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蟲鳴:最熟悉的陌生人

(2010-08-18 06:36:30) 下一個

  出版名:身將腐朽,其愛不渝  

  Chapter 1  
  剛下過一場陣雨,窗外的梧桐樹葉上還滾動著水珠,陽光已大喇喇地透過窗戶照進室內。房內似乎寂然了許久,靠床的矮櫃上擺放著飯盒與營養品的矮櫃,三雙無紡布拖鞋整齊一列,床上的人睡著了,似乎這一覺睡得很長很長。
  不用多一會兒功夫,陽光已攀到床沿,一隻纏著雪白繃帶的手垂下來,浸進那片金黃的陽光裏。躺著的人似乎覺得了疼,眉間皺成一座小山。又過了一會兒,眉頭又漸漸展開。陽光緩緩移到她瘦削的臉上,白皙的皮膚此時顯得幾近透明。
  那隻手垂到床邊後就再沒有動過,似乎她又睡著了。小巧的鼻子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濃密的睫毛闔得緊緊的,雖然額頭上也有包紮的傷口,卻絲毫不影響她酣恬的睡顏,也讓人不由得想,倘若那對蝶翅般的睫毛打開來,會不會是一雙很具神采與活力的眼睛。
  但是,她全身上下多處的包紮,也讓人不由得想,傷口的痛會奪走她所有的神采與活力。
  屋裏似乎一直有人等著她醒來,而且為此作好了準備,衣架上掛著熨得筆直的名牌大衣,深紫色的,仿佛是隻等著她坐起身來,便用大衣將她一裹,帶她遠離這氣氛永遠半死不活的醫院。
  窗戶半開,秋風吹進來,微涼,帶點雨水的濕意。她最初住進這裏時,還是八月的驕陽,天像一口倒扣的大鍋,把有生命的事物都烘烤得蔫蔫的,抬不起頭來。
  這一覺真的很長,從夏天睡到了秋天。
  有人,也在床前從夏天守候到了秋天。
  江紫末睜開眼後,窗口的一片白光刺得她又閉上眼睛,額頭上又傳來輕微的刺痛感。她動一動,骨頭關節像一台散架的舊機器部件,咯咯嚓嚓作響。繼而她費力在身體多處摸索到了包紮傷口的白紗布。她的表情開始自然變得驚異而疑惑。
  這時她才有閑暇注意到周圍的事物,白牆,白窗簾,白床單,白色的病服——很明顯,這是一間病房。
  她不明所以,雖然她是個遲鈍的人,但這時她立刻意識到應該找個人問問清楚。
  艱難地把身子挪到床沿,她彎下腰身,奮力去揀地上的鞋,然而無論如何也夠不著,身體卻“嗖”地滑落下去,結結實實地撞了地。身體那些脆弱的部件經過這一次撞擊,徹底罷了工。
  江紫末癱在地上,發出一聲慘叫,發出的聲音低啞而幹澀,無人理會。靜待了一會兒,地板的冰涼滲進骨頭裏,她不想再在地板上多待一秒鍾,隻好想辦法求助,於是鼓起雙頰,憋足氣,再張開嘴——“啊啊啊啊~~~~呀!”
  連綿不絕的慘叫終於傳到病房外。
  正走到門口的江美韻聽到叫聲神情一凜,隨即便急急走進病房裏,將開水瓶往地上一擱,連忙去攙扶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的女兒。
  “謝謝媽!”
  江紫末趴回床上,用手揉著腰,疼得眼裏淚花直打轉。
  過了會兒,她調過臉來,帶著慘兮兮的笑容望著母親。
  “我怎麽會傷得這麽重,媽你又對我下毒手了?”
  她等著母親劈頭蓋臉的大罵,然而,病房裏卻悄然無聲的。她的笑容停滯在嘴角,隻見母親呆呆地盯著她,眼裏慢慢地浮出水光。
  “媽!”她不敢再嬉皮笑臉,著急地問,“您怎麽了?還有,這到底是怎麽了?”
  她抬起手,按到江美韻肩上,簡直希望那裏有一個按扭,輕輕一摁,前因後果就一股腦地倒出來。
  江美韻卻沒有如她所願,呆住片刻,才擦掉眼淚。她盯著江紫末的眼神帶著不可置信的驚喜,那驚喜越來越濃,眼睛也像是盛不住那麽多驚喜而越睜越大。
  江紫末有些嚇到了,她別扭地想轉開臉,手臂上突如其來的痛讓她張嘴就大叫,眼裏布滿了淚花。
  江美韻的兩指用力地擰著女兒的手臂,嘴也不放鬆地問:“這裏有感覺嗎?”
  “疼疼疼——疼死了就真沒感覺了!”
  江美韻見此反應,釋然了一秒鍾,緊接著又攻向她的腰,大腿,膝關節……病房裏再次響起連綿不絕的慘叫。
  “哎呀,就不怕把唯一的女兒虐待死了,沒人給你養老送終?”
  紫末擠出幾滴淚珠掛著臉頰上,可憐巴巴地望著母親,想撒個嬌什麽的,江美韻卻猝然撲倒她,抱著她嚎啕大哭。
  “你不知道,差一點就是老娘給你送終,死丫頭你哪點兒靠得住,誰叫你開車開那麽快的?”
  紫末被箍得全身的血液逆流,臉漲得通紅通紅,眼皮一翻便呈假死狀。
  好半天,她才從“鉗子手”中解放出來,抓緊機會暢快地咳嗽了一陣。
  見母親仍坐在床邊輕輕啜泣,她猜到是自己闖禍了,愧疚感頓生,老老實實地趴到母親背上。
  “對不起,我讓媽擔心了。”她頓了頓,這才有空接上被打斷的疑惑,“可我到底是怎麽進了醫院的?為什麽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江美韻憔悴的麵容與江紫末有得一比,她抓住紫末的雙肩,從頭至腳完整地看過一遍,似乎確信江紫末是醒過來了,沒有呆沒有傻,沒有殘廢,完好無損地醒過來了,這才放下懸吊的心,眼淚奔湧而出,又將紫末緊抱了一次,才擦掉眼淚。
  “你倒是忘得快,我守了你一個月,前幾天身上還插滿管子,”她說著狠狠剜了紫末一眼,“你這害人精出了車禍後就昏睡至今,也不知道我擔心得命都快沒了,這麽沒心沒肺的一團肉真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
  “出車禍?肇事者抓到了嗎?醫療費付了嗎?”江紫末抓住關鍵,頭高高一昂,“他是不是就守在門外的?這年頭的司機真是越來越沒道德,我一個嚴格遵守紅燈停綠燈行、半步都不行差踏錯、堪稱模範的公民,他們居然也撞,媽,我跟你說,絕對不能放過這種良知泯滅違背人倫的不和諧份子!——”
  她激昂又憤慨地批判了一通,江美韻從始至終都瞪著她,末了,一巴掌呼到紫末臉上,力道不輕不重,卻恰恰好製止了她那誇張的演說。
  “那個良知泯滅違背人倫的不和諧份子就是你自己!”
  一個男人的聲音插進來,不高不低,帶點冷淡和責備的意味。
  母女倆同時扭過頭去,童自輝不知何時倚在門口,蓬鬆而濃密的頭發微微淩亂,緊皺的眉間鬆開來,露出原本寬闊光潔的額頭,濃眉下那疲憊不堪的眼窩深陷進去,卻仍舊射出淩厲的眼神。
  他那麽生氣幹什麽?紫末想。
  “在限速80公裏的路上飆到120,衝進綠化帶二十米遠,翻車時還軋死一條不幸的正在樹下撒尿的狗。”童自輝邊說邊往床邊走,神情也越發地生氣了,“那輛車已經被我送去報廢,江紫末,從今往後你休想摸一下方向盤。”
  江紫末瞠目地盯著這個氣壞的陌生男人,把他的話默默重複了幾遍,她才愣愣地問:“那條狗是你的?還是車是你的?”
  還以為這個男人會一直氣下去,誰知聽完她的話後,童自輝傻在了一處。
  半晌後。
  “你有毛病,車是你的,也是你開的,狗是一條流浪狗,否則早有人上門來找我索賠了。”他狀似越發氣不過了。
  “為什麽找你索賠?”紫末也越發糊塗,“還有,我哪有車?我更不會開車,我不久前才在駕校報名,至今還沒摸過方向盤,怎麽會發生你所說的事。最後——請問閣下是哪路神仙?”
  這次不隻童自輝,連江美韻也呆愣住了,他們麵麵相覷了一會兒,又同時望向江紫末。
  “別的不提,先告訴我你是誰。”紫末又問了一遍。
  童自輝沒有回答,看了她好一會兒突然笑了笑,那笑明明白白的是在譏諷。
  他心想,這女人真是無可救藥了,終於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也終於知道我再不可能容忍於她,所以想出這種招數來蒙混。
  他仍是含譏帶諷地笑了笑,忽然轉過身去,走到門拉出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來,“你可以不認得我,但你認得他嗎?”
  江紫末看著那個表情羞澀的小男孩兒,眼睛頓時一亮。哇塞!哪裏來的極品小正太,粉雕玉琢似的,太惹人喜愛了。
  她正欲伸出魔爪去掐一把粉嫩粉嫩的臉,男人隨後的一句話卻令她差點滾下床去。
  “你現在還敢當著兒子的麵說,你的行為配做人母?
  兒子?!
  江紫末錯愕地望著小男孩,立刻收回爪子藏到背後。
  小男孩純真的臉上有受傷的情緒,但是一閃而過,仿佛對此已經習慣了,於是也不再乖乖站在床前等候紫末的“母愛”降臨,一轉身撲向江美韻的懷裏。
  “外婆!”
  脆生生的喊聲把江紫末劈得五髒六肺俱碎。
  良久,她才一根指頭顫頭地指向母親,“媽,你從沒跟我說過我還有個流落在外的姐妹!”
  江美韻“啪”地打開離臉一尺遠的手,“瘋瘋癲癲的死丫頭,讓我說你什麽好——”罵完又百般慈祥地撫摸懷裏的小男孩,“童童,乖童童,告訴外婆吃過午飯沒有?”
  “吃過了,外婆。”
  “嗯,吃的什麽啊?也告訴外婆好不好?”
  “學校的營養配餐,有胡蘿卜,玉米,蝦肉……”
  小的掰指頭數,老的眯著眼睛認真聽。眼前這幅溫馨的天倫之圖沒有半點矯飾,然而,發急的江紫末瞪大眼睛指責母親,“媽,你幹嘛跟不認識的人合起來騙我。”
  但她知道祖孫間流露出的至親之情不是排練一天半天就可以做到的,她們亦沒有這個必要。
  江紫末陷入沉默當中。
  正在逗弄孫子江美韻瞧了她一眼,也若有所思地低下頭。
  這時,床前的童自輝似乎有些得意了,邁出一條腿,趨近她問:“怎麽?裝不下去了?”
  江紫末捧住自己的頭,把臉深深埋進被子裏,驀地發出一聲尖叫。
  “我不知道,”她悶在被子裏大喊,“問我做什麽,我還想找個人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卻是你們來問我?我怎麽知道,一覺醒來世界全變了?你到底是誰?還有你帶來的小不點兒又是誰?”
  “我是你的合法丈夫,小不點兒是你兒子童童——”童自輝怒得趨近她一步,還欲再說點什麽,江美韻卻抬起頭來,搖頭製止了他。
  “自輝,”她說,又安撫著嚇得在她懷裏縮成一團的外孫,“去找醫生來吧,你沒察覺到她真的不大對勁麽?”
  她這麽一說,童自輝怔住了,臉上的怒氣漸消,卻仍不太信任地看著床上的人,不肯去叫醫生。
  江美韻歎了口氣,“不管這些年來她有多少不對,不管她有多不配為人妻人母,就算離婚也得等她痊愈了再離對吧?去,先去叫醫生來。”
  童自輝抿著唇沒吭聲,眼底深處似乎有痛楚掠過。
  但隨即就轉過身離開病房。
  他走後,江紫末從被子裏抬起頭,皺著鼻子,一臉沮喪莫名。
  “媽——”
  “他說的句句是事實,”江美韻望著女兒,額頭上加深的皺紋顯出她的焦慮,“紫末,你跟自輝結婚六年,童童是你們的兒子。一個月前,你和自輝吵架後開車出門,出了這趟車禍。”
  江紫末仍是全然不信甚至還覺得荒謬的樣子。
  “怎麽可能,兩個月前我才畢業,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找工作——媽,我又怎麽可能結婚了,還有一個這麽大的兒子?”
  童自輝帶著醫生在這時走進來。
  醫生聽到這些話後沒有急著說話,而是先給紫末做了個簡單的身體檢查,又詢問了一些問題。
  “目前看來無大礙了,但還要做個全身檢查才能確定,現在我要問幾個簡單的問題,”醫生用手扶著下巴,端詳了江紫末一會兒,又問:“江小姐,告訴我今年的年份。”
  “2002年。”
  “你記得最近的比較重要的事是什麽?”
  “剛接到一個麵試通知,一份待遇優厚的短期工作。”
  “你家裏有些什麽人?”
  “隻有我和媽媽。”
  “記得你的父親嗎?”
  “記得,父親在我十歲時跟媽媽因感情破裂而離婚,三年後再婚,前年患肝癌去世。”
  醫生思索了一下,與旁邊神色凝重的童自輝低聲交談幾句,又問紫末:“你認識紀淮揚這個人麽?”
  聽到這個名字,江紫末的心陡然揪緊了一下,但隨後她就搖搖頭,“沒印象。”
  到此,醫生不再問了,用眼神示意童自輝跟他出去。
  童自輝卻全然不覺,他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複雜,仿佛是驚愕,又仿佛是絕望。
  “難道她真的撞壞腦子了——”他低聲喃喃道,“可是為什麽又不大像?”
  醫生見他沒反應,便說道:“家屬請跟我來一下。”
  說完便轉身。從醒來就糊裏糊塗的江紫末中氣十足地叫住他。
  “我什麽時候可以出院?”她問,“那個麵試很重要,我可不想搞丟。”
  “江小姐可以安心養病了——”醫生拿起桌上的報紙給她,“沒有人會在2009年擔心2002年的麵試。”
  江紫末攤開報紙,目光立即鎖住報紙邊角的日期——2009年9月2日。
  許久,她才抬起頭,目光茫然又帶著深深的恐懼。
  “不應該是醫生囑咐家屬不能刺激病人嗎?”童自輝不滿地指責醫生。
  醫生卻神情冷漠地答道:“這樣我才能確定一些事。”他走前兩步,降低聲音說,“她這種情況很少見,但不是沒有,可能是腦部受到嚴重震蕩的後遺症,記憶缺失了一部份。”
  記憶缺失?
  童自輝望著摔開報紙的江紫末,她正瘋狂地摁著遙控器轉換電視頻道,終於停下來,她直楞楞地盯著屏幕,電視機裏傳出一句字正腔圓的播報——“歡迎收看正午播報,今天是2009年9月2日,我是主持人——”
  握著搖控器的手越收越緊,又忽然鬆開,江紫末直挺挺地往後倒去,隻差沒有口吐白沫。
  離她最近的江美韻嚇得神經緊繃,連忙又撲過去喚道:“紫末紫末,末末!末末呀!哎——我的女兒呀——”
  童自輝和醫生同時奔到床前,醫生翻開病人的眼瞼看了看。
  “昏迷。”
  童自輝不滿地控訴,“你這樣的醫生我第一次見。”
  醫生淡定地回道:“這樣的病人我也第一次見。”
  “所以你就興奮得忘了病人是不能受刺激的?”
  “眼看就快到七年之癢,又可以從頭來過,你難道不覺得自己也中了頭彩麽?”
  童自輝啞口無言。
  片刻後,他又抬眸,深思地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Chapter 2
  江紫末再次醒來時,已有一大堆證據擺在她麵前。
  她一邊狼吞虎咽地進食,一邊津津有味地核實證據。貼著她變形大頭照的大紅本本,婚紗照,房契,兩人的聯名戶頭,童童的出生證……抓起紅本本,她瞥了一眼正襟危坐在床邊、據說幾夜未睡仍英氣逼人的童自輝,“我還是想不通,你怎麽就淪落成我的老公了?”
  童自輝一臉淡漠地附和:“這正是我結婚後一直在思考的。”
  喝了一大口粥,她捧著鼓鼓的雙頰,憤憤不平地盯著婚紗照。
  “我長得也不難看啊,怎麽一拍照臉上就多出那麽多肥肉來?”江紫末捏捏她瘦削的臉,“看看你,祖宗八代都沒漂洋過海的經曆,純種漢人上鏡怎麽就像個老外了呢?還是個帥老外。”
  “是祖宗七代,”童自輝糾正,“我19歲被交換去了美國念書。”
  “哦哦,對,”她找出一張照片,“忘了你頭上還有頂金光閃閃的名校博士帽。這是你畢業時拍的,旁邊的人是誰?看外型跟你不相上下啊。”
  剛問完,她又莫名地低下頭去,仔細看那個人,臉上浮現出一抹不可思議。
  “這個人——”她蹙緊眉。
  “怎麽了?”童自輝臉上也開始莫名的緊張,“你認識?”
  她蹙緊的眉緩緩鬆開,笑著搖搖頭,“不認識,他是你的好朋友嗎?我見過沒有?”
  童自輝沉吟了片刻才回答,“見過。”
  “那就不奇怪了,我對他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
  童自輝悶聲不吭地扭開臉,不作回應。
  江紫末很快就丟開了那張照片,拿起房契逐一翻看,“丹楓白露,熙園,香榭裏花園……三套都是超過兩百平米的,這都是你名下的房產?”
  “香榭裏花園是你買的,目前隻付了一半的款;我們住丹楓白露,夫妻共同財產,全款付清;熙園是我去年房價跌至最低點時入手的,全款付清。”
  江紫末眼睛瞪得像銅鈴,半晌才忽閃兩下。
  “我怎麽有一夜暴富的感覺,隻是個出個車禍啊——!你是做什麽的?這麽有錢!”
  童自輝謙虛道:“區區一名設計師,有點兒小錢而已。”
  “設計什麽?”
  “汽車。”
  他大概覺得隻有設計金字塔和獅身人麵相的人才可以驕傲吧!江紫末暗暗翻了個白眼。
  “我們家的汽車是你設計的麽?”她還是選擇最實際的問。
  “不是,我們家的三輛車都是進口的。”
  江紫末閉緊嘴,之後的“證據”核實都保持了相當相當的安靜。
  童自輝給自己帶了書,也給江紫末帶了筆記本。他看書,江紫末在網上隨意瀏覽,惡補七年的信息空白。
  整個下午,雖然沒有交談,氣氛也算寧靜詳和,隻是,若病房不要時不時地爆發出那種驚詫無比的聲音,想必童自輝會感到這一天還不算太糟糕——“天!陳冠希怎麽是這種人,我很看好他的說!”
  童自輝從書裏抬起頭,就見床上的人雙手握拳,在屏幕前無比惋惜地比劃。
  “網上一張照片也找不到了。”
  “你已經看過了。”
  “是嗎?”江紫末抬起頭,“可看了等於白看。”
  “你當時看完也是這麽說的,看了等於白看,男人那東西除了比例不同,基本屬流水線出品。”
  江紫末窘得臉通紅,半晌才擠出一句,“那種話我怎麽說得出口。”後麵小聲跟一句:“何況我根本還沒有看過——”
  “已婚的江女士今年貴庚29有餘!”
  童自輝好心提醒一句後便又埋進書裏。
  丟下的殘局卻讓江紫末抓狂不已。江女士!她明明才22歲好吧!再不然,至少是大腦停留在22歲。
  好像這麽說也不是誇自己。
  江紫末捧著頭想了想,至少她的性格仍是如22歲一樣熱情活潑大方可愛!
  可是,這又有什麽用呢?一個小時前她去洗手間照了下鏡子,皮膚雖然保養得益,沒有明顯鬆弛,眼角卻已有了細紋。
  就憑這個,她再不敢咬定自己22歲。
  還有失去的整整七年的空白,世上所有人都已活到2009年,隻有她活在2002年,如同被整個世界遺落。
  她成了一個特殊存在的個體,被孤立在了七年前。
  雖然有極其出色的丈夫,她卻不記得相識相愛的過程;雖然有漂亮的兒子,她卻不記得那個懷胎十月,受盡最大的痛苦使他誕生於世的過程。
  擁有這樣一個幸福的家庭,到底她遺落了多少珍貴的回憶在那七年裏。
  江紫末抱緊雙膝,憂鬱地垂下眼眸。
  童自輝在此時微微抬眸,看了她好一會兒,最終沒有對她說些什麽。
  江紫末的憂鬱持續到童童到來為止。
  江美韻去接了童童放學。小寶貝到醫院裏首先黏住父親,把在學校裏發生的事報告了一遍,才在外婆的示意下走江紫末。
  “媽媽!”
  早上江紫末過激的反應嚇到他了,這聲媽媽叫得怯生生的。
  江紫末雖然不可能立即習慣被這麽的孩子叫媽媽,但可愛的孩子有著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她的雙手伸到童童的腋下,抱他上床。
  童童坐在她懷裏有些拘謹,但小臉上又仿佛有著一抹期盼已久的滿足感。
  “童童,告訴我你今年幾歲了?”江紫末笑眯眯的問。
  得到的回應卻是童童詫異地忽閃著眼睛,“媽媽,難道你連我幾歲都不記得了?”
  江紫末一怔。
  童童在她懷裏扭了下身子,又說:“還有,媽媽,隻有人在逗三歲小孩兒時才會問他多大,我已經會算數了。”
  江紫末臉上火辣辣的,正在她不知道如何反應時。童自輝走過來對童童說:“先跟外婆去洗手。”
  這下替江紫末解了圍,童童乖巧地從她的懷裏跳到地上,牽著外婆的手出去了。
  紫末投給他一個感激的眼神,但童自輝並不領情,待一老一少的身影消失在門外,他板起一張嚴肅的臉叮囑紫末:“童童正是開始懂事的年齡,你的一言一行都可能會給他造成陰影。我沒有對他說起你失記的事,所以,也希望你說話前三思,像剛才發生的事不要再有了。”
  “我有什麽辦法?”江紫末無奈地攤攤手,“我什麽也記不住,你要一個22歲的女孩子馬上就習慣當媽媽是不是太苛刻了點兒?”
  童自輝抱臂,好整以暇地審視著她。
  “行了行了,我知道自己貴庚29——”江紫末妥協,“那你總得告訴我一些關於童童的事吧。”
  “回頭我列張表給你。”
  “列表?”江紫末瞠目,在童自輝嚴厲的眼神下,她隻好舉起雙手,“列表就列表。但我還是想說,你當成閑聊一樣地講給我聽更好。”
  “閑聊?”童自輝譏笑地勾了勾唇,“我可是記得你以前常說忙得很,沒時間閑聊的,有事都讓我寫紙條貼冰箱上。”
  “怎麽可能?”江紫末想也不想就反駁,“我這人最愛八卦扯淡,你看也知道,我是一個多麽有親和力的人。”
  童自輝仍以譏笑不變應萬變。
  江紫末被笑得心裏發虛,“好吧,即使你說的是真的,我也不記得了。為了童童,我們不如盡釋前嫌,以後還是改用麵對麵溝通的方式吧。”
  她心裏卻想,反正是死無對證,趁我失憶你可以想盡一切辦法來栽贓我。
  腹誹完,她察覺到有道陰影逼近,扭過頭,童自輝那張俊臉近在咫尺。她的身子也不由得往後挪了挪,恰好看清童自輝眼裏嘲弄的笑意。
  “失憶後就想起當賢妻良母了?你問問自己,現在的你真的把童童當親生兒子了麽?若說你失憶前不夠格當一個母親,至少你還時時記得他是你親生兒子,如今,你連這點都不具備,又有什麽資格一本正經地說出“為了童童”這種話?”
  他直起身,又居高臨下地補充:“你若是想真心對待童童,先經過我的考驗。我承認你合格了,才允許你接近他。做不到,就請你離他遠點。”
  說完這番冷酷的話,他不給她辯駁的機會,轉身留給她一個不近人情的背影。
  江紫末緊抿著唇,藏在被子裏的手微微顫抖。
  “這不是我願意的。”她說,“如果說我失憶不是我自己願意的,那麽我跟你的婚姻,也一定不是我願意的。即使我記不起這七年來的事,可是我了解七年前的自己,我不會心甘情願嫁給一個在妻子失憶後卻漠不關心的男人。”
  床邊背對著她的人臉頰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但隻是一瞬間,又恢複如初的平靜。
  “你的確不是心甘情願的。”他說,“但我是。”
  他大步邁出病房,到門邊又突然頓下步子。
  “就算我是自作自受,但是兒子承受不起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Chapter 3
  夜深了,城市進入一種深度睡眠。隻有遠處施工的地方還亮著燈,工人忙得熱火朝天,看似要忙個通宵達旦。路燈幽暗地照著,幾片樹葉簌簌地從窗前飄落,雖然還隻是初秋的天氣,窗戶上蒙上一層薄薄的水汽。
  這樣微寒又靜謐的夜晚,於室內的人而言,氣氛卻又是別樣的寧靜與祥和。
  童童已在他的小床上做起美夢來,與他白天親眼所見的現實世界相比,夜晚由心靈去遊曆的虛幻世界是更叫他喜歡的。因此,身為父親的童自輝知道,即便是將那正在施工的場地搬進房子裏來,也吵不醒他。
  他離開一直坐著的床邊,走到了窗前,仍然有樹葉從窗簾的縫隙間輕輕緩緩地飄落。
  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在深夜的大街上徘徊過了,童童降世以後,哪怕彼時的他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渾身的肉都軟得不可思議,為人父的重擔卻已沉甸甸地落在肩上。瞬間就完成了從恣意妄為的年輕人到老練世故的成年人的轉變。
  幾年來,為兒子遮擋風雨的那把傘越撐越大,而江紫末,從始自終不曾替他分擔過一次,她就像是希望父子倆忽略她一般,為著這個目的不斷努力,以致於最後她終於得償所願。
  他折過身,又回到床前,童童的左手把大拇指緊緊攥在掌心裏,握成一個小拳頭,放在臉頰下麵。閉上眼睛時,睫毛與他母親的睫毛一樣濃密,兩眼之間,鼻梁挺直,鼻尖略微發紅,非常可愛,但醒來時,卻是個十分淘氣又不會惹人討厭的孩子。
  作為父親,他理所當然地認為童童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最聰明的孩子。
  如果江紫末也有同他一樣的想法——不,他堅信,隻要她多看童童幾眼,就會有和他一樣的想法了。但是她從不正眼看他們父子。
  無形中,他們各自在一個小家庭中成立兩個國度,各自為政,各得其所。江紫末得到了什麽,他不明白,這是他永遠也弄不明白的,她將自己的一生都濃縮在短暫的幾個月,究竟是為著什麽?久而久之,他弄不懂,也不想再去弄懂,反正他得到了童童。
  所以,他考慮過離婚,也正式提出過。
  隻是想不到,恰在那時她便出了車禍,性命攸關。他一度以為她也許醒不過來,如此也毋須離婚那樣麻煩了。然而她又蘇醒過來,竟是一場脫胎換骨的改變。
  童自輝實在是不曉得還能不能對她產生信心,如他白天在醫院所言,他是個成年人,能承受得起失望,然而童童呢?他真是很替可憐的童童擔心。
  夜更深了,童童用小腿踢開被子,他把被子重新拉到童童頸下,撚熄台燈,離開這個房間。
  童自輝那天下午邁出病房後就再沒有回來過,連童童也沒有來探視。
  病房一直很安靜。
  出院這天,江美韻邊收拾行李邊歎息,江紫末有些坐立不安了。
  丟開童自輝給她的筆記本,她問正在收拾行李的江美韻:“老媽,這幾天你有沒有去接童童放學?”
  江美韻又歎息了一聲,“用不著我去接。”
  江紫末聽罷從床上一蹦而起,“童自輝這麽專製,她不許我見童童也就算了,竟然連你也擋在門外。”
  江美韻一掌推她回去,“自輝是體諒老人辛苦,你不要錯怪人家。”
  說完神情惘然地望著那堆打包好的行李。
  “七年前我把一生的積蓄給你換成嫁妝,歡天喜地送你出嫁後便以為責任已了。今天你就出院了,你這個樣子,我不能昧著良心還把你硬塞給人家。隻是想不到,我親手送出去的女兒,七年後我還是要把她領回家去。”她又長長了歎了口氣,“我一直想著,你幸福最重要,咱們家有我一個人孤獨無依就夠了。”
  江紫末從未見過強悍的老媽用這麽淒涼的語氣說話,正在氣頭上的她沉默下來。
  她的記憶裏還幸存著那麽一幕生動的畫麵。
  母女相依為命的日子,她被同院兒的小朋友欺負,老媽帶她去討說法。那家的家長欺負她一個女人家,不但沒讓自己的孩子道歉,反嘲笑她教養不好孩子。老媽悶聲不吭地回到家,沒哭沒鬧沒怨天尤人,奔廚房拖了把菜刀又跑去人家家裏,照著那盆精心培育了七年已風姿綽約的赤鬆盆裁攔腰斬斷。她帶著舅舅追過去時,隻看到地上七零八落的鬆枝和躲在牆角瑟瑟發抖的一家三口。
  強悍的老媽臨走時撂下了一句強悍的話:“欺負我的人我未必跟他拚命,敢欺負我女兒的人他最好拿命來拚。”
  紫末自問,她對童童能有這般的護犢情深麽?
  隻這麽一問,她就原諒了童自輝那天對自己的戒備。童自輝是真心疼愛童童的,而她壓根兒記不起這麽個兒子。
  她把臉貼在老媽的背上,高高突起的肩胛骨硌得她臉頰生疼。她記得,“七年前”也是這樣靠著老媽,那時的老媽沒有這麽瘦。
  “媽,這七年來我是不是讓你操了很多心?”
  江美韻伸過手來拍一下她的頭,“你忘都忘了,還問這些幹什麽?我早就想清楚了,隻要你撿回了這條命,就還是這樣孤兒寡母地過日子吧。總好過你跟了你爸去,為娘的連個操心的人都沒有。”
  紫末更緊地摟住她,眼角悄然滑下一滴眼淚。
  從知道自己失憶開始,她就明白必須心平氣和地去接受。因為她還記得老媽教給她的順其自然,隨遇而安;也因為時間已經往前走了七年,老媽也老了七歲,不能再讓已不再強悍的她去為自己斬斷人生路上那些斜伸出來的枝節。
  “走吧!咱們回家。”
  江美韻拍拍行李包,江紫末伸手奪了過去,“我拿吧。”
  母女倆從裏往外走時,童自輝從外往裏進來,看到平整的床鋪和紫末拎著的行李,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你們這是幹什麽?”
  江美韻拍了拍紫末的頭說:“我把這大件行李拎回家去了。自輝啊,你忙的時候就把童童送去我那兒玩幾天。”
  “大件行李?”童自輝看了眼瞪圓眼睛卻不敢出聲抗議的紫末,頓時忍俊不禁,“不必麻煩媽了,我今天就是來取行李的。”
  紫末狠狠剜了他一眼。
  童自輝視若無睹地走到她身邊,她手上的行李同時也轉到了他手上。
  江美韻對此樂見其成,但還是有些放不下心,“我說自輝,你千萬不要勉強,這行李可比以前沉了幾倍不止。”
  自輝當仁不讓,“不勉強,您年紀大了,重活還是留給我來幹吧。”
  說完就牽起“大行李”,拎著小行李往外走。
  江紫末幾次想試著掙脫,但是握著她的那雙手雖然柔軟,卻強勢得不容她抽出半分。
  一路來到了醫院停車場,她沒有任何反抗地坐進車裏,任童自輝給她扣上安全帶。
  童自輝先送嶽母回家,坐在後排的江美韻一刻不停地殷殷叮囑:“自輝啊,你要是反悔了就來個電話,我隨時去領人,千萬別勉強啊!”
  下車時,她站在車邊猶不放心地說:“我還是把她帶回去吧。”
  童自輝瞥了旁邊那個縮成一團的人,忍住笑道:“您就要帶走了她,也等我休了她再說。”
  兩人一來一回,江紫末捏緊雙拳,在心裏反複默念八字真言:忍辱負重!苟且偷生!

