,包括裏麵分發籌碼的帥氣小夥子,還有那些穿著暴露豔情的辣妹。
  當然,更少不了一擲萬金的富豪闊少們。蘇冬曾經不無感歎地說:“大概他們的錢賺來不需要花力氣的,流進流出就跟自來水一樣。”
  不過方晨倒對這些不怎麽感興趣,她懷疑是不是自己潛心收斂得太久了,好像真的漸漸被陸夕的影子同化,甚至即將被覆蓋掉,以至於忘記了自己原來的生活麵目和喜好,忘了曾經是怎樣的追求著新鮮和刺激。
  所以,即使那時候有大把便利的機會,她卻從來沒有要求過蘇冬帶她去傳說中的賭場看一看。
  如今倒是因為韓睿,她才得以真正親臨其境。
  他讓侍者拿花花綠綠的籌碼給她,並讓經理親自領她下場去玩。
  “輸多少都無所謂,是嗎?”她隨口問,因為自己一向沒什麽偏財運。
  “想玩什麽都隨便,若是籌碼不夠了再讓人來取。”
  韓睿從旁人手裏接過酒杯,琥珀色的光芒揉碎在頭頂璀亮的燈光裏,一並倒映在漆黑的眼底。而他用深淺變幻的目光望向她,奇異得很,竟然仿佛帶著些微溫和的笑意。
  方晨卻隻是一時感到奇怪,他是如何做到的?是如何做到用平淡至極的語氣卻能講出令人覺得寵溺無限的話來?
  近來她得出一個新發現——平時這男人臉上的笑容真是少之又少,偶爾流露出來,不管真心還是假意,那都簡直堪稱難能可貴。而且,每當他對她無緣無故和藹起來的時候,通常都是在公眾場合裏。
  就像那天在KTV,當著商老大的麵,他正是用這種態度對待她,動作和語氣都親密得不得了,演戲逼真得幾乎可以去拿影帝獎。而最後的結果就是——她頂著情人的名義充當了一回不折不扣的工具,被他狠狠地利用了。
  她發現,仿佛越是在外人麵前,越是人多的場合,他就對她越好,好像她真的是他當前寵愛著的女人一般。而事實上,私底下相處的時候,她卻很少能夠感受到他流露出來的真情真意。
  他將一切都隱藏得太深,猶如海水裏的一抹遊光,不但觸摸不到,甚至可能轉瞬即逝。
  似乎是為了證實心中的某個猜想,那天方晨接過籌碼之後,隨手便交給身旁從一開始就謹慎恭敬一言不發的經理,自己則緩緩靠上前去,對著韓睿微微笑道:“這樣大方?聽說這裏的人一擲萬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就不擔心我胡亂下注?先聲明,我可一向沒有賭運,你有多少身家,夠不夠我輸的?”
  或許過去根本沒有哪個女人敢這樣同韓睿說話,然而偏偏方晨的聲音不大不小,令得旁邊的一幹人等聽了全都暗暗抽了口氣,繼而默契地屏住呼吸不作聲。
  可是韓睿的樣子看起來卻並不惱怒,反倒對她揚了揚唇角,仿佛心情不錯:“擔心那麽多幹什麽?要玩就玩得盡興一點。你不是第一次來嗎,通常第一次的人都會有好運氣。”他的手按在她的腰側,動作親密自然地輕輕推了推她,“去吧,讓孫經理帶路。要是有什麽玩法不懂的,也讓他教你。”態度那樣和藹,簡直與往日私底下那副囂張強勢的模樣截然相反。
  那位孫經理領了命令,立刻對方晨做了個請的手勢,臉上笑意盈盈,既不顯得生疏卻也不失禮貌,尺度分寸拿捏得相當到位。
  然而方晨卻仍舊微微仰著臉,看向前麵英俊逼人的男子。她的眼睛本就黑白分明,此時被通明的燈光籠罩,更是如同泛著一層淺淡的水光,與那抹笑意融合在一起,顯得極其嫵媚湛然,光豔四射。
  她問:“那麽你呢?如果沒有什麽重要事情的話,你就陪我一同下去嘛,好不好?”
  原本以為韓睿聽了之後至少會有一點點吃驚,因為她極少說出這種話。與他在一起的時候,躲還來不及呢,主動要求陪伴的機率更是堪比哈雷慧星的出現。
  所以,講完之後就連方晨自己都覺得心裏一陣惡寒,看來會撒嬌要人嗬護的女伴角色果然還是不適合她。
  可是韓睿竟然完全無動於衷,又或者是他正好垂著視線喝酒,所以眼底的情緒被很巧妙地遮蓋住了,等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用一種再平靜不過的表情看著她,隻是眼神裏略微帶了一分不著痕跡的審視:“我還有點事要處理,等下過去找你。”
  “好。”得到這樣的回答,她似乎十分滿意,微抿嘴角笑著湊上前去,突然踮起腳尖靠在他的耳邊說話:“……是你今天不正常?還是我產生了錯覺?怎麽你也會開始扮演有求必應的上帝角色了?”停了停,也不知是感歎抑或是調侃,眨眨眼睛道:“這樣好說話,幾乎讓人不敢相信。”
  “那你在懷疑什麽?”耳邊低悅清冽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平穩。
  “你的動機。”
  “說說看。”

  二十九
  這時候旁人早就識趣地退得老遠,孫經理也安靜地候在旋轉樓梯處,所以絲毫不用擔心對話內容被別人聽了去。
  她稍稍退開一些,與他四目相對。其實距離仍舊足夠近,近到可以清楚看見自己在他眼睛裏裏的身影,以及那張薄唇輕微向上揚起的弧度。
  她不確定他是否在笑,更不拿捏不住那抹笑意中的真實含義。隻知道但凡他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臉部的線條便不可思議地被瞬間柔化了許多,結果卻更加反襯出眼中的光芒,極端華美但又無比鋒銳,仿佛能夠讓人無所遁形。
  他的動機是什麽呢?
  其實心中隱隱有個答案呼之欲出,然而最終方晨卻隻是輕描淡寫地挑眉,擺了個明顯遺憾的表情:“很可惜,暫時還沒想到。”說完便姿態輕曼地轉身走開。
  結果那天晚上,從小到大買彩票連末等獎都沒中過的她,竟然贏了!不但贏了,而且還收獲頗豐。
  其實中途曾有一陣子幾乎將手上的籌碼盡數輸掉。雖然事先沒數過,但好歹也知道個大致數目,方晨一邊下注一邊隻覺得頭皮有些發麻。她在想,這樣算不算豪賭?雖然輸的不是自己的錢,但卻更加令她難受。
  就在她沒有底氣想要收手的時候,韓睿竟然很合時宜地出現了,並且在接下來的時間中全程不動聲色地站在一旁觀看著,偶爾甚至親自替她下注玩兩局。
  方晨沒去注意自己正成為多少雙眼睛注視的焦點,隻知道此人看上去像是來撐場打氣的,實際上,倒更像是來監督她的,不允許她中途退場。
  可是神奇的是,她的運氣竟也出其不意地好轉了起來,三個小時之後,當走出那棟矗立在偏僻郊區的公館式舊洋樓的時候,方晨暗想,幸好贏了,否則自己真不知道該拿什麽償還給他。
  上車之後韓睿遞了張卡給她。
  “我不要。”
  “為什麽?”
  “如果我說,我對這種投機活動贏得來的錢一點興趣也沒有,你會不會相信?”
  “過程和手段在你看來真有這麽重要?”因為背著光,韓睿的整張臉都陷在淡淡的陰影裏,“這是你的錢,不論它是通過怎樣的方式得來的,至少都是屬於你的。”說完,修長的手指輕輕一鬆,那張輕薄的卡片便落在方晨的手邊。
  方晨卻一動不動,隻是語調裏帶了幾分不客氣,道:“為什麽我覺得你和我談錢的樣子很俗氣?”
  “那你想談什麽?”旁邊的男人不動聲色地覷她一眼。
  “感情。”
  仿佛是在講一個笑話,說完之後方晨自己首先偏過頭去笑了起來。她的眉目舒緩明豔,即使在暗處仍有奪目的光彩,卻也更襯出神色間的那一抹調侃與輕忽,似乎連她自己都覺得這個回答是有多麽的冷幽默與無厘頭。
  這個男人,她很懷疑他的字典裏是否會有這兩個字的存在。
  “錢和感情,不是人類的兩大永恒話題麽?”終於止住笑容之後,她才繼續正色道:“不過在這兩點上,我們的溝通好像還存在障礙。”
  車子已經開動,路邊偶有霓虹快速閃過,令兩人的神情都愈加模糊不清。
  韓睿悠悠地靠在椅背裏,對於她的話似乎沒有任何反駁的意圖。過了半晌,她也轉過臉去,不再作聲。
  從郊區回到市中心需要將近兩個小時的車程。或許是白天工作太辛苦,再加上後來在那樣的環境裏待得太久了,精神難免高度集中,間或大輸大贏的時候還要神經緊繃一下,結果,方晨就在過於靜默的車廂裏睡著了。
  韓睿轉過頭來的時候,恰好就看見她的側臉,傾斜著倚靠在窗邊,很沉靜,近乎完美的五官嵌在白晳的臉上,宛如世上最上等的美玉,不摻雜一絲瑕疵和雜質。
  其實他習慣了她平素飛揚炙烈的模樣,盡管她看起來十分淑女,而事實上,絕大多數時候的行為舉止也確實給人溫和如水的感覺。但是在他看來,仿佛隻要醒著的時候,無論是生氣還是大笑,她的神情和氣質在某一刹那間都猶如西方油畫裏最為濃烈豔麗的一筆。
  正是這一點,恰好與她表麵上的模樣大相徑庭,甚至形成了一種鮮明而奇異的對比。就像是有兩個人,兩種性格,同時附著在她的身上。
  從美國、歐洲,再到中國,他自十來歲起見過形形□的女人,恐怕就隻有她才是最令人感到難以捉摸的。她不安份,骨子裏分明流動著追求刺激和驚險的血液,可是,某些時候卻又似乎有著異乎尋常的強大的理智和直覺,引導著她做出一些看似不可能順利完成的事情。
  所以,甚至有那麽幾次,他竟然也會有深入到她的內心去一探究竟的念頭和衝動。
  車窗降下一點,夜風隨即灌進來,拂動著方晨頸邊的發絲,恍惚間猶如帶著一縷清甜的香氣,若有若無地在空氣中飄散。
  她睡著的樣子其實很美好,所有的頑固、挑釁、冷嘲熱諷,以及刻意的抵抗和作對統統都消失不見了,餘下的隻是嬰兒般的安靜無害和平穩均勻的呼吸。
  車間的檔板並沒有升起來,或許是因為後頭過於安靜,坐在副駕座上的謝少偉下意識地從後視鏡中瞥去一眼,卻不由得愣了愣。
  仿佛是被驚到,因為他看見韓睿的目光正若有所思地落在那個熟睡著的女人身上,帶著一抹前所未有的專注。
  稍微猶豫了一下,謝少偉最終還是出了聲,叫了句:“哥。”
  韓睿習慣性地一手把玩著打火機,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循聲望去。
  “現在先送她回去?”謝少偉問。
  “嗯。”
  他摁下手邊的按鍵,車窗重新升起來,然後便看見方晨被他們的交談聲打擾著微微動了動眉心。
  就在她緩慢睜開眼睛的一刹那,他的目光早已經輕描淡寫地移到了別處。最後,一直到車子平穩地停在公寓樓下,他都維持著一貫冷漠淡然得近乎倨傲的表情。
  可是,除了韓睿自己之外,並沒有人知道,就在方才短暫的幾秒鍾之內,他突然有一點後悔了。
  也不曉得究竟是什麽東西觸動了他,或許是她過於安靜柔軟的睡顏,又或許是別的一些因素,比如,前兩天她帶給他的莫名的熟悉感。剛才他專注著她,隻是在考慮,將這樣一個女人牽扯進來,是否是個正確的決定。
  可是事已至此,似乎已經很難有退後重來的餘地。
  倒是下車的時候,他與她幾乎同時推開車門。
  方晨之前睡得有些迷糊,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不由覺得奇怪:“難道你要送我上樓?”倘若他真紳士得這樣徹底,她倒不大習慣了。
  “有什麽不可以嗎?”說話間,韓睿便已經三兩步繞了過來,站在她麵前。
  夜晚還稍稍帶著幾分暮春的涼意,可是或許是燈光的原因,又或許是熟睡時染上的粉紅色澤還未來得及消退,此時令她的臉看起來有種奇異的溫暖和明媚。
  她還微仰著頭看他,唇上仿佛有晶瑩的光澤。於是,幾乎一切都是下意識地,他隻是略一傾身,用單手扣住了她的後頸,薄唇便在下一刻觸碰到了她。
  這是他第二次吻她。
  不管平日在人前有多麽親密,這卻是在那晚的強吻之後,他第二次碰她。
  似乎是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亂了陣腳,一向自詡冷靜的方晨到底還是怔忡了一下,雙手仍舊垂在身側,倒像是忘記了抵抗,隻有呼吸不自覺地加快了幾分。
  更像是一個蜻蜓點水般的GOODBYE KISS,最後韓睿在她反應過來之前便放開了她。
  他兀自退後了一步,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淡聲說:“你上樓吧,晚安。”
  她不說話,依舊維持著方才的姿勢,看上去既不像頭一回那樣的慍怒,但也並沒有羞澀或喜悅。她的表情落在他的眼裏,有著超乎尋常的平靜與淡定,隻有那雙清澈如水般的眼眸裏透出一抹細碎的光彩,仿佛在思慮著什麽,卻又在黑暗之中轉瞬即逝。
  良久之後,他看著她一言不發地舉步離開。

  三十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和韓睿在一起的這件事,方晨想到遲早有一天是會被蘇冬知道的,對於那些有可能踵而至的疑問,她很清楚自己該如何回答。所以,當與好友麵對麵的時候,她顯得十分有準備。
  確實,好像最近的許多事都盡在她的準備和控製之中。隻除了……那個吻。
  那個有些莫名而又突然的吻。
  她沒想到韓睿竟會如此對她,以一種異乎尋常的安靜謙和的態度,他的唇就那樣落在了她的唇上。
  在那短短的幾秒鍾之內,他的溫度和氣息源源不斷地貼合過來,似乎有著強大的吸引力,甚至連四周的寒意都猶如被暫時阻絕了,令她隻能單一地感受到他一個人的存在。
  可是她卻一直在想,他究竟抱著怎樣的心態?
  就仿佛世上最尋常的一對情侶,在做著理所應當的事。
  然而,這也正是最不尋常的地方。
  因為她知道,他與她交往的目的遠非表麵上那樣的單純無害。也唯有在這一點上,或許他們才算是同道中人。
  與蘇冬見了麵,果然看出她對此事有多麽的不讚同,眉心都皺成川字型:“你不是不知道他是什麽人,怎麽好好的會和他扯到一起去?”
  方晨卻無所謂地笑笑,繼續有條不紊地衝泡著花茶,仿佛此刻正被談論著的中心人物不是自己一般。
  白色的水汽自通透的玻璃茶幾上嫋嫋升騰,帶著若有若無的清香。
  “你到底在想些什麽?難道和韓睿是認真的?知不知道你們這段時間有多招搖?”
  “當然知道。”回頭看了看蘇冬,方晨這才不禁莞爾:“這幾年都難得見你氣急敗壞的模樣,真是懷念啊。”
  她將茶杯端過去,氣定神閑地介紹:“菊花茶,祛火的。”
  蘇冬環著雙手沒接,隻是幾乎氣結地瞪著她,“不要轉移話題。說吧,你和韓睿到底怎麽回事?”
  “他追我。”方晨想想又覺得不妥,很快地糾正,“應該說是他看上我了。”追求這個動詞,套用在韓睿的身上明顯不合適。
  “於是呢?”蘇冬臉上的表情堪稱匪夷所思,“……等一下!你還沒告訴我,你們是怎麽有交集的?”
  這個問題似乎一下子問倒了方晨,她垂下眼睛思索了片刻,突然極輕地嗤笑一聲,語意含糊地說:“……冥冥中自有天意。”
  蘇冬果然聽不懂,“什麽天意?”眉頭卻不由皺得更緊:“難道跟他你是打算認真相處?”
  因為在她看來,韓睿固然有著毋庸質疑的無窮吸引力,但是這樣的男人根本不適合普通女人去交往。其實她之前也曾見過韓睿的女伴們,或者女朋友們,數量倒是不多,或許證明他並不是個濫情隨便的人,然而這不代表方晨和他在一起就是個正確的決定。
  恰恰相反,在蘇冬的眼裏,方晨應當永遠不要和韓睿有任何接觸才好。
  “不要擔心,我自有分寸。”最後方晨擺了擺手,明顯不想再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又反過來問:“你呢?最近都在忙什麽?”
  蘇冬怔了一怔,才輕描淡寫地說:“還不是老樣子。”
  “上周末我在中環影城附近看見一個人,背影挺像你的。”方晨說。她兀自垂著視線,似乎是在專心欣賞那幾朵在水中沉沉浮浮的淺黃色花苞,因此語氣顯得漫不經心。
  其實盡管那天夜色彌漫,街頭人潮湧動,但她還是可以肯定,自己看見的那個人就是蘇冬。隻不過,當她正想加快腳步追趕上去的時候,卻隻見蘇冬上了停靠在路邊的一輛車。
  而那輛車的主人,她恰好也認識。
  令她不明白的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蘇冬和肖莫扯上了交情?
  車子就停在路燈下,所以她清楚地看見了蘇冬臉上的表情,恍如時光倒流,帶著曾經少女時代才會有的熱烈而單純的盈盈笑意。她猜測,大概是當時車內的人說了什麽,又或許僅僅是因為見到麵,蘇冬才會露出那樣的笑容,仿佛盛開在豔陽下的嬌媚花朵,周身都散發著迷人眩目的氣息,竟與平日應酬場合裏的感覺大不相同。所以,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便停下了腳步,駐足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直到目送車子消失在熱鬧喧囂的車水馬龍之中。
  “哢”地一聲輕響爆裂在空氣中,蘇冬彈開火機替自己點了支煙,說:“是麽?那大概是你看錯了,我這兩天正忙著讓底下那群人重新開工,哪還有工夫閑逛?”
  她的表情平靜坦然,方晨隻是笑了笑,“我也覺得是自己眼花了。”
  誰知僅僅過了兩天,周家榮就把肖莫再度請到家裏來吃飯。
  “我看你幹脆改行當家庭婦男算了。”方晨說。
  “看來有人不歡迎我。”肖莫似笑非笑地接道。
  其實自從那天之後,她與他之間倒真的再沒什麽交集。可是現在看著他的表情,卻再一次成功地提醒了方晨,當年自己做過怎樣的荒唐事。
  席間周家榮突然想起來說:“哎,上次聚會的時候有個朋友對蘇冬很感興趣。”
  方晨不由抬頭看他一眼:“你兼職當中介了?”
  “你對我怎麽從來沒有一句好話?”周家榮佯怒道,又講:“人家就是想和美女認識一下,有可能的話再交往交往。怎麽樣?把她的手機號給我吧!”
  方晨不表態,倒是聽見肖莫在一旁懶洋洋地問了句:“是誰?”
  周家榮說了個名字,“好歹也是IT行業的翹楚,青年才俊,你說是吧!”
  “確實。”肖莫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方晨原本正喝著湯,這時卻突然停下來,轉過頭問他:“你也覺得應該介紹他們認識?”
  “我當然沒意見。”
  “是嗎?”方晨不禁揚了揚眉,抬高了語調。
  “你這是什麽語氣?”肖莫似乎覺得奇怪,幹脆放下筷子,微微眯著眼睛看她,唇角邊照例帶著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十分隨意地說:“我的那位朋友確實條件不錯,你可以先問問蘇冬的想法。”
  短短的幾秒鍾過後,目光還若有若無地停留在肖莫的身上,方晨已經一邊隨手拿起桌上的手機,撥通了電話。
  幾乎把周家榮當作透明人,她隻是直截了當地說:“肖莫有個朋友想約你吃飯。”
  她原本以為蘇冬沒興趣,結果卻隻聽見電話那頭爽快的回複:“吃飯就不必了,我最近正在控製飲食。選個大家都有空的時間,一起出去喝兩杯倒是可以的。”語氣太過輕鬆,聊完便掛斷了,半點也沒提起肖莫的名字,就好像他們根本不熟悉一般。
  於是,方晨第一次被這種狀況搞糊塗了,直到最後吃完飯肖莫告辭為止,仍舊沒能想明白這兩人之間到底在玩什麽把戲。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蘇冬的變化太明顯了。
  幾乎每一次見麵,她都會比上一次更加神彩飛揚精神熠熠。她的五官本來就生得豔麗,如今整個人更是猶如盛放到了極致,無論在任何場合裏都愈加地明豔動人起來。
  最後方晨忍不住問:“你在戀愛?”
  向來煙酒不離的蘇冬今天倒是很反常,纖長的十指之間空空如也,隻是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檸檬冰水,似笑非笑地打太極:“如果你承認你與韓睿的關係也算是戀愛的話。”
  方晨不由一怔,接著似乎是在無奈地苦笑:“看來你確實耿耿於懷。”
  “我擔心你。”蘇冬突然換了副表情,語重心長地說:“韓睿這個人太複雜,你……”一語未畢,眼角餘光便瞥到寬大的落地窗外停靠下來的銀色跑車,她頓了頓,這時隻見方晨拎了包包站起身,說:“我該走了。”
  “要和他出去?”
  “嗯。”
  “看來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
  “有什麽好擔心的?我自有分寸。”方晨笑了笑,揚長而去。
  是韓睿親自下車替她開得車門,然後問:“等下想去哪裏吃飯?”語氣尋常得與這世上萬千飲食男女毫無二致。
  其實自從那個GOODBYE KISS之後,他們的關係仿佛在無形中又很自然地更進了一步。以往走在外麵,他多半是用單手攬著她的腰,不折不扣地向眾人詮釋著她的身份——正風光得寵的女伴。可是如今,也不知道究竟是從哪天開始的,他突然變得更習慣牽著她的手。看上去身體的接觸倒像是更疏遠了,可是實際上,她卻覺得恰恰相反。
  就連錢軍那樣的大老粗,也有好幾次不自覺地將視線放在他們相握的手上,表情裏有說不出的怪異。
  偏偏作為當事人之一的韓睿卻對這種變化若無所覺,反倒將這個動作越做越自然,有一次帶她出席某場酒宴的時候,甚至還一邊與某幫派大佬談天說地,一邊在桌下不動聲色地玩弄她的手指,仿佛這才是他打發時間的最好工具。
  可也正因為如此,恐怕人人都更加篤定了她的地位,於是她便也和韓睿身邊的一眾弟兄逐漸熟絡了起來。
  有一回就她一個人坐在車裏,很隨意地與充當臨時司機的阿天閑聊。
  當初韓睿受傷的時候,阿天也曾在她家裏住過幾晚,對她很是尊重,現如今更是一口一個方姐,十分樂意開著車子為她服務。
  她仿佛不經意地問起:“你什麽時候跟著韓睿的?”
  年輕的男人扶著方向盤想都沒想就回答:“有好幾年了。我不大會讀書,從小就出來混。”說完還不好意思地盯著前方的路麵笑了笑。
  “那他是什麽時候回國的?”方晨又問。
  阿天作了然狀,噢了一聲:“大哥告訴過你他原來在美國?大概三四年前吧,其實我也差不多就是在那時候來的,先認識了謝哥,然後才被帶到大哥身邊做事的。嘿嘿,想想時間過得可真快。”
  “看來他以前在美國的生活,你都不了解?”
  “方姐想知道什麽?”阿天疑惑地扭頭看了看她,大概是會錯了意,想了想之後才陪笑著道:“其實大哥平時很忙的,聽說美國那邊生意更多,所以每隔幾個月就要去一次。而且,一忙起來根本沒時間顧得上幹別的事情。”
  解釋的意圖這樣明顯,令方晨不禁失笑:“你想到哪裏去了?”她歪著頭挑眉,“你以為我擔心他在外麵還有別的女人?”
  阿天尷尬地扯了扯嘴角,心想女人麽,通常不都愛打探這些?否則她幹嘛要那樣問?
  方晨說:“我隻是無聊,好奇一下罷了,你別放在心上。”
  “不會不會。”阿天將頭搖得像撥浪鼓。而且今天的事他是絕計不會告訴給大哥聽的,倘若到時候大哥怪他多嘴,那豈不是自找苦吃?!這樣主動往槍口上撞的事,他可是堅決不會去幹的!

  三十一
  晚上去吃道地的川菜,照例是選在隱密的包廂裏,就隻有她與韓睿兩個人。
  有時候方晨會禁不住地猜想,是不是身分特殊而敏感的關係,似乎這個男人並不喜歡與陌生人有近距離的接觸,所以無論走到哪裏,要麽他的身邊總是環繞著一眾手下,眾星拱月的同時又恰到好處地將他與潛在的危險隔絕開來;要麽就幹脆挑選離人群越遠越好的位置,就比如現在。
  “你不覺得坐在大廳裏吃飯更加熱鬧?”快要結賬走人的時候,她故意問。
  她承認自己有些惡趣味,其實想要聽到韓睿親口承認自己怕死簡直就是妄想,但她還是忍不住試探他。
  果然,坐在對麵的男人隻是抬眼覷了覷她,不動聲色地拋出理由:“我不喜歡熱鬧。”
  騙誰呢?她在心裏暗暗鄙夷——他所經營的那些圈錢的場所,哪一個不是人聲鼎沸?
  “你又在懷疑什麽?”韓睿問。
  “哎,你不要這麽多心好不好?”她揚起嘴角回給他一個笑容:“其實珍惜生命是個好習慣,幹嘛不承認?”
  可是韓睿卻沒有笑,一雙狹長深黑的眼睛看著她,“那你也應該知道,跟在我身邊可能隨時都會有危險。”
  “所以呢?”她也看著他。
  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她依稀看見他的眼神倏忽閃了一下,猶如暗黑的天邊稍縱即逝的流星。他沉默了片刻才開口,卻隻是說:“過來。”
  “什麽?”
  見她不動,韓睿幹脆兀自起了身,修長的雙腿繞過黑檀木餐桌,在她身邊停了下來。
  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知曉自己嘴角邊不知何時沾上了一小抹辣漬,替她擦掉之後,這個英俊冷酷的男人傾身抽了張紙巾,再不緊不慢地將自己的手指擦拭幹淨。
  做出這樣的舉動,他似乎安之若素,那張臉上平靜無波,可是方晨卻突然呆滯了兩秒。他的手指溫熱,隱約帶著薄薄的繭,從她的唇角邊掠過的時候竟然引來一陣奇異的感受。
  似乎是為了掩示莫名的窘迫,她偏過臉去清了清喉嚨,然後才理直氣壯地質問:“你是存心看我笑話嗎?為什麽直到現在才提醒我嘴邊沾了東西呢?”
  “沒有。”雖然是在否認,但韓睿的表情卻顯然並不配合,唇角和眼尾都各自揚起了一個微小卻著實愉悅的弧度。
  他其實很少這樣笑,隻是忽然間覺得她的樣子堪稱可愛。雖然與斯文淑女沾不上邊,然而恰恰是因為那點汙漬,仿佛令她平日裏那份冷靜自持的氣勢弱下去許多。
  他沒料到會看見這個樣子的她,正如沒料到自己竟會那樣伸出手去替她擦拭一樣,動作流暢自然到令人訝異的地步。
  事實上,他也發現自己似乎越來越習慣方晨的存在。在更多的時候,他確實有某種錯覺,以為她和他已經相處了很長的時間,因為他們的性格在許多方麵都是那樣的匹配,甚至,堪稱默契。
  最後開車回去,一路上方晨隻感覺車內空氣異常沉悶。開車的人不說話,於是她也不願開口,低頭玩了一會兒手機,結果突然接到報社總編打來的電話,說是臨時有個學習培訓任務,單位決定安排她去參加,地點在偏離市中心很遠的郊區某賓館裏,為期五天。
  “明天下午報到。”她覺得出於基本的尊重原則,還是有必要知會韓睿一聲的。
  韓睿說:“自己小心點。”
  她揚了揚眉稍,毫不掩示地表達詫異:“多謝關心。”
  韓睿轉頭看她一眼,仿佛若有所思,片刻之後才微一點頭:“不客氣。”
  培訓的賓館地處偏僻,但是條件卻很好,據說是市裏某位領導的親戚投資興建的。就因為有後台,所以絲毫不受地理位置的限製,也完全不用擔心客源問題。
  倒是為了這次各雜誌社和報社的集體活動,他們特意事先預留了客房出來。方晨與另一位同行住一個標間,那女孩子名叫鄭玲玲,年齡與她一般大,卻是今年剛剛加入記者行業的,算起來工作時間還不到三個月。或許是性格相近的關係,兩個人很快便熟絡了起來,同吃同住,就連上下課都結伴而行。
  到第三天的時候,鄭玲玲有些按捺不住了,晚上盯著電視屏幕歎氣:“我想逛街。怎麽辦?”
  方晨盤腿坐在另一張床上,說:“再忍兩天。”
  “哎,你說那些主講人為什麽這樣死板?上課還要簽到。就算當年讀書的時候也沒嚴格到這地步啊。”
  方晨笑了笑,“你過去經常逃課?”
  “不逃課的學生生涯是不完整的。”鄭玲玲眨著眼睛反問:“難道你沒逃過?”
  “有吧。”仔細回憶了一下,方晨點頭,不過似乎是已經非常遙遠的事情了。
  不一會兒,鄭玲玲又提議:“悶死了,幹脆出去走走。聽說旁邊那個天然湖的湖水又清又涼,天才剛剛黑,我們轉一轉再回來。”
  外頭的空氣確實好。雖然位置偏,但難得賓館建得依山傍水,四周更是綠樹成蔭,風景倒是十分不錯。
  走不出多遠便看見那個純天然的湖泊,其實在逐漸深沉的暮色裏倒也看不清湖水究竟有多麽清澈,隻是靠得近了便感覺悠涼的水汽撲麵而來。
  方晨穿得少,出門時隻在T恤外麵套了件中長的開司米外套,就這樣抱著胳膊,同鄭玲玲站在湖邊天南地北地亂聊。
  女人的話題永遠不外乎吃飯逛街和八卦,加上這幾天封閉式的培訓已經足夠挑戰耐心的了,於是她們都很默契,誰都不想在這種時候再談起工作。
  鄭玲玲不但對於購物和明星八卦很有研究,甚至還研究過一段時間的神鬼論。從東方的傳說探討到西方的靈異事件,講到最後,她才想到問方晨:“你信不信世上有鬼?”
  “不信。”方晨一邊回答一邊移動腳步,打算換個站姿。可是幾乎就在她話音剛剛落下的瞬間,斜後方的草叢裏便傳來一陣穸簌的響動。
  兩人俱是一驚,下意識地回頭去看。
  方晨眼尖,隻見一個人影匆匆閃過,一晃便不見了,或許是跑得太快,又或許隻是被夜色巧妙地掩蓋了。
  鄭玲玲心裏發毛,拉住方晨的衣袖說:“我們回去吧!”
  “好。”再度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方晨才微微皺著眉頭轉身。
  其實她本來還有些受驚,隻是在看到人影之後,反倒鎮定了下來。
  因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早在上個月,她就發現自己似乎偶爾會處在被人監視的狀態下。初時她還疑心是不是過於敏感了,可是直到半個月前,才終於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斷。
  那天她照例在社裏加班,晚上九點多接到阿天的電話,說是韓睿讓他來接她回家。
  其實根本沒必要,因為要從報社回家的方法有很多,無論是公車還是地鐵,抑或是出租車,都十分方便。
  所以上車之後問起原因,阿天卻隻是應了句:“大哥說太晚了不安全,讓我負責將你送到家門口才準離開。”
  能有什麽不安全的?以前也不是沒有加班過,更晚的時候都有。
  可是自從那天之後,阿天就幾乎成了她的專職司機,日日盡職地負責接送,引得好幾位同事來問她,那個年輕的酷哥是不是她的男朋友。
  對此方晨很無奈,偏偏又不方便多作解釋,所以每次都隻能含糊其辭,結果更糟糕,旁人都隻當她默認了,就連平時最熱心的工會大姐也不再忙著替她介紹對象。
  但是和韓睿見麵的時候,她卻從來沒問過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他不是個隨便浪費資源的人,似乎他每做一件事,目的都很明確,所以她幾乎可以認定自己身邊確實是有麻煩了。
  她把這事交給韓睿去處理,自己則一直保持沉默。隻是唯一令人奇怪的是,她能有什麽跟蹤的價值?

  三十二
  鄭玲玲回到房間後,驚魂甫定,拍著胸口說:“看來做記者這行也不好,本來我是膽子挺大的一個人,感覺天不怕地不怕,但是自從上回跟去現場報道過一起公園奸殺案之後,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太危險,隨時有可能飛來橫禍。就像剛才,那個黑影你看清了麽?離我們好像也不太遠啊,不知道他要幹嘛?”
  方晨原本還在想著心事,聽她這樣一講,心裏不禁有些愧疚,出聲安慰她:“沒事的,或許是那人迷了路呢。”又故意開玩笑:“社會版是比較殘酷一點,要不等你這次回去幹脆申請調去娛樂版吧,反正你對八卦那麽熱衷。”
  “你怎麽知道我正有這個打算?”
  “因為我以前也是這麽想的。”方晨笑嘻嘻地催她:“你先去洗澡。”
  等鄭玲玲進了浴室,方晨才在床邊坐下來。
  手機就握在手裏,她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撥個電話出去將這個突發事件和誰說一說,結果偏偏這時候屏幕一亮,伴隨著鈴聲和震動一齊傳來。
  雖然吃驚,但她還是很快地接起來,聽到那個微低而清冽的聲音問:“你在做什麽?”
  他很少問她這個問題,通常打電話來隻是交待見麵的時間和地點,言簡意賅,惜字如金。
  方晨照實回答:“剛回到房間裏。”
  “多少號?”
  “啊?”她一愣。
  “你在幾號房?”
  十分鍾後,高大英俊的男人如從天降一般出現在門口,麵對著她的驚訝,他仿佛心情不錯的樣子,雙手斜插在黑色風衣的口袋裏,神祗般垂下寒星似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出去坐一下。”
  “你來幹什麽?”從最初的吃驚中回過神,方晨坐在一樓大廳的茶座裏問。
  韓睿給自己點了支煙,語調平淡地說:“來看看你。”
  倘若換作其他男人,說這句話的時候恐怕多半會帶著溢於言表的笑容,因為要同女友一道感受自己出其不意的舉動所帶來的堪稱浪漫的驚喜,可是卻隻有他,講話的表情仿佛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
  “這兩天過得怎麽樣?”他緩緩吐出一口煙霧,又問:“是不是後天就能結束?”
  “按照課程安排應該是的。”方晨轉了轉手裏的茶杯,看著他:“你到底有什麽事?”
  “怎麽?看來你不相信我的話。”在嫋嫋的煙霧中,他似乎笑了一下,夾著煙的那隻手隨意曲著,肘部支在單人沙發的扶手上,整個人都似乎與寬大的深色沙發融為一體,他看著她,目光深淺難辨,“還是說,你認為我不應該做出這種事?”
  這確實不是他的風格,所以她很誠實地點頭,又想了想,索性告訴他:“我剛才好像被人跟蹤。”
  她說完後仔細觀察他的反應。果然,韓睿似乎並不怎樣吃驚,至少臉上的神情分毫未動。
  她的心裏突然不知是種什麽滋味,隻是盯住他繼續問:“你應該知道對方是什麽人吧?”
  “跟我作對的人。”他的聲音越發的淡。
  “那為什麽要跟蹤我?”
  “因為我們關係特殊。”
  確實,在人前已經做得足夠特殊了,才會招來這種事。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站起來,“所以你是來保護我的?你早就知道他們跟過來了對嗎。如果有心注意的話,這種事應該瞞不了你的。那麽,這才是你會突然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這樣的聰明敏銳,幾乎一語中的。或許是她的語氣太過篤定,又或許是韓睿並不打算再隱瞞,他緩緩開口問:“你怕嗎?”
  “會有生命危險?”
  他的樣子看起來仿佛是在沉思,修長的手指靠近茶幾上那隻晶瑩剔透的煙灰缸,將那吸剩下的半截煙蒂細細撚滅,而他的眼睛則盯著那一點猩紅的火星,直到它徹底熄滅消失掉,他的目光卻仍舊沒有移動。
  “那倒不會。”他說,“但是這類事情太平常,或許以後還會有更加嚴重的。”說到這裏,他突然停頓了一下,也不知究竟在思考著什麽,終於抬起眼睛看了看她:“你可以考慮從現在開始遠離我。”
  其實他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甚至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便不再作聲,可是仿佛就在某個瞬間,方晨隻覺得這樣的對話有些怪異,於是語言快過思維,幾乎想都沒想,甚至連之前的隱憂都暫時拋到腦後,隻顧著哂笑道:“真是令人感動,你竟然這麽為我著想。”然後才反應過來,或許是因為自己根本不習慣他這份突如其來的體貼——如果,這能稱之為體貼的話。
  他一向都是那樣的強勢,幾乎從一開始就以誌在必得的姿態出現在她麵前,容不得她有半點的回絕與反抗。可是如今卻突然說出這樣的提議來,不能不令人心生疑惑。
  果然,她的話音剛落,韓睿也在對麵笑了一下。
  他明明是在笑,微微抿起的薄唇在那張英俊迫人的臉上形成一道慵懶隨意的弧度,可是卻好像一下子又恢複成了那個心思深沉而冷峻的男人,如同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一樣,就連眼神都在燈下閃著隱約的鋒銳的光,又仿佛天邊的寒星,與一切的溫暖絕緣。
  “其實到了這一步,就算你現在離開恐怕也晚了。”他輕描淡寫地分析著一個事實,並且成功地將剛才那個提議的可能性徹底否決掉了,就像是在否決一個與自己處在對立麵的人一樣,“跟著我,反倒能讓你更安全一點。”他說。
  短短的一兩分鍾時間,前後態度卻簡直判若兩人。原本還以為這個男人是真的良心發現想要放過她了,可是如今看來,大約隻是她的錯覺罷了。
  方晨想了想,便順著他的話問:“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仿佛聽不出她的嘲諷,韓睿隻是掏出煙盒,再為自己點了支煙。
  這一次,他低垂下目光,像是在仔細研究著那根潔白細長的香煙,連她的話都懶得再回答了。氣氛再一次陷入到方晨一貫所熟悉的沉默中去。

  三十三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韓睿才帶著他的手下們離開。
  站在賓館外的車道旁,他照例還穿著來時的那件長風衣,領子很隨意地豎起來,頭發似乎也剪短了一些,即使四周暮靄沉沉,但整個人卻依舊顯得精神熠熠。
  再反觀方晨,則難得的有些氣色不佳。
  全是因為昨晚回去之後輾轉反側,幾乎鬧到天將亮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她幾乎就要疑心是不是自己多年前的失眠症再度爆發,那麽或許好久不見的心理醫生陳澤如這個時候又該派上用場了。
  好歹最後睡了兩三個小時,偏偏接下來又有一整天的培訓課程,好不容易挨到現在,情緒自然好不到哪去。
  她開口,神色漠然:“你們走吧。”
  韓睿揚揚眉,好像還從來沒有人對他下過逐客令。
  他身體微動,旁邊已經有人將車門拉開來。他一手扶在車頂,臨上車之前又轉頭看了看她,說:“明天我讓人來接你。”
  “隨便。”方晨卻隻是心不在焉地應著,隻想趁早回到房間補眠。
  車子開動起來,後視鏡裏那個正沿著賓館台階往上走的身影越退越遠。
  這時候,謝少偉合上手機蓋,麵色微微沉了下來:“哥,查過了,這次跟來的照例是新麵孔。”
  “看來對方倒是很謹慎。”韓睿的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淡淡地將目光從後視鏡中收回來。
  “嗯,而且動作越來越緊密。你看要不要留兩個人下來?”
  “他們無非是就是想看看我會不會出現。如今目的已經達到了,第一時間要做的應該是回去交差。”微微挑高的薄唇邊噙著一抹冷笑,韓睿漫不經心地說:“我們就當不知道這件事,再多給他們一點時間去準備。”
  “可是,哥……”向來心思縝密冷靜的謝少偉此時卻難得顯出一絲猶豫:“如果強子說的是真話,如果上次那件事真是商老大在背後操縱的,那他肯定不會再放過下一次機會。我認為我們這樣要冒的風險實在太大了。”
  “那隻老狐狸向來狡猾,而且為人太過謹慎小心,倘若不讓他看到足夠大的成功的希望,又怎麽能引得他再次出手?”對麵車燈射過來的光線劃過韓睿平靜的臉:“一切照計劃進行。”
  謝少偉點點頭,最後問了一句:“那麽,方晨那邊呢?”他知道原本自己是不應該多事的,但是近段時間跟在韓睿身邊看到了太多堪稱反常的情況。他不能完全保證一點意外都不會發生,所以還是需要事前做好所有的預備和打算。
  可是等了半天卻沒得到答複,謝少偉不由得轉過頭去。
  後座的男人沉著冷峻的麵孔,就連眸底的光都似乎一並沉了下來,便愈發顯得幽暗深邃。他的視線逐一略過窗外迅速倒退的風景,神色漠然,又卻仿佛若有所思。
  謝少偉立刻噤聲,隻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他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或許——隻是或許——到頭來大哥會後悔自己現在所做出的決定。
  學習培訓在第五天下午正式結束,退房的時候鄭玲玲顯得依依不舍,用一副相逢恨晚的表情跟方晨道別,又朝大門口努努嘴巴:“哎,你男朋友的車來接你了,真準時!”
  其實她隻見過韓睿一麵,而且還隻是一個匆匆而過的側影,當時他正握著方晨的手,兩個人出去吃午飯。就隻是這樣匆忙的一瞥,卻依舊不妨礙她對他驚為天人。於是當天晚上便揪住準備撲上床補眠的方晨,充分發揮了自己八卦的本領,硬是逼得方晨承認了那個又酷又帥的男人的身份。
  不過關於韓睿的信息也僅止於此。鄭玲玲覺得自己雖然是一名到處挖新聞的記者,但好歹也是有一定個人道德的。韓睿的排場擺得那樣大,進進出出都有那麽多人跟著,再加上他本身的氣質,神秘感十足,儼然不是處在普通地位的人,於是她強壓下好奇心,在與方晨閑聊的時候半點都沒涉及到職業問題。
  也正因為如此,方晨才更加覺得這個女人可交。分別的時候,她說:“有空常聯係。”
  她們早就交換了手機號碼,鄭玲玲於是笑答:“沒問題。”
  回市區的路上方晨睡了一覺,或許做了夢,又或許大腦裏頭始終是空白的,總之醒過來的時候竟有一點茫然,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已經回到熟悉的地盤上,因為寬敞的道路兩側盡是閃爍的霓虹,如同天邊最耀眼的星子,連成長長的一串,顯然就在最熱鬧的中心商業區。
  她坐直身子環顧四周,問司機:“現在去哪兒?”車子行駛的方向,與她家的方位不一致。
  這次開車的不是阿天,而是個有點沉默的三十出頭的男人,隻是轉過頭衝她禮貌地笑笑,下巴顯出一道淺白色的疤痕。
  “很快就到了。”他說,但是基本上等同於沒回答。
  每每到了這個時候,方晨都會忍不住腹誹一番——或許是韓睿的氣場影響力實在太強大,以至於跟在他身邊的人都和他一個德性,神秘而又沉默,與一般人絕對溝通不良。
  最後她被送到一棟別墅裏。
  雖然之前從沒來過,但不用細想也能猜出這裏是屬於誰的。錢軍和謝少偉都不在,連同另一些方晨所熟悉的麵孔也統統不在,大概是跟著他們的老大出門去了。
  家裏隻剩兩個小弟,原本還賴在沙發上邊抽煙邊看電視,這會兒見她突然進來,兩人忙不迭地站起身,表情看起來十分恭敬。
  方晨發現,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能見到幾張新麵孔,這使她不得不懷疑韓睿的組織到底有多龐大。
  她原來還有些疲憊,但在車上睡了一覺,此時精神恢複得很不錯。在拿著遙控器將近百個電視頻道輪翻換了一遍之後,她扭過頭,朝遠遠坐在客廳另一邊的兩個男人笑了笑。
  她問:“韓睿什麽時候回來?”
  對方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給出很官方的答案:“不知道。”
  “那幹嘛帶我來這兒?”她似乎不滿地微微皺眉,說罷起身要走。
  “方小姐,你……請你再等一下。”大約是平時很少這樣禮貌地說話,那個跟著一起站起來的男人語氣頗有點不自然。
  方晨一時奇道,停在原地:“你怎麽知道我姓方?”
  “謝哥交待的,他讓我們在這裏陪你,一直到他們回來。”
  她想了想,又重新坐回去,眼見著對方再度交換了個眼神並似乎輕舒了口氣,心中又不由覺得好笑。
  也不知是謝少偉沒交待清楚呢,還是交待得太清楚了。看來他們真將她當作什麽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了。
  可也正是這樣,整個寬敞空曠的空間裏便顯得異常的沉悶。或許是不敢,又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總之,沒人同她講話,甚至連他們的座位都離開她老遠,隻剩下電視機裏傳出聒噪無聊的廣告聲。
  看似厚實沉重的茶幾上隨意散亂著幾隻易拉罐,煙灰缸裏也橫七豎八地堆了一圈煙頭,沙發上的靠墊更是亂得毫無章法,其中一隻甚至將將滾落到地上。
  她百無聊賴的目光逐一掃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輕輕抬了抬小巧圓潤的下巴,以一種看似不以為然又仿佛無辜的語氣好奇道:“弄得這樣髒亂,等下韓睿見了會不會罵你們?”姓韓的那個男人有潔癖她是知道的。
  果然,下一刻遠處那兩具高大的身影迅速彈起,開始在她的眼前活躍起來。
  方晨交疊起雙腿靠在沙裏中,她的眼睛清而亮,深褐色的眼珠在琉璃頂燈的傾照下更是仿佛流光溢彩一般,隻過了片刻,她終於抿著嘴角開始無聲地輕笑。
  其實她承認自己確實是故意出言恐嚇,因為實在覺得悶得慌。看著兩塊剛才還沉默得如同靜止的木頭突然動起來,心裏竟有一種久違的惡作劇般的快感。
  韓睿現身的時機恰到好處,客廳剛被收拾得煥然一新,而方晨也正感覺自己的耐心即將告罄。