  Chapter 4
  江美韻終於放心地上樓了。
  車裏就剩下兩個人,江紫末攤開握成拳的雙手,淡淡的陽光灑到手掌心上,她的心情輕鬆了不少。
  童自輝的神情又變得冷峻,“為什麽你沒有鬧著要跟她一起回去?跟媽媽一起生活總比跟著我這個陌生人好。”
  “求仁得仁吧!”
  童自輝不解轉過臉。
  江紫末接著緩緩說道:“不管七年前是出於哪種原因跟你結婚,我總是要為自己求到些什麽,既是如此,在這樁婚姻裏,我想我沒什麽好怨的。”
  童自輝的神情仿佛若有所思,待旁邊的人已被車窗外的風景吸引去時,他才集中注意力在駕駛上。
  一路不寂寞,江紫末隨手解開安全帶,整個身體都貼到玻璃窗上,聒噪的聲音不絕於耳——“哇噻——好多漂亮的車,馬路也變寬了——”
  “那是什麽?地鐵站,我們市什麽時候有地鐵了——”
  “女人都穿得好時尚,我落伍了——”
  她貪婪地看著外麵的新鮮事物,滿大街新開的冰淇淋店,咖啡館,銀行,由衷地對童自輝感歎道:“我以為是我發財了,原來是全國人民都發財了。”
  車在這時緩緩地靠邊停下來,童自輝解開安全帶下車,與站在車旁的交警交談著什麽。江紫末隻看到他接過一張單子,交警敬個禮後離去。
  童自輝剛回到車上,江紫末便迫不及待地問:“怎麽了?你違反什麽規定了?”
  童自輝扔給她一張罰單,“七年後的交通法規,乘車人不係安全帶處以20元罰款。”
  “所以?”江紫末捏著罰單問。
  “所以,請發財的江紫末女士依法繳納區區的一點兒小罰款!”
  捏著罰單的江紫末立刻石化。
  後麵的路程,係好安全帶的江紫末坐筆直,那雙東摸摸西蹭蹭的手也規矩地放到膝蓋上,童自輝非常輕鬆地將車駛進丹楓白露花園的地下車庫。
  江紫末自從吃過一次虧後老實了很多,眼觀鼻,鼻觀心,對兩旁的新鮮事物視若無睹。
  電梯裏,童自輝用餘光看了她一眼,忍不住說:“果然是七年前江紫末的本色。”
  “什麽本色?”
  “20塊錢就可以讓你肉疼一個月。”
  吝嗇麽?江紫末的內心開始流淚。
  她怎麽就沒想到呢,這個人對她的老底應該是一清二楚的,但是她對他一無所知。搞不好要和他過一輩子的,要是經常被他抓住痛腳,脅迫,威逼——未來,簡直暗無天日啊!
  江紫末暗自流淚到一扇雙開的實木大門前,已經開始想反悔了,也許她不應該為了讓媽媽寬心而逞強的,現在——“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童自輝把玩著鑰匙,仿佛清楚她的心思,“趁還沒有進門。”
  江紫末頭一仰,望著門上華麗的浮雕,頓時變得理直氣壯,“憑什麽要後悔?這是夫妻共同財產,我擁有一半。”
  童自輝露出一抹琢磨不透的淡笑,“這套夫妻共同財產可比不得你媽住的香榭裏舍花園。”
  江紫末暗暗跺足,她又忽略了自己也是有錢人這個無比愉悅的事實。
  “你放心了好了,”她又昂頭挺胸,“我不會因為有錢了就拋棄你!”
  “……勉強沒有幸福。”
  “不勉強,我重原則,既然嫁了你就會對你負責到底!”江紫末指指他手上的鑰匙,臉上有著視死如歸的決心,“快開門吧!”
  童自輝開門,結束了這場長達一分鍾的拉鋸戰。
  江紫末跨進門那刻開始,莫名的熟悉感就湧上心頭,但隻停留了一秒鍾就消散殆盡。
  她的視線掃過敞亮的客廳,寬大的落地長窗, 淺灰色的沙發,牆角的海棠盆栽——目光所觸及的東西都讓她意識到這裏是她的家。
  可是,為什麽她卻沒有這裏的記憶?
  她走到長窗前,俯瞰到花園裏的人工湖,陽光灑在寶藍色的湖麵上。美麗的景致卻令她的胸口遽然劇痛,一種追悔莫及的情緒占滿胸腔,仿佛有個至為深刻的畫麵在她的大腦中一閃而過,但她都來不及捕捉,耳邊還響著鬧哄哄詭異莫名的聲音,那裏又隻是一處再普通不過的景致。
  耳旁終於也平靜下來。
  她一連倒退了幾步。
  童自輝沒放過眼前的任何一個細節,他走到方才她站過的地方,看到水平似鏡的人工湖時,亦不自覺地蹙起了眉。
  江紫末把裏裏外外的房間看了個遍,又回到客廳。
  “為什麽沒有我們的婚紗照?”她指著客廳的四麵白牆說。
  童自輝轉過身,“隻有一張七寸的全家福,擺在電視機旁邊。”
  江紫末疑惑,抬起自己的左手,“我一直想問,戒指呢?為什麽我沒有戴戒指?你的手指也是光禿禿的。”
  “臥室的梳妝台上有你的首飾盒,你的所有首飾都收在那裏麵。”
  “我其實是想問——”江紫末想了想才又開口,“我們的感情是不是很不好?”
  她看著神情忽然變得冷漠的童自輝,想到母親那天在醫院裏對他說的:就算離婚也得等她痊愈了再離。
  “如果沒出車禍,我們是不是就離婚了?”她的聲音很低很低。
  童自輝緊抿著唇,慢慢地走近她。在她期待的目光下俯下身——拎起她腳邊的行李,徑直走進臥室。
  過了好幾分鍾才出來。
  “公司還有事,你好好休息。”他拿起車鑰匙,“童童五點放學,我先去接他,再回來接你一起去吃飯。”
  交待完畢,他走到門邊換鞋。
  江紫末看著那道挺拔的背影,忽然覺得心痛。
  “對不起!”
  他的背影陡然僵直,然後緩慢地轉過身,“為什麽道歉?”
  江紫末擠出一抹勉強的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那句道歉是衝口而出的,也許是我欠著你的吧!”
  童自輝怔了幾秒鍾才恢複神智,轉身拉開門離去。
  離去的步履竟不若以往那般地平穩。
  江紫末躺在床上無法睡著,輾轉反側了一個小時,終於決定結束“休息”。
  天生不是享福的命!江紫末摸著柔滑的貢緞床單想,在這樣寬大又柔軟的床上睡不著,偏偏在醫院的又硬又窄的床上睡得死沉。
  戀戀不舍地離開大床,她走到梳妝台前,手越過化妝品和護膚品,拿起那個金色的絨布首飾盒。費了點心思才找到打開的機關,盒蓋彈開,珠寶鑽石的光刷刷地刺入眼眸,首飾的數量令她連連乍舌。
  但是不知為何,在看到那數量可觀的首飾時,她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好奇心,不再想去找出那枚曾被她脫下的戒指,甚至離開了臥室。
  家裏窗明幾淨,地板纖塵不染,用不著她再打掃一次;洗衣機沒有髒衣服,浴室的放衣服的藤篋也空空如也,總不能把衣櫃裏的衣服拿出來重洗一次;她在偌大的房子無聊到發黴,卻找不出一件可以做的事,連飲水機的桶裝水都是新換的。
  不是沒有女主人的家會髒亂得不堪入目的麽?為什麽她住院一個月,家裏還井井有條,仿佛是有她無她都可。
  她很有挫敗感。
  最後,她隻能去廚房。冰箱裏陳列著牛奶果汁和罐裝咖啡,還有幾盒真空包裝的咖喱牛肉,卻沒有蔬果魚肉的蹤影,雙開門的大冰箱裏連根兒蔥也找不到。
  她終於給自己找到了用武之地。
  回到臥室,打開從醫院帶回的行李,裏麵裝的都是她出車禍時的隨身物品。她拿出那個名牌手袋,果然從中找出了錢包和鑰匙。
  到樓下找人詢問到超市的地址,得知小區裏就有,她直奔而去,一個小時後滿載而歸。
  江美韻是廚師,對女兒從小耳提麵命地教誨:下館子飽餐一頓,回家餓上三天。因此把自身的廚藝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江紫末。
  一頓飯卻做了三個小時,江紫末也不知為何,切菜的手法生了,火候把握不準,調味時心裏沒數——幸而基本功紮實,上桌的菜色總算沒給江美韻大廚丟臉。
  時針指向六點。
  往家門方向走的兩父子發生了爭執。
  背著書包的童童問父親:“爸爸,今天晚上還是吃咖喱飯嗎?”
  “不,今天我們出去吃。”
  童童沒有露出應有的快樂,“出去吃咖喱飯嗎?”
  童自輝一愣,連吃了一個月的咖喱飯,看來兒子真的有陰影了。
  他連忙搖頭,“不是,你想吃什麽我們就去吃什麽。”
  “可是——”童童想了想,“我看到冰箱裏還有沒吃完的咖喱——”
  回家就把剩餘的統統扔掉。意識到問題很嚴重的童自輝想。為了使兒子相信未來的日子裏,餐桌上將再不會出現咖喱飯,他急忙許諾:“相信爸爸,不會再吃咖喱飯了,小惠姐姐明天就會回來。”
  童童依然半信半疑地皺著鼻子,“真的嗎?”
  “真的!”童自輝篤定地點頭,“今天我們先出去吃,童童想吃什麽?”
  “我想去外婆家吃,”童童天真的說,“隻有在外婆家才可能不吃咖喱飯。”
  童自輝頭疼地看著兒子,“今天不可以,媽媽出院了,我們要一家人一起吃晚飯。”
  “一家人一起吃咖喱飯嗎?”
  看著固執的兒子,童自輝終於氣餒,“童童,你能不能忘了咖喱飯?”說完,拿出鑰匙開門。
  門才剛開了一條縫,童童便自他的身後鑽進屋裏,當他看到餐桌上擺著滿桌的菜,卻沒有咖喱飯時,立刻歡呼起來——“爸爸沒有騙人,小惠姐姐真的回來了!”

  Chapter 5
  江紫末聽到聲音從廚房裏出來,身上還係著圍裙。
  兩父子俱是一愣。
  “媽媽!”童童喊。
  江紫末看到童童心情大好,伸出兩指暴力地捏住他的臉蛋,“可愛的童童,愛死人的童童——”
  她的熱情換來的是童童的高聲呼救。
  童自輝看了看四下無人才詫異地問:“你做的飯?”
  “小事一樁啦,”江紫末謙虛,“碗筷都擺好了,請君入座!”
  說罷抱起童童到餐桌前,拉開椅子,放他坐好。
  童童緊緊盯著桌上的菜,小臉上的那對大眼睛亮亮閃閃。江紫末遞給他筷子,就要伸手去接,一個不合適時宜的聲音插進來,“童童,你又忘記了?!”
  江紫末不解。童童卻耷下腦袋,跳下椅子,“媽媽,我去洗手。”
  “那麽嚴格幹什麽?”江紫末撇撇嘴,小聲咕噥。
  “這規矩最開始是你定下的。”童自輝說完不顧江紫末的詫異,挽起襯衣的袖子,穿過餐廳去洗手。
  洗完手,三人又重新入座,席上無話。
  童自輝隻顧著低頭吃飯,不理睬江紫末。童童也把臉埋在碗裏,奮力扒飯吃菜。江紫末覺得這氛圍太詭異了,與她想像中的一家人說說笑笑有天壤之別。
  她不甘寂寞,把椅子往童童那邊挪了挪,夾了支炸蝦到他碗裏。
  “童童,好吃嗎?”
  童童這才舍得從碗裏抬起頭來,“好吃,好像是外婆到我們家來做的晚飯。”
  江紫末露出驕傲的笑容,“那當然,媽媽的手藝是外婆傳授的。”
  “可是外婆每頓飯都不會忘記給我做水果沙拉。”
  江紫末乖乖地閉上嘴。
  過了一會兒,她又不甘心地看向童自輝,拿筷子敲敲他的碗沿。
  童自輝隻抬了抬眼皮。
  這也夠了,江紫末趁此機會眯起眼睛打量他。
  “那個——小惠姐姐是誰?”
  童自輝一臉坦然,“保姆。”
  江紫末訕訕地笑了笑,決定把自己的嘴閉得更緊一點。
  隻是,不到兩分鍾,她又放下筷子,“那個保姆呢?我為什麽沒見到她?”
  童自輝又一次抬起眼皮,“你出車禍前一個星期,她請假回老家了。”
  “家裏為什麽要請個保姆?太浪費了吧?”
  “是你請的,”這次童自輝連眼皮也沒有抬,“你的工作太忙,沒時間做家務。”
  江紫末大惑不解。
  她是誰,一分錢能掰成兩分花的江紫末,別說是家務,就是扛重物下苦力的事也是親力親為,不肯請人幫忙,因為幫忙就意味著要請人家吃飯。
  何時起,她會舍得花錢請保姆?再來,既然是有了家有了孩子,她又怎會放得下心交給外人照顧?
  這一刻她幾乎能斷定,童自輝絕對是趁她失憶栽贓。
  但是她不會傻得去爭辯,解決問題最好的方法是用事實說話,她要讓童自輝在事實麵前啞口無言。
  從今往後,她要做一個無可挑剔的完美主婦。
  然而,在她下這個決定的時候,卻忘了自己忘記了很多事。
  吃完飯,她在廚房刷碗,童自輝倚在門邊,神情複雜地看著她,仿佛看一個陌生人。
  回到家看到滿桌的飯菜時,他就猶豫著要不要把那件事告訴她。若她知道了,會不會又回到從前,會不會童童以後再也吃不到媽媽親手做的菜?他還記得,童童去洗澡前貼在他耳邊小聲說:“爸爸,我已經忘記咖喱飯了。”
  可是,真的能卑鄙地瞞著她,讓她從此隻做一個為家庭犧牲的主婦?
  他輕咳了一聲,待江紫末轉過臉來,他說:“你的公司今天打過電話來,請你明天去上班。”
  “上班?”江紫末錯愕,她從未正式工作過,醒來後也忘了自己有工作這一回事。
  “鼎豐廣告,”童自輝說,“你是策劃部門的主管。”
  江紫末聽到這個消息後一反常態地陷入沉思當中。在醫院蘇醒後,那些與她性格命運相悖,卻又切切實實發生在她身上的改變接連而來,她相信她不會早婚,更不會是一畢業就結婚,然而她在29歲時已有了一個五歲的兒子;她相信她不會草率結婚,更不會有一場無愛婚姻,然而她卻有了一個對她相當冷漠的丈夫。
  她也相信,極重感情的她很難成為一個女強人。
  “是嗎?”她平靜地微笑了一下,又低下頭刷碗。
  童自輝詫異於她的反常。然而還有什麽比她失憶更叫人詫異的?所以,他也很快就恢複平靜。
  “明早八點,我送你!”
  他說完要離開廚房。
  “等一下!”紫末叫住他,“那個……我們今天晚上……”
  似乎很難啟齒,兩人既然連孩子都有了,睡一張床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心理上的障礙實在是很難逾越。
  童自輝清楚她要問的是什麽,“你睡臥室,我睡自己的房間。”
  “自己的房間?”江紫末不解。
  “你出車禍前我們一直分居,”童自輝漠然地道。
  “為什麽——?”
  “假如你恢複記憶,別忘了告訴我為什麽。”童自輝嘲弄地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有她的地方。
  江紫末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沒錯,這個形同陌生人的丈夫對她實在是很糟糕,不是嘲諷就冷漠,可是她卻不討厭他。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
  也許是因為他明明不喜歡她,卻還是把她接回家了。
  也許是因為他那麽愛童童,一個好父親不會是個壞人。
  也許是因為——每個人的前世都有一筆債,若她失憶算一次重生,那麽毫無疑問,前一世——她一定欠了他的。
  廚房收拾完畢,江紫末在客廳並沒有看到兩父子,書房虛掩著門,她偷偷往裏看了一眼,童自輝坐在大書桌後看書,童童則趴在一張兒童書桌上做功課。
  很溫馨的一幕。
  江紫末識趣地沒去打擾,洗完澡回到自己的臥室。
  打開衣櫃,滿滿一櫃子罩著防塵套的名牌職業裝,“砰”地一下關緊。又拉開床頭櫃,隻有一些票據和散鈔。尋不到寶,她坐到梳妝台前,把林林總總的護膚品依次往臉上抹,目光再一次瞥到那個首飾盒。
  江紫末猶豫了一下,彈開盒蓋,在璀璨的首飾中撈出唯一的一枚戒指,白金指環上藍寶石與鑽石相間,極之優雅迷人,背麵刻有江紫末和童自輝的首字縮寫。
  她的心弦一動。
  這枚戒指不同於市場上常見的俗物,童自輝當初應是費了很大一番心思的,可是她卻將它丟在首飾盒裏不見天日。
  想到此,她的手微一顫抖,戒指從指間滑落到地上,滴溜溜滾進梳妝台桌底。
  她跟著趴到地上,在黑暗中捕捉到那點光亮,將手伸進去,抓到戒指的同時,也觸到一個東西,順手拖了出來。
  是個落滿灰塵的長方形木盒子。
  她的心沒來由地劇烈跳動。
  顫微微地掀開蓋子,各種款式顏色的汽車模型並列其中,做工精致,與真車外形無異。她的目光卻單單注意到最邊上的那個未完成的模型,還留著幾個主要的焊接點。
  心神開始恍惚,她微微仰頭,水晶吊燈變成幾個朦朧的光圈。僅在一瞬間後,她又能清晰地視物。
  剛才的那一刻,她再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隻是,她再沒有勇氣去多看一眼那些模型,匆匆蓋好盒子,推回梳妝台底。
  微微汗濕的掌心隻留下那枚戒指,她坐回椅子上,發呆了許久,終於將那枚戒指套在了左手無名指上。
  心猶如塵埃落定。

  Chapter 6
  一夜雷鳴電閃,暴雨傾盆,天亮後空中緩緩飄灑著如絲如霧的小雨。
  江紫末時睡時醒,窗簾縫隙透出第一抹晨曦時,她起床更衣,進廚房把粥熬上。
  她記得自己是極其嗜睡的,頭一落枕就睡得死沉,不到日上三竿別妄想她離開床。可是近來她如同上了發條,每到六點半,她準時睜開眼睛,再也無法睡著。
  七點左右,童自輝從臥室裏走出來,聽到廚房有響動頓時警覺。當他看到在煤氣灶前忙碌的江紫末時,既訝異,又為自己的敏感好笑。
  “別表演得太過賣力了,”他譏諷道,“總得留點兒戲份給明天。”
  江紫末執著大勺轉身,已不見他的蹤影,生氣地追出去,浴室的門在她麵前“砰”地關緊。她粗魯地照著門一連捶了好幾下。門開了,童自輝裸著上身倚在門邊,肩上搭著一條毛巾,秀色可餐。
  “夫人這麽急切,難道想一起晨浴?”
  太生猛了!
  江紫末摸摸鼻子,“我——我去叫童童起床!”
  她高舉著大勺,機械地轉身,斂聲屏氣一路飛逃至童童的睡房。
  看到雙手舉在頭頂上、睡相超級可愛的童童,江紫末適才落荒而逃的狼狽一掃而空。
  “童童,起床了——”她貼在他耳邊溫柔地喚道。
  沒反應。
  提高了音量,換成可愛的聲音,“童童,起——床——了——”
  絲毫不受打擾,童童連姿勢都未變換一下。
  “童童,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
  她搖搖他的胳膊,扯扯他的腿,床上的小人兒不過是蜷縮回去又接著睡。
  折騰了十來分鍾——洗完澡的童自輝自門前經過,江紫末在門口一把抓住他,帶著哭腔說道:“童童是不是生病了,快叫救呼車。”
  童自輝聞言相當冷靜地走到床邊,單手撈起童童,像夾皮包一樣地把他夾在腋下,推門出去。
  江紫末憂心地跟在後麵,穿過走廊,跟到洗手間,目瞪口呆地看著童自輝把童童放到水龍頭下,照著兒子的臉一頓水衝——更讓她驚訝的是,童童的小腿蹬了幾下,竟然睜開了眼睛。
  “爸爸,早安!”
  “早安,”童自輝把他放到地上,遞給他毛巾,“去洗臉漱口。”
  童童把臉上的水抹淨,踮起腳動作流暢地拿牙刷,擠牙膏。童自輝走到驚魂未定的江紫末麵前,“這一幕很熟悉是麽?”
  江紫末不語。
  “你媽教我的,”童自輝好心解釋,“據說她從前就是用這種方法叫某人起床。”
  江紫末窘得滿臉通紅。
  一家人像打仗般地吃完早飯,江紫末把碗丟到洗碗機裏,來不及收拾其他便隨父子倆出門。
  童自輝先送兒子到學校,然後才把車駛向紫末公司所在的中央商務區。
  “我們一定要去麽?”進了電梯,江紫末開始打退堂鼓,“你可以替我辭職。”
  “年薪20萬,你確定要辭?”
  童自輝說完,她果然如他意料之中地猛啃指甲。
  “那……要是請病假,錢會照發給我麽?”
  童自輝搖了搖頭,“假設你是老板,你會麽?”
  江紫末開始咬嘴唇了。
  電梯在20樓停穩,江紫末先一步跨出去,抬頭即看到“鼎豐廣告”的巨型招牌,透過玻璃門窗,可以全觀時尚又現代化的辦公環境。
  這是江紫末畢業後一直憧憬著想進入的公司。
  童自輝帶她經過前台,前台小姐衝江紫末微笑道:“童先生早,江經理早!”
  江紫末勉強應付著笑了一笑。
  幸好童自輝隨後就帶著她往裏走,然後逕自推門進入一間辦公室裏。江紫末詫異他到這裏如入無人之境,但來不及想太多,她和童自輝已經站到一個人麵前。
  童自輝和那個人低聲交談了幾句,便把江紫末拽上前。
  “紫末!”那人笑道,“身體可好了?”
  江紫末點點頭,“好了,謝謝關心。”然後又附在童自輝耳邊小聲問,“這個人是誰?”
  童自輝也用同樣的方式回她,“林之洋,你的頂頭上司。”
  江紫末盯著林之洋的一雙天足,噗哧一聲笑出來。
  林之洋赧然,“我這個名字通常隻會被人笑一回,卻被你笑了兩回。”
  “那麽說,我以前也笑過?”
  “在某個時候,你很不給我麵子地笑了十來分鍾,”林之洋說,“自輝原本不曉得我名字的典故,經你一解釋,我從此又有了一個給他取笑的話柄。”
  江紫末疑惑地看向童自輝。
  “之洋是我的同學,” 童自輝說,“在國外少有人知道那個被封為女兒國王妃,纏足穿裙子的林之洋。”
  江紫末麵露同情之色,“你們難道都沒有童年?都不看動畫片?”
  童自輝和林之洋麵麵相覷。
  童自輝說:“這個問題你問過了,我們的童年都在認真學習。”
  “行了,別總在我的名字上糾結,”林之洋說著從桌上抱了一摞資料給江紫末,“我不知道你的工作還能不能繼續進行,這原本是你的工作,目前由你的下屬暫代,你先看看。”
  江紫末接過來翻了翻,是一個兒童營養品的廣告創意,然而她隻看了一眼,就確定了這個創意不能用。品牌定位錯誤,營養品隻起輔助作用,不同於藥品可以藥到病除;也不若牛奶飲料多吃無害;而她手頭的創意是想通過孩子的健康成長來觸動客戶的購買欲顯然行不通。
  她隨手丟開文件,“假如誰拿著這款產品對我說,童童必須要吃這個才能健康快樂的長大,我一定不會買。”
  林之洋靜待她接下來的話,仿佛這已是多年合作的默契。
  “但是,如果他說,童童已經是個健康快樂的孩子,這款產品能夠使他更加健康,那麽我也許會買。”江紫末從容地說,“很明顯,這款產品的定價是麵向家庭環境優越的孩子,他們的成長過程中一定不乏各式各樣的高價補品,憑什麽家長和孩子們就要選擇這一款?”
  “你覺得該怎麽做?”林之洋問。
  “避免‘對症下藥”,將產品定位為孩子成長過程的‘夥伴’。”
  林之洋露出讚賞的神色,“沒怎麽變嘛?我還擔心你出了這樣的事沒法工作了呢。”
  江紫末一怔。
  “我隨口說說的,這樣的東西不懂廣告的人也明白,”她勉強一笑,看向一旁的童自輝,他望向窗外在沉思默想著什麽。
  “你也還是可以來上班,我聽說有些失憶的人是不會忘記自己所積累的知識和經驗的。”林之洋說,“再說了,即使你一時做不來也沒關係,可以先熟悉一段時間嘛。”
  紫末沉默了一下,才抬起眼眸,“我剛才真的是隨便說說的,要我講更多,我也講不出來了。況且,廣告這行冒不起風險,一個失敗的案子就可能導致多年積累的聲譽毀於一旦。”
  她的話音剛落,童自輝便轉過頭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林之洋也不再勉強,“那麽,你先在家休息一段時間,我給你保留職位。哪天你記起來了,不要去競爭對手的公司就好。”
  江紫末微笑著點頭,“沒問題!”
  與童自輝一同下樓。車駛出地庫,雨住天晴。淡金色的陽光灑在車窗前,馬路旁邊的廣場上豎立著一個巨大的電子屏幕,裏麵正在播放一個飲料廣告,主角與朋友相聚的歡樂氣氛十分感染人。
  “這個廣告是你策劃的。”童自輝說。
  江紫末看了一眼,淡然地回道:“是嗎?”
  “剛才你為什麽要拒絕?”童自輝問,“你明明還可以工作的。”
  “你不是說我發財了嗎?”江紫末將手枕在腦後,嬉嬉笑道,“假如我放棄工作,照顧童童,洗衣做飯,你會不會把你的存折給我?”
  “如果你能記得起銀行戶頭,裏麵的錢隨你取用。”
  江紫末哀怨地看著他。
  “你確定不要再工作?”
  “暫時不。”江紫末說,“童童長大之前,我要親自陪伴他。”
  童自輝臉上略有動容,嘴角牽了牽,那個“謝”字最終沒說出來。
  送江紫末回家後,童自輝去了公司。江紫末在家百無聊賴地翻看有關自己的東西,希望借此可以記起一些東西來。
  然而,無論她如何地苦思惡想,她所能記起的依然是2002年的夏天,對2009年的她而言,不過是一日之隔。即使她已經成家立業,她惦記著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卻依然是那場麵試。
  她記得那個刊有招聘信息的報紙是同學周琳琅給她的。
  “反正你還沒有找到正式工作,不如去試試看吧,兩百塊一天,對於畢業生來說,這待遇很好了。”
  這話仿佛是周琳琅昨天跟她說的。江紫末衝動地走到電話機旁邊,撥出一個號碼,聽筒裏傳出一個冰冷而呆板的聲音:“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七年,足以使周琳琅那間臨時租住的宿舍在這世上灰飛煙滅,一個電話號碼過期又何足為奇?
  江紫末緩緩在電話旁邊坐下來了,時不待她,朋友也不會一步不挪地待在原地。曾在同一個宿舍抵足談心的周琳琅,天曉得她現在在哪裏?
  她以手支額,想了許久,也曾說服自己放棄,然而這些天以來,那個‘未盡’的麵試始終縈繞在她的大腦裏,像是吸引著她再去應聘一次。
  既然記憶是從那裏開始斷掉的,江紫末決定從那裏開始找起。
  中央大道260號 聯係人:張先生。
  她默念了一遍地址,拿起手袋出門。

  Chapter 7
  馬路邊上,江紫末隨手攔了一輛出租車,打開車門後,她賠著笑臉對司機道:“不好意思,我忘了件東西在家。”
  關上車門,出租車呼嘯而去。她沿著小區的圍牆往前走到公交站台,七年前的她是坐不起出租車的。
  還不到下班高峰期,車上稀稀落落幾個人,江紫末依照習慣坐在最後一排。比起童自輝那輛舒適寬敞的德國車,公交車更令得她感到自由和快樂。
  暖暖的秋陽自車窗流瀉進來,她慵懶地眯眼,看著滴落在她的指尖上陽光。路邊的樹枝在風中輕輕擺動,往她的臉龐投下柔和淺淡的光影。她帶著年輕人才有的輕快明朗的心情看著窗外的事物,掩映在樹蔭裏的一排小商鋪,低矮的青磚房,灰色的瓦簷,沉澱出天長地久的古老情懷。
  那些世代經營的裁縫鋪子、燒餅鋪子、鐵器鋪子依舊低調而安靜地做著買賣,街邊的小攤販守著舊式冰淇淋機、守著大油桶做成的烤地瓜爐賣力吆喝,棉花糖雪白的細絲在陽光下一圈圈纏繞,鮮紅欲滴的冰糖葫蘆在人群中來回穿行。
  來到這條著名的老街,如同時光倒回了幾十年。
  公交車駛到老街盡頭,江紫末閑散的目光驀然捕捉到“和記炒麵”的招牌,那經年不變的烏木牌子和黑漆大字撞入眸中的一刹那,她的眼前也閃過一連串的畫麵。
  夜已深,簡陋的鋪子,昏暗的燈光,低矮破敗的桌椅,空落落的隻有一桌人。
  她的頭開始昏沉,耳邊似真似幻地響起一些笑聲和話語聲——那麽年輕爽朗的聲音,亂糟糟地湧入耳內。
  “很晚了,紫末,如果你一夜不回家會挨揍嗎?”
  “不怕,我皮厚,捱得住!”
  “那我們換白酒——”
  又有新的聲音,暴躁而憤怒的——“我說過不吃飯——”
  “可這是麵,和記炒麵,沒有人不愛吃的!”
  這是她在說話麽?麵對如此暴躁不講道理的人,她為什麽會如此平和地對待,而不是按照常理以暴製暴?
  瓷碗碎裂的聲音成了混亂中的絕響。
  江紫末猛然抬頭,公交車報站的廣播為她驅趕了那些噪音。
  她呆坐在椅子上,車門即將關攏,她才一跳而起,慌慌張張地跑向車門,“對不起對不起,我要下車!”
  關到一半的車門再次敞開,她跳下車。入眼的是新商業區的高樓大廈,沿途見到的是豪華酒店門的噴泉濺起的水花,和名牌專賣店明亮的櫥窗,早已沒有了門牌號。
  她隻得攔住一個路人詢問。
  路人詫異,“現在哪還有多少號的說法,你要去哪棟大廈?還是哪個小區?”
  江紫末搖頭,道過謝,繼續問下一個路人,得到的回答是一樣的。
  這一片的大多數樓房早已拆遷,老住戶搬離,如今來這裏的人都是匆匆過客。
  江紫末茫然站在街頭,心裏開始萌生出退意。她為什麽非要去追溯那段記憶不可?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未來不是比那些已發生過、不可更改的事更值得把握麽?
  當她已決意放棄時,迎麵走來一對逛街的學生情侶。
  她不抱期望攔住他們,“請問,你們知不知道260號?”
  “260號?”女大學生微笑,“你問的是260號咖啡館?”
  “咖啡館?”江紫末一愣,沒這麽惡搞吧?
  “260號,我就隻知道這個,”女大學生斯文地說,“如果你是去哪裏,往前走300米,左拐就是了。”
  江紫末禮貌地謝過,決定去他們說的地方看一看。
  往前300米,是一個巷口,江紫末抬頭,這是棟裝飾過外牆的舊樓,樓側麵還是老式磚牆,牆上用紅漆畫了一個大箭頭,直指巷子深處:“二百六十號咖啡館”
  她拐進巷子裏,視線豁然開朗。舊樓後麵別有洞天,綠色的青藤葉從牆上傾瀉而下,牆後是一個歐式的小花園,如今被改建成露天的咖啡茶座,客人滿座,大都是年輕人;原來門戶緊閉的大鐵門被拆卸運走,換成深綠色的橫格實木門;牆上那盞夜晚給她照亮的路燈還在,隻是旁邊多出一個精致小巧的圓形招牌——“二百六十號咖啡館”……江紫末腦子自然而然地裏冒出這一連串的東西後,她悚然一驚,為什麽她會知道咖啡館以前的樣子?
  她連忙把握機會,集中精力往裏深想,然而,仍然是如浮光掠過,所記得的,僅止於那些剛冒出頭的記憶。
  她沮喪不已地走進咖啡館,找一個靠窗的位坐下,女服務員立即將菜單拿過來。
  “紫末姐,好久沒來,你的病好了?”
  江紫末抬頭看著這個小圓臉,笑起來有酒窩的女服務員,關於她的記憶一片空白。
  正當她尷尬得不知如何回應時,插進一個男人的聲音,“12號,去給外場的客人加水。”
  “我這就去!——紫末姐,你先跟老板聊!我一會兒再過來伺候你。”12號服務員說完去幹活了。
  男人在紫末的對麵坐下,他的身材精瘦,無論是站著還是坐著,背都挺得筆直,臉上的神情嚴肅,仿佛是個不苟言笑的人。
  “紫末,你的事我聽說了,你還能記起我嗎?”
  江紫末盯著他清俊的臉,用力地想,最後亦是徒勞。
  她搖搖頭。
  男人有些神傷,“我是靳世銘,你真的失憶了。”
  江紫末有些明白了,她以前應該是經常來這家咖啡館,而且與這裏的人極熟。她很想問些問題,可是她極不喜歡這種似乎很悲傷的氛圍,還有那同情的目光,便沉默不語。
  “可是你居然還記得來這裏,果然是的,隻有那些往事你才不會忘記。”
  “往事?”江紫末問,“哪些往事?”
  “年輕時的事。”
  “是什麽事?”
  靳世銘卻搖搖頭,不欲就此說下去。
  雖然江紫末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格,但是她卻沒有追問,大概是這個人給她的感覺怪怪的。
  “靳先生,我——”
  “還是跟以前一樣叫我世銘吧,”靳世銘打斷她說。
  江紫末抿了抿嘴,雖不情願,卻還是依他了,“世銘,我們很熟嗎?我是不是經常來這裏?”
  “是,你是這裏的業主,”靳世銘說,“這個地方是你租給我做生意的。”
  江紫末一怔,她是業主,那為什麽童自輝給她的房契裏沒有這處產業?
  “租金多少?”
  “一年二十萬。”
  江紫末不自覺地望向外麵的小花園,和將近六百平米的室內麵積,一陣肉疼,“這麽便宜?”
  “當初是你開的價,你說不想拿這裏做賺錢用。如果我租下來是開咖啡館,那麽盡量裝修成年輕人喜歡的風格,你希望這裏永遠凝聚著歡樂的氣氛,租金便隻是象征性地收取一點,”靳世銘不緩不急地陳述,“當然,你還有一個最重要的條件,260號不能消失。”
  江紫末錯愕,這個近似惡搞的咖啡館名字竟然是她提出的。
  “260號到底是什麽?”
  “原來的門牌號。”
  “你知道原來多少事?”江紫末追問。
  “我不清楚認識之前的事,問過你,你從來不說,但我猜想得到有關這個地方的事一定是極為重要的。”靳世銘說,“這處產業是你和你丈夫共有的。你經常來,但你的丈夫,除了簽合同時來過一次,裝修完來看過一次,就再沒有來過。”
  “你什麽時候租下來的?”
  “2003年年初。你結婚前一個星期,那時——”
  她就是那時嫁給童自輝的?江紫末不知為什麽,突然很向往他們結婚的那段往事。
  “那時我是什麽樣子?從事什麽職業?還有,你知道這地方以前是做什麽用的?有些什麽人?”
  江紫末丟出一長串的問題。一個服務員卻很不適時機地走過來,“老板,原料送到了。”
  靳世銘把已到嘴邊的那句“你那時看起來並不幸福,果然婚後也不幸福”的話咽了回去。
  “你先坐會兒,我去去就來。”
  江紫末隻得點頭,巴巴地望著他的背影離開。

  Chapter 8
  臨近晚飯時間,陸續有客人來,大都是年輕的情侶,或是聚會的朋友。服務員越來越忙碌,靳世銘或許被什麽事絆住了,江紫末等了半小時還未回,無聊之餘,她逛去咖啡館外場,也就是那個小花園。
  這套房子位於大樓的一層,看起來也是唯一一套附帶後院和大涼台的房子,半圓形的涼台蓋在花園上方,恰好為花園遮擋去一些風雨。去涼台的鐵梯口放著一個“顧客止步”的牌子。江紫末視若無睹地繞過,跨上階梯。
  涼台種了不少花草,滿園芬芳,紫藤蘿長長的莖垂到花園的草地上,這個涼台被他們打理得很仔細。
  江紫末望著被夕陽映紅的天空,天色漸暗,流雲自頭頂掠過,迎麵吹來的晚風帶著秋天的涼意,她心裏莫名地湧起一陣感傷。
  天邊那輪橘紅色的日頭墜落遠處的山崖,光影交織,漸漸被籠罩在暮色中的她轉身逃離。
  她奔出咖啡館,回首已被改變的260號,猶似在夢裏——在夢裏又一次來到那個涼台,澈藍的天,夏天的陽光,花園裏的蟬鳴聲,還有年輕人歡笑的臉龐。
  驀然停住時,她已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
  江紫末迷茫地望著忙碌的車水馬龍,茫然不知身在何處。
  “紫末——”
  一個蒼老的聲音遙遙地傳來。
  紫末回頭,大樓的正門處,有個老人朝她微笑。
  她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站在老人身前。
  “丫頭,怎麽沒當年活潑了呢?”
  紫末垂頭不語,這個人很眼熟,但是就像那種見過一麵轉身就忘的人,怎麽都記不起他的名字。
  老人端詳她,臉上依然帶著慈祥的笑容,“你是不記得劉大爺了吧?”
  “記得,”她低如蚊呐地說。
  劉大爺欣慰,“我就知道你不會忘,當年你從這門裏進進出出,虧了我劉大爺,你才沒有半夜翻牆。”
  “翻牆?”紫末一驚,望著那已被改建成商鋪的一麵牆,似乎那就是原來的圍牆。
  “想想還是大院子熱鬧,我守門那會兒,就你們幾個家夥半夜不睡覺,不是要跑出去,就是要進門來。”
  “我們幾個?除了我還有誰?”江紫末忙問。
  “自輝和淮揚啊。”劉大爺說著,黯然地歎了口氣,“都過去的事兒了,這樓都變樣了,我也搬走了,可奇怪的是,怎麽還覺得你們幾個在那兒呢?”
  淮揚?紀淮揚,紫末陡然想起醫生曾問過她記不記得這個人。
  她正想問劉大爺,他卻拿出紙筆來,寫了個地址給她,“這是我住的地方,你跟自輝說,有空了還像以前一樣,來家裏吃飯。”
  江紫末隻知道點頭,稍後才接過那張紙。
  “喲!五點了!”劉大爺看了腕上那古老的手表一眼,抬頭對紫末笑道,“孫子放學了,我得回家給他做飯。等你們來啊!”
  紫末向他揮手,待人走了很遠,她才回神一驚,童童也應該快放學了。想著就轉身,跑到馬路邊上攔了輛出租車,直奔學校。
  站在校門口,江紫末犯難了,她並不知道童童就讀哪個年紀哪個班。望著魚貫而出的孩子們,她躊躇了一陣,抓住幾個跟童童年紀差不多的孩子,挨個問,沒有誰認識。
  她等了一會兒,迎麵一個穿著小白裙、大眼睛的漂亮小女孩兒走過來。她湊上前去,彎下腰和善地問:“小妹妹,你認識童童嗎?”
  小女孩聞言仰起頭,生氣地鼓起紅彤彤的雙頰,“童童是大流氓!”
  嘩!出師不利,頭一個出場的熟人就是仇敵。
  江紫末還沒反應過來,小女孩兒已經跑開了。她又隻能盯著那些陌生的小臉努力辨認,並一陣陣地扼腕,剛才怎麽沒抓住那個小女孩兒問出童童是哪個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正當她焦急的時候,遠處一幕情景讓她發自內心地微笑起來。
  暮暉之下,童自輝牽著童童穿過操場走近她。
  “你怎麽在這裏?”童自輝對她的出現感到意外。
  眼前的一大一小是她的丈夫和兒子,江紫末心裏冒出這麽一句話,臉頰立刻紅了。
  “——哈哈——是啊,這麽巧,你也在。”
  童自輝見她那手足無措的樣子,明白了些,便把童童交給她牽著。
  “你們等等,我去取車。”
  他一走開,童童便問:“媽媽,你是來接我的嗎?”
  江紫末點頭。
  “那你為什麽不去教室接我?”
  “我想既然爸爸會去教室接你,我就在外麵等好了。”江紫末知道欺騙小孩子是很無恥的行為,但是如果童童知道她不記得他的班級,一定會覺得她是個無恥的母親。
  “那你下次一定要去教室接我,”童童說。
  “當然,”江紫末想了想,又問,“可是為什麽要一定?”
  童童低下頭,“因為你沒有來接過我,同學都以為小惠姐姐是我媽媽。”
  “我從沒有接過你放學?”江紫末訝異,“那以前都是爸爸接你放學嗎?”
  “外婆接過,小惠姐姐也接過,隻有媽媽沒有。”童童睜大一雙受傷的眼睛。
  江紫末臉有愧色,呐呐地說:“我以後一定每天都來接你放學,好不好?”
  童童高興地點頭。
  這時童自輝的車停在路邊,江紫末拉著他一起上車。
  童童在後座很專注地拚裝一輛Gallardo跑車模型,童自輝集中精力開車,沒有絲毫要與人攀談的意思。
  江紫末是29歲的麵孔,22歲的心理,受不住這樣的沉寂,她的脖子扭了幾圈兒後,目光停在童童身上。
  “童童,你們班有個穿小白裙,卷發,大眼睛的漂亮女生嗎?”
  童童仍然低頭拚著他的模型,嘴裏也未忘回答,“有啊,她叫呂然然。”
  “她——”江紫末小心地覷了一眼童自輝,似乎他並沒有仔細聽母子倆的談話後,才接著說,“她是不是很討厭你呀?今天我跟她問你來著,她說你是流氓,你對她做什麽了?”
  “沒做什麽,我隻不過是讓她閉上眼睛,然後親了她一下。”
  江紫末睜大眼睛,“童童——”
  她本想高談論闊,跟童童講一番不能早戀的大道理來著,但礙於童自輝在旁邊,擔心他衝童童生氣發火,隻好壓低聲音說,“你怎麽可以隨便親女孩子?”
  “我不是隨便親的,”童童終於抬起頭來辯解,“親完後我有跟她說,我會對她負責。”
  “你怎麽負責?”
  “長大後我會娶她。”
  江紫末內心一聲哀歎。
  “然後她就罵你是流氓?”
  “不,她說我們年紀還小,不能跟我交往。”
  江紫末逮住機會趕緊教育,“你看,你沒有經過她同意就親她是在勉強她,否則她怎麽會說你是流氓?”
  “我沒有勉強她,她不答應我就去找了玲玲,但是玲玲答應了。”
  所以人家才說他是流氓。
  江紫末機械地扳過身體,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瞅了童自輝一眼,他不知是沒聽清楚,抑或是裝聾作啞,總之隻管開他的車。小家夥匯報完畢,自認沒他什麽事兒了,便低下頭繼續拚裝模型,完全不理會在初秋的天氣裏差點中暑的母親。
  江紫末也生氣了,依這兩天的情形猜測,想必她是這個家最沒地位的人。她悶聲不吭地窩在座椅裏,鼓起雙頰,隨即想到五歲的孩童剛做過同樣的表情,馬上換成眉頭緊皺。
  到底是22歲的心理,這氣還沒賭上多一會兒,她卻不爭氣地睡著的。

  Chapter 9
  睡夢裏仿佛來到一個微風吹拂的庭院裏,有半個籃球場大,種植著許多植物,卻給人一種荒蕪之感。
  院子南麵是一堵斑駁的老牆,似乎沒有過人往那裏去,牆根下雜草茂盛,牆角長著一株粗壯的老槐樹,翠綠的枝葉直觸到藍天白雲,樹幹上纏繞著野藤,開出雪白的碗口大的野花,一朵朵碩大的與青草一同在風中招搖。
  臨近路徑,雜草與野藤都被清理了,栽上了矮冬青,也許主人很少照料這院子,隻有這生命力旺盛的冬青還綠盈盈的,周遭那些植物的葉子都枯黃了,一株茶樹的花蕾才剛剛冒出,樹葉卻已凋落得不剩幾片。那些嬌嫩的花,扶桑,吊金鍾、杜鵑雖幸存下來,也已奄奄一息,有些花是徹底枯萎,完全認不出來。北麵開出一塊空地,搭上了鐵架子,架子頂上蓋了一半石棉瓦,也許是個臨時的工棚,底下已放了些設備,還有一張簡單的長桌,桌上放著油漆、焊接器與護目鏡。
  夢裏的時間仿佛走得很慢,許久都沒有人來。
  江紫末站在院子裏,景物靜止了,她感到異常地孤獨,以致於被叫醒後,她心頭還悵然若失。
  童自輝推她的那隻手還搭在她的肩上,臉上神色莫名。
  “到了,下車!”他說。
  童童已推開車門蹦到地上,又趴在她的窗口歪著小腦袋觀察她。
  江紫末很不好意思地捋捋頭發,順便瞥了眼腕表,夢裏漫長得像是過了幾個小時,然而在現實中也不過是學校到家的二十來分鍾。
  “到了嗎?”她訕訕地問,打開車門下車。
  兩父子已走向電梯,童童問父親:“小惠姐姐回來了嗎?”
  “回來了,大概已經做好飯了吧。”父親說,“你餓了嗎?”
  “太好了!”童童歡呼,“爸爸走快點,我快餓死了。”
  說罷拉著他父親往前跑。
  原本要追上去的江紫末腳步慢下來,望著兩父子的背影,她的心像是被誰抓痛了一下,忽然很想鬧一場別扭。
  “你還不進來?”
  聽到童自輝的聲音,她往前看,父子倆站在電梯裏,童自輝按著控製鍵,童童好奇地看著她。
  她不願意向他們走去,後退亦無路可去。仿佛被誰硬推著往前走,步伐淩亂,雙肩下沉,拳頭攥得緊緊的。邁進電梯裏,她如同是受了一場委屈,心裏憋足了氣。
  電梯門關上,她覺得是受了夢境的影響,心頭有股揮之不去的傷感,加以父子倆似乎並沒有在意她的存在,於是她將身體緊緊地貼著電梯門,仿佛要擠出去一般,心裏感傷得快要掉眼淚了。
  這時,她的手觸到一點溫熱,微偏過頭往下看,是童童把手塞進了她的掌心裏。他微仰著小臉,似乎是鼓足勇氣才敢做出這個舉動的。
  “童童!”她感激地握緊掌心裏的小手。
  童童朝她露出微笑,母子倆平靜而自然地拉著手,並沒有再說過什麽。
  站在後麵的童自輝抿緊唇,收回原本推兒子上前的那隻手,揣回褲袋裏,筆直地站立著。
  到家後,餐桌上已擺好了飯菜,廚房裏傳出水龍頭衝洗餐具的聲音。江紫末換鞋後逕直走到廚房,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兒正在水槽邊刷鍋,身材矮小,也很瘦,瘦得仿佛隻剩一把骨頭,那套樸素的白色印花裙穿在身上顯得空空蕩蕩的,腰間係著圍裙的帶子,真正的盈盈一握。從她垂落的發絲間,精巧的側臉的弧線隱約可現。江紫末僅憑這麽一眼,便暗自歎道:看樣子是個未經雕琢的天然美女。
  小惠察覺到了有人,轉過頭來。
  江紫末頓時一驚,在小惠的左額上有一塊手掌大的印子,直伸到發鬢裏,印子的顏色比周圍的膚色要深,就像一塊白布上的汙跡,把一張原本清麗的臉全毀了。
  那張臉簡直讓人有些駭怕。江紫末掩飾不住自己的訝異,同時,她也明白到童童為什麽不願意讓同學誤把小惠當媽媽的原因。
  她又仔細看了看小惠,雖然臉嚇人,可是她的眼睛裏卻有一種天真坦率的傻氣。
  小惠的神色依舊坦然,她傻笑道:“紫末姐,我聽說你病了,記不太清楚,你第一次見到我就被我嚇了一跳。”
  換江紫末難為情了。她訕笑著說:“哪有的事。”好像仍不足以揮去尷尬的氣氛,她卷起袖子,“要我幫忙嗎?”
  說著走上前,小惠卻倒退了幾步,連連擺手說:“不用不用,碗筷我都擺上了,可以開飯了。”
  江紫末隻好甩手出去,童童和童自輝已就坐,她便挨著童童坐下。小惠擦幹手出來,選了一個離他們最遠的位子坐。
  童自輝放下筷子,對小惠說:“為什麽坐那麽遠?還是照往常吧。”
  話一出,童童和江紫末同時望向小惠。她猶豫了一下,拿了自己的碗筷,仍坐在原處。
  童自輝並沒有勉強她,但也沒有動筷子。
  江紫末咬著筷子,目光交替地看著兩人的神色,童自輝泰然自若,小惠則低著頭。她立刻明白了原因,便笑嘻嘻地勸道:“小惠,坐過來吧,你離那麽遠,我們還不好遞菜給你呢。”
  這次,小惠略猶疑了一下,便坐到江紫末對麵,照舊與童自輝隔著一個空位。
  終於都動了筷子,小惠的手藝雖然比不上江美韻,就是與半吊子的江紫末比也差了一些,但總算得上清淡可口,紫末不是挑嘴的人,但是童童吃過昨天那頓魚蝦大餐後,對小菜顯然不怎麽有胃口,握在筷子在碗裏挑挑揀揀,童自輝用餘光瞥著兒子,不悅地皺著眉頭。
  “童童,好好吃飯!”他不輕不重地喝斥一聲。
  江紫末仿佛覺得這句喝斥是衝著她來的,再看看對麵的小惠,她一直低垂著頭,紫末知道她是怕抬起頭來,使自己看到她的臉會壞了胃口。