  三十四
  他站在門口處看了她一眼,修長的雙腿包裹在黑色長褲之下向她靠近,“等很久了?”
  方晨看看腕表,“四十三分鍾。”又問:“為什麽讓我到這裏來?”
  “因為我想見你。”一說完便正對上她瞬間瞪大的眼睛,他不由低笑了一下,聲音裏帶著獨特的清凜的性感,“怎麽,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她是真的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有時候她甚至分不清,他說話時的語氣究竟是淡漠還是慵懶。不過無論是其中的哪一種,都代表著毫無誠意的漫不經心。
  其實根本無需去考量他話裏的真實性,會令方晨睜大了眼睛隻是因為沒料到他竟然會在一眾手下的麵前說出這種話來。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不僅僅是她吃驚,還有一個人比她更吃驚。
  韓睿說完便轉過身去脫外套,他的側臉有一半恰好陷在燈光籠罩不到的陰影裏,眼簾微垂,很好的遮掩了眼底的情緒。
  他將衣服丟在沙發扶手上,再轉頭看她的時候,神色早已平靜如水:“我餓了,陪我吃東西。”依舊是那副居高臨下的神氣,隻是模樣有些疲憊。
  方晨決定這次不跟他計較,因為她也餓。培訓結束的時間有點尷尬,不早不晚,於是從郊區一路坐車過來,她連一口水都沒喝上。
  想不到韓睿還配有私人廚子,那個同樣不苟言笑的胖男人之前也不知都躲到哪裏去了,直等到要吃飯的時候才冒出來,並且神通廣大地接連端出各色佳肴。
  謝少偉他們隻坐了一會兒便走掉了,此時此刻,偌大的客廳裏隻剩下方晨與韓睿兩個人。
  其實她是知道的,他這個人看似低調不鋪張,但實際上對衣食住行的要求極高,講究生活品質已經到了一個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就連一份炒飯都能讓廚子做出這樣的美味來。
  她從來沒吃過這樣好吃的揚州炒飯,到最後放下筷子的時候隻覺得心滿意足。
  “這麽厲害的廚師,你從哪裏請來的?”
  “他在美國的時候就幫我做事了。”韓睿回答。
  她輕輕“哦”一聲,又說:“你在那邊還有生意嗎?”
  “嗯。”
  “也是像夜總會和酒吧這樣的?”
  已經推開椅子準備起身的男人低眉看了她一眼:“什麽時候起你也會好奇我的事了?”說完也不等她,自己先邁開長腿走回客廳。
  “很吃驚嗎?”她跟在他背後,臉上浮起笑意:“或許我關心是,你在美國除了有生意之外,是否也同樣還有女人呢。”
  前麵那人的腳步分毫未停,隻是在短暫的靜默之後,他的笑聲極清晰地傳了過來。
  她認識他這麽久,似乎還是第一次聽見他笑得這樣爽朗舒暢。
  “這算不算是承認了?”她趁勢追問,語調卻輕快隨意,並未顯出咄咄逼人的架勢。
  韓睿不答她。
  他身體舒展地靠坐在寬大的沙發裏,為自己點了支煙,狹長清亮的眼睛透過青白的煙霧微眯起來看她:“你這是在吃醋?”
  他的嗓音質冷,而多半時候態度裏又總都帶著幾分高傲與漠然,所以以往提問的時候,時常會令她感覺到他語氣裏暗含的嘲諷。
  可是這一次並沒有。
  他微揚著眉,薄唇邊噙著難得溫和的、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隻是感興趣,隻是單純地對她此時的心理狀態感興趣。
  方晨卻一時默然。
  什麽叫吃醋?
  隻記得小時候當父母寵愛陸夕勝過她的時候,當他們在眾人麵前誇獎陸夕而將另一個女兒忽略掉的時候,她會嫉妒,心裏如同鑽著一條靈活的小蛇,從蛇信上滴下的不是毒液,而是某種又酸又澀的液體,不足以致死,卻也足夠令人難受。所以她才會對親姐姐惡形惡狀,有段時間甚至看見陸夕便覺得討厭。
  那時候是多麽幼稚。
  後來才想通了,明明是因為自己不夠好,所以得不到與陸夕同等的待遇也很正常。
  可是在陸夕之後,她似乎真的沒再吃過誰的醋。如今被韓睿這樣一問,她反倒愣住了。
  會嗎?
  其實從一開始她就沒認為他能有多麽專一,而她也根本不在乎這個。無關乎信任與否,她隻是將現實看得足夠清楚,擁有這樣身份和地位的男人,還有什麽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偏偏女人對於他這樣的男人來說,或許不是必須品,但卻是必需品。
  所以他即使還有其他的伴侶,她也不會覺得奇怪。隻是似乎直到這一秒,她才第一次考慮到這個問題,腦海裏躍出的畫麵是他握住別人纖細柔軟的腰肢,又或者在無邊的夜色下用他溫熱的唇去親吻別人的嘴唇。
  方晨承認,心裏突然有一點不舒服了。
  或許在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之前,便仿佛什麽東西在她的身體裏極輕地啃齧了一口。那種感覺並不尖銳,而且消失得很快,沉鈍而又模糊。
  與情愛無關,她想,大約更多的是因為自己的潔癖而已。
  在距離韓睿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來,方晨拖了個抱枕在懷裏,並借著這個動作很巧妙地避開了他探詢審視的目光。
  她笑笑說:“這樣很不公平。為什麽每次我有疑問卻都要被你反將一軍?”
  “哦?那你說怎樣才算公平?”韓睿今晚的心情顯然還不錯,挑了挑眼角,好整以暇地睨著她。
  “當然是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也不知是否光線的原因,她側著身子,順滑烏黑的頭發十分隨意地垂落在臉頰兩側,形成一個漂亮曖昧的陰影,將她臉上的笑容襯托得益發無害而又無辜。他淡淡瞥她一眼,吐出一圈煙霧:“沒有。”
  “是現在沒有,還是從來都沒有?”
  韓睿沉默。
  方晨抿抿嘴角,主動自我檢討:“這個問題確定沒水準。”接下去卻又動了動身子,好奇地問:“那你以前的女人,長什麽樣子?”
  韓睿傾身,將煙蒂在水晶煙灰缸裏轉著圈撚滅,這才轉回頭深深看她一眼,“你指哪一個?”
  倘若換作別的時候,她或許還可以用歡暢的表情來配合一下他難得的冷幽默。可是現在,她卻隻是稍稍一愣,繼而目光從他的眼睛上偏移出去,仿佛隨意般落在他的下頜。
  那裏的線條堅毅完美,大多數時間都透著冷肅的英氣,但是在主人真心笑起來的時候,又會瞬間不可思議地被柔化,成為極至魅惑人心的一部分。
  她不去接觸他的眼神,所以根本不知道他會怎麽想。她隻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這樣暫時寂靜的屋子裏,一下一下恍如行軍的擂鼓,那樣沉重地撞擊著左邊的胸腔。
  “令你印象最深的那個。”她微笑:“是洋妞還是我們中國人?”
  然而,仿佛她的問題結束之後,他們之間就陷入了另一段冗長的靜默之中去。
  連空氣都凝固住,顯得異常沉悶。
  方晨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著什麽,隻知道這種感覺並不好受,甚至有些難熬。並且,她發現有時候要偽裝成若無其事也是十分艱難的一件事情。
  或許由於是對象的關係。
  對,就因為她正麵對著的是這個男人,有著寒星一樣的眸子,鋒銳得猶如能刺穿人心。
  手邊沒有鏡子,所以她根本看不見自己此時的表情,隻知道當韓睿終於開口的時候,覆在抱枕上的手心裏已有一層微薄粘濕的潮意。
  天色早已黑下來,雲翳深重,遮蓋了月光。整麵半弧型的通透落地窗外卻是一派燈火通明,花園草地中央的噴泉自上而下湧出白色的水流,漸次層疊下落,隱約中可以聽見汩汩水聲傳過來。
  仿佛等了很久很久,低沉冰冽的聲音才終於劃破滿室的靜默:“到目前止,還沒有誰讓我印象深刻。”
  或許是他的腔調太過平靜,幾乎聽不出任何感情,猶如一盆冷冰兜頭澆下,令方晨很快地從短暫的怔衝中緩過神來。她對他笑了笑,似乎不無惋惜地虛應一句:“是嗎”。就此結束了這個話題。
  送她回家的路上,兩人幾乎再沒什麽交談。方晨一直將頭倚在手臂上,看著車窗外迅速倒退的光影仿佛出了神。
  最後快到的時候,韓睿突然開腔說:“想不想去渡假?”
  他很少這樣征求她的意見,她一愣,隻是問:“去哪?”
  “山裏。你不是一直想去打獵?”
  她這才有點驚訝地轉過來看他:“隨口說的,你竟然還記得。”看著那張冰山般冷峭的側臉,方晨隻覺得此刻心裏千回百轉,短短一瞬間也不知轉過了多少個念頭,過了好一會兒才答應道:“好。”

  三十五
  上山的日子就訂在下個周末,需要準備的事宜根本不用操心,自然有人代為辦妥。而韓睿則似乎還有別的事情要忙,接下來的幾天就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這種現象對於一般戀愛中的男女來講或許不大能夠容忍,可是方晨卻莫名地覺得鬆了口氣。
  周家榮見她接連幾晚都早早回家,忍不住皺眉說:“你這個奇怪的女人,突然沒約會了,難道不會覺得不習慣?”
  雖然口頭上每每淡定地反駁,但其實就連方晨自己也感到怪異。
  她並不害怕韓睿,即使與這樣的男人相處會有無限的危險和誘惑,可她一早就預料到了,她並不懼怕。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和他會到今天這種關係和地步,也不完全是韓睿單方麵強勢的原因。
  這也是她默許的,在看似抵抗和偶爾略作掙紮的表相下。
  可是到了如今,韓睿隻是暫時從她生活裏消失了幾天,她卻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仿佛胸中有塊沉重的石頭,在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加重它的份量,這段時間尤其明顯,漸漸地將她壓得開始呼吸困難起來。
  二十幾年的人生,仿佛是她第一次迷惑,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該如何選擇才好。
  在恢複正常上班之後,方晨將五天培訓的資料和筆記心得弄了一份完整的出來,趁總編離開報社之前交到辦公室去。
  總編笑說:“不錯。改天我們內部也可以搞一次學習活動,你把這次的收獲和同事們分享分享。”臨出門時又轉過頭吩咐道:“小方,一起走吧,和我吃飯去。”
  總編大人是這次被宴請的對象,在座的有業內同行,也有企業老總,相互之間似乎十分熟絡,十個人恰好坐滿一整桌。
  雖說是照顧女士,但幾輪敬酒下來,方晨也覺得臉頰發熱。
  有人見了便半開玩笑半關心道:“小方的臉怎麽這麽紅,該不會醉了吧?”
  方晨隻是低眉一笑,仿佛不大好意思的樣子:“酒量一般,確實有點暈了。”說完順勢離席,躲到外麵去打電話。
  她本來是要打給蘇冬的,想問問明後兩天有沒有空約著一起看電影。結果號碼剛撥出去,目光便恰巧落到某個方向,連同手上的動作一起停住了。
  這家酒店的布局有些奇怪。沒有普通的大廳,從二樓往上全是內設的包廂,也甚少有服務生來回走動,因此顯得整個環境別有一番的幽密安靜。包廂外麵則是狹長彎曲的走廊,呈很大的弧度包圍成一個橢圓形狀,將最中間的場地空出來,形成一塊麵積十分奢侈的中庭來,純粹作為布景和裝飾。
  從方晨所處的位置向對麵望過去,隔著半空中幾十米的距離,一個身型挺拔俊秀的男人正與一位女子在雕花的扶欄旁邊緊緊地摟在一起,幽暗的燈光打在他們的旁邊,就算離得遠,也能感覺到不同尋常的曖昧氣氛。
  很顯然,兩人正在親熱。
  方晨不免有點尷尬。聽到電話已經接通,蘇冬的聲音隱約從小小的揚聲器裏傳出來,她下意識地想要移開視線,然而卻沒想到幾乎是同一時間,那個男人仿佛有感應一般,恰好從女人的頸邊抬起頭來,就這樣露出眉目英俊神采風流的一張臉。
  四目相對,他見到她先是一怔,緊接著便朝著這邊揚起一抹熟悉的玩世不恭的微笑。
  蘇冬似乎正待在一個十分安靜的環境裏,“喂”了兩聲才終於聽見方晨應答,奇怪道:“你在幹什麽?”
  “沒事。”方晨的目光隨著對麵那個男人勻速靠近的腳步而移動,“你今天沒上班?”
  “沒去,才回到家,感覺不太舒服。”
  “怎麽了?”
  “下午出門的時候穿少了,大概是感冒吧。”蘇冬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聽聲音確實無精打采。
  肖莫的步子大,即使不緊不慢地晃過來,也很快就走到近旁。方晨隻得隨便說了兩句掛掉電話,抬頭笑道:“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
  方才與他親熱的那個女人還等在原地,因為光線的原因麵孔有些模糊,但仍可以分辨出包裹在緊身衣裙裏的姣好身材,仿佛隻是隨意地半靠在護欄邊,媚態卻是掩蓋不了的。
  這一點倒是和蘇冬很有幾分想像。
  這邊方晨還在觀察那位誘人的女郎,一旁的肖莫卻抬起修長的手指摩挲著下巴。
  雖說隻是開玩笑,可是剛才那句話裏明顯帶著曖昧的成分,居然是從他所認識的那個嚴謹自律的女人嘴裏說出來,多少讓他有些驚訝。
  再聯想到多年前那個放縱的酒吧之夜,肖莫皺了皺眉,仿佛十分仔細地審視著方晨,直看到她也跟著聚攏眉心,他才忽地一笑:“來這裏吃飯?”
  “就在這間。”方晨指了指身後的門板。
  “喝了酒是吧。”
  “有這麽明顯?”
  “有。”肖莫點頭。依稀記得那天晚上的她也是這樣,白皙的臉上透著迷人的紅暈,全身散發著酒氣來到他麵前,連眼波都仿佛是迷離的。他曾經一度在想,自己從什麽時候開始竟也會對十八歲的少女有興趣了?他明明是偏愛成熟女性的。
  可是隻有她,偏偏讓他惦記了一段日子,算是個特例。
  對麵的美女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姿勢連接換了好幾個,並且眼睛一直不停地朝這邊望過來。
  方晨說:“要不先這樣吧,我也該進去了。”
  “行,改天有空的話再約。”肖莫又想起一件事,“過段時間我們公司會在你們報上買廣告位,或許還會安排一次采訪。”
  “哦,這事我也聽說了。新樓盤進展得順利嗎?”
  “還不錯。”借著講話的空當,肖莫隔空向對麵拋去一個安撫的笑容,被方晨看在眼裏。她表麵不動聲色,其實卻很懷疑在這樣暗的光線下對方是否看得清,但又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仿佛天生就是桃花相,明明看起來像是在敷衍,但卻偏巧有種不羈的吸引力。
  像他這種飄浮不定的性格或許恰好擊中了女人們的死穴?
  因為曾經刻意壓抑,導致很長一段時間感情世界都是空白的,所以方晨自認為分析這個並不在行。
  大概改天可以聽聽蘇冬的看法。想到這裏,方晨對著已經轉身的肖莫又說了一句:“我覺得你身上的香水味很熟悉。”
  前麵的人腳步微微一頓,回過頭奇道:“我從來不用古龍水。”
  “我指的是女式香水。”方晨笑了笑。大概是他與別人靠得太近,更有可能的則是兩人的身體緊貼著好一會兒,香味才會傳導至他的身上。
  肖莫聽了便笑:“難道你也用這一款?”
  “不是。”她聳聳肩:“這是蘇冬喜歡的味道,所以我熟悉。”
  這天稍晚一點的時候,方晨敲開了蘇冬家的大門。
  家裏果然連最常備的感冒藥都沒有,方晨不得不又下樓去買,好在藥店就在附近。收銀的是位很年輕的小夥子,幾個月前方晨來這邊買過一次消炎藥,居然還記得她,付錢的時候同她打招呼,並且叮囑她多注意身體。
  方晨拿著藥,溫和有禮地道了謝才離開。回到房間一看,蘇冬已然裹在被子裏睡著了。她把鑰匙丟在桌上,準備好溫水,又去把蘇冬叫醒。
  “其實你挺會照顧人的。”帶著輕微的鼻音,蘇冬懶懶地靠在床頭說。
  “我可不需要這種誇獎。”方晨伸出食指擺了擺,問:“下午去哪兒了?”
  蘇冬盯著電視說:“隨便轉了轉。”
  “一個人?”
  “當然。”
  雖然應答流暢,但這分明就是謊話。
  不過,方晨並不打算戳穿她。
  從十來歲開始認識至今,她與她之間幾乎可以說是了若指掌。自從帶著一群小姐奔走於各大夜場之後,蘇冬儼然便成了標準的夜行生物,而白天則是她雷打不動的睡覺時段。
  在天還亮著的時候出門,近幾年裏這種事情在蘇冬身上發生的概率幾乎等於零。
  見蘇冬精神狀態不好,方晨隻坐了一會兒便起身離開,臨走的時候告訴她:“我過兩天要進山裏一趟。”
  “去幹什麽?”
  “打獵。”
  “和韓睿一起?”
  蘇冬說:“外頭現在傳得很厲害,都說他寵你寵的不得了,甚至跟你相處的時候連親信的手下都不經常帶在身邊了。”
  方晨想了想:“確實好像有幾次是兩個人獨處的。可是,那又怎麽樣?”
  蘇冬的聲音停頓了一下。
  其實到現在為止,她反而更加不讚成方晨與韓睿來往了。可是似乎是知道勸不動,最後隻得表情嚴肅地說:“韓睿所處的社會環境太危險了,你跟在他身邊現在這樣引人注目,還是小心一點吧。而且我聽說他最近有麻煩,你要照顧好自己,千萬不要被波及到了。”
  “我知道。”隻在門口停留了一秒,說完方晨便擺擺手開門而去。

  三十六
  其實她不是沒想過,如果連自己都有人跟蹤的話,那麽韓睿那邊遇到的狀況估計要比她嚴重得多。
  可是偏偏那個男人行事作風低調得近乎詭秘,任何時候看見他,都仿佛一切風平浪靜。跟在他身邊,像是永遠都隻有歌舞升平燈紅酒綠,那些正在悄然逼近的、又或者是潛在的危險,大概都在他的不動聲色中被一一解除了。
  既然蘇冬都忍不住出言提醒了,想必是真有大事發生,可是到了周末出發的時候,方晨才發現韓睿居然打算隻有他們兩個人單獨上山。
  “謝少偉和錢軍都不去?”她問。
  “他們有別的事情要處理。”韓睿開著車,抽空轉過頭瞥她一眼,“怎麽,不滿意這樣的安排?”
  “還好。”在這種問題上,她根本不想與他爭,估計爭了也沒用。她隻是稍微感到有些奇怪而已,畢竟韓睿出門極少會不帶上謝錢二人的。
  越野車又高又寬,視野開闊,馬力十足,很快就繞過城市最外邊的環線道路,向山裏進發。在給自己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之後,方晨開始專心瀏覽沿途的風景。其實她很久沒出門散過心了,平時單位裏的工作忙起來簡直要人命,通宵加班這種事也是時有發生的。她倒是老早就打算要出門徹底放鬆兩天,卻沒想到同伴竟然會是韓睿。
  他記住她曾經隨口說過的話,然後安排了這次打獵的活動,連槍械和一應必需用品都準備得妥當完善,根本不需要她操一點心,其實對此她是很吃驚的,也因此格外注意收斂自己的脾氣,盡量擺出好臉色,希望與他好好相處。
  韓睿的開車技術很好,盡管一路上都是盤山公路,有些地方甚至顛簸不平,但還是讓她在最後的一段路程裏頗為安穩地睡了一會兒。最後是被叫醒的,睜開眼睛就看到目的地出現在麵前。
  一直以為他會帶她去人工建造的狩獵山莊,卻沒想到竟是來這樣的地方。
  黃褐色造型精巧別致的木屋就矗立在汽車擋風玻璃前不足二十米的地方,她控製不住驚喜的低呼一聲,然後飛速解開安全帶下了車。
  韓睿從後備箱裏搬出東西,抬頭看到的便是這幅場景。方晨站在木屋前的台階上,臉上是毫不遮掩的欣喜,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喜歡這個地方,雖然這棟房子在他看來並無任何出奇之處。
  可是這卻似乎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露出這樣的表情,沒有防備,也沒有偽裝,午後的陽光透過參天茂盛的大樹之間的縫隙漏下來,稀稀疏疏地仿佛直落進她的眼裏,將她的眼睛照得閃閃發亮。
  其實她的整張臉甚至整個人都正煥發著一種別樣的新奇的光芒,她什麽都不需要做,隻是這樣立於廣闊深濃的綠意之間,便宛如一道最耀眼奪目的風景。多麽奇特,僅僅是因為她在由衷的興奮雀躍,於是似乎連周圍的空氣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又或許,發生微妙變化的是他的心。韓睿眯了眯眼睛,突然對此不確定起來。
  這時隻見她極快地轉過身來揚聲說:“知道我以前最大的夢想是什麽嗎?就是能有一座這樣的房子,不用太大,但一定是用長而堅固的圓木疊加搭建起來的。”
  將目光鎖定在她身上,韓睿的嘴角不自覺地浮起一抹笑意,輕鬆地拎著行李走過去,將門打開。
  屋子並不小,是按標準的兩室一廳建造的,看樣子不像是經常有人居住的模樣,但或許是因為他們的到來,被提前收拾得十分幹淨整潔。
  裏麵的陳設亦很簡單,除去必需的一些木質家具之外,一點多餘的東西都沒有。
  方晨毫不客氣地裏裏外外轉了個遍,最後回到客廳裏,問正低著頭檢查獵槍的男人:“為什麽感覺你對這裏似乎很熟的樣子?”進到這樣的深山裏,竟然也不需要請當地獵人來領路,而且進門之後,他直接指定廚房旁邊的那間臥室給她,結果她去一看,發現床邊甚至還備著一雙女式拖鞋。
  “這是我的房子。”
  韓睿頭也沒抬,卻還是可以感受到方晨的訝異。他隻是忽然覺得好笑,或許是習慣了她平素的波瀾不驚,如今不過是一棟木屋罷了,卻沒想到可以這樣輕易地令她表露出更加真實的一麵。
  從下車到現在,她臉上的笑容和語氣中滿足的感歎早已經超過了過去相加起來的全部。
  “你怎麽會在這種地方有房子?”方晨確實覺得太不可思議,環顧四周,如此清靜幽僻的地方,這樣古樸原始的建築,怎樣也無法與這個男人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場聯係在一起。
  “剛回國的時候請人蓋的,為了打獵的時候住得方便。”韓睿站起來,掂量了一下手裏烏黑沉重的槍支,遞過去:“這支是你的。”
  沒有人知道方晨從小想擁有一棟木屋,就像也沒有誰知道她對打獵感興趣一樣。她曾經逃課跟著蘇冬他們一起去過幾次靶場,當時一道同去的還有另外幾個女人,年紀全是二十來歲的模樣。
  玩的是手槍,但是後坐力仍舊很大,有人射了幾發子彈便受不了了,更有幹脆連端平手槍都會嬌滴滴喊累的,到最後,就隻有方晨與蘇冬兩個人玩得不亦樂乎。起初子彈還經常打偏飛出去,在靶上根本找不到彈孔的痕跡,可是在場的幾個男人幾乎全是這方麵的老手,經過他們的一番指導過後,居然也能玩得有模有樣起來。
  從靶場回去的途中,蘇冬的男朋友龍哥說:“看你們今天玩得這麽開心,改天帶你們去打獵。”
  “好啊,那你一定要記著,不許忘記。”蘇冬笑著撲上去,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惹得他哈哈大笑。
  那時候龍哥是真的寵著蘇冬,對她有求必應,更何況是主動允諾的事,於是果真抽了時間帶她們上山去打獵。
  或許是運氣好,第一次居然誤打誤撞,真給方晨獵到一隻野雞。子彈打中的是翅膀的部位,龍哥的手下將獵物撿回來,一夥人鬧哄哄地對她大加稱讚。
  龍哥也很高興,挑著一邊濃黑的眉毛笑著問:“這麽多血,你一個女孩子不怕嗎?”
  方晨隻記得自己搖了搖頭。非旦不害怕,反倒有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喜悅和興奮感,令她當晚在簡易的小木床上輾轉了半天才睡著。
  成功和刺激,她第一次嚐到這二者的滋味,原來竟是那樣的美妙無比。
  同時,也是她第一次通過自己的力量獲取到一些東西,而在那之前,所有的榮譽和所有的收獲,似乎從來都是屬於光芒萬丈的陸夕的,包括出國的機會。而她,無論她的夢想是從多麽年幼的時候就開始蘊育的,也隻能是陸夕身後一個毫不起眼的影子。所以,即使對外國電視劇裏那些建造在山林裏的原始小木屋有著那樣多的美好的憧憬,她也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三十七
  雖然夜間才是狩獵的最佳時間,但是由於從住處到獵場還有一段路程,並且經過實地考察之後發現,前陣子的春雨將山路衝刷得不太好走,出於安全考慮,韓睿決定先住一晚,等第二天天亮再出發。
  晚餐的食材也是出發之前就準備好了的,裝在特製的保鮮箱子裏,沒有太多的花樣,都是最簡單的材料。身為女性的方晨當然義不容辭挽起袖子進廚房開工。
  其實她的廚藝很一般,跟大廚師周家榮合住在一起這麽久,偏偏連他的十分之一功力都沒有學到,於是當晚隻是隨便炒了兩個家常菜。
  她脫掉外套,隻穿了件寬鬆的V領針織衫站在爐灶邊,烏黑的頭發隨意紮起來,其實因為不常操作的緣故,動作看上去算不上熟稔流暢,可是她切菜的時候很專注,低著頭,在燈下露出一段雪白修長的脖頸。
  她沒發現韓睿此時此刻就半倚在門邊,從後麵悄無聲息地看著她的背影。毛衣很長,寬大地遮到大腿中部,將她的腰肢襯得柔軟纖細,仿佛不足一握。
  菜刀落在砧板上,大部分時候節奏還是很規律的,隻是偶爾停頓那麽一兩下。
  他一聲不響地站立著,在這樣安靜的夜晚,那些利落的、帶著點沉悶的聲音猶如落在他的心上,一下接一下,令他忽然湧起一個念頭:或許她本來就不屬於這種地方,她可以做許許多多別的事,但也許並不適合做一位標準的賢妻良母。
  然而,眼前的這副場景卻又奇異地讓他感到有些溫暖。他想,大概是環境的關係,在這樣一個連水電都顯得奢侈的深山老林裏,他從沒和哪個女人像此刻這般獨處過。
  安寧、靜謐、隻有窗外漫無邊際的黢黑,以及屋裏飄搖的燈光。
  或許是挽得太鬆了,有幾縷黑發從後麵散落下來,輕輕地搭在她的頸後。他幾乎沒來得及細想,便邁開腳步走過去。他不知道自己的動作是輕是重,也沒考慮是否會嚇到她,隻是沉默地伸出手去,手指就那樣纏繞住她的頭發。
  像黑色的羽毛,輕細柔軟,隨著他無意識的擺弄從指腹逐一刷過,卻仿佛悄然無聲地一並掃過他的心頭。
  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震顫,令他的動作微微一停。
  夜晚的風敲擊著水池旁的木窗,發出隱約沉重的聲響,並從那些細小的縫隙中灌進來,卷動著她的發絲與衣擺。
  他高出她大半個頭,陰影直接覆蓋在她的身影上,遮去一部分晃動的光線。
  就在她訝異回頭的同時,他倏地收緊了手指,另一隻手迅速扳住她的臉頰,溫熱的薄唇毫不猶豫地落在她的唇上。
  或許她一直有些冷,所以連嘴角都帶著輕微的涼意,在他碰到她的時候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卻仿佛更加激發了他身體裏的欲望。
  他僅僅停頓了半秒,便將砧板連同那些蔬菜一道揮落在地。他一把抱起她,將她丟到水泥台案上,扣住修長的脖頸和纖細的腰肢,開始狠狠地吻她。
  靈活的舌頭挾帶著強烈的男性氣息,從她微微鬆開的齒關中長驅直入,強勢地攻占著每一寸領地。
  他的手掌寬大溫熱,仿佛緊緊地熨貼著她的肌膚,很快便令她也燥熱起來。
  這個吻太過突如其來,並且逐步加深強烈,有那樣短暫的一瞬,她幾乎不知所措。其實身下的水泥台還是冰涼的,但她卻覺得身體裏仿佛有一簇火焰,正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倏地竄起,並以極其迅速的姿態熊熊燃燒,直至蔓延到四肢百骸。
  所以,她開始擁抱他,並且回應他。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隻覺得大腦裏一片空白,什麽都想不起,什麽都不能想。他的背並不厚,但卻十分結實,她閉上眼睛用力環住他,就像他抱著她的力道一樣,仿佛要從他的身上湧湧不斷地汲取著氣息和溫度。
  窗欞被撞擊得越發猛烈,彼此的喘氣聲夾雜著愈演愈烈的風聲,回蕩在狹窄深長的空間裏。頭頂燈光飄搖,在二人的臉上投下曖昧晃動的影子。
  最後她感覺他終於停了下來。
  她睜開眼睛與他對視,卻被迅速吸入那一對漆黑深暗的甬道裏。在那最深處仿佛有極其明亮的光點,她很清楚他想要做什麽,原本還處在混沌之中的思維神經似乎被陡然拉扯,回歸了原位。
  她不輕不重地按住他的手,及時地將它們停留在了衣擺的最下沿。
  他不聲響地用眼神探尋,她卻隻是微笑起來:“我餓了。”
  仿佛帶著點撒嬌的味道,她極少用這種態度說話。他再度看了她一眼,才將手收回來,拍拍她的背,順帶拉她下地。
  重新洗菜下鍋,此後的時間都是方晨一個人待在廚房裏忙活。最後端菜出去的時候,她看著站在客廳門邊吸煙的那道背影,停了一下,才說:“吃飯了。”
  門板開啟,外頭就是深黑不見五指的夜晚。
  方圓幾十裏,似乎就隻有他們一棟房子透露出一點燈光。而在那黑暗的深處究竟隱匿著什麽,根本沒人知道。
  可是陷在這樣陌生的環境裏,她卻沒有感到絲毫的不安或恐懼,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韓睿在場的緣故。
  雖然山上通了電,但是除去白熾燈之外,房子裏並沒有配備其他的家用電器,對於過慣了城市生活的人來講,吃完飯之後的那段漫長的夜晚時光著實有點難打發。
  不過韓睿的車後備廂裏居然還有兩箱酒。其中一箱是洋酒,隻有六瓶,圓滾滾的深色瓶身分兩列排開。看了牌子後方晨一言未發,直接點了點旁邊的另一隻紙箱,“還是喝啤酒吧。”
  “能喝多少?”回到屋裏,韓睿問。
  “不知道。”方晨已經將杯子端在手上,朝他虛敬了敬,喝下第一口:“這種事要等真正醉過一次才會清楚。”
  “所以說,你從沒醉過?”
  “沒有。”
  “那很好。”他似乎笑了笑,對上她詢問的眼神:“因為我不喜歡女人醉酒的樣子。”
  她也笑:“跟我一樣。任何人的醉態應該都不會太好看。”
  他們起初還一人一邊坐在沙發上,後來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幹脆拉了兩張毯子鋪在地上,兩個人就這樣席地而坐。
  不知不覺間,空瓶的數量竟也在不斷增多。
  方晨放下酒杯,正回身去找開瓶器,隻聽見韓睿說:“你的臉紅了。”
  她摸了摸,“幸好還沒醉。”
  “確定還要繼續?”
  “為什麽不?”她借著燈光看他,臉色依舊十分正常,仿佛喝進去的那些對他而言隻是水而已。
  她有點感歎:“這裏什麽都好,可是倘若有個壁爐,那就完美了。”
  “在壁爐前喝酒難道也是你的夢想?”
  “嗯。”
  “電視劇看太多了。”
  “你怎麽知道?”她好奇:“難道事實上的外國人不該是這樣嗎?”
  韓睿喝了口酒,表情疏淡:“我不知道。”
  這樣的生活離他太遙遠,甚至在過去的十幾年裏從未在他的世界中存在過。
  直到回國之後,偶爾一次打獵的時候認識了一位當地的老獵人。老人十分純樸善良,並不知曉他的身份,隻當他是一位普通的戶外運動愛好者。
  他臨時決定在獵人家裏借住了一晚。
  在那樣簡陋的的房間裏,隻隔著一層舊布簾,聽獵人的妻子給孫子孫女們講睡前故事。婦人的聲音已然蒼老,偶爾夾雜著輕聲的咳嗽,據說是多年的慢性氣管炎,治不好,於是一直這樣拖著。不過她的語氣卻很溫柔低徊,將一個美好的童話故事說得仿佛是真的一樣。
  他甚至忘記自己後來是何時睡著的,隻知道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如此放鬆地睡上一覺了。在第二天回城的途中,他便吩咐謝少偉把建木屋的事情給辦了,即使以後有可能一年都來不了一次。
  地板上原本有些涼,可是隔著厚毛毯,或許再加上酒精的作用,方晨漸漸覺得熱氣上湧。她猜自己大概是真的有些暈了,所以看著對麵的這個男人,她才會覺得他此刻的神情隱約有些寂寞。
  替他和自己分別再倒滿一杯,她提議說:“玩遊戲吧。”
  韓睿問:“什麽遊戲?”
  她想了想:“I NEVER。”
  “說規則。”
  “你在美國生活,居然不知道?”她很訝異。
  “我很少關心這種東西。”他麵無表情地將杯口的一層泡沫喝掉。
  “好吧。”她說:“其實玩法很簡單。比如我說,我從沒做過什麽。如果這件事你做過,那麽你喝一口酒,如果你沒做過,那麽我來喝。一人一次輪流說,如果是撒謊的,最後也要喝。”
  明明不複雜的玩法,但是解釋起來偏偏像是繞口令。
  好在韓睿似乎聽懂了,點頭說:“你先來。”
  她想了想,狡黠地笑:“我從沒用過剃須刀。”
  看著他很自覺地喝了一大口,她說:“該你了。”
  “我從沒和男人接過吻。”
  他用修長的手指慢慢轉動杯沿,眼睛卻似笑非笑地盯著她,她忽然想起剛才廚房裏的事,將杯子湊到唇邊,願賭服輸地一口喝下。
  她說:“我從沒打過架。”
  “你的問題都很討巧。”英俊的黑幫老大一邊喝一邊評價。結果卻見她也跟著咽下一口,他問:“跟誰?”
  “男同學。”
  “贏了嗎?”
  “分出勝負之前老師就來了。”她笑笑:“其實那時候女孩子比較占便宜,發育早長得高,而且男生多少顧及麵子。”
  “為了什麽?”唇角輕輕上揚,他看著她,難得露出一副有興趣的樣子,仿佛正透過她想像許多年前的那個野蠻強悍的小女生。
  她搖搖頭:“忘了。”言歸正傳地提醒:“輪到你了。”
  他想了想問:“如果我說我從沒穿過裙子,會不會顯得太投機?”
  她認真地點頭:“會。”
  “那麽,我沒有替誰伸張過正義。”
  她喝了酒,擦掉嘴角邊的泡沫,依舊點頭:“很正常。”
  他挑了挑眉:“就這樣肯定?”
  她說:“你忘了,曾經你是怎樣諷刺我的。”
  “那次我是不是還強吻了你?”
  “對。”
  “看來我沒忘。”
  她似乎在他的眼睛裏又看見了笑意,突然不明白他今天的心情為什麽會這樣好,甚至還有耐心陪她玩遊戲。
  深山暗夜,即使隔著厚厚的門板,風聲從空氣中劃過的聲音仍是那樣的清晰。仿佛飄蕩著,回旋著,從林間縫隙中留戀地穿過,割裂原本靜謐的夜。
  時間分秒流逝,就如同這瓶中的酒,在不知不覺中就消失了。
  方晨覺得自己好像醉了,又好像還是很清醒。
  她眨眨眼睛說:“我從沒有過一夜情。”
  說完她便盯著他,他仿佛有點驚訝,大約是沒想到這個話題,但還是麵色如常地喝掉剩下的半杯啤酒,將空杯子放在地上,他鎖牢她的目光,回敬她:“我從沒愛過什麽人。”
  結果她卻笑了笑:“我也沒有。所以,這杯酒還是你的。”然後真的一絲不苟地將酒杯斟得滿滿的。
  他似乎不大相信,“不許說謊。”
  “當然。”她假意歎氣:“真愛可不是那麽好找到的。”
  他不置可否地低笑:“我好像比你喝得多。”
  “因為你運氣不好。”她的樣子仿佛有點得意洋洋,“你自認為是殺手鐧的武器,卻沒想到在我這裏恰好沒有效力。照規則,這杯是你的。”
  “你這個年紀,不應該。”
  “那你比我還大幾歲卻還沒愛過人,豈不是更不應該?”她自作主張湊上前去,拉起他的手,將酒杯塞過去,笑咪咪催道:“快喝,不許賴。”
  她看著他含著一抹輕微的笑意,仿佛有點無奈地將輸掉的酒喝下,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退回到原來坐的位置上。
  “你醉了。”他淡淡地提醒。
  “應該沒有。”她歪著頭仍是笑:“至少我記得,現在又該輪到我了。是不是?”
  “改天再玩。”他站起來,順勢托住她的胳膊將她一道拉了起來,“現在你該去睡覺了。”
  大概是真的喝多了,所以她才會覺得身體軟綿綿的,雙腳像是踩在棉花上,也是軟軟的。最後就這樣任由他半拖半抱著躺上床,她睜大眼睛看著他轉身離開的背影,還不忘禮貌地道了一句:“晚安。”然後才翻個身卷在被子裏睡著了。

  三十八
  方晨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後來是被渴醒的。
  窗簾沒有拉上,外麵一片黑漆漆的,幾乎什麽都看不見。即使有月光,也被這茂密森林中那些高大繁盛的枝葉給遮蔽掉了。
  她一向在某些方麵有輕微潔癖,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換掉外衣穿上睡裙,否則隻會覺得全身難受。
  一時之間找不到鞋子,又不熟悉電燈開關的位置,她隻記得礦泉水就放在廚房門邊,於是索性赤著腳摸黑走出去。
  可是就在眼睛能夠完全適應黑暗的時候,剛剛邁出幾步的雙腳便不得不硬生生地停頓在原地。
  已經這麽晚了,客廳的沙發上卻坐著一個人。
  那人姿態沉默,周圍一點光都沒有,因此他的身影仿佛徹底地融入到這漆黑的環境中去。也隻有定睛細看的時候,才能發現他手指邊的那一點星火,正在忽明忽滅地兀自微微閃動。
  她很快地穩住猝然淩亂了幾分的呼吸,清了清嗓子,發出一點聲音來。
  果然,那人在下一秒開口問:“怎麽了?”
  是韓睿,他仍舊深陷在沙發裏一動不動,隻是抬起眼睛看向她。
  “為什麽不開燈?”她問。
  其實在這麽黑的地方,照理說應該什麽都看不清才對,可是她隻覺得奇怪,似乎可以清楚感受到他的目光,正越過小小的廳堂向她投射過來,深沉晦暗得猶如夜空下無邊無盡的海。
  一邊繼續向前慢慢走,她又一邊解釋說:“我來找水喝。”
  那個纖瘦漂亮的輪廓往廚房的方向移動,韓睿低頭看了看,這才發現香煙上早已積蓄了一長段白色的煙灰。
  他的表情不免有些愕然,似乎也沒意識到自己之前竟然一直在走神。
  他將剩下的香煙遞到唇邊猛吸了兩口,然後撚熄在手邊的煙灰缸裏,站起身,轉過去打開大門。獵獵的風一下子灌進來,帶著山林間特有的濕潤涼意,直接穿過身上單薄的衣料。
  方晨正好拿著礦泉水瓶走出來,毫無防備地被這樣一吹,不禁瑟縮了一下肩膀,好奇道:“你要出去?”
  “沒有。”韓睿應聲回頭的同時,順手闔上了門板。
  她卻不由得再多看了他兩眼,到了嘴邊的話欲言又止。
  太奇怪了。
  直覺告訴她,今天的他有些反常。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才會令他在如此的三更半夜,一個人坐在客廳裏抽煙。
  是因為生意?抑或是因為感情?
  應該不可能是後者,她暗自猜想。因為就連他自己都說了,他從沒愛過任何人。既然沒有愛,那又何來的煩惱?
  ……
  可是,這又與她有什麽相關?
  她定定地站了一會兒,仿佛才突然醒悟過來——無論他是為了什麽而不睡覺,應該都與她無關才對!
  盡管事實上已經被自己心裏湧起的念頭嚇到了,但表麵上她還是維持著泰然自若的表情,正打算退回房間睡覺,卻隻聽見韓睿的聲音傳過來:“等等。”
  “嗯?”
  她就這樣略帶疑問地停在了原地,還光著腳,其實地板很涼,令她不得不下意識地微微踮著腳尖。
  睡衣大概是絲緞製的,所以柔軟垂順得如同她披散在身後的長發,正若有若無地貼合住身體,勾勒出形狀優美的輪廓來。而且,在那一點微不可見的夜光中,緞麵卻皎潔如雪,不長不短地恰好覆到膝蓋的位置,露出一雙勻稱挺直的小腿,以及圓潤美好的腳踝。
  他的目光長久地停駐在她的身上,未曾稍微移開一點。
  其實他知道,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專注地看過一個女人,隻因為從來不認為誰會是特別的,值得讓他多花時間去欣賞。
  可是此刻,她是真的美。未施粉黛,卻偏偏美得這樣驚人,在幽暗之中恍若一副清冷的剪影。
  他沉默不語,因為忽然想起第一次開車載她時的情景,分明是遭遇到追蹤,可她卻興奮得連眼睛都在發光,或許從那個時候起,他就覺得她同自己會是一類人。後來證明確實如此,因為絕大多數時候她與他對抗的模樣,亦是倨傲冷漠,仿佛渾身上下充滿了攻擊力,像一隻瞬間張開利爪的動物。
  然而居然這麽巧,相比其他女人的畏懼或嬌弱,他更喜歡看見這樣的她。
  他喜歡她頑固的樣子,習慣了她的不妥協,有時候或許連自己都沒意識會去故意逗她。可是直到今晚他才發現,原來她真心笑起來的樣子才是最美好誘人的。
  她盤腿坐在地板上,笑意盈盈地望著他說話,臉上由於酒精的緣故染上極淡的紅暈。其實在某個刹那,他差點就忍不住伸手過去,想要撫摸那張鮮妍明媚的嘴唇。
  ……
  屋外傳來輕微的響動,像是忽然加大的風聲,簌簌地略過草地。
  他似是陡然回過神來,沉聲叫她的名字:“方晨!”同一時間已經大步邁向她。
  他的語音裏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緊迫,那樣稀奇,她不由得一愣,結果下一秒便聽見一長串淩亂而急促的爆裂聲,仿佛在這個夜裏被無限放大,幾乎快要震穿耳膜。
  兩間臥室是並排相鄰的,聲音便是從那裏麵傳出來。就在方晨被一股極大的力量拽住胳膊撲倒在地的同時,她也很快地分辯出來了——那是槍聲。
  數十發子彈從隱藏在黑夜深處的槍管裏彈射出來,瘋狂地撞擊在房子的外壁上,發出沉悶連續的聲響。
  被擊穿的窗戶玻璃碎片瞬間仿佛爆炸開來一般,四下紛飛。
  “……怎麽回事?”全然顧不上手肘火辣辣的疼痛,她蜷縮在暫時安全的牆角邊,下意識地抱住後腦,壓低聲音咬牙問。
  “待在這裏別動!”
  她從來沒有聽過他用這樣冷肅的語氣說話,不禁呆了呆,卻隻見韓睿的手上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支槍。
  通體烏黑的槍身在她的眼前晃了晃,隱隱發出金屬的墨光。
  下一刻,窗外似乎有探照燈射進來,穿透了原先的黑暗,從他冷峻的麵孔上一晃而過。她看見他垂下視線迅速而熟練地上膛,似乎對這樣的突然襲擊早有準備。
  僅僅是一恍神的工夫,第二輪掃射已經被啟動。
  距離上一波的時間間隔不足三十秒。
  當淩亂的槍聲再度響起的時候,韓睿突然伸出另一隻手護住她的肩,大力快速地將她扳向一旁。
  空氣仿佛被高速運動的物體撕裂劃破,伴隨著清晰沉重的擊打聲以及隱約灼熱的硝煙氣味,適才所處的位置邊上赫然掀起碎屑的塵埃。
  望著地上被燒焦的彈孔,方晨心下陡然一涼。
  隻差幾公分,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小洞或許就會出現在她的身體上。
  “發什麽呆!”耳邊響起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怒意,方晨回過神,直視那雙寒星般凜冽的雙眸。隔得這樣近,她似乎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異樣情緒,卻又消失得那樣快,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
  “怎麽辦?”她問。敵暗己明,也不知道外頭到底有多少支槍在等著將他們射成血窟窿。單看對方這樣來勢洶洶,她甚至毫不懷疑隻要稍有疏忽今晚便會成為自己的死期。
  說不害怕那是騙人的。
  她是一個正常的女人,過去二十幾年裏最大的放縱也不過是借酒吻了一個陌生人。即使天生膽子再大,在如此硝煙紛飛的夜晚,死亡的恐懼還是毫無例外地向她侵襲而來。
  兩隻手掌上都悄悄地覆著濕冷的汗水,她的臉色有些失血,卻愈發襯得一雙眼珠異常黑亮。
  她盯著他,黑暗之中像是眼神慌亂,卻又更像是全神貫注,似乎是想從他鎮定的表情裏尋找到一線可靠的支撐。
  她需要從這個男人的身上獲得力量,即便此刻的危險恰恰正是他帶來的。
  重重地吸了口氣,努力令自己的聲音安定下來,她又問了一遍:“我們怎麽辦?”
  回答她的卻隻有一個簡單的字:“等。”
  等什麽?
  她不知道,根本不明所以,仿佛頭一回覺得不但手腳被恐懼感束縛得不大靈活,就連大腦都停止了運轉。
  可是韓睿的樣子看上去依舊是那樣的沉著冷靜,修長高大的身軀隱匿在暗處一動不動,卻散發出強烈的一觸及發的氣勢,如同一隻隨時進攻的獵豹,隻是在等待著最佳的時機。
  他的表情專注而冷酷,身上那種詭秘的氣息強大到甚至令她感到害怕。
  有那樣短短的一刻,她似乎真的忘記了正在四周紛飛的子彈碎片,以及等在前方的未知的命運。
  兩間臥室的窗外陸續有人翻進來,刻意放輕的腳步與地板上的狼藉磨擦出輕微的穸簌聲,時斷時續,顯然對方正在小心翼翼地搜尋著什麽。
  或許,是在找尋他們的屍體。
  腳步聲漸漸逼近,方晨不自覺地屏了氣,隻見韓睿在一旁對她做了個手勢。其實她還沒真正弄明白他的暗示,但是身體已經隨著他的動作而做出下意識的回應。
  她完全憑著自己的感覺,一邊緊盯他的表情一邊再度往旁邊縮了縮,就這樣恰好給他騰出了最合適的空間。還來不及接收到他眼裏一閃而過的近乎讚賞的訊息,她隻是盡量地將頭向裏偏,感覺一側的耳廓已緊緊地貼住堅硬冰冷的牆麵。
  她在黑暗中半蜷著身體,而他持槍的手臂就從她的頸邊伸出去。
  兩人貼得那樣近,因為位置狹小,她幾乎被嵌在他的懷裏。而一切發生得又是如此之快,她甚至沒弄明白他是怎樣出手的,隻聽見一記悶響,一個黑影便倒在了他們的腳旁。
  下一秒,她就被他拉了起來。
  他的速度快,她一時跟不上,腳步略微踉蹌著隨他迅速移動,退到幾步之外的廚房門邊。衣料摩擦聲近在耳旁,她想轉過頭看一眼,卻被他緊緊地護在懷裏,後腦更是被一隻大手摁住,根本抬不起來,就連耳朵都仿佛被遮住了,但卻仍舊不妨礙她聽見那近在咫尺的緊促而連續的槍聲。
  ……
  這不是拍電影,又遠比電影情節驚險得多。