  Chapter 10
  這樣的用餐氣氛自然是讓喜歡熱鬧的江紫末食不下咽,然而她也曉得,此時即使是她出盡百寶,也沒法緩和氣氛,便索性將筷子重重的撂下。
  童自輝頭也沒抬。
  倒是另外兩雙眼睛都盯著她,小惠的眼神怯怯的。
  江紫末無奈地搖搖頭,“我出去一會兒。”
  說著站起身來。童自輝這才問:“去哪裏?”
  “去媽那裏,”她說,“就不信她老人家還會給我臉色看!”
  她抬起腳便往外走,但走的步伐極慢。她以為童自輝會再叫住她,然而已經快走到門口,身後並沒有聲音傳來。原本隻是想賭一賭氣的,這時卻變得騎虎難下,便橫了心地要去母親家裏。
  正在開門時,童童卻追上來。
  “媽媽,我跟你一起走。”
  聲音有如天籟,江紫末得意地轉過身,見童童從鞋櫃裏拿出自己的小鞋,邊穿邊說:“要外婆給我做炸蝦。”
  童自輝把母子倆打量了一遍,淡然地說了一句:“早去早回!”便埋頭吃自己的飯。
  江紫末怒從心起,不在意她就算了,連兒子要出走也不理不睬。果然是小惠回來就萬事大吉了麽?那麽她在他心裏的地位充其量也不過是個臨時保姆。
  她拉起童童,聲音高亢地撂下一句:“我們走!”
  照舊沒得到回應,灰溜溜地牽著小同盟軍,重重地關上門。
  童童像出籠的小鳥,很快活。江紫末仍憋著一肚子氣,“童童,幹脆我們今晚別回家了。”
  “可以嗎?”童童問,“不怕爸爸生氣嗎?”
  可以不回家,當然好。可童童也不希望父母為此吵架。
  “我不會跟他吵的。”紫末說。當然不會吵,她已打定主意在娘家賴個幾天,童自輝不來接,就不回去。
  到一樓,他們往小區外的路走,童童突然停下腳步,“媽媽,你不開車嗎?”
  “開車?”江紫末一愣,對了,她是會開車的,但也忘記怎麽開了,“不,我們坐車吧。”
  坐車!江紫末低頭看看自己那一身雪白的套裙,幹幹淨淨,平平整整,絕不會在某個地方裝著一個鼓鼓的錢包。
  她躊躇了一會兒,在童童麵前蹲下,語重心長地說:“童童,媽媽今天要教你個道理!”
  “什麽道理?”童童歪著腦袋。
  “大丈夫能屈能伸,偶爾一次屈服不算是失敗,屢敗屢戰,才能贏得最後的勝利。”
  童童不明白這跟他有什麽關係,“媽媽真正想對我說的話是什麽?”
  “我們回去跟你爸爸道歉。”
  “啊?”
  “媽媽沒帶錢出來,”江紫末沮喪地說。
  童童也頓時消沉了,鄙視地看著母親,“早說嘛!”
  然後丟下母親,很識時務地往回走,看樣子是去投靠父親了。
  江紫末無奈地跺跺腳,徹底看清了這小叛逆的真麵目。
  於是,離家出走不到十分鍾,江紫末和已背叛她的小同盟軍又站在了家門口。小惠開門後,童自輝看著他們倆,仿佛早知道他們會馬上回來似的,淡淡地譏笑到:“這麽快就吃好了?”
  原本想道歉,並已為此打了許多腹稿的江紫末聽到這句話,又被挑拔起了怒火。
  童童已奔向餐桌,童自輝對悔悟的兒子表示歡迎,把童童的碗遞給小惠,“飯冷了,重新盛一碗來。”
  江紫末見這一幕更加下不來台,氣鼓鼓地走到客廳,打開電視機,把聲音開到最大,震耳欲聾。
  其間小惠來過客廳,並給她盛了一份飯菜端來,她沒再回餐廳,端著自己的碗靜靜地坐在紫末旁邊吃飯。
  江紫末多少獲得了一點安慰,瞥了一眼小惠,也許是看多了的原因,她臉上的那塊印記已不若最初那麽嚇人了。
  “小惠,你是怎麽來到這裏的?”她問。
  小惠扒了一口飯,搖搖頭,“我不知道,親戚說童先生去鄉下找人,見了我,就把我帶來了。”
  說了等於沒說,江紫末想。
  小惠見紫末沒有答話,看看左右無人,便朝紫末坐近了一點,小聲說道:“這次回鄉下,我聽親戚們說,城裏人找保姆專找醜的,是為了家庭和睦。”
  江紫末“哧”一聲笑出來,小惠也傻笑起來。
  開心歸開心,江紫末可不信童自輝那麽冷漠的人會想到這一層去,大概就是不想費心思,隨便挑了一個踏實能做事的。
  想到此,她看著麵前的飯更沒了胃口。父子倆吃完飯便進了書房,一個工作,一個寫作業,沒有人來過問她餓不餓。
  苦肉計沒有效用。江紫末洗過澡後便要躲回臥室。
  經過書房,門照舊虛掩著,站在門口可以瞥見童自輝坐在椅子上,對站在麵前的童童說著什麽。
  江紫末見狀放輕腳步,貼門站穩。
  “童童,你今天對同學說,你會對她們負責任,”童自輝神色凝重地說,“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是錯的。”
  童童不解地搖搖頭。
  “一個成年人都難以承擔起的東西,你都不能自食其力,又怎麽做得到?”童自輝溫言責備道,“負責任不是你在電視劇裏看到的,娶了一個人就算是負責了,真正的做到給另一個人安穩無憂的生活,真正做到給予她所要的快樂,給予她所要的幸福——現在我跟你說再多,你可能也不懂,既然連我的話都沒辦法真正理解,你又能為別人做什麽呢?”
  童童不語,但神情顯然是有些不服氣,可也沒有大膽到頂嘴。
  “更何況——”童自輝頓了頓又說,“許一個很多年後才能兌現的承諾,那是很輕浮的人才會做的事,因為人生是充滿變數的,你永遠不能預知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事。”
  “輕浮?”童童抓住了關鍵字,“是什麽?”
  “就是像你這樣,輕率地對別人許諾。”
  “那樣不好嗎?”
  童自輝點頭。
  “那我不要做那樣的人,”童童終於明白了道理,並學他父親抿緊唇,狀似在反省了。
  童自輝用深思的目光盯著兒子,良久,摸著他的頭,重重地歎了口氣,“童童,你太小,所以不知道做一個從不叫人失望,或一個總是失望卻永遠堅持的人有多麽難。”
  門外的江紫末心似猛地往下一跌,這樣的語氣,疲累而又無奈的,總不像是由冷漠得不近人情的童自輝口中說出來。
  是什麽讓他感到力不從心,甚至有埋怨的情緒?
  她想不明白,也沒有驚動他們,悄然回到臥室。窗戶忘了關,清冷的風一陣陣撲向她,真正有些秋天的意味了。
  江紫末向來不擅長應付紛雜繁複的情緒,更不會感傷,隻在窗前站了一會兒,便關上窗戶,回到床上睡了。
  半夜,她又餓醒了。敵不過困意,腹中卻饑腸轆轆,似乎哪一種生理需求都不能忽略。痛苦地掙紮了許久,她終是離開了床,在黑暗中摸索到廚房。
  廚房的牆壁上有盞小燈幽幽亮著,那是為了半夜起床找水喝的人預備的。
  江紫末雙眼朦朧著走到廚房門邊,酒櫃前的高凳上已經坐了個人,是童自輝,他看起來像是還沒有睡過,柔和黯淡的燈光照著他的臉,雙眼略微發紅,嘴唇邊已長出細密的新胡茬。
  一個自斟自飲,尤其寂寞的樣子。
  他知道紫末在旁邊,並沒有理她,仍喝著酒。紫末也不自找沒趣,打開冰箱,拿出麵包片烤上,倒了杯牛奶,便坐到他旁邊。
  靜默了一會兒,她忍不住說:“下午我去了260號。”
  童自輝端酒的動作一頓,“有什麽收獲?”聲音很冷淡。
  “我記起那裏原來的樣子了。”紫末說,“與咖啡店的老板聊過,但他什麽也不知道。你為什麽沒有跟我說起那套產業?”
  “記起來了?”童自輝驚愕地看著她。
  “並不是都記起來了,就是那個地方原來的樣子也是忽然冒出來的,”她皺了皺眉,“對了,我還遇到了劉大爺,我對他有印象,但在他沒有對我說起他是誰知道,我卻不記得。”
  “到現在也沒有想起來?”
  “有點模糊的印象,似乎跟他打過交道,具體的卻記不起來。”
  童自輝重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便沉默地看著櫃沿那一排小燈,像許多雙眼睛幽幽暗暗地注視著他。
  他又喝了一口酒,像是定了主意,“那套產業名義上是我們的,但實際上是我父母的產業,因此才沒跟你說。”
  “你父母?——對了,他們在哪兒,回家後一直沒見過他們。”
  “他們在另一個城市養老,很少到這裏來。”
  紫末了然地點點頭,又想起了什麽,“那個劉大爺讓我們有空去他家吃飯。”
  她剛一說完,童自輝就搖頭,“我沒有空。”
  紫末以為他性格乖僻,也不再提,反正她也沒有太大興趣去一個不怎麽熟的人家裏。
  “你可以跟我說說以前的事嗎?”她說,“至少告訴我一些有關我們之間的事。”
  “沒什麽好說的。”童自輝把酒杯倒扣在桌麵上,狀似要離開。
  剛站起身,他似想到了什麽,又坐回來,盯著紫末出了好一會兒神。
  “真想知道?”
  紫末趕忙點頭。

  Chapter 11
  其實童自輝對初認識的事記得不太清楚了,僅有那麽幾件事印象深刻。
  那天是整個夏季中最熱的一天,抬眼望去,陽光像是巨大的金箔紙,把天空罩得密不透風。那高懸在天空中的火紅的日頭似被逼縮成一個小紅點,空氣都仿佛是透明的火焰,火舌竄上了眼皮,□在外的皮膚被塞得熱辣辣的疼,衣服不知道已經被汗濕過多少次。
  童自輝剛從國外回來,還沒來得及買車,但也不是窮學生,還是坐得起出租車的。
  一下車,熱氣便由腳底席卷上來,霎時將全身烘得汗涔涔的。他打起精神,快步走進樓裏,經過門前的小屋,劉大爺透過窗戶,舉起他那隻夾著紙煙的手跟他打招呼。
  童自輝返過身,走進小屋。
  劉大爺低笑道:“今天又來了幾個,有一個等到現在,還在等著呢。”說完臉靠向窗戶,朝前呶呶嘴。
  童自輝順著往前看,是有個女孩子百無聊奈地站在樓下。
  “您怎麽沒跟她說清楚?”
  劉大爺笑了笑,“我看這個人還不錯,淮揚不是正需要照顧嗎?活兒也不輕,她有耐性等到這時候,我料她應該是個能做事的人,就沒跟她說,你要有主意,就跟她談談,沒有就把事兒說清楚也沒關係。”
  他不勝煩擾地搖搖頭,“相信天上會掉餡餅的傻子還真不少。”
  “不管怎麽說,這丫頭運氣好,總是騙不到她身上來了,”劉大爺又朝女孩兒看看,“你們沒搬來前,我天天守在這裏,來的人多呀!房子裝修得也豪華,其實都是表麵,那些金光閃閃的裝修全用的假貨。誰都相信了,拿了自己的積蓄出來,到了一個月該收錢的時候,人早沒了蹤影——”
  “嗬,一天兩百塊,”童自輝用譏諷的口吻說,“什麽要求都沒有,什麽都不幹,一個月就有六七千的收入?連學生都這麽蠢!”
  “總有人相信自己命好,”劉大爺拿起他的大茶杯,悠閑地站在窗口看那個女孩子在門前走來走去,“小丫頭知道這事,肯定是又羞又窘,大概也會覺得人心太壞,以後對人對事都要防備起來了。”
  童自輝躊躇了一下,撈起劉大爺桌上的報紙,版麵上赫然是張姓嫌疑人卷款潛逃的新聞,隨手卷起來走出去,到門口,掏出鑰匙。
  女孩笑著迎上來,“你是張先生?”
  童自輝轉頭仔細審視她一遍,短發,發梢自然地往外翹。不算漂亮,但是個健康有活力的人,本來眼睛不大,但睫毛很長,則顯得深邃而智慧。笑容坦誠無心機,也許是成長背景良好,想來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天太熱,劉海被汗水粘在額上,一縷一縷的,十分狼狽,但眼睛裏依然有活潑的笑意,仿佛並不受這躁熱的天氣影響。
  童自輝想起劉大爺說的話,搖頭,“我是新搬到這裏的人。”
  “啊?”她很失望的樣子。
  童自輝想了一想,“你要找工作?”
  她連連點頭,很直率地與他攀談起來,“我是單親家庭,老媽一個人養我,畢業後找工作不順利,但不能再讓她老人家養著。隨便做點事補貼家用也好。”
  “我沒法幫你找到那個張先生,”他略沉吟,“工作倒是有,很辛苦,也沒有一天兩百塊那麽多錢,不知道你願不願做。”
  她高興起來,“真的?什麽工作?”
  “照顧一個病人,”他說,“一天一百,每周結算一次薪水。”
  “什麽樣的病人?”
  他抿唇想了一下,把她拉得離門有些距離才小聲說:“生命末期,不隻是把他的身體照顧好,還要照顧到他的心情。”
  “啊?”她同情又驚訝地看著他,“是你的家人嗎?”
  童自輝搖頭,“是我的朋友,”頓了頓,神色傷感,“最好的朋友。”
  “我願意做,”她一衝動,立刻就應了。
  童自輝露出高興的笑容,“那麽你明天來,有簡曆嗎?哦——把你的資料也準備一份帶來吧。”
  “我叫江紫末,”她笑著向他伸出手。
  “童自輝。”他回握。
  兩人都十分激動。童自輝為終於找到了一個心甘情願做這件事的人,江紫末意外這份工作不但錢不少,職責還不乏高尚。
  “你手上拿的報紙?”平靜後,她問,“可以借我看看麽?”
  童自輝把報紙折成幾折,藏在身後,“過期的報紙,我拿回家墊桌腳,沒什麽好看的。”
  又相視笑了,是年輕人特有的爽朗而坦誠的笑容。
  燈光似乎更微弱了,江紫末坐在陰影裏,兩手捧住額頭,有些不那麽確切的回憶隱隱浮現,模糊而又陌生,如同是將別人的故事記得很深刻一般,隻有悵然,沒有痛苦。
  “說起來,好像是有那麽個人,紀準揚,”她蹙眉,然後又似篤定了些,才說道,“終於有點印象了,夏天也穿得嚴嚴實實,喜歡黑衣,臉比照片上要俊俏,但蒼白,帶著病容。大概也是因為病的原因,臉上總有散不盡的怒氣和怨氣。不過很有才華,似乎也是有錢人家出身。是這樣嗎?”
  “有錢,有才華,有樣貌,又怎麽樣,照樣躲不過噩運,”童自輝語氣悲哀。
  童自輝有些詫異,“既然記起他來,你說他卻像是在說一個普通人。”
  “嗯?”江紫末不解,“我能記起這些就很不容易了。要知道連這些都還是模模糊糊的。”
  童自輝見她的語氣的確平淡,不像是裝出來的,便又問:“你還記得些什麽?”
  江紫末又蹙起眉,“是有一些,電影片斷那樣的,恍恍惚惚,就像看著別人的事——”
  她記得第一次走進那個房子,刷得粉白的四壁,天花板很高,家俱很少,簡單又則更顯得空寂。她頭次進那個房子,房門不知道為什麽大開著。對了,好像那天下著雨,進入大樓時,門房的劉大爺嘴上叼著煙卷,臉貼在玻璃上朝她笑著,她那時跟他不熟,覺得那笑很詭秘,她以為是不懷好意的,瞪圓眼睛,對其扮了個凶狠的鬼臉。
  房門開著,叫了聲童先生,沒人應。在門外等了很久,她開始疑心是昨天的年輕人耍她,心頭有點窩火——這年頭哪還找得出這麽一號熱心人?
  疑心了,耐心也就失去了,她索性走進去,張嘴就要高呼:“童先生,出來說個清楚。”
  屋子裏暗沉沉的,她沒有喊出來。或許是處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收斂了她的氣勢。
  沒有人,也沒有燈,借窗外的光線視物,但今天不是個好天氣,陰霏的雨絲飄到庭院的石頭小徑上,巨大的落地長窗透進一絲暗靡的光。突然一陣電鋸切割的聲傳到耳朵裏,她毛發豎起,卻勇敢地沒有奪路逃去。
  仔細聆聽,是從屋後麵的院子裏傳來的。她膽壯地尋著聲音走去,正是下午夢裏的那個院子,她被電光火石吸引去了目光,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背著她專注地操作手中工具——想到這裏,江紫末很不可置信的捧著額頭,畫麵源源不斷地湧入大腦,仿佛是原本就記得的,但卻突然在此中斷,有關後麵發生的事無影無蹤。
  童自輝緊張地盯著她,卻也在她的沉默裏耐心等待時間過去。
  “記不起來了,”她沮喪地嚷道,“那個男人是不是就紀準揚?你要我照顧的人?”
  “哪個男人?”
  “穿黑衣的,很瘦,在棚子裏幹活的人。”
  童自輝驚了一跳,“你記起來了?”
  紫末搖搖頭,“記不得,隻記得第一次去,走進院子裏看見了一個人,我猜是他。”
  童自輝仿佛釋然了一點,她沒記起那一幕。

  Chapter 12
  童自輝唯一的好友準揚自慢性工業中毒、被診斷出血癌末期後,受到巨大打擊,精神一直處於緊繃狀態。偶爾繃得太緊便會崩潰一次,做出一些瘋狂的舉動來。雖然這些舉動不至於構成人身傷害,但總要把人嚇到,如此一來,引起親友近鄰的抱怨。因為這個緣故,他的父母才同意自輝的意見,在自輝接受國內一家公司的聘請後,將他帶回國,由自輝負責照顧。
  那天自輝沒有去上班。他畢竟不是紀準揚,不用做任何事,家裏的財產也夠他揮霍一輩子,普通家庭出身的自輝得工作。當天沒去單位,一是約了紫末,二是準揚的情緒也不穩定,半夜就起床了,一直就在後院裏做模型。
  他自然也不能睡了,在後院陪準揚一起工作到九點,才去買早餐。他想不到紫末會這麽早來,也想不到老街的早餐店裏偏偏那天客人多,店老板忙不過來,等了很久才拿到。
  到家聽到尖叫聲,東西都來不及放,便衝到後院一看,眼睛都瞪直了。
  準揚揪著紫末的領子,臉部肌肉已經扭曲了,熬了半宿,布滿血絲的眼球仿佛凸露出來,最駭人的是另一隻手上還拿著焊頭,尾部一根粗黑的電線連著轟鳴的機器。他一步跨上前,拉開準揚。
  他來了,準揚也就鬆了手。江紫末依然靠著牆,四肢已經癱軟了。
  “嚇到了吧,”他將她扶進客廳,觸到微微發抖的手臂,內心感到一絲愧疚。
  江紫末見到沙發就撲過去,穩穩當當地坐住了,才騰出空來白他一眼,仿佛是在埋怨發生這麽可怕的事,居然還問她有沒有嚇到。因她還在後怕,發不出聲音,隻好繼續用眼睛瞪他。
  紀準揚跟在後麵進來,自輝明顯地察覺到紫末的身體往裏縮了一下。
  這時的紀準揚情緒已穩定,又恢複他那如希臘神像般英俊冷漠的臉。
  “原來是你的客人,她沒聲音地走到我後麵,我隻不過是本能地揪住她而已。”他到對麵坐下,這句話隻是在對好友解釋,但目光卻緊緊地盯著紫末,表情傲慢,沒有抱歉的意思。
  “誰說沒聲音,是你的機器太大聲,聽不見而已,”紫末憤慨地說,“我隻不過是被桌上的模型吸引去的,想走近看看,你的反應卻是想殺我——”
  “殺你不是不可能的事。”準揚冷酷地搶過話,仿佛很不屑地睨她一眼,便站起來,去院子了。
  江紫末氣得全身又發起抖來。
  目睹一切,童自輝心知要她來工作是妄想了,仍然跟她道歉,又向她解釋準揚偶爾會情緒不穩。
  “他說殺我不是不可能,要死的人就有權力藐力別人的生命了麽?”江紫末忿然問道。
  自輝當然要替朋友辯解,沉默了下,才低沉地說:“若他真是那樣,早就可以殺人了,但他沒有,甚至沒有故意去傷害過誰。也就是言語上厲害——他這樣經曆的人,若到了這個時節還不能我行我素一些,難道要他憋屈著去死?”
  也許是他溫和的語氣裏透出了悲憫,江紫末不那麽憤怒了,表情也平靜許多。
  “他需要發泄,”自輝又說,“可是不會傷害人,我了解他。否則我離他這麽近,早死了百八十次了。在國外,也有人被嚇到,這些人都害怕他,準揚不想被關在醫院裏,我才會帶他回國。所以,你相信我說的,他沒有危險性。”
  過後,江紫末沒有離開,也沒有說話,抱著膝蓋沉思。
  院子裏的機器聲又轟轟嗚嗚地響起,童自輝瞥了一眼庭院,回過頭,江紫末也朝那方向看,目光對上,一個憐憫,一個矛盾。
  江紫末臨走時把資料留下了,“我先試著來幾天,你最好也在。”
  自輝想過她答應是因為本身心地善良,抑或是她比一般人都勇敢,總之,這個結果讓他感激紫末。
  “要加一倍薪水!”隨後是這麽一句,江紫末的臉湊近,“我可是冒著生命危險來的。”
  準揚一貫不愛跟生人接觸,雇個人在這裏轉來轉去他不會樂意,更不用提讓他負擔薪水支出了。
  童自輝那時的收入雖然也不算低,一月六千,也是咬牙答應的。
  那時,童自輝想到這裏不覺微笑,22歲的江紫末初生牛犢,一路揚著大旗,烽烽火火地闖入260號,幾天後了解到紀準揚也不過是個從不搭理她的病貓,便逐漸占山為王,連暴躁的準揚也對她束手無策。
  他沒有告訴紫末這些事,她既然能記起別的,偏偏忘記了準揚,或許是長久以來,潛意識早代她選擇了遺忘。
  他亦是作如此想,假如他們能重新認識一次,他一定不會讓她見到準揚。
  再看向紫末,他的眼睛裏浮現出許久未有的憐愛,情不自禁地輕按住她的發頂。
  他突然的觸碰嚇了紫末一跳,但對上他專注的凝視,雖然不明所以,心裏卻湧起了感動。也就任由他按著,任他的手指輕輕摩挲,像是皮膚上的毛孔一齊張開了,緊張刺激裏冒出一絲興奮的戰栗。
  那手卻突然拿開,規規矩矩地端放在桌上。
  氣氛微妙而尷尬,江紫末伸手拿過他麵前的酒,倉促地飲了半杯。
  “那時候你是個熱心的人,”紫末說,“和現在完全不一樣。”
  “現在也還是熱心,”童自輝說。
  “你的朋友後來怎麽樣了?”
  她終於問到了這個問題,童自輝從容地答道:“不久後死了。”
  在他說出這句話時,紫末的心還是狠狠地撞了一下,但她以為這是同情自輝的原因。
  “是嗎?”她惋惜道。
  “紫末,”他突然扭過頭,“我是個很平凡的人,一生所為之努力地就是守住自己的家,守住重要的人。無論你信與不信,即使有那麽多變故,你依然是我看重的人。”
  江紫末愕然地望著他。
  “很晚了,睡吧。”
  他倉促離開。
  不久,傳來門關上的聲音,江紫末才如夢初醒。櫃前的那一排小燈,依舊如許多雙眼睛,幽幽暗暗地注視著她,仿佛把她心裏的糟亂全都聽進去了。

  Chapter 13
  江紫末睡了一覺後,心裏跟無風的湖麵一樣平靜了。沒記起什麽來,也沒再跟童自輝鬧不愉快。兩個大人加一個孩子,還有一個半大的傻孩子,日子過得也還算其樂融融。
  江美韻選了個周末來看女兒女婿,不巧童自輝仍在外忙公事,臨走前對紫末說會回來吃晚飯。
  慈祥的外婆來了,嚴厲的爸爸走了,剩一個軟弱可欺的媽媽,童童便把他所有的玩具搬到客廳,僅是父親給他的汽車模型就占了客廳的半壁江山,再加上玩具槍炮,一色整齊的迷彩人偶,足夠他激戰一個下午。
  高高的天花板回蕩著激昂的童聲:“撤到對岸!擺脫追兵,炸橋!”
  “轟!”剛架起來的玩具橋倒塌,橋上車輛盡數滾落,唏哩嘩啦!
  已被趕到臥室敘話的江氏母女又一次被打斷了八卦,江紫末忿然起身,不顧母親的阻撓衝進客廳,戰爭場麵混亂狼籍,小戰爭犯童童像個巨人俯視著敵營,還手忙腳不住地給自己的營地放救護車,運送傷兵。
  “敵軍將領”小惠趴在另一麵,奮力抵著童童的頭,也無法阻止她的城池一方一寸地被盡毀。
  江紫末見狀怒不可遏,大喝一聲:“童童,小聲點!你影響到我跟外婆說話了。”
  “投降!”童童用威懾的氣勢命令小惠。
  “耍賴,明明是你輸了!”小惠說。
  “投降!”
  “不!”
  “投降!”
  “死也不!”
  寧死不屈的小惠把童童的頭又頂回去一分。
  像兩隻對峙的小獸,怒目而視,齜牙咧嘴,仿佛瞅準時機就撲上去咬對方一口。
  無人理會跳腳的江紫末,正要伸手去拎童童,江美韻卻適時地出現,有外婆在,連童自輝都不敢隨便動她的寶貝,更遑論身份“卑微”的江紫末。
  在母親的瞪視下,江紫末趕忙收回自己的手,悻悻地又回到臥室去。
  “童童隻怕他爸,一點都不怕我,”江紫末沮喪地坐在梳妝台前,右手無意識地轉動著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以前童童怕的是你,反而是他爸爸比較護著他。”
  “怎麽會?”
  江美韻在臥榻上坐下,“現在說你也不會信,何況那時的我們。兒子天生是粘母親的,你那時可讓童童失望!”
  “我做了什麽事?你和童自輝都那麽愛責備我。”
  正說到這兒,童自輝回家了,客廳裏一陣糟亂聲,料想得到是那個小壞蛋知道大禍臨頭,慌亂地收拾自己的東西。
  江美韻不便再跟紫末說下去,“算了,但願都是過去的事。你雖然是遭遇了一場大禍,可也算是重生一次,以後努力對童童好,對自輝好,便是你自己的福份了。”
  兩人一同到客廳,童自輝眉頭擰到一塊兒,嚴厲地注視著兒子,不發一言。
  童童和小惠趕緊搬運玩具,江美韻擔心外孫受責備,也加入進來一起收拾,這樣一來,紫末也不能從旁閑看。不用多久,客廳恢複原貌,童童回到他自己那個小房間繼續大戰。
  江美韻動手準備晚餐,小惠和江紫末打下手。童自輝在書房看書,當然,這書看得不那麽寧靜,廚房砧板震動的聲音,寶貝兒子震天價響的吵嚷聲,偶爾還有個人在門邊探頭探腦,以為他不知道——江紫末自那晚被童自輝曖昧地觸碰過後,表麵上若無其事,其實不然,見不到童自輝時,她心裏就很想見到;而每見到童自輝,心裏又無端生出一陣奇癢,眼睛總不由自主地跟著童自輝的身影打轉,十分想重溫兩個人獨處時的情景。
  從他回到家,窩進書房開始,江紫末有意無意地書房門口轉了十來個圈,期待童自輝能找個借口叫她做點事,例如要杯茶什麽的。
  但童自輝恍然未覺。
  其實他隻是裝作不知道。
  江紫末氣餒而歸,倒一心一意地廚房幫著做菜,到吃飯的時候,她吩咐小惠端菜上桌,自己興衝衝地跑去書房。
  “吃飯了。”
  童自輝抬起頭,不明白什麽事讓她那麽興奮。但立即丟開了手中的書,在她過於熱情的笑顏中,從容地踱到客廳。
  江紫末恨不得他摔一跟頭。
  吃飯時,童自輝照樣少話,隻在嶽母問話時才答一句。江紫末吃得悶悶不樂,低頭暗自想,他說是看重我,可連話也不同我多說。
  這樣一想,看著熱熱鬧鬧的一桌人,她又沮喪了,好多的閑雜人等。
  飯後,小惠在廚房收拾,其餘人坐在客廳裏。許是江美韻在的原因,童自輝和童童並未如往常一樣待在書房裏。
  “童童,要去外婆家嗎?”江美韻突然對外孫說。
  童童當然想去,於是用目光請示父親。
  童自輝感到突然,一時沒回應,偏頭用餘光注意到紫末注視他的目光,便微一點頭,並囑咐童童,“聽外婆的話,不要頑皮。”
  這句話是白囑咐的,童童之所以那樣期待去外婆家,就是因為隻有人縱容,卻無人管著他。
  說好便都起身,童自輝要送嶽母回去,江紫末也陪同。
  到門口,江美韻又站住想了一下,折回身去說:“不行,我還得把小惠帶上,童童太頑皮,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他鬧騰。”
  用意太露骨,江紫末和童自輝的神色不約而同地變成窘迫。
  江紫末在心裏不滿地抱怨:好好的事,偏要弄巧成拙!
  這時她寧願老媽不要好心,但江美韻可管不著他們的想法,逕自到廚房,把小惠領出來,一行五人才出門。
  車駛到江美韻住的小區,祖孫倆加小惠一同下車,江美韻甚至都沒有招呼女兒女婿們上樓去坐坐,便匆匆地向他們揮手。待童自輝和江紫末下車時,三人已鑽進樓裏,留他們倆相看尷尬。
  江紫末覺得丟臉極了,剛下車又鑽回車裏,對童自輝道:“回去吧。”
  童自輝倒仍是一臉從容,發動汽車,調頭駛出小區。
  秋夜冷寂,住宅區的街道無人行走,路旁銀杏的葉子開始枯黃凋零,燈影交織的夜空中,落葉紛飛,陰影接連不斷地從紫末的眼前掠過。
  這樣的街道,散步倒真是適合,她惋惜地想,並偷偷瞥了一眼旁邊的童自輝,照舊的麵無表情。
  車又來到了剛行駛這的路口,童自輝轉動方向盤,卻往另一條陌生路上駛去。
  “不回家麽?”江紫末問道,“這是去哪裏?”
  “帶你去個地方。”
  他說完,踩中油門,車便在夜色的掩護中平滑地疾馳而去。