  三十九
  這不是拍電影,又遠比電影情節驚險得多。
  不清楚對方來了多少人,隻是之前的幾輪掃射就已經足夠驚心動魄。方晨心裏清楚,他們這樣是逃不出去的。然而一念未歇,卻隻聽見大門被人破開,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撞擊聲令她不自覺地神經再度繃緊了一分。
  她在他的懷裏極輕的瑟縮了一下。
  即使此刻的場麵混亂危險,但韓睿還是第一時間敏銳地感覺到了。
  她在害怕。
  她終究是個女人,他分神地想,卻不得不經曆這樣常人一輩子都不可能接觸到的危機。
  他一言未發,隻是將手臂又收緊了兩分,借著及時趕來的支援者的掩護,帶著方晨迅速退到相對安全的地方。
  “哥!”錢軍端著槍大步來到旁邊,帶來的十幾名弟兄早已拿著武器一擁而上擋在前麵。
  他原本是趕過來察看韓睿是否受傷的,結果一低頭,卻恰好對上另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
  聽到熟悉的聲音,方晨先是一愣,繼而飛快地轉過頭來。
  韓睿的一隻手掌還護在她的腦後,她卻隻是訝異地盯著錢軍,然後才注意到現場這突然逆轉的形勢。
  屋子裏多出來的這些人恰好在他們最危急的時刻出現,仿佛從天而降一般,出現得這樣及時,甚至讓她吃驚到忘記體會化險為夷的喜悅。
  她將目光移向身前的男人,略怔了怔,一句話滑到嘴邊卻又重新咽回去。
  韓睿卻隻是低頭掃了她一眼,然後鬆開手:“找個安全的地方避一下,你應該做得到吧。”他邊說邊將子彈用罄的手槍丟到一旁,接過錢軍遞上來的輕型衝鋒槍,就要轉身離開。
  恰恰是最混亂的時刻,兩派人馬分峙對抗正進行到最激烈的程度,房子裏早已是一片狼藉,桌椅翻倒,四處都是彈孔和碎屑。
  韓睿走出兩步,又陡然停了下來。
  他回過頭,隻見方晨依舊立在原處,窗外透進的微光將她籠罩起來,而她卻如同一團沉默的影子,深深地陷在虛幻的深處,仿佛靜止,又仿佛不可觸摸。明明這樣暗,他卻奇異地接收到了那雙眼睛裏所流露出來的訊息。
  ——那樣模糊的猜測和不可置信,同時卻又如同利刃,直直地向他逼來,帶著鋒利的審視和求證。
  他看著她皺了皺眉,薄唇微動,似乎想要說什麽,結果眼神卻在觸及某處的時候倏然一凜。
  頃刻間,恍若有冰冷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擴散。
  他幾乎什麽都來不及想,隻是下意識地上前想要拉過她,而方晨也若有所覺,順著他的目光轉過去,隻見廚房的窗戶外頭似乎有一道光隱約閃過。
  ……
  大腦反應的時間或許很長,又或許隻有短短的一瞬,她便憑著本能動了動,可到底還是慢了一步。
  手指剛剛觸到韓睿的臂膀,方晨就聽到旁邊有人大聲喊了一聲“哥!”,語氣那樣緊促急迫,下一秒錢軍高大的身影便從幾米開外的地方飛奔過來。
  韓睿距離她那樣近,她像是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麽,又像是還沒完全搞清楚狀況,然而就在那劃破黑暗的槍聲“呯”地一下響起的時候,她的身體恰好與他貼合在了一起。
  緊接著,又是連續的幾次槍聲……然後一切都仿佛突然安靜下來。
  韓睿被突來的力道牽引著向側邊退了一小步,肩膀抵在冰冷的牆壁上,他卻似乎什麽都沒感覺到。
  槍口還冒出白色硝煙,錢軍放下舉著槍的手臂,奔上前來察看,連聲問:“哥,你沒事吧?……”
  他卻充耳不聞,手上湧過粘膩濕滑的液體。
  他從未體會過這般心慌的感覺。
  在這一刹那,整個空間裏隻剩下方晨最後留在他耳邊的一句低呼。他抱著她溫熱柔軟的身體,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神凜冽,如同沉封著萬年的寒冰。
  周圍的一切都仿佛與他無關,而他隻是收緊了手臂,妄圖阻止那源源不斷湧出來的暗紅色的血液。
  “快叫醫生!”
  這一刻,他第一次清楚地聽見了自己氣息裏的那絲不穩和輕顫。
  像是做了一個冗長而又時斷時續的噩夢,方晨睡得極不安穩。
  夢中的自己一會兒是穿過幹旱沙漠的旅人,被熾烈的驕陽熏烤得口幹舌燥,感覺全身幾乎都要冒火了。然而下一刻卻又仿佛跌進冰川以下的無底深淵,被可怕的黑暗和冰凍包圍,找不到出口,冷得牙齒咯咯打顫。
  就是這樣冷熱交織的狀態一直糾纏著她,讓她一整夜都翻來覆去,可是無論夢到什麽,她始終感覺身體的某處似乎被某種尖銳的東西貫穿了,以至於十分疼痛,她想叫,卻隻能偶爾聽見模糊沙啞的低吟聲,在那樣不清醒的狀態下,她甚至分不清那是不是屬於自己的聲音。
  而且夢中的她總是孤身一人,四處尋去,在最痛最累的時候卻找不到任何依靠。她覺得想念,想念父母,朋友,還有陸夕。
  這其間也曾經醒過來兩回,她都不知道中間間隔了多久,反正周圍始終是昏暗的,床邊隱約有人影在走動,眼皮睜開撐到兩秒,又極疲倦地昏睡過去。
  等到最後終於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方晨看向正彎著腰替她檢查的醫生阿青,動了動烏黑的眼珠,問:“我傷在哪裏?”
  “右邊肩胛。”阿青手下動作沒停,臉上卻露出近似於讚賞的表情,“這才剛醒過來,居然還能立刻記起之前發生的事?”
  方晨淡淡一笑。
  其實在睜開眼睛之前,她就在腦海裏將中槍的事情回憶了一遍,當時隻感覺身體不由自主地猛烈震動了一下,火辣的疼痛便從一點迅速蔓延至全身,直到昏倒。
  她很安份地側躺著一動不動,隻是皺了皺眉:“感覺很痛,嚴重嗎?”
  “子彈已經取出來了,休息兩三個月就會好的。”
  她似乎輕舒了口氣,點頭:“那我相信你。”
  結果卻見阿青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臉上掛著一抹奇怪的笑意,仿佛忍俊不禁一般。她奇道:“怎麽了?”
  “沒事。”阿青將身體直起來,收拾了手邊的紗布和剪刀,說:“明早我再來看你。”
  方晨這才意識到原來現在是晚上,大概為了不防礙她休息,阿青臨走的時候順手關掉床頭的開關熄了頂燈。
  她微微闔上眼睛,傷口附近仍是火熱的疼痛,而傷口的最深處卻又仿佛冰冷徹骨,一直刺穿到骨髓裏,這種感覺很奇怪,竟和糾纏著她的那個夢境在某種程度上十分吻合。
  她很安靜地休息了一會兒,憑借著積蓄起來的力量嚐試著想要動一動。結果身體剛有這個意圖,隻聽見一道聲音從某個角落裏平穩地傳過來:“不要亂動。”
  幾乎被嚇了一跳,方晨猛地睜大眼睛。
  循著聲音的方向,她這才注意到房間裏居然一直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韓睿靜靜地立在窗邊,修長的身體被林間稀疏的夜光投映在地上,形成一抹極淡的影子。他身後的窗戶玻璃早已不知所蹤,因此風毫無阻礙地拂過他的頭發和衣角,正自微不可見地飄動。
  倘若不是他突然出聲,她恐怕還不能這樣快地發現他。方晨用傷後缺乏精神的視力努力望過去,隻是再一次覺得他仿佛已經與這無邊無際的黑夜融為一體。
  他在這裏站了多久?為什麽之前阿青完全沒有提醒她?
  難怪之前半夢半醒間,她總恍惚地以為有一雙眼睛在旁邊注視著自己。那個人是不是他?
  心裏揣著各種各樣的疑問,方晨最終卻隻是問:“幾點了?”
  其實現在時間對她沒有任何意義,可韓睿抬腕看了看手表,還是回答她:“十二點半。”
  “那你為什麽還不去睡覺?”
  “這和你無關。”韓睿的站姿沒變,連語氣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但她卻仿佛能感受到他直直注視過來的目光,帶著幾分未解的專注,甚至還有奇異的灼熱感。他說:“你今天的問題太多了。”
  她微微一怔,才笑道:“我以為受傷的人會有特權。”
  他的氣息似乎頓了一下,才沉著聲說:“所以你就這麽主動地去喂子彈?”
  一字一句清晰分明,方晨從中隱約嗅到了一絲怒意。
  也不知是感覺累了,還是故意哂笑,隻見她眨了眨眼睛,略失血色的嘴唇邊笑意愈深,“記不記得你曾經嘲笑過我強烈的正義感?在那種情況下,應該就是它在驅使我的行動。”她停了停,臉色發白地略微喘了口氣,才接下去說:“況且,我的本意隻是推開你,並非是要讓自己去做盾牌。怪隻怪動作慢了一點,現在這麽疼,其實我已經後悔了。”
  她說完便緊抿著嘴角,背後傳來一陣緊過一陣的抽痛,看來一次說太多的話實在是不太明智的行為,如今不得不屏住呼吸才能壓抑住幾乎脫口而出的呻吟。
  可是她仍然堅持睜著眼睛,好將對麵那個男人的一舉一動清楚地收入眼底。
  韓睿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也不知他陷在黑暗之中在想些什麽,似乎是在看著她,又似乎隻是將目光落在她身旁某個虛無的點上。
  最後,他邁開步子走過來,在床邊停了一下。
  她這才看清楚他的眉目,竟然帶著明顯的疲憊之色,下巴上也長出一片淺青色的胡碴。
  她何時見過他這副樣子?心中瞬間轉過無數個念頭,當時隻覺得心下微微震動,迎著他的眼睛,似乎身體裏某處倏然緊繃,升騰出一種近乎莫名的惶恐與不安。
  “早點睡。”他隻是深深地看她一眼,什麽都不再多說,轉身便離開了房間。
  阿青拎著醫藥箱走出來的時候,看見錢軍與謝少偉正站在大門□談。他放下吃飯工具,三兩步晃過去,直接伸手從錢軍褲子口袋裏摸出香煙盒來,替自己點了根煙,深深吸了一口才將煙霧吐出來。
  “醒了沒有?”謝少偉問。
  阿青點一點頭:“剛醒,而且精神狀態還不錯,思維很清晰。”
  “這下哥該放心了吧。”錢軍說著往臥室方向瞄了一眼,“跟他這麽多年,什麽時候見他這麽緊張過?看來那女人果真不簡單啊。”
  “當然不簡單。如果不是她,指不定現在躺在那兒的是誰呢!”謝少偉倚在門框邊仰頭看著高遠的夜空,語氣難得正經地說。
  錢軍在手指間把玩著小半截煙蒂,笑了一下:“我哪裏說她不好了?事實上這回我真對她刮目相看了,嘿!你說,一般女人碰到那場麵,估計早給嚇昏過去了吧!”
  謝少偉“嗯”了聲,轉頭對著阿青似笑非笑道:“你小子夠機靈嘛。是不是檢查完了就立刻撤出來了?”
  阿青揚揚眉,歪著嘴角笑:“哥在裏頭都等了這麽久了,我可不敢再擔誤他的時間。”
  謝少偉倒沒多說什麽,可是錢軍卻忽然麵露怪異之色,放低聲音嘀咕了一句:“大哥這次會不會是認真了啊?”
  阿青聞言不由得輕咳了一聲,十分聰明地不發表意見。錢軍不理他,一腳踩滅煙頭,嘴裏嘖嘖了兩聲:“我還真的從沒見過他這副樣子,守在裏麵十幾個小時不說,老謝,當初哥講了什麽話,你也不是沒聽到……”
  當謝少偉帶著手下的弟兄順利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後第一時間趕了過來的時候,整個局麵已經被很好的控製住了。
  對方死的死傷的傷,四處都是彈痕,地板上的彈殼更是鋪了一地。
  他眼見方晨仿佛毫無生氣般地被韓睿抱在懷裏,心下不禁微凜,正要快步走上前去,卻恰好聽見韓睿開口說話:“……一個活口都不要留!”聲音從不遠的暗處傳出來,表情語氣分明那樣冷酷沉冽,如同浸在碎冰之中。
  站在一旁的錢軍接到命令臉色微微一變——這和之前商議好的計劃不一樣。按理說,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一兩個人來作為指認幕後策劃者的證人。也隻有這樣,才能將兩個小時之前謝少偉在這個城市另一端所做的一切行為變得事出有因。
  於是他直覺地立刻出聲勸阻,然而韓睿卻已經麵色沉冷地站起來,周身都仿佛包裹著盛大的怒意,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他隻是低著頭將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方晨的身上,橫抱著她穿過眾人身邊大步離開。
  那幅場景幾乎令在場的所有弟兄都分了神,最後還是謝少偉擅自作主,留了兩個受輕傷的,派人暫時將他們看管了起來。
  他就知道韓睿最終會後悔的。
  在那一刻擦肩而過之時,兩人距離那樣近,謝少偉看到了韓睿的眼神,他想,原來真的被自己料中了。

  四十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林間的縫隙,將碎金般的光點灑落在窗台上。
  睜開眼睛的方晨首先看見門口露出的一張臉,她朝來人打招呼:“早。”
  “時間剛剛好。”謝少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笑道:“今天感覺如何?”
  “還行。多謝你一大早就來關心我。”
  “應該的。”
  “現在就要出發了?那給我點時間準備一下。”方晨邊說邊從床上爬起來。
  之前因為不宜移動的關係,於是便隻能暫時留在這小木屋中一連休養了好幾天。所幸的是傷口並不算太深,再加上處理及時妥當,在經曆了幾次不可避免的低燒之後,實際上恢複的效果堪稱十分理想。
  阿青前晚來替她換藥的時候還順便稱讚她身體素質好。
  “我小時候比較頑皮。”方晨當時這樣解釋。
  阿青似乎有點驚訝:“哦?那倒完全看不出來。”
  方晨愣了一下,然後便笑了笑不再說話。
  等到她收拾完畢走出來的時候,隻見大家都已經準備就緒。
  自從那晚的意外之後,雖然房子看起來是被摧毀得滿目狼藉,但實際上卻變得固若金湯,裏裏外外都是人,保護嚴密得恐怕連隻蚊子都飛不進來。
  可是畢竟空間有限,到現在為止方晨都還沒有弄明白,這些突然間多出來的人晚上都睡在哪裏?
  五六台車子陸續發動起來,韓睿站在門口,朝她伸出一隻手。
  她抬起視線看了看他,逆光中的那張麵容神采熠然,雙眼漆黑清湛,如同被刻意隱去鋒芒的寶劍,卻仍舊遮掩不住它自有的光華。
  似乎自從那晚之後,他便又恢複了往日的清俊英挺,無論人前人後都是一派沉穩鎮定的姿態。
  他依然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倨傲冷漠的男人,擁有著尋常人無法體驗的生活,以及那些常人遙不可及的權力和地位。
  而那天,那天隻是個例外,又更像是一個特殊的意外。他在她麵前露出那樣疲倦頹然的樣子,甚至顯得有些狼狽,是多麽的令人不可思議,同時又短暫得仿佛驚鴻一瞥,幾乎讓她以為隻是一場接一場夢魘之後的錯覺。
  車隊順著崎嶇的山路蜿蜒向下。
  盡管司機刻意小心地放慢了速度,可是背脊上的抽痛仍舊讓方晨時不時地皺起眉頭。
  最後她聽見韓睿說:“靠過來。”
  她看著他沉默了一下,原本自以為已經掩飾得夠好了,這時才發覺他竟一直都在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
  “現在還要逞強?”深沉的目光從她緊抿著的唇角略過,韓睿淡淡地反問,語氣裏卻沒了過去所習慣的嘲諷意味。
  方晨閉上眼睛,一語不發,然而終於還是將身體倚靠了過去。她怕牽動傷口,所以特意放緩了動作,卻沒想到自己的樣子落在對方眼裏竟顯得格外溫順輕柔。
  手臂繞過傷處攬住她的肩膀,韓睿的嘴角不自覺地向上微微揚了一下。
  受傷的事方晨不敢跟家裏說,單位那邊也繼續以生病為由,幾乎將她這幾年積累下來的公休、事假、病假一次性用了個幹幹淨淨。
  可是與蘇冬見麵是不可避免的。
  所幸蘇冬打來電話約她吃晚飯的那天,她的傷已經好了六七分。出門之前,方晨照了照鏡子,自我感覺精神狀態還算不錯。
  但是見了麵蘇冬還是上下端詳了一下,然後問:“病了?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方晨說:“沒有,就是連著加了兩天班。”
  她加班倒是常有的事,所以蘇冬也沒懷疑。
  吃飯的時候一邊閑聊,聊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生活調劑話題或者八卦,方晨也忘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們之間涉及到各自工作的機率越來越小。然而看似已經是兩個世界裏的人,卻又偏偏關係緊密得不可分割。
  最後蘇冬仿佛想起來,說:“你跟韓睿認識這麽久,有沒有聽過商老大這個人?”
  “見過幾次。”幾乎不需要花費多少力氣去回憶,那個身材矮胖、眼神銳利凶狠的老人形象便躍上腦海。
  蘇冬說:“前陣子他的幾個大場子一夜之間同時被人給端了,簡直是元氣大傷。”說著一邊觀察方晨:“這件事你知不知道?”
  方晨搖頭:“沒聽說過。”她反問:“你以為是韓睿做的?”
  “其實這跟我沒有任何關係。”蘇冬捏著小巧的銀匙攪拌著餐後送上的花茶,皺了皺眉才繼續說:“隻不過這事十有八九和韓睿脫不了幹係。雖然商老大這回是損失慘重,但好歹他在道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更何況他還沒徹底失勢。如今矛頭都指向韓睿,恐怕他不會就這樣輕易善罷幹休。”
  “所以,你的意思是?”方晨覺得背上再度有隱約的痛楚傳來。
  “我的意思是……”蘇冬輕吸了口氣,一雙眼睛仔細地盯著方晨的臉,似乎不想放過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如果你還沒有愛上他,何不幹脆趁早抽身?龍哥當年的遭遇太讓我記憶深刻,他們那個世界太可怕了。真的,方晨,”她鄭重其事地叫她的名字,“早點離開韓睿吧。”
  在這件事上蘇冬已經勸過許多次,但從來沒有哪一次是像現在這般嚴肅認真的。方晨垂下眼簾仿佛沉思,過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來問:“商老大是什麽時候出事的?”
  蘇冬被問得愣了一下:“上周?還是十幾天前?具體時間沒人和我說。”
  那餐飯之後,方晨坐在車上同司機阿天說:“可不可以載我去兜風?”
  “啊?想去哪兒?”
  “隨便。”
  阿天有點為難:“可是大哥交待過……而且,你的傷還沒好。”
  韓睿的話對這些人來說向來都是聖旨,半點違抗不得。
  她也不想再勉強他,隨口就問:“韓睿今天到哪去了?”
  “帶著謝哥他們辦事去了吧,我也不太清楚。”阿天停了停,轉過頭小心翼翼地覷著她的臉色:“方姐,那我們現在回別墅?”
  方晨瞟他一眼,懶得再說話,靠在椅背裏神色懨然地閉上眼睛。
  自從從山上下來之後,她便直接住進了韓睿的別墅。這是韓睿一手安排的,理由不必多說她也能猜出八九分來。這對她來講倒是利大於弊的事,於是便順勢接受了。
  可是她沒想到的是,與韓睿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兩人的關係仿佛忽然之間有了新的進展。
  其實大多數的時候他仍舊是一副十足的冰山表情,內心喜怒難測,然而她還是能夠感覺到前後細微的差別和變化——他看她的眼神、說話時的態度,以及偶爾露在眼角的一抹笑意……
  她甚至覺得他越來越溫和。
  可是,這怎麽可能?這個詞用在他的身上,簡直像個笑話。
  一定是她的感覺出了差錯。
  又或許是他難得良心發現了,因為將她卷入槍戰事件並受了傷而內疚。就像他之前說的那樣,他欠她一次。
  所以他才會這樣前所未有地不在意她偶爾尖銳的言辭,也不再犀利地嘲諷她,甚至還會關心她的複原情況。
  凡是他在家的時候,如果恰好碰上她換藥的時間,便會親自站在一旁看阿青操作。
  不過她很懷疑他到底是在關心還是在監督!因為有一次無意中轉過頭瞥到身後的他,那張冷淡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唇角微抿下頜緊繃,倒像是不高興的模樣。
  其實阿青的技術很好,她在他的護理下已經恢複得十分理想了,就是不明白韓睿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她當時趴在床上,身上是層層疊疊的絲被,隻將肩胛一塊□出來讓阿青處理。可是在扭過頭接觸到韓睿的眼神之後,阿青便被莫明其妙地趕到了一旁。
  在那之前,她從來不知道他也會替人換藥包紮。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擔心的緣故,她看似安份地趴在那裏,其實身體卻在瑟瑟地顫抖。尤其是當他的手指接觸到她的肌膚,那樣熱,不輕不重地從傷口的周圍掃過去,竟然讓她有種想要立刻彈起來的衝動。
  她寧可不要換藥了,寧可就這樣讓傷口 暴露在空氣中。他看似好心,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可以算是紆尊降貴了,可是對她來講卻不啻為一種另類的折磨。
  最後連阿青是什麽時候退出去的都不知道,她隻是將臉埋進鬆軟如雲的枕頭裏,雙手同樣插在枕下緊緊握成拳頭。
  她反抗不得,也無力反抗,他在她的身後默不作聲,卻分明有氣息從她的背後一遍遍若有若無地拂過。
  可是她知道,一切都隻是錯覺,他處理傷口的時候很認真,根本沒有彎下腰來。
  她盡力讓自己不在意。然而越是這樣,所有的感官功能便越是集中得厲害,仿佛統統被瞬間放大,變得無比敏銳。
  她就這樣被自己莫名其妙的錯覺折騰了許久,第一次有了一種幾近崩潰的感覺。最後終於熬到結束,真正猶如受了一場酷刑,然後就聽見身後那人問:“還會不會痛?”
  他難得這樣關心她,她卻隻是恨得咬牙,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沒事!”語氣不佳,所幸他似乎也並不以為忤,這段時間他對她的態度明顯比以前好了許多。
  所以那次事後認真想起來,方晨又自覺理虧。他親自動手或許隻是因為突發奇想,並無任何惡意,而天又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背部半裸著麵對阿青的時候安之若素,反倒是輪到了他,她卻變得異常敏感,仿佛連他四周的空氣都能令她微微顫栗。
  這不是一個好訊號!她心裏清楚,之所以會這樣,隻是因為韓睿在她眼中已經和旁人不一樣了。

  四十一
  阿天將車順利開回別墅之後就離開了。晚餐的時候照例很冷清,方晨一個人隨便吃了點東西就打算上樓去休息。
  這種生活她倒是過得很習慣,反正韓睿整天都很忙,通常都要到深夜才回來,而那時候她已經睡下了,隻有到第二天早上下樓的時候才能看見他坐在餐桌旁翻報紙。
  她剛住進來的那個清晨,他放下報紙轉過頭問她:“昨晚睡得如何?”語氣甚為溫和,令她不禁發愣。
  他當時隻是皺眉:“你臉上是什麽表情?”
  她很快地搖頭,嘴裏應道:“還不錯。”
  他又多看了她兩眼,然後才滿意地重新將注意力放回到新聞上。
  從那天之後,幾乎每天早上他都會問類似的問題,而她也回答得越來越順口,甚至都忽略了這樣子的韓睿和以前相比究竟有多反常。直到某一天,在早餐即將結束的時候,她正喝著杯子裏最後一口牛奶,隻聽見對麵椅子輕微響動了一下,韓睿拎著出門的外套走過來,突然俯下身在她頭頂親了親。
  他又在玩什麽?她著實有點反應不過來了,幾乎被口中的牛奶嗆到,結果卻看見他很明顯地笑了一下,似乎難得遇到什麽有趣的事,然後神清氣爽地轉頭離開。
  她被他搞懵了,這才醒悟過來他最近的轉變,隻覺得這個男人變臉比翻書還容易!
  對著穿衣鏡,方晨閉了閉眼睛。明明是要換衣服睡覺的,怎麽會又突然想到這些?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無聊了,所以那個人的名字和他的臉才會時不時地躍進腦海晃一下。
  其實她現在的行動基本無礙,或許可以考慮回去銷假上班。
  當門外走廊處傳來腳步聲的時候,方晨正脫下上衣,背著身子扭頭查看傷口。有人敲門,她下意識應了聲,然後才立刻想起來房門並沒有關嚴。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韓睿推門進來,目光從她幾乎□的上半身一掃而過,顯然也極難得的愣了一下,腳步停在門邊。
  方晨倏地抬起手臂環在胸前,眼神尷尬。其實她穿了內衣,該遮的部位都遮住了,但她還是覺得尷尬,他的目光如同在火上被烤得熾熱的針,戳在她的身上有種火辣辣的灼熱感。
  “你可不可以先出去?”她盡力維持著最基本的素質,至少表麵上還是十分鎮定。
  然而韓睿卻像是沒聽見一般,目光陡然加深了幾分。他在下一刻反手掩上了門板,邁開大步走到她的麵前。
  靠近了才有淡淡的酒味從方晨的鼻端拂過,她皺眉的同時不禁警覺地向後微微仰了仰身子。
  “你怕什麽?”已經近在咫尺的男人笑了一下,聲音有些低啞。
  她張了張嘴,可是還來不及發出聲音,修長的手指便撫了上來,帶著不同於以往的熱度,仿佛順著嘴唇上的每一道紋路,極仔細地探尋。
  她想退,可是沒有退路。身後便是立在地上的穿衣鏡,稍稍一碰,結果恰好觸到傷口,引得她立刻吸氣。
  “還沒好嗎?”韓睿一邊問,一邊扶住她的肩。
  他的力道並不大,可她還是掙紮了兩下便鬼使神差般地順著轉了身。背部無法遮掩,隻得全部暴露在他的視線裏。
  光裸的肌膚在燈光下散發出仿佛象牙色一般柔和的光澤,傷口四周已經漸漸收攏,隻餘下拇指指甲蓋大小的一塊傷疤,因為是新的,所以呈現出一種極淡的粉色,宛如初綻在雪中的一瓣素梅。
  她的頭發被高高挽起,有幾綹滑落在肩頭,似乎隨著她的身體輕輕瑟動。
  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害怕?韓睿也不想管那麽多。晚上其實並沒有喝太多酒,可是此刻他卻感覺酒精的作用正令他失去往常的判斷力,身體裏的躁熱一分分迅速地上升。
  呼吸與目光一同變得愈加深沉,他的手指略過那個傷疤,突然一言不發地俯低身體,吻住那隻小巧潔白的耳垂。
  方晨倏地一顫,想要轉身卻已經遲了。
  他的唇仿佛帶著滾燙的溫度,從她的耳畔吻過,同樣灼熱的氣息如同灌進她的大腦裏,讓她瞬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怕癢,而他的經驗技巧顯然太好,做著這種事的同時還不忘扶緊她的肩,控製住她下意識的扭動和掙紮。
  “不要……”她隻能喘氣,感覺身體似乎正被點燃。
  身後的人不理她,手指靈活地向下滑,刷地一下褪掉她的裙子。
  兩條腿光裸著暴露在空氣中,方晨睜開眼睛猛地一驚,結果還沒來得及叫出聲,整個人便覺得天旋地轉,被一股強勢的力量帶到了床上。
  體格修長的男人在下一秒也覆了上來,英俊淡漠的臉孔在眼前逐漸放大,他的呼吸微沉,一聲聲仿佛壓在她的心上,帶著□裸的欲望和衝動。
  這一次,甚至完全沒有給她出聲拒絕的機會,他輕鬆地壓製住她的雙手雙腳,然後開始低頭吻她。
  他的吻那樣用力,幾乎要奪走她所有的呼吸……兩人的唇舌在狹小的空間裏反複糾纏,她每退一分,他就氣勢逼人地向前多掠進一分,像一個真正的強盜,又像是獵人,而她就是他看中的獵物,盡在掌握之中。
  他隻用單手便將她的手腕合扣在頭頂,騰出另一隻手來侵掠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
  在這個時刻突然萬籟俱靜,沒有光,沒有聲音,唯一能夠感覺的隻有那隻手掌的觸感和熱度,從臉頰到鎖骨一路向下,撫摸到胸口的時候他停了許久,仿佛不厭其煩地探尋觸碰,又像是存心逗弄,找尋著她最為敏感的地帶……等他終於肯放過她,手指卻又劃過平坦結實的腰腹,靈巧地伸向最私密的空間……
  伴隨著輕微的顫抖,低低的呻吟聲終於從喉間不受控製地逸出,方晨因為自己這樣的行為而皺著眉緊緊地閉起眼睛,所以沒能看見那雙漆黑眼睛裏麵泛起的笑意。
  明明不該這樣的。
  她很清楚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明明應該阻止,應該逃離,可是她動不了。四肢被壓住,韓睿的吻一如他本人那樣強橫不講道理,一路攻城掠地,搶走大腦裏的最後一點氧氣,所以她連動一動的力氣都仿佛失去了。
  而另一方麵,她又不得不承認,他的技巧實在太高超,手上像有一團火,所過之處輕而易舉地點燃她的每一根神經。血管裏流動的血液都在他的撫摸挑逗下開始沸騰翻滾,力量正被極迅速地抽離,餘下的隻有深埋已久的、最原始的欲望。
  如同被一股電流擊中,她在迷迷糊糊間挺直了脊椎,不由自主地向上迎合他,而他也立刻若有所覺,放鬆了手中的鉗製,讓被解放出來的雙手攀上自己結實有力的肩頭。
  喘息聲在靜謐的空間裏混合交融,柔軟的床榻上是光潔優美的身體,在燈光與月色的雙重包裹下反複輾轉,承受著來自於對方既折磨又享受的愛撫……
  就在韓睿準備進入的一刹那,他仿佛有些詫異地停頓了一下,而方晨似乎也突然清醒了過來。她睜開眼睛,目光觸及那張英俊的麵孔,像是忽然想起些什麽,某些遙遠的記憶從混沌不清的大腦裏飛速閃過。她呆了呆,手指陡然收攏,指甲深深陷進古銅色的肌膚裏。
  那雙眼睛帶著明顯的激情的迷離,卻又仿佛透出一絲茫然,像是在掙紮,又像是在黑暗中失去了方向,有著模糊不清的猶豫。韓睿低頭看著她,這才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心裏竟也存在著類似憐惜這樣的感情。他以為她在害怕,嘴唇吻在她顫動的眼睫上,用一種連自己都沒聽過的聲音低低地安撫:“相信我,沒事的……”
  他終於進入了她。
  在進去的那一刻,他感覺到了身下女人明顯的顫抖,像是疼痛,又仿佛是某種更為巨大的痛苦纏住了她,讓她那樣用力地咬住嘴唇,雙手緊緊地抵在他的胸口。
  他下意識地放緩了動作,直到她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才扶著那纖細柔軟的腰肢再一次深入地貫穿了她。
  那些深深淺淺的吸吮,那些強而有力的律動,還有每一次衝撞所帶來的壓抑破碎的呻吟,與喘息和汗水交織在一起,填充在整個臥室裏回蕩。
  原來是這麽痛。
  方晨緊閉著眼睛,讓自己的雙手不斷掐進那緊實的肌肉裏,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減輕在那一刹那身體所承受的撕裂般的痛楚。
  可是,心裏的又怎麽辦?
  心裏仿佛也空了一塊,就在他融入她身體的那一刻,她感覺似乎有什麽東西終於崩塌了。堅持了這麽久,掙紮得這樣辛苦,卻終於在黑暗裏碎成一地,頃刻之間涼意遍生。
  她知道自己做錯了。
  踏出這一步,便是大錯特錯。
  可是她來不及想,在這種時候根本容不得她再分心,或許會有愧疚與懊悔,但是它們一閃而逝。欲望猶如黑色邪惡的漩渦,將她大力地向下拉扯,她很快便墮入那不斷旋轉下陷的深淵之中,放縱地、甘心情願地承受滅頂之災。
  她在到達□頂點的時候仰起頭,感受到他在身體最深處的每一次動作。溫潤包裹著灼熱,猶如渾然天成。激情與欲望在他的衝刺之下漸漸將她的思緒融著一灘水,化作無形,最終再也找不到……

  四十二
  這一夜,方晨最終在極度的疲憊中沉睡過去,中途似乎感覺到有人將她臉上被汗水粘覆的發絲拂開,動作輕柔,指尖流連,但她實在太累了,連眼睛都睜不開。而身體就像是沉入了一片汪洋之中,被無邊無際的黑色海水包圍住,她隻是本能地蜷在身後那個懷抱裏,竟然睡得十分安心,並不覺得恐懼。
  等到睡足了醒過來,天色早已大亮。
  她側臥著,眨眨眼睛,透過淺灰色的薄紗窗簾看到窗外明媚的初夏晨光。
  據說當年她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生的,而陸夕早她兩年,恰巧生在傍晚。陸家父母給姐妹倆討巧取的名字,既有紀念意義,又挺好聽,一度成為二老的自豪。
  “醒了?”這時候身後傳來的聲音打斷了方晨短暫的沉思。
  她“嗯”一聲,明明自我感覺一動也沒動,也不知道是怎麽被他發現的。
  視線的焦點仍舊放在原來的位置上,她隻是動手將攬在自己腰間的那條手臂移開,然後翻身坐起來。
  盡管衣冠不整,但她的表情很平靜,拉起快要滑到肩膀上的睡衣衣領,一邊係著腰帶一邊說:“我打算盡快回單位上班。”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談論這一天的天氣如何一樣,而對於昨夜發生的一切卻隻字不提,說完便自顧自走進浴室裏去。
  從來沒有花過這樣長的時間洗澡,當四十分鍾後方晨赤著腳走出來的時候,臥室裏早就已經空無一人。
  她先是掃了一眼淩亂不堪的床單,然後找到手機打了個電話,又從衣櫃裏翻出一套全新的白色休閑裝換上,等到施施然下樓時,韓睿已然坐在餐桌邊,正動作優雅斯文地享用著大廚替他精心準備的西式早點。
  他適時地抬頭看她一眼:“廚房裏煮了玉米粥。”
  平時早上起來方晨總是習慣吃傳統的中式早餐,其中又以玉米粥和紫米粥為她的最愛,可是今天卻好像沒什麽胃口。頭發濕漉漉地隨意披散在肩後,她朝廚師笑了笑,說:“給我一杯果汁就行了。”
  “你待會要去哪兒?”旁邊的男人很快就對她這一身打扮提出疑問。
  “做運動,所以不能吃得太飽。”花兩分鍾解決掉整杯果汁,方晨一邊往外走一邊隨口問:“你現在有沒有空送我?”
  車子到達健身會所門口的時候,離與教練約定的時間還差一刻鍾。
  “在想什麽?”韓睿將車子停在路邊問。
  方晨這才收回散漫遊移的目光,轉頭看了看他。
  “一路上都在發呆,想什麽想得這麽入神?”
  “難道你連這個都要管?”她笑眯眯地反問。
  韓睿的臉色微微有點沉,停了片刻才說:“結束之後打我的電話。”
  “你今天這麽閑?”
  不出意外的,那張英俊的臉孔再度不甚明顯地陰了一分,可是方晨心裏卻產生出某種近乎變態的得意。
  她一而再再而三明裏暗裏地挑釁他,是不是也太不給麵子了?畢竟當下敢這樣對他說話的人似乎並不多。尤其……尤其是在經過昨天那樣激烈纏綿的一夜之後,按常理不都應該柔情蜜意才對?可惜她做不出小鳥依人狀,甚至連態度都比以往更冷淡了幾分。
  這隻是一場純粹欲望的碰撞和迸發,與愛無關。昨晚沉入黑暗之前她這樣對自己說,刻意忽略掉了心頭在那一刻仿佛被某種巨大的情愫所填滿的充實感,而那種充實感,令她在迷蒙之間忍不住想要緊緊地抱住壓在身上的那個男人。
  韓睿一言不發,車內的氣壓陡然低下來。方晨看看時間差不多了,解開安全帶就要下車,結果手還沒觸到門把,胳膊就被人拉住,下一刻身體被強行向左拖過去。若不是天生運動神經還不錯控製得及時,額頭幾乎撞上對方堅硬的下巴。
  兩張臉之間隻隔了幾厘米,方晨扇動著濃密的眼睫,眼睜睜看著對方微涼的薄唇覆下來。
  這個吻似乎帶著更多的懲罰性質,一點也不憐惜地輾轉吸吮。最後韓睿放鬆了力道,手指掠過那張漂亮的微微泛紅的嘴唇,仿佛滿意地揚眉:“你不該太囂張。”
  “……你怎麽知道這對我來說不算是一種福利?”方晨重新坐直身子,麵不紅氣不喘,臉上反倒浮出一絲笑容,同樣挑起眉毛:“或許,我也很享受呢!”
  “看來你喜歡被粗暴地對待。”韓睿不冷不淡地下評語。
  “事實上,昨晚你也並不溫柔。”
  其實話一出口方晨便有點後悔,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被氣糊塗了,幹嘛要主動提起那件事?看來過度挑釁這個男人也未必是件好事,現在連自己的冷靜度都受到了波及。
  她緊抿著嘴唇,二話不說直接開門走人,可是手臂再一次被拽住。
  韓睿的目光深得像海,密密乍乍地包裹著她。他問:“既然提到了,難道你對昨天的事沒有一點想說的?”
  她掙開他,反問:“你覺得我應該說什麽?”清澈的眼裏浮現出好笑的神色,她說:“放心,我又不打算讓你負責。”
  “什麽意思?”
  “這種事你情我願,大家又都是成年人,我不認為有任何事後討論的必要。”她轉念一想,又笑:“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倒可以買點珠寶首飾送給我。通常男人們不都喜歡用這種做法來彌補心裏的那一點少得可憐的內疚麽?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習慣?反正我是十分樂意接受的。”
  方晨一口氣說完了,索性也不著急下車,而是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側身迎向韓睿的目光。
  似乎等了半晌,她才聽見韓睿冷淡的聲音飄過來:“你覺得這樣可以?”
  “當然。”她仰了仰頭。
  不知是因為她的語氣還是她的表情,韓睿不置可否地輕笑了一下,他微微低下頭點了支煙,眼睛從淡白的煙霧後麵看向她,卻仿佛若有所思:“用錢真的能夠收買你麽?”
  直到很久以後回想起來,方晨仍舊不明白他當時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所謂的收買,是指收買她的身體?還是,她的心?
  總之,這個早晨算不上太愉快的交談終止於韓睿接到的一通電話。於是方晨趁機下了車,頭也不回地直奔摩天大樓三十四層的健身會所。可是等到一個半小時健身結束之後,她竟然在原來下車的位置再次看見那輛張揚的跑車,以及站在車旁抽煙的英俊男人。
  看來他今天果然十分空閑,方晨一邊走過去一邊在心裏歎了一聲。
  他帶她繞過小半個城市去吃午飯,過馬路的時候似乎很自然地便牽住她的手。她瞟一眼他平靜的側麵,略掙了掙,結果當然不成功,於是也就沉默地任由他去了。

  四十三
  第二天方晨便回到報社上班,麵對同事們的關心,她笑著一一表示謝意。其實除掉稍微清減了一些之外,大概是最近營養補充得太好的緣故,臉色反倒比沒受傷之前更好。
  社裏考慮到她的身體剛痊愈,暫時讓她留守單位寫稿子。辦公室裏都是一群能言善道的人士,兼之消息又靈通,等到快下班都閑下來的時候,就一人端一隻茶杯聊起各路新聞和八卦。
  “唉,太陽城最近很不太平啊。”同事甲突發感慨。
  “不是前段時間剛被砸了嗎,如今又怎麽了?”同事乙很快跟進。
  方晨本來正對著電腦打字,這時候注意力卻被成功地分散了。太陽城夜總會……雖然光顧的次數寥寥可數,但它的老板她卻並不陌生。
  她從格子間探頭出去,恰好看見同事眉飛色舞地動著嘴唇,“聽說正被警方調查,懷疑經營期間涉嫌多項違法活動。那幕後老板下落不明,估計是暫時避風頭去了,隻留下兩三個台麵上的負責人跟調查組周旋。”
  “咦,難道你認識他們幕後老板?”
  “我算什麽呀,當然認識不了那種人物。隻知道是個姓商老頭子,這還是聽一個朋友的朋友說的。”
  “那你還聽到什麽內幕沒?”
  通常這種消息都是最令人感興趣的,同事丙這時候也□話來說:“據說太陽城被砸是因為幫派內鬥火拚啊。真是可惜了,那裏頭的裝修極盡奢華,結果就這麽給毀了。”
  “如果真是黑道火拚,那這點損失算什麽!有沒有死人才是大問題!”
  “你覺得有可能沒有傷亡?”消息最靈通的同事甲喝了口茶,接著爆料:“其實不單隻太陽城一家,那姓商的生意多著呢,什麽洗浴中心、按摩房、酒吧,一夜之間都給掃了個七淩八落,聽說對方可是端著槍衝進去的!想想看,這陣仗該有多大!能不流血嗎?”
  旁人聽了不禁乍舌:“……你這都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啊?夠勁爆的!”
  “這個就不要問了吧,反正……”
  在眾人的熱烈議論中,方晨默不作聲地推開椅子站起來,一路走向十幾米開外的洗手間,餘下的對話聲便都漸漸聽不見了。
  因為安全原因,晚上仍回韓睿的別墅裏住。到了半夜的時候,方晨正睡得迷糊,隻感覺床邊微微一動,仿佛向下塌陷,她也隻是下意識地側著身向旁邊移了移,結果下一刻便有溫熱的氣息覆蓋上來,修長有力的手臂從背後攬住她,連綿細碎的吻緊接著侵襲而來。
  方晨不由得皺眉,可是睜開沉重的眼皮不到一秒鍾便又重新闔上,半是掙紮半是放任的讓對方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更多深深淺淺的烙印。
  她覺得她是習慣了,因為自從有了第一次之後,這幾天幾乎夜夜如此。向來晚歸的韓睿似乎是突然喜歡上了她的床,於是多半時候她都不得不被強行吵醒。
  並非不惱怒,可是無奈天生體力差距太大,她的不情願和抗議落在他的眼裏,恐怕真是不足一提。況且不得不承認的是,韓睿的技巧實在一流,總有法子令她在迷迷糊糊間放棄徒勞的抵抗,乖乖地臣服於身體最忠實的需求與渴望。
  所以,事後方晨在狠狠唾棄自己的同時,又免不了更加憎恨他。是他,仿佛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地就將她骨子裏放縱的天性給勾引了出來,在她刻意壓抑了這麽多年之後。
  溫熱的唇留連在最敏感的部位,舌尖靈巧,吸吮啃齧,她微微皺著眉最終還是發出一聲仿佛喘息的聲音,在黑暗中抱住對方肌理流暢結實的腰身,逐漸收攏了手臂。
  被折騰得筋疲力盡之後,也不知道又睡了幾個小時,方晨再一次無端端地醒過來。月色清輝透過窗簾間的一絲縫隙落進室內,在地板上拉成一條若有若無的銀線。床的另一側是空的,隻有淩亂的被單和枕頭才能證明方才確實有人在那裏睡過。
  方晨睜著眼睛思考了兩秒後終於想到,她是被隱約的手機震動聲給吵醒的,聽到那個聲音之前似乎還在做夢。可是她的手機此刻就在枕下,屏幕上既沒有未接電話也沒有待閱短信。
  這一次醒來之後便很難再入睡。她多年前患上的精神衰弱其實一直沒有根治痊愈,隻不過在心理醫生的幫助下,半夜起來給陸夕一遍又一遍寫郵件的強迫症倒是好了很多。
  從地上找到自己的睡衣,方晨索性走進浴室去衝了個澡,再出來的時候,房間裏仍舊靜悄悄的。她想了想,打算去樓下花園裏走一圈再回來。
  後來有無數次的機會讓她去回想這一刻的決定,她仍舊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的突發其想。假如這一夜不醒過來,又或者不要打開這扇臥室的門,一切會不會從此就不一樣了?
  二樓的書房就在樓梯口,方晨披著寬大的睡袍經過的時候,恰巧有光線從虛掩著的門板中泄出來。
  她本能地停了停,其實並不是有意去偷聽什麽,可是裏頭人沒有發現她,所以對話的聲音很連貫地傳了出來,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刻,音量仿佛被放大了數倍。
  於是,正當方晨在短暫的駐足之後打算繼續往前走的時候,卻正好聽見謝少偉說:“……那晚在山上被我們扣下的那兩個小子,他已經放出話來了,說是活見人死見屍。其實他應該知道人在我們手裏……”
  方晨不禁愣了一下,等到回過神,另一道清冽冷淡的嗓音已經飄出來:“……那又怎麽樣?我知道他不會善罷甘休,現在隻等著看他還能玩出什麽花樣來。”
  “商老大這個人出了名的奸詐,這一次倒真是馬失前蹄了。不過我們還是得趁早提防才行,如今他人雖然在外麵避風頭,也許同時也在著手準備反擊。”
  “是他太心急,一心想要置我於死地,居然舍得出動那麽多人手來對付我,還真以為可以一勞永逸麽。”韓睿似乎吸了一口煙,所以聲音停了停,然後才繼續輕描淡寫地說:“我陪他玩了一場,折騰了大半夜,他為遊戲付出點代價也是應該的。”
  謝少偉語音模糊地低低“嗯”了聲:“他事前恐怕怎麽也想不到我們這次會將計就計。”
  ……
  交談還在繼續,方晨咬著嘴唇,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轉身向後退去。時值初夏,可是回到臥室的時候她才發現四肢上是一片冰涼。她上了床,用被子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裹起來,可是還是覺得冷,仿佛有一線沁骨的涼意從腳底一直升到心裏,讓她忍不住發抖。
  她睡不著,在黑暗中定定地睜著眼睛,直到門口傳來響動。
  很快便有人從後麵抱住了她,背後緊貼著的溫度是那樣的熟悉,帶著淡淡的煙草味。她重重地閉上眼睛,心中陡然一沉,明明隻經曆了不足一周的時間,自己竟然已經習慣了他的擁抱和體溫。
  她就這樣習慣了他。
  身體側睡著一動不動,隻有冰涼的指尖悄無聲息地掐進掌心裏。
  時間輕鬆地流逝,身後那人的呼吸逐漸變得勻停沉穩,而她卻仍舊保持著同樣的姿勢,身體放鬆而柔軟地倚在他的懷裏,一切如常,就像之前的每一個夜晚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今夜的她,以睜著眼睛的方式迎來了第二天的初縷晨光。

  四十四
  失眠的後果在方晨的身上體現得並不太明顯。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她都照常去上班,將自己埋在成堆的稿件中,處理起工作來高效而又專注,甚至連中間的午飯時間都顧不上休息。
  同事說:“哎喲,小方你幹嘛這樣拚命?”
  她笑一笑,估摸著這時候蘇冬也該起床了,結果剛從包裏找出手機,倒是蘇冬主動先打了過來。
  她立刻站起來,走到安靜無人的地方去接聽。
  “前天跟你提的事有答複了嗎?”她問。
  “有。”蘇冬在電話裏說了個剛從別處打聽來的確切日期:“可是你要知道這個幹嘛?”
  “你先別問了。”
  “咦,你的聲音怎麽了?好像有點啞,感冒?”
  “沒有,隻是睡不好。”方晨說:“先掛了,改天說。”
  其實睡眠質量極度不好,這幾天的晚上她總是會從莫名的噩夢中驚醒過來,然後發現自己滿頭滿身都是虛汗。
  而這種反常情況直接影響了睡在旁邊的人。就在她接二連三喘息著驚醒的時候,韓睿仿佛也能立刻感覺到她失控的心跳,因為他的手掌總是習慣性地覆在她的胸口上。
  他跟著睜開眼睛。方晨發現,即使是在三更半夜,無論什麽鍾點,他的眼神裏卻從來都不曾流露出任何睡意迷蒙的樣子。
  仿佛他在任何時候都是清醒警覺的,連睡覺時也不例外。
  “做了什麽夢?”當她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微低的聲音在她耳畔問。
  她隻是麵無表情地搖搖頭,不肯說。
  可是一個晚上下來,竟然會這樣重複折騰好幾次。有時候即便沒有聲響,其實她也能猜到他跟著一起醒過來了。她卻翻個身不說話,兀自背對著他,沉默地閉上眼睛等待下一次更加可怕的夢魘的侵襲。
  方晨算了算,兩天之內自己大概就這樣被驚醒過七八次。而最近的一次就在十幾個小時之前的今天淩晨,當時她甚至是捂著胸口直接從床上坐了起來。
  她回憶不起之前究竟夢到什麽,隻是聽見黑暗中的心跳聲,那樣倉促有力,每一下都仿佛要彈出胸腔,痛得她微微窒息。
  最後就在她尚未緩過神來之前,大床的另一側有了動靜,韓睿竟然出去倒了杯水遞到她手上。
  她的指尖冰涼,觸到溫熱的杯壁的那一刻,十指下意識地微微縮緊。
  可是她沒喝,盡管口裏幹澀發苦。
  而他站在對麵,終於沉聲開口:“到底怎麽了?”
  她抬頭看他,其實這樣暗,根本看不清什麽。目光從模糊的剪影般的輪廓上掃過,她眯了眯眼睛,仿佛有些訝異,又仿佛帶著些許迷茫。
  他半夜起來替她倒水,他在她每一次被夢魘糾纏的時候都會將她抱得更緊。這樣貼心的舉動,換成任何一個男人做出來,或許都不會令人太吃驚。
  可是,如今竟然是他。
  做出這一切的人,竟然是他。
  她不知道他是否也為別的女人做過同樣的事情,就像她不知道這一刻該如何回答他的問題一樣。
  所以,盡管內心翻覆如驟雨狂風,盡管早已預備了許多的疑問,然而在一切未能證實之前,最終她還是選擇了默然。
  她轉身將水杯放在床頭櫃上,平靜地重新躺下,閉上眼睛淡淡地說:“沒事。”其實並不期望能夠令他相信,她隻不過是在等待一個答案,而現在唯一需要的,隻是時間。
  不過方晨沒想到,僅僅十來個小時之後,她就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信息。
  原來,等待的時間並不漫長,甚至她覺得有些太快了,蘇冬給出的答複這樣快,似乎她都還沒有準備好。
  掛上電話之後,方晨先在原地靜靜地站了幾秒鍾,然後突然急轉身,迅速地朝著某個方向走去。
  一路穿過長長的走道,暗紅色的地毯吸去了她的腳步聲,但是她越來越快的步伐仍舊吸引了周遭同事們的注意。
  “怎麽了,小方?”有人問。
  方晨不答,隻是搖搖頭,很快便開始疾步小跑起來。
  最後終於到達走道盡頭的盥洗室,她一把推開沉重的門板,扶住洗手台開始嘔吐。
  可是這兩天她幾乎沒吃什麽東西,所以盡管五髒六腑都仿佛在劇烈翻滾,但實際上卻隻是在幹嘔。喉嚨一陣賽過一陣的緊縮,扣住玻璃淨手盆的十根手指都因為用力太猛而骨節泛白,她吐得撕心裂肺。
  可是什麽也吐不出,胸口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她想吐卻怎麽也吐不出來,就像有一團堅硬的渾身帶刺的器物,突生並橫亙在身體最柔軟的那塊組織裏,模糊的鈍痛從四麵八方侵襲而來,不放過任何一處角落,並且牽引著四肢百骸和五髒六腑,最後就連呼吸一下就都仿佛成了最困難的事。
  很快就有同事跟過來察看,方晨感覺到有人靠近,也不知是誰的手,一下一下地撫在她的背上,頭頂上緊接著傳來關切的問候,似乎有好幾道聲音,都是平時熟悉的,可她此刻竟然隻能勉強分辨出誰是誰來。
  水流聲順著銀得發亮的龍頭嘩嘩而下,她好不容易才停歇下來喘了口氣,動作輕微地搖了搖頭:“我沒事……”其實還是難受,可直起身來看到鏡中的自己,才發現連眼角都是濕潤的,隱約似有晶瑩的水光閃動。
  她怔住。
  真丟臉,心想,自己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是不是病了啊?”
  “要不早點下班去看看醫生吧?”
  “可能是吃壞東西了,我那兒有藥……”
  倘若換作平時,方晨應該會露出完美有禮的笑容,然後一一婉拒大家的好意。可是現在,她卻連牽動嘴角的動作都懶得做,隻覺得身體乏力。
  胸口仍舊包裹著莫名的悶痛,方晨閉了閉眼睛,其實除了臉色略微有些蒼白之外,表情倒是十分平靜,就連眉頭都漸漸舒展開來。
  “真的沒事。”她對著一眾關心她的人解釋:“就是有點腸胃炎,一直沒好透。”
  離下班本來就不剩多少時間,拗不過眾位同事的好心勸說,從盥洗室出來之後,方晨簡單收拾了一下便先行離開了。
  阿天的車還沒到。
  韓睿手下人的作風都很一致,對於時間的把握向來精準無誤,所以每回方晨走下單位大樓外台階的時候,都能恰好看見阿天順著車道從不遠的地方慢慢地將車溜過來,然後在她麵前停穩,時間不早也不晚,一點兒也不浪費。
  今天方晨從單位出來,直接下到附近的地鐵站,用三塊錢坐了五個站,然後開始在全市最大的購物中心裏閑逛。
  其實相比較起吃飯和看電影這類消遣活動來,逛街向來都不是她所熱衷的。她買東西的速度很快,看中了的衣服多半都不需要試穿,直接付款買回去。
  以前蘇冬就曾質疑:“你這明明是男人購物的習慣嘛!”
  她蠻不在乎:“我家裏已經有兩個純粹的女人了還不夠嗎?”那時候陸夕還活著,每回都將逛街當作享受,與母親兩個人可以在外頭走足一整天,最後精神熠熠地滿載而歸。
  蘇冬隻能第一百零一次感歎:“你們姐妹倆怎麽所有性格都是相反的呢?你看看,就連名字的喻意也是反的。多神奇!”
  香水櫃台裏站著兩位漂亮的導購,見到有顧客經過,立刻投以熱情美好的微笑,職業化地詢問:“小姐,請問有什麽可以幫助您的嗎?”
  方晨說:“我想挑兩瓶香水,分別自用和送人。”其實她很少將香氛用在自己身上,停下來隻不過是因為試香的過程比較耗時,而她現在正愁時間太多打發不掉。
  麵對大大小小琳琅滿目的瓶子,方晨很有耐心一瓶瓶地試過去。試香紙在鼻端掃一遍,兩三張之後便去換咖啡豆聞一聞,那味道濃烈刺鼻,沿著嗅覺神經直灌入大腦裏,令人不得不清醒,即便隻有那短暫的一瞬。
  她是真的仔細對比了,又聽取了導購小姐專業的建議,最後替自己與蘇冬各選了一支。接過包裝紙袋的時候,方晨看了看手機,距離正常下班時間已經過去兩個半小時,不知道現在有多少人正在四處找她?
  她一邊往外走一邊將手機的通訊信號由之前的關閉狀態調成暢通,下一秒便有數條信息湧進來,震得手掌發麻。
  全是秘書台轉發的來電提醒,號碼分別是兩個人的,阿天,還有韓睿。
  方晨知道,今天自己的舉動必然給那個忠誠友善的小夥子帶來了一定的麻煩。
  站在燈火流溢的馬路邊,川流般的車輛匯成一片光的海洋,本該無邊的夜色因此而被點亮。
  手機再次震動起來。
  周圍是喧囂的繁華,方晨獨自靜默地站在城市的這一端,低頭看了看閃亮的屏幕,很快便將這來自於半個城市之外的屬於那個男人的電話迅速而果斷地切斷了。
  似乎是在給自己最後一點考慮的時間,她捏著手機,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放鬆,再收緊再放鬆……最後,她調出阿天的號碼撥過去。
  “我在XX東路路口,你來接我吧。”

  四十五
  回到別墅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可是整棟房子還是燈火通明。
  錢軍吸了口煙,半眯著眼睛說:“總算回來了!哥正在樓上等你呢。”
  方晨不說話,目不斜視地拎著包徑直上樓去。
  “這是怎麽了?”錢軍納悶,橫著眉問隨後進門的阿天,“是你小子惹她不高興了?”
  阿天露出無辜的表情,忙不疊地撇清:“我可怎麽敢啊?我發誓,從接到她開始,就一直是這樣的。”
  其實相較起錢軍來,他則更加鬱悶。他一路上討好似地找方晨說話,偏偏對方全程保持麵無表情的狀態,連敷衍地應一聲都不願意,似乎完全視他為無物。
  說實話,這樣子的方晨令阿天有點犯怵,開車途中數次偷偷瞄她,卻越發忍不住在心底打起寒噤來。一直以來,他和她相處得都還算不錯,而他也一直以為她的性格溫和,最難得的是待在老大的身邊,卻並不恃寵而驕,說話的時候臉上總是掛著一抹笑容,將原本就漂亮的五官襯托得愈加明媚動人。
  可是今天……一下子突然就不同了。
  他這才發現,原來這個女人沉默下來的時候,臉上竟然也會有那樣冷淡的表情。她不願說話的時候,眼角眉梢仿佛都結著細碎的冰。
  ……這種感覺很熟悉。
  阿天開了一路的車,也暗自想了一路,最後終於恍然——大哥平時給人的感覺不就是這樣的嘛!
  此時此刻,他們二人是多麽的相似啊!
  他沒讀過多少書,但與一幫兄弟在道上闖蕩這麽些年,見過的人和事多了,也漸漸了解了所謂氣質那回事。
  聽起來十分抽象的一個詞。而在方晨之前,他一直以為隻有大哥才擁有那種高高在上的、冷冰冰的氣質,連用眼角看人都能順理成章地讓人覺得是在恩賜對方,並且可以輕而易舉地澆熄旁人的熱情,令原本聒噪的人乖乖地主動地閉上嘴巴。
  可是今天,阿天承認自己確實暗自乍舌了好幾回,幾乎推翻了之前所有的認知,隻因為突然發現方晨竟然和他一向崇拜的大哥在某個方麵十分相像!
  他不知道她到底怎麽了,也不敢問她今天為什麽無故失蹤了這麽久。回來要挨罵挨罰,他都老老實實認了,隻是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於是,眼看著方晨的腳步聲消失在旋轉樓梯的最頂頭,他謹慎地征求錢軍的意見:“軍哥,要沒什麽事,咱們就先走吧。”
  樓上還很平靜,然而一切直覺都在悄聲告訴他,現在離開才是最上策。
  錢軍不疑有它,勾住阿天的肩,叼著香煙含糊不清地說:“走,找個地方吃點宵夜去。”
  兩人並排出了大門,阿天在院子裏忍不住又抬頭望了一眼,二樓幾個房間的燈都亮著,隻是厚重的窗簾成功隔絕了房間裏頭可能傳出的所有動靜。
  隻在緊閉的書房門前短暫地停留了一下,方晨正打算離開,結果門在下一秒便被人從裏麵打開。
  韓睿高大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麵色緊繃地問:“到哪裏去了?”
  似乎是沒察覺到他的怒意,方晨隻是淡淡地反問:“我一個成年人,需要時刻向你報告行蹤嗎?”
  “那為什麽不接電話?”英俊的男人微微眯起眼睛,不動聲色地審視著她今晚反常的言行舉止。
  可是她卻不但選擇繼續忽視他,反而緊接著拋出下一個問題:“有什麽可擔心?”
  “就因為上次山上那件事?”她站著一動不動,眼神穩定地直視著他,幽沉的目光裏仿佛看不見絲毫情緒,“我以為你已經徹底解決了。畢竟那姓商的已經被迫躲起來了,根本連影子都不敢露,不是嗎?”
  伴隨著話音的落下,韓睿的瞳孔倏然緊縮了一下,他沉默片刻,才沉聲開口道:“誰告訴你的?”
  “這很重要?還是說,你原本是打算親口說給我聽的?”這樣明顯的諷刺,說到最後連方晨自己都忍不住想笑,“其實你現在依然有機會,我有足夠的時間聽你將整件事從頭到尾完整地敘述一遍。當然前提是,如果你願意的話。”
  她特意等了等。
  兩人距離很近,她看見那雙漆黑的眼睛深處仿佛有某樣東西正在翻滾湧動,可是,氣氛卻再度陷入冰凍般的沉默中去。
  其實就連方晨自己都不知道再這樣僵持下去還有什麽意義,就像她坐在車上時一路思考的那樣,為什麽還要再回到這裏來?
  之前那種奇怪的壓迫感再一次從身體裏湧出來,從四麵八方開始擠壓。她下意識地深深吸了口氣,不再看他,隻是一言不發地轉過頭,往暫時屬於自己的臥室快步走去。
  可是很快便有腳步聲跟了上來,在她開始動手收拾衣物的時候,手腕被人扣住。
  她停下來,淡淡地瞥去一眼。
  “你要做什麽?”韓睿沉聲問。
  “回家。”
  “現在不可以。”
  “那請問要等到什麽時候?”
  似乎終於控製不住,方晨冷笑一聲,揮動胳膊想要甩開來自對方的鉗製,然而其實韓睿的力道並不大,而她卻用力過猛,出於慣性連續向後退了好幾步。
  她看見韓睿似乎伸了伸手,於是本能地越發向後避開。
  最後她索性站到露台邊,離他遠遠的,隔著大半個臥室就這樣冷冷地看著他,那目光如同在看著突如其來的毒蛇猛獸。
  或許是被她此刻的神情刺到,韓睿的臉色微微一緊,手指垂在身側不為所覺地抽動了一下。
  她並不是怕他。
  他知道,她從來都不畏懼他,無論在任何時候。
  而在這一刻,那雙清澈的眼睛裏寫著的唯一情緒卻是——憎恨。
  他不想承認自己被這一認知擊中了要害,以致於胸口某處都在緊縮。
  “你還有什麽想說的?”他聽見對麵的女人語氣冷淡地開口問。
  可是他說不出來。
  活到這麽大,這似乎是他第一次麵對一個人的質問,卻一句話都無從應對。
  “事到如今,你難道連一句解釋都不肯給我嗎?”方晨牽動嘴角笑了笑,其實就連自己都在訝異,這種時候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當她與他喝酒談笑的時候,當他抱著她輾轉纏綿的時候,盡管她猶豫過後悔過,但並未想過會有這麽一天。
  “那晚在山上被襲擊,為什麽錢軍他們會突然出現?不是說他們都留在城裏辦事嗎?就算坐直升機也未必會有那麽快吧!”她望著他,仿佛是第一次這樣專注地直視他的眼睛,目光泠泠浮動,“我記得當時你要我等,在那樣混亂的場麵下,你卻讓我等,等什麽?其實你早就知道我們不會有事的,對吧?因為你的手下根本從一開始就守在外麵,守在附近!”
  “全都是你早就安排好的。”
  “就連會遇到襲擊,都是你早就預料到了的。對不對?”
  “你是想引他們出來?所以不帶任何手下,隻和我兩個人單獨上山。因為也隻有那樣才會讓對方以為有機可趁!韓睿,這一招,是不是就叫做引蛇出洞?”露台上起了風,從看似柔弱的身體旁邊穿過,灌進她寬大的衣袖裏,烏黑的長發紛亂飛舞,“而你,不惜以自己作為誘餌。多麽有獻身精神!可是你考慮過我嗎?你覺得我的命值錢嗎?”
  她停了停,忽又嘲諷似地笑起來,整張臉似乎都被這份笑意點亮,卻令韓睿不由得微微皺眉。
  方晨笑著繼續說:“又或者,在整套計劃中,其實你一直都將我考慮在內了。而且,我才是你計劃裏最重要的一環。”
  “你之前那樣寵我做什麽?弄得人人都知道你喜歡我,無論什麽場合都愛帶著我,仿佛我是真的得寵一樣,甚至讓你拋棄了多年的習慣,出入某些地方竟然可以不需要手下的保護。你是真的想和我過二人世界麽?還是說,向旁人製造這種假象才正是你所希望的?”
  “一直以來我就好奇,你讓我做你的女人,究竟是看上我什麽?現在終於知道了,對你來講,我大概隻有一個作用。”
  她突然停住。
  即將說出那個答案的時候,方晨才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裏仿佛被赫然掏空了一塊,之前的壓迫感全部都消失了,剩下的隻是前所未有的空蕩蕩的感覺,就連雙腳都仿佛踩在厚厚的棉花上,軟綿綿的,漸漸失去著力點。
  她知道這到底是因為什麽,隻是不願意承認,也不敢承認,甚至更加羞於承認這一事實。
  怎麽會這樣?
  事情怎麽會到了這種田地?
  最初她接近他時,也是帶著某種動機和目的的。可是現在才發現,一切大概早已經脫離了她的掌控。
  她或許對這個殘忍的男人動了感情。
  她或許有那麽一點愛上了他。
  可惜,他卻沒有真心。
  就像他說的那樣,他從來不會愛上任何人。
  似乎正經曆著這一生最艱難掙紮的時刻,她麵無表情地、一字一句地開口:“一直以來,你隻是把我當成工具。”
  “是不是從我被人跟蹤開始,你就發現我有利用價值了?又或者,更早一些的時候你就已經打算利用我了?當初我們剛剛認識,我被人搶了包,你不是因為那個被搶的人是我,隻是為了宣示自己的權威,對吧?因為我是你的女人,所以受了傷害便要對方以數倍償還。你是要通過這種舉動來通知所有你認為有必要知道的人,我是你韓睿重視的女人!還有那一次,我在賓館外被跟蹤,你究竟是趕來保護我,還是為了讓他們以為我們如膠似漆,連短短幾天的分離都不能忍受?”
  “你計劃這一切,究竟用了多久時間?”
  終於將最後一句話說完,方晨不知道自己是否把內心那份難言的艱澀隱藏得足夠好,她將目光從那張表情沉鬱的臉上移開,其實並不打算等待什麽答案,因為韓睿從頭到尾的沉默,以及他高深莫測的表情,就足以說明一切。
  她準備離開了。
  曾經千方百計想要打探的東西,曾經想要通過接近他而尋求的某個答案,她統統都不要了。
  一切到此為止,她不知道該不該慶幸,因為真相來臨的這一天,竟是這樣的快。
  她垂下眼簾,快步從韓睿的身旁走過。
  可是這一次,韓睿的動作卻更快,力氣也十分大,一把揪住她的手,仿佛想要阻止她的離去。
  “我還有話沒說。”韓睿沉著麵孔,深邃的目光莫名地閃了閃。
  “你還想說什麽?”她瞪他,很快便又偏過頭去,在這一刻,平淡至極的語氣裏透著隱約的疲憊:“你覺得自己能夠反駁我嗎?”
  “韓睿,你冷血得讓我覺得惡心!”
  ……
  靜謐的空間裏仿佛隻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終於感受到對方手指漸漸放鬆的力道,方晨閉了閉眼睛,讓自己一點一點地、從他的手裏掙脫出來。
  “如今你的目的達到了,我已經沒有用處了,請你就這樣放過我吧。”
  像是終於解脫,又或許是從此墜入到另一個無邊的深淵裏,方晨將十指捏得緊緊的,終究還是抿著嘴唇頭也不回地徑直離開。

  四十六
  當天晚上周家榮打開門,頗有些意外地迎接回到公寓的女人。
  “喲,你出差回來,怎麽也沒事先通知我一聲?”
  因為這次受傷休養,針對各方人士,方晨給出的故事版本都不太一樣,她當初跟周家榮說的是要去外地出差一陣子,歸期不定。
  最後離開別墅的時候,她幾乎將所有日常用品都遺棄在那裏,隻挽了個隨身的皮包。此時將皮包往沙發上隨意一丟,她挑著眉毛建議:“晚上去酒吧,怎麽樣?”
  “真稀奇。”周家榮摸著下巴打量她:“剛回來不累嗎?而且主動提出去喝酒,實在不像你的風格。”
  她笑了笑,“這樣囉嗦,倒是你的一貫作風。到底去不去,一句話!”
  “去!美女邀約,為什麽不去?”周家榮回房間換衣服,嘴裏還在小聲嘀咕著懷疑:“才一兩周不見,怎麽突然就轉性了……”
  “少廢話,快點。”
  “知道知道,催什麽!”
  臥室門板在麵前掩上的那一刻,一直掛在方晨臉上的笑容也突然消失怠盡。
  她脫力般地滑坐下來,整個人仿佛都要陷進沙發裏去,閉上眼睛重重地喘了口氣。
  這晚方晨也記不清究竟喝了多少酒,隻知道當胃裏翻江倒海,當自己伏在洗手台前吐得痛苦難當的時候,腦海中浮現的是那夜在山裏和某個人的對話。
  能喝多少?
  不知道……這種事要等真正醉過一次才會清楚。
  所以說,你從沒醉過?
  沒有。
  那很好。因為我不喜歡女人醉酒的樣子。
  跟我一樣。任何人的醉態應該都不會太好看。
  ……
  搖曳的燈光,毛毯柔軟而溫暖,安寧舒適的環境幾乎可以令人毫無防備地沉沉睡去。
  似乎是這樣的吧。當初,她和那個英俊冷酷的男人的對話似乎就是這樣的。
  可是為什麽?
  她明明已經迷糊到連家裏地址都快忘記了,卻還能將這段場景記得這樣清楚。
  真是滑稽而諷刺!在這種時候,她竟然還會想起他!
  最後,還是周家榮連拉帶抱地將方晨弄回去。他後悔了,早知道就不該答應和她出去喝酒的。出門的時候還是光鮮亮麗的兩個人,幾個小時之後回到公寓,全都一身狼狽。
  尤其是當他低頭看見自己衣服上亂七八糟的酒漬和汙漬,幾乎痛心疾首!花大把銀子買回來才穿了不到兩次,如今就被方晨成功地毀掉了。
  心裏懷著一點忿恨之情,他將懷裏的女人不輕不重地丟到床上,拉過枕頭塞在她腦下,又幫她把被子蓋好,他這才有閑心站在床邊仔細地研究起來。
  到底是為了什麽,才讓她今晚變成這樣?
  對此周家榮簡直無比好奇。那個一向冷靜睿智、甚至有點矜持拘謹的女記者好像一夕之間突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則是另一個相對陌生的女人。
  他無法形容今晚的方晨在酒吧裏是何種高調的表現,隻是不得不承認,原來隻要她願意,所有的目光和注視的焦點便全都理所應當是屬於她的。過去他還不太能理解,直到今天才發現原來肖莫的眼光真是一等一的好。
  可是他也看得出來,她並不開心,分明有著重重心事,所以才借題發揮,喝得爛醉如泥。
  一整個晚上,那樣多的熾熱的眼神在她身上打轉流連,可她卻仿佛毫不自知,高興了便拋給旁人一個輕淡的笑容,而更多時候則隻是一個人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於是在最後留給他一個讓大家都羨慕嫉妒的機會。
  因為,她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腳步踉蹌地靠在他的懷裏離開。
  真要命。周家榮苦惱地揉了揉眉頭,考慮是該放任她就這樣睡到明天天亮,還是過一會兒再喊她起來去洗澡清醒一下。
  發絲被汗水粘在高潔飽滿的額頭上,床上的人皺著眉,睡得似乎並不怎樣安穩。周家榮想了想,還是認命地去浴室弄了條濕毛巾來。
  他的專長是做菜,對於照顧人卻並不怎樣在行。他盡量放輕手腳地俯下身去,想要替方晨擦掉臉上輕薄的汗意,結果在距離她的臉隻有一寸的地方,拿著毛巾的手卻突然停了下來。
  仿佛是聚集已久的濕意終於凝結成了一滴透明的液體,從緊閉著的眼角邊滑了下來,越過額角,最終沒入濃密的黑色長發之中去。
  床上的人並沒有醒。
  周家榮著實愣了愣,可是他沒再作聲,隻是直起身體順手關掉電燈,退出臥室。
  宿醉的結果就是第二天早上頭疼欲裂地醒來。
  方晨坐在辦公桌前一邊按著太陽穴一邊在心裏鄙夷自己,曾幾何時想到過有一天竟會為了一個男人做出借酒消愁這樣的傻事?
  她覺得可笑又可悲。與韓睿的相遇原本就是個意外,至於後頭的種種,卻更加像是一場精心策劃過的陰謀,他利用她,而她的動機也並不純良。螳螂捕蟬,她還沒來得及探尋出自己想知道的一切,便已經先一步輸給了藏在身後的黃雀。
  如果說與他的交往相處是一次博弈,那麽她現在根本無心戀戰,寧願讓幾個月來的努力與時間付諸流水。因為她知道自己動了心,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便對那個危險的不可捉摸的男人動了心,所以那些原本以為根本不會在意的種種才會令她那樣難過。
  大概隻有趁早抽身而出才是上上策,她並不想賠進更多的東西。
  日子仿佛一下子又回到正軌,在外人眼中她仍是那個進退得宜溫和謙讓的女人,行為舉止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來。也隻有到了深夜,她才偶爾會失眠,又或者從各式各樣莫名其妙的夢中倉促地醒來,在黑暗裏聽著自己沉重的呼吸聲,直到再次迷糊地睡過去。
  蘇冬再次見到她的時候,立刻評價說:“怎麽瘦了這麽多?”
  正午的陽光已經十分強烈,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方晨將墨鏡架在鼻梁上,躺在遮陽傘下眺望一望無際的湛藍海麵。
  “夏天到了,沒什麽食欲。”她說。
  蘇冬側頭看看她:“你現在和韓睿已經徹底沒聯係了?”
  “嗯,是不是正如你所願?”
  “確實有點。”
  “你呢?”方晨又突然問。
  “我怎麽了?”蘇冬不明所以。
  “到現在還不肯承認?”方晨笑了笑,目光飄向不遠處沙灘上身材修長結實的那個男人,意有所指:“通常這個鍾點你應該在家裏睡得昏天黑地才對。難道今天破例出門而且興致高漲不是因為他?這樣的事情已經有好幾次了,真當我眼瞎麽?”
  海邊的陽光毫無遮擋地照射在古銅色的身體上,肖莫恰好回過頭來,與她們的視線相撞,隻見他朝她們比了個手勢,示意一起過去衝浪。
  蘇冬眯著眼睛一動不動,腔調懶懶的:“大家相處得還算愉快。”停了停,才又若無其事地說:“其實說到底,也隻是玩玩而已。”
  方晨卻不信:“自從龍哥死後,你和誰交往會超過兩個月?”
  蘇冬想了想,語氣越發模棱兩可:“那也隻能說明肖莫的魅力比一般人稍大一點。”
  方晨說:“你騙我無所謂。”
  蘇冬哧地一聲笑出來:“寶貝,別說得這樣幽怨好嗎?走吧,下海玩玩去。”說著已經掀開浴巾站起來。
  “看你們鴛鴦戲水?算了,我沒興趣。”方晨抓起草帽往臉上一扣,兀自閉目養神去了。

  四十七
  這次趁著周末,以肖莫為首的一群男士組織海邊渡假兩日遊,吃住全包。一行正好八個人,晚上吃過飯便湊了兩桌打麻將,方晨原本不擅自道,可是手氣偏偏很好,一下子便贏了不少去。周家榮一邊從錢包裏掏錢出來一邊歎氣,直呼上當,又問她:“你該不會是扮豬吃老虎吧!”
  方晨卻隻是笑,很大方地將錢收入抽屜裏。
  或許真要情場失意,賭場才會得意。
  蘇冬坐在另一桌,其間頻頻聽見她的笑聲傳來,如同珠玉落地,清脆而又愉悅。方晨偶爾回頭循聲望過去,果然都隻見那張明豔的臉上笑靨如花,連眉眼都笑得彎起來,宛如江南水鄉上最秀麗的橋。
  她恰好坐在肖莫的下首,有吃有碰,而肖莫也仿佛故意讓她開心,打得盡是好牌,惹得其餘兩人都忍不住紛紛抗議。
  “哎,我說,你要憐香惜玉也別拉上我們倆當墊背啊。”
  “就是。雖然讓美女開心是我們的榮幸,但顯然好人都讓肖總你一個人做了,我們又花錢又出力的,可是在蘇冬的眼裏恐怕連陪襯都不是吧。”
  調侃意味濃烈,音量又大,在場其餘眾人聽得一清二楚,有人跟著接話起哄,有人則心照不宣地含笑不語。
  肖莫嘴裏含著煙,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人的運氣要是來了,擋也擋不住。你們兩個輸錢,又怎麽能全怪在我身上?”說著將剛摸到手的牌打出去:“三萬,要不要?”後麵一句話是問蘇冬的。
  “清一色。”十指將麵前的麻將牌一推,蘇冬喜笑顏開。
  肖莫慢條斯禮地彈了彈煙灰,問:“手氣這麽好,一會兒要不要請大家宵夜?”
  蘇冬朝他看去一眼,笑道:“當然。”
  吃完宵夜已經過了淩晨,最後躺上床蘇冬心滿意足地歎氣:“要是天天如此該有多好。”
  方晨奇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你竟然喜歡上這種生活了?”
  “突然發現這樣的日子真不錯,比日夜顛倒強多了。”
  方晨走進浴室裏吹頭發,風聲呼呼的從風筒裏冒出來。
  過了一會兒,蘇冬出現在她身後,將頭倚在門框邊,突然說:“方晨,我不想幹這行了。”
  似乎是愣了一下,方晨才“啪”地一聲按下開關,關掉了吹風機。她從鏡子裏望過去,問:“這是突發奇想,還是早有打算?”
  “最近想到的。”蘇冬在寬大的鏡麵裏與她對視:“你原來不是也說過麽,一個女人做這個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可我記得,你當時並沒有把我的話當成一回事。”
  蘇冬笑了笑:“現在是要我承認你的覺悟高嗎?”方晨搖頭:“我隻想知道讓你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是什麽。你的那個圈子,應該不是想進就進想退就退的。你老實說,是為了什麽?”
  “你覺得呢?”蘇冬試探性地反問。
  方晨想了想,拋出兩個字:“男人?”
  身後的人突然沉默下來,方晨略一思索,隻是問:“你確定值得嗎?”
  蘇冬怔了一下便重新笑起來,避重就輕地說:“領著一群小姐討生活,這樣的日子原本就不是正常人過的,按理說早就該放棄了,又怎麽會不值得呢?”
  “可是你之前並沒有這樣打算過。”方晨轉過身,“你和肖莫一整晚眉來眼去的,當大家都是瞎子麽?”
  “那又怎麽樣?男未婚女未嫁,在一起夠開心不就行了?”
  “真的隻是圖一時的開心?你為了他都決心洗手轉行了,想當初我勸你多少次,費了那麽多口舌,到底還是抵不過一個男人。這樣你還敢說自己隻是想和他玩一玩?”
  蘇冬不說話了。
  她的臉在燈光下露出少有的沉靜的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好半晌才幽幽開口道:“否則又能怎麽樣呢?你認為我和他能來真的嗎?”
  “你愛上他了?”方晨一驚,因為從認識到現在,她幾乎從沒見過蘇冬這副樣子。
  蘇冬搖了搖頭,笑道:“這個問題一點意義都沒有。關鍵是,他不可能愛上我。”正說著手機響了,她隻低頭看了一眼,便轉身走到門口:“我出去一下,你先睡吧。”
  方晨也不知道她究竟外出了多久,隻知道當自己入睡的時候,蘇冬仍舊沒有回來。
  第二天一切如常,她們不再討論昨晚那個話題,就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方晨也沒問她晚上幹什麽去了。
  其實答案幾乎不言而喻。
  方晨想,大概每個人都逃不過這一關,區別隻在於,有的人選擇像壁虎那般斷尾避險,而有的人,則寧願飛蛾撲火。
  幾天之後,方晨從現場完成采訪,剛剛回到單位門口便被人攔了下來。
  來者是兩個陌生男人,打扮斯文,其中年紀稍長的中年人客氣地說:“方小姐是嗎?我們是城西公安分局的刑偵人員,現在有個案子希望您能配合一下,給我們提供一些資料。”他和他的同事出示了自己的證件,然後朝方晨比了個手勢,將她請上路邊停靠著的那輛印有公安標識的吉普車。
  方晨記得自己上一次來這種地方還是靳慧死的時候。那個清晨格外寒冷,靳偉在她麵前近乎歇斯底裏地喊叫,口中呼出大團大團的白霧,連眼睛裏也盡是濕潤的霧氣。而她,萬萬沒想到就在那一天,因為一個死去的女人,使得她與另一個男人從此有了交集。
  如今一轉眼竟然已經過去半年之久。
  她坐在漆黑的微微有些發舊的長桌前,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麵前的一次性紙杯。當日山上那場槍戰,終於還是調查到她的頭上了,雖然時間隔得稍微久了一點。
  麵對對方提出的一個接一個的疑問,方晨並沒有顯出絲毫的不耐煩,除了最開始那極短暫的一瞬間略有些根本不被人察覺的遲疑之外,她自始至終都保持著一種十分穩定的氣息和鎮定自若的聲音,語調勻速、口齒清晰地陳述道:“我前陣子確實休了年假,不過就像剛才說的那樣,我是一個人旅遊散心去了,你們說的那個案件我想我真的幫不上忙。”
  相對於她的態度,坐在對麵詢問筆錄的人員反倒顯得有些急躁,皺著濃眉說:“方小姐,我有必要再次重申一遍,這個案件的性質十分嚴重,同時涉及到幾方黑社會勢力,也很危險。今天請你來配合我們,如果你當真了解些什麽,希望你不要有所顧慮和隱瞞。”
  方晨聽了淡淡一笑:“你說的這件事確實與我無關,我也沒必要顧慮什麽,更加談不上隱瞞了。”見對方眉頭似乎皺得更緊,大有不滿和懷疑的意思,她又不慌不忙地接著說:“警察同誌,作為一名向來遵紀守法的公民,我很清楚公民應當承擔的義務。如果可以的話,我當然願意配合你們打擊惡勢力,這一點請你們不要懷疑。”
  “那好吧。”做筆錄的工作人員停了一下,看著她的眼睛:“那請你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做韓睿的男人。”說著,從文件夾裏抽出張照片,沿著桌麵推到方晨麵前。
  這張照片顯然是從較遠距離拍攝的,其實光線和角度都算不上太好,但是大概因為相機的像素夠高,所以圖像堪稱十分清晰。
  照片中的韓睿正從他自己的夜總會裏走出來,身後跟著五六個手下,一行人與他一樣俱是黑衣打扮,在夜色、霓虹以及熙攘平凡的路人的映襯下顯得鶴立雞群,十分醒目。
  其實照片隻遠遠地攝到韓睿的半張側臉,可是竟然那樣奇異的,依舊可以看得出他的劍眉星目,俊美無匹,而冷肅的氣質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即使在這樣靜止不動的紙片上,也將他與眾人界線分明地隔絕開來。
  方晨的視線隻在上麵停留了一會兒,便抬起頭來,不動聲色地說:“認識。”事實上,早在警方出現在報社門口的時候,她就沒想過要否認。
  她的神情很平靜,然而其實心髒卻突然有一點緊縮。她似乎很久沒有見到他了,以為自己正在漸漸地將這個人遺忘,可是此時,某種不知名的十分細微的疼痛悄無聲息地襲來,照片中的她正被韓睿擁住肩膀,距離緊密,就連神態亦然。
  “請問,你與韓睿在現實生活中是什麽關係?”
  “朋友。”
  “僅僅隻是朋友這麽簡單?”中年男人的眼睛裏流露出明顯質疑的光芒。
  方晨深吸了口氣,神色平淡地說:“拍這張照片的時候,應該算是男女朋友。不過現在已經不是了,我們很久沒聯絡了。”
  “哦?”這樣的答案似乎令對方有些吃驚,“你的意思是,你和他已經分手了?”
  “是的。而且更準確地說,我隻是他的女伴而已,對他的事情了解得很少,所以如果你們想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麽有用的信息,我恐怕你們找錯了人。”
  大約是沒想到她竟然會把話說得這樣坦白,穿便衣的中年男人反而沉默了一下,水筆筆尖停留在紙麵上方,似乎是在揣度方晨話裏的真實性。
  這時候,方晨抬腕看了看手表,道:“不好意思,單位裏還有工作等我回去處理。能回答的我都已經回答了,請問你,需要我再確認一遍今天所說的都是實話嗎?”
  “那先就這樣吧。”對麵的男人率先站起來,微笑道。
  或許是方晨的態度不錯,又或許是她從頭到尾確實表現得無懈可擊,所以即使對部分談話內容仍抱著幾分懷疑,但他還是開門將她送了出去。
  “方小姐,如果有需要,我們還會再聯係你。”最後他說。
  “沒問題。”方晨點頭,誠懇地道別:“希望你們盡早破案。”

  四十八
  一輛黑色轎車靜靜地泊在公安局大門對麵的路邊,當方晨快步經過的時候,車窗恰好降下來。
  “哎,這麽巧!”一眼瞥見車裏的人,方晨先是有點吃驚,爾後卻又疑惑道:“……你該不會是專門在這裏等我吧?”
  肖莫笑著偏過頭,抬了抬下巴,“上車再說。”
  車子開動之後,肖莫才說:“我下午正好在報社和你們老總談點事情,出來的時候就看見你上了公安的車。怎麽,出了什麽事?”
  “沒什麽。”方晨回答得簡潔幹脆。
  其實早在她與韓睿交往之初,就曾在各種各樣的場合與肖莫碰上過好幾次。不知是因為看在韓睿的麵子上,抑或是肖莫自己又有了新的目標,總之,他再也沒有提起過想要追求她的意圖。如今則更是不可能了,因為很顯然,他與蘇冬之間已經有了一些曖昧的、說不清楚的關係,並且這種關係還在延續當中。
  肖莫眼見方晨對自己有所保留,也隻是不以為意地笑笑,不再追問。
  他有許多種途徑可以打聽到事情的來龍去脈,而事實上,早在等候在公安局外的那段時間裏,他就已經通過幾通電話大致了解了情況。
  車裏流淌著風笛吹奏出的輕音樂,他傾身用手指敲了敲前方的椅背,示意司機將音響調小,然後才問:“你要去哪兒?”
  盡管工作還沒做完,但方晨此時也無心再去單位加班,於是想了想,說:“回家。”
  肖莫給司機報了個地址,車子隨即靈活地變道,在十字路口前停了下來,等待向左轉的紅燈。
  正趕上正常的下班高峰時期,整個路麵擁堵得如同一個巨大的停車場,市區內禁鳴喇叭,於是在微亮的暮色裏,隻有無數低沉的馬達轟鳴聲交織在一起,混雜著肮髒的尾氣,連同城市都仿佛被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塵埃之中。
  車內倒是安靜舒適。肖莫似乎坐得有點無聊了,手指隨便搭在車門邊上輕輕彈動,跟著小聲的音樂打著節拍。過了一會兒他又轉過頭看著方晨評價道:“最近氣色不錯,難道是生活規律的結果?”
  方晨一時沒反應過來,隻說:“我的生活一向有規律。”
  “那倒不一定吧。”意味模糊的笑容浮現在那張俊朗的臉上:“和之前相比,你現在不是重新回歸健康正常的生活了嘛。”
  突然提到與某個男人有關的話題,方晨心裏略有些不快,但並沒有表現在臉上,她淡淡地回應他:“這確實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哦?這話如果讓韓睿聽到,會不會是前所未有的打擊?”
  方晨嘴角不由得一沉。
  這簡直是變本加厲,都直接說出那人的名字來了!
  她冷哼一聲:“你認為會有什麽事是可以打擊到他的嗎?”
  肖莫卻撐著下巴笑得越發曖昧:“看起來你倒很了解他啊。”
  方晨語氣冷淡地說:“算不上。而且我和他現在也沒任何關係。”其實她心裏懷疑肖莫是故意挑起這個話題的。不管他是出於什麽問題,她早已打定主意不再開腔,於是將剛才那句話做為結束語,說完便緊緊地抿上嘴巴。
  結果停了不到半分鍾,就在紅燈轉為綠燈的時刻,隻聽見肖莫又說:“可我怎麽覺得,似乎是你單方麵想要劃清界線呢。”
  他敲了敲車窗,對她比了個手勢,若無其事地說:“後麵一直跟著我們的那輛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韓睿手下人開的吧。”
  方晨特意在公寓樓下稍隱蔽的位置站了一會兒,果然很快便看見阿天開著那輛熟悉的黑色SUV出現在視線裏。
  他這是在幹什麽?
  在證實自己確實被跟了一路之後,又想到剛才肖莫臉上戲謔的笑容,方晨不禁有些惱火。她從陰影處走出來,沉著麵孔一言不發地等待阿天下車。
  “方姐。”阿天見自己被抓了現形,滿臉笑嘻嘻地從車上跳下來打招呼。
  “你跟著我幹嘛?”方晨問。
  “沒啊,去辦點兒事正好經過這裏,湊巧嘛。”
  “你覺得我會相信?”方晨似笑非笑地湊近一些,狀似認真的研究著阿天的麵部表情,“我們好歹也認識一段時間了,韓睿那麽多手下裏頭就你最老實。快說實話,為什麽跟蹤我?”
  阿天被她迫得身體向後仰了仰,避開她的眼睛,隻得擠著笑容道:“真的隻是順路經過。”
  方晨拿出手機,說:“好吧,那我直接問韓睿好了。”
  果然,下一刻便被阿天攔住。
  “方姐,別!”阿天急急道:“我錯了還不行嘛。你現在別給大哥打電話了,想知道什麽我都說!”
  其實方晨也隻是虛張聲勢,對於那個男人,她隻希望最好一輩子都不要再見麵。
  順勢收起手機,隻聽見阿天老實承認:“我是來保護你的。”
  “保護我?”方晨不由得皺眉:“我每天生活那麽正常,能有什麽危險?而且……”她似乎抑製不住地冷笑,略微有些諷刺地繼續說:“我和韓睿的關係早就已經結束了,就算有人要尋仇,也應該找他的新任女伴才對。”
  她的語氣不好,阿天隻能陪著笑,明顯踟躇了一下之後才說:“以防萬一嘛。”
  方晨不再理他,揮揮手:“時間不早了,你回去跟他說,我不需要什麽保護,隻要他別再插手我的生活就行了。”轉過身走了兩步卻又停下來,和顏悅色地交待阿天:“如果沒有他,我想我基本上不會再遇到什麽麻煩。請你把原話帶給他聽。”
  敢這樣公然挑釁韓睿的人,阿天自上道以來前前後後也隻見過這麽一個而已,而且還是個女人。
  他在私底下十分佩服方晨,倒不是因為她的膽量,而是佩服她竟然有那樣的魅力,不但可以在韓睿麵前無論做出怎樣的言行都有恃無恐,而且,即使分開了也仍舊令韓睿對她關照有加。
  從沒有哪個女人有過她這樣的待遇,他想,同時又不禁好奇,既然大哥還關心她,那麽又為什麽要放任她離開呢?
  對於方晨的突然離開,在大多數弟兄的心裏,估計都還是個未解的謎。任誰都能看得出她與韓睿之間的契合,卻偏偏走得毫無征兆且悄無聲息。
  可是沒人敢打聽內幕。因為最近大哥的情緒隱約有些不大好。大家都是聰明人,在這段非常時期人人都寧可選擇緊緊閉上嘴巴,甚至連半分打探的好奇都不敢流露出來。
  阿天回去後自然沒將方晨的原話複述出來。他隻是承認自己尾隨保護的行為被方晨發覺了,至於後麵的談話內容,他仔細斟酌了半天,挑選了最溫和的部分向韓睿報告。
  韓睿一手執著酒杯,似乎漫不經心地聽著,其間連眉頭都沒動一下,既沒有吃驚也沒有不滿,到最後也隻是淡淡地問:“就這樣?”
  “對,然後她就讓我回來了。”阿天在心裏抹了把汗,就像方晨說的,他實在不擅於說謊。
  深陷在寬大的黑絲絨單人沙發裏的男人看起來清俊而又略顯疲憊,兩條長腿隨意地架起,酒吧裏曖昧昏暗的燈光投射在他的側臉上,在高挺的鼻梁兩邊落下忽濃忽淡的陰影。他兀自半垂下眼睛,表情淡漠,不開口說話的時候整張臉就猶如古希臘時代最完美的雕塑一般。
  私人包廂裏音樂環繞,靜靜地等候在一旁的阿天根本看不出韓睿此刻究竟在想些什麽,而事實上,自從方晨離開之後,他的心思就似乎變得更加高深莫測起來。
  直到將杯中的紅酒飲掉大半,韓睿才抬起頭淡聲吩咐說:“不要管她,你繼續做你該做的事。”又像是可以預料到方晨的反應,接著補充一句:“如果她有什麽異議,讓她直接來找我。”
  “知道了。”收到明確指示,阿天立刻點頭退了出去。
  沉重的門板緩慢合上,一直坐在包廂一隅戴著眼鏡的清秀男人突然半笑著說:“我們這樣,方晨未必領情。你看剛才阿天那副為難的樣子,要說他剛被方晨罵過一頓我也相信。”
  韓睿低低地“嗯”了聲,“可是現在也由不得她不願意。”
  表情冷漠,語調平淡。謝少偉默默地給自己這位老大此刻的表現下了八個字的批注,然後忍不住在心裏無聲地歎氣。
  關心一個人有這樣難嗎?還是說,韓睿平時冷酷慣了一時轉變不過來?所以明明是在為方晨的安全考慮,結果從他口中表達出來的時候,卻更像是在強迫一個女人去接受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謝少偉暗自搖了搖頭,但立馬又想到另一件更嚴肅的事,於是換了話題,正色道:“哥,你說現在警察找上了方晨,這會不會對我們不利?”
  “應該不會。”韓睿閉上眼睛假寐,冷峻的臉上看不出任何不安或懷疑。
  謝少偉覺得奇怪:“為什麽?”
  “因為她不是個喜歡給自己找麻煩的人。在這件事上對警察撒個謊撇清幹係,遠遠比她承認自己被卷入槍戰裏要省事得多。”
  “……”
  或許韓睿並沒有沒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多麽肯定,但謝少偉聽了之後卻難得地愣了愣。
  隻有極少數人知道方晨離開的原因,而他恰好就是其中之一。然而他卻不認為這會是什麽永久性的障礙,因為隻要是韓睿想要得到的東西,他從來沒有見他失敗過。
  更何況隻是一個女人?
  謝少偉這次沒有再斟酌,而是直接將心裏話說了出來:“哥,其實如果你對她還感興趣的話,為什麽不把她弄回來?”
  韓睿對他的話置若罔聞,隻是睜開眼睛拿眼角瞟了瞟他,突然問:“Jonathan現在的位置搞清楚了沒有?”
  “查過了,他帶著他的手下確實已經到了中國,而且很可能已經來到本市。”謝少偉表情嚴肅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韓睿冷哼一聲:“看來我的行程要變一變,連飛回美國的機票都可以省了。”
  “我打電話去那邊問過了,據說他這次帶的人手不多,估計是不想動作太大驚動你。畢竟這裏不是他的地盤,真要動起手來他吃虧的可能性更大。”
  “我和他生活在一起十幾年,沒有人會比我更了解他的性格。Jonathan這個人雖然比不上他其他幾個堂表兄弟聰明,卻勝在心夠狠。幹這一行的,頭腦固然重要,但更多時候時機更重要。他就是我所見過的最懂得把握時機的人,”說到這裏,韓睿微微一停,唇角噙著一抹嘲諷的笑容:“趕盡殺絕,斬草除根,他一個洋鬼子恐怕要比絕大多數中國人都能理解這兩個成語的精髓。”
  謝少偉點點頭,表情中略微顯出一絲凝重:“這次他顯然是衝著你來的。”
  韓睿冷笑不語。
  他和Jonathan,名義上的兄弟,實際上卻沒有絲毫血緣關係。幾乎從他被母親領進羅森博格家族大門的那一刻起,兩人此後多年的積怨和爭鬥就算是正式開始了。
  最後高大修長的男人撣了撣衣角離開沙發站起來,神情冷峻地吩咐:“Jonathan那邊你繼續派人去查,我要知道他的詳細行蹤,包括他帶來的手下的資料、一路上都接觸過什麽人,統統給我查清楚。還有目前和墨西哥人交易的那批貨,你也讓大家盯緊點,我那位親愛的‘兄長’選在這個時候千裏迢迢來看我,應該不單隻是想要我的命這樣簡單。”

  四十九
  方晨急匆匆衝進咖啡廳裏避雨的時候,身上已經被淋濕了大半。夏季的雷雨來得迅速而又猛烈,令人完全沒有防備。稍稍理了下額前濡濕的劉海,她便由服務生領著入座。
  恰好是下午時分,又不是周末,店裏的生意顯得有些清淡。整個複古風格的廳堂隻有三兩桌客人,竟然全都是情侶,各自分散在不被旁人打擾的角落,親密地將頭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不時傳來低低的笑聲。
  方晨挑了個窗邊的雙人座位,先往外麵看了一眼,並沒有發現阿天的蹤影,這才稍稍有些滿意地坐下來。其實自從上次之後她就格外注意,果然又被她陸續察覺過幾回,到後來她也懶得再同阿天計較,因為明知阿天也隻是聽從韓睿的差遣罷了,憑白成了受氣包也怪可憐的。
  今天趁著下大雨,她趁機甩開他,坐下之後連餐牌都沒看,隻點了杯意式特濃咖啡。
  其實她平常很少喝這種飲品,但凡會上癮的東西,她都極少接觸,包括茶。光是這一點,她便算得上是家中的異類了。因為生活習慣傳統的父親陸誠國是他那個圈子裏有名的品茶專家,而母親曾秀雲從事藝術工作過去時常需要熬夜,咖啡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提神劑,家中有著最專業的咖啡機和各式各樣進口的咖啡豆,而曾經作為曾秀雲的經理人,在麵試時必然會被詢問到的一項能力就是:磨咖啡的技術如何?
  如果這項不過關,其餘的工作經驗再豐富也是白搭。
  對於這一點方晨十分不能理解,她總感覺自己與母親的習性完全無法融合,從母親的潔癖,到母親對自己喜愛事物的某種近乎偏執的狂熱。
  正因為自覺不能融合,所以母女關係曾經一直不算太好。而反觀陸夕,則似乎不存在這種困擾。
  在方晨的眼中,自己的這位親姐姐不僅從頭到腳完美得不像話,就連性格都屬於兼容並包型。她甚至說不出有什麽東西是陸夕不喜歡或不能接受的。
  陸夕能將紅茶綠茶的種類和烘焙工藝說得頭頭是道,也能僅憑味蕾辨別出各種咖啡的細微不同,盡管這都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但倘若有了一個反麵形象做對比,那就立刻顯出她的可貴來。
  對麵仿佛有什麽東西輕輕一晃,逐漸飄遠的思緒被立刻拉回到現實中。方晨下意識地抬起頭,此時窗外雨勢已經明顯減緩,遙遠的天邊烏雲慢慢散開,從層層堆疊的縫隙中隱約露出一線放晴的日光。那赤白的光芒穿透落地玻璃窗恰好照在來人身上,一頭暗金色的及肩長發竟似乎比陽光還要耀眼。
  這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西方男子有著極為深邃的五官,鼻梁微勾,一雙眼珠的顏色近乎湛藍,仿佛白晝下泛著粼粼波光的海水。他朝方晨微一欠身,顯出極良好的教養,操著美國口音,從性感豐潤的嘴唇裏吐出一串英文,紳士般地詢問方晨自己是否可以在她對麵的座位上坐下來。
  這樣的搭訕方式很普遍,方晨抱歉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想被打擾。那人也不勉強,轉身在另一張桌邊落了座。
  與這個城市裏多數外國人輕鬆隨意的風格有所不同,這個男人的穿著十分考究,衣褲剪裁合合體、質料挺括,一看便知價值不菲。就連發型也仿佛是專門打理的,雖然長到肩膀卻並不顯得淩亂邋遢。
  不是所有男人留長發都會好看,偏偏這樣的發型很襯他,顯得瀟灑飄逸,頗有幾分藝術氣質。
  兩張桌子相鄰,隱約有濃烈的古龍水氣味夾雜在咖啡特殊的香氣裏飄過來,令方晨下意識多看了他兩眼。
  結果卻讓她不由得怔住。
  幾乎每一次轉過去,她的視線總能與他對上。那個陌生男人一邊優雅地喝著咖啡,一邊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她。
  他的眼神裏有著明顯的探究之意,在她身上來回打著轉,卻又似乎銳利晦暗,沒來由的令人不舒服。
  方晨有些不悅,心想即使是西方作風也不該這樣沒禮貌。她沉了沉嘴角,連表情都不自覺冷下來,可是那人卻若無所覺,隻是麵露微笑地回望她,眯起漂亮深邃的藍眼睛,如同對待一位老朋友般地舉了舉手中的咖啡杯致意,聲音不輕不重地恰好讓她聽見:“美女,這杯我請客。”
  他的語氣有一絲輕挑,但表情卻又仿佛誠懇。方晨沒有回應他,她無意在這種事上占人便宜,眼看著外麵雨勢已歇,便從包裏抽出兩張紙幣壓在杯墊下,起身欲走。
  那個男人的視線果然隨著她而移動,照例是那些毫無掩飾的,直直盯在她的臉上。
  她沉著氣,抓起皮包從他身旁經過,明明已經走出好幾米遠,這時才聽見那男人再度開口說話。
  此時,客人稀少的店裏環境清幽,隻有數隻古銅色的舊式吊扇在挑高的堂頂緩慢轉動。他的聲音並不大,不緊不慢地傳進方晨的耳朵裏卻猶如平地乍雷。
  “我認識你。”陌生的長發外國男人說。
  見方晨停了腳步,他笑得似乎有些神秘:“除此之外,我也認識你的姐姐。”
  方晨不禁心下一凜,臉色微變地問:“你是誰?”
  可是對方卻不回答她,仿佛是在享受她此刻的驚疑,又仿佛隻是在欣賞她的美貌,放任自己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她臉上流連,沉聲讚歎:“在來中國之前,Lucy是我見過最美麗的東方洋娃娃。不過你比她更美,可能命運也比她好許多。”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似乎有點惋惜,靠在高高的椅背裏聳了聳肩膀。
  他看著神情倏然緊繃的方晨,終於簡短地自我介紹:“Jonathan。Lucy從來沒有向你提起過我嗎?那真是太遺憾了,我和她曾經的關係還相當不錯呢。”
  其實自從陸夕出事之後,除了將部分遺物從國外帶回來之外,陸家人也曾經試圖和陸夕的同學朋友們聯絡。畢竟事發得太突然,一時之間誰都承受不了那樣的打擊,也不願意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
  可是他們幾乎問遍了平素與陸夕關係緊密的人,卻沒有得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陸夕在學校裏的表現相當出色,人緣也極好,大家都為她的逝去感到哀傷或惋惜,同時卻又紛紛表示不太清楚陸夕的私生活狀況。
  也確實如此。在那樣的西方社會裏,在宣揚獨立隱私的文化的熏陶下,一個外國留學生最真實的生活狀態恐怕很少會有人去關注。
  可是如今這個男人——方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這個仿佛平空冒出來的男人,不但自稱認識陸夕,而且很顯然,他甚至知道陸夕已然身故。而她當初與父母在美國處理後事的時候,竟然完全不知道陸夕的生活中還有這麽一號人的存在。
  大門後的鈴鐺清脆悅耳地響動兩下,又有客人推門進來。方晨借著這聲響平複了一下震驚的心情,看著Jonathan語氣肯定地說:“你是特意來找我的?”她並沒有那麽天真,會以為今天隻是一場巧遇。
  Jonathan不置可否地揚起他那淡金色的眉毛,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叩擊在椅子扶手上,此時的他一反剛才溫和紳士的姿態,隻是好整以暇地坐著,一時間似乎並不打算回答任何問題。
  方晨這才發現這個男人不笑的時候其實麵目冷淡,甚至很有幾分陰厲森冷,那樣一雙湛藍如海的眼睛裏卻仿佛沒有溫度,盯著人久了就連目光裏都猶如泛著森森寒意。
  方晨不由皺了下眉,心中越發疑惑。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身份確實可疑,她直覺認為陸夕生前不該和他有什麽交情才對。
  看出對方是在故意吊她胃口,方晨不由暗自咬了咬牙。
  所謂來者不善,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在沒搞清楚Jonathan的動機之前,她也隻能強壓下心中疑團。稍微沉默了一會兒,方晨語調平穩卻又略帶了幾分強硬地開口說:“抱歉,我想我沒時間與你玩遊戲。”說完真的不作停留,轉身離開。
  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後依舊沒有絲毫動靜。她不禁有些猶豫了,但腳步的頻率並沒有放緩,徑直拉開玻璃門走了出去。
  雲破日出,不但空氣格外清鮮,就連整條街道都被這一場來勢迅急的暴雨衝刷得幹幹淨淨,沿街兩側的花壇裏反射著碧綠濃翠的微光。
  方晨迎著重新露麵的陽光深深吸了口氣,還沒來得及評判自己此番舉動究竟是對是錯,就已經有服務生追出來喚住了她。
  服務生遞上一張卡片。
  “剛才與您交談的那位外國客人讓我把這個給您。”
  其實就是咖啡廳裏讓客人留言提建議的便箋紙,上麵用花體寫了一串英文:
  明天下午三點我將給你打電話。
  附注:關於Lucy的事,相信你一定會感興趣。