  Chapter 14
  約摸半小時,車開到了郊外的山脈下。童自輝沒有直行穿過隧洞,而是開上盤山公路。放下車窗,沁涼的山風撲麵吹來,聞到清爽的氣息,精神仿佛一下振作了。
  江紫末趴在窗沿往外看,被拋得遠遠的城市亮著燈火,灰色的塵霧籠罩在半空,城市宛若一顆寂然而璀璨的寶石,被置在一個巨大的玻璃器皿裏,離得越遠,越顯得微渺。
  狹窄的山路曲折而上,一眼望及的彎道並不是盡頭,如同綿長的人生,看得到的往往不是終點。
  行駛了一大段平路後,車終於靠邊停了下來。
  “要開始步行了,”童自輝解開安全帶下車。
  江紫末也跟著下車,站到山邊一塊平坦的大石旁。遙遙往山下看,是一個小碼頭,江中仍有漁船繁忙地穿梭,漁火明明滅滅,緩慢地朝江邊靠攏來,應是漁民歸家的時刻,靜靜地佇立著,仿佛有喁喁的語聲從風中飄來。
  此時,月亮從雲層裏鑽出,灑下的清輝落在路邊的闊葉木上,葉子背麵泛著銀色的光芒。腳下的一叢叢的矮鬆裏,偶爾響起唧唧的秋蟲聲。
  江紫末正要在大石上坐下歇息一會兒,享受山中的夜色。童自輝卻過來牽著她的手,不由分說,拉著她往森林裏的小徑裏走。
  森林裏大多是生長了多年的蒼鬆和圓柏,枝椏繁密,月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照到石板上,一陣風動,鬆枝颼颼作響。走近林子深處,四周都是望不盡的一片黑影,江紫末毛發倒豎,十分不快地質問童自輝,“到底要去哪兒呀?”
  “就快到了。”
  他的聲音溫和平靜,江紫末想到他總不至於對她動歹心,棄屍於此處,便順從地跟在他後麵。
  盡管月色很好,路也不算難走,童自輝仍然一直握著她的手,自己走在前麵,偶爾不察,被橫到路中間的枝椏刮疼,他盡量不聲張,並不露聲色地使她避開。走了一段路,月光卻漸漸淡了,已不能如開始那樣清晰視物,他摸出手機來,借著手機幽幽的藍光照明。
  “還有多遠?”她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快了。”
  然而還看不到盡頭。
  又這樣問了幾次,得不到真正的答案,江紫末也懶得再問了。
  在這樣空曠的山間裏,望不到邊的黑暗,人顯得尤其微不足道,繁葉遮天,密不透風地將他們扣在其中,“遝遝”的腳步聲和他們的說話聲才飄到半空,就仿若被繁密的枝葉吸收去了,無法傳得更高更遠。
  時間和方向這兩樣東西仿佛同時消失了,他們仿佛一直在原地踏步。她已然不記得走了多久的路,隻知道在害怕的時候就握緊他的手。
  在這種地方,她才由衷感到,他是她唯一的依恃。
  很不可思議,他仍算是個陌生的人,然而她卻下意識地信任他,不問理由地與他在這黑暗恐怖的地方穿梭。
  “這次真的到了。”
  童自輝說著帶她走出林間,麵前是一大片地勢平坦的綠地,野生地藤覆了厚厚的一層,盡管還有無名小花開放著,在蕭瑟的秋意中也顯得勢單力薄,楚楚可憐。頭頂再沒有樹木遮敝,深邃的天穹散布著人間燈火一般的暗星,幽幽暗暗的林地之間,溪水的潺潺之聲聽來綿而悠長。
  “居然是這裏,”江紫末嚷道。
  童自輝點頭,“你記得?”
  “當然記得,”江紫末熟悉地找到一塊平石,透過邊緣的樹木,隱約可以看到溪流,“小時候爸爸帶著我們來野炊過,知道這裏的人不多,一定是我帶你來的。”
  “是你帶我來的,”童自輝與她並肩坐下,“以前並沒有今天來時的盤山公路,我們要從另一側翻山過來。初到這塊人間仙境的地方,你就站在那邊,”他指著一棵鬆樹,樹下野草蔥籠,“那天的天氣跟今天一樣晴朗,你穿著短裙,到了山裏冷得發抖,可是真的很漂亮。那時我才知道——性格如男孩子一般灑脫的你,明明曉得要爬山,卻穿著短裙——我立刻明白到你心裏有愛的人了。”
  江紫末沉默地聽著。
  童自輝望著頭頂的星光,仿佛那星光裏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在聽他說話。
  “那時候我很慌張,也很矛盾。想把你遣走,把你們徹底隔開。就像你剛失憶時一樣,我猶豫著是不是要徹底隱瞞過去,讓另一個已經埋藏在地下的人徹底地消失,再不要掘他出來,好讓我們重新開始,”他的話在這樣的環境裏讓紫末感到驚悚,但她並沒有阻止他說下去,“下午我其實沒有去公司,而是來了這裏。在這裏回想起那時的心情,當我徹底明白你愛他以後,我有一個極自私的念頭:他是要死的人,等他死後,我總是有機會的。”
  他的語調漸漸悲愴,並包含著深深的自責,“最後一次,我們帶他來這裏野營。就在這塊石頭的旁邊,他的帳篷紮在那裏,我坐在這塊石頭上,聽見他在裏麵極憂心地問你:‘我死了,你怎麽辦?’你回答說:你死了,我又怎麽活得下去?”
  “可是,我還活著,活得好好的。”紫末愴然答道。
  這時的她仿佛已不是22歲的江紫末,去驕戒躁,老練沉穩。
  她記不起他說的這些事,但她知道她說的是紀準揚,照片上那個人。往事的輪廓隱約凸現,她忽然不願意再知道得更多。
  “紫末,無論你記不記得起,我依然不想自私,掙紮過後,我決定不對你隱瞞過去的事,”童自輝轉過臉來,語氣淒楚,“你愛紀準揚。”
  江紫末陡然慌張起來,她想阻止他往下說,卻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隻呆坐著。
  “你現在的銀行存款加上房產和廣告公司的股份,大約有三千萬的資產,都是準揚留給你的。”童自輝頓了頓,“包括我們曾經居住的260號。”
  “你不是說那是你父母的產業?”江紫末木然問。
  “如果你記得起來,便知道我的父母從未在這個城市定居過,更不會有房產,”他說,“跟你那樣說,隻是要隱瞞。”過了一會兒,他頹然發笑,“真是一念之差,把這些告訴你,以後我不知道以後要怎樣後悔。”
  江紫末突然驚恐又無助地望著他,“不要再跟我說這些。如果我一開始愛的不是你,那些事我不想知道。”
  她緊緊攥住他的衣角,然而已經晚了,內心有一波哀傷翻湧上來,鼻頭一陣發酸,莫名地就想流淚。她想要揮開這種激烈的情緒,隻好伏到他的肩上,希望借由他的幫助平靜下來。
  童自輝原本隻是不想枉做小人,把隱瞞她的事向她坦白,卻沒想到她這麽抗拒,便溫柔地攬著她的肩,不再言語。
  江紫末的心情依然未平靜,她伏在他的肩上,又急急地叮囑:“不要再說下去,就算以後你騙我,我也原諒你。”
  到此,童自輝已經覺得坦白與否並不那麽重要了。她會忘記過去那些事,難道不是她自己千方百計想要忘記的緣故麽?
  他怎麽就沒有想過,準揚離開後的日子,最痛苦的是她,最想忘記那段經曆的也是她。
  不然,她怎麽就單單忘了那七年。

  Chapter 15
  江紫末緩緩抬起頭來,童自輝關切地看著她,而她卻仿佛為剛才哭出來感到難為情,忙低下頭去。忽的又想起在黑暗裏,他什麽也看不見,犯不著羞羞答答的。
  風吹雲散,林間的黑暗越發深濃,夜空卻越發美麗,無數星子匯聚成一條璀璨的星河,在廣袤神秘的黑幕上流淌,銀光蜿蜒,真是美景良辰,引人遐思。
  江紫末心頭的緊張有所鬆動,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我爸是個浪漫的人,他帶我們來過一次。但是,我和老媽怎麽也想不到,這地方也是他跟別的女人幽會的地方,”她說到這裏,頓了頓,懊悔道,“哎,這樣的陳年舊事,我肯定跟你說過。”
  “沒有說過,”童自輝說,“繼續講。”
  其實他們第一次來這裏,江紫末便跟他說過。關於她許多的事,曾經都在聊天的時候和盤托出。她是個心裏藏納不住東西的人,有什麽事就要立刻拿來說掉。後來她變了,變得什麽話都不說,他覺得生活很是孤獨乏味。
  現在,她既然失憶,他也隻好把那些舊事再重聽一遍。總好過從前那樣無話可說。
  江紫末相信了他,便繼續往下說,“爸爸有外遇是我發現的。小學逃課,我沒有可去的地方,就來了這裏。當時我很瞧不起他,便義憤填膺地告訴了老媽,後來,我不但失去了爸爸,還因為逃課被老媽用掃帚毒打了一頓。”
  再次聽說這件事,童自輝仍舊笑了出來。
  “你還笑得出來,那時我幼小的心靈很受傷好不好?”江紫末忿然說,“一個人最愛自己的親人轉眼就成了別人的親人,不能想見就見,不能隨便打電話,再也不能理直氣壯地跟他要零花錢。有次在老街遇到,他抱著別人的孩子。我走過去拽他的衣角,要他給我買棉花糖吃。他高興地領我去,也問抱著的孩子想不想吃。最後他買了兩個,給我們一人一個。我不要,轉身就跑了。”
  “為什麽後來又不要?”童自輝知道答案仍然問。
  “他把應當給我的父愛分了一半給另一個人,我不喜歡。”
  她就是如此,把愛看得彌足珍貴,認為傾盡一生的精力去愛一個人還尚且不夠,那些一生中不斷去愛,又不斷變心的人在她眼裏全是異類。
  童自輝早就了解她的想法,也就理解她之前所說的:如果一開始愛的不是你,我寧願不知道那些事。
  某些時候,他覺得她頑固得可恨。
  “我跟你不一樣,不喜歡極端,”他低柔地說,“你應當經常去看你父親,因為他一定很想念你。”
  說完他想,她一定又是決然地回答:死也不要!
  “嗯,”江紫末卻說,“所以想起他來就感到後悔。他的一生那麽短,我聽到他的死訊時還想,怎麽會那麽快?很多想做的事都來不及做了。”
  童自輝驚訝之餘,也感到欣慰,他的那些勸告終於還是滲透到進了她銅牆鐵壁般牢固的思想裏。
  “所以,人不能總是一再地遺憾,又一再地錯過。”
  許久,沒有得到答複。他轉過頭,見紫末把頭埋在膝間,他略帶焦爭地問:“怎麽了?”
  一麵說著,一麵扶她靠在自己身上。她的身體軟綿綿的,像被誰抽去了骨頭。他心裏一驚,急忙把她攬得更緊,又一遍一遍地問:“到底怎麽了?”
  江紫末仿若聽不見,隻是依靠著他。他問了許多遍,才似清醒過來,用顫抖的聲音回答道:“太冷了,我們回車裏吧。”
  童自輝聽她這樣說,無暇想別的,便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將她裹嚴實,又要攔腰抱她離開時,江紫末卻自己站起來,並不若開始那樣綿軟無力。
  “隻是凍著了,我可以自己走。”
  說完,也任由他攬得緊緊的,兩人往回走。
  回去的路不像來時覺得的那麽遙遠,十來分鍾就出了林子,來到車旁。
  江上仍有稀疏的漁火亮著,沒遮沒攔的山頭,風刮得更強勁,為了不叫童自輝看出破綻來,使他擔心,江紫末努力甩開腦子裏紛亂的那些片斷,裝作怕冷,“嗖”一下鑽進車裏。
  然而,童自輝坐進來便把暖氣開了。江紫末並不冷,開了暖氣,車裏悶得人不舒服,她想到童自輝能忍受,自己便也忍了。
  車往山下開,江紫末望著窗外,心思卻不在沿途的風景上。她也想不到,自己不是個能裝事的人,但剛才卻忍住了不說,隻騙童自輝受了涼。
  “真的沒事?奇怪,今天並不冷啊,”童自輝邊開車,還猶不放心地用手背去探她額頭的溫度,“去醫院檢查一下吧,你剛出院,別馬虎了。”
  江紫末隻是搖頭,並微笑著轉開話題,“剛想起來,那地方風景美,下個周末帶童童來露營吧。”
  童自輝見她真的無恙,就安了心。雖然仍然有些疑心,好端端的怎麽就成了那個樣子,但也沒再說去醫院之類的話。
  他點頭應了,又說:“童童去了外婆家,我們不用急著回去,你餓嗎?要不去吃夜宵?”
  “不餓,”江紫末轉念又想,這麽早回去也的確無聊,況且兩個人共處還會尷尬,索性再找個黑忽忽的地方打發時間,回家倒頭就睡好了,便說道:“不如去看電影吧?”
  童自輝聞言曖昧地笑了笑,“這時回城去,大概隻有午夜場了。”
  玩曖昧?江紫末微眯著眼,心想兒子都跟你生過了,還怕你居心叵測?
  “你買票?”她問。
  “我不心疼那點錢,”他回道,踩中油門,直驅向城區。
  近期沒有什麽好片子上映,到電影院,可選擇的隻有一部國產文藝片,已經在放映了。他們匆忙買了票與飲料零食,被管理人員帶進場。
  坐到位子上,才發現人雖然不多,卻都聚在中間幾排最佳的位置上,前後左右都被人包圍住,影片還沒播放到煽情階段,坐在前排的兩位已經火熱地吻到了一塊兒。
  江紫末心裏埋怨:風水可真差。想換個位,童自輝卻已經坐下來了,把飲料放在兩側,然後對前排視若無睹,隻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後排已經在不滿地催促她坐下來,她也隻好悻悻地坐下。
  她沒有童自輝那麽好的定力,劇情拖拖遝遝,前排又表演得過於賣力,大搶風頭。她管不住自己不看,看到了又覺得這兩個人太惡心,何況旁邊還坐著童自輝,更覺得尷尬。
  好容易跟上了劇情,看得有那麽點兒味道了。她的眉頭忽然一皺,前麵兩個腦袋又聚到一塊兒,這次吻得更猛,甚至聽得到那兩人的舌頭有滋有味地“嘖嘖”作響。
  瞥了眼一旁的童自輝,見他正專心致誌地看電影,便揀出一顆爆米花拋出去,不偏不倚地打中前麵那兩個擠攏的腦袋。
  終於分開了,被打中的那個男人轉過頭,見後排的幾個人都很專注地看著電影,尤其是坐他後麵的這個女的,居然都被感動得用手拭淚。
  他當然聽不到這個女人正在心裏罵著狗男女!
  “神經病呢!”男的小聲罵了一句,抓不到人,也隻好轉過頭去。
  但這樣的人是不會反省的,老實了沒一會兒,又伸手去摸自己的女朋友。江紫末驚訝地看到他把手伸進女人的衣服裏,於是,女人原本那聳起的兩個高峰變得一邊高一低,像有一條蛇盤在那裏蠕動。江紫末惡心得想吐。那手還在盡情地逗弄,男人卻移過身體,把女人完全遮擋住。江紫末的視線雖然被嚴密封鎖,但她用膝蓋想也知道那隻手肯定在做些更下流的事。
  於是,一顆白色的爆米花“炮彈”又正中前麵的腦袋。
  男人怒不可遏,丟開女人便站起身往後看。
  照樣沒發現可疑人員,坐他後麵那個被這種無聊影片感動得流淚的蠢女人伸長了脖子,仿佛他擋住了她的視線,害她看不到屏幕了。
  “先生,請坐下好嗎?”她文質彬彬地說。
  後麵的觀眾也發出指責的噓聲,男人無奈,隻好氣餒地坐回去。
  江紫末在唇邊漾開一抹得意洋洋的笑,偏頭看向童自輝,他仍舊在看電影。
  前麵的人收斂了不少,江紫末卻已無心看電影了,隻等著那兩人再一次惡心她,好再次出手。
  白白浪費了一場電影,非得好好出這口惡氣不可。她恨恨地想。
  不負她所望,沒過一會兒,那兩人便吻起來了。
  她揀出一顆爆米花,抬手要扔時,手卻被按住了。低頭看,才是童自輝按著她的手,他沒再看電影,而是目光灼灼地盯著他。那手用力一帶,她猝不及防地倒進他懷裏。
  不待她做出反應,他的唇已經壓了下來。
  江紫末措不及防,本能的是想避開,然而他的另一隻手有力地圈住她,使她動彈不得。
  心裏有如一陣波瀾跌起。他的唇柔軟清涼,輕輕的觸碰,充滿誘惑,又沒有侵犯性。她不自覺地順從了,在她心防鬆懈的這一瞬間,他的舌頭卻滑了進來,強勢而不容拒絕地逗弄著她,而原本按著她的那隻手也溫柔地撫到她的麵頰上,緩緩滑到細膩的脖頸,用指尖輕柔地摩挲。
  如同是被翎毛輕輕劃過一般,她感覺到全身的毛孔都在收縮,心髒的戰栗傳到每個神經,放在他胸前的手指不自覺的握緊。
  在她投入時,他的唇卻離開了,移到她的耳後。
  “他是故意設圈套的。”
  “嗯?”
  她如同從雲中墜落,猛然驚醒,並睜開眼睛,茫然地瞪著她。
  童自輝扶她起身,但依然貼在她耳邊,小聲卻又吐字清晰地說:“前麵的人剛剛是故意親熱,給你設圈套。他做好了準備,你一扔,他就好轉過頭來抓到用爆米花扔他的人。”
  江紫末若多幾個心眼兒,便應該想到兩人剛親密過,眼前重要的是童自輝剛吻過她,他應當表現得柔情蜜意才對。否則,作為女人是有理由生氣的。
  然而她太單純,剛被人占了便宜,這時卻又興致勃勃跟他談起毫不相幹的人來。
  “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電影到了結尾,影廳裏的燈亮了,他們站起身來往外走。前麵那個男人還猶不甘心地望後看,依然沒有發現一個可疑的人,隻好攬著身邊的女人沮喪地出了影廳。
  坐進車裏,童自輝才回答她那個問題,“前兩次他們都是身體先慢慢靠近,然後才有親熱的動作。最後一次卻是直接抱到一起,明顯是做給人看的。”
  “觀察得真細致!”江紫末由衷佩服道。隨後,她意識到了什麽,對他眯起眼睛,“你哪是在看電影?”
  “彼此彼此!”童自輝“啪”地給她扣上安全帶。
  江紫末看著他英俊的側臉,想到剛才的吻,唇邊仿佛還火燙火燙的。她這才開始心亂如麻。

  Chapter 16
  童自輝隻管專心開車,他原本就話少。江紫末錯過了那個最佳問話的時機,現在也不知道怎麽去提起那個話題。若就此放下不提,又不是她的性格。
  糾結了許久,她拐彎抹角,含沙射影地說:“前麵那兩個人真是的,在公共場合卿卿我我,都不怕別人在背後怎麽議論哈。”
  童自輝淡定地回道:“那是人家的自由。”
  一句話就讓江紫末好容易鼓起來的勇氣偃息旗鼓。她決定不追究了,也不要他給個承諾說明什麽的,自己幹脆也裝傻,看誰熬得過誰。
  但江紫末是江紫末,童自輝能耐心地容忍她七年之久,把她祖輩的耐心都借過來,也未必熬得過他。
  到家後,江紫末已經有點委屈了。
  累了一天,童自輝換了鞋就進浴室去。江紫末望著他的背影又心癢難耐了,才離開她的視線一秒鍾,她就有點戀戀不舍了。
  趁這個時間,她也趕緊洗了澡,乳液都沒搽,便披上睡袍,匆匆離開臥室。
  剛走出來,童自輝抱臂倚在牆邊,濕發泛著烏亮的光澤,素色的暗紋睡袍熨得一個折縐也沒有,飄逸地向下垂灑開,前襟半敞開,露出色澤略深的膚色,慵懶閑散又毫不經意地站著,俊朗的臉上帶著疲倦,卻全然沒有等得急躁的神氣。
  江紫末莫名地臉紅了,這樣的男人,讓她感到有點自慚形穢。
  “你還沒睡?”她不好意思地問。
  “跟你說聲‘晚安’就睡了,”童自輝說完便站直了,走近她,俯下身吻了她的側臉,又將唇滑到她的耳側,“在家裏我想總沒有人議論了吧?”
  江紫末還沒明白過來這句話的意思,身體已被緊摟過去,輕旋了半個圈,重重地被抵到牆上。溫潤的唇落到她的睫毛,“我最喜歡你的睫毛,比任何人的都漂亮,”他低沉又有些蠱惑地說。
  仿佛是真的迷惑在那雙深邃的眼眸裏,她睜大的眼睛溫順地闔上,手掌抵著他堅實的胸膛,微仰起臉來以迎合他。
  他彎下身,唇一路滑過她微翹的鼻尖,飽滿的唇和削尖的下頦,然後把頭埋在她細膩光滑的脖頸輕輕噬咬。潮濕的發梢掠過她的鼻尖,洗發水殘留的清洌香氣鑽入鼻孔,她心旌神漾,雙腿失去了支撐的力量,隻能緊緊地依附著他,十指用力交纏,完全淪陷在如月光一般幻美的溫柔之中。
  他又再一次地離開她,吻了她的額頭作為結束。
  “早點睡。”
  她又一次從夢中被叫醒,茫然不解地看著他,眼睛深處仿佛還有一抹淡淡的怨氣。
  童自輝撫摸著她的臉頰,用他那溫和的眼神凝注於她,並耐心的勸解:“你別不高興。今天你的身體不好,本來不該這麽晚睡,現在已經——”
  “晚安!”紫末打斷他,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當著他的麵任性地關上門。
  童自輝隻好回到自己的臥室。
  雖然累極了,仍不能睡,索性拉開落地窗的窗簾。到了城市裏,星星都黯淡下來,稀稀疏疏幾顆慘淡地掛在夜空。月亮反倒是高高懸起,照耀出瑩彩奪目的光華。童自輝見這月光就覺得感傷無奈,江紫末依然不能理解他的苦心,在山林裏他就一直疑心著她是不是真的受了涼,因為那並不像是身體不適的反應。
  如果不是身體上不舒服,就一定是心理上的原因了。
  也許她又想起什麽事了吧?
  然而她不說,他隻能猜測,不曉得因為記起準揚了?
  他端著下巴在窗前來回踱步,仔細回憶今晚的每一個細節,似乎沒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把他們對話也回想了一遍,從容悠閑的步子猝然停住。
  沒有意外的話,便是那句他沒怎麽在意的話,是她提起她父親的時候說的,“……他的一生那麽短,我聽到他的死訊時還想,怎麽會那麽快?很多想做的事都來不及做了。”
  當初準揚死了之後,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怎麽會那麽快,那麽多事都還沒做該怎麽辦?”
  想到此,童自輝焦急地撫額,如果不是考慮到她也許已經睡了,真想馬上衝過去,跟她問清楚。
  而江紫末並沒有睡,她其實很感激童自輝今晚給她留了空間獨自想一些事情。原本在山林裏,他們隻是輕鬆適意地聊著天,但偏偏有那麽幾個回憶片斷似夢非夢地閃現,她甚至都身不由己,被牽引著去追溯那引起回憶。
  仿佛是在那個空蕩的260室房子裏,有一雙眼睛一刻不離地注視著她,打掃、做飯時,她都感到後背如有芒刺。
  漸漸的,那雙眼睛離她近了,高大的身形總是追隨著她。她去哪裏,他便跟到哪裏。
  他總是用狂傲不羈的語氣跟她說:“江紫末,當我的女人。”
  她不理他,還時常躲開他。有時候,她也用目光與他對視,她希望從他臉上可以看到一絲溫柔專情,遺憾的是張俊顏冷漠如昔,她很失望地拒絕。
  後來他更是寸步不離。晚上她回家,他要送,她偏不坐他的車。他便與她一起坐公交,有空位就坐在她的後排,沒空位就站在她身後,車上的女孩子都在偷看他,捂嘴羞澀地笑,而他總是冷酷地瞪人家一眼,讓人無地自容。
  早上她從家裏出來,遠遠地看見他站在門口,旁邊是他那輛招搖的銀色跑車,鄰居們都湧出來圍觀,她氣得裝作不認識他,眼睛望著前方與他擦肩而過。
  他索性扔了車,跟在她後麵上了公交車,輾轉回到260號。
  他那輛銀色跑車就這樣被他扔在了小區門口,晚上她聽到什麽響動就要從床上爬起來,到陽台上看看,見那輛昂貴的車仍然停在那裏,她才又放心地回去睡。
  一個星期後,她終於不堪忍受,請求自輝幫忙開回去。
  他隻對她說一句話:“當我的女人。”仿佛多說一句,就是在自貶身價。她恨透了他那種狂傲與不可一世,便常奚落他:“你是複讀機嗎?”
  她覺得這份工再做不下去了,向自輝請辭,當天就得到了允許,並把薪水結算給她。
  幾天沒去260號,她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窗外的楓葉開始紅了,風刮過一陣,一片紅葉從枝頭掙脫,在空中飛舞飄蕩。她想念和藹的劉大爺,想念溫柔的自輝,最想念卻是那張冷冰冰的麵孔。他是她所見過的最執著的一個人,當她正在想念,樓下有人很大聲地喊“江紫末”。
  是他的聲音。
  這又是她恨他的地方,他從不像自輝那樣,“紫末紫末”叫得那麽親切順耳。
  “江紫末!江紫末!江紫末!……”平板,全無感情可言。
  她翻個身,臉對著牆。外麵已有嘲雜的議論聲,老媽飛閃進她的房間裏,照著她的屁股一巴掌拍下去,“你請來的神,你給我送走!”
  她隻好起床去樓下。
  他終於見到她,冷漠的眸子裏有破冰而出的欣喜與溫暖。
  “江紫末!”
  她氣餒了。
  “幹什麽?”
  “為什麽幾天沒見到你?”他生氣地發問。
  “我不幹了,”她說。
  他沉默地盯著她,抿起他那高貴的薄唇,目光冰冷地盯住她。
  她被盯得發毛,不耐煩地說:“以後不見,你走吧。”
  她狠下心轉身,被他擒住手腕。不顧她的掙紮,連拖帶拉地拽進他的車裏。安全帶扣得死死的,他不要命地把油門狂踩到底,鄰居們嚇得抱頭鼠竄。
  她也嚇得心髒都快跳出來了,同時,她也意識到,他的人生已經完了,絕望到這地步,他那條命隨時可以拋棄。
  她害怕,又憐憫他。
  他又把她帶回了260號,大手鉗製著她的手腕,並不理會自輝驚惶擔憂的目光,逕自拖著她到他的房間裏,關門落鎖。
  當他轉過身來,她如同受驚的兔子一跳到三米外,又大聲向被關在外麵的自輝求救。
  所幸他並沒有對她做什麽,而是站在遠處,又執著地問起那個問題:“江紫末,當我的女人。”
  她抗拒地搖頭。
  “不答應,我們就一直關在這裏麵。”
  江紫末恨恨地盯著他,頭搖得更猛烈。
  在外麵的自輝焦急地捶著門,那些勸說的話,他全置若罔聞。
  一個晚上,自輝在外麵敲門,不斷地用言語安撫她,說一定會救她出來,讓她不要害怕。
  他沒有什麽動作,隻是目光一刻也不離開她,她便找了椅子坐下來。門外自輝的聲音也漸漸消失了,他仿佛也累壞了,在門邊坐著的。
  天快亮時,捶門的聲音又響起來,他照樣充耳不聞。
  一會兒,捶門的聲音沒有了,傳來自輝沙啞又責備的聲音:“準揚,為了自己的人生不留遺憾,就讓另一個人的後半生都痛苦麽?”
  她驀然抬頭,望著那個固執地抵著門的人。他也終於肯移開目光,用手指撫著門縫隙,突然流出眼淚來。
  “你懂什麽?我愛她!我不能放手!”
  一陣巨大的哀傷擊中她的胸口,那刻她才明白,他隻是孩子般的任性,想要的就一定得要到手。這與他的生命是否快終結無關,他遇上她了,便不能放走她。
  她一直想從他嘴裏聽到的,不就是這句話麽?
  “開門吧,”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他麵前蹲下,“不要讓自輝擔心。”
  她伸手去摸他潮濕的臉,然後也同他一樣坐到地上,把臉埋到他的胸口,淚水也潸然而下。

  Chapter 17
  不遠處廣場上的鍾樓指針已指向淩晨兩點,江對岸的廣告燈熄滅了一大半,江麵幽黑沉靜,岸邊的高檔住宅區裏隻有少數幾扇窗戶還亮著燈。而在同一棟房子裏,南北兩扇窗戶的窗簾背後影影綽綽地亮著燈火。
  江紫末把埋在手掌裏的臉抬起來,掌心已被晶瑩剔透的淚水濡濕。記憶又離得遠且模糊,好像隻是別人的故事。然而,千真萬確的,她愛過另一個人。
  可是——她又捧著自己的額頭,這些日子以來,對童自輝的感情已逐漸深厚。
  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愛著一個人,自己卻全不知情;接著,又愛上了另一個人了。
  她正胡思亂想,床頭櫃上的手機“嘀嘀”兩聲,翻開來看,是條簡短的訊息:“明早要去接童童,早點休息!”
  江紫末聽到對麵臥室的關門聲,抬起臉來,料想得到是童自輝出來找水喝,從門縫隙看到她房間裏還有燈光,所以發了這條短信,暗示她別再多想。於是,便收起那些遐思,熄燈睡下了。
  對麵房間的燈也隨之熄滅,童自輝躺在床上仍無法合眼,江紫末這時還沒睡便證實了他的猜測,一定是又想起什麽來了。
  他記得他們剛宣布戀愛時——其實並沒有鄭重其事的宣布,那天早上,他們倆從房間裏出來,紀準揚占有性地握著她的手,無須言語,他已經全明白了。
  心裏再怎麽感到痛苦,然而看到江紫末堅定、卻在麵對他有一絲不安的神色時,他不得不立即裝出驚喜的臉色,對他們說:“恭喜你們!”
  他了解紫末,她的決定不是同情,因為她和自己一樣,從未把準揚當成將死之人,他們都以為會出現奇跡,紀準揚會活得跟他們一樣久。
  但是,那時的他們都太年輕,樂觀到能夠自欺欺人。
  他選擇了支持好友與愛的人,然而就在那晚之後,紀準揚第一次病危入院,江紫末痛不欲生,他的好意成了惡意。
  有時候,他太自責了,也不得不把這些悲傷的事歸咎為宿命,否則即使他沒有阻止,江紫末也是可以躲開這場悲傷的。
  他整夜都迷迷糊糊的,似寐似醒,再睜開眼睛,窗外已經有白光透進來,他不能確定自己究竟睡過沒有。仍然起了床,精神不佳,麵帶憔悴,下眼瞼的陰影尤其濃重。披了浴袍去浴室,廚房裏有烤麵包的香味飄出來,原來江紫末早就起床了,不禁微笑了一下,安心地去洗澡了。
  吃早餐時,江紫末臉色如常,看不出有熬夜的跡象。兩人默契地不提昨晚的事,隻商量著吃完飯就去接童童回來。
  “他一定賴著不肯回來。”童自輝說。
  “怎麽會?”江紫末說,“都分開一天一夜了,我們那麽惦記他,他也會想我們吧。”
  童自輝隻笑了笑,沒有分辨。
  到江美韻家,童童果然躲在房間裏不肯出來,江美韻又不允許夫妻倆進去拿人,為人父母的隻能隔著門哄勸,好容易才把他哄回家。
  江紫末這才真正意識到,小孩子雖然由於天生頑皮的心性喜歡外宿,但不至於到童童那樣不戀家的程度。任她再遲鈍也看得出是自己的原因,童童與父親親近,而對她這個母親則是又敬又畏,當她努力地消除他內心的畏懼後,童童卻依然疏遠她。
  她對童自輝舊話重提,“我到底做了什麽?童童跟我始終親近不起來。”
  童自輝聞言麵露難色,沉思了一下才回道:“需要時間的,你隻要一直這樣關心他,他遲早會明白你是真心的疼愛他。”
  江紫末內心有隱憂,卻沒有勇氣深問下去,自從回憶起那些事來,她越發地意識到自己以前或許沒有犯過大錯,但也一定曾讓他們父子倆失望。
  她懷著內疚的心情,每天按時接送童童放學,為了不給童童丟臉,她總是很早起床,打扮得衣著光鮮、容光煥發了才去學校。年輕的女老師曾一度質疑童童是單親家庭,對童童的父親抱有好感。江紫末這個名正言順的母親一出現,還真叫姑娘們抱憾!
  如此一來,童自輝的擔子輕鬆了許多,工作上也就應付自如。日子也就這樣簡單地重複,江紫末一直惦記著周末帶童童去野營的事,但連續幾個周末都陰雨綿綿,又來了一陣寒流,天氣惡劣,隻得暫時擱置。
  這個周五,天氣終於轉暖,接了童童回家。她上網查詢,周六是大晴天,最高氣溫26度,是入秋以來罕見的好天氣。來不及等童自輝回家商量,便打電話去。
  接通電話,童自輝便歉意地道:“對不起,今天得加班,不能回家吃飯。”
  江紫末擔憂地說:“那明天呢?”
  “明天應該沒事。”
  “那太好了!”
  “有什麽事嗎?”
  “趁天氣好,明天去野營。”
  童自輝低沉地笑了笑,“還跟小孩兒似的,哪有人在這個季節去野營的?”
  “怎麽?”
  “沒怎麽,”他仍然笑,“你想去那就去吧。”
  江紫末內心感激,語氣也不覺溫柔了許多,“那你晚上幾點才能回家?”
  “暫時還不知道,你們先吃飯,”說著,又懊惱地低叫一聲,“手機電量不夠了。野營要做很多準備,辛苦你了。”
  那邊的電話切斷了許久,江紫末還抱著個聽筒傻笑,小惠叫她吃飯,才匆匆擱下聽筒。
  童童和小惠聽到要去野營,都興奮得沒心思吃飯了。江紫末自己也是心不在焉的,草草吃了幾口就去準備帳篷睡袋厚衣服和炊具食材。
  家裏沒有一個男人在,果然連頓晚飯也不能好生吃完。
  把用具都整理清楚後,江紫末發現家裏可用的食材實在是很少,便換了衣服要去超市采買。這時客廳的電話響了,她以為是童自輝打回家的,飛撲過去接,卻是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叫自輝來聽電話。”
  語氣是毫不客氣地命令。
  江紫末陡然聽到女人的聲音,本來就不爽,又是這種霸道的語氣,她立刻就防備起來。
  “他不在家,你打他手機。”
  “他的手機關機,”陌生女人依然盛氣淩人地說,“告訴我他辦公室的電話。”
  至此,江紫末的內心已疑雲密布,她匆匆地回了句:“我不知道。”便切斷了通話。
  坐在電話機旁,回想起一些事情,她愁眉緊鎖,記得她車禍以前,童自輝是要跟她離婚的。醒來後,他的態度冷淡,也極少去醫院探望,這些跡象都說明了一些她不願意去深想的東西。
  他們結婚那麽長時間,都說七年之癢,再加上他們感情不合,那麽童自輝有外遇也不是什麽怪事。
  她頓時心亂如麻,假如童自輝真有外遇怎麽辦?她能大度到寬恕他的背叛嗎?
  可是,一想到她要收拾東西從這個家裏滾出去,又覺得淒慘無比。
  電話鈴音偏偏又響了起來,急促又怒氣衝天的。
  江紫末不知所措,期望對方能良心發現饒過她,主動掛斷電話。但對方顯然不如她意,鈴聲執著的震天價響,小惠以為客廳沒人,匆匆從廚房裏跑出來,見紫末喪魂落魄地蹲在電話機旁,一時也不敢貿然過去。
  “紫末姐——”她怯怯然地叫了一聲。
  江紫末如夢方醒,恨恨地看著電話,心想我是明媒正娶的,擱古代她是要給我磕頭奉茶的,讓她長了氣焰,那就是我沒出息了。
  這樣想著,心一橫,抓起話筒便質問道:“你是哪個洞的狐狸精?”
  對方的回答讓她險些摔到地上去。
  “我是你婆婆!”

  Chapter 18
  童自輝回到家,以為江紫末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好了。打開門,一股陰惻惻的詭譎氣息撲麵而來。他嚇了一跳,老遠看到江紫末趴在沙發側沿,沮喪地耷著腦袋,小惠和小童則好奇地坐在對麵,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
  “怎麽啦?”他邊換鞋邊問。
  江紫末見他回來,立刻撲過來,一副要抱大腿搖尾乞憐的可憐相。
  “我問你,”她哭喪著臉,抽抽嗒嗒地說,“我和你媽掉進水裏,你先救誰?”
  童自輝一頭霧水,但很幹脆地答道:“救你,怎麽啦?”
  他的回答讓紫末一怔,倒不知道怎麽接話了。
  隻聽見一個稚嫩的聲音飄過來,“奶奶得過冬泳賽老年組冠軍。”
  紫末一扭頭,見童童穿著件小熊睡衣,閑閑地捧著杯牛奶在喝。她氣惱地把頭扭回來,童自輝看著她似笑非笑。
  她覺得自己比小惠還傻。
  “我犯錯了,婆婆打電話來,我不知道是她,”她可憐兮兮的,好容易才擠出兩滴眼淚,“直接掛了她的電話不說,還——”她意識到不能說得太詳細,便把這段跳過去,“總之,她老人家很生氣,說我為人妻子的,連丈夫辦公室的電話都不知道。我不是失憶了嘛,怎麽會記得,你也不告訴我——”
  童自輝見她越說越多,大有推卸責任的勢頭,連忙製止她,“你別慌,我給家裏回個電話就是了。”
  說著,他趿著拖鞋,便來到電話機旁,撥出號碼,很快就接通了。江紫末拽著他的袖子蹲在旁邊,把耳朵伸得長長的,童自輝剛說了一句,那邊就劈哩啪啦一通訓斥,童自輝耐心地聽著,假裝沒看到江紫末拽著他的袖子抹鼻涕眼淚。
  過了好半天,那邊似乎出夠氣了,才說:“我們決定下個禮拜去看你們。”
  這一說,連童自輝都慌了神,“什麽時候?”
  “下個禮拜三,你爸已經訂好機票了,晚上八點到,不耽擱你們上班。”
  事已至此,童自輝隻好說:“我們準時去接。”
  他剛擱下聽筒,江紫末便急急地問:“怎麽樣怎麽樣?你媽還生氣嗎?”
  暫時是氣消了,但如果來之後,知道紫末出車禍,又失憶,大概又會喋喋不休了。婆媳關係本來就疏淡,隻維持著表麵的和睦,江紫末連自己婆婆的聲音都沒聽出來,母親這次是有理由對她發難了。
  這邊江紫末也委屈,她那狹隘的思想裏,那裏想得到還有那麽一尊神仙。也是經過這麽一場事兒,她才了解到自己的潛意識裏多要緊童自輝這個丈夫,生怕有不明路人奪了去。
  童自輝看她這副可憐樣倒是怪惹人疼的,倒也不焦慮了,把她拉起來坐到自己旁邊,安撫道:“沒事,媽要發難也總是先衝著我來。你留心著點兒,別讓她看出你失憶就行了。”
  江紫末憂心道:“那怎麽做得到?天天跟他們接觸,總會有破綻的。”
  童自輝卻信心十足,“有我在,你不用擔心。這段時間你把家裏照看好,我好加緊工作,安排一下手頭的事,到時把年假休了,就可以陪著他們,不至於讓你一個人應付。”
  江紫末大為感激,然而仍自私地問:“難道天天要加班?”
  童自輝點頭。
  “那明天呢?”
  原來是擔心這個,童自輝微笑了一下,“明天照常。”
  江紫末終於放下心來,一激動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涕泗縱橫地感歎:“你真好,我剛剛還懷疑你有外遇的說。”
  童自輝頗不是滋味地皺了兩下眉頭,“虧你想得出來。”
  抬頭瞥見兒子在側,吮著手指睜大雙眼盯著互相摟抱的父母。他又憂心地想,千萬別學這個。
  江紫末和小惠一大早就起來將菜切好裝進飯盒裏,魚肉類放進車載冰箱,野營的地方是有山泉的,不用準備水,隻帶了一個空桶。童自輝父子吃完早餐到客廳,一大一小頭發倒豎。
  “什麽東西?這麽多?”童自輝喊道。
  江紫末興衝衝地跑出來,“也不是太多啦,我們會幫你搬的。”
  童童很鄭重其事地站麵母親麵前,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我才五歲,幫不上你們什麽忙,真是難過!”表示過自己愛莫能助後,悄悄邁開腿要溜。
  江紫末一把拎住他的後領子,塞給他兩個小枕頭,“這個你總是拿得動的。”
  童自輝很同情兒子,但看看麵前那些帳篷睡袋的大件,還有小冰箱,餐盒,炊具,都是自己要搬的。他的心裏好受了很多。
  “如果你可以順便幫爸爸拿個小鍋,爸爸會很感激你的,”他跟童童商量。
  可小家夥充耳不聞,跟在母親身後出門了。
  一陣兵荒馬亂,總算把所有家什都搬上了SUV的後尾箱。童自輝最辛苦,但他還得充當司機。
  所幸天氣晴朗,出門早,交通也還算順暢,大家心情都還不錯,很快就開到了盤山公路上。連綿疊起的山巒一片秋色,紅葉似火,燃至方圓幾百裏,間或有翠鬱的蒼鬆點綴,仍舊綠意盎然,路上漸漸有遊人的蹤影,背著旅行袋沿著山徑攀爬。每到這時,童童就把頭伸出窗外,對著爬山的人豎起大拇指喊“加油!”。偶爾也也有人回過頭來對他微笑,默契地豎起大拇指算是回應。
  到了半山的平地,接下來要步行,他們得卸下東西搬運過去。這下連童童都覺得父親可憐,終於願意抱枕頭的同時,在細胳膊上掛一口小鍋。
  來回三四趟才將東西搬運完畢,童自輝紮好帳篷,又去溪邊揀來石頭砌好灶,便累得不想動彈了,索性仰躺在草地上閉目養神,反正接下來都是女人的活。
  童童早就撒腿跑開了,在這空曠的地方,他總期望著能從草叢裏躥出一隻野兔來。盡管父親已經告訴過他這裏不可能有野兔,他仍然揀了根粗樹枝,沿路捅著枯草叢。
  紫末和小惠返回到森林裏揀枯枝當柴禾,不用多久,便各抱了一大捆出來。
  江紫末自認為是有經驗的,幹草墊底,枯枝交錯架空,擺放得十分好看後才點燃草,火舌躥到枯枝上,瞬間濃煙滾滾,小惠被嗆得滾出幾米,慘烈地咳嗽。江紫末也好不了多少,被熏得淚水直淌。
  濃煙扶搖直上,卻久久不見火焰,直到下麵的枯草燃成灰燼了,她們才又趴回到灶邊,麵麵相覷。
  “怎麽回事?”紫末問。
  童自輝終於坐了起來,看著她們搖搖頭,“前天才下過雨,你們揀來的枯枝是肯定是濕的。”
  說完了取了把小刀來,割掉潮濕的樹皮,才又扔回去灶中。重新點火,果然就順利地燃起來了。
  江紫末心裏佩服他,嘴上卻不服氣,“應該帶木炭來的。”
  童自輝笑了笑,沒放在心上,又躺了下去。
  江紫末見狀,把一塊防潮墊展開,過去捅捅他的腰,“既然知道下過雨了,你還躺地上。”
  說完便走了。童自輝並沒有辨解草地不若森林那樣陰濕,默默地接受了她的好意,從帳篷裏拿出本書來,坐在防潮墊上打發時間。偶爾她們需要用水,他便去山泉旁邊取一桶水回來,再要時,他又去取。
  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某蟲唯一一次野炊經曆是初中,結果是吃方便麵,但同學中居然有人燉排骨的,可恨呀!

  Chapter 19
  小惠有柴火煮飯的經驗,雖然有紫末在一旁顯得礙手礙腳,但總算是能幫上一點忙。
  日頭當空,一天當中氣溫最高的時候,小惠蹲在火邊忙碌,額頭上已滲出汗來,好在大部份菜都做好了。隻剩下兩個涼菜要拌上醬油,江紫末四下看看,問童自輝:“童童去哪裏了?”
  童自輝老遠一指,那個小身影正蹲在一棵樹下揀什麽,江紫末遙遙地喊一聲:“童童,吃飯了。”
  “哦!”小家夥答應一聲,牽起衣服的下擺兜著一堆東西回來了。
  “爸爸媽媽!”他跑近了,高興地喊道,“有一棵栗子樹,我揀到了好多栗子。”
  童自輝聞聲坐起來,童童站在他麵前,現寶地兜在衣服裏的栗子給他看。江紫末也圍攏過來,看到一粒粒飽滿有光澤的棕色栗子,不由得童心大發,也激動地嚷道:“野栗子!童童,你太厲害了。”
  說著來到灶邊,用樹枝把已燃成火紅的炭心撥開,童自輝用刀給每個栗子割一道口,扔進裏麵,她又重新掩好炭,笑顏爛漫地說:“吃完飯就有烤栗子吃了。”
  一家人都看著石灶,期待著烤栗子的香味飄出來。
  小惠把大桌布鋪好,逐一端菜上去,大家席地而坐,飯盛進碗裏,都迫不及待地舉筷夾菜。
  柴火燒出的飯菜別有一種香味,即使菜色不如在家做出那樣精致,但在這樣的環境下,陽光瀲豔,溪水流淌,空氣帶著樹木的清香,處處的野生情趣都叫人胃口大開。
  “真好吃!”童童說,也不再挑食。
  江紫末驚喜地搖晃著童自輝的手臂,“快看,童童居然吃菠菜了。”
  童自輝微笑,心情格外好,便由衷地對童童說道:“媽媽跟小惠姐姐做飯辛苦了,我們要把菜都吃光。”
  童童用力地點了下頭,低頭扒飯搶菜。
  一頓飯吃得很熱鬧。
  飯後,小惠和紫末去溪邊把碗洗了。回來見童童蹲在石灶旁,烤栗子的香味飄出來。童自輝撥開炭灰,用筷子將熟栗子一個個揀出來,並叮囑童童:“小心,不要燙到手。”
  吃栗子,曬太陽,睏了就打個小盹,這個午後比任何一天都有生趣。童童又去揀栗子了,小惠也跟著一起去,雖然沒有野兔躥出來,野栗子多少也補回了一些遺憾,童童依然是感到樂趣十足的。
  “腿麻,換我了,”江紫末抖抖了腿,對枕在她腿上的童自輝說。
  才枕了不到十分鍾。童自輝戀戀不舍地坐起來,心不甘情不願地伸出一條腿。江紫末忙不迭地枕下去,選了個最舒服的姿勢躺著,把身體蜷起來。
  童自輝看著遠處童童的身影,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紫末的頭發,微笑道:“小孩子無論如何都能給自己找到樂趣。”
  江紫末隻輕輕“嗯”了一聲。
  童自輝俯下身去,見她已經閉著眼睛睡著了,情不自禁地笑了笑,也舒服地躺著,拿了本書看。
  晚飯相對午飯簡單了很多,氣溫低了一點,熬了一鍋牛肉,將剩餘的食材放進鍋裏,熱氣騰騰的湯汁,濃香馥鬱的菌菇,被熬得軟爛的牛肉,盡管簡單,晚飯也照舊饕餮了一頓。
  秋天的山林對孩子而言沒有什麽樂趣,若是夏天,還有螢火蟲,秋夜裏冷寂空曠,童童坐在火邊沒一會兒便開始打瞌睡,小惠累了一天,也有些乏了。
  童自輝見小朋友們熬不住了,便對小惠說道:“帶童童去睡吧。”
  小惠伸了個懶腰,打起精神來,牽著童童鑽到一個帳篷裏去睡了。
  隻剩下一個帳篷。
  江紫末原來的安排是她和小惠一個,童自輝與童童一個,這下被錯開了,難道她要和童自輝睡一個帳篷?
  想到這裏,她的臉頰一陣滾熱,幸好有火光映著,不至於讓童自輝看出端倪來。
  但童自輝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一麵添著柴禾,一麵不經意地說道:“晚點我抱童童過去。我們都還沒有睡意,這荒郊野外的,總不能叫他一個人睡。”
  是這樣麽?江紫末小心地端詳他的神色,雖然平靜無波,但以她對他的了解,他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神色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在電影院裏就領教過了,看著一本正經,動不動就突然襲擊,過後的掩飾也不露聲色,總是給他輕易地蒙混過去。
  她心裏盤算著,雖然自己沒想過要抗拒,但總要給他點苦頭吃,今天晚上就偏叫他不能如意。
  童自輝隻專注地盯著火光,仿佛全不知道她的打算,隻隨意地與她聊著父母要來的事。
  “我媽性格比較別扭,一點小事都能惹她生氣,可她的心腸還是好的,隻要凡事順著她來,就沒關係,”他說,“我爸脾氣也怪,愛擺架子,老是糾結他過去的風光,你隻要不去揭穿他,裝出很崇拜的樣子就行了。”
  “呃——”江紫末倒沒想到低調淡定的童自輝居然有這樣一對父母,“沒問題。”
  “我媽很要強,擱到過去,她肯定是個婦女運動的領袖。所以,要是給她知道你現在是家庭主婦,她一定會瞧不起你。”
  “那她瞧得起什麽樣的女人?”
  “萬事都兼顧得完美如意的,事業有成,家裏也照顧得周全,當然,對他們要百分百孝順。”接著,童自輝又補充一句,“反正不是你能做得到的,他們隻是來小住,你就跟他們說休了假專為陪他們就行了。”
  江紫末認真聽著,注意力顯然已經轉移。
  “其他的事都由我來應付,他們並不常來,你們以前打的交道也不多。留心一點,是可以應付的。”
  江紫末沒有主意,他說著,她也隻能唯唯諾諾地應著。
  “冷嗎?”童自輝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下。
  “不冷。”江紫末回答說,那根兒神經被觸到了,頓時警覺起來。心裏還暗暗得意,果然來了,絕對不讓你有機可趁。
  “還是要披件衣服,”童自輝說著勾過一件外套,給她披上,“前麵有火不冷,後背卻容易著涼。”自己也披了件外套。
  他神情自若,接著又侃侃而談,再說的什麽,江紫末也聽不進去了。隻覺得自己枉做小人,過度自戀,人家或許對她壓根兒沒興趣。
  她的情緒低沉,又突然感到後背確實涼颼颼的,倒不是因為冷的緣故,而是今晚沒月亮,這魆黑的荒郊野外,隻有他們麵前的一點火光,連後背都隱沒在漆黑之中,實在叫人膽寒。
  她更感到沮喪,想什麽防著他,這情形分明是自己要撲過去。所以,當童自輝伸出一隻手臂來攬住她時,她感激得簡直要痛哭流涕,順勢就坐得更近了些,幾乎要貼在他身上了。
  也隻是利用他不使自己害怕而已,如果他要更近一步,那時是一定要反抗的。她在心裏堅定地想。
  童自輝倒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依然是坦坦蕩蕩地與她聊天,偶爾也體貼地攬緊她,並沒有過份親密。
  總是這樣,紫末的腦中的警報剛剛才拉響,童自輝又已經保持好分寸,絕沒有逾矩。

  Chapter 20
  山裏的夜很漫長,人總是熬不過的。兩人都打起嗬欠來,柴禾也要用磬了。童自輝才推開她道:“睡吧,我去抱童童。”
  江紫末真正慌張起來,比起小惠來,童自輝的懷抱熟悉又安心,在這種地方,這樣的夜晚,才可能不那麽害怕。
  “那個——”她揪住他的衣角,“童童都睡熟了,再抱他過來,不但會弄醒他,吹了風還可能著涼。反正——”
  她難以啟齒,但在童自輝莫名的目光下,她橫了橫心,“反正就一晚,我們將就著睡吧。說好,隻是睡覺,就算要做什麽,也不是在這種地方。”
  後麵的話越說越小聲,不曉得童自輝到底有沒有聽全,仍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那就睡吧,我累極了。”
  好像他根本無所謂似的,江紫末又恨得牙癢癢。
  她氣呼呼地率先鑽進帳篷裏,揭開睡袋,翻個身背對著他躺下。
  童自輝也好笑地躺下來,安然地閉上眼睛,倒也不去招惹她。
  江紫末本來就是個不甘寂寞的人,童自輝這般不上心,她頗有點受了冷落的感覺。這倒也是,哪有叫他規矩就真正規規矩矩的?
  她不是真想發生點什麽,隻是想從他身上獲取點溫暖。
  “你睡了?”她背對著他試探地問。
  “沒有。”
  “被子夠嗎?”
  “夠了。”
  她簡直被氣得七竅生煙,捏著自己的嘴,絕不讓自己再對他說一句話。
  但是一條手臂橫了過來,穿過她的頸下,微一用力,她整個人就翻了個身,麵向著他。
  江紫末仍然生氣,但也沒有不識趣到又背對著他。隻是把頭往下垂,不去看他。童自輝不介意她的小脾氣,倒覺得這樣挺可愛的。便故意去逗她,伸出一隻手指,勾起她的下巴來,打亮帳篷頂的燈,仿佛要看清楚她是怎麽生氣的。
  見她睜圓眼睛,雙頰鼓起,更覺得可愛。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吻,沾到她的唇,有些幹躁,便用舌頭輕輕的潤濕她的唇,趁她不備,長驅直入,攻城掠池。
  江紫末哪還想得起她那些盤算,昏昏沉沉的,隻覺得他的身體也壓了上來,不再是溫柔的淺嚐而止,那濕熱的唇舌在她的脖子上留下許多的印記,微疼,卻又有一絲說不出的快慰。終於把所有的想法都拋開了,閉上漸漸迷蒙的眼睛。
  “紫末,把手給我。”
  她聽話地伸出手,被他抓緊,十指穿過她的指縫,按在她的頭頂。而他的另一隻手已熟練地解開扣子,她的神智在此時稍微有點清醒,但他的唇已經印了上去,濕熱的觸感和大手溫柔的撫摸又埋沒了她的理智。
  隻是,始終想著是他,因為是可以和他這般親密的接近,才那麽地容易沉溺。
  他仿佛是很熟悉她的動情之處,每吻到之處,總讓她快樂得身體一陣輕顫。細膩的皮膚敞露在外,燈光下如瑩澤光滑的綢緞,他停下來,一寸寸極為珍視地撫摸。她羞澀地閉上眼睛,把頭扭到一邊,抿緊唇,卻忽然覺得壓在她身上的重量減輕了,一直緊握著她的那隻手也隨之鬆開。
  她以為他離開了,慌忙睜開眼睛,卻見他已經來到了她的雙腿之間。她驚慌失措,窘迫得想逃開,但隨之而來的顫抖讓她全身癱軟。那一直溫熱的唇舌微涼,每一次舌頭在核心的卷曲逗弄都讓她仿佛是被潮水席卷,頭昏腦漲,完全無法自恃。
  她窘迫到了頂點,低吟著哀求:“不要!自輝,不要這樣!”
  沒頂的快樂仍舊身體裏持續。她如同湍流上的救助者,急切地伸出雙手來,抓住的卻是虛空。他的手適時地伸了過來,她驚喜得如是攀住了浮木,抱緊,親吻,身體輾轉扭曲,極力克製仍然發出了低吟了。
  他終於放過她,吻住她的唇,堵回了那些低吟聲。而空虛之處,被他輕柔而有技巧的撫弄填補。她已快樂得遏製不住,摟住他的脖子,吻著他唇邊細密的胡渣,綿密的刺疼仿佛是細細密密地紮進了她的心髒。
  他已蓄勢待發,分開她的雙腿之時。陌生的抵觸讓她不安,頓時有絲許神智回籠,她勉強睜開眼睛,小手推拒著他。
  “自輝,這種地方,”她含混不清地說,想借說話抓回一點神智。對了,今夜她是不能讓他得逞的。
  這種時候竟然還頑固,可恨!童自輝一咬牙,挺身刺入。她一聲低叫,攀住他的手臂,重重地咬下去。
  童自輝並沒有感覺到疼,陷在柔軟濕熱的包裹之中,已感到安心,便努力使自己暫停下來。
  看到她委屈的眼神,他心裏開始妥協,不就是需要個理由嗎?他咬牙切齒地想,這種事也需要理由?見鬼,雖然見鬼,他還是溫柔地勸服道:“爸媽禮拜三就來了,難道我們還分房住?”
  這句話果然有用,江紫末雖然還委屈,但也不得不答應,“那那,那好吧。”
  童自輝在心裏得意地笑了笑,“把眼睛閉上!”
  “為什麽?”
  童自輝再沒那麽好的耐性,拉住她的手順勢往下,咬牙道:“29歲的江女士以為我們現在幹什麽?”
  江紫末衣衫半褪,也惱火了,將他用力一推。他一個不備,身體往後跌,坐了下來。江紫末趁機撲過去,扯開他的襯衫,“憑什麽你還穿得這麽整齊,叫我閉上眼睛,我偏不,我偏要看。”
  短短的瞬間,童自輝被她蹂躪得衣衫不整,襯衣滑落到胳膊上,胸膛完全袒露,江紫末跪坐在他的腿間眯起眼,心想平時見他外表儒雅,卻不知道衣服裏包裹著這樣一副勻稱結實的身材,每一寸肌肉都緊實有力。她眼睛都看直了,不禁伸出一根指頭去戳了戳,很富有彈性。
  再抬起眼皮看他的臉,他用手肘半撐起身體,有一半側臉沉在陰影裏,那對眸子因為□正濃,幽黑深邃地盯著她。
  她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我真是很幸運。”
  童自輝隻能苦笑,“看夠了沒?”說完便要伸手來抓她。
  江紫末靈巧地躲開,把他整齊的頭發抓得淩亂不堪了,才攀住他的肩膀,慢慢地坐了下去,嚴絲合縫。
  她聲音不穩地哼哼兩聲,“第一次絕對不能讓你在我上麵。”
  童自輝驚訝地摟緊她,身體的反應讓他無暇去想別的,伸手關掉帳篷頂的燈,又順勢將她掛在胳膊上的外衣褪下。
  原本靜如止水的暗夜,仿佛突然有駭浪洶湧撲來,又仿佛是清泉淙淙流淌,陣風肆掠,樹影瘋狂搖拽。不多時,又全靜止下來,隻有幽深的井底汩汩冒出甘洌的清泉。
  下半夜,月亮終於露了半個臉,地上的火焰還燃燒,銀輝灑在帳篷頂,火光映著四側,隻聽見有細語聲幽幽地傳出來。
  “紫末,你聲音小點兒,別把他們吵醒了。”
  那另一個帳篷裏的人早已睡熟,被子踢到腿上,兩手舉過頭頂,酣然入夢。
  夜依然沉靜幽遠。
  黑暗中童自輝用手枕著頭,耳邊是均勻的呼吸聲,她應該開始做夢了。
  他想著,勾起嘴角微笑,伸手勾過外套來,從裏麵摸出一枚閃著銀光戒指,緩緩套進左手無名指,然後輕輕地抬起她的左手,將兩枚戒指並攏——這一瞬間,等待了七年。