  五十
  第二天方晨果然準時等到了Jonathan的電話。她根本不好奇他是如何知道她的手機號碼,事到如今,可以很明顯地看出Jonathan是懷著某種目的而來的,隻要他有心,估計想知道更多關於她的信息都並非難事。
  他和她約在熱鬧繁華的市中心購物廣場,並且給出了時限,這一點令方晨不由大為惱火。仿佛是預料到她的不悅,淡淡的笑聲從聽筒裏傳過來,但卻毫無真誠的笑意可言。
  Jonathan輕描淡寫地說:“難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姐姐真正的死因嗎?”
  他說得十分平淡,仿佛隻是隨口一問,可對於方晨卻不啻為一道驚雷。
  整個人在電話這端狠狠震了一下,她隻覺得聽筒滑不溜手,幾乎握不住的樣子,一顆心在胸腔裏瞬間呯呯跳動得厲害。
  此時此刻,對方要玩什麽把戲也都隻能由著他了,聽他這樣自信滿滿的語氣,仿佛是真的知曉什麽內幕一般,於是方晨隻是稍微斟酌了片刻,便臨時請了假,打的趕過去。
  可是見麵的過程並不如預期中那樣順利。
  對方似乎十分謹慎,也不知道究竟在提防什麽,等方晨趕到購物中心的時候,又突然在電話裏更改了見麵地點。
  就這樣在城市裏兜轉了一大圈,最後車子停在一家五星級酒店門口,方晨付了車資,徑直穿過大門坐電梯上了二樓。早有服務員等候在電梯口,在問清姓名之後便領著她走進酒店內設日式料理的合室。
  門被拉開的時候,方晨朝裏麵看了一眼。原來除了Jonathan之外,他的身側還站著兩個高大健壯的外國男人,神色恭敬。此時三人停了交談齊齊轉頭看她,隻見Jonathan隻是隨意揮了揮手,另兩人立刻麵無表情地點頭,退出門外的時候還不忘拿目光將方晨掃視了一番。
  “歡迎,美女。”Jonathan笑道,示意方晨坐下。
  方晨坐下之後一時並不說話,這反倒令Jonathan有些猶豫,猜不出這個看似沉默淡定的女人心裏真實的想法,因為他原本對於自己手中掌握的信息極有自信,以為方晨出現之後會立刻追問才對。
  每間合室都是封閉獨立的,仿佛是在哪個角落裏熏了某種香料,那一線幽淡的暗香在空氣中無聲地繚繞,麥茶盛在一盞淡青色的瓷杯裏,方晨伸出手指,輕輕的撥了一下杯壁,隻聽得叮地一聲,原來是指甲彈在上麵,兩者輕撞,終於打破了室內詭異的安靜。
  忍不住先開口的人卻不是她。Jonathan清了清嗓子,眯起那對藍眼睛,若有所思地覷了方晨
  一眼,說:“有沒有什麽事是你想從我這裏打聽的?”
  他盡量讓語氣溫和。從某個方麵來看,甚至已經是紆尊降貴了,因為他很少這樣主動而耐心地誘導對方與他交談。
  可是,這個讓他破例的對象卻似乎並不領情。方晨既沒有受寵若驚,更加沒有露出急切渴望的神色,一時之間落在他瞳孔裏的情景隻是她微微垂下濃密的眼睫,仿佛兩片黑色的蝶翼覆下來,恰好將她眼底的情緒巧妙地遮蓋住了。
  她坐在那裏,臉上的表情平靜得出乎Jonathan的意料,這也使他有點懷疑自己是否過於輕率了,也許他一開始就沒能看準她,才導致事情的開端已經超出自己的想像。
  不過,幸好一切還在控製之內。他想,畢竟自己手裏握著重要的籌碼。
  想到這裏,他終於再度沉下氣來,也不催促,隻是似模似樣地端起杯子品了一口茶水。
  隱約的幽香仍在鼻端縈繞,帶著一股膩人的暖意。方晨抬起眼睛問:“你和陸夕是什麽關係?”
  她還是開口了,雖然第一個問題並不是他預料中的那個,不過Jonathan似乎不以為意,他揚了揚嘴角以示友好,可是臉上卻殊無笑意,“好朋友。”
  方晨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既沒表示相信,也沒明確懷疑。
  隻是接著說:“事實上我最好奇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麽?”
  Jonathan表現出一絲好奇的樣子,其實心裏已經不悅。
  他與方晨隻隔了一張方桌,兩人的視線正對著。
  還沒有誰敢這樣近距離毫無顧忌地審視他呢!在將心中怒意隱忍不發的同時,Jonathan卻又不得不重新評估之前由手下們收集來的資料信息。
  眼前這個女人,究竟是真的聰明冷靜,還是故作鎮定?
  結果念頭還沒停,隻聽見方晨輕描淡寫地問:“你是誰?”
  “我想我已經自我介紹過了。”湛藍色的眸底隱約有光芒微微一動。
  “不,我的意思是,你找我究竟有什麽目的?”
  Jonathan一愣,繼而哈哈大笑起來。
  “美女,為什麽你會這樣想?”他的眼裏仿佛略過一絲驚訝。
  方晨也微笑:“這並不重要。”
  “我是你姐姐的朋友,所以有必要將她的事情告訴你。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方晨搖頭,她收起笑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其實她心裏有多麽急切恐怕隻有自己知道。她急於知曉陸夕真正的死因,是否真如自己曾經猜想的那樣,是否還有什麽更隱秘的內幕是被人為地刻意隱瞞了的?
  置於桌下的那隻手捏住坐墊的一角,指甲深陷其中。她告訴自己此時此刻不能流露絲毫的急迫來,否則便有可能立刻受製於人,落入完全的被動之中。
  在弄清楚一切之前,她必須先要知道這個Jonathan的真正目的。
  隻過了片刻,男人線條分明的臉上忽然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誇讚中仿佛帶著諷刺,他挑起一邊唇角,有些酸溜溜地說:“Alex的眼光真不錯,他是否也看上了你的聰明才智?”
  “Alex?”方晨皺著眉不解地看著他,可是心裏卻突地靈光一閃,某種猜測和念頭飛速地掠了過去。
  果然,Jonathan隨即便用中文念出了一個名字。
  或許是因為他的中文太過生硬,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他說出那兩個字的時候,竟讓人有種咬牙切齒的錯覺。
  在那短短的一瞬間,Jonathan臉上的肌肉仿佛也不受控製地跟著狠狠抽動了一下,看得方晨不由微驚,她斂下眉睫,不冷不熱地問:“你和韓睿是什麽關係?”
  “兄弟。”不知為什麽,Jonathan的笑容讓方晨有些莫名的恐懼,連語調都忽然低沉下來:“照理說,他應該叫我一聲哥哥。”
  然而事實上,從小到大韓睿都沒有這樣稱呼過他,當然,他也同樣不想認這樣一個弟弟。他納悶父親怎麽會被那個中國女人迷得神魂顛倒,甚至還把那女人生的野雜種一起領進他們羅森伯格家族的大門精心培養。
  如果說小時候他敵視韓睿,那麽等到長大以後那便是恨了。
  他仇恨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小子,不但理所應當地分享了屬於他的一切,還漸漸得到了父親的欣賞和寵愛。所以表麵上雖是一家人,但這麽多年來,暗地裏他卻處處與韓睿為敵,兩方互不相讓地周旋著,暗流洶湧。
  最初,他原以為要除掉韓睿很容易,結果後來才發現是自己估算錯誤了。韓睿不但好命地逃過了一次又一次危機和陷阱,而且自身的勢力也在短短幾年間迅速膨脹擴大,幾乎以驚人之勢牢牢掌控了羅林伯格家族大部分的資源。尤其是在兩年前,韓睿動手將他們的大哥Michael一舉除掉之後。
  對於那一次的家族鬥爭,Jonathan至今仍然記性猶新。
  盡管Michael的脾氣暴躁,向來缺少智謀,就連作為親兄弟的Jonathan自己也瞧不起這位大哥,可他還是希望至少可以利用Michael來打擊一下韓睿的勢力,然後自己以最少的損失坐收漁利。
  然而結局卻令他失望,甚至心驚。
  他沒想到韓睿動起手來竟會那樣快,而且狠到不留一絲餘地,幾乎沒給Michael反抗的機會,便順利地結束了這場鬥爭。
  看似不費吹灰之力的舉動,但卻讓Jonathan驚心,仿佛是第一次心生恐懼,即使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並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而除掉Michael之後,他漸漸感到了危機,似乎自己也正被逼向死角,隻恐怕以後的容身之地將會變得越來越小。
  所以,他打算趕在那之前率先采取行動,先發製人。
  他看走了眼,韓睿比他想像中還要機警狠辣,而且冷血。在失去了父親的庇佑之後,他必須自保。
  然而方晨這邊卻因為他的回答暗暗吃了一驚,她不禁重新仔細地打量起眼前這個外國男人來。
  金發碧眼,冷淡的眉宇間隱約透出一股陰沉,說話的時候習慣擺出笑容,可是眼睛裏依舊冰冷得毫無笑意,無法讓人感受到真誠。
  這樣一個人,竟然是韓睿的兄長?
  直到這時方晨才承認,自己似乎一點也不了解韓睿。她從來就沒真正的了解過他,兩個人的相處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充滿心機的布局,大家互懷目的,誰都沒有對誰敞開過最真實的一麵。
  而她也終於確信,Jonathan來者不善。他假裝與她偶遇,實際上早已將她的背景調查得一清二楚,這樣的態度不能不令人提防。
  所以她的神色中不自覺又多了一分警惕,再次開口道:“你找到我,究竟是為什麽?”
  Jonathan挑挑眉毛,“你和Lucy真的是親姐妹?你們兩個人可真不太一樣。”
  方晨聲音一沉:“什麽意思?”
  可是Jonathan卻不回答,隻是忽然換了副腔調,慢悠悠地歎道:“我該怎麽說才好呢?Alex豔福不淺,這樣美麗的兩個女人,他全都擁有過。”

  五十一
  可是Jonathan卻不回答,隻是忽然換了副腔調,慢悠悠地歎道:“我該怎麽說才好呢?Alex豔福不淺,這樣美麗的兩個女人,他全都擁有過。”
  握在手中的茶杯“當”地一聲敲在桌麵上,白皙纖長的手指倏然一緊。
  “說清楚一點。”方晨皺著眉要求。
  “我想Alex自己也不知道吧。他居然沒有調查過你的背景,這真不符合他的作風啊。如果他知道你是可愛的小Lucy的妹妹,會是什麽反應呢?”Jonathan仿佛十分憧憬地撫摸著棱角分明的下巴,笑容有些神秘怪異:“對此我很期待。”
  “你是說,我姐姐和他在一起過?”
  “完全正確。怎麽,原來連你也不知道這件事嗎?”Jonathan眨眨眼睛,表現出意外的樣子。
  可是方晨卻不再說話,對於他的表情和疑問視若無睹。
  她是知道的。
  又或者說,很早之前就曾猜測過,直到今天才證實罷了。
  原來她猜的沒有錯。
  原來陸夕真的跟過韓睿。
  ……
  可是韓睿曾說過,他從沒愛過任何女人。
  那麽,陸夕顯然也包括在內?
  她跟他在一起,而他卻沒有愛過她,甚至從來不曾提起過她。
  方晨也曾試探過,用各種方法,可是從沒從韓睿的嘴裏聽到過陸夕的名字,仿佛他的世界裏根本沒有這號人,以至於後來方晨甚至懷疑是否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是否陸夕與韓睿根本毫無交集。
  向來自詡冷靜的心裏如同被突來的風雨洗卷過一般,過境處留下一片淩亂。
  說不清究竟是一種什麽滋味,方晨隻是重新抬起眼睛,牢牢地盯著Jonathan:“我姐姐是怎麽死的?”
  其實她突然有些猶豫,或許是不願意聽到答案。
  她承認自己有點害怕了,她不相信這個男人會帶來令人舒心的答案。
  相比這下,Jonathan的表情卻顯得輕鬆許多,湛藍的眼底隱約閃動著莫名的光。他不正麵回答她,隻是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沿著烏漆的桌麵緩慢推了過去。
  “你可以先聽一下。”
  那是一隻小巧精致的音頻播放設備,握在手裏隻有手掌大小。似乎是看出方晨的遲疑,Jonathan鼓勵道:“這裏麵有你想要的答案。”等了一會兒,見她仍沒動靜,他又說:“你這樣聰明,難道會相信美國警方那一套說法?”
  一語正好擊中方晨長久以來的心事,她的目光終於震動了一下,深深地看他一眼,然後按下了綠色的播放掣。
  磁帶卷動發出低悶的沙沙聲。
  在安靜了五六秒之後,擴音器裏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星期五晚上的會麵暫時取消,你通知對方我們將另行約定時間……”
  清冽而冷漠,盡管說的是英文,但方晨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這是韓睿的聲音。
  這時候隻聽另一個陌生的聲音說:“好的,我會安排。不過這樣的話也許我們的誠意會被懷疑,您知道的,他們向來謹慎多疑。”
  “這筆生意很重要,我不能冒險……”
  聽到這裏,方晨讓機器停了下來,問Jonathan:“這是什麽?”
  “電話錄音。”Jonathan也不瞞她。
  “可是,這與我有關係嗎?”原來是竊聽內容,方晨對此不免有點反感,拿著這樣的東西,仿佛自己也像是做賊的一般。
  更何況,被竊聽的主角還是韓睿。
  Jonathan將她的表情收入眼底,不以為意地比了個手勢:“接著聽下去。”其實隻是無心插柳,當初他隻對這段錄音的前半段內容感興趣,結果沒想到如今後半段也能派上用場。
  他幾乎可以保證,後麵的內容不會令眼前這位大美人失望的。
  當然,帶來的連鎖反應便是,他同樣也不會為自己的此趟中國之行感到失望。
  方晨半信半疑地繼續聽著那段錄音,一邊猜測Jonathan究竟在玩什麽鬼把戲,結果卻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因為,最後他們竟然談到了陸夕。
  當那個熟悉的名字不止一次地反複出現在對話裏麵時,方晨不由自主地微微皺起眉頭,這時隻聽電話裏的那個男人問:“該怎麽處理?”方晨心頭一跳,下意識地屏息凝氣,等待著下一句回答。
  其實她並沒有完全弄清楚事情的始末,甚至因為他們話題跳轉得太快,令她一時之間無法將陸夕與之前的交談內容聯係起來。隻能模模糊糊地猜到,大概是陸夕做了某件犯禁諱的事,給韓睿以及他手頭上的事務帶來了一定程度的困擾。
  不過也正因此可以肯定,陸夕確實曾在韓睿的身邊待過一陣子。或許是幾星期幾個月,又或者更久。
  這時,錄音第一次陷入了一段不長不短的沉默之中。
  方晨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她隻是將絕大部分主意力全都集中在這上麵,所以根本沒發覺自己的手指早已經緊緊收攏在掌心。
  她在等。
  這一刻,她仿佛就是那個守在電話那端的人,在靜候著一個答複。
  終於,那個冷淡的聲音再度響起來,卻是反問:“以前遇到這種事,是怎麽做的?”
  對方似乎有一瞬間的猶豫,然後便帶著一絲求情的味道說:“可是,我以為她與您一樣是中國人,所以……”
  “沒有例外。”他的話很快就被打斷,那副冰冷的腔調像是寒冬裏的一捧雪,從中尋不到絲毫溫度,簡潔清晰的字句猶如重錘,隨著每一個音節一下一下地敲擊在方晨的心上,“二十四小時之內,讓她徹底消失。”
  “啪”地一聲,播放鍵自動彈起來,整段錄音到此為止。
  可是方晨卻仿佛被定身在那裏,一動不動。
  ……徹底消失?
  她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就像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的心口如擂鼓一般,發出沉重的巨響,可是心跳得這樣用力,身體裏的血液卻仿佛凝固住了,就連思維也一並凝固了,所以才不能正常思考。
  像是過了好半天,才終於想起來對麵還坐著一個人。
  方晨茫然地抬起頭,看向他,眉頭仍舊微微皺著卻不自知,她隻聽見自己低聲問:“什麽意思?”
  “你覺得呢?”Jonathan淡淡地反問。
  她怔了一下,突然抬高了音量:“告訴我,這是什麽意思!”
  從沒被人這樣吼過,更何況對方還是他向來瞧不起的女性。Jonathan強捺下心中的不悅,冷笑道:“這是在2002年10月13日錄下的。Lucy的準確死亡日期是什麽時候,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仿佛被強大的電流擊透全身,方晨“霍”地一下站起來,一瞬間清麗的臉上如覆寒霜。她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麽,最後卻咬著牙扭頭就走。
  Jonathan也跟著站了起來,在背後問:“你不相信是Alex殺掉了你的姐姐?”
  纖細的手指還扣在門板上,方晨的身體很明顯地僵了僵。
  她不知道,不知道該不該相信。
  可是——
  讓她消失……
  那樣冷淡的語氣,仿佛說話的人是真正的冷血動物,仿佛他根本就沒意識到,隻是這樣輕描淡寫的幾個字,便能輕易改變另一個人的命運。
  這樣殘酷,她甚至不願相信電話裏的那個“她”指的就是陸夕。
  但是,在聽錄音的時候,其實她的心就已經不可避免地一截一截地涼下去。
  那是韓睿。
  她可以懷疑任何事,卻不得不承認,或許這世上還沒有什麽事是他做不出來的。
  多麽奇怪,有時候就連方晨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明明相處的時間並不算太長,她卻仿佛已經將那個男人的本性看得十分通透。
  所以才會覺得恐懼。
  在這一刻,她竟然不願再聽到Jonathan多說一個字。
  因為每多一個字,也隻不過是讓心中浮現出來的那個答案更加堅定一分罷了。
  “究竟是不相信,還是不願意接受事實?”Jonathan卻不打算輕易放過她,眼睛裏綻放出陰沉的光芒,笑意若有若無地掛在嘴角邊:“我知道你曾經和Alex在一起過。是不是無法接受他就是殺死你姐姐的凶手?”
  胸口裏仿佛堵著一團硬物,將氣息硬生生給卡住,方晨扶著門略微鎮定了一下才回過頭。
  其實她的臉色仍舊有些蒼白,映在蓮花造型的頂燈下,眉睫投下的陰影顯得更加深濃。而她的目光,便似乎沉斂在這片陰暗中,讓Jonathan也分辨不出她此刻真正的情緒。
  “為什麽?”從強烈的震驚和衝擊中回過神來,方晨暗自深吸了口氣,聲音微不可見地顫動了一下:“他為什麽要這樣做?陸夕她又做了什麽?”
  Jonathan略一揚眉:“我不知道。”
  “不可能。”她緊抿著嘴角。
  “千真萬確。Alex的事輪可不到我管。”Jonathan語帶嘲諷,停了停,忽又話鋒一轉,眼珠子也跟著微微轉動,“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五十二
  “千真萬確。Alex的事輪可不到我管。”Jonathan語帶嘲諷,停了停,忽又話鋒一轉,眼珠子也跟著微微轉動,“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或許是被這室內的香氣熏得頭暈腦漲,方晨凝住眉心,蒼白著一張臉孔反問:“什麽?”她發現自己竟連思考的餘力都漸漸失去了。
  “你不想替Lucy做點什麽嗎?”Jonathan說得很含蓄,但他相信她能聽得懂。
  方晨似乎怔了一下,卻不作聲。
  做什麽?怎麽做?
  她想到陸夕,隻覺得鼻尖一陣酸疼。那具年輕美好的身體躺在冰冷的鐵床上,她當時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在自己十九年的生命裏仿佛是第一次那樣認真地看著她,結果卻是最後一眼。
  她曾經敵視的人,卻也同樣是陪伴她成長的最親的親人。
  可是,她又能為她做些什麽呢?
  她不敢承認,在那些與韓睿享受著熱烈的歡愉並被他擁在懷裏入睡的夜裏,她其實已經暫時忘記了陸夕,也忘記了自己最初接近韓睿的真實目的。
  “如果有需要,我想我可以幫助你。”Jonathan邊說邊站了起來,高大的身軀在榻榻米上拉出一道陰影,不疾不徐地向門邊靠近。
  在來之前他就早已經盤算好了該如何和她談條件。
  方晨仍舊一言不發,仿佛是在想著什麽東西,又仿佛隻是發呆。可是,當Jonathan終於走到麵前的時候,她卻突然冷冷地吐出一個字:“不。”並將門板迅速拉開往外走。
  Jonathan停了一下,臉上閃現出一絲惱怒的情緒。都已經做到這一步了,結果這個女人竟然完全不領情,而且竟敢對他疾言厲色?!
  他的手下正如兩尊鐵塔般佇立在門口,此時見情況似乎不大對勁,想也沒想便直覺出手阻攔。方晨的腳步被這樣一攔,不由得停下來回過頭去,臉上仍是那樣冰冷的神態,眼裏卻幾乎冒出火來。
  她飛速地打量著來意不明的Jonathan,“叫他們讓開!”
  她的聲音不高,但還是引來幾個服務員的注意,身穿和服的女人們紛紛將好奇的目光投過來,似乎猶豫著要不要上前詢問。
  Jonathan朝手下使了個眼色,又對方晨說:“不依靠我,你認為你能對付得了Alex?”
  方晨的語氣很硬,不加思索地便說:“這是我自己的事。”
  其實她沒想過要怎樣對付韓睿,也根本沒有時間去想這些。現在大腦裏就像是被人用什麽東西攪亂了,餘下一片昏聵與狼藉,卻又有各種各樣的影像紛湧跳出來,幾年前的,和最近幾個月的。她隻想去找韓睿,問問他究竟為什麽,究竟是什麽讓他做出那樣殘酷的決定來。
  那顆致命的子彈不偏不倚正好嵌在陸夕的心口上,大概將死亡的瞬間壓縮到了最短,也不知道當時還會不會有痛感。可是,她隻要想到那是韓睿或者韓睿指使別人下的手,便不由得從心底湧起一股寒意。
  為什麽會是他?
  方晨閉了閉眼睛,無心再去理會任何事,隻是從那兩個高大的白種人中間穿過,疾步離開。
  為什麽偏偏會是他?
  她曾經懷疑過的事,在她終於放棄追究的時候,卻又突然得到了證實。
  倘若再早幾個月,或許自己也不會有此刻這樣的反應。可是,為什麽非要等到了這種地步,才有人來告訴她,陸夕的死是由韓睿造成的?
  從酒店衝到馬路上,方晨坐上計程車直接向著韓睿的PUB方向駛去。她了解韓睿的習慣,知道他每天這個時候通常都會在哪裏出現。
  暮色剛剛降臨,整個城市被無形的灰暗色澤所籠罩,沉浸在悶熱的喧囂當中,猶如一隻巨大無比的蒸籠,熱氣騰騰,熏得人喘不過氣來。
  路上堵得一塌糊塗,大概是看出身邊乘客的急迫,司機師傅一邊在車陣中緩慢挪移一邊將車載廣播打開。交通台的主持人正送出一首柔和的輕音樂,仿佛是要安撫各位司機焦躁不安的心情。
  司機說:“這條路太堵了。一會兒過了前麵的紅綠燈,我向左轉,那條小路上的車沒有這麽多。”
  他等了一會兒,卻見乘客沒反應,不由扭頭看了一眼。結果發現這位年輕漂亮的女客人正兀自盯著窗外,似乎在發呆。
  他不再多話。拐上旁邊的支路之後果然道路疏通了些,目的地其實離得並不遠,處在市中心最佳地段,是平時最熱鬧的去處之一。
  司機以為方晨趕時間,便盡量在車陣中靈活穿梭,等到酒吧門口的時候,計費器恰好跳到一個整數。
  車子停下來,方晨這才如夢初醒。
  她還記得,那一次因為靳慧的案子,自己正是這樣火急火撩地坐車來到這附近,直衝進“夜色”的大門去找韓睿。那時候,她與他還不熟悉,她隻是賭了一把,賭自己身上會有什麽東西可以吸引到他,而蘇冬,恰好是個絕佳的接近他的借口。
  結果她似乎成功了,幾乎算是一擊即中,當真吸引到了韓睿的注意。
  其實在他的套房裏第一次被他強吻的時候,她並非完全無力反抗,但她並沒有那樣做。當她被他牢牢地扣住身體,當兩人的唇齒糾纏撞擊在一起的時候,除了片刻的驚慌與憤怒之外,她甚至感到慶幸。
  她從他的眼睛裏讀出了興趣和欲望,而這些正好是她想要的。
  她需要這個契機,從而進一步接近他。
  那時候,她是為了陸夕。
  而這一刻,方晨坐在車裏,抬頭望著近在咫尺的醒目霓虹招牌,她想,為什麽仿佛輪回一般,一切又回到了原點?這一次,仍是為了陸夕而來。
  付完錢,就在下車的前一秒,她卻突然停住了動作。
  這個時候酒吧還沒開始營業,大門被候在外麵的門童拉開,韓睿領著五六個人從裏麵走出來。
  就這樣隔著十來米的距離,方晨從車裏看著他。
  路燈下,他的影子疏淡而修長,嘴唇正微微動著,像是在和旁邊的人說話,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她已經想不起他們有多久沒見麵了,這段時間她將大多數精力都花在工作上,要麽便是找朋友玩樂,玩得累了倒在床上睡一覺,第二天照舊精神煥發去上班。
  她的日子過得充實,所以很少想到他,可是偶爾回憶起來,往事卻又出奇地清晰,一件一件,每一個重要的或是不重要的場景,都像是電影影像被刻在膠片上一般,被長久地保留了下來。
  她根本沒想到自己會記得這樣清楚。
  他沉默的樣子。
  他嘲諷的表情。
  還有他很少流露出來的輕淡的笑意。
  其實,自從山上那場槍戰之後,他對她微笑的次數似乎就多了起來,脾氣也好了很多,甚至對她刻意的挑釁包容有佳。
  也許正因為這樣,她才在不知不覺間記住了他笑起來的樣子,竟然十分好看,比平時冷冰冰的表情要好看許多,連眉心那條細紋也仿佛一並淡去了,整個人眉目舒朗,內斂而清越,讓人不禁聯想到雨後青黛色的遠山。
  有一回,她也不知著了什麽魔,竟然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的眉骨。他一愣,而她也仿佛怔住了,結果他卻沒有阻止她,隻是挑起眉,用眼神無聲地詢問。
  她語氣訕訕,頭一次不知道該怎麽表達,隻得不太流暢地說:“你笑起來……還挺好的。”又覺得自己這樣仿佛逾越了什麽,便打算收回手來。
  可是他卻不讓,不輕不重地摁住她的手指,讓它們繼續停留在原地。
  “為什麽突然說這個?”他似乎延續著剛才的好心情,問。
  她回答:“沒什麽。”不肯承認自己是一時失控才做出這樣的舉動,因為太溫情,所以才覺得別扭。
  沒說實話的代價便是在下一刻被突然打橫抱起來,丟到柔軟寬大的床上。
  她驚呼一聲,而他已經迅速壓下來,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愉悅笑意,深邃的眼睛仿佛夜空下的海,閃動著幽暗的光芒。
  他從她的額頭一路吻到下巴,然後才停下來說:“想看到我笑也不難,就看你怎麽讓我開心了。”
  她愣了一下,接著便故意輕蔑地瞪他,因為在她看來,他當時已經足夠開心了。
  “你笑不笑關我什麽事?”她嘴硬地反詰。
  “難道你不喜歡?”
  “我什麽時候說喜歡了?”
  “你剛才的話,應該可以這樣理解。”
  麵對緊接而來的挑逗,她開始深深後悔,一切都是自己鬼上身般的舉動引出來的,似乎也怪不得別人。
  “……專心一點。”最後他捏住她的下巴命令,凝視著她的眸光閃爍得猶如天際璀璨的星子,接下來,便用有史以來最溫柔卻又最激清的動作將她帶入另一重世界……
  “小姐,”司機等了許久,也不見這位乘客下車,於是不得不出聲明提醒,他還得做下一單生意呢。
  方晨想了想,終於將目光從窗外收回來,轉頭說:“不好意思,我不想下車了,你再送我去另一個地方吧。”
  正因為了解他,所以在情緒逐漸冷靜下來之後,她很快便清楚地意識到,這樣貿然地去找他質問陸夕的事,無疑是個不怎麽聰明的舉動。
  牽扯到一條生命,換作任何一個正常人,應該都不會承認是自己做的,又更何況是韓睿呢?
  他的心思太深太沉,她沒有任何把握倘若站在他麵前將一切都揭破之後,自己是否還可以全身而退。
  這個男人是真正冷血的,那些一時的歡愉和熱情,那些偶爾的溫情和照撫,之於他來說,恐怕都隻不過是逢場作戲!
  想到這裏,方晨隻覺得心中微微一痛,那種細微的疼痛仿佛生長在血脈裏,雖是新生的,卻十足頑固,不可扼止。她不免撐著額頭暗自嘲笑起自己來,多麽可笑,在這樣的時刻竟然還會在意他是否曾經真心過。

  五十三
  方晨回到家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從抽屜裏找出一幅素描。那還是上回從父母家中離開的時候順便帶過來的,陸夕的畫冊有那麽多本,她卻特意隻抽走了這一張。
  如今終於可以確定,畫上的人果然就是韓睿,這樣清俊冷淡的眉眼,其實被陸夕描畫得極為傳神,所以她在第一眼看見時才會懷疑他們的關係。
  她盯著畫上的人像發了一會兒呆,直到周家榮進來喊她去嚐試新菜式,這才隨手丟開畫作,揉了揉眉心跟著走了出去。
  阿天最近很倒黴,老大交待的事情他沒能完成好,作為保護者,卻屢屢讓受保護的對象從他眼皮子底下消失,這令他在兄弟麵前顏麵盡失。不過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讓他擔心的是,每當他向韓睿匯報的時候,看到的都是一張無比冷凝的麵孔,往往他解釋了一大通,結果換來的卻隻有簡單的“嗯”“知道了”“出去吧”類似這樣的字眼,平靜得不帶一絲感情,卻更讓他懷疑自己是否隨時會被掃地出門。
  同時他更加懷疑的是,究竟是自己能力太差,還是方晨的反追蹤手段太高明了?好像自從那次被她發覺之後,他的跟蹤保護就不再那樣順利了,而他甚至還不知道她到底用的是什麽法子。
  不過今天,阿天感覺自己似乎又轉運了。恰逢休息日,他早早地就開車到方晨家附近守候,一直等到夜幕降臨,終於等到了目標出現。
  其實跟得這樣緊,並非韓睿的授意,到了如今,倒有點像是他在跟自己較勁了。他不能相信他一個大男人,從十來歲起就在道上混,結果混到今天,居然還會輸給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之女人,雖然這個女人看起來還蠻有智慧的,但他是崇尚力量決定一切的粗人,就這樣敗給了方晨,實在讓他無法坦然麵對。
  今夜的方晨打扮得很漂亮,一邊講著電話一邊坐上出租車,燈光下顯得神采飛揚,就連他看了都不禁丟掉煙頭,暗暗吹了個口哨,這才發動車子悄悄跟上去。
  兩台車一前一後地行駛著,隔著足夠安全的距離。過岔路口的時候阿天格外小心,因為有好幾次他就是在這個時候被甩掉的。
  所幸這次並沒有,或許是夜幕裏視野不好所以沒被發現,又或許是方晨被電話分了心,他一路順利地跟著她來到某娛樂消費場所,並親眼看著她大步流星地走進去。
  看看時間還早,阿天便又點了根煙,靠在車門邊斜著眼睛搜索著路上的美女。結果一根煙還沒抽完,他卻突然愣住了。
  “媽的!”眼睛猛地一發亮,阿天把煙蒂狠狠吐到地上,摸出手機來就打電話:“謝哥,我看到Jonathan了!……對,帶著三個手下,在XX路的皇城KTV。好……我等你們。”即將掛斷的時候,他才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急急地喚住謝少偉:“對了,方晨也在裏麵!”
  方晨是來為報社同事慶生的,她趕到的時候比約定時間遲了將近半個小時,於是被眾人鬧著罰酒,直灌了三杯啤酒下去。有人還嫌不過癮,故意說:“這三杯是大家罰你的,接下來還要問問我們的壽星他願不願意放過你了!”
  今晚的壽星是攝影組新來的同事小丁,傾慕方晨已久,不由得含笑說:“夠了夠了,酒少喝一點,還是先吃點水果吧。”
  這樣明顯的憐香惜玉,自然又招來周遭更熱烈的起哄。
  現場的氣氛逐漸高漲起來,有拚酒的,有搶麥的,還有某位記者組的同事幹脆抱著酒瓶唱歌,其實走調嚴重,有一句沒一句的,兀自唱得不亦樂乎。
  包廂裏的洗手間被占用,方晨隻得走到外麵去。地麵是由透明玻璃鋪就的,玻璃下頭安著幽藍的射燈,一格一格踏上去,仿佛懸空一般。方晨喝了不少,她最近似乎酒量下降許多,特別容易醉,隻得下意識地扶住牆壁,走得小心翼翼。
  走道上隱約還可以聽見從某些房間裏飄出來的歌聲,繞過轉角,眼看著盥洗室近在咫尺,她卻冷不防撞到一個人身上。
  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反應有些遲鈍,等她抬起頭的同時,對方顯然也吃了一驚,旋即卻挑著淡金色的眉毛,笑得不懷善意:“看,我們又見麵了。”
  見方晨麵無表情,Jonathan收起笑容,眯著眼睛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說:“既然這麽湊巧,不如進來一起喝一杯。”
  “不了。”
  方晨轉身欲走,可是對方手長腳長,伸出一隻手臂來攔在她麵前,臉上的表情已經不大好看:“我都不計較你那天的無禮了。怎麽,還想拒絕嗎?”
  大概是真的喝多了,方晨隻站了一會兒便越發覺得頭暈眼花,可是頭腦卻還是清醒的,她知道這人動機不純,與他接觸根本沒有任何好處。
  自己的包廂在另一條走廊上,其實距離並不算太遠,可是這個迷宮式的KTV把每條通道建得七拐八彎,想要立刻喊到熟人來幫忙是不可能了。方晨強打起精神,正盤算著要不要幹脆躲進女廁所去,結果腳步剛一動,旁邊的門恰好打開來,Jonathan的幾個同伴陸續走出來,堪堪堵在她的周圍。
  她進退兩難,不禁抬眼去看Jonathan:“你究竟想要怎麽樣?”
  “請你喝杯酒。”Jonathan略一停頓,然後才繼續道:“另外,順便談談上次我們之間沒能完成的對話內容。”
  “抱歉,我不想喝,而且也沒什麽好談的。”
  “恐怕由不得你。”
  Jonathan揮了揮手,一旁的高壯男子立刻上前來,輕而易舉地便捉住了方晨的手臂。
  對方力氣奇大,方晨的奮力掙紮在他看來簡直不值一提,隻是麵無表情地按照Jonathan的指示,要將她拖進房間裏去。
  公眾場合,這根本就是強盜行徑!
  方晨又羞又憤,卻苦於四肢脫力,又找不到支援,此時走廊上連半個人影都不見。她轉頭瞪著Jonathan,咬牙切齒地罵了句髒話,惡狠狠的,用的當然還是純正的英文。Jonathan愣了片刻,臉上隨即便露出凶惡的表情來。
  上一個這樣罵過他的人,已經被丟進河裏喂魚去了。
  他鐵青著麵孔大步走上前,抬起手掌便要摑下去。
  多麽美好的一張臉!他想,可惜她一再觸犯他、不肯好好配合,這麽壞的脾氣,與她的姐姐根本是天差地別!
  他放棄了想要說服她、甚至操控她的意圖,現在隻想好好地懲罰這個膽大妄為的女人!
  Jonathan的手掌舉到半空,正當要落下之際,卻突然被人牢牢扣住。他下意識地迅速回過頭,結果隻見那個讓他從小到大一直深惡痛絕的人正站在身後,氣息冰冷如鬼魅,深寒的目光從他那隻高舉的手上一掠而過。
  “才多久沒見,你什麽時候淪落到連女人都要打的境地了?Jonathan。”韓睿輕描淡寫地開口,聲音如冰棱般低凜清冽,撞擊著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五十四
  “Alex!”因為驚訝,就連腔調都不禁有些改變。Jonathan的麵部神經在一瞬間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最後終於挑著眼角微微一笑,把自己的手腕從韓睿的手裏慢慢抽出來,並伸出另一隻手撣了撣袖口,斜眼問:“你怎麽來了?”
  “這話應該由我問你才對。”韓睿又將目光不緊不慢地移到另一個人身上,那人心下一凜,手指在不自覺中便鬆開了一些,方晨也顧不得吃驚,隻是用力甩開鉗製然後遠遠地退開一段距離,確定自己暫時安全了,這時才又重新去看韓睿。
  心口突突地跳著,速度劇烈,仿佛身體裏所有的熱氣都湧上頭頂。
  從沒有哪一次會像現在這樣,他的突然出現讓她覺得恍如神兵天降。他伸手擋住Jonathan的那一刻,她幾乎無法忽視自己心中的巨大衝擊和驚喜。
  她暫時忘記了其他應該考慮的事情,他的利用,他的欺騙,還有那個關於陸夕的謎題,她通通都想不起來。現在,她隻當他是個救兵!雖然這個男人或許同樣的危險,同樣不是什麽好人,可她還是願意信賴他,她相信他的出現會將自己從這樣的困境中解救出去。
  Jonathan的眼睛在韓睿與方晨之間打了個轉,很快便挑起一邊唇角,卻殊無笑意地說:“你好像也變了。怎麽會有心情來管這樣的閑事?難道也覺得這女人漂亮?如果你喜歡,那就讓給你好了。”嘴上雖是這麽說,但他並沒有給手下任何暗示,所以方晨仍被幾個高壯的外國大漢隔著。
  韓睿沒講話,他隻瞟了Jonathan一眼,然後便自顧自地走了過去。
  Jonathan的幾個手下麵麵相覷,卻沒人敢阻攔他,甚至不自覺地紛紛朝一旁避開。韓睿旁若無人地走到方晨麵前站定,幽深的目光從她的臉上和身上一掃而過,仿佛是在審視她有沒有受到傷害。
  方晨背抵著牆壁,緊緊抿住嘴唇,燈下的神色顯得有些複雜,同樣一言不發地回望著他。其實她的五官之中一雙眼睛生得最為好看,黑白分明,靈動異常,笑起來的時候恍如一剪秋水,盈動著絢麗的微光。然而此刻她看著他,卻有那麽一點楚楚可憐的味道,含著迷蒙的水霧,仿佛是剛剛受了欺侮的孩子,眼底有隱忍的委屈和倔強,卻又隱約飄過安定信任的色彩。
  她看到他,所以才覺得安心?
  韓睿的心中不由一動,仿佛被什麽東西輕輕撞擊了一下。他皺了皺眉,拉住她的胳膊將她拖到自己的身邊,很快便聞到一股酒氣。
  臉色不由得更沉下一分,他對著Jonathan,聲音低而清晰地說:“我希望你和你的手下以後都不要再靠近她。”
  Jonathan目光微閃,狀似十分好奇地看著這二人,依舊皮笑肉不笑地回應:“給我個理由。”
  “因為她是我的女人。”
  方晨一怔,疑心自己聽錯了,又懷疑是不是酒精侵略了思維,所以才變得遲鈍了,所以才沒有立刻地反駁他。
  她隻是抬起眼睛去看他,雖然暈眩,但落在眼裏的那張臉還是一如往常的沉靜淡漠。她努力回憶了一下,似乎剛才他說話的語氣卻又是那樣的肯定而自然。
  她垂下眼睫默不作聲,手指在韓睿的掌心裏輕輕縮了縮。
  “這麽巧?”Jonathan揚起眉毛表示了一下驚歎,隨即雙手在身體兩側攤開,努努嘴巴象征性地解釋,“這隻是個誤會,Alex,我剛才的舉動純屬無心。”他又轉向方晨,微微點了點頭,臉上掛著第一次見麵時的溫和的笑容:“這位女士,你願意接受我的歉意嗎?”
  方晨不由奇怪地看他一眼,一時想不通這人究竟在玩什麽把戲,居然裝作完全不認識她?!
  一句話都已經到了嘴邊,終究還是咽了回去。她抿了抿嘴唇,什麽也沒說,隻是漠然地調開視線。
  對於這樣不痛不癢的道歉,韓睿不置可否。他隻是牽住方晨的手,把她帶到謝少偉及錢軍一行人的身邊,然後才又轉頭看了看Jonathan,似笑非笑道:“你來中國怎麽也不通知我一聲?兄弟一場,我應該好好招待你。明天約個時間怎麽樣?”
  “當然可以。”
  “那麽明天見。”
  韓睿帶著一幫人,來得突然,離開得也很快。
  KTV門口的氣溫與裏麵截然不同,奧熱的空氣與汽車尾氣混雜在一起合攏包圍過來,壓迫呼吸。方晨原本就暈,再被剛才的事情一鬧,此時精神放鬆下來立刻便覺得頭暈目眩,幾乎連台階都踏不穩。
  韓睿一手托住她,一言不發地將她塞進車後座。因為動作有些粗暴,她不禁皺住眉頭瞪他一眼,可是還來不及出聲抗議,下一秒就忍不住扳住敞開的車門吐起來。
  在場的一大幫人麵麵相覷,卻沒一個人敢有動作。在此之前並不是沒有見過女人醉酒,但是,這顯然是他們第一次趕上老大的女人做“現場直播”。
  雖然方晨平素人緣不錯,雖然大多數人都有憐香惜玉之心,但是眼看著韓睿的臉色比此刻的夜色還要深沉,誰還敢亂動一下?
  最後方晨感覺已經將胃掏空了,這才停下來撫著胸口喘了口氣。一旁遞來紙巾,她伸手想接,可是對方卻避開她直接替她擦掉汙物。
  她抬起頭,看到韓睿陰沉的臉,“什麽事這麽開心,值得你喝成這樣?”
  她一聲不吭,隻是靠在舒服的皮質椅背裏閉目養神。腦子仿佛被人敲打過一般糊成一團,但她還是隱約想起來了,他似乎不喜歡女人喝醉酒的樣子?不過,她喝不喝醉與他又有什麽關係?
  車子開動起來,她沒有問目的地是哪裏,其實她很快便沉沉地睡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已經置身在柔軟的大床上。
  韓睿說:“你暫時先住在這裏。”
  “為什麽?”方晨揉著額角,仍舊懨懨欲睡。
  “我和Jonathan有過節,你現在的身份可能會有麻煩。”
  方晨一愣,迅速想起來了,“那你為什麽還要告訴我們之間的關係?”她想,明明已經分手了,自己甚至隻想將他當作陌路人。
  韓睿沉默地吸著香煙,半邊側臉陷在曖昧不明的陰影裏。
  是的,倘若為了她的安全考慮,他根本不應該告訴Jonathan,她是他的女人。
  她的生活原本很單純,可是自從遇上他之後,卻變得危機四伏,甚至還卷入到他與別人的派係鬥爭裏硬生生挨了一槍。
  沒有人知道他事後有多麽後悔。
  因為在那一刹那,看到她身體裏湧出的血液,那樣鮮豔的湧湧不斷的從指縫裏爭先恐後冒出來,他仿佛有生以來頭一次感到了恐懼,而在以往哪怕自己受了再嚴重的傷,他也從來不曾害怕過。
  那是一種懼怕失去的感覺,她氣息微弱地依偎在他的胸前,仿佛隨時都會消失掉。他並不清楚自己當時用力懷抱著的是什麽,但絕對不僅僅是一條人命這樣簡單。
  可是今天,他卻再一次帶她趟入了更深更渾的水中。
  麵對方晨的質問,他隻是輕描淡寫地瞥她一眼,“你待在我身邊才是最安全的。”
  “是嗎?”不知道是酒精的關係,還是因為某些並不愉快的回憶,方晨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冷笑一聲問:“難道你忘了,上次我為什麽會受傷?”
  韓睿低頭撚滅了香煙,再度沉默了一下,然後才抬起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看著她,說:“同樣的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他的聲音很低,幾乎融入在沉沉的夜色中。方晨不禁有點詫異,因為他的表情和語氣都看似十分誠懇,透著股說不出的味道,仿佛是在承諾和保證。
  大約是真的醉了……她閉上眼睛,免得自己再產生類似的幻覺。
  “我怎麽知道這不是另一個圈套?”她淡淡地問,嗓子卻似乎在發澀,“也許你要故伎重施,再利用我一次?”
  韓睿的眉頭輕輕一皺,他發現自己不喜歡她現在的語氣,仿佛帶著深濃的懷疑和失望。可是又那麽坦然,好像早就將他看清了一樣。
  “不會的。”他停了停,第一次向一個女人做出承諾:“你以後都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

  五十五
  人人都知道方晨回來了,而且她還是韓睿身邊第一個去而複返的女人。錢軍為此輸給謝少偉五千塊,他不甘心地質疑:“你小子該不會是早就從大哥那裏打探出消息了,知道他遲早都會把方晨給接回來的?”
  謝少偉說:“完全沒有。”
  這錢賺得未免也太輕鬆,他笑道:“隻能怪你自己眼神不夠好。”
  “嘿!”錢軍不服氣了,“你倒是老謀深算!早在當初提出打賭的時候,我就該猜到你小子沒安好心眼!說說,到底你是怎麽看出哥的心思來的?”
  “這種事情,隻可意會。”謝少偉閑閑地賣著關子:“再說了,以前不注意也就算了,現在的情況你還會看不明白?”錢軍搖搖頭,仿佛感歎:“我現在真是懷疑,究竟是哥他突然轉性了,還是我從來就沒了解過他?”
  謝少偉神秘地笑笑:“兩者都有可能。”
  而事實上,不單錢軍他們吃驚,就連方晨自己也對韓睿的表現大為疑惑。
  她又重新搬回別墅裏來住,並非是因為韓睿的強勢和專製,其實她還有別的想法。那卷錄音帶始終如同一根巨大的刺,橫亙在她的心裏,拔不去抽不掉,讓她時刻不得安寧。原本正愁沒辦法知曉其中內幕,如今倒好,偏偏這樣湊巧,因為Jonathan這麽一鬧,她與韓睿反而重新有了交集。
  她暫時不會離開他,因為這也許就是她的唯一一次機會了。
  可是這一次,他居然對她這樣好,幾乎事事遷就,甚至破天荒地向她做出承諾和保證。有時候他看著她,明明沒有說話,可是那樣深沉濃烈的眼神卻幾乎將她灼穿。
  方晨越來越懷疑這是不是一種錯覺?
  其實他依舊冷峻沉默,依舊喜怒莫測,可就是有哪裏不一樣了,和以前不一樣了。
  他每天親自接送她上下班,招搖的車子停在單位門口,有好幾次被同事看見。不久便有人好奇地過來打探:“小方,那個大帥哥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啊?”
  “那車子是什麽牌子的?好炫!”
  交情更好一些的則問:“你們發展到什麽程度了?怎麽之前悄無聲息的,大家都還以為你是單身呢!”
  “……”
  被問得次數多了,方晨發覺自己百口莫辯,實在無從解釋自己與韓睿此刻的關係,索性通通笑著敷衍了事。她平時本來就是單位裏所受關注的人物,一時之間八卦消息傳得飛快,某天出任務的時候,就連攝影組的小丁也在路上探她的口風,神情間頗為失落。
  於是她跟韓睿說:“以後不用你開車接送。”
  “理由?”
  “我不喜歡。”她冷冰冰地說:“免得同事之間越傳越離譜。”
  韓睿頓了一下,拿眼睛瞟她,“你會在乎這些?”明顯不相信的語氣,倒像是把她的性格摸得一清二楚。
  “但我更情願阿天當司機。難道你怕我又甩掉他自己跑掉?放心,不會的。”
  “我沒想過這個。”
  “那為什麽你不去忙你自己的事情?”方晨露出疑惑的表情,“還是說你突然發現開車是件有趣的事?”
  她承認自己說話不怎麽好聽,而事實上她也不可能再對他和顏悅色,可是看起來韓睿卻並不惱怒,至少表麵上仍舊雲淡風輕地注視著道路前方的狀況。過了一會兒,他才說:“等下你自己在家裏吃飯,我還要出去一趟,可能很晚才會回去。”
  “隨便。”方晨心想,何必交待得這樣清楚?這和她根本沒有關係。
  其實她更喜歡他不在的時候,因為那樣整個別墅裏的氣氛都會輕鬆許多。最近錢軍也帶著兩三個人一起搬進來住,偌大的空間裏突然熱鬧起來。
  有一次她加班到淩晨,回來的時候客廳還亮著燈,幾個人東倒西歪地躺在沙發上看足球,其中一人見到她脫口叫道:“喲,嫂子回來了。”
  她不禁愣住,臉色微微一變。結果那人也隨即察覺出自己的失言,呲著牙倒抽了口氣,又擺出十分無賴的笑容拍拍後腦勺道:“看電視看糊塗了,亂叫的,方姐你別介意啊!”說完眼睛又朝方晨身後瞟,估計是更怕被跟著進來的韓睿聽見。
  方晨當時隻覺得好氣又好笑,最後還是輕描淡寫地說:“你剛才講了什麽?我一個字都沒聽到。”
  她當然知道他們十分敬畏韓睿,而任誰都看得出,這一次她回來之後與韓睿之間的氣氛變得有些緊張,所以這些人更加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小心觸犯到某些禁忌,成為可憐的炮灰。
  Jonathan那邊暫時沒了動靜。或許是知道她正處在韓睿的庇護下,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總之這個人從方晨的世界裏消失了,就像出現的時候那樣突然。
  方晨想,如果Jonathan回美國了呢?倘若韓睿覺得一切潛在的威脅都已經解除了,那麽會不會讓她離開,然後重新各走各的路?
  其實她也知道時間緊迫,許多機會一縱即逝,如果這一次再不抓緊,恐怕這輩子都沒辦法知道陸夕死亡的真相。
  可是,她問不出來。
  直接與韓睿對質原本就是個不明智的舉動,可是,她就連旁敲側擊的方式都還沒想好。
  又或者,是她不願意去想。
  如今,他對她的態度日漸明朗,否則他的手下也不會那樣稱呼她。連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又怎麽會感覺不到?
  隻是不想承認,也不敢承認。
  有一次她去外頭采訪,下車的時候踩到路邊的碎石,冷不防將腳崴了一下。其實不是很嚴重,但是回到別墅後還是韓睿親自拿藥酒替她推拿。她從不知道他還懂這個,手法專業熟練,帶著薄繭的手指拂過她的腳踝,恰好的力道引來一波勝過一波的火熱感覺。
  他當時的表情嚴肅而專注,而她沉浸在飄著特殊藥香的房間裏,突然一陣恍惚。
  她想:如果什麽都不曾發生過該有多好?如果她和他隻是初識,如果中間沒有隔著那些人和那些事,那該有多好?
  從這樣一個男人身上享受到寵愛與溫存,她無法形容這種感覺,仿佛是飲著這世上至烈卻又至醇的美酒,迷醉得太快,而醉了之後便置身於一個複雜而美妙的國度裏,不那麽真實,但卻令人流連忘返。
  她有時甚至不願意清醒過來,因為那樣難得,又那樣契合,像是等待了許久,終於才有這樣一個人。
  他的出現仿佛是理所應當。倘若什麽都不去考慮,她甚至覺得就這樣和他過下去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哪怕隨時都有危機四伏。
  所以方晨有時候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喝一杯毒藥,所謂的飲鴆止渴。待在韓睿身邊的時間越長,她便越沉淪,可是她又偏偏下不了決心,不知道該如何去問一問他:陸夕的死與你到底有什麽關係?
  她可以一個人憑空臆想出無數個答案,卻是有生以來頭一回,自欺欺人般地不敢去獲取那個最真實的回答。
  這天韓睿回來得很晚,大概是在外麵真的有什麽要緊的事情,方晨直到迷迷糊糊將要睡著之際,才聽見他上樓梯的腳步聲,隱隱約約的,仿佛在她門前停了片刻,然後繼續走遠。
  第二天是周末,方晨起床之後便提出要回自己家裏取些東西。阿天恰好在門廊前抽煙,聽她這麽一說,隻是連連擺手道:“這事你還是自己去跟大哥說吧。”
  “他在家?”方晨有點吃驚,時間不算早了,她還以為他早就出門去了。
  結果她在後麵的花園裏找到韓睿。似乎是剛遊完泳沒多久,他隻穿了條及膝的休閑短褲,頭發還是濕的,發梢上的水珠滴落在精實□的胸膛上,順著古銅色的腹肌一路滑至腰間才隱沒不見。
  迎著刺眼的陽光,方晨不由得眯起眼睛看向他,說:“我要出去一趟。”
  “正好,我送你。”他一句話也沒多問,隻是回房間很快地換了身衣服,然後開車載她出門。
  方晨路上還在想,什麽叫做“正好”?看他的樣子又不像是還有別的事情要做。等她從公寓取完東西出來,他卻開著車一路往郊區駛去。