  Chapter 21
  露營回來後頭樁大事就是搬房間。
  童自輝的臥室是最大的一個房間,一麵是全景觀落地長窗,另一麵連著寬闊的大露台,通向客廳。江紫末曾經趁他不在的時候,躺在他的臥榻上看書,對這個房間亦是垂涎已久。如今可以名正言順地占據,她已原諒那晚童自輝對她的欲擒故縱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個房間可以看到那個湖,天氣晴朗時,寶藍色的湖麵水平如鏡,每每看到便要心悸一次。
  她感到奇怪,以往去了相關的地方,總能記起一些回憶來。假如這個湖也有回憶的話,為什麽看多少次,沒有回憶,隻有心悸?
  那個湖給她的感覺根本是害怕,隻遠遠地看過去一眼,便仿若心髒抑或是更重要的東西被奪去了,她每次都強忍住頭暈目眩的不適堅定地盯著湖麵,然而大腦中一片空白,但次數多了,恐懼感相對減輕了許多。
  “在看什麽?”
  江紫末知道是童自輝進來了,仍疑惑地盯著湖麵,“那個湖——”
  “吃飯了,”童自輝打斷她,抓著她的手帶她去客廳。江紫末仍回過頭來,那湖漸漸地消失在視線中,天色漸暗,對麵樓亮起了燈火,她也已離開臥室。
  到了餐廳,童自輝才鬆開手。
  “你戴上了——”江紫末一把抓回他的手,拉直他的手指,脫下那枚戒指放在掌心裏看。看似一枚式樣簡單亳不起眼的戒指,沿邊卻刻著相當精致的花紋,“真好看,我一直想問你,我們的結婚戒指很貴嗎?”
  “手工的,”童自輝淡然地說,“以前有空的時候學過一點珠寶設計,結婚戒指是我親手製做的。”
  “嘩!”江紫末又一陣崇拜,“用了多長時間?”
  “三個月,做失敗了好幾對。”
  江紫末好感動,拽著他的手臂把臉貼上去。
  “還是想不通你怎麽淪落成我老公了。”
  童自輝苦笑,她若能完完全全地記起準揚來,或許就不這麽想了。
  那是個完全不顧世俗的家夥,除了他那些一眼就能看見的鑲金鍍銀的外在條件外,吸引人便是他的才華,以及那冷傲自負、從不隨便讓人接近的神秘感。
  自輝和他認識不久,談起女人來,準揚那句驚世駭俗的話仍言猶在耳,“不一定是要女人,自輝,你若讓我喜歡,我就不要女人了。”
  他嚇得從此再不敢和他來往。
  有一天在籃球場碰到他,他抱著球迎上來說:“你躲什麽?我並沒有說喜歡你。”拽拽地扣了一個籃,又跑回他麵前來,“我的意思是,我等待的愛情,無論以什麽形式出現,我都接受。”
  自輝釋然地笑了,“你喜歡的當然不會是庸脂俗粉。”
  後來他們一起租房住。自輝交了一個女朋友,美麗時尚,家裏很有錢,個性張揚,開著一輛很炫的紅色跑車上學。每次他們約會回來,準揚便趴在欄杆上,捧著一罐啤酒,“她穿得真像隻火雞。”
  其實沒有他說的那麽糟糕,在學校裏,她那樣的漂亮女人是很受歡迎的。但是經準揚這樣一通貶低,他也感到沒多大意思,再交往不下去。
  後來再結識到的女人,準揚總是能一針見血,把人貶得一無事處。
  自輝是個很能包容的人,那些女人原本引不起他太大的興趣,不過是因為不知道如何拒絕才交往,因而每次的不了了之他也不感到留戀。奇怪的是,每一個準揚鄙棄過的女人,事後都證實了的確不可深交。
  紫末第一次到家裏來,準揚出言不遜,他還擔心準揚會用刻薄的語言貶斥紫末,因為他確實對紫末已心生好感。然而,紫末走後,準揚一句話也沒說。
  準揚在一個晚上這樣跟他提起紫末:她今天逼我吃了麵,和記炒麵,她說沒有人不愛吃,除非我不是人。我摔了三次碗,她買了四次。
  這是準揚第一次跟他閑聊起一個女人。
  他又說,如果我不吃,她還會再買。不是憐憫我,也不是關心我吃不吃東西,她隻是要贏了我。真有趣!
  紫末竟然符合他變態的喜好。自輝感到難以想像。但不管怎麽樣,那以後,他不挑食了,就是最討厭的麵食,隻要是紫末買回來的,他都會拿起筷子。甚至有很多次,他都發現,準揚因為身體反應胃口不好,仍然會苦咽下去,哪怕是過後再去吐出來。
  他和紫末,在生命末路時才相逢,這樣的形式未免太殘忍了,然而自輝仍相信,準揚認識紫末的那七個月中的每一天,都是人生中最為幸福的一天。
  都說人死前什麽都能放得開了,但他清楚地記得,準揚臨走時那嫉妒與不甘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對身後之事再無能為力,最好的朋友也再不甘心隻是守候,所以,他才留下了這樣的囑托:隻好把她交給你了,但百年過後,你要把她還給我。下一世,她還是我的。
  在他的眼睛閉上時,自輝眼前忽然閃過籃球場上他抱著球奔跑過來的情景,仿佛還聽到他說——我等待的愛情,無論以什麽形式出現,我都接受。
  碗裏的飯沒吃過幾口,紫末與童童在說些什麽他也沒有聽進去,鬱積在心中的哀傷無法排遣。童自輝不希望紫末看出來,撂下筷子,要去書房。
  “自輝,把醬油給我。”紫末從碗裏抬起頭說道。
  她的臉上歡快的神情讓童自輝不敢逼視,準揚臨死前猶掛記的她,如今她卻已記不起那段刻骨銘心的戀情,亦記不起那個曾用盡全部生命和精力去愛她的人。更為諷刺的是,這正是他一直盼望的。
  隨手將手邊的醋遞給她,神色不大自然地說:“我吃飽了,還有些工作要做。”
  說完進了書房。自然沒有心思工作,站在窗前望著天邊的山巒,猶如連綿的黑色屏障,與天相接,將人間煙火籠罩在黑暗之中。
  一雙手從身後溫柔地抱住他,“在想什麽?想得飯也不好好吃。”
  她把臉貼在他的背上,像貓一樣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
  童自輝心頭一陣溫暖,感覺眼睛裏微微有點濕潤。他佯作無事地撫摸著她的手背,“沒想什麽,隻是覺得這樣真好。”
  江紫末從鼻子裏哼出一聲,“最討厭你這樣的,有什麽事總放在心裏,問了也不說。”
  “是沒什麽可說的,”他想了想,“爸媽明天就到了,房間你都收拾好了?”
  江紫末如同被捕鼠夾子夾了一下,抽出手,就跳了起來,“哎呀,我馬上去!”
  自輝好笑地看著她幾下就蹦到外麵,過了一會兒,又揪著滿臉愁容的童童進來,衝著他擠眉弄眼道:“吃飯的時候,這小子輸了個腦筋急轉彎,所以今天晚上他要給你捶背。”
  “媽媽,你對欺負自己兒子的行為感到很自豪嗎?”童童仰著頭不服氣地說。
  江紫末彎下腰,對他扮了個鬼臉,“誰叫你是我兒子的?”說著轉身,“不跟你吵,我要去給爺爺奶奶收拾房間。”
  童童倚著父親的大腿,忽然喊道:“媽媽!”
  江紫末回過頭來,“什麽事?”
  “狐狸精就要來了哦!”
  江紫末的臉霎時僵化,童童得意地衝她扮回一個鬼臉。
  童自輝笑不可仰。
  江紫末憤憤地指著童童,“你不是我生的,你是我撿來的。”
  童童的小嘴受傷地一癟,當即轉過臉去,抱住父親的大腿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江紫末被嚇到了,想過去安慰道歉,卻見童自輝仍笑著拍拍童童的頭,“少裝了,快過來給我捶背。”
  失去了靠山,童童隻好抬起臉來,江紫末見他臉上一滴眼淚都沒有才放了心,連白眼也不敢丟一個,就鬱悶地去收拾房間了。
  童自輝趴在沙發上,童童的小拳頭跟雨點似的打在他的背上,一陣酥酥麻麻的,心頭也仿佛更加柔軟了。
  無論如何,她失憶以後,這個家總是充滿歡樂的,他至少可以肯定,目前的她也是幸福而滿足的。如此,準揚那一頁即使還沒有真正地翻過去,他也不應該再去介懷。
  “再給我捶捶腿,”他對童童說。
  “說好隻捶背的。”
  “送你一個最款新的跑車模型。”
  童童聞言很勢利地站到腳頭去,捏起拳頭,以他所能使出的最大力道捶著橫在沙發上的兩條腿。
  與此同時,江紫末還在房間裏對小惠忿然指控童童的頑皮,小惠是除江紫末以外最大的受害者,兩人的口逕自然是非常一致的——“那個小東西!”

  Chapter 22
  一家三口準時到達機場,接機的人湧堵在出口。江紫末緊張兮兮地盯著剛下機的旅客,努力辨別誰是她的公公婆婆。童自輝見她那副樣子,把童童牽到自己身邊來,搭手在她肩上,“放鬆,看到他們我會提前告訴你的。”
  正說著,童童喊了一聲:“爺爺!奶奶!”
  夫妻倆的視線都移到前麵陸續出來的人流中,有一位穿著休閑裝,身材健美的女士,頭發綰著,幾縷發絲隨意地垂散下來,臉型瘦長,顯不出年紀。不過,依紫末看,再怎麽不顯老,穿得那麽動感,好像也還是不大適合的。
  而走在她後麵的中年男人穿著整潔,筆挺的外衣,看起來便是嚴肅和不苟言笑的人。
  還真是自輝說的那樣,考驗她機智時候來了,江紫末想,個性這麽鮮明的公婆,不曉得能不能應付過去。
  兩位長輩已走到出口,童自輝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便牽著童童迎上去。
  江紫末跟在後麵,不斷地牽著嘴角,努力練習著與他們很熟稔的笑容。可是心情依然緊張,掛在臉上的笑始終不那麽自然。
  “爸媽!”
  “爺爺!奶奶!”
  童仕昭隻淡淡地點了個頭,鬆了手頭的行李,去摸孫子的頭,那表情仿佛是他所給予過的最大的恩澤,童自輝眼明手快地接過行李,也不太搭理父親。
  林艾馨卻是眉間笑顏逐開,伸出一雙手臂來,分別給了兒子和孫子一個大大的擁抱。她的丈夫漠然地站在一旁,似乎對她的舉止全不讚同。
  當然無人理會他。
  江紫末走到上前,叫了公公婆婆。
  林艾馨皺眉盯著兒媳那身套裝半晌,翻個白眼,“還是這麽土氣,難怪要時時防著狐狸精的。”
  江紫末暗暗咬牙,老人家不要那麽記仇好吧!
  童自輝忙過來打圓場,親密地攬著母親的肩膀,“走吧,回家!”
  林艾馨簡直是被兒子挾持著往前走,她仍不放棄地回過頭來責怪江紫末,“我送你的衣服怎麽不穿來?那套裙子多好看啦!”
  什麽裙子?江紫末心想,連老公兒子都記不起來了,哪還記得起你那條裙子。嘴上仍是脆生生地回道:“我經常穿呢,前天才剛換了下來,晾幹了還沒熨的。”
  林艾馨滿意地扭過頭,與兒子有說有笑。
  到了停車場,江紫末打開前麵的車門,林艾馨一把拉住她,“讓你爸坐前麵,你跟我在後麵談談家常。”
  江紫末心中叫苦不迭,但也隻好坐到後麵去。一關上車門,林艾馨便抓住她的手,拉高衣袖,給她的手腕套上一個寬大的牛角手鐲子。色澤很美,材質是純牛角的,不同於俗物。隻不過,這樣有個性的鐲子上居然雕刻著一朵碩大無比的牡丹。
  如此品味——“漂亮吧?”林艾馨自認為對這個兒媳好得無可挑剔,仍誇口道,“我去越南時見到的,立刻就想到很配你那套裙子。”
  她等待著兒媳感動的熱淚。
  江紫末誠惶誠恐地點頭致謝,表情卻越來越僵,依婆婆的品味,那套裙子——“明天你就穿那套裙子,我們一起去逛街。”婆婆熱情地說,“這都快冬天了,我正好來一趟,就把童童的冬衣置辦下來,你們年輕人辦事總是不那麽踏實的。”
  江紫末欲哭無淚,隻得點頭,內心期待著那套裙子不要太難看。
  “奶奶,我的衣服夠穿了,”童童趴在母親腿上,伸長脖子對奶奶說,“爺爺教過我,不可以浪費。”
  “乖孫子真懂事,”老人家開心道,“不過,你爸媽收入那麽高,是不缺錢的,你要穿得體體麵麵的,那才像我的孫子。”
  童童嘟了嘟嘴,把頭縮回去。
  江紫末心裏一陣暗爽,這小東西終於吃癟了。
  “我還真得問問你,”林艾馨用鄭重的語氣問紫末,“自輝是不是真在外麵胡來?”
  江紫末連忙否認,“沒有沒有,沒有的事。”
  林艾馨放了心,又自滿道:“我說嘛,我教出來的人怎麽會做出那些事來。我告訴你,這次來啊,我也準備教你些東西,你用心學個七八成,保證自輝不會看上別的女人。”
  童仕昭一直板著張臉,坐得筆直,聽到這話,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婦人之見,淺陋!”
  “我跟媳婦說話,你少插嘴,”林艾馨朝童仕昭翻了個白眼,氣呼呼地往後一靠,沒興致再說話。
  江紫末見勢為難,不知該怎麽打圓場,便看了眼前麵開車的童自輝,發現他的臉緊繃,仿佛在憋在笑。她也就不再傷腦筋了,心想這對公婆脾氣雖然古怪,倒是挺可愛的。
  一到家裏,林艾馨便要泡澡,小惠已經準備好熱水。她拿出自己帶來的裕袍,質地上好的純白絲綢浴袍,胸前繡著兩朵碩大而鮮豔的牡丹花。
  江紫末抱著那件昨天剛消過毒的素色提花浴袍一陣躊躇,不知道該不該遞過去。
  林艾馨見她站在那裏發呆,便對她招招手,“媳婦兒,來來,”待紫末走近了,她一把扯過那件灰色的浴袍,嫌棄地丟到床上,“年紀輕輕的,別穿那麽老氣的顏色,唉,幸好我臨走前想到了,給你帶了一件來,你試試看。”
  說著拿出一條吊帶真絲睡裙抖開來,也是白色的,沒有任何懸念的,江紫末看到正麵繡著一大朵荷花。
  為什麽不是小碎花?為什麽不是蝴蝶?為什麽不是暗繡?偏偏是一朵粉紅的荷花,江紫末內心抓狂,臉上卻做出驚喜狀,摸著那朵俗氣無比的荷花,“哎呀,繡得可真好看呀!”
  “我就知道你喜歡,所以來之前就洗過熨過,一會兒洗完澡你就可以穿了。”林艾馨喜不自勝地說,文雅地用兩指拈起自己的睡衣一角,一臉的慵懶嬌媚狀,“哎,我累死了,真想泡在水裏,我最愛水啦,隻要進了水裏,我就自由自在的,沒有束縛,沒有煩惱,我想我前世一定是美人魚。”
  美人魚!江紫末臉一抽搐,看著婆婆眼角的魚尾紋,終於被雷倒了。
  伺候公公婆婆就寢後,江紫末才去洗澡,百般為難,還是穿上了那件睡衣。一回到臥室,童自輝手上的那本書都掉了下來,看著扭怩不自在的她,笑得前仰後合。
  “婆婆送的,”江紫末被他笑得窘迫了,衝上前去,把他按倒在床上,“有那麽可笑麽?”
  童自輝翻個身便將她壓在身下,捂著她的胸說:“如果沒有這朵花煞風景,倒是很性感。”說著手指輕輕一挑,手便滑進了裏麵。
  江紫末按住那隻胡來的手,把他的臉撐得遠了些細細端詳,眉目間果然有些婆婆年輕時的影子,想必婆婆年輕時應該是百裏挑一的美人,嫁了個有前途的丈夫,事事如意,所以固執而任性,並且相當、甚至是過度的自信。
  幸好自輝19歲就離家去國外了,與母親離得遠,不然也是個騷包的男人。
  江紫末又覺得幸運,自輝是個有包容力的男人,不會為母親的古怪行逕感到丟人,也沒有遺傳到父親的古板刻薄。
  想著便鬆了手,勾住他的脖子。胸前那隻大手灼熱而有力,熱感仿佛傳送到心髒,她舒服地閉上眼睛,吻著他的薄唇。
  頭天總算是應付過去了,明天還要陪婆婆逛街。必須要打起精神來,失憶前就險些失去自輝這麽好的丈夫,這種事絕不能再次發生,絕不能因為疏忽讓幸福從身邊溜走。
  她看得出來,婆婆的熱情都隻是為了讓她慚愧。
  因為她漸漸了解,以前或許她是個不稱職的妻子,也未必是個稱職的母親。
  這個婆婆,或許從來就沒有滿意過她。
  她計劃著明天的種種事宜,眼皮她重得耷了下來。
  童自輝抬起頭來,見她那副困頓的模樣,也無心再吃豆腐。溫柔地笑了笑,替她蓋好被子,自己也到一旁睡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乖乖地回來更新了。
  這麽個婆婆有米出乎意料?JP的自輝咋會有這麽個娘呢?納悶~~~~xiaoxiao

  Chapter 23
  早晨,林艾馨急促地敲著兒子兒媳臥室的門,“媳婦兒,好了沒有?該走了!”
  江紫末站在鏡子前,對著鏡子裏的越南新娘哭喪著臉。這便是婆婆送她的裙子,淺綠色的寬鬆袍裙,照舊印著大朵的玫瑰花——婆婆應該是相當愛花的——襟口鑲了金邊,腰帶是粉紅的絲巾,長長的穗頭直垂到腳踝,最要命的是,裙子裏還有一條輕薄質地的嫩黃色大喇叭褲。
  江紫末回過臉來,望著童自輝,“你媽為什麽不幹脆給你買個貨真價實的越南新娘回來?”
  童自輝笑得直不起腰來,“換一套吧,這樣出去會被圍觀的。”
  江紫末撇了撇唇,用刷子醮上暗色眼影,均勻地在臉上暈開,白皙的皮膚變得黝黑得發亮。她抬高下巴,對童自輝齜牙一笑,“如假包換的異域女子,隨便誰來圍觀。”
  說著就去開門了,童自輝盯著她那緊握成拳的白皙的手,突然意識到這丫頭要被逼瘋了,盡快將老娘送走才是上策。
  江紫末開門便感到眼前一陣眩暈,婆婆柔媚地扶著門框。大冷天的,她就穿了一件真絲花襯衫,在腰間打了一個大結,下身是白色緊身褲,包裹著細長的腿。最雷人的是,她的額頭上橫向係著一條長長的花絲巾,沿著臉側垂到胸前。
  三十年前的街頭潮流。
  江紫末強忍住才沒有口吐白沫,“媽,穿得這麽少會著涼的。”
  童自輝也連忙上前來幫腔,“是啊,天氣冷,您還是換一套吧。”
  “不用不用,我帶了衣服,”林艾馨“嗖”地將藏在身後的珍珠魚網狀的小褂子送到他們眼前。
  夫妻倆的眼角同時抽搐了一下,童自輝覺得再廢話下去也不會有結果,轉過身,從衣櫃裏拿出兩件紫末的開襟厚毛衣,挽在手上。
  “走吧。”他說。
  林艾馨“呀”了一聲,拽住自輝問:“你也要去?”
  “當然啊。”自輝理所當然地答道。
  “哎呀,我們女人逛街,你湊什麽熱鬧。”
  童自輝專門休了假,就是為了要隨時陪在紫末身邊,以防父母看出破綻來,自然是不肯讓紫末獨自陪母親的,便說道:“我怎麽也該送你們到商場吧?”
  林艾馨擺著頭,“不用不用,總不能放你爸一個人在家,車鑰匙拿來,我們自己開車去。”
  她這樣一說,童自輝真正為難起來。
  一直旁觀的江紫末也很著急,看看婆婆與她的打扮——這算什麽?花花婆媳二人組?她一個人為婆婆的怪趣味犧牲也就罷了,絕不能讓自輝也搭進來。這麽一個根正苗紅的正常人,英俊帥氣風度翩翩,假如與她們婆媳站在一處,臉會丟盡的。
  想著,對婆婆說道:“前段時間我摔了一跤,手骨折了,至今還不敢開車。”
  林艾馨爽快地回道:“那有什麽關係,我來開好了。”
  “那我們走吧,自輝就在家裏陪爸爸。”江紫末從自輝後裏搶過毛衣和車鑰匙,挽著婆婆的胳膊便往外走,邊走邊在背後偷偷揮手,示意自輝不要跟上來。
  童自輝進退兩難,望著她們的背影發怔了一會兒,直到門關上,他才回神,走到電話機旁,拿起電話救助。
  這邊的商場人流如織,婆媳倆一出現在大廳,沒有意外地搶走了多少美女的風頭。
  江紫末雙肩緊緊並攏在身側,眼觀鼻,鼻觀心,假裝沒有看到周圍的人都三兩一堆地竊竊私語。
  她們走到童裝專櫃,女店員已老遠注意到她們,小眼睛店長對大眼睛店員小聲說:“好像是朝這裏來了,你去應付。”
  大眼睛店員的眼睛忽閃了幾下,“耶?我又不會英語,店長你是本科畢業吧,你去。”
  小眼睛店長很有經驗地教導說:“你看她們那樣子是會講英文的麽?何況我們這家店從來沒接待過什麽高級外賓,你再看看她們,不知道是緬甸來的,還是老撾來的,啊!說不定是柬埔寨,反正看起來像暴發戶,她們進來,你就拿兩件最貴的衣服塞給她們,用手比劃價格給她們就好了。”
  大眼睛店員額頭滑下一滴汗,“店長,那個年輕的穿的好像是越南的傳統服裝耶。”
  小眼睛店長伸出食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隨便是哪裏的,你照我說的去做,就這樣!”
  交待完畢,她便站回櫃台後麵,埋頭整理桌上的報表單據。
  大眼睛店緊張地搓著兩手,見那位奇怪的顧客已走到門口,慌慌張張地迎上去,舉起右手,歪頭做出一個熱情燦爛的笑容,“Hi……Hello……wele!wele!verywele!”
  江紫末睜大眼睛,看著這位莫名其妙的店員。
  身旁的婆婆翻個白眼,“好好的中國人講什麽英文!”
  是你們先不好好穿衣服的好吧?大眼睛店員鼓起雙頰,可憐她憋得血管堵塞才憋出那麽幾個單詞來。
  林艾馨沒去留意店員,轉過頭對江紫末誇口,“當年我也是去過美國的,跟自輝的鄰居很聊得來,我們都說英文。”
  “您好,”店員背過身去擦了下額頭上虛無的汗,換了熟練的歡迎辭,“歡迎光臨本店!請隨意參觀!”
  櫃台後麵的小眼睛店長她們的話都聽進耳裏,估摸著這兩位顧客的家庭怎麽也算是中產階級,立刻丟開報表走過來。用腰圓膀粗的身材把嬌小的大眼睛店員擋在身後,對林艾馨諂媚地笑道:“您好,請允許我為您介紹幾款今年最HOT的童裝。”
  林艾馨高興地跟她去了,抖開一款豹紋棉衣嘖嘖讚歎,另一隻手又模到玻璃陳列櫃上的兒童墨鏡。
  可憐的童童!江紫末同情地想。
  她沒興致跟上去,站在原地隨意地看,目光瞥到那個大眼睛店員失落地站在一旁,江紫末不忍她被欺負,便對她說道:“你也帶我看看吧。”
  大眼睛店員眼前一亮,巴巴地上前,跟在她後麵。挑了幾件適合童童的衣服,擔心受到婆婆的阻撓,便想提前把帳結了,於是把選好的衣服遞給店員,“替我開單。”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母親打來了,她接起來便叫道:“媽!”
  “你在哪裏?”
  “廣茂商廈。”
  “婆婆在那兒吧?”江美韻問。
  “嗯。”
  “把電話給她。”
  江紫末走過去,把手機遞給婆婆。
  林艾馨接過手機便笑道:“哎呀,是親家——昨天到的——你要來呀,那好啊,我們一起去喝個咖啡。”
  幾句說完,手機又回到紫末手裏,聽到母親在那邊學著婆婆的腔調,“一起去喝個咖啡——嘔!那老妖婆就會裝腔作勢。”
  江紫末小心地挪動腳步,離婆婆遠了點兒,又聽見母親說:“不是自輝打電話來,我還真懶得跟她去磨。”
  結完帳,江紫末一路聽著婆婆的念叨她沒眼光,來到咖啡廳。顧客和服務員都在竊笑,江紫末被婆婆整成這副慘樣,臉皮逐漸厚起來,十分坦然地麵對那些不懷好意的笑。
  剛點完單,婆婆便捧著水杯,用少有的嚴肅神情說:“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像變了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先暫時看個熱鬧吧…
  小聲問一句,假如要開虐,童童,童自輝,江紫末,我虐哪一個比較好?

  Chapter 24
  剛點完單,婆婆便捧著水杯,用少有的嚴肅神情說:“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像變了個人。”
  “嗯?”江紫末心頭一顫,藏在桌下的手心捏了一把汗。難道說婆婆看出什麽來了?
  轉念一想,不太可能有誰泄密給婆婆,即使她有些疑心,也僅僅是猜測。她定了定心神,做出慚悔的表情,“我以前不大懂事,有些地方確實做得不夠好。看著童童一天比一天大,我了解為人父母的辛苦。媽,如果以前得罪了您,請您原諒!”
  林艾馨聽這誠懇的一席話,眉開眼笑,“哎呀,不枉費我一片苦心,你終於知錯了。也難怪以前我家自輝不喜歡你,你想想啊,兒子跟母親是最貼心的,那時我高高興興送你一條裙子,你看一眼就嫌棄地扔開了。好像我買的裙子多難看似的。自輝當然生氣啦。我好心要去給童童買衣服,你說,有幾個婆婆像我這麽上心的,難得來一回,就為後輩著想。你呢?冷言冷語,一句工作忙就推托掉了。成天一副別人傷害了你的表情,要多醜有多醜。”
  “啊?我那麽過份啊?”江紫末詫異地喊道,隨後又自知失言,好在婆婆沉浸在自得自滿的情緒中,並未留心。
  “我那時也罵你過份來著,不過你是個悶葫蘆,罵也沒用。”林艾馨想了想,又說,“知道我跟你公公為什麽這兩年都不來吧?上回來你可把我們氣得不輕——看看,看看——”林艾馨戳著紫末的額頭說,“又是這一副呆呆的模樣。你公公雖然是個古板的人,但他就童童這麽一個孫子,疼到骨頭裏。那天我去外麵回來,就看到童童一個人在客廳裏到處爬,抱著個布偶,臉上髒兮兮的,一看就是很久都沒有人管他,蛋糕打翻在地上,小孩子不知道講衛生,隨手抓來就喂到嘴裏。嘴邊的奶油也沒人替他擦。我和你公公看到就心酸,把孩子抱起來,他衝我那麽天真地一笑,我眼淚就掉下來了。老頭子雖然氣,到書房找到你,也還是好意地說:‘紫末啊,別光顧著工作,也要陪陪童童啊。’語氣不算壞吧,你說,你聽過話嗎?公公後來氣不過教訓你幾句,語氣重了,你就要搬出去。你知道自輝多傷心?雖然一直對你失望,也從來沒說過一句要你搬出去的話,這麽忍耐,換來的是你的不在乎,你什麽時候在乎過他跟孩子——”
  江紫末攥緊了拳頭,再努力地克製,眼睛還是被水霧模糊。她曾經真的那樣不負責任,讓童童的幼年過得那麽孤獨心酸?如果是,那麽她現在不是更加罪無可恕,竟然把這些事全忘記了。
  “我錯了,”她的頭低下去,額頭抵住桌沿,聲音微弱地說。
  “唉,”林艾馨氣平了一點,又道,“你和自輝鬧得不可收拾,我和你公公一氣之下就回去了,臨走前你公公氣不過地說,‘知道你嫌我們老人幹涉得多,以後再不來了總行吧?’自輝盡了力挽留,我們隻希望你道個歉,但是直到走,你也還是個悶葫蘆,不知悔改呀!”
  “我來證明,她不是不知悔改。”
  剛找到她們的江美韻接話過來,看到女兒眼中有淚,歎息了一聲,在林艾馨對麵坐下來,“那次她回娘家住了兩天,沒好好吃過一頓飯。我們都是當媽的人,她當時看到童童那樣子怎麽會不自責?隻不過她都放在心裏。”
  “但這樣的事不是一回兩回吧。”林艾馨見親家來了,故意換了個優美的坐姿,背挺得筆直。
  “她是有錯。可也不是完全不去想做個好母親,好妻子,是有心無力,也不知從何處著手。”江美韻說,“你見她已經改了,就原諒了吧——”
  “媽!”江紫末打斷母親的話,悔不當初地對林艾馨道,“我認錯,也許認錯也無濟於事。但我可以保證,以後這種事不會有的。”
  林艾馨會心地笑了笑,“那就好,我也不是那種惡婆婆,回頭找機會跟你公公道個歉就行了。”
  見事情已解決,心結打開了,林艾馨的老毛病也就又犯了,盯著江美韻穿的那件寬大的沒有任何花色的黑毛衣,一臉吃驚狀,“我說親家,你怎麽還是穿這麽老氣的顏色啊?我跟你說的話你都沒聽吧,唉,雖說我們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可是要給後人做榜樣啊,你看看,紫末隨你,穿得這麽——”她本來想說土氣的,又覺得傷人,便改口道,“這麽樸素,怎麽拴得住男人的心。為了家庭著想,也要時時把自己打扮起來啊。”
  江美韻忍了忍,才把一口水吞下去。心想你自己喜歡風騷,扯上兒子的家庭做什麽?便抬起臉,不懷好意地笑道:“我這不是沒什麽姿色麽?又沒有一個靠得住的男人,這孩子小時候那都是丟在一邊的,滾得一身泥也要等我下班後才能換身衣裳,怪誰呢?怪自己沒那個命,沒有個靠得住的男人,才沒閑功夫去想著穿衣啊,打扮啊。這也好,我這樣沒品味的人,真打扮起來說不定不倫不類,反倒讓人笑話。”
  江紫末暗暗奇怪,父母在她十歲時才離婚,哪有這樣心酸的經曆。轉瞬又明白過來,母親這是明褒暗損,譏諷婆婆隻知道依靠男人,還總是打扮得不倫不類。想到這裏,她暗叫糟糕,依老媽那直率的性子,被婆婆教訓得多了,指不定就吵起來。
  她一時想不出好的辦法從中斡旋,又因一直自責以前對待童童不盡心,沒做個好母親,頓時心亂如麻,便在桌子底下拉拉母親的衣角。
  她哪想得起來,這對親家早就是唇槍舌戰慣了的,雖然嘴不留情,過後也不會往心裏去。紫末拉了幾下衣角,江美韻一點反應都沒有。再多拉幾下,江美韻一掌揮開她,“你拉什麽拉?都這麽大的人了,有話不會用嘴說啊。”
  林艾馨嬌媚地笑了起來,“親家,我又忍不住要說說你了。父母從小就要對孩子言傳身教,你以前就不該罵紫末,凡事要講道理,父母有修養,孩子自然就受到了正麵的影響。我就從不罵我們自輝,采用啟發式教育。你不是一直誇我們家自輝嘛,所以,你也承認自輝的修養風度都是極好的吧?”
  哼!就你家自輝有教養,咱家孩子沒教養?江美韻氣得頭發根根倒豎,看著林艾馨那紮眼的笑容,簡直想撲過去揍得她花容失色,看她還怎麽風騷?
  “我說親家,”她的氣一上來,連譏諷的心思都沒有了,“你哪隻眼睛看到紫末沒教養了?”
  林艾馨驚訝地“啊”了一聲,“我什麽時候說紫末沒教養了?我隻是好意勸你,不要罵孩子,紫末都這麽大了,你還罵她,讓她的臉往哪裏擱?”
  她最初的確是這個意思,隻不過說著說著,忍不住炫耀一下,就偏題了。
  江美韻頹然地垂下頭,跟這個女人完全講不清楚。
  林艾馨下一秒就忘了這些紛爭,目光盯著一個剛進店裏的短發女人,又“哎呀”一聲,“你們看看那個女人,長得可真漂亮,但好好的女孩子頭發幹嘛剪那麽短呢?還有那一身套裙,白白的,居然連一朵花也沒有——”
  江紫末的目光也隨之移過去,那裙子她曾在時尚頻道看到過,法國某個大師設計的秋裝,一般人想買都買不到。再往上看,她驚叫出來,“琳琅!”