  五十六
  他帶著她去慈心孤兒院,這倒令方晨始料未及。不過吃驚歸吃驚,她私底下卻還對這樣的安排很是滿意。她不知道韓睿怎麽會突發奇想,但她確實有好一陣子沒去看望過院長和小朋友們了。
  可是今天的孤兒院卻與以往有所不同,門前的景象甚至大大出乎方晨的意料。
  他們的車子抵達那裏的時候已經沒有位置可停,隻得找了個較遠的地方,兩人下車徒步走過去。
  “這是在幹嘛?”方晨覺得十分奇怪。在她的印象中,這裏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各式車輛幾乎將大門前的道路都擁堵住。
  “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韓睿的步態舒朗悠閑,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下,竟然是難得一見的放鬆神態。
  結果走近了一看,卻更令方晨驚訝。
  門前赫然拉著顯目的紅色橫幅,她不由得怔了一下,仿佛自言自語道:“……怎麽會有捐贈儀式?”忽然才像是想起什麽一般,轉頭用懷疑的眼神看了看韓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不答,隻是微微笑了一下,便拉住她的手一同走進去。
  謝少偉站在院落中央臨時搭建的高台上,正在代表捐贈方做簡短的發言,下麵坐著的那些人也不知道都是些什麽身份,唯一能被準確辨認出來的恐怕也隻有手持攝影攝相機器的記者們了。
  難得這樣熱的天氣裏還要西裝革履,謝少偉講到最後額角上掛著汗珠,可是表情依舊從容不迫,他用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致辭道:“在此,我謹代表XX集團向社會各界呼籲,請給予這些弱勢群體更多的關注與支持,謝謝。”
  他與張院長握手,台下的拍照聲再度響成一片。
  方晨將目光收回來,問站在自己身邊的男人:“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他向來都不是慈善家,怎麽會想要捐出這樣一大筆錢來支持孤兒院?
  “這需要什麽理由?”韓睿淡淡地反問。
  他恰好立在一片樹蔭下,與遠處的熱鬧場麵看似隔絕開來,此刻仿佛隻是一個旁觀者罷了。
  “你認為我會相信嗎?”方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似乎從來都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
  “哦?你倒是了解我。”韓睿側過臉來看她一眼,狹長的眼睛裏透出深亮的光,停了停才又突然問:“現在這樣,你喜不喜歡?”
  她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在人群中央張院長的臉上露出真誠而欣慰的笑容,而在她身後那些端端正正坐著的孩子們,則因為分到了禮物,每一個人都有掩飾不住的歡喜雀躍。
  這裏的教室破舊了,這裏的設施條件並不完善,可是今天過後,一切或許都能得到最大的改善。
  “我想你應該會喜歡。”他並沒有再看她,可是語氣卻很篤定。
  “就因為這樣?”她仿佛有點驚訝,“這就是你捐助這裏的理由?”
  “嗯。其實在認識你之前,這些人過得好不好,與我又有什麽關係?”
  如此坦承,倒教方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樣接話才好。
  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不管怎麽樣,還是要謝謝你。”
  “我需要的不是這個。”他突然轉過來,修長的手指落在她的肩上,迫使她與他麵對麵。
  “我隻希望你能開心。”他說,“你是第一個讓我產生這種想法的人,也是第一個讓我想要去保護的人。”
  他看著這雙清澈明媚的眼睛,近在咫尺,可是自從分手決裂之後便似乎不肯再正眼看他。他還清楚記得她那天說過的話,那樣低沉的語氣,那樣強烈的譴責,一字一句都讓他無從反駁。最後她離開之前看了他一眼,目光裏竟然飽含著失望與鄙夷,那個瞬間就如同有一條蛇竄進他的心裏去,用尖利的毒齒猝不及防地咬了一口,令心口隱隱作痛。
  為達目的,他曾經以為自己可以放棄甚至犧牲掉所有東西,可以踩著萬人的肩膀一步步毫無愧疚地走向自己人生的最頂端,可以將任何人的唾棄都視若無物。可是在那天之後他才發現,原來還有一個例外。
  或許任何事情都有例外。
  而她,就是他的那個例外。
  他擁有金錢、地位、權力,當然也不乏女人,可是他卻隻想得到她。那樣的占有欲竟與年少時對權力的渴望來得一樣強烈。
  他想,對於他的所作所為,別人認不認同根本沒有關係,但隻有她不行。
  他發現自己受不了,一想到她懷疑他、鄙視他的樣子,他就受不了。
  她能夠重新回到他的身邊,哪怕隻是短暫的片刻,也都是那麽的令人感到舒服。她待在他的視線範圍裏,讓他覺得莫名的安心。有生以來僅有的一次,他居然會去思考如何讓一個女人開心起來,如何才能看見她的笑容。
  因為她笑起來的樣子十分好看,明媚奪目,仿佛春末夏初的陽光,燦爛得令人心情愉悅。
  他向來不做慈善,甚至某些時候根本漠視人的生死,可是他知道,這樣的舉動應該會讓她高興。
  當他決定這樣做的時候,包括謝少偉在內的一眾人等全都大為吃驚。看來,這確實顛覆了他一貫的形象。
  “方晨。”他從沒有這樣鄭重地叫過她的名字,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她,讓她不得不仰起頭來與他對視,“那件事我向你道歉。隻不過,希望你能重新再信任我一次,同樣的事情以後都不會再發生了。”
  捐贈儀式正式結束了,遠處人群裏爆發出最後一輪熱烈的掌聲。應邀前來的各界人士紛紛站起來,開始四下參觀了解孤兒院的現狀。
  方晨微仰著下巴。
  她近距離地看著麵前這個男人,有好一陣,她似乎都是靜止不動的。
  她沒想到他會講出這樣一番話,這甚至比看見他捐款還要令她覺得難以置信。
  這樣冷酷高傲的一個人,當初在她的臥室裏捏住她的臉,發出不容拒絕的邀請讓她成為他的女人,恐怕那個時候誰都沒有想到還會有今天這一幕。
  不知是瞬間失了神,抑或是在想些別的什麽東西。過了片刻,她才麵色平靜地緩緩開口說道:“你應該知道,這很難。”
  韓睿微微挑了挑眉,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我需要時間考慮。”
  “考慮是否能還能相信我?”
  “對。”
  “可以。”韓睿放開她,將雙手插在長褲口袋中,淡淡地點頭:“你想要多長時間都行。不過,現在你是不是應該先過去和院長打個招呼?”
  果然張院長已經看見了他們,正朝這邊招手。
  方晨問:“那你呢?”
  “有少偉做代表就可以了。”他側過頭去給自己點了支煙,對她說:“我到外麵打個電話,你們慢慢聊。”
  這天稍晚一點的時候,兩個人有了一次近段時間以來最為愉快的用餐經曆。
  餐中開了一瓶紅酒,方晨分掉了小半瓶。屋頂細碎的燈光盛在她的眼眸裏,仿佛是搖曳的粼粼水波。她的樣子看起來很放鬆,懶懶地靠在柔軟的單人沙發座椅中,與韓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最後也不知話題跳到了哪裏,她隻是十分隨意地提議道:“講講你在美國的生活吧。”
  韓睿揚眉:“你開始對我的過去感興趣了?”
  “隨便問的,你可以不說。”她眨眨眼睛,玻璃杯湊到嘴唇邊,因此聲音聽起來有些低沉含糊。
  “想知道哪方麵?”
  “你殺過人嗎?”
  半明半寐之中,英俊的男人沒說話,有一瞬間眼神變得愈發深邃晦暗。
  她淡淡地問:“那是一種什麽感覺?”
  “為什麽問這個?”他氣息沉穩地開口,目光仿佛穿透過她,直直看到更深的地方去,“女人會好奇這種東西很反常。”
  “你覺得我是一般的女人嗎?”她揚起眉稍肆無忌憚地與他對視,臉上分明有張揚到炫目的笑意。
  過了片刻,又或許其實隻有幾秒鍾的時間,她終於看見他笑了一下,形狀完美的薄唇裏吐出隱晦的讚揚:“確實不是。”
  她數起一根手指輕輕搖了搖,似笑非笑道:“所以,用不著在我麵前假裝自己是個善良的人。還記得最初剛認識的時候我找上門來為了什麽事嗎?如果那時候還會感覺驚訝的話,那麽在被你當作工具利用過之後,我早就徹底相信你是個什麽都能做得出來的人了。”
  即使她的語氣輕鬆,裏麵聽不出半點嘲諷的意思,可還是讓韓睿不由得微微皺了皺眉,“希望你不要一直抓住這個不放。”
  “舉例而已。”她攤手,表情有些無辜,“你就當我喝多了吧。告訴我,你以前還利用或者傷害過別的女人嗎?”
  “你今晚的問題很奇怪。”
  “相互信任的第一步,不就是彼此坦承嗎?”
  “我們可以先坦承一些別的東西。”修長的身體突然站立起來,隨即他伸出手去將她也一並拉了起來,並順手抽掉了酒杯。
  “……比如說?”她立在七公分的高跟鞋上,迅速穩住了腳步,可還是需要微微仰起頭才能與他對視。
  “比如說,我坦白,現在我想親你。”
  話音剛落,他便不由分說地猛一用力,將尚未反應過來的她帶入到自己懷裏。
  他的一條手臂從後麵環鎖住她的腰,由於腰身那麽纖細柔軟,幾乎是輕而易舉便落入他的掌控之中。

  五十七
  韓睿伸出另一隻手,手掌撫上她的臉頰。或許是紅酒的關係,她的整張臉都在發熱,仿佛比他的掌心還要熱,帶著酒後的薄醺,皮膚在曖昧的燈光下顯得吹彈可破,仿佛是某種成熟的水果,透著均勻的粉色光澤,極其誘人。
  他承認自己被誘惑了。
  其實他早就被她誘惑了。她的每一個眼神,她的一舉一動,還有她那時而堅毅時而柔軟的性格,仿佛任何一處都在誘惑他。那樣輕易,那樣理所應當。
  他想,這真是見鬼了!
  還有她的嘴唇……從再次見麵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想要把她摁在懷裏親吻了。
  晦暗曖昧的燈光下,相互交纏的氣息似乎擁有無邊的魔力,令人沉浸在其中無法自拔。
  甚至有那麽一會兒,方晨模糊地意識到自己好像還在回應著對方,就像是身體的本能反應。
  此刻韓睿的熱烈仿佛就是那杯紅酒,入喉時溫暖酣醇,可是隨即便有巨大的能量和熱量從身體裏源源不斷地湧出來,從每一個不知名的角落裏,通過任何一個可以渲泄的感官和毛孔爭先恐後地奔湧呼嘯而出,宣告著主人熱切而強勢的渴望與激情。
  ……
  也不知過了多久,最後他終於滿足地讓彼此稍稍分開一些,方晨這才用力地推開他抽離出來。其實並沒完全脫離他的掌控,至少他的手臂還牢牢地圈籠住她的腰。
  “流氓!”她咬著牙說,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地瞪他一眼。
  “我本來就是。”
  她有生以來頭一回感覺到失語。
  確實,她惹上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大流氓,霸道、自私、冷漠,即使笑著的時候也多半顯得神態疏離。一個謎一樣的男人,卻因為足夠強大,所以更像是一個黑色的漩渦,卷著她,不斷地向下再向下,一直朝著那令人恐懼的深不可測的中心地帶墜落。
  這個世界人有幾十億人口,可她怎麽偏偏就這樣惹上了他?
  見她緊抿著嘴角,似乎有怒氣正在蔓延的樣子,韓睿鬆開手臂,無所謂地笑了笑,“好了,現在說正經事。”
  “什麽?”麵無表情地整了整衣襟,方晨一邊往外走一邊問。
  韓睿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從身後傳過來,“因為蘇冬是你的朋友,所以我想告誡她一聲,有些事情並不是她想像中的那樣簡單,也許最後會令她付出很大的代價。”
  方晨一愣,不由得停下來問:“這是什麽意思?”
  “她是個聰明人,但是聰明人偶爾也會做出糊塗的事。總之你轉告她,希望她自己小心一點。”
  “不要和我賣關子好不好!你究竟知道些什麽?我和她有一陣子沒聯係了。”
  “那你知不知道她現在已經不在我那裏做了?”
  “她上次倒是提過一回。”
  “她沒告訴你原因?”
  因為肖莫?
  答案幾乎脫口而出,可隨即想了想,方晨還是選擇了保持緘默,隻是反問他:“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我想,這件事你還是去問她本人比較妥當。”韓睿伸手將包廂門拉開率先走了出去,算是結束了這個話題。
  他的性格方晨自認還是了解幾分的,凡是他不想說的,或者是認為沒必要說的,那麽再追問下去也隻會是徒勞,所以方晨直接給蘇冬撥了電話。
  無人接聽。
  她連續打了幾通過去,對方的手機均處於這種狀態。過去極少出現這樣的情況,心裏頭隱約有不好的預感,最後方晨實在等不住,隻得趕去蘇冬的住處。
  公寓離別墅並不遠,其實她也隻是來碰碰運氣,結果沒想到蘇冬竟然在家。
  門打開,方晨幾乎嚇了一跳,脫口便問:“怎麽回事?!”
  可是蘇冬微微將頭一偏,避開她伸過來的手,隻是抽動了一下帶著瘀青的嘴角,含糊不清地說:“沒事。”
  怎麽可能沒事?
  方晨覺得自己好半天都緩不過神來,跟進屋裏借著明亮的光線一看,這才發現原來青紫的痕跡幾乎遍布在蘇冬□在外的每一寸肌膚上。
  額角,頸脖,手腕,腳踝……甚至雪白的胸前,到處傷痕累累。
  “你怎麽來了?”顯然是感到不自在,蘇冬回到床上用被子將自己的身體包裹得嚴嚴實實。
  方晨皺著眉問:“告訴我出了什麽事!”
  “都講了,沒什麽。”
  “韓睿跟我說過了。”見蘇冬臉上的表情微微有些變動,方晨迅速地問道:“和肖莫有關,對不對?”
  蘇冬先是不說話,若無其事地將視線轉到一邊之後才否認:“別亂猜。”
  方晨覺得幾乎快要被氣死,從包裏翻出手機揚了揚,“要麽你說,要麽我打電話給姓肖的!”
  “不要!”蘇冬立刻轉過頭來阻止,一張素顏在燈下顯出幾分蒼白。她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地歎了口氣,又仿佛失笑般輕嗤一聲:“你的威脅真管用,我告訴你就是了。”
  ……
  中央空調吹得方晨渾身發冷,聽完整個事情經過之後,她有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倒是蘇冬先笑了一下:“喂,嚇傻了?其實也沒有那麽可怕……”
  “他知不知道?”方晨突然出聲打斷她。
  “誰?”蘇冬的臉上還維持著淡淡的笑意。
  “肖莫!”分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驚還是氣,方晨“霍”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提高音量開始罵:“你為了他的一塊什麽破地,竟然跑去竊取別人的競標方案,這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而且你怎麽能想得出來?用□?!你覺得是你的身體你的安全值錢,還是那塊地值錢?是他讓你去的嗎?是他暗示你慫恿你?他知不知道你恰好碰到的是個有虐待傾向的變態,如果運氣再差一點,恐怕就不止是現在這副樣子了!”
  她越說越氣,氣到手指都在顫抖,最後重新拿起手機一邊撥號一邊說,“不行,現在就把他叫來,我要聽他怎麽說!”
  “都說了不要了!”蘇冬見狀立刻從床上彈起來。
  其實她的身體依舊有些虛弱,手腳不怎麽靈活,可還是撲上前去與方晨爭搶手機。
  雖然正處在氣頭上,但方晨還是顧忌怕傷到蘇冬,最後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雙雙跌坐在床沿。手機被丟到一邊,蘇冬氣喘籲籲,忍不住拿眼睛瞪過去:“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這樣的客人,以前我手底下的小姐們一個月少說也會碰上個把。隻是看上去比較嚇人罷了,其實又沒有傷到筋骨。”
  方晨又將那傷痕累累的身體從上到下掃了一遍,冷笑:“看來是你的承受能力太強了。”
  蘇冬不理她的諷刺,隻是說:“這事肖莫還不知道。”眼見著方晨又要發作,她迅速接著道:“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什麽打算?”方晨斜睨她一眼,表示懷疑。
  “現在是他欠我的,以後總有他還的時候。”
  方晨怔了一下,隨即不可置信地搖頭:“你瘋了!”
  “我沒瘋。”蘇冬神色平淡地說:“我了解他。他花心、風流、會甜言蜜語、當麵一套背地一套,可是,他最受不了虧欠別人。他受不了別人的恩惠,哪怕隻是一點點,他都會想方設法地還回去。”
  “可是你這麽做值得嗎?你也說了,他滿身都是缺點,根本不可靠,你卻還要為了他去冒險,這樣值得嗎?”
  “我覺得值得。”蘇冬轉過臉來,表情認真地看著方晨說:“或許一開始大家隻是玩玩而已,可是後來不一樣了。老實講,我確實愛上他了。他根本就不是個能被女人輕易掌控的人,可我愛上了他,我就是想得到他。”
  對於這個消息,方晨一點也不吃驚,她靜默了一下才說:“可你以前從沒有這樣過,和龍哥在一起的時候也不是這樣的。”
  “是因為那時候不愛吧。”蘇冬仰麵躺下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幽幽道:“我跟龍哥在一起很開心,我喜歡他,甚至仰慕他,可是我不愛他,他死的時候我那麽難過卻還是哭不出來。”她停了一會兒,才閉上眼睛繼續說:“但我為肖莫哭過,他是第一個能讓我流淚的男人,而我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麽。”

  -----下接出書版-----
  她停了一會兒,才閉上眼睛繼續說:“但我為肖莫哭過,他是第一個能讓我流淚的男人,而我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麽。”
  屋子裏陷入一段長久的安靜無聲之中。
  方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直到蘇冬再次開口。
  蘇冬說:“你呢,方晨?說實話,你為韓睿哭過嗎?”
  方晨抿著嘴角不吭聲。
  其實她不知道這該如何界定。如果是在非清醒狀態下的呢,算不算?
  蘇冬長籲了一口氣,語調恢複了以往的幹脆利落,反過來問:“我把事情的原本本都說給你聽了。現在輪到你了,”她問,“你和韓睿重新攪在一起,究竟是為什麽?不要當我看不出來,你從一開始就是有目的的,對不對?你的目的是什麽?”
  方晨垂下眼眸思索了一下,“他身上有我一直以來想知道的真相。”
  “什麽東西?”
  “我想知道……”方晨閉起眼睛深深吸了口氣,緩慢地說,“我想知道,陸夕的死和他有沒有關係。”
  這個回答顯然令蘇冬狠狠驚駭了一下,很快地從床上坐起來,皺著眉揉了揉被牽動的傷處,不解地說:“我還以為你姐姐的死是個意外。”
  “大家都這麽認為。”
  警方那邊給的證明多麽完美,成功地說服了所有的人。
  倘若不是Jonathan的那卷錄音帶,方晨曾經有過的那點懷疑也已因時間的流逝而快要消失。
  “那麽你現在打算怎麽辦?如果韓睿知道你接近他是有目的的,他是不會放過你的。你現在最好期待他對你沒有動真感情,否則後果將會更嚴重。”
  方晨愣了愣,接著便不由得慘然一笑,“我知道。”
  她當然了解他的手段,也了解他的性格,所以當他說出那番近乎於表白的話的時候,她深深地感到心驚。
  如果一切都揭露出來,她不知道最後的結果到底是不是她所能夠承受的。
  方晨決絕地說:“要是他就是害死陸夕的凶手,到時候就算他肯放過我,恐怕我也不可能讓這事輕易地了結。”
  “你不會的。”蘇冬篤定地說,“就算是真的,你又能做出什麽來?而且,你明明已經愛上他了。”
  “那又怎麽樣?”
  “相信我,在這方麵女人永遠無法和男人相比。一旦動了感情,你能下狠心的概率就變得很小了。方晨,不如就這樣算了吧,要麽離開他,要麽就徹底忘記這件事和他在一起,畢竟事情已經過去這麽久了,而且人都已經不在了,再去追究這個意義真的不大。”
  “不行。”方晨堅決地搖了搖頭,“或許我和陸夕的感情一直都不好,可我還是需要一個真相,否則我怎麽可以安心?至於那之後又該怎麽做,暫時還不用其考慮。現在的我,隻是想要個明確的答案。”
  陸夕那謎團般的死因和方晨越來越不受控製的感情每一天都在互相拉鋸牽扯著,有好幾次都令方晨產生極度疲憊的感覺。
  所幸的是,韓睿似乎變得十分忙碌,連帶著謝少偉與錢軍等人也出現得少了。沒了他們的關注,她至少偶爾還可以放鬆一些,不必時刻注意自己的表情行為是否會不小心出賣了隱藏在心底的動機。
  這天方晨在單位附近的肯德基解決午餐,不料有人從背後輕輕拍了她一下,轉過頭才發現竟然是許久沒見的靳偉!
  她又驚又喜,靳偉笑嘻嘻地坐在最麵的座位上說:“方晨姐,好巧!剛才從窗戶看見差點還不敢認,因為記得你一向都在單位食堂吃飯。”
  “在大樓裏待得太久了,特地出來轉轉。”她問他,:什麽時候去大學報到。”
  “下個月七號。”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方晨隻覺得眼前這個男孩子看起來比幾個月前成熟了許多,頭發理得短短的,像板寸一樣一根根支棱著,皮膚也曬得更黑了,顯得十分健康而有活力。
  雖然這段時間一直沒聯係,但她還是斷斷續續從張院長那裏聽到靳偉的消息,知道他高考發揮正常,順利考取了省內的一所全國級重點大學的財會專業、
  “吃了午飯沒有?需不需要點什麽東西吃?”她心情愉悅地看著他問。
  “吃過了。恰好經過看見你,進來打個招呼。”
  “那就坐一會兒吧,我們好久沒聊天了。”
  “嗯。”
  在她的麵前,靳偉依舊順從。仿佛從他們剛剛認識的時候開始,他就一直都像是她的兄弟。
  他尊敬她,樂於接近她,並且帶著一點點感激和崇拜。
  這麽長時間以來,好像也隻有靳慧發生意外後的那一陣是他最為失常的日子。
  如今,一切又重新好轉起來了。
  她一直以來關心愛護著的這個男生已經成功地渡過了他的叛逆期,前麵還有全新的生活正在等待著他。
  方晨很高興能在這裏遇上他,聽他講高考的經曆,雖然那些都是她曾經同樣經曆過的,但她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十分投入。
  她鼓勵靳偉說:“進了大學最好也別太放鬆,以你的基礎,以後應該會有好的發展。”
  “方晨姐,現在談這個是不是還太早了點?”靳偉眯起眼睛笑道,臉上顯露出一絲青春調皮的神色,“別光說我了。你呢?你最近怎麽樣?有沒有什麽新鮮事?”
  方晨想了想,惋惜地搖頭,“乏善可陳。”
  “這麽可憐啊。對了,方晨姐,我入學之後想通過考試轉專業。相比財會來講,我想自己更適合也喜歡學新聞。”
  “這樣?”這倒有點出乎方晨的意料之外,“這麽說來,或許以後我們還可以成為同行了?”她笑道,“有什麽我可以幫得上忙的?”
  “我自己最近也在看書。如果你有空的話,趁這段時間我可不可以先跟你學習一下?”
  “當然沒問題。”方晨欣然應允。
  雖是這樣說,但方晨的工作一旦忙起來便什麽都顧不上,又恰好逢上省裏召開一個重要會議,整整一周忙得昏天黑地,其間靳偉找過她兩次,她都抽不開身。
  等到手頭上的工作終於告一段落了,她立刻托人弄了套與轉專業有關的學習資料作為補償。
  靳偉過來取資料的那天在報社門口遇見韓睿,便試探著問:“方晨姐,你交男朋友了?”
  方晨敷衍他,“小朋友不許多管閑事。”
  “這怎麽會是閑事呢?他是幹什麽的?”
  “做生意的。”她含糊其辭地回答,自然不敢提起夜總會的事,免得靳偉重新想起死去的姐姐。
  “改天介紹認識一下呀。”靳偉提議,並笑嘻嘻地道,“順便讓我以男性的角度幫你觀察一下對方的人品。”
  方晨想都不想地拒絕掉:“謝了,但不需要。”
  靳偉勤奮好學,看來是真的下決心要投身新聞事業了,所以經常會拿著資料上的一些專業問題來找她請教,於是他與韓睿見麵的機會自然便多了起來,就連韓睿都在無意中提起來,問她:“那個男孩子是什麽人?”
  方晨斟酌了一下,才把靳偉的身份說出來。
  韓睿聽了沒表示什麽,方晨暗想,或許以後應當盡量避免這二人再有實質性的接觸,省得生出不必要的麻煩來。
  韓睿領著一幫人一大早就出門辦事去了,兩天後才能回來。
  臨走之前,他將別墅裏的安保工作安排妥當之後,又對她說:“我手機24小時開機,有事打電話。”
  他最近對她的細心體貼可以算是有目共睹了,她看了看清晨門外一個個等候著他出發的人,又很自然地將目光再次轉移到這張看似淡漠冷肅的麵容上。
  不知怎的,方晨的心裏微微有些發熱,自從木屋槍襲事件之後,不論他們的關係曾經疏淡甚至惡劣到了什麽地步,她的安全都始終被他放在首要考慮的地位。
  因此她點了點頭,破天荒地主動應允他,“我自己會小心的。”
  結果人算不如天算,當天夜裏方晨就被突發的腸胃炎折磨得精力渙散。
  炎症引起發燒和嘔吐,她堅持不讓旁人將這事報告給韓睿,隻要求他們送她去附近的醫院掛吊針,然後又開了大堆的藥回來吃。
  折騰了一整夜,上吐下瀉讓她有些體力虛脫,直到淩晨從醫院回來之後才稍稍睡了一會兒。
  天亮的時候才有迷迷糊糊地想起約了靳偉做輔導,便掙紮著起來發了條短信過去,沒多會兒靳偉就到了,進門後立刻問:“情況怎麽樣?”
  她很意外,“你居然能找到這裏?”
  “方晨姐你忘記了?上回你提過一次啊。”
  是嗎?方晨覺得自己一夜沒睡,不但體力不好,連帶腦子也不大管用了,真想不起自己是什麽時候把別墅的地址告訴給靳偉的。
  這邊靳偉又接著說:“你以後是不是就住在這兒了?”他的臉上帶著一絲笑意,怎麽看怎麽不懷好意,似乎這句話的另一層含義就是:你和男朋友已經正式同居了?
  方晨扶著額頭,無精打彩地直接跳過這個話題,“我好多了,不過今天不能陪你了,改天再約吧。”
  靳偉留下來看顧方晨,她笑他大驚小怪。
  “這種時候,你男朋友都不在家?”靳偉往杯子裏重新兌了熱水,端到床頭問。
  “他外麵有事情要處理,今天不回來。”
  “那剛才給我開門的是什麽人?”
  “呃,”方晨想了一下,“他公司裏的員工。”
  靳偉“哦”了一聲,不再說什麽。
  他陪著她聊天,給她拿藥、削水果,還主動下樓去取了早餐送上來。
  方晨頗感安慰地笑道:“這樣會照顧人的男生已經不多見了,上了大學估計會是搶手貨。”
  見他打定主意要留下來陪她,她擔心他會無聊,便讓他自己去書房裏找雜誌來看。
  多了一個人陪著,時間果然過得很快。
  方晨想,正好是周末,與其讓靳偉一個人在外麵吃快餐,倒不如幹脆叫他在這裏吃了晚飯再走。
  沒想到一頓飯還沒結束,天色剛剛擦黑之際,韓睿卻突然回來了。
  見到家裏有客人,韓睿稍稍有些意外。方晨卻吃驚不小,不由得放下筷子問:“不是說要明天才回來?”然後才想起替自己以外的這二位正式介紹,“韓睿,靳偉。”
  她原本一直不希望他們之間有交集,所幸韓睿的臉上並沒表現出什麽來,隻是打了個招呼,便自行上樓洗澡去了。
  等到他再下來的時候,恰好見到餐桌邊的兩個人在聊天,大概是靳偉講了什麽笑話,逗得方晨笑聲不斷,笑顏明媚,似乎令整個廳堂都在瞬間亮起來。
  他走過去,在她旁邊的位置坐下,一邊盛湯一邊問:“胃炎好了沒有?”
  “嗯?”方晨收了笑容側過頭去看著他。
  “醫生怎麽說?”
  原來他都已經知道了。於是她搖頭說:“沒事,大概是昨天在單位裏吃壞了肚子。”
  他停下手裏的動作,看她一眼,卻沒有再吭聲。
  他還想問她,為什麽不在第一時間通知他?
  臨走之前明明已經交代得那樣清楚了,結果他卻還是通過手下的匯報才知道她半夜進了醫院。
  並非一點都不介意,甚至他在心裏還隱約覺得生氣。
  這次她回到他的身邊,態度多少有些奇怪,仿佛忽冷忽熱,更多的時候則是心事重重。
  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但卻看得出她似乎始終防著他,始終拿他當做一個不怎麽相幹的人,所以才不肯毫無保留地信任他,就連生病虛弱的時候,也不會想要從他這裏得到任何安慰。
  反倒是這麽一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子,如今正坐在這裏將她逗得開心愉悅。
  她對旁人的表情,永遠都比對著他要輕鬆隨意得多。
  這樣毫無防備的笑容,她卻吝於給他。
  吃過晚飯,在靳偉告辭離開之前,方晨說:“你也快要開學了,明天我們再見一麵,有什麽不懂的都拿來一起討論一下,怎麽樣?”
  靳偉當然說沒問題。
  在商量見麵地點的時候,韓睿突然出聲道:“就讓靳偉明天到家裏來吧。”
  方晨一愣,靳偉卻機靈地點頭表示讚同,“也對。方晨姐你身體剛剛才好,不要跑來跑去這麽麻煩,我明天帶資料過來就是了。”
  “我都已經沒事了。”方晨覺得十分納悶,這兩個男人是怎麽回事,急性腸胃炎哪有這麽可怕?況且她現在除了胃口不佳之外,其餘一切都很正常。
  可是反駁無效,在另外兩個人的眼裏她仿佛成了透明人,最後就連明天接送靳偉的車子都被很快地安排好了。
  她無奈地送靳偉出去,在門廊前靳偉還笑嘻嘻地說:“他還蠻關心你的嘛。方晨姐,那咱們明天見!”
  等她走回屋內的時候,客廳裏早已沒了他的身影。
  某手下指了指樓上說:“大哥讓我提醒你吃藥。”接著又壓低了聲音揣測道,“看樣子大哥的心情好像不怎麽樣。”
  剛才不都挺正常的?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因為完全想不通,一個人的情緒怎麽能夠變化得這樣快?
  又或者說,一個人怎麽能將自己的真實情緒在外人麵前隱藏得這樣好?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靳偉起得很早。
  他一反常態的舍棄了晨跑的習慣,而是站在窗邊靜靜地望著外頭的天色一點一點的明亮起來。
  來學的時間已經進入倒計時階段。
  當初靳慧死的時候,他曾經真實以為自己的這輩子會就此改變顛覆,他的人生將不會按照預想的道路發展下去。
  可是,事實並非那樣不堪。
  最終他竟然還能考上一所較為滿意的大學,重新開始充滿希望的生活。
  一切都很順利,出乎意料之外的順利,包括整個高考過程,包括,遇到韓睿。
  令他吃驚的是,沒想到那個可以算作是間接害死靳慧的殺人凶手,居然會是方晨的戀人!
  眼看著約定時間要到了,從半舊不新的窗台看下去,韓睿派來的車子已經停在樓下,黑色高檔轎車出現在這片老舊的平民住宅區裏,多少顯得有些突兀,引得來往居民頻頻回頭觀望。
  靳偉在出門之前拿出手機斟酌了一下,本想打給上個月剛剛找過他了解情況的那位刑偵辦案人員,但還是在接通千摁掉了通話。
  上車的時候,他想,等事情有點眉目了在通知刑偵辦案人員也不遲。
  不知道為什麽,他居然隱隱有種預感,仿佛通過今天這次機會,自己一定可以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韓睿並沒有出門。
  在客廳遇上的時候,靳偉心裏有些許控製不住的緊張,匆匆看他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他過去從沒和韓睿打過交道,對這個男人的唯一了解,也隻來源於三十幾天前同別人的一場談話。
  他被警察找到的那天,對方要求他對靳慧的案子重新回憶一次,順便做了記錄。也就是在那個過程中,韓瑞的名字不止一次的被提起,他這才知道了韓睿的身份。
  從整場談話中,他隱約猜測到了靳慧的死與韓睿之間的隱秘聯係。
  如今這樣麵對著麵,他並不是害怕,而是擔心自己心裏的怨恨會不由自主的從眼神或表情中泄露出來。
  天氣預報說近日將有台風登陸,方晨坐在陽台上,果然感覺到空氣中一絲明顯的悶熱。
  她看了下時間,不知不覺已經接近中午。
  她站起身對靳偉說:“休息一下吧。想喝點什麽?我去樓下拿,要不,榨橙汁好不好?”她覺得有點好笑,不得不承認,就算是當年自己讀書,恐怕也沒有這樣認真過。
  “你喝橙汁吧。我要可樂就行了。”靳偉放下紙筆,活動了一下身體。
  “好,你在這裏等一下。”方晨腳步輕快的往外走。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靳偉在屋裏等了一會之後也跟著走了出去。
  他故意將步子放得緩慢,雙腳踩在地板上幾乎無聲無息。
  這棟別墅大得驚人,即使是在夏天,幽長的走廊上依舊滲透出些許涼意。
  下意識地,他屏住了呼吸,靜悄悄的靠近目標,一步一步走到那扇虛掩著的門前。
  這是韓睿的書房,早上跟著方晨上樓的時候,恰好看見韓睿一邊打著電話,一邊和他的兩個手下一起走了進去。
  雖然當時韓睿說著流利的英語,但他還是聽得清楚,他們在電話裏提到了一筆近期即將進行的交易,似乎語氣鄭重的樣子,並且最後在交談中出現了一個關鍵的單詞:FAX。
  此刻他們應該都出去了,就在半個小時之前,靳偉在陽台上親眼目送韓睿等人駕車離開別墅。
  透過回旋樓梯的空隙望向一樓,知道方晨正在廚房裏準備飲料,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出來。他有一瞬間的掙紮,畢竟過去從未幹過這種事,說不緊張那是假的。
  最終他還是捏緊了拳頭,深吸一口氣,動作極輕的將門板推開來。
  墨綠色的絲絨窗簾向兩邊敞開著,明媚的光線透過落地玻璃充斥在偌大的書房中。
  因為太過安靜,靳偉幾乎疑心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
  昨天他進來這裏找過雜誌,那時隻是匆匆的四處遊覽了一下,除了占據整整兩麵牆壁內嵌式書櫃和置物架之外,書房裏的擺設簡單到了極點,其餘便隻剩寬大的沙發和書桌。
  桌上的電腦開著,屏保正在發出幽藍的微光。旁邊就是傳真機,看見指示燈閃爍,靳偉心頭莫名的一跳,接著便快步走上前去。
  傳真紙上還殘留著些許溫度,顯然是剛剛結束不久。他拿起來一看,A4的紙張上是大麵積的白,隻在左上角有兩個簡短卻生僻是外文單詞——Nuevo Leon。
  似乎是地名,他不敢肯定,因為甚至不知道這是哪國的文字。
  就在靳偉拿出手機想要將信息記起來的時候,突然聽見了上樓梯的腳步聲,那樣的節奏和聲音,並不太像是方晨的。
  書房就在二樓第一間,此時已經無處可避。靳偉一慌,張望之下,連忙收起手機匆匆閃身躲進旁邊的一閃小門內。
  進去之後,才發現是個類似小型會議室的地方,光線昏暗,隱約可以看出桌椅設施齊全。
  靳偉此時此刻無心打量身邊的環境,隻是在確定這個小房間唯一的出口便是通向書房之後,隻得強迫自己安定下來,身體貼近門板,仔細聆聽著外麵的動靜。
  可是,什麽都聽不見,大概是門板的隔音效果極佳,盡管他屏心凝氣,卻仍舊無法得知外麵的情況。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凝固住,每一分每一秒就像是他身體裏的血液,變得粘稠異常,緩慢而艱難的流動著。
  也許上樓的那人根本沒有進書房?也許是方晨或者是韓睿什麽手下?
  他變得有些躁動不安,僥幸的揣測著各種可能性。
  可是就在此時,眼前的門被霍然拉開——猝不及防的光線在瞬間刺痛他的雙眼。
  方晨做夢也沒有想到會遇到這種情況。
  當她端著果汁從廚房裏走出來的時候,恰好親眼見到兩個男人將毫無知覺的靳偉塞進車子裏。她甚至還來不及阻止,他們便已經絕塵而去。
  她不由的愣了,下一秒就立刻跑到韓睿麵前,豎起眉峰問:“你對靳偉做了什麽?”
  韓睿站在書桌後,修長的身軀靠近寬敞的落地窗,窗上映出他淡淡的影子。
  他微低著頭查看著手中一塊碧綠色的寶石,手指從絕美疏淡的紋理上輕輕拂過,頭也沒抬地說:“我給他安排了一個臨時住處,大概他需要在那裏呆上幾天。”
  “什麽意思?為什麽?”方才覺得頭腦發懵,一時間竟然反應不過來。
  韓睿終於抬起頭,目光冷淡,“這也是我想問的,他到底什麽身份,為什麽他會溜進書房偷看我的東西?”
  方晨皺著眉,仍舊搞不懂,“他偷看你什麽了?”
  “傳真。”韓睿頗為耐心的解釋給她聽,“確切的說是一樁生意的交易地址。”他抓起桌上的那個手機,晃了晃,“並且試圖記在手機裏。不管他是為了什麽,我都不能讓他把這個信息傳出去,所以隻好讓他先在安全的地方住兩天,等我的生意成交了再放他自由。”
  方晨目瞪口呆,無法想象靳偉會做這種事,愣了半天才說:“這不可能。”
  “信不信隨你。”顯然韓睿也並不在乎她是否相信。
  “所以你們就把他弄暈了,然後關起來?”她搖搖頭,聲音嚴肅地說,“你沒權利這樣做。”
  然而她的話音剛落,對麵冷淡的目光便直直的射過來,隻見韓睿揚了揚眉問:“難道你想救他?”
  “告訴我你把他關在哪裏?再過一個星期他就要開學了,你知不知道?!”
  “那與我何幹?同樣,這和你也沒有任何關係!不要怪我沒有事先提醒你,不要插手這件事,否則......”他突然頓住,目光加深。
  “否則怎樣?”
  韓睿的眸底似乎徒然一沉,他看著她,冷峻的臉上沒有表情,用一種幾乎從未有過的語氣慢條斯理的開口道:“否則後果自負。”
  說完,他便邁開步子從她身側越過,徑直走出了書房。
  他從更沒有這樣冷酷對她說過話。
  至少他這次重新回來之後,他仿佛一直都在極盡所能的寵愛他縱容她。
  可是這一次她才發現,其實一切早已不一樣了。
  方晨不得不承認,在那一刹那她被他嚇到了,如同突然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韓睿。
  又或者應該說是,一個更加真實的韓睿。
  可也正因為如此,可是為什麽靳偉會被牽扯進來?
  她無視先前得到的警告,瞞過韓睿向旁人打聽,一無所獲。
  她想,無論如何,無論靳偉為什麽想要竊取韓睿的生意資料,首先都必須把他給弄出來。
  因為她不相信時期會有這樣簡單,不相信靳偉僅僅隻是被關押起來而已。
  為了逼靳偉說出他的目的,韓睿可以有很多種手段。
  不知道為什麽,她在這個時候竟然會想起從Jonathan那裏聽得那卷錄音帶——那個冷酷的聲音不帶絲毫感情,發出的命令足以讓人膽戰心驚。
  她無法忽略此刻麵對的是誰。
  生命在韓睿眼力,恐怕輕如草芥。
  終於在兩天後的傍晚,方晨下班從單位出來,恰好聽見阿天毫無形象的趴在車門旁講電話。她在原地站定,過了好一會兒才若無其事地走過去,拍了拍阿天的肩。
  仿佛被嚇了一跳,阿天連忙收線並轉過身來,笑嗬嗬地說:“大哥這幾天忙,所以讓我來接你。”
  “那我們走吧。”她點點頭坐上車。
  當晚,就在靳偉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房門突然被打開了。
  他其實還有些昏沉,努力的穿過黑暗去看對方的樣子,等到認出人之後,才下意識的驚呼出聲:“方晨姐!......”
  方晨快步走到床旁邊,一把將他拉起來,“我們走。”
  她來不及審視他是否完好無缺,直到往前走了兩步之後,感覺到身後那人虛軟的步伐,才不得不停下來。
  整整兩天幾乎沒怎麽進食,此刻的靳偉雙腿發軟,聲音幹澀,猛地站起來隻覺得天旋地轉,很快便撐著牆沒話坐到地板上。
  “他們打你了?”
  靳偉搖搖頭,卻隻是問:“你怎麽來了?”
  “先離開這裏再說。”方晨彎下腰確認,“能走得動麽?”
  靳偉咬牙點了點頭,掙紮著重新站起來。
  方晨又問:“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為什麽要這樣做?
  這個問題,連接兩天他已經被詢問過了無數次。
  是正義感?還是一時頭腦發熱?又或者隻是因為姐姐的慘死令他難以釋懷,所以才不願放過任何可以懲治韓睿的機會?
  上次做口供的時候,近衛得知韓睿近期會有一筆牽涉違禁品的大買賣,機不可失。
  無論這兩天如何被逼迫,他都死咬牙關不肯鬆口。
  他們停止了對他的夥食供應,他還是不願妥協。
  在方晨突然出現的前一刻,他還在感歎自己居然也有這樣堅定不移的時候,破有些自嘲的自我敬佩了一番。
  監禁著他的是酒窖裏一間小房間,就在酒吧的地下一層。
  在盛炙的光線下,韓睿背光而立,修長的身影在此刻出現有如鬼魅一般,令方晨嚇了一大跳。
  他的麵容沉靜,一雙漆黑的眼睛中卻仿佛翻卷著暴風驟雨。
  他看著她蒼白的臉孔,一字一句的開口問:“你來幹什麽?”
  心髒在莫名的狂跳,她深知自己已經若怒他了,深吸一口氣,說:“我要帶靳偉離開。”
  “不可能。”
  “限製他人人身自由你應該知道這樣是違法的。”
  “你在跟我談法律?”仿佛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薄薄的唇角挑起來,韓睿的視線從二人牽住的手上緩緩掃過,“你現在就跟我走。”
  “我不!”
  大概是她的語氣太過強硬,跟在韓睿身後的幾人都不由得到抽一口涼氣。
  這種情況下,任誰都看得出韓睿正處在發怒的邊緣,居然偏偏卻還有人敢挑釁他!
  果然,韓睿臉色微微一變,連帶著聲音也一同沉下來。
  他不再說話,隻是上前一步拽住方晨的胳膊,硬生生將她拉了過來。
  “你要幹嘛?!”方晨厲聲抗議。
  他緊抿著嘴角,完全無視她的掙紮,頭也不回的把她帶離了現場。
  臥室門板被粗暴的一腳踹開,方晨跌跌撞撞的跟進來,下一秒便被毫不溫柔的力量給拋到床上。
  她撥開散落的淩亂發絲,怒意橫生的望著韓睿,“你到底想怎麽樣?!”
  韓睿的聲音冷得像冰,“這是我該問你的,難道你忘記我說過什麽了?”
  “我也說過,這是我不可能放任不管。”
  “那麽,就看看我們誰的本事大了。”
  眼見韓睿轉身欲走,方晨迅速的彈起來衝上前去,卻被他有力的手臂擋住了去路。
  她側過身,麵覆寒霜的看著她,不容置疑地說:“既然你這樣不肯配合,那麽從現在起,你隻能呆在這裏,哪兒也不許去。”
  她一愣,然後才反應過來:“這算什麽?扣押還是軟禁?你想把我關在這裏嗎?”
  麵前的男人目光深沉一言不發,冷漠的揮開她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她覺得難以置信,還在消化方才聽到的一切,接過聽見一聲沉悶卻幹脆的落鎖聲,猶如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心頭。
  他真的軟禁她。
  “都辦妥了沒有?”韓睿問謝少偉。
  “嗯。現在Jonathan應該已經知道我們的交易地點了,相信美國那邊緊接著很快就會有動靜。”
  “哼。”韓睿吐了口煙圈,冷笑道,“他別的優點沒有,隻是不知人手的速度則是一向很快。”
  “哥,你就這麽肯定他會上當?”
  “我從沒這樣說過。他和他大哥Michael不一樣,顯然要聰明得多。不過近幾年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好像越活越回去了,手段沒長進不說,反而退步不少。和他玩兒已經沒什麽意思了,倒還不如小時候,好歹他還可以刷些計謀讓我吃了好幾次的虧。”
  略微頓了一下,韓睿又接下去說:“這次我看他是忍不住了,想要我的命想得緊,所以才千裏迢迢到中國來。聽說他最近在生意方麵也不如意,被幾個對手占了不少便宜去,損失慘重。這一回是他收複失地的好機會,他不會輕易放過的。”
  謝少偉笑了笑,“國際刑警那邊也已經漏了風聲過去了,現在我們隻等著他自己上鉤就行了?”
  “最好可以一次成功。”彈了彈煙灰,韓睿仰身靠在沙發裏,悠悠道,“如果能借別人隻手除掉他,那會是最佳結果。”
  謝少偉離開的時候夜色已深。
  獨自在客廳裏坐了一會兒,韓睿才起身上樓。
  他在那道緊閉的臥室門前停了片刻,終於還是開門走了進去。
  果不其然,迎接他的是一隻迎麵飛來的枕頭,速度快,力道也大,仿佛正毫無保留的宣告著主人的一腔怒氣。
  “你幹什麽?”韓睿接住枕頭丟到一邊,慢悠悠的轉身看站在床邊的人。
  方晨正氣的要命,忽的站起來,冷冷的睨他:“我隻可惜剛才丟出去的不是一把刀!”
  韓睿不怒反笑,“你就這樣恨我?”
  “你憑什麽這麽做?憑什麽關住我?”她緊緊握著拳頭,眼睛要噴出火來。這二十餘年的生命中,還是頭一次遇上這樣強盜蠻橫的行徑。
  她憤恨的樣子就像是一頭被激怒的小動物,全身都武裝起鎧甲和攻擊的尖角來抵禦外地;又仿佛是一團熊熊燃燒著的火焰,連眼睛都閃閃發亮。
  韓睿原本還在為Jonathan的事有些心煩,此刻看見她發怒,心裏突然輕鬆起來,猶如疲憊至極等人被注射了一針興奮劑,身體力的血液與脈絡都在一瞬間重新活躍了起來。
  所以他好心情的看著她,任由她用各種說辭來指責自己,最後等她終於累了,他才說:“隻要你保證不再幹涉我的事,我就放你自由。”
  “沒有條件可講。”方晨的脾氣也強硬起來,心中越發鄙夷這種獨斷專行的行為,她指了指身後說:“如果你在幹鎖住門,我就敢從陽台上跳下去逃生。”
  這並不算是威脅,因為韓睿相信她能說到做到。他認真的打量了她一番,似笑非笑道:“你這性格究竟想誰?”
  方晨被問的微微一愣,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輕蔑的笑了一下,同時拿眼角瞟他,“怎麽,和你以前的女人都不一樣嗎?”
  “確實。”
  她刻意忽略心中那一抹輕微刺痛般的異樣感,重新冷下臉來不吭聲。
  韓睿卻在下一刻姿態閑散的慢慢走上前靠近她,一邊伸手輕輕捏住她的下巴,半笑道:“不得不說,你實在很吸引我。”
  或許他今天是真的心情好,所以才會這樣例外的不吝惜自己那寶貴的笑容,幾次三番對她和顏悅色。
  隻可惜,方晨自覺完全不能領情。
  怒意未消的她後退了一點,正想開口請他立刻出去,卻見他目光驀然一沉,很快便近一步欺上前來,憑借著天生的優勢,將她半推半摁著壓製在柔軟的大床上。
  韓睿的動作算得上輕柔,吻卻出奇的熾熱,緊密有序地落下來,呼吸裏帶著欲望的情調......
  方晨陷在柔軟的床榻之間,費力的偏過頭去,可是躲不開。
  她在他的身下,承受著他的每一次挑逗,便猶如被一張無形的網牢牢地罩住,逃不掉,連掙紮都漸漸失去力氣。
  怎麽可以?
  在這種情形下,她怎麽可以這樣放任自己輕易的沉淪?
  在被鎖進臥室的這段時間裏,她發現根本無法看清自己麵對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男人。
  她看不清他。即使這一刻他對她寵愛有加,可誰也不知道下一刻他又會對她做出什麽來。
  她從沒想過自己能在他的時間裏占據怎樣的地位。
  就算不用想答案也已經很清楚,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恐怕永遠都不會是一個女人。
  地位,金錢,權力,也許這些才真正處於他人生中的首要位置。
  為了它們,他究竟能做到哪一步?是否會不惜掃除一切障礙?
  就像,他今天對待她的那樣。就像,他曾經處理掉陸夕......
  陸夕!
  方晨猛然清醒過來,仿佛被什麽東西擊中,也不知從哪裏生出的力量,用力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怎麽?”英俊的男人用手肘撐在枕頭上,側過身看她,眼裏有未退的情欲的色彩,臉上不禁有些微的不悅。
  “說。”韓睿發出一個簡單的音節,氣息逐漸重新冷靜下來,用那雙幽深的眼睛仔細審視她的麵孔,“你心裏到底有什麽事?”
  方晨不由得一驚,正對上韓睿的目光,傳遞出那樣冷淡的,不容置疑的神色。
  她依舊緊緊抿著唇,定定地與他對視了兩秒,突然甩開他。
  她想起身離開,可是並沒有如願。似乎是這一係列無聲的對抗終於若怒了他,她在下一秒便被他重新摁倒在床上。
  這一次,他沒有憐惜,甚至將她的手臂壓得一陣陣疼痛。
  她控製不住的皺眉,結果卻聽見他譏笑的開口道:“不要睜著眼說謊,你以為我會信嗎?”
  他目光稍邵,仿佛一把鋒利的利劍般直接穿透她的心。
  他總是能夠看穿她,輕而易舉。
  可是憑什麽?憑什麽他此刻還是這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有憑什麽她要一昧的隱藏自己真實的情緒,而忍受著他的氣壓?
  “你究竟想要聽什麽?”
  她突然放棄掙紮,臉上顯露出某種義無反顧的表情倒叫韓睿楞了一下。
  “你真的要知道嗎?”她深吸了一口氣,緊緊地與他對視。
  仿佛終於下定決心般,整個人反倒忽然輕鬆了許多,她不再顧及,也不想拖延,原來問出長久以來的疑問隻需要一個衝動的時機。
  那就是現在。
  她說:“我一直在想,你對陸夕做過什麽?”
  “你說什麽?”她看見韓睿明顯的怔住了。
  “陸夕。你應該認識她的,對吧!又或者,你殺過的人太多了,所以根本已經忘了還有這麽一個人的存在?”
  扣在手腕上的力量突然鬆開了。
  韓睿在方晨的注視之下直起身體,表情沉凝的看著她,微微眯起眼睛,帶著罕見的疑惑問:“你怎麽會認識陸夕?”
  他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抽動了一下,仿佛怔忪的輕喃,“原來你還記得她。”
  “快說!你為什麽會認識她?”
  她看向他,這個時候似乎看出他寫惱怒,但更多的還是疑惑。
  他怔了一會兒,就在他耐心即將好近的時候,才終於露出一個艱澀的笑容,告訴他:“陸夕是我的姐姐,親姐姐!”
  姐姐!在這一刻,韓瑞德表情變的沉鬱而冷肅,心裏頭驚疑不定。
  他從沒想過,方晨竟會與陸夕有著這樣的一層關係。
  兩個女人,縱使有著同樣驚人的美貌,但是隔著這麽久,又是兩個國度,看見方晨的時候,並沒有讓他聯想起曾經出現在自己身邊的另一個中國女人。
  況且,她們卻是一點都不像。
  一個像溫柔沉靜的黑夜,安靜下來的時候幾乎能讓人忽略她的存在。
  而另一個,卻如同噴薄欲出的朝陽,熱烈逼人的光芒掩飾不住地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來,感染了別人,也成功吸引了他。
  原來,她們竟然是親姐妹。
  沒有絲毫聲響,室內的空氣在這一瞬間仿佛被緊緊的壓縮,迫的人喘不過氣來。
  方晨怔怔地想,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說出這番話的同時,她已經將自己逼上了不能回頭的路。
  所以她盯著他,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字一句的問:“你對陸夕做過什麽?她到底是因為什麽而死的?我一直都懷疑,那並不是一場意外,對不對?她的死和你有什麽關係?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任憑她怎樣的渴切與憤恨,拋出所有問題卻猶如石沉大海。
  韓睿沒有吭聲,所以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他的目光深沉注視著她,每多過一秒,臉上的陰鬱便加重一分。
  這樣的沉默似乎有著一點點摧段神經的力量,無聲卻可怕。
  時間流逝,呼吸不斷的加劇急促。
  方晨終於控製不住,她覺得自己就快要竭斯底裏,索性什麽也不顧,傾身上前去揪住了韓睿的衣領。
  這樣近的距離,從他的眼睛裏甚至可以看見自己清晰的倒影。
  她抓住韓睿疾聲要求:“回答我!今天你必須告訴我答案!”
  方晨的手指被韓睿一點點的掰開。
  他的力氣那樣大,令她的指關節痛得鑽心。
“這就是你留在我身邊的目的嗎?”他終於肯開口了,聲音卻冷漠得仿佛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竟有那麽一絲的不真切,“你為了陸夕,所以一直待在我身邊。你是怎麽知道我和她認識的?”
  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她,像是在重新審視著一個陌生人,“其實我現在唯一好奇的是,你想要這個答案想了多久了?”他的聲音冷得像一塊冰。
  他覺得可笑,第一次必須承認自己看走了眼。這樣一個女人,站在他的麵前,在今天之前或許還是生命中長久未遇的驚喜與快樂。然而現在,對他來講卻是一個天大的諷刺。
  原來她處心積慮,懷著重重心事,隻是為了從他這裏尋得一個答案。
  她認為他害死了她的姐姐,居然還可以隱忍這麽許久,直到今天才將一切說出來。
  韓睿露出一個嘲諷般的笑容,用來表達對方晨的敬佩,和對自己的鄙夷。
  他們之間隔著另一個人的死亡,他被蒙在鼓裏,而她卻始終都是清醒的。
  在這樣的狀態下,他居然還曾經以為她會有那麽一點點地愛上了他。
  一直以來,他認定她的若即若離隻是來源於那次的被利用,以為她是被他傷了心。
  所以他想,以後要對她足夠好。
  她是真的破了他的例。他前所未有的看重並縱容一個女人,甚至不惜在適合的時候討好她,隻是為了能夠讓她開心,為了兩個人能夠好好地相處下去。
  可是現在才知道,一切都是白費工夫!
  始終惦記著陸夕死因的她,怎麽可能會對他有真心?
  他所作的這一切,落在她的眼裏都隻是笑柄而已。
  至少在他看來,這些竟然都是那麽的可笑而愚蠢!
  韓睿修長的身影疏淡地落在床邊,他站了起來,從高處俯視這張已經看過無數遍的美麗的臉孔。
  此時此刻好像是第一次認識她,這個名叫方晨的女人。
  “想知道你姐姐是怎麽死的?如果你早在一開始就直接來問我,或許我還會考慮告訴你。可是現在,”他看著她,語氣冷淡,“你永遠都別想知道。”
  “為什麽?!”方晨僅僅愣了一下便跟著站起來。
  “你居然這樣能忍,真是讓我大開眼界。為了知道這個答案,勉強待在我身邊是不是令你很痛苦?那麽我不介意讓你痛苦得更久一些。反正該犧牲的都已經犧牲了,你不如留下來試著繼續討好我,未來某一天我心情好的時候,可能會讓你滿意的。”
  他的臉上帶著一抹輕蔑的笑意,沉暗如深潭的眼睛從她身上掃過,帶著明顯羞辱的意味,說完便欲轉身離開。
  “你變態!”方晨聽得氣血上湧,不禁在後麵罵道。
  他卻頭也懶得回,隻是冷冷地輕哼了一聲。
  愣了一下,她氣得肩膀都在顫抖,“對!我就是對你沒有半點真心,我跟你交往隻是為了打聽陸夕的死因!可是那又怎麽樣?說到底我們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
  她的話音剛落下,本已繞過床腳走到門邊的人陡然停了下來。
  她看著那道筆直的背影,心口微微有些發緊,像是被捏住了最重要卻也最脆弱的那條血脈,有種窒息般的疼痛正在極其迅速地蔓延開來。
  可她還是強迫著自己繼續說:“既然都已經知道我的目的了,為什麽不肯痛快地回答我?老實告訴你,就像你看到的那樣,我對你根本沒有真感情!這樣讓我繼續留在你的身邊,你就不覺得危險嗎?韓睿,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什麽了,如果陸夕果真是你害死的,那麽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哦?”韓睿回過身來,麵無表情地問,“你要怎樣不放過我?”
  她怔了怔,心下倏然緊縮,聲音中帶了幾分不可抑製的顫抖,“這麽說來,陸夕真的是你殺的?”
  他不理會她,一步步走回床邊,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又說了一遍:“我問你,你要怎麽不放過我?”

  第二十五章
  她張了張嘴,突然說不出話來。
  他此刻的樣子讓她莫名的開始恐慌,仿佛有種暴風雨前夕的迫人壓力,正從他身體的四周不斷的湧上來,慢慢地向她包裹收攏。
  最後他終於不緩不慢地站定在她的麵前,幽深的眼底如同望不到盡頭的甬道。
  他看向她,將她臉上的堅定、決絕和此刻隱約的恐懼全部收入眼裏。然後,目光慢慢向下,移到那段優雅漂亮的頸脖上……再接著,便是衣領之下白皙細膩的肌膚。
  微垂著的視線輕輕一動,他忽然笑了笑,極輕的邪惡氣息從唇邊逸出,之前一直緊繃著的下頜弧線也仿佛終於有些鬆動。
  這樣的笑容落在方晨的眼裏,卻似最可怕的信號。她驚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反應,然而卻已經來不及。
  她的身體被他強有力的手臂禁錮住,隨即整個人便被不容反抗地向後壓倒。
  模糊地意識到即將發生些什麽,她開始拳打腳踢地奮力掙紮,可是手腳很快便被製住。
  他想要控製她的行動簡直易如反掌,甚至在壓製了她之後,還大有餘力對上她的視線,語氣輕鬆而滿懷邪惡地說:“你終於承認自己對我沒有感情了?既然如此,我想我們之間也不再需要顧及什麽了。”
  “你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你會為自己的所做所為付出代價。”
  話音剛落,韓睿的目光便陡然沉了下來。他開始不顧她的反抗,低下頭強行吻住那緊抿著的嘴唇。
  她的唇一如既往的柔軟,可是此時吻著她,他卻嚐不到絲毫的喜悅與甜蜜。
  在毫不留情地竅開對方的齒關之後,他單手扣住那雙不安分的手腕,另一隻手很快地從衣擺下探了進去,沿著細滑的曲線一路向上,動作迅速而粗暴解除了胸前的障礙。
  “不要……”方晨恐懼了。
  她從沒見過這樣子的他,哪怕是最初相識的時候,哪怕是鬧得最不愉快的時候,他也不曾惡劣野蠻到這種地步。
  可是今天,她似乎徹底惹惱了他。
  “韓睿,你瘋了!”她忍不住尖聲怒斥。
  僅僅停頓了一秒鍾,壓在她身上的男人從上自下地俯視著她,唇邊現出一個冷淡殘忍的笑容。
  再接著,她便聽見了拉鏈崩裂的聲音。
  方晨下意識地驚叫出聲。可是那樣短促的聲音已經無法阻止對方的行動,裙子從她的腿上迅速地被剝離,如同一團破布般被扔到一旁。
  身體幾近光裸地暴露在空氣中,她開始不由自主地輕微戰栗,同時驚疑萬分地抬起眼睛。
  她的瞳孔裏倒映出的是韓睿冰冷的麵孔,和他沉鬱深晦的目光。
  他是在懲罰她嗎?因為她否認了兩人之間的所有感情,所以這就是她要付出的代價。
  她覺得心口疼痛,仿佛瞬間就要被撕裂,連喊叫製止的聲音都盡數卡在喉嚨裏,發不出來。
  沒有人知道剛才那番話,她究竟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說出來,而在說出來之後又是多麽地令人難受。
  她愛上了他,一個或許根本不該愛的人。想到陸夕曾經也這樣伴在他的身邊,也曾經與他親吻愛撫,她竟然會深深地嫉妒。
  這是多麽可恥的念頭!所以她一直都不敢承認。
  不如就這樣割斷一切的關聯吧,她想,就趁這次機會,將所有發生過的通通結束掉,然後各自開始新的生活,從此再不相幹!
  所以她狠了心,長痛不如短痛。即使話說出口的那一刻,連她自己都沒想過原來竟是那樣的痛。
  烏黑的長發糾結散亂在米白色床榻間,方晨閉上了眼睛,準備承受接下來最嚴重的懲罰。
  其實怎樣都已經無所謂了。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那麽以這種方式結束掉,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他進入了她的身體,不再有纏綿的前戲,甚至帶著前所未有的野蠻和直接,那樣大的力量仿佛在瞬間無情地貫穿了她。
  僅僅是抑製不住地悶哼了一聲,她便用力咬住嘴唇,不肯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她躺在那裏,感受著他在自己身上無聲的律動,整個房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可是她的一切感官又都變得分外靈敏,感受到那隻溫熱的手掌就貼在腰腹之間,當她忍不住皺眉的時候,那隻手似乎也跟著微微收緊了一下。
  因此,從頭到尾,她都緊緊地閉著雙眼,不願去看那個人,也不敢去看那個人。
  她害怕在他的眼裏看見與自己相似的痛楚。
  “哥,果然如我們之前所料的那樣,美國那邊有動靜了。”
  “是麽?”沙發上的男子表情淡漠,聽到這個消息似乎毫不意外,他一整個上午都麵向著陽光明媚的窗外,微眯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坐在對麵的謝少偉與錢軍對視了一眼,隻好接著道:“不過,同時也查到Jonathan並沒有離境,此刻應該還在城中。”
  “他想利用交易開始之前的最後一點時間,順便把我這個眼中釘徹底解決掉。”韓睿淡淡地開口說。
  “不會吧!”錢軍猛地吸了一口煙,卻幾乎把自己嗆到,咳了兩聲才說,“哥,這麽說來你能猜到他下一步要怎麽做?”
  “根本不用猜。”在兩名親信弟兄狐疑的目光下,韓睿站起來走到書桌前,從抽屜裏拿出一張請帖扔過去,“早晨剛送到的,自己看吧。”
  短暫的安靜之後,謝少偉首先開口了,“這顯然是場鴻門宴,你要應約?”
  韓睿卻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背對著他們看向窗外,“每年一次的賭局,這本來就是家族傳統,我似乎沒有拒絕的理由。”
  “來者不善。他特意將地點設在遊輪上,恐怕到時候動起手來大家的行動都會受到一定的限製。”
  “怕他做什麽!”錢軍噌地一起站起來,罵罵咧咧道,“好歹這也是在我們的地盤上,我就不信他還能翻出天大的花樣來?”
  韓睿不說話,倒是謝少偉冷冷地瞪過去一眼,示意錢軍安靜一點,然後才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架,思索著說:“哥,其實還有一件事,我想在你去之前應該先讓你知道。”
  “什麽事?”
  “根據不可靠消息,Jonathan之前可能和方晨遊過接觸。”謝少偉難得有些遲疑,“也許……”
  “說下去。”
  “也許他們兩人早就認識也不一定。”
  沒人知道他們見麵的內容是什麽,這才是謝少偉所擔心的。倘若那個消息是真的,那麽現在的方晨不亞於一顆危險的不定時炸彈,隨時都有可能給他們帶來一些“驚喜”。
  “你的意思是說,方晨有可能是Jonathan安排在這裏的一步棋?”錢軍瞪起眼睛,仿佛覺得難以置信,想了想之後便立刻否定了這個猜想,“不會吧?方晨看起來很正常,不像是那種人。”
  “可我們還是必須得提防才行。”謝少偉對著韓睿的背影提醒道,“萬一她是第二個陸夕怎麽辦?”
  謝少偉並不知道韓睿與方晨之間發生過什麽,這時候會提及陸夕的名字也純屬碰巧。
  韓睿的聲音從窗邊傳過來,“Jonathan再蠢,也應該知道同樣的伎倆不能用兩次。不過……”語音微一停頓,他終於轉過身來,由於背光而立便更顯得麵色沉峻,“到時候就帶方晨一起去。我倒想看看這兩人之間到底有沒有關聯。”
  等到謝少偉與錢軍離開之後,韓睿傾身接通了桌上的分機,問接聽電話的對方:“剛才方小姐在花園裏做什麽?”
  負責園藝的工人雖然有些詫異,但還是如實回答:“她說這兩天在房間裏待得太悶了,隨便下來走走,然後又說有空想跟我們學種花。”
  “知道了,你去忙吧。”
  “是的,韓先生。”
  這邊電話剛掛斷,便有廚師上來敲門,向韓睿報告說:“午飯已經送到方小姐房裏去了,她說剛曬過太陽,要等洗完澡再吃。”
  韓睿聽了之後什麽話都沒講。可就在廚師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又突然問:“從昨天到今天,三餐都正常?”
  “是的。幾乎每次都要誇獎一遍我的手藝。”大廚笑眯眯地說,別人的誇獎他永遠都受用。
  韓睿便也跟著笑了一下,揮揮手讓他下樓去了。
  果然是個聰明人,他想,看來任何時候都不用擔心她會為什麽原因而虧待自己。
  即使發生了昨天的那件事,即使仍然被限製了外出,可她居然還是能夠讓自己過得悠閑自得。
  至少,表麵上是這樣的。
  他不知道此刻她的心裏還有怎樣打算。
  昨天當她在他的身下,雙眼緊閉、死死咬住嘴唇時,竟然比她否定他們之間的一切還要讓他覺得難受。
  隻不過那一刻,他的憤怒已經超越了一切,甚至令他暫時失去理智。
  完事後,他直接穿上衣服離開了她的房間,然後兩人便再也沒有碰過麵。
  直到事後冷靜下來,他才開始懷疑,那樣做究竟懲罰了誰?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方晨正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
  她本以為又是單位同事打來關心她的“病情”,卻發現屏幕上的那一串號碼十分陌生。
  遲疑了一下才接起來,對方的聲音卻讓她不禁微微變了臉色。
  手機貼在耳邊好一會兒,她的語氣裏仿佛不帶任何感情地說:“他沒否認。”
  “所以?接下來你是否打算改變主意,與我合作?”
  “你想怎麽樣?”方晨繼續平靜地問。
  對方並不正麵回答她,隻是說:“晚上見麵再談。”
  “今晚?”
  “對。你不知道嗎?今夜我們有個聚會,他的隨行人員名單中有你的名字,我十分期待與你的見麵。”
  通話結束得很快,方晨剛來得及放下手機,房門就被敲響了。
  送衣服鞋子進來的人說:“大哥在樓下等你,七點半準時出發。”
  方晨隻是覺得好笑,“他就這樣肯定我會隨叫隨到?”
  “大哥說,過了今晚,他會放靳偉自由。”
  這算是交換條件?方晨的目光不由得一暗。
  她沉著臉孔將大大小小的盒子接過來毫不客氣地盡數拋到床上,轉過身語氣生硬地說:“希望他遵守諾言!”
  晚上九點整,碼頭上一派燈火通明,車子還未駛近,已能遙望到那艘舶在岸前的乳白色遊輪。
  同樣是燈火輝煌,將輪身一側的花體名字映得異常顯眼。
  伊莉莎白號?
  方晨的眼睛在上麵停留了片刻,正在懷疑著接下來將會發生些什麽,就聽見旁邊的人開口說:“以前在賭場玩過的那些,還記不記得?”
  她有些詫異,轉頭對上韓睿的目光,終於將藏了一路的疑惑問出口:“等下要去做什麽?”
  這是兩天以來他們之間的第一次對話。
  車裏僵持已久的沉默被打破,氣氛立刻起了些許極其細微的變化。
  然而這份變化並沒體現在韓睿的臉上,他隻是若有所思地說了句:“上船就知道了。”
  Jonathan早已等候在船艙裏,見到他們出現,他一邊品著紅酒一邊眯起湛藍色的眼睛,唇邊帶著一點笑意,“Alex,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再開始?這酒是下午剛從莊園那邊空運過拉裏的,你來試一下口感怎麽樣。”
  “當然沒問題。”韓睿信步走過去,自己取了隻就被,任由Jonathan替他斟上。明亮的燈光之下,兩個人麵對麵坐在弧形吧台前喝酒,其間還會不痛不癢地閑聊上兩句。
  與上一次見麵時候的劍拔弩張相比,此時簡直友好得過分。也正因為如此,整個船艙裏德氛圍顯得有些說不出的詭異,仿佛是韓睿與Jonaathan為中心劃了個半徑不足兩米的圈,圈內一派祥和,而處在圈外的雙方手下卻全都默然而立。從方晨的角度看過去,每個人都不苟言笑、神色緊繃,空氣中浮動著的似乎不是酒香,而是隱隱約約的火藥味,一觸即發。
  在這樣的氣氛裏,方晨隻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卻被無端端地牽扯到了暴風圈的中央,再想要逃離已經是為時過晚。看見那兩個男人輕鬆碰杯的一刻,韓睿的臉上顯露出他一貫輕淡疏離的笑意,她竟然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仿佛今夜將會是一個不怎麽太平的夜晚。
  像是有感應一般,就在她心底惴惴不安時,韓睿正轉過臉來瞟了她一眼,突然問:“你要不要也過來喝一杯?這個年份的紅酒並不比82年的差。”他明知道她向來不喜歡喝酒,這時候為什麽偏要邀請她?一時摸不準他的心思,方晨隻得不吭聲。反倒是Jonathan眼裏流露出一刹那的訝異,目光在韓睿與方晨身上流轉片刻,才笑到:“原來方小姐對紅酒也有研究。那麽為什麽不坐過來一起品嚐呢?”既然兩個主角都發了話,方晨理所當然地便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
  她的頭皮都在微微發麻,在這種氣氛之下充當這種角色可不是什麽好玩的事。
  她在韓睿身邊坐下後,他雲淡風輕地問Jonathan:“一會兒的玩法想好沒有?”“照例。你覺得怎樣?”
  “沒問題”Jonathan忽又揚起眉毛,轉向方晨問:“方小姐有沒有興趣加入一起玩兩局?”雖是問的方晨,可Jonathan的眼角卻瞟向韓睿。方晨隻覺得這樣的狀況有一點點詭異,還來不及仔細推敲,韓睿已經慢悠悠地開口說:“在此之前,我想你們是不是需要趁著今天這個機會,消除某些不愉快的誤會?”
  誤會?方晨一時沒反應過來,便下意識地望向Jonathan,卻見Jonathan的眼珠微微一轉,立刻笑著說:“上次是我失禮了。”
  他頗具紳士風度地朝方晨遙舉了一下酒杯,說:“抱歉,方小姐,希望那天KTV裏德第一次見麵沒給你留下太壞的印象。”他仿佛是可以提到所謂的“第一次”見麵地點,於是她若無其事地垂下了眼睛搖頭說:“沒關係。”
  Jonathan哈哈一笑,“那我們的賭局就在十分鍾後開始。”韓睿將酒杯往台麵上輕輕一擱,臉上帶著一抹讓人猜不出其真實想法的笑意,站起來說:“我先去外麵打個電話,稍後見。”他出去的時候很自然地帶走了所有的手下,方晨在原處愣了愣,竟然不知道是否應該跟著他一起走出去。這樣稍一遲疑,她的腳步便緩了下來,隻聽到Jonathan在身後說:“你真讓我感到吃驚。”
  她沒什麽好臉色地回過來,“什麽意思?”Jonathan輕晃著酒杯,一改方才平易近人的溫和模樣,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在燈光下步步逼近,隱約帶著壓迫之勢,“看來之前是我小看你了,沒想到你和Alex的關係已經這麽親密。”似乎是見方晨臉上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似乎頗為好心地解釋給她聽,“或許你並不知道羅森博格家族的規矩。如果沒有一定的地位,一般女人就算能夠出現在這種場合,也絕對不會被邀請參與我們之間的談話。”說著手指微勾,指了指占在艙內另一邊的兩位熱火女郎,說,“看,她們是我今晚的女伴。可是你和她們,明顯並不一樣。”
  他停了停,湛藍色的眼珠輕微一轉,忽然麵帶不懷好意的譏諷。
  “看來是我弄錯了。也許現在的呢早已不在乎Lucy是怎麽死的了。”“誰告訴你是這樣的?”方晨說完,下一刻輕抿住嘴角,將後麵的話咽了回去。她的心思仿佛被Jonathan看穿,這個高大的外國男人十分了然地點點頭:“可是Alex不好對付,是吧?你應該也發現了,想從他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那是十分困難的一件事。”他說的沒錯,可是顯然話中有話,於是方晨不吭聲,靜靜地等著下文。“或許今晚我可以幫助你。”Jonathan變戲法一般從口袋中掏出一樣東西放在掌心,遞過去,“你把這個戴著。”
  這是一枚造型別致古樸的指環,戒麵花紋繁複,彎彎曲曲,扭成頗為怪異的圖案,在燈光下反射出青褐色的啞光。
  “這是你姐姐的遺物,她生前的時候當做寶貝,直到出事的時候還戴在手上。”Jonathan唇角微挑,眯起眼睛細細地觀察著方晨的表情,緩慢地說,“是當年Alex送給她的。”方晨本已伸出手去,最後一句話卻令她硬生生地停了下來。隻是一般的禮物?抑或是定情類的信物,所以才會令陸夕那樣珍愛?
  她聲音平板地問:“把它給我幹嘛?”“戴著它。事情都已經過去這麽久了,你難道不想看看Alex是否會睹物思人?”Jonathan的語調裏有種特殊的引誘的力量,像是一條無形的繩索,正在一步一步地將她圈牢,“其實你應該和我一樣好奇,想知道當他記起Lucy的時候會是怎樣的表情吧!”大概是看出她的猶豫不決,Jonathan覷準了時機,在門口人影現身的前一刹那,他不由分說,硬死將這指環套在了方晨的中指上。
  畢竟是專業黑道家庭出身,他的速度快力量大,令方晨不禁怔了一下,等到想要摘下的時候卻已經來不及。韓睿隨即出現在艙門邊,他的目光在Jonathan與方晨之間輕描淡寫地轉了一個來回,臉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輕笑,說:“看來你們聊得還算開心。”
  Jonathan也跟著哈哈一笑,卻岔開了話題,“今晚的賭局可以開始了嗎?”再度朝沉默不語的方晨瞥了一眼 ,韓睿才緩緩地地應道:“隨時”賭局就在極盡奢華的船艙內開始了。方晨靜坐在一旁,眼睛盯著桌麵,其實心思卻不完全在這上麵。她下意識地交叉著雙手,有好幾次都幾乎 忍不住想要去摩挲一下那枚指環,但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原因,最終她還是控製住了自己的衝動。她甚至不願意再低下頭去看清楚它。正當方晨兀自沉默地走著神,桌上的局麵也陷入膠著狀態。
  對局的二人風格迥異,一個沉穩內斂,一個則步步緊逼,推向中間地帶的籌碼越加越多。Jonathan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牌,往桌上輕輕一扣,眯著眼睛仿佛胸有成竹,“再加十萬。”話音剛落,艙門外便走進一名手下,剃著光頭的高大黑人走過來貼在Jonathan的耳邊低語了幾句,然後把手機交給他。
  Jonathan坐著沒動,靜靜地聽了幾秒之後才掛斷電話,下一刻變了臉色,徑直起身過來抓住方晨的胳膊。Jonathan與方晨之間的距離並不太遠,而且動作太快,幾乎是臨時發難。方晨被猝不及防地拽得一個踉蹌。“你到底是什麽人?”“Jonathan!”在場的兩個男人幾乎同時開口,聲音竟一個比一個更加嚴厲冷酷。韓睿已然推開椅子站了起來,臉色陰沉地看向Jonathan,“你在做什麽?”
  “應該先問問她。”Jonathan冷冷地說,“歐文剛收到消息,有大批警察跟在我們後麵。今天的會麵,除了你和我,也就隻有她知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方晨有些茫然,她想睜開,結果手臂愈加吃痛。
  韓睿向她看了一眼,語氣冷靜地說:“和她無關。”
  “什麽?”Jonathan揚了揚眉。韓睿不再解釋。
  他上前兩步拉住方晨的手,“Jonathan,別忘了我說的話,在我麵前、誰都不可以動她。”
  說完他手上微一用力,正想將方晨拉向自己身邊,可卻覺得掌心某處微微一痛,仿佛被什麽東西刺中,那種痛感輕微得一觸即逝。他沒想太多,手上略作停頓之後就把方晨拽了回來。或許是還不想和韓睿正麵衝突,又或許是自己心裏也不是那樣肯定,總之Jonathan在韓睿出手之後便鬆了力道,任由方晨回到韓睿的身邊。“大概吧。”藍眼睛的男人揚起一邊眉毛,神色明顯有些不快,但嘴上還是說,“大概這件事和她無關。我們兄弟不至於因為這點小事翻臉吧?”說著轉頭吩咐手下,“你,去查下到底是怎麽回事。”手下聽命走出去,Jonathan才又施施然坐回椅子上,懶洋洋地說:“賭了一晚上也沒分個輸贏。不如下局我們賭大一點,你的意思呢?”
“你想賭什麽?”韓睿問。“Alex,你現在回中國發展了,還要兼顧北美那邊的地盤和生意不嫌麻煩麽?”Jonathan麵帶笑意,五根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麵,單調的聲音在艙內回蕩。“你想要這個?”韓睿似乎一點都不意外,相反地,薄唇邊也露出一個輕微得笑意,接著說,“可是,太小了。”
  “你說什麽?”
  “我說,這個賭注太小了。”
  他看著Jonathan的臉,“我想要的,是你的命。我猜想,你對我的命也同樣感興趣吧。”方晨在一旁聽了幾乎倒抽了一口涼氣,不禁側目看向韓睿。他怎麽可以這樣?這幾句話從他嘴裏說出來,竟然輕飄飄地像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她以為他們隻是來賭錢的,卻沒想到真正的意圖竟是索取對方的性命。
  方晨睜大眼睛,來來回回將對峙的倆個男人看了看,很顯然,他們彼此之間對今晚的聚會早已有了某種默契,所以不論哪一方對這樣的局麵都並不吃驚。簡直是瘋了!方晨覺得喉嚨有一點發緊,或許是感覺到氣氛微妙的變化,仿佛危機一觸即發,她忽然擔心這個荒唐的賭局一旦真的開始,而韓睿輸掉了,那該怎麽辦?一念未歇,隻聽見Jonathan開口說:“當然。”湛藍的眼睛裏光芒輕輕一閃,Jonathan似乎無比自信地朝韓睿笑了笑,“既然玩得這麽大,那麽我想應該給你 一點時間,好好和美人告個別。”
  Jonathan說完,手指一勾,召來陪在一邊的那倆個金發碧眼的洋妞,一手攬住一個,邊往外走邊狂妄說:”我最喜歡看到的就是垂死掙紮。尤其你,Alex,你不知道我多麽期待這一時刻的到來。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Jonathan離開的時候刻意讓艙敞開著。此時也顧不上他是否另有詭計,方晨脫口而出地提議道:“我們走,好不好?”也許是因為真的擔憂,她不自覺地上前抓住了韓睿的手,語調懇切。
韓睿低頭看了看,目光又在她的臉上掃了個來回。她的手向來溫暖柔軟,可是此刻掌心卻有微微的涼意。其好似自從那個不愉快的夜晚之後,她與他便不再有任何肢體接觸。此刻他不知怎的心中突然地一動,幾乎下意識地應承道:“恩”他停頓了一下,又問:“以前教你如何開口快艇,還記不記得?”方晨愣了愣,然後點點頭,說:“應該吧。”曾經一起出海玩,他確實親自教過她幾次,他悟性好,膽子又大,所以學得特別快。可是,這和現在的狀況又有什麽關係?她還沒搞明白,人已經被韓睿拉著走到外麵去。在空無一人的甲板上,韓睿停下來,在她耳邊低聲說:“船尾有快艇,你自己離開。”
海風呼嘯著從海麵上掠過,黑漆漆的天空裏雲層低得無法想象,預示著一場暴風雨的即將來襲。方晨有點反應不過來了,“那你呢?”她的臉色在黑夜中被襯得雪白。“你不用管。”站在她對麵的男人身材高大而修長,背著甲板上方的燈光,英俊的臉上表情並不明朗,“你現在開回岸上,謝少偉他們正等在那裏。”具有金屬質感的聲音被海風吹得有些支離破碎,方晨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睜大眼睛,想要將這個男人看得更清楚一點。
“你不走?你還要留下來做什麽?!”她堅決地搖搖頭,“要走一起走!如果你打算讓我一個人離開,那麽當初為什麽還要帶我上船來?”
“廢話怎麽這麽多?”韓睿的語氣沉了下來,嘴角卻露出一個譏諷般的笑容,“你以為Jonathan會輕易讓我離開嗎?”環顧甲板四周,表麵上確實空蕩蕩的,可是暗地裏也不知正由多少雙眼睛緊盯著這裏。
  方晨並不是不懂這一點,然而她的腦子裏就像是有道閃電般的光亮稍縱即逝。
  飛快閃過而又消失掉的念頭是——Jonathan到底想看什麽?
  她咬了咬嘴唇,正想開口,卻見韓睿的臉色一僵,。
  他本握著她的手腕正要強行將她帶去船尾,此時指間突然猛地收緊,仿佛承受了突如其來的壓力或痛苦。
  她驚詫道:“怎麽了?”
  韓睿不答她,他隻是緊緊地盯住她。他的視線越老越暗,逐漸變得深邃冰冷,漆黑的眼眸裏仿佛是深不可見的冰窟。
  他看著她,目光一凜:“你對我做了什麽?”
  “我……”方晨剛剛開口,猝不及防吸進一口鹹濕的海風,嗆得喉嚨發緊,不得不停下來咳嗽。
  可是盡管她的表情那樣辛苦,韓睿卻無動於衷。
  他緊抿著唇,手上逐漸用力扣進她的皮肉裏,抵禦著突然襲來的那股眩暈。
  他知道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了……雖然隻是瞬息之間,但他明顯感到身體裏的力量似乎正被一點點抽走。
  船體仿佛突然晃動得厲害,極有可能是因為他自己正在發暈。
  然而,二十幾年來的專業訓練,使得他在這一刻還能保持短暫的清醒,思維甚至比平時轉動得更加迅速。
  隻用了短短幾秒鍾的時間,韓睿便得出了結論。
  他微垂下視線,眼睛裏有淩厲的光芒一閃而過,幾乎咬牙切齒,“原來你真和Jonathan串通!”
  是方晨手上那枚戒指!當他握住她的手時,指尖被其中的尖細凸起刺中。當時他正處於Jonathan的鉗製之中,他竟一時疏忽了。
  他因為顧及她,所以才忽略了那一瞬間異樣的痛覺。
  而他在事後才注意到,早在登船之前,她的十指上分明空空如也。
  現在想起來,看來一切都是一場安排好的戲碼。
  那通電話是假的,Jonathan是故意在為難方晨,迫使他親自出手,引他走進早已設好的圈套裏。
  Jonathan早就料到他會出手維護方晨,甚至連他的反應和舉動都一絲不差的估計了出來。真該為這位異性兄弟今天的表現喝一聲彩,至少他不會像他那位死去的兄弟那樣不堪一擊。
  可是,韓睿此刻卻隻是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的這個女人,一張臉孔仿佛比海水還要冰冷。
  他突然轉變的態度,和剛才那句質問都令方晨摸不著頭腦,隻感覺手腕吃痛。
  她眉頭微皺正想出聲,他卻伸出另一隻手,直接卡在了她的頸脖上。
  她狠狠吃了一驚,頸上傳來的觸感真實有力,有力的手指正好摁住最粗的那條血脈,並且毫不留情地慢慢收緊。
  他想掐死她!
  方晨被這樣的認知嚇了一跳,一時間竟連反抗都忘記了,呆呆地愣在原地。
  濕冷的海風從四麵八方湧過來,在這樣的氣候裏居然會令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海風卷動著裙裾和發絲肆無忌憚地飛揚。
  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可是從韓睿眼睛裏傳遞出來的信息卻又那樣分明,冰冷陰森,狠厲決絕——就像他的手指,明明是人的肌膚,明明應該問短幹燥,可是這一刻卻宛如鋒銳的利刃般緊貼在她的脖子上。
  隻要他不高興,隨時可以了斷她的生命。
  在愈加猛烈的風中,韓睿咬著牙,手指再度收緊了幾分。
  隨即,他聽到了細微的呻吟聲和掙紮的吸氣聲。
  他眯了眯眼睛。
  她的麵色蒼白無措,隻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牢牢地看著他,目光中仿佛閃過驚慌詫異。
  隻要他再用力一點,她也許就會如一朵萎蔫的花般迅速凋零在他的麵前。
  可是,他猶豫了。
  明知道她背叛了他,可他終究還是在最要命的時刻猶豫了。
  時間所剩無幾,但他下不了。
  看到她近乎慌亂的眼睛時,他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將她留在船上。
  也就在那個時候,他突然想起曾經的保證。他保證過不會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可是今天卻是他將她帶到這樣危險的境地裏。
  所以說他幡然悔悟也好,說他良心發現也罷,他隻是想讓她安全離開,哪怕它是Jonathan的同夥,哪怕她協助著他的敵人將他困在了這裏。
  韓睿幾乎忍不住在心底嘲笑起來,原來自己竟是這般的婦人之仁。
  就在韓睿猶豫的這段時間裏,方晨正經曆著非比尋常的痛苦。
  她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喉管仿佛就要被掐斷了,頻臨死亡的恐懼襲上來,成功地驅走了之前籠罩著她的短暫的驚訝和怔忡。
  她開始本能地掙紮反抗。
  韓睿看起來那麽堅決,眼裏除了冰冷的光芒之外,似乎還夾雜著複雜的憤怒……甚至仇恨,雖然她並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這樣。
  她的身體一邊向後蜷縮,一邊咬著牙根扳住那隻冰涼的大手向外拉。
  原以為她是在蛶蟻撼樹,可是沒想到,居然沒費多大力氣便給她掙脫了。
  方晨踉蹌地往後連退了幾步才止住慣性,停下來第一件事便是捂著脖子拚命地大口胡子。
  奢侈地吸入空氣再灌進肺裏,直到稍稍緩過來一些,她才驚魂未定地抬起頭。
  “你瘋了!到底想幹什麽?”她氣喘籲籲地指控,卻不敢再靠近他。
  韓睿沒吭聲。
  他基本已經猜到了,通過指環被刺入自己體內的物質,應該是某種特殊的麻醉藥,效力很強,那樣的一點就讓他有了種脫力的感覺。
  終於知道Jonathan在放心走開之前為什麽會有那副神情了,他篤定了韓睿已逃不脫,所以故意連盯梢的手下都撤走,隻為等著看一場好戲。
  但韓睿相信,最後關鍵的時刻Jonathan一定會迫不及待地顯現身,享受勝利的成果。
  新的一波眩暈襲來,韓睿不得不用收撐住船邊護欄,五根手指緊握住冰涼的鋼鐵,略顯吃力地抬起眼睛對方晨說:“還不走?”
  方晨餘驚未定,但也很快覺察出異樣,脫口便問:“你怎麽……”
  可是最後一個“了”字還沒出口,隻聽見那道愈加清冽的聲音對她低吼:“滾!”
  他從未對她說過這個字,用這樣的語氣,所以方晨一時怔住了,僅僅兩秒之後,離她數米開外的男人仿佛支撐不住,單膝跪了下去。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方晨顧不得思考,她下意識地便衝過去,發現對方呼吸沉重,似乎極為吃力。
  她駭道:“怎麽回事?”
  韓睿低垂著臉,表情深晦不明,薄唇便卻噙著一抹譏諷的笑意。
  “你會不知道?”
  方晨決定暫時忽略他冷淡的語氣和質問,隻說:“沒什麽時間了,我們快點離開,好比好?”
  方晨半蹲著,表情堅決。
  韓睿突然想到,她的性格在某些方麵同自己真的很像,大概也正是這個原因,所以當初才會那樣被她吸引住。
  他將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看似平淡,又仿佛看得十分仔細,微喘了一下之後,最後低聲道:“你可以輕易離開,但我不行,再說你一個人也沒辦法移動我。你去找謝少偉,盡快去,他會有辦法的。”

  第二十六章
  海麵上的夜空如同一張巨型的黑幕布籠罩下來,雲層在其中隱約翻滾。
  風更加劇烈了,吹得軟梯來回搖晃。
  方晨緊緊握住梯子的兩邊,一步步下下踏去,眼睛卻穿過護欄間隙,與傳船上的人久久對視。
  她被他說服了,不得不承認,這是當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辦法。
  她不知道船上將會發生什麽,不過在她答應走之前韓睿親口保證過,一定會等她帶著人回來。此時此刻,在這樣的境地,她也隻能選擇相信他。
  房車你並不知道,著將是她最後一次看到韓睿。
  當他的麵孔隨著她的步伐下降麵一點一點逐漸消失在護欄之間時,他對著她微微揚了一下唇角。
  笑容是那樣的模糊,以至於在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方晨都懷疑究竟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抑或是太過想念而產生的幻覺……
  徐天明一接到電話便立即趕赴爆炸現場,指揮手下進行現場勘查和緊急搜索行動。
  事故發生的太過突然。又恰逢一場暴雨的來襲,碼頭上幾乎一片混亂。
  他迅速了解了一下情況之後,才有機會將注意力放在哪個穿著黑色晚禮服的女人身上。
  在這裏遇見方晨,大大出乎徐天明的意料之外。麵對以前的鄰居兼同學,現在顯然不是敘舊的好時機。
  他走進她近前,斟酌了一下才開始確認情況,“你和遊艇上的人認識?”
  方晨一動不動,對他的問題恍若未聞。
  她保持著上岸之後的姿勢,呆呆地望著發生爆炸的地方。
  一切都發生得這樣快,讓人來不及反應。
  她記得自己才登陸不到兩分鍾,一聲巨響便從身後傳來,緊接著就是耀眼奪目的衝天火光,震懾得她下意識地舉手擋住眼睛。
  不消多時,四麵八方就似乎有人群湧來,有人驚呼,有人報警,亂成一團。
  隻有她什麽都沒有做……
  知道謝少偉等人趕到身邊,她仍舊不說話。
  不是不想說,而是根本發不出聲音。
  她親眼看著奢華的伊麗莎白號在瞬間變成無數碎片散落在海麵上。
  當然,還有那個留在船上的人……
  仿佛用了很久的時間,她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連身旁的人還沒看清楚,就隻是喃喃地問:“為什麽會爆炸?”
  謝少偉抿了抿唇,沒回答,別的弟兄同樣沉默無聲。
  當晚的搜救行動並不行動,因為剛剛下過暴雨,海麵上許多痕跡都被衝刷掉了,在曆經數小時的搜索未果之後。
  救援小組收隊回家,徐天明一邊解釋著情況,一邊也在暗自吃驚。
  他當然已經知道在爆炸中遇難的究竟是什麽人了,韓睿在他這個行業內也算是如雷貫耳的人物,沒想到方晨竟會與韓睿牽扯上關係!
  出於舊日交情,他其實很想問一問她,可是很快方晨就被一群黑色男子簇擁著朝車邊走去。
  他在後麵叫了一聲,方晨這才回過頭。
  這麽多年沒見,她依舊是他記憶中的樣子,美麗逼人,眼睛清泠如以一汪清泉。
  或許是還處在驚愕之中,有或許是整晚都沒有休息的緣故,她的臉色比在搜救船上的時候還要蒼白幾分。
  她看了看他,在這種情況下竟然輕笑了一下,語氣既不熟稔也不生疏,“今晚麻煩你了,多謝。”說完便轉身上了車。
  一個月後。
  忙碌的一天即將結束,雖然已經臨近下班,但報社裏依舊充斥著各式各樣來回穿梭的身影。
  有人終於將手上的活兒掉一段落,湊上來提議道:“晚上去吃火鍋,怎麽樣?”
  正對著電腦處理文檔的人溫言婉拒,“你們去吧,我還要加班。”
  “小方,你這樣可不行啊。”另一位同事接口道,“這都連續加了十來天的班了吧,身體能吃得消嗎?”
  “就是啊,你最近也太拚命了。”先前的同事還想說服她一起去聚餐。
  “沒事。”方晨終於回過頭,無所謂地笑了笑,“正好我前段時間請假次數太多,現在補補也是應該的。”
  “哎,我說你這人……”同事搖搖頭,見勸說不動,隻好招呼了其他人一道先行離開。
  大樓裏的燈漸次暗下去,隻有方晨獨自一人在辦公室一直待到深夜。
  值勤的保安看到她早已見慣不怪,隨口問候了一句便又低頭看報紙去了。
  等回到家後,方晨才發現自己幾乎連洗澡的精力都沒有,隨便洗漱了一下便倒在床上睡覺了。
  照例睡得並不好。明明一夜無夢,可是睡眠質量卻出奇得差,中途醒來好幾次。
  幸好還有工作。每次醒過來看見黑漆漆的四周時,她都會暗自慶幸一下。因為倘若不是托了白天辛苦工作的福,恐怕自己將會整夜整夜地失眠。
  如今方晨早已從別墅裏搬了出來,回到和周家榮合住 的這套公寓,即便如此,她還是會偶爾想起最開始的那幾天。
  那段日子,當她嚴重失眠的時候,隻能爬起來看影碟,都是謝少偉親自買回來的,一摞一摞,開始還整齊規矩地堆在櫃子裏,道最後卻幹脆全部攤開散放在地板上。
  她像是早已失了耐性似的,一部片子看不到十分鍾便要忍不住退出再換碟。
  言情劇、喜劇、動作劇,甚至動畫片……謝少偉陸陸續續買回那麽多,卻始終無法為她大發掉漫漫無邊的長夜。
  睡在寬敞空蕩的房間裏,仿佛時刻都被某種壓力包裹著,連安睡一晚都不可能。
  她是多麽想睡覺,不是因為累或困,而是因為她想做夢。
  她想夢見他,哪怕隻有一次也好。
  可是那個人,那個曾經在她生命裏刻下深刻烙印的人,似乎連同那陣衝天火光一起,在那一夜之後就消失了。
  包括在她的夢中。
  他不見了,任憑他們花了多少人力物力,而他的消息就如同沉沒在了茫茫的大海裏,杳無音訊。
  事故發生之後,每個人都在焦急,錢軍幾乎連在房子裏坐上片刻的耐心都沒有,就連一貫沉穩的謝少偉也頻頻在人麵前流露出憂慮之色。
  似乎隻有她,相較之下竟是最無動於衷的一個人。
  因為從出事後到現在,她連一滴眼淚都沒掉過。
  不是沒有聽到某些弟兄在背後的議論,她想了兩天兩夜,最後決定搬走。
  謝少偉溫言勸她說:“那幾個小子平時很崇拜大哥,現在也是著急了才會亂說話,你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
  她隻是搖頭,“住在這裏隻會讓我更難受。”又跟謝少偉交代,“一有消息就立即通知我。”
  可是一直沒有等來任何消息,無論是在用工作麻痹自己的白天,還是每一個漫長難熬的夜晚。
  漸漸地,方晨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和那個世界徹底脫離了關係。
  沒有韓睿,她重新回到了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人生,那些槍林彈雨,鮮血性命,久遠飄忽得仿佛從沒有在她的身邊出現過。
  一直到某一天。
  她照常深夜下班,走出單位門口的時候向馬路對麵瞥了一眼。
  本事無意之中的一個動作,卻令她硬生生地愣在原地,呆了好幾秒。
  那是個夜宵店鋪外頭的昏黃燈光,在夜風裏搖搖晃動,一如數月前的那一天晚上。
  那晚他駕車停在她的麵前。如從天降,卻渾身是血,讓人觸目驚心。
  那晚她經曆了一場視覺的震撼,第一次知道有人居然可以忍耐住那樣的疼痛還能一聲不吭。
  大概也就是那個晚上,她無意中遺失了自己的心。
  韓睿是個強悍的男人,任何問題在他的麵前都似乎不是問題,他手中掌控著別人的命運,在好幾次伸出手牽住她的手,動作嗬護得如同對待某件珍貴的東西。
  甚至在那場爆炸之前的幾分鍾,也是他親手將她送上了安全的逃生之路。
  可是現在呢?
  這個城市熱鬧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路上不時有車燈閃過,然後方晨茫然地環顧四周,忽然覺得空曠。
  隻因為那個人不在了。
  不管這一個多月來她如何安慰自己,事實卻是,那個人是真的早已不在了。
  仿佛頓悟,她突然捏緊了雙手,渾身顫抖,開始快速地向前跑去。
  目的地離得並不遠,她在門前停住,喘著力握住拳頭用力地砸門。
  她有點歇斯底裏,直到門被敲開,仍停不下來,不停地大口呼吸,神色倉皇絕望得駭人。
  “出什麽事了?”開門的女人問。
  “他死了。”她突然安靜下來,動了動嘴唇,這幾個字一路上都在她的心裏翻滾,猶如一把尖刀,每滾過一下便將心口的肉剜下一塊來,那樣惡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知道血肉模糊,知道疼痛異常。
  她屏住了呼吸,心口仍很疼,片刻後,眼淚終於簌簌落了下來。
  這一夜,方晨像是哭幹了這輩子所有的淚水。
  韓睿死了。她的心裏隻有這麽一個念頭,胸腔痛得讓她無法呼吸,隻能蜷著身體不可抑製地顫抖。
  她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以為隻要堅持找下去總有一天會找回他。
  三十多天過去了,她不願意相信他或許已經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變成碎片,消失在大海裏。
  曾經的她是多麽痛恨他介入她的生活,恨他霸道地掌控她的行蹤,更恨他害死了陸夕。
  現在她才知曉,其實這些恨全是假的,與他的生命比起來,這些全都顯得那樣輕飄虛幻。
  知道失去了他,她才後悔當初為什麽沒有真正接納他。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我寧願什麽都不去想。”
  淩晨,燈火通明的客廳裏,方晨止了眼淚半蜷在沙發上,嘴角邊露出一絲殘忍的嘲諷,“我本來就是個自私的人,如果他還活著,陸夕的事我也可以忘記。”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呢?
  蘇東在心裏歎了口氣,再次遞上幾張紙巾,沒有接話。
  有時候一個決定做出來,也許就是終生的遺憾。然而這世上所有的一切,尤其是感情一事,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沒人能說得清對與錯,就像蘇東對肖莫的愛一樣。
  終於得到韓瑞的消息是在事故發生的兩個多月之後。
  起初,錢軍他們並不敢貿然通知方晨,直到親自前去確認之後,才立刻派人將方晨接到目的地。
  深秋的午後,海風夾雜著鹹濕一陣陣地拂過來,讓方晨的呼吸有些不順暢。
  她穩了穩情緒,才兀自鎮定地問謝少偉:“他在哪兒?”
  “就在裏麵。”謝少偉指向一棟十分普通的三層小樓。
  這樣的住宅在海邊十分多見,通常都是漁民們自己搭蓋的。紅色的磚牆偶爾反射著陽光,清冷地一閃而逝。房前有個不大不小的院子,原本是用來晾曬海產品的,結果現在足足擠了一二十人,全是韓睿的手下。
  這麽多的大男人聚在一起,換成平時製造的噪音肯定不會小,可是此時卻幾乎是鴉雀無聲,有人默默地抽著煙,有人則幹脆麵色嚴肅地站著不動。
  早在來的路上,謝少偉已經在電話裏把情況大致講了一遍。可當真正站在這裏,方晨才有點不敢相信了。
  她在努力說服自己接受失去韓睿的事實之後,希望又重新回來了。
  韓睿逃過了可怕的爆炸,被衝到海邊救上岸來。
  “我要進去看看。”方晨說。
  謝少偉遲疑了一下,似乎還有話要講,但最終點點頭,領著她走進去。
  這棟農家小樓看上去有些年月了,紅木地板已經褪了色,即使是在大白天,屋裏仍舊顯得陰暗冰涼。可是此刻方晨的手心裏卻仿佛沁出汗水,蜷曲的手指觸及之處竟是一片濕滑黏膩。
  從某一樓某個房間的窗戶向外看去,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走進屋來的一男一女。
  韓睿靠坐在床頭,短短幾秒之後便將目光從他們的身上移開,眼底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深沉。
  他一言不發地等著他們敲門進來,才冷淡地掃去一眼,問:“有事?”
  她看著他,看著這個失而複得的男人,午後清冷的陽光穿透玻璃,在他的周圍留下若隱若現的光束。
  微塵在飛舞,而她的思緒卻似乎凝固住,連話都忘記說了。
  方晨沒想到過自己竟然也會有這樣失態的時候。
  知道謝少偉開口說話,她才回過神來。
  結果謝少偉說的卻是:“這是方晨。”
  她下意識地愣住,隻覺得這句話有些怪。不等她反應,尚在床上休養的那個男人就已經給了她當頭一棒。
  韓睿說:“抱歉,我對她沒有印象。”
  隔著幾步距離,他的眼神掃過她,陌生而冰冷,如同回到初次見麵的那一刻。
  他的做派和語氣仍和以前一樣,即使說著抱歉,也聽不出多少真實的歉意來,反而帶著那份熟悉的、高高在上的疏離冷漠。
  過了許久,方晨才終於開口,聲音低沉,“什麽意思?”
  她看向謝少偉,後者遲疑了一下,神色沮喪,“大哥他……失憶了。”
  猶如晴天霹靂,她半天都無法消化這一訊息。
  為什麽失憶、什麽時候能恢複……這些問題通通輪不到她去思考,韓睿便毅然下了逐客令。
  “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他神色淡漠。
  說來也神奇,話音剛落,門口便冒出一位中年男士,彬彬有禮地將他們請了出去。
  知道退出門外,謝少偉才停下來,對著麵色蒼白的方晨說:“其實,這裏有一個人想要見你。”

  第二十七章
  十分鍾之後,在這棟農家小樓頂樓的露台上,方晨沒想到竟然會見到羅森博格家族史上怎樣也不會被人遺忘的那個女人。
  韓睿的母親坐在寬大的藤椅裏,羊毛披肩將她的身形包裹得十分嬌小,臉和頸脖都保養得足夠好,就連一雙手都白嫩得與實際年齡不相襯。
  她執著茶壺,朝方晨笑了笑,“坐吧。”
  她的五官十分美,即便上了年紀,也仍可以看出韓睿的相貌多半是遺傳自她的。
  方晨有些喟歎,從沒想過竟會在這種場合與韓睿的母親相見。
  “你和阿睿的關係我聽說了,這段時間真是辛苦你了。”
  方晨輕輕搖頭,“他能活著就是好事。”
  “是啊,這次算他命大。”雖是這樣說,但韓母似乎並沒有多少感歎的意思,略停了停,她看向方晨溫和地說,“接下來的日子恐怕還是要麻煩你了。”
  說得這樣突然,方晨不免有些吃驚:“您的意思是,您要走?可是他的記憶……”
  韓母淡笑著點了點頭,“醫生說,讓他早些回到熟悉以前的生活也有好處。”
  微風乍起,驅散了陽光裏好不容易聚攏的一絲暖意。
  方晨不由得仔細地看了看坐在對麵的婦人。
  奇怪的是,對於韓睿的失憶,親生母親的表情竟然看似並不怎麽擔憂。
  不得不說,在方晨的眼裏,這對母子有著許多相似之處,不但是外貌,就連內斂神秘的脾氣性格,恐怕韓睿都與他的母親如出一轍。
  “韓睿他為什麽會失憶記憶?”
  “因為在海水裏泡的太久,大腦缺氧的時間過長。”韓母攏了攏披肩,用一種聽不出悲喜的淡定語調解釋道,“幸好這次我回來得及時,雖然沒能阻止Jonathan,但好歹救回了韓睿。”
  提起這個,方晨心有愧疚。
  倘若不是因為她,韓睿本可以逃過那一劫的。
  不等她看口認錯,韓母卻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先行擺手打斷了她,風韻猶存的臉上有種令人如沐春風的溫和氣息。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隻希望我回去之後,你能替我繼續照顧阿睿。”她看著她,確認道,“做得到嗎?”
  臨海的風卷動方晨肩頭柔軟的發絲。
  對於這個要求,她無法拒絕,也不可能拒絕。點頭答應之後,才在韓母的注視下起身離開。
  兩天後安排回程。
  不論失憶與否,韓睿仍舊是一貫的少言寡語,坐在車裏閉目養神,全程開口的次數屈指可數。就連他們的目的地都沒問,上車之後倒顯得安之若素。
  有好幾次,方晨都忍不住用眼角餘光去觀察,最後一次竟被抓個正著。她沒想到他會突然睜開眼睛,不免有些尷尬,幸好他也隻是看她一眼,微微抿住的嘴唇沒有開啟的意思,她便趁機輕咳一聲轉開了視線。
  那晚的麻醉劑,和緊接而來的大爆炸都對韓睿的運動神經造成了一些暫時性的影響。
  他目前還正處於恢複期,行走起來並不怎麽靈便,但還是堅持自己不行走上二樓的臥房。
  回到這個對他來講已經變得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似乎沒有過多的不適應。僅僅在房裏看了一圈之後,他便提出一個疑問:“以你我之間的關係,為什麽這裏連一件女性生活用品都沒有?”
  “嗯……我住在隔壁那間。”方晨正在浴室放洗澡水,她沒想到,他首先注意到的竟會是這種微小的細節。
  “為什麽?”他又問。
  “吵架。”她回過身簡練地概括。
  他輕倚在浴室門口,隔著逐漸氤氳起來的滿室蒸汽看她一眼,“看來你的脾氣不算好?”
  她怔了怔,“為什麽你不先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呢?”
  這個男人略懂了動眉毛,沒再說話,臉上的表情分明是在說:她的意見完全不值得考慮。
  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絕不會討到任何便宜。
  方晨早就看出來了,對於韓睿來講,失憶與改變性格完全是兩回事。就算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他卻仍舊是他,絕大多數時候都和過去一模一樣。
  她直起身走出去,“你先洗澡吧,我找人進來幫你。”
  其實隻是好心。他行動不方便,爆炸後留下的一些後遺症還沒完全消除,她理所應當地想到或許他需要旁人的協助。
  沒想語音剛落,韓睿的臉色變陡然一沉,斷然拒絕,“不需要。”
  “那萬一……”
  “我說了不需要。”
  他沉著臉,徑直越過她,等她出去之後,幹脆利落地將門關了起來。
  聽見哢嚓一聲落鎖聲,方晨隻覺得哭笑不得。
  他的這副脾氣,似乎竟比以前還要差勁,根本就是反複無常。
  雖然心中腹誹,但她還是在門外靜候了許久,一直專心傾聽著裏麵的動靜,惟恐他一個人會出什麽意外狀況。
  所幸一切還算順利,將近半個小時之後韓睿出來了。
  或許是水蒸氣的原因,令他的臉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他看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地說:“我以為你走了。”
  他剛洗完澡,此刻僅套著一件浴袍,濕漉漉的頭發垂下來,顯得難得溫順的氣質來。
  即使明知道這隻是假象,方晨還是忍不住心底一軟,半開玩笑道:“沒你的允許,我可不敢輕易走開。”
  他完好無缺地回來了,還有什麽比這個更重要呢?
  她一邊說一邊找了條幹毛巾遞過去,韓睿接過來在頭發上隨意擦了兩下,便把毛巾丟在一旁,眉頭卻微微皺起來,“從你口中聽來,我似乎一直很專製。”
  何止是專製?簡直就是霸道!
  她忍住沒說,隻是一笑了之。
  這天稍晚一點的時候,在韓睿的要求下,方晨不得不放下帶回來加班的工作,在他的房間裏幫助他回憶過去的事情。
  “可惜你平時不愛照相,跟沒有VCR之類的東西,否則效果應該會比現在好得多。”她喝掉大半杯水,一直不停地講話,隻覺得口幹舌燥。
  “可是你說的這些,我一點印象都沒有。”韓睿語氣平淡地表示,順便否決了她一整晚的努力成果。
  “也許過段時間會逐漸好轉的。”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聽見他問:“你一點也不著急?”
  她想了一下,隻是反問道:“更應該著急的人不是你自己嗎?”
  “我覺得現在這樣也不錯。”那張英俊的臉上表情平淡。
  壓抑住心裏陡然升起的失落感,方晨扯動嘴角笑笑,道了句晚安便起身離開。
  自從爆炸發生直到現在,她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
  曾經以為他死了,卻失而複得,是怎樣的一種狂喜?
  還沒時間去細細體會,又得知他失去了關於她的所有記憶……
  他活著,卻忘記了她。
  從前的種種都被抹殺得一幹二淨,這般的諷刺,她甚至不知道這算是恩惠還是眸中懲罰。
  然而現在,他竟然當著她的麵說,自己並不急於恢複記憶……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種局麵,或許除了等待別無他法。
  韓睿用了兩天的時間來熟悉過去的人和事物,到了這個時候方晨也不得不承認,他的記憶力簡直好得驚人。
  他有那麽多的手下弟兄,還有那些生意產業,而他往往隻需要聽一兩遍就能記下來,並且保證思維不會出現偏差或混淆。
  可是,記得住並不代表能夠立刻想起來。就像她與他已經相處了兩天,但在韓睿的眼裏,恐怕她還隻是個陌生人吧。
  “為什麽歎氣?”一整天都沉默少言的男人突然發出聲音,打斷了方晨的感歎。
  “有嗎?”她回過身便否認,“隻是覺得屋子裏空氣不好。”
  曾經在冰冷的海水裏待了太久,自從被救起之後他便時常頭疼,為了避免吹風,所以房間裏通常都是門窗緊閉的。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出去走走。”他一邊說一邊回身拿了件外套穿上,然後再方晨點頭同意之前便自行慢悠悠地向門口踱去。
  這個時節,這座南方城市裏的秋意才漸漸顯露出來。
  太陽下山後在遠處天邊留下淺淡的數道紅痕,貫嵌在雲絮之間,仿佛是偌大天幕背景下最冶豔的色彩。
  一樓花園剛被打理過,翻新的泥土帶著特有的氣味和濕意。
  方晨盯著天空入了神,竟沒注意腳下,一隻腳恰好踩偏踢到翻起的土,她輕微踉蹌的同時手臂被人握住。
  “謝謝。”她轉過頭下意識地說。
  “不客氣。”韓睿卻沒有看她,微微俯身去觀察近前的一叢白色月季。
  他似乎看得十分專注,所以忘了放開她的手。
  “你以前不喜歡花。”
  “是嗎?”他沒動,連頭也沒回,隻是問,“那我喜歡什麽?”
  她想了想,最後隻能實話實說:“不知道。”
  在他失蹤的那段時間裏,她發現了這樣一個奇怪的事實……她似乎十分了解他,又仿佛從沒真正看清過他。
  有時候他嘴角帶著笑,可她就是有本事能夠一眼看出他其實是在生氣,偏偏這樣了解,她卻對他的興趣愛好全都一無所知。
  他們明明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在某些方麵又好像一拍即合,連彼此適應遷就的過程都不需要。
  多麽奇怪。
  果然,她的這個回答也令當事人產生了疑惑。
  他轉過頭看了看她,似笑非笑地微微眯起眼睛,“看來不僅僅是我對你感到陌生,你對我似乎也不算太熟悉。”
  她無從反駁,因為在這方麵他講的完全是事實。
  “方晨,我現在突然對我們過去的關係感到好奇。”他慢悠悠地說,“這兩天我聽了不少以前事,惟獨關於你我的內容不多。”
  不知何時,他的手已經一路向下落到了她的掌心。他低下頭,她的五根手指纖細而漂亮,如同瑩白的筍尖,很能勾起旁人去握一握的欲望。眸光微斂,他不動聲色地牽上去,直至十指不輕不重地交叉扣牢。
  “告訴我,我們過去有多親密?”他低聲問道,語氣仿佛漫不經心。
  他的指腹貼在她的手背上。
  那一點溫熱的觸感,明明是這樣細微的感知,此時卻如同被放大了無數倍。
  方晨不由自主地垂下視線,看到自己的手指似乎不受控製般地抽動了一下,同時也看到了他虎口上的一道淺色疤痕,應該是爆炸時候留下的。
  她有多久沒有觸碰到他了?
  這一個多月一來,當連晚上夢見他都成了一種奢侈,她幾乎不能想象自己還有機會可以再接觸到完整真實的他。
  可是此刻,他卻牽著她的手,動作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輕柔。
  他還同她一起散步,在花園裏待的時間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要久。
  方晨心中不禁有些喟歎,她抬起頭,腦子有片刻的混亂,下意識地去研究眼前這個男人。
  他消失了,又回來了,卻變得更加令人琢磨不動喜怒無常。
  她一直不吭聲,直到頸脖上傳遞過來另一個人的體溫,這才似乎陡然怔了一下,問:“幹什麽?”
  韓睿的手已然貼在她的頸邊,拇指順勢向上劃過那張被暮光籠罩著的臉頰。
  她極少這樣出神,可是剛才那一瞬,或許是倒映著天際餘光的緣故,那對黑亮的眼眸竟似最純淨的水晶,就那樣直直地望著他,裏麵仿佛隻容下他一個人的影子。
  她姣好的麵孔被虛光籠著,距離這樣近,甚至可以看見上頭極其細小的絨毛。黑發披散在盲目,乳白色的衣領將她的臉襯得似是某種可口至極的水果,鮮妍明媚,透出誘人的光澤。
  他幾乎想也沒想,扣住她的頸脖就這樣吻了下去。
  第一下是落在唇邊,因為她本能地避了一下。
  他停了停,一雙幽深的黑眸將她看了半秒,繼而再度俯身低頭。
  這一回她卻沒有再閃躲,任由他將自己微溫的唇貼上來,先是輕柔廝磨,然後理所當然地唇齒交纏……
  是的,理所當然。
  她被他半擄獲在懷中,嘴唇微啟,慢慢閉起眼睛,恍惚中隻覺得仿佛等了很久,曾經一度以為再也等不到了。
  她的舌穿過她地齒關,她開始抬起手回抱他。
  她曾經對自己說過,隻要他還活著,那麽過去的一切寧願就讓它們成為曆史。
  她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要去想。
  她本來就不是好人,從小就不是,所以放縱和享樂才更適合她,至於那些糾纏不清的往事,就讓它化成一縷風飄走好了。
  擁吻的程度逐漸加深,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熟悉的氣息近在咫尺,仿佛被緊緊環繞住一般。她不由得低低地喘了一聲,結果下一秒卻身前一空。
  他抽離了她。
  她睜開眼睛,卻見他揚了揚眉,“現在我能確定,至少在這件事上,我們還是有默契的。”
  似乎是在評斷,又像是在惡意的調侃。
  如今方晨已經越來越迷惑了。回來的這個人,既熟悉又陌生。
  他可以一整天都沉默不語,神色冷峻得和過去毫無二致。
  每每這個時候,她便會產生錯覺,以為時光倒流,什麽意外都不曾發生過。
  有時候他又會與她調笑,語氣態度都極為溫和,甚至會做出一些看來是在捉弄她的舉動,故意讓她難堪,看著她流露出難得的狼狽就能令他心情愉悅。
  不過,很顯然這隻是一個人的感覺。
  有一次恰好有機會,方晨便向幾個弟兄試探此事,結果一向有話直說的錢軍首先表達了自己的真實看法,“不會吧,我覺得哥的脾氣性子和以前一模一樣啊。”說著往嘴巴裏拋了兩粒花生米,順便轉頭詢問親密的好兄弟,“你說呢?”
  方晨也滿心期待地看著謝少偉,畢竟他是韓睿身邊思路眼光都最清晰的一個。
  謝少偉卻不緊不慢地回答:“完全讚同。外麵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大哥失憶的事,最近他們見了他,卻是一點疑心都沒有”
  “這怎麽可能?”
  “可事實的確如此。”謝少偉似乎一點也不驚訝,隻是笑了笑,顯得有些高深莫測地說,“也許就是天性?”
  做黑社會老大也需要天性?
  由此方晨更加認定了韓睿擅長當麵一套背後一套。
  她想,就像是有許多麵具,可供他在不同場合向不同的對象分別展示。然而,似乎他的壞脾氣更多的隻會在她的麵前表露。
  從海裏被救上來之後,韓睿便落下了頭痛的毛病,遇上天氣不好的時候發作得尤為來得。
  他從來都隻是忍,醫生開的止痛藥也不怎麽吃,獨自等待在房裏不見人也不講話。
  每當這時,他就變得格外難以接近。
  錢軍等人在槍口上撞過一兩次之後也漸漸學乖了,懂得故意避開這種危險時刻,大不了躲出去晃悠一天半天的,等到韓睿情緒好轉之後再來找他匯報事情。
  偏偏隻有方晨不行。
  她住在這裏,韓睿的生活起居雖然輪不到她照料,但自從他回來之後,幫助他恢複記憶便成了她的首要任務和目標。
  不上班的時候,她的大多數時間都用來與韓睿相處,準備隨時回答他的一切疑問。
  所以不論韓睿的脾氣有多麽糟糕,她卻沒辦法像其他人一樣避去安全區域。
  她沒辦法躲,即使躲開了也不會安心。
  於是利用閑暇時間,方晨向一位老中醫請教,學一些簡單有效的穴位按摩手法來緩解疼痛。
  韓睿卻不領情,越是發作得厲害越是拒絕她,有時候仿佛連她的麵都不想見。
  這天晚上,方晨去書房拿一本關於地產經濟的書。等她進了房間,不期然卻見到韓睿半躺在沙發上。
  他皺著眉,一手摁在太陽穴上,燈光下的臉色並不好看。
  她進來的動靜不算太輕,可是他一點反應也沒有,也不知是不是睡著了。
  她快步上前,半蹲下試探性地輕聲問:“頭又疼了?”
  原來他沒有睡著,隻是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她試著移開他的手,然而剛一碰到他,便聽見他問:“幹什麽?”
  聲音有些低啞,仿佛十分疲倦。
  “吃了藥沒有?”
  他不吭聲。
  想來也是沒吃。
  她又說:“讓我幫你按摩吧。”
  平時的她很少有這樣語氣溫柔耐心的時候,他不由得半睜開眼睛看了看她嘴唇微微一動,似乎想說什麽,但終究還是沒有發出聲音來。
  然而方晨沒有注意到這麽多。
  她隻將他的沉默當做應允,因為前幾次他都是直接拒絕的。
  於是她便徑自繞到沙發扶手之後,稍微搓熱了雙手指尖,輕輕在他兩側的太陽穴上。
  老中醫傳授的手法並不複雜,原本就是適用於家庭日常保健養生的。
  這是她第一次實踐,擔心掌握不好力道,也不知道效果如何,所以連續按壓了七八次之後,她問:“會不會太重了?”
  從她的角度,可以看見他仍舊閉著眼睛,隻是眉心不知何時已經漸漸舒展開來。看來老中醫的手法還是十分有效的。
  想到自己這段時間學習的工夫並沒有白白浪費,方晨輕舒了一口氣,下意識地笑了笑。
  躺在沙發上的男人開口問:“笑什麽?”
  她沒想到這樣一個小動作竟也會被他察覺,想了想便說:“沒什麽。”
  韓睿睜開了眼睛,反手摁住她的雙手,稍一用力便拉著她繞到他身前來。
  “這種後遺症或許一輩子好不了。”他說。
  聽他這樣講,她心中一陣陣發緊似的難過。
  這是她間接造成的,不是麽?
  “那……怎麽辦?”她看著他。
  下班回來洗過澡之後,她身上便隻穿了一件絲質睡袍,袖口寬大,長長的腰帶將腰身係得仿佛不足一握。
  此時她蹲在寬大的沙發前麵,顯得格外纖細嬌弱,而垂落的額發下麵恰恰是靈動流轉的眼神,似乎有些無辜,又似乎不知所措。
  她就這樣看著他,帶著一點懊悔甚至一點眼巴巴的意味,全然失去了往日犀利的、鋒芒畢露的模樣。
  盯著她看了許久,他才微微低沉著聲音吩咐道:“上來。”
  方晨愣了愣,沒明白。
  他似乎缺少耐心,下一刻便直接親自動手將她拉上沙發。
  這套沙發是從國外特別定製回來的,比一般的都要寬上許多,容納兩個人綽綽有餘。
  方晨被半強迫著躺下來,剛想抬頭,結果後腦便被不輕不重地摁住。
  清冽微低的男聲從頭頂傳過來,“就這樣,讓我抱一下。”
  說出這樣的話來,可是語氣卻一點也不溫柔,甚至仍像是他一的貫作風,帶著些許不容置疑的味道。
  可是方晨並沒有拒絕。
  她隻是稍稍僵了兩秒,便讓自己放鬆了下來。
  方晨於心有愧地想,如果這樣能讓韓睿感覺好受一點的話,那麽就抱著吧。
  深秋的桂花香氣從窗戶縫隙間逸進來,若有似無地穿行在靜謐溫暖的書房裏。
  她就這樣蜷在他懷中,安靜的、服帖的,臉頰貼在他結實的胸膛上,在昏暗中感受他均勻的呼吸起伏。
  恍惚中,方晨想起,每當麵對著這個人,好像自己戒備尖刻的時候居多,卻從來沒有這樣乖巧聽話過。
  此刻的相擁而眠,似乎隻存在於遙遠無比的記憶中。
  這樣的氣氛不免令人感到有些異常,可是又太過美好,美好到讓她忍不住清空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
  她逐漸闔攏雙眼。
  然而,就在她幾乎就要睡著了的時候,卻覺得肩頭一涼。
  方晨並沒有很快清醒過來,她迷糊地皺了皺眉,直到那隻帶溫暖和薄繭的大手滑到了背後,她才猛地睜開眼睛。
  她有些詫異,除去那天在花園裏的熱吻之外,她與韓睿之間再沒有任何過分親密的舉動。
  雖然掛著情侶的名分,其實仍舊分別睡在兩間臥室裏。
  她一直以為是他還不能接受他們過去的關係,而那個吻,則更像一個惡作劇,並沒有實質意義。
  今天的他卻一反常態,先是溫情擁抱,現在又開始動手動腳。
  方晨還沒能來得及理清思路,對方一個翻身,便將她牢牢壓製住。
  他的手還是那樣靈活,開始在她的身上輕巧地穿行遊移。
  柔滑的睡袍早已半褪下來,所幸裏麵還有一件薄薄的吊帶,冶豔的粉紅色將胸口的整片肌膚襯得極其雪白細膩,直接倒映在那雙漆黑如墨般的瞳眸裏,仿佛是被點燃的熊熊烈火……
  他們距離這樣近,仿佛隻有咫尺,可是韓睿卻沒有吻她。
  目光微沉,他隻是一言不發地摁住她,並且以同樣沉默而強悍的姿態試圖侵略她的每一寸身體。
  當那隻手充滿挑逗意味地來到胸前的時候,方晨地開始本能地反抗。
  不該是這樣的。
  她想,即使要發生什麽,也不應該在這種環境下。
  她被迫看著他的眼睛,卻從中讀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穿過那層浮在表麵上的強勢的欲望,好完全看不懂他,根本不知道他此時此刻究竟在想些什麽。
  所以民拒絕。
  盡管他的挑逗、他的氣息,包括他的身體和一切,全部都是她所熟悉的。
  本該那樣熟悉,此時卻讓她感到陌生。
  她抵住他的膝蓋,環在他腰間的手同時用力向後推。
  他們之間的體力差距過大,這種舉動無疑是螞蟻撼樹。
  可是她受不了,受不了這樣莫名其妙的撫摸。
  她曾幻想過他歸來後的種種相處情景,但是這一幕絕對不被包括在內。
  果然,她有意的抗拒並沒有起到多大的效果,反而似乎激起了對方更強大的征服欲。
  隻見韓睿的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仿佛一瞬間的訝異過後便開始嘲笑。
  他沒有強迫,隻是手下的動作更加頻繁,同時伏下頭去,在她的耳邊輕輕地吹氣……他勢在必得,而那裏恰恰是她的敏感地帶,於是不費吹灰之力地便讓她再一次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方晨困難地躲避著耳邊那些擾人的氣息,隻覺得混身發麻,根本無法顧及其他。
  等到好不容易緩過來的時候,這才發現兩人的上衣都已經被完全除去。
  她不禁倒吸了口氣,緊緊咬住嘴唇。
  昏暗之中正對上韓睿的眼睛,那裏麵仿佛在瞬間燃起一簇明亮的火苗,繼而卻令他的眸光愈加深黯。
  那片雪白之上格外嬌豔的痕跡,幾乎令韓睿不能自持。
  他的動作微微停頓了一下,手掌便覆了上去,同時卻聽見身下的人瑟縮著低呼了聲:“不要……”
  他沒理會她,也無暇理會。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刻麵對這具身體,心中的欲望是怎樣的強烈。
  “方晨,不要拒絕。”他叫著她的名字,聲音暗啞,灼熱的氣息仿佛能將一切熔化。
  可是方晨不聽。
  她隻知道,這不是自己想要的。她再度用力去推他,結果手指碰到他光裸的背脊,正好觸摸到一道向上的凸起。
  她僵了一下,手指仿佛不受控製地順著那條粗糙的痕跡一路摸過去……
  原來是一道疤,那樣長,傾斜著橫在他的腰背中間,摸上去似乎姿態猙獰。
  方晨不禁愣住了,暫時放棄了抵抗,讓手掌在那一整片光裸的地帶繼續摸索,從上至下,從左及右……
  然後,她徹底安靜了下來。
  身陷在柔軟的沙發裏,她任由著身上的男人撫摸吮吸,承受著他算不上溫情耐心的挑逗。
  她隻是低低地喘著氣,連眼睛都逐漸閉起來,隻有雙手扶在他的腰間,十指微微用力向下扣進去。
  她這樣的乖巧和順從,幾乎前所未有。韓睿很快便察覺到異樣。
  他從她的頸邊抬起頭來,恰好看見這張沉默而平靜的臉。
  她在想什麽?
  氣息依舊熾熱,赤裸精實的胸膛因為欲望而有節律地上下起伏著。
  他暫時停下動作,抬手輕捏住她的臉頰,沉聲霸道地要求道:“睜開眼睛。”
  纖長的睫毛輕輕抖動了一下,下一秒,方晨睜眼看他。
  極其聽話。
  她仍舊一聲不吭,輕輕抿著唇,眼神複雜。
  又是這副該死的表情!
  韓睿隻覺得心中微微一震,原本滿溢在身體裏的情欲,正在一分分毫不遲疑地減退。
  他垂下視線,一動不動地盯住這個近在咫尺的女人。
  屋外似乎恰好有車燈閃過,虛幻的光影透過窗簾劃過方晨的臉,精致的眉宇微微皺著,在眉心之間形成一道級細級小的紋路,而那雙眼睛,此刻也正直直地看向他,既不逃避,也不吭聲,隻是眸光輕微閃爍。
  她在愧疚。
  韓睿皺起眉,他無比討厭看見她流露出這樣的表情,就和剛才蹲在沙發前的樣子如出一轍。
  那道直勾勾的眼神仿佛在說:是我對不起你,所以隨便你想怎麽樣都可以。
  所以她放棄了反抗,所以她擺出那副心甘情願的樣子。
  可是,這不是他所希望的。
  他寧肯她罵他推他,也不想看見她此刻的樣子,仿佛認命一般,不再掙紮,又仿佛是委曲求全,因為在她的心思分明是不願意的。
  靜默了足足有半分鍾,韓睿終於離開了那具光潔柔軟的身體。
  他從方晨的身上下來,抽出牆邊櫥櫃裏的備毛毯蓋在兩人的身上。
  手臂橫擋在額前,他的呼吸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幽深的目光落在天花板上,語氣有些其名的冷淡,“為什麽要突然這樣?”
  手指在毛毯下縮了縮,剛才的觸感仿佛仍舊揮之不去——那樣多的疤痕,縱橫交錯的痛苦……
  方晨閉上眼睛,聲音空洞,“是我欠你的。”
  身旁的人似乎停了一下才發出一個單音:“哦?”
  “你會遭遇那場意外,會因為爆炸而落海,算是我間接造成的。”她側了個身,用背對著韓睿。
  之前他也曾問過那場事故的始末,而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出於何種原因,在向他敘述的時候刻意回避了某些細節。
  可是此刻,她不想再瞞他。
  倘若當初不是因為她,或許韓睿根本不會經受這一個多月以來的痛苦。
  他本可以順利除掉自己的敵人,繼續風光地生活。
  而現在,他每天需要花兩個小時的時間來訓練恢複受過傷的神經,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更是不計其數。
  也許,剛被救起來的那段日子會更難熬吧!
  她發現竟然也會跟著他心疼,仿佛感同身受一般。
  “事情就是這樣。”她將整個經過完完整整地說了一遍,一切都好像發生在昨天。而此刻就在躺在她身邊的韓睿,卻顯得那樣的不真實。
  她幾乎就要伸出手去碰一碰他,以便能夠確定他的存在。
  然而最終手指隻是在黑暗中抽動了一下,靜默地停在原地。
  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回應,方晨不禁扭過頭去,遲疑地問:“你睡了嗎?”
  韓睿的呼吸均勻,半晌才沉沉地應了句:“沒有。”
  空氣再一次陷入到沉默中。
  她發覺自己毫無睡意,打算起身離開。身體剛一動,便被旁邊伸過來的手摁住。
  “去哪兒?”
  “時間不早了,我想找本書拿回房間看。”
  “不要去。”
  韓睿抓住她的手臂,又將她往裏拖了拖,眼睛仍舊閉著,輕聲道:“就這樣睡。”
  這樣睡?方晨隻覺得現在的氣氛著實有些怪異,可也不知是白天工作太累了,抑或是別的什麽原因,到最後她竟然真的覺得困了。
  房間裏全年恒溫,羊毛毯舒適柔軟,在她陷入沉睡之前,腦海裏浮現的最後一個念頭是:為什麽自己講了那麽多,他卻似乎毫無反應?
  她一向看不透他。
  就算他此刻心裏翻江倒海,可是隻要他不願意,臉上也絕對不會表露出半分情緒來。
  大概就是因為放棄了思索,方晨才能睡得格外沉。
  
  第二十八章
  方晨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樣好了,最後還是被頸邊麻癢的觸感給弄醒的。
  她沒睜眼,周圍漆黑一片,或許已經快要天亮了,又或許還是淩晨,所以才會尤其感覺困,連動一動手指都不願意。
  環繞在身旁的氣息仿佛是難得的溫存,混合著夜裏清幽的一縷桂花香氣,輕柔緩慢地逐漸侵入。
  她也許並不知道自己此時的樣子有多麽誘人,發絲淩散,紅唇嬌豔。
  大概是真的累了,對於這樣親密的舉動,方晨既不回應也不排斥,最多呼吸受限時便偏過頭去皺皺眉以示不滿……
  直到對方的手探到最為敏感私密的地帶,她才突然觸電般向後縮了一下。
  一切都是出自本能,仿佛身體的動作絲毫不受她本人的控製。
  她明明困得要死,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可是現在卻在害怕,或者說是她的身體在害怕。
  即使睡著了,那場曾經發生過的不好的回憶卻始終留下了印跡。
  他曾經強迫過她。
  那是在彼此都生氣失望,甚至隱隱帶著絕望的時候,他不顧一切地、以種前所未有的瘋狂狀態強行推倒她。
  盡管事後誰都沒再提及半個字,並且緊接著就發生了爆炸的意外,讓大家都無暇再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結,可是到底還是有了創傷。
  伏在方晨身上的人停住了,仿佛感受到她的瑟縮,他停下來看了看。
  黑暗中,她的臉上卻有著一種奇異的柔和的光澤,像是上好的珍珠,在默默地散發著濕潤的光。
  像是有點不安,她的眉頭微微皺起,繼而動了動腦袋,像是在尋找一個更舒適的睡眠角度,全然沒有察覺到自己此時此刻正被注視著。
  韓睿半撐著身體,忽然有些怔忡。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了,早已不是二十剛出頭的年紀了,大半夜的卻還要來這一套。看著一個女人睡覺的樣子,他居然還會著迷般地出神。
  或許是得到了短暫的安寧,方晨不自覺地抿了抿嘴唇,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她的唇有一點幹,上麵浮現出細小的紋路,他還是忍不住吻了下去。
  親了親她,然後湊近她的耳畔說了句話。
  他的聲音太低,即使在這樣靜謐的夜裏仍顯得含糊不清。
  她或許是聽到了,又或許睡熟了根本沒聽見,眼睛仍舊緊閉著,隻有濃密的睫毛在黑暗中輕輕地顫抖了兩下。
  韓睿也不再吭聲,隻是再一次試探性地覆了上去。這一次,得到的排斥反應微乎其微。
  他不由得在黑暗中停了一下。
  她似乎終於肯接納他,雖然並沒有完全地放開迎合,但至少不會再像剛才那樣抗拒。
  最後,在他順利進入的那一刻,方晨睜開了眼睛。
  或許是因為一瞬間的刺激,她的眼神仿佛無比清醒,可是還來不及與壓在自己身上人的人對視,身體深處傳來的衝擊便令她抑製不住地低吟一聲,雙手緊緊攀上那具身體……
  隔天方晨起得很晚,醒來的時候隱約聽見外麵走廊上有來來回回的腳步聲。
  她一手撫著額頭,望住天花板幾秒鍾,這才揭開薄毯站起來。
  她沒有立刻出去,外麵有人,大概不是清潔用人便是韓睿的手下們,而她此時的穿著打扮實在不適合露麵。
  原本打算今天陪著蘇冬去做產檢,所以老早就向單位請假做了調休。
  方晨先確認了一下時間,然後走到窗邊將窗簾拉開,意外地發現外頭竟然在下雨。
  昨天還豔陽高照呢,外出采訪的時候,同組的小姑娘一邊擦著額角的汗一邊抱怨這樣的天氣根本不像秋季。
  隻是短短十幾個小時之後,天上雲層低壓,大顆的水花濺在玻璃上,聲音清脆而有力。
  或許很多的變化都隻是在一夜之間,不僅僅是天氣而已。
  方晨站在窗邊,望著不肯停歇的雨勢似乎出了神,直到房門被人推開。
  方晨還保持方才的姿勢一動不動,槍響之前她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一定不能影響阻擊手的瞄準。
  所以,即使槍口離開了自己,她仍舊沒動,她怕因為自己的移動而改變Jonathan的方位。
  然而這個念頭僅僅維持了半秒鍾她就後悔了。
  隻因為他將子彈射向了韓睿,而她居然沒有及時撞開Jonathan,沒能第一時間阻止他對韓睿的威脅。
  一切都發生得那樣快,幾乎容不得任何人思考。
  Jonathan沒有,她也沒有。
  她隻是憑著本能,選擇確保讓阻擊手一擊即中。
  而韓睿……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門口已經一湧而進十數人。
  韓睿單膝跪在地上,手掌按住胸口,刺目的鮮血已從指縫間大量湧出,滴落在滿是灰塵的水泥地上,形成觸目驚心的一攤印跡。
  子彈正中要害。
  她呆立在原地,仿佛身陷噩夢一般,挪不開腳步。
  韓睿吃力地抬起眼睛,身後的人聲和腳步聲都是他所熟悉的,Jonathan側身倒在地上已是一派死寂,生命從額角上的森冷洞口裏流泄殆盡。
  當最後一絲強撐的精力和理智隨著大量的失血而被帶走之前,他看了方晨一眼。
  他的臉色蒼白,薄唇緊抿,臉上神情卻微微鬆動。

  尾聲
  那顆子彈距離以及隻差兩公分,造成體內多處大出血。
  手術進行了五六個小時才終於使得韓睿暫時脫離危險,緊接下來的,則是一連串的治療和休養過程,當然還少不了來自警方的盤問。
  謝少偉和錢軍負責處理一切麻煩的事情,而方晨的任務隻是照顧病人。
  在韓睿沒有穩定下來的那段日子裏,她幾乎整夜整夜地無法安心休息,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那天韓睿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同意交換”。
  他居然真的願意用他的性命來換取她的平安。
  這樣的他,卻在之前利用過她,傷害過她,還隱瞞了他並未記憶的真相,將她戲弄得團團轉。
  時至今日,方晨是真的有點疑惑了,這究竟是個怎樣的男人?她看不透他,恐怕一輩子都看不透。
  她一遍又一遍地假設,倘若大家交換位置,自己也會同意用命去交換?
  她愛上了他,毋庸置疑,早在遊輪爆炸他失蹤的那段時間,她就已經認清了這個事實。
  可是她沒想到的是,自己竟然也會被他這樣重視著。
  畢竟韓睿為了達到目的,曾經利用過她,也欺騙過她。
  原本她一直以為,在韓睿的眼中,隻有他自己和他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這一次,似乎一切都變了。
  等到韓睿搬回家裏休養後,她對這件事卻隻字不提,隻是問:“為什麽要假裝失憶?”
  “這個問題是不是放在你心裏很久了?”剛剛接受完私人醫生阿青的檢查,韓睿的氣色已經恢複了很多。
  她看著他承認道:“沒錯。”
  韓睿說:“為了讓Jonathan放鬆警惕,這樣我才有充分的時間去做事。”
  “這樣的解釋不成立,你為什麽要和謝少偉他們合起來,連我都騙?”
  “你真想聽原因?”眉峰微微一動,他眯起眼問。
  “想。”
  她很認真地點頭,結果他靜默了兩秒,才慢慢開口說:“我不會告訴你的。”
  “……”她氣結,轉身就要走。
  這段時間他病著,身體處在複元期,脾氣倒比以前更加古怪,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舉動,常常令她又氣又恨卻又無可奈何。
  他不是個肯合作的病人,更加不是一個肯合作的交談對象。
  可是她沒辦法和他計較,因為醫生特意叮囑過,不能刺激他,要盡量配合他的情緒才有利於康複。
  而他似乎就抓準了這一點,讓她現在有氣也無處發泄。
  謝少偉他們就在樓下抽煙喝茶,方晨決定親自去質問他。
  畢竟前一段時間當了好一陣子的傻瓜,她無法讓這件事就此作罷。
  人剛剛走到門口,身後便傳來聲音,“你等一下。”
  她回過頭,口氣微慍,“還有什麽事?”
  “你為什麽要追究那些旁枝末節,而真正重要的事卻提都不提?”
  她不明白,狐疑道:“你指的是什麽?”
  高大修長的身影從床邊坐起,慢慢踱著腳步來到她麵前。
  他瘦了一些,五官更顯得深刻英俊,那對仿若寒星般的眼眸垂下來看著她,眼底猶有深邃的光景輕微閃動。
  他執起她的下巴,手指輕輕地在光潔的肌膚上來回摩挲。
  “我救了你,你還沒有道謝。”
  她愣了一下,反駁的話旋即脫口而出:“我們之間有那個必要嗎?”
  “哦?”他揚了揚眉,臉上露出一抹鐃有興致的笑意。
  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臉色微僵,冷哼一聲才接著說:“我的意思是,我以前也救過你,一次換一次,很公平。”
  “是麽?”
  “確實是這個意思。”
  她不想再接受他充滿興趣的審視,拍開他的手就去開門,可是下一刻便被他拉住攬進懷裏。
  “你……”她吸了口氣,小心地避開他的傷處,然後才責怪地抬頭看他,“幹嗎?”
  “我不喜歡你跟我算得這麽清楚。”他低下頭,在那兩片嬌豔紅潤的嘴唇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還有,以前的事不要再提。”
  她吃痛地皺皺眉“怎麽,你心虛?”
  隻見他微微挑起唇角,語氣高傲,漫聲反問:“你覺得我會嗎?”
  這一回,不等他再說話,他先一步用吻堵住她的嘴巴,直到感覺她逐漸脫力了才肯鬆開。
  “你的傷還沒好!流氓!”她在他懷裏氣喘籲籲地怒斥。
  “我說了,我本來就是。”
  他再一次重複條約,“以前的事都不要再提了,你說如何?”
  她的眼亮亮的,“如果我不同意呢?”
  他微微一笑,“你應該相信,我有很多方法能讓你最終屈服。”
  她下意識地咬住嘴唇拿眼角睨過去,這樣曖昧的暗示未免太過明顯了吧。
  隻聽見他繼續說:“你這麽聰明,應該知道怎麽做才是最好的,對不對?”
  微微上揚的輕緩語調,分明帶著“威脅”的味道。
  確實!方晨暗自思忖,哪怕他現在還沒有完全複元,但在許多事上她仍舊不會是他的“對手”,尤其是某些方麵……
  於是她想了想,故意問:“以前的事情可以就此作罷,可是以後呢?”
  “什麽意思?”
  “如果你以後再把我當傻瓜來欺騙利用怎麽辦?”她聲明道,“我不喜歡那種感覺,而且也決不容忍類似的事情再發生一次。”
  她將雙臂環抱在胸前,態度嚴肅得就像一場正規的談判,說完便牢牢看著他的眼睛。
  這個男人,其實與她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裏。
  他這三十年的經曆注定使他與一般人區別開來,所以,在保證擔心的事情不會再出現之前,她無法答應他的任何要求。
  燈下的她微微仰著臉龐,因為剛洗完澡的關係,肌膚素淨通透,仿佛剝了殼的新鮮荔枝。
  她的五官一向很美,然而韓睿想,真正吸引到他的卻還是她那種特殊的氣質。
  就像她最初為了靳慧的事找上他,明明是個看似柔弱的女人,卻毫無畏懼、神采逼人,眉宇間自有一股奪人的光彩與氣勢。
  而現在,她再一次用這種姿態與他談條件。
  他覺得好笑,停了停,才不緊不慢地給她承諾,“不會再發生了。”說著,他的嘴角揚起一個微小的弧度,又問,“怎麽樣,滿意了麽?”
  “口說無憑!”方晨揚起眉梢。
  “那你要怎麽樣?”某人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有點失去耐心了,“我要是想反悔的話,即使白紙黑字也沒有用。”
  “那倒是。”方晨想了想,既然他都肯鬆口保證了,不如順著台階下,“那就等以後慢慢觀察了再說。”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那雙明媚秀麗的眼睛終於閃爍出許久不見的光芒,在燈下耀眼宛如水晶。
  夜色低垂,寬敞明亮的一樓客廳裏,牌局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有人不時抽空朝樓上瞟一眼,好奇地問:“大哥一晚上沒露麵了,也不知道在做什麽?”
  話音剛落,後腦勺上便挨了重重一記。
  錢軍收回手,叼著煙笑罵道:“你小子管這麽多幹嗎?好好打你的牌!二萬沒人要是吧,我和了。”
  “不好意思,我先胡。”坐在錢軍上家的謝少偉慢條斯理地將牌推倒,扶了扶眼鏡,突然說,“其實我也有點好奇……”
  他仿佛不經意停頓了一下,錢軍不禁側目,問:“你好奇什麽?”
  “好奇大家什麽時候有一個嫂子?”
  謝少偉語音剛落下,便引來一幫小弟的討論。
  “真的?”
  “我想不會這麽快吧!”
  “你這說的什麽話!沒看出來方晨對咱哥有多細心嗎?”
  “就是!我也這麽覺著……”
  隱約聽見樓下眾人吵吵嚷嚷,方晨皺了皺眉問:“他們在幹嗎?”
  “不管他們。”趁她走了神,韓睿順勢攬住她的腰,將她帶至大床邊。
  “幹嗎?”她問。
  他平靜地看她一眼,“當然是睡覺。”
  “我的臥室又不在這裏……”方晨還想再說,結果下一刻便被拽到了床上。
  “從今天開始,你搬回這個房間住。”男人一邊不容置喙地命令,一邊熄掉頂燈,同時用最好的方法封住了那張還欲申辯的嘴巴。
  厚重的窗簾外,夜色深濃,仿佛一張無形的黑色絲絨幕布向天際一路延伸。
  而今夜,注定將是整個冬季中最為溫暖的夜晚。

  【後記】
  從2008年有了初步構思,到2010年6月正式完成,中間更改過三個版本,耗費了這麽長時間,而這個故事最終呈現給大家的樣子,終於讓我覺得滿意。
  其實原本是想嚐試悲劇的,所以才給韓睿與方晨這樣的角色設定。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中間又隔著恩怨情仇,這段感情從設局和利用開始,似乎注定不會有好結局。可是寫到後來,就像許多讀者認同的那樣,他們是真的相配。不管故事的開端如何,方晨最終還是一步步走進了韓睿的生活力。那個背景很神秘的、強大的,甚至隨時有著危機的世界,方晨身處其中卻並不讓人覺得突兀。這是很奇妙的一件事,在最開始動筆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就連我自己都沒有預料到。
  至於男主角韓睿,我不得不老實承認,我是在用他來滿足自己青春年少時代曾有過的所有旖旎的遐想——強勢,深沉,不動神色的淩厲。這些都是我愛的特質,甚至,這個男人有著為達到目的可以犧牲掉一切的狠心。這聽起來很殘忍,所以方晨出現了。她的出現。是為了與他相配,也是為了讓他更加人性化。不論英雄還是梟雄,他們的心中總有那麽一點柔情吧,我想。
  所以故事的最後,我還是替他們安排了一個圓滿的結局。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或許就是光明與黑暗的完美交融。
  我愛這本書,甚至勝於以往任何一部作品。希望各位讀者看完之後,也能有同樣的感受。
  最後,僅以此書獻給等待愛情、或者正在追尋愛情的你,請記住,希望——永遠都在。

  番外--心頭血,眉心砂
  在酒吧裏等了整整一個晚上,終於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不禁狠狠地緊了緊。
  身側的男人似有所覺,藍眼珠在幽暗的燈光下微微一動,轉過頭來看她,眼睛裏帶著一抹妖異危險的神情。
  “寶貝,放鬆點。”男人用英語在她耳邊低低地警告。
  她不語,隻是強逼著自己將目光從門口那個黑衣男子的身上移開。
  她想念他,然而此時此刻,卻又是那樣的害怕他出現。
  可他到底還是來了,應了Jonathan的約,半秒不差地現身了。其實她早該想到的,他從來不畏懼什麽,也無須畏懼什麽。他幾乎已經攀立在了最高峰,在那個被人仰望的位置上,談笑間便能主宰無數生死,甚至連Jonathan也要忌憚他幾分。所以,她才會淪為Jonathan的棋子,一顆用來對付他的棋子。
  可是今晚,她決定結束這段命運。
  仿佛是暗暗下了決心似的,她低垂著視線,下意識地轉動著左手中指上戴著的戒指,一邊等待著那人的走近。
  “約我來這裏,有什麽事要談?”終於,那熟悉的清凜的嗓音穿過層層喧鬧傳了過來,她的眼皮微微一跳。
  “喝酒,聊天。我們是兄弟,不是嗎?” Jonathan笑道,同時手上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來,“怎麽不和Alex打個招呼?”
  她不得不望向他。
  離得這麽近,她再一次看清那雙寒星一般的雙眸,那樣深,那樣冷,似乎沒有溫度和感情,卻又有著吸人魂魄的強大魔力。
  她有點恍惚,隻是突然想起初次見麵的情形。也許早在那時候,這個俊美神秘的東方男子就已經成了她生命中的一個劫。
  而她逃不過去。
  她被Jonathan控製,淪陷在可怕的毒癮之中;她被威脅利用;她接近他,然後愛上他……她就像一個旁觀者,清醒地看著自己如何一步步陷落,卻躲不開,也不想躲。他曾給她適當的關心,也曾給她足夠強大的保護,但是他沒愛過她。
  她一直都知道。
  他不愛她。
  可她就像著了魔,連畫布上都全是他的影子。
  然而如今,一切都無法繼續下去了吧。精明如他,到底還是識破了她的身份。沒有要她的命,她應該感謝上蒼的仁慈。畢竟,能讓他留著一點情誼的人並不多了,他能站上今天的位置,大概早已經將純白的靈魂拿去與惡魔做了交換。
  所以,她心裏還是有一點微小的幻想,也就是這點幻想,讓她在隨後的混亂中握住了那致命的槍口。
  從哪裏來的勇氣?
  連她自己都不明白。
  她從小就是個循規蹈矩的女孩子。和家中的妹妹不同,她乖巧,惹人憐愛,是所有人嗬護喜愛的對象。
  所以最後,她倒在他的臂彎裏,奄奄一息地提了唯一一個要求:請不要讓我的父母知道這些事……
  她喘著氣看向他,頭頂盡是細碎幽暗的光,而他的神色一如繼往的冷靜鎮定,仿佛周遭的危險與混亂通通都不存在一般。
  他緊抿著薄唇一語未發,而她亦無力再說話。鮮血正從胸口汩汩地湧出,生命的流逝分秒都在加速。
  最後她努力動了動手指,那枚指環是他送給她的唯一紀念。他察覺到了,眉峰未動,隻是開口問:“還想說什麽?”
  她卻連搖頭的力氣都失去了,隻知道他的手臂那樣結實有力,她靠在那裏終於覺得安心。這麽久以來,這是頭一次可以如此放肆地貼近他。
  其實有句話她放在心裏好久了。她想說,她是那樣的羨慕,羨慕日後某天那個將會被他愛上的女人。
  如果,他懂愛的話。
  那個女人,該會有多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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