  Chapter 25
  周琳琅在尋找她約好的人,好像還沒到,便要往一個不顯眼的角落去坐著等人,聽到有人叫她,轉過頭去,麵色微微訝異,是末末。
  “琳琅,琳琅!”
  她一腳跨出來,飛閃到自己麵前。琳琅驚了一驚,但麵色很快就沉靜下來,沒有重逢的喜悅,也沒有不高興這場偶遇,一切都淡淡的。很早前便已如此,親眼見過紫末的那種生死不能的悲傷,還有那個人所受的煎熬後,淡然處世的作風便已深植在心。
  一別幾年,好友激動地拽著她的衣袖,在這間擁擠的咖啡廳裏,她穿著奇裝異服,忘我得像一隻曠野的兔子上躥下跳。
  她皺皺眉,這像是紫末,又不像。她最初認識的紫末該是這樣,後來卻不是了。
  “我們去那邊坐,”琳琅淡淡地微笑,走向角落臨窗的位置。
  何以這麽冷淡?江紫末再遲鈍也明白,這場重逢,琳琅的心境與她大不相同。默默地跟在後麵,她仍然想知道這些年她在哪裏,在做什麽?失憶前她們仍有來往嗎?
  其實,不用問,琳琅的態度已經說明了好些東西,這個朋友把她忘記了。
  她壓抑地坐到琳琅的對麵,喜悅已有所沉斂。
  原來那個直爽又粘人,不管你願不願意都要貼上來的江紫末也沉穩了。周琳琅暗想,微笑著說:“這幾年過得怎麽樣?”
  是分別幾年了啊?江紫末想,她苦笑,“撞壞了頭,我把這幾年的事都忘掉了。”
  周琳琅睜大她那雙杏仁似的大眼睛,江紫末唯恐她聽不懂,又補充,“準確的說,我失憶了。”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是最好的朋友,曾經在同一張床上睡過,交換過許多隱秘的心事,現在又坐到一起,江紫末卻緊張得在桌子底下直搓著雙手。
  “那你還記得紀準揚嗎?”周琳琅問。
  江紫末搖搖頭,“我起初連丈夫兒子都記不起來,後來有些隱隱約約的回憶,關於那個紀準揚的,並不是很深刻。”
  “單單忘了那以後的事?”
  “嗯。”
  周琳琅盯著她半晌,突然輕聲笑了起來,用手背堵著嘴,防止自己發出更大的聲音來。笑夠,頓了一頓,她說:“末末,你這個人烏龍,遇到的事也烏龍,但你的運氣總是好得讓人眼紅。”
  聽她叫末末,江紫末知道那個好友又回來了,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這些匪夷所思的遭遇,被你簡簡單單一句話就概括了。”
  “自輝好麽?”琳琅忍了一忍,仍舊問了出來。
  “嗯,我們很好。”江紫末轉個身,指向原來坐的位置,“那是我的婆婆,還有我媽。”
  琳琅隻朝那邊淡淡一瞥,便把目光轉回來,“怎麽失憶的?”
  “連這我也記不起來,據說是車禍。”
  “你一點也不沮喪。”
  江紫末笑了笑,“我就是隨遇而安。”
  琳琅認同地點頭,“也是因為這性格,當年才不管不顧地愛上紀準揚。”
  紫末沉默了一會兒,又局促地微笑,“說說你吧!這幾年你怎麽樣?”
  “你結婚不久,我去了上海,”琳琅停了一停,“反正我爸的生意差不多已經轉移到那邊,我待在這裏也沒什麽意思。然後,我與家裏介紹的男人結婚,目前還沒有孩子。”
  “你結婚了?”江紫末興奮地問,“你老公呢?”
  “在上海,這次我來,是為了處理這裏閑置的房產。”
  江紫末有些感傷,“房產都要處理,就是說以後都不大會來了吧?”
  琳琅不語,算是默認。半晌,她抬起頭,看著門邊走來的一位西裝革履的男士,向他揮了揮手。
  “是我約的人,”她說,然後從皮包裏掏出紙筆來,寫下自己的聯係方式,“有空聯係我。”
  江紫末原本還有很多話要說,又不好誤她的事,也把自己的聯係方式寫給她,“改天到家裏來玩,一定要來。”
  周琳琅捏著紙條點頭。她是一定會去的,一定要親眼見到那個人是不是真如當初說的那樣——求仁得仁,隻求守著江紫末,是謂幸福。
  他真的幸福麽?
  江紫末回到原來的位置,林艾馨正好提出回家,並邀請江美韻一同去。紫末與琳琅打過招呼,便跟隨她們離開。
  而此時的家裏,童自輝正陪父親聊著枯燥乏味的經濟話題,與其說是聊,不如說是聽課。童仕昭在家裏儼然是獨裁者,他對兒子的設計師職業很是不屑,認為男人就該坐鎮一方,運籌帷幄,自輝沒能從政,是他一生的遺憾。
  他一直後悔當年讓自輝去了國外,脫離了他的掌控,跟外國人學得傻裏傻氣,胸無丘壑,心無城府。他有時甚至想,自輝出國,就是為了把他這個當爹的臉麵丟得更遠一點。
  因此,他聊嚴肅的話題時,自輝若是略抒己見,他便氣哼哼地打斷,“你懂個什麽?我在你這麽大的時候,手下管了幾十號人,這些人現在都是頭麵人物。當年你爺爺沒有任何背景,我下鄉插隊,白天勞動,晚上點著煤油燈學習。回城從一個小工人幹起——”
  自輝低頭看了看表,“童童放學了。爸,我回來再陪您聊天。”
  說著撈起椅背上的外衣,幾步跨出書房。童仕昭意猶未盡地盯著兒子的背影,氣哼哼地自言自語:“才說個開頭呢,現在的孩子這麽早就下課,誰規定的?蠢材!這社會是越來越沒希望了!”
  站起來,背著手在屋裏踱了幾圈,小惠正好從門口經過,他忙指著她喊:“小惠啊,你來陪爺爺說說話。”
  “可我還要做飯呢?”小惠說完,又怕老爺子生氣,於是說道,“您要不來廚房吧,我給您把搖椅搬過去,我邊幹活,邊聽您說話。”
  童仕昭聞言用手背揮趕她,“廚房?國家大事能在廚房那種地方說的?”
  “哦——”小惠傻傻地應一聲,“那我去做飯了。”
  “去去去!”
  他氣哼哼地又背起手,在書櫃邊走了個來回,不住地出言批評,“都是些什麽垃圾書,《第五號屠宰場》,《貓的搖籃》——連本韓非子都找不到,讀這些書的人有什麽出息?”細看,他頓住腳步,還真從書架上找到一本嶄新的《韓非子》,取出來看,扉頁有一個紫色的印章,圈著兩個清晰的字:贈品。
  內頁的紙張簇簇新,邊緣已經發黃,一看就是被束之高閣已久。
  他翻了兩頁,以前背得滾瓜爛熟,再看也沒有興趣,氣哼哼的又放回原處。順手取出旁邊的小冊子,卻不是書,而是病曆本,裏麵夾著雜亂的單據與檢驗單。
  他逐一看著,神情驟然一凜,目光也愈來愈冰冷,連夾住紙張的手指都在微微發抖。
  又重看了一遍,確認無誤,他“啪”地合上冊子,放回原處。再無心找個人來陪他聊天,沉思著在屋裏踱了一圈又圈。

  Chapter 26
  不覺已過了半小時,傳來開門的聲音,老人小孩鬧嚷嚷地湧進屋來,隻聽到老伴兒的古怪笑聲。
  “童童,奶奶給你買了好多衣服,你喜不喜歡奶奶呀?”
  “喜歡!”
  稚嫩的童聲清脆悅耳,童仕昭扯了扯衣擺,恢複平常那嚴肅古板的神情,慢悠悠地踱了出去。
  親家來了,他沒向往常一樣上前問候,傲慢地點個頭,算是見過了。又瞥了眼紫末,臉立刻沉下來,目光裏甚至帶著嫌惡。
  江紫末對上那目光,以為是看錯了,忙上前問:“爸爸一整天都在家裏嗎?”
  童仕昭冷哼了一聲,背在後的手甩了一甩,便在沙發坐下。
  這很不禮貌,不但是江美韻麵有怒色,童自輝母子也悻悻的,為他突如其來的冷漠感到不解。林艾馨走上前道:“老頭兒,你沒看到親家來了嗎?”
  “我看到了!”童仕昭抬了抬眼,氣哼哼地回一句。
  “那你——”林艾馨可急壞了,老頭兒這麽不懂禮貌,真是丟了她的臉麵。便伸出手來拽他,要他站起來招呼親家。
  童仕昭甩開她,似乎意識到這樣做確乎不好,才不情不願地站起來,指了指沙發,“請坐吧!”
  “您是叫誰坐呢?”江美韻怒氣衝天地問。
  不識抬舉,愛坐不坐!童仕昭想著,也不再去招呼,自己又坐下了。
  林艾馨氣得不輕,不隻她,屋子裏的人無一不對他投去惱怒的目光。江紫末又窘又惱,心裏怨恨公公行事舉止太過分,又因不想讓自輝為難,親媽受了冷落,卻不敢吭聲。
  自輝對父親尤其失望,平日在家裏總對他和母親刻薄也就罷了,如今麵對著外人也這般不可理喻的態度,真不明白自己怎麽會有這樣的父親。
  從先前的震怒中回過神來,童仕昭見這僵局,其實心中已有悔意,他這樣的人,應當是要不動聲色的。然而,一想到這對母女的欺瞞,他的心又有所憎惡。可恨的還有他的兒子——兒子,居然心向外人,糊塗!
  無論如何,仍是先將他們對付過去,確鑿以後,再對他們發難也不遲。
  他心裏斟酌著,擺出一副笑臉,起身樂嗬嗬對江美韻道:“親家,你不能怪我沒招呼你,實在是自輝不懂事,翅膀硬了也就嫌棄我們這些老人。這不,下午好難得同他說說話,他的態度可是厭煩得很。我在氣頭上,也沒顧到禮貌周全,你就不要跟我計較了。”
  他突兀地轉變態度,所有人均是一愣,但大家的心裏都鬆了一口氣,場麵不至於難堪下去。
  江美韻笑著說:“原來是這麽回事,說什麽計較,隻要不是我得罪了你,紫末不孝順,我就安心了。”
  童仕昭心裏冷哼著,回頭再跟你扯皮。表麵仍笑著敷衍:“不怪就好,不怪就好。”
  一家子放鬆下來,圍桌而坐。隻有童童心裏還有點陰影,相較於爺爺奶奶,他更愛經常可以見到的、並寵溺他的外婆。爺爺給了外婆難堪,他幼小的心靈裏便糾結了一個疙瘩,同情外婆,對爺爺不滿,甚至覺得爺爺變了個人,像是書裏猙獰可怖的妖怪。
  這僅僅是源於小孩子天生的敏感,過不了多久,這種恐懼就會消褪。
  但童童並不是一般小孩子,麵對害怕的事物他不會退縮。他為外婆不平,心理的天平就暫時傾向外婆那一頭,便乖巧地依偎在外婆懷裏,似是給她安慰。
  “童童,到爺爺這裏來。”童仕昭說。
  江美韻見孩子不情願,便推了推童童說:“去吧,外婆要去廚房幫忙。”
  說著起身,江紫末一同去,林艾馨不願坐享其成,也跟隨其後。
  童自輝去了書房,客廳就隻剩下爺孫倆。童仕昭開始跟童童講古代忠孝的典故,大都是些耳熟能詳的,但這樣的故事不刺激,不新奇,很難使想像力豐富的孩子聽得有滋有味。
  廚房裏飄出油炸的香味,童童坐不住了,明亮的黑眼珠轉了幾圈,對童仕昭說:“爺爺,咱們來玩遊戲,誰贏了,就聽誰的話。”
  童仕昭講得唾沫橫飛,興頭十足,被打斷心裏十分不悅,正欲訓斥,轉念又想,要能說服人,尤其是小孩子。他要玩遊戲便陪他玩,贏了再教訓他,想他會心服口服。
  “什麽遊戲?”他問。
  “您把手攤開,”童童說。
  童仕昭依他說的攤開手,童童隨手抓了兩把瓜子放到他的掌心裏囑咐:“要握緊哦。”
  童仕昭一粒不漏地握緊,心裏得意,這有什麽難的?他一雙大手連小孩的一把瓜子都握不緊麽?以為是童童跟比誰握瓜子握得多握得緊的簡單遊戲,不是麽?小孩子也隻能玩出這種遊戲來,不值一哂。
  他等著童童的兩手也去抓瓜子,卻見童童舉起一隻手,高興地喊道:“好了,我們來玩剪刀石頭布——”
  童仕昭的臉上從未出現過如此錯愕的表情,不待反應,童童已經出了“布”,“耶,我贏了——不要聽故事了,我要去廚房。”
  他邁開小腿跑到廚房,童仕昭仍愣在一處,怎麽回事?他剛剛被自己五歲的孫子耍了?
  許久才回神,他氣哼哼地把瓜子扔到桌上,又覺得跟五歲的小孩子生氣有失長輩的身份,還唯恐給家人知道自己被孫子耍了,便一粒一粒地把瓜子撿進小簍子裏。悉數撿完,桌上留有一根短短的頭發,他順手拾起來,細軟的發絲在夕陽的光芒下泛著金色,應該是童童剛才掉下的。
  童仕昭古板的臉仿佛一絲絲龜裂開來,掌心攥緊了那根發絲,“這孩子——真不是一般的聰明!”

  Chapter 27
  江紫末站在老街的路口,一目掃過密密匝匝、各種顏色的招牌,耳朵貼著聽筒,重複對方的話:“南行……經過兩個巷口……有一家包子鋪,包子鋪背後就是那家店……明白,我能找到,你工作吧。”
  關掉手機,一陣冷風掃過,落葉悉悉簌簌地翻卷到腳邊。她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裏,籲了一口氣,喃喃道:“如果不想被那小子念叨,我最好趕緊買到那把牙刷。”
  前兩天,童童的牙刷不見了。家裏翻了天,原來是公公取毛巾時不小心帶翻了牙刷,有彈性的橡膠底坐從大理石洗漱台的邊緣彈起,落進馬桶裏,隻好棄之不用,去超市給童童買了把新牙刷回來。那小子從此吵鬧不休,非要原來的牙刷,不然就不刷牙。
  全怪當爹的太寵兒子,連一把牙刷也是精挑細選,大老遠買回來,牙刷柄是一隻惟妙惟肖的小熊,附加一個長耳朵的懶貓底坐,一眼覽盡洗漱台,最炫的就是他那把牙刷。
  今早又是哄勸了他好半天,才不情不願地把牙刷了。江紫末和自輝說好了,吃完早餐就出來買牙刷,臨出門,公司又來電話,要他去參加一個會議,她隻好自己來。
  自輝唯恐她找不到,趁著休息的間隙,打電話教她怎麽走。
  迂回曲折,總算找到了那家店鋪,與周遭那些昏暗雜亂的鋪子不同,這家店燈火通明,玻璃貨櫃一塵不染,就連鋪板上那些促銷品的包裝也是嶄新的。店裏賣一些可愛而古怪的小用品,吸引了不少人,也有許多老顧客無事來逛逛,看看能不能淘到新貨。
  興許是暢銷品,江紫末很快找到了那把牙刷和底坐,擺在進門最顯眼的地方。
  有了這次的經驗,她一口氣買了十把,結帳出門,才長舒一口氣,找這家店費了那麽大功夫,買它卻是沒費半點周折,她還擔心會有停產斷貨的情況發生,家裏那個小祖宗指不定怎麽跟她鬧別扭呢。
  她慢慢在街上走著,此時家裏隻有公婆,不想太早回去。這幾天以來,不知道公公怎麽回事,對她總是冷言冷語。雖然還不至於訓斥,但她明顯感覺到公公對她的嫌惡。隻要她在客廳,公公就會馬上起身,去書房或者臥室。
  相信自輝和婆婆都察覺到了,隻是公公明裏沒什麽表示,他們也隻當是多心。可紫末卻很清楚,公公雖然不怎麽喜歡她,但剛來時還是會把她當自家人,看不順眼的地方會訓斥幾句,但是現在,公公當她是眼中釘,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後快。
  左思右想,她並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難道是她失憶的事被發現了?
  想著,她停住腳步,大冷天的,她額頭竟然滲出汗,如果真發現了,也難怪他是這種態度,一個闖了大禍的兒媳,還能期待看到公婆的好臉色嗎?
  她急於找人商量,掏出手機,突然又想到自輝在開會,此時撥電話給他,一定會增加他的困擾。
  站在街頭,她慌亂地左右四顧,目光不禁停在牆壁的那個箭頭上——260號咖啡館。
  竟然走到這裏來了。她趕忙地低下頭,沒看見沒看見,什麽都沒看見,往前急走幾步。然後,就見街頭那個鴕鳥身影又停住,倒退回來,盯著那箭頭猶豫不決。
  明知那個地方有關於那個人的記憶,她如果夠理智,就應該像剛才那樣,低頭經過,就像從未記起那個地方。
  但是,她仍回來了,雙腿牽引著她,循著箭頭所指的方向,不聽由大腦發出的指令。
  靳世銘早就看到了她,隔著一道玻璃門,等著她進來,五分鍾過去了,她仍然站在原處發呆。
  還以為她失落了記憶,便不會再來這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她了,失憶前的時光也許都不會再有。他已然放棄了希望,再也不會若從前一般,咖啡廳的客人都散去後,惟獨他們倆在燈下對坐著小酌。
  如果有個人經常有個人在你眼前喝酒,不是為了傾訴千篇一律的悲傷,也不是為了追求一刻醉生夢死的迷亂。僅僅是默默地飲酒,不聲不響,一杯又一杯加了冰的酒倒進口裏,總有一天她會牽起你內心深處的憐惜,那種憐惜會如同纏繞在喬木上的金絲藤,日積月累地蔓延滋長,直到你已認不清自己的原來麵目,目光永遠隻觸及得到她。
  紫末就是那根纏繞他心的金絲藤。
  即使他終有一天敢貿然坐在她對麵,事先並沒有得到她的邀請和許可,甚至是被那種不近人情的疏離目光所注視,他仍然坐了下來。
  知道她有家庭,她很在乎兒子和丈夫,因為她最開始來這裏,總是跟他說起人生最不能承受的悲傷——生離死別。
  後來,她開始提起丈夫和兒子,說的話他全聽不懂,她說:“他總說我不肯擺脫過去,其實何嚐不是他心魔太重,他不敢相信我會從過去的悲痛中走出來。即使某天我說愛上他,他也未必信。可是,現在我真的想愛他,因為隻有愛他,我才能過上平靜恬淡的生活。我也知道這很難做到,他也是不肯再拉我一把。”
  出事前最後一次來,她流淚了,喪魂落魄的臉讓他心悸。她說:“我這一生,生離死別都經曆了,跟最愛的人死別;跟最親的丈夫兒子生離——我再不可能見得到他們。”
  她離開,沒要他送,不久以後,得到她車禍失憶的消息。
  終於如願以償,上次來,她把所有的傷心都忘記了。此後,他想,她大概不會再來這裏。
  因為這是她傷心時才會來的地方。
  他並不在意,她能獲得幸福便好。
  斂起思緒,推開門,這麽久她再來,他的心情已然不若從前那般激動得難以抑製了,平靜地走到她麵前,平靜地微笑。
  “你來了。”
  江紫末眯了眯眼,仿佛是想了一下才記起他是誰,也微笑,“順路經過。”
  “進來坐吧,今天可以免你的單。”
  “嗯。”
  他帶她到靠窗的老位置,江紫末看著窗外,遲疑了一下,“今天坐外麵吧。”
  他訝異,“這麽冷的天!”
  “沒關係,一會兒太陽就會出來。”
  兩人來到庭院裏,陰風淒淒,沒半個人影。這鬼天氣,哪裏像是會出太陽的?靳世銘暗想,也隻好坐下來,陪著受冷。
  服務員都不大情願走出有暖氣的室內,磨磨蹭蹭的,見老板也坐下來了,才不敢怠工,抱起菜單,匆匆來到花園。
  “熱金桔茶,謝謝!”江紫末遞回菜單。
  靳世銘見她在桌子底下搓著兩手,還以為她真不怕冷呢。
  “還是坐裏麵吧。”
  “不了。”她逞強道。也不知道為何,天這麽冷,她卻極有坐在外麵的衝動。
  一點完單,服務員“蹭”地奔回室內,回頭看著可憐的老板,大冷天的還陪著在外麵坐,不曉內情的人還以為他是怕招呼不周,房東一不高興就要挾著漲租金。隻有她們這些老員工才知道,這麽多年,老板每天守在店裏,隻為著那個客人不期然的一次光臨。

  Chapter 28
  靳世銘的眼眸裏閃著莫名的光,什麽樣的人?有她的地方,溫度永遠在零度以下;五官明明很普通,聚攏到一張臉上卻是光華霽月的驚豔;不知道是哪來的一股氣質,永遠都那麽優雅沉斂;對所有的人和事都淡淡然,目光永遠是遊離於世外,偏偏又能從她的眼底深處讀到她內心的執念。
  就是這樣的人吧?他說:“你——所有的淡然與冷漠,皆是由於你內心很深的執念吧。”
  很深的執念啊?
  江紫末苦笑,真是一點也沒錯。
  凡人內心大約都有一個執念,或許是財,或許是權,或者是愛,為了獲得自己想要的,可以不顧一切。那些執念過深的人,是寧可毀了自己,也不會放棄內心那個執念的。
  這麽說來,她所記不全的那幾年,大約因為放不下執念,把最親近的人傷害得很深吧?
  從她記起關於準揚的片斷以來,她便知道,他們是同一類人——對愛的執念極深。
  皆因執念,準揚將死仍不能放棄她;皆因執念,她後來無法愛上自輝。
  然而自輝,卻是個內心真正平和的人,隨遇而安,能包容所有人和事。
  若是準揚和自輝對調,自輝定是明白了生死由命,尋一處安靜之地獨善其身,絕不會來強求她;而她若嫁給準揚,婚後準揚定是半點也不能忍受她留戀過去,想必他們會相互折磨至死吧。
  偏偏她就是這樣的幸運,在適合的時機愛上準揚,又在適合的時機嫁給自輝,更是在適合的時機失憶——如今,她才有機會客觀地看待他們三人。
  “我想一個人待會兒,行嗎?”江紫末低聲對靳世名說。
  靳世銘點頭,現在是連靜靜地陪她也不允許了。黯然起身,一聲不吭地走回咖啡館內。
  隻剩下她一個人,四下顧盼,確實是原來那個荒蕪的庭園。斑駁的南牆修緝過,刷上白色的石灰粉,雜草與花均被拔除,地麵植了草皮,坑窪不平之處都填平了,單單餘下那株粗壯的老槐樹,築了高高的水泥花壇,外圍嵌著鵝卵石,似乎是為了防止小情侶們一衝動便要在它樹杆上刻字。樹下置了一架秋千,青藤纏繞在粗黑的鋼索上,使得那架秋千雅致而富情趣。
  路徑旁的冬青相隔數年依舊蔥籠,北麵簡陋的工棚不見了,綠茵的草皮延伸過去,其間點綴著幾叢三色堇,這個季節,花朵已凋零。
  她微皺眉,真是什麽都變了呢?
  可是,她仿佛透過空無的情景又看到了那個工棚的原樣,連那長桌、油漆、焊接器都還靜靜地擺放在原處。一個削瘦的身影走進裏麵,拿過一個未成型的跑車模型,戴上黑框的護目鏡,手中的焊接頭爆閃出刺目的青紫色火花。
  仿佛聽到他說:“站在我身後,不要看。”
  是怕她傷到眼睛。她依言站在他的背後,看著他瘦削的背,最近他又清減了不少,穿著黑色的薄毛衣,仍看得到那兩處高高突起的骨頭。
  她憐惜地抱緊他的腰,也是極纖細的,要不是他的麵孔俊美,這樣的身材肯定會嚇到人吧?
  “別幹了吧,”她仍不死心地勸說,“即使不接受治療,也要好好調養身體。”
  他的手突然停住,刺耳的聲音消失了,貼著他的背,她聽到他的心跳如雷鼓。
  隻一會兒,那刺耳的聲音又重新響起。
  她歎氣地鬆開手,無論是誰也說服不了。轉身到旁邊的小板凳上坐下,手托著下巴,盯著那些四處飛濺的火花煩惱。
  實在是不知道他這麽拚命幹什麽?飯不好好吃,覺也不睡,甚至甚至——沒有陪她的時間,從早到晚隻顧著擺弄這些冰冷的器械。
  原因她當晚就知道了,晚飯他隻吃了兩口就扔開碗筷,去了庭院。她和自輝也無心再吃,麵麵相覷,都擔心著外麵那個走火入魔的人。
  那刺耳的聲音又響起了,她伏在餐桌上,煩躁地將一根手指伸進耳朵裏,不想聽,越聽越煩躁。
  不知過了多久,坐在對麵的自輝拔身而起,臉色凝重而焦急,不待她反應,他的身影已閃出門外。她的心髒沒來由地劇烈跳動,來不及細想,也隨之奔出去。
  昏暗的燈光下,瘦長的身體倒在泥地上,那雙執著的眸子已經闔上,耳邊一片死寂。
  拖著沉重的步子,她緊盯著躺在地上的人,自輝蹲在旁邊,臉色煞白如紙。他抬起顫抖的手,始終不敢伸到他的鼻下。
  心中執念又起——他不可能死,不可能就到這裏結束。
  她果斷地伸出手去,指尖被一陣溫熱的氣息包裹,心才落到實處。
  “去拿車鑰匙,送去醫院,”自輝說。
  她跌跌撞撞地跑進屋裏,再出來,自輝已背起他,往車庫去。
  車上,醫院裏,等候他醒來的時間裏,她一言不發,心一陣一陣的抽緊。這是她第一次正視事實——他快死了。如同父親離世的前一天,她猶不相信他會離開,仍篤定地相信,到了明天,病房裏的那些笨重的醫療器械都會撤走,而他會醒過來,會跟她道歉,這些年來沒有好好陪她。
  正是那樣的信心滿滿,她安心地回家了,由得她那個討厭的、沒有任何血緣的弟弟守在病床前。
  第二天,卻是那個沒有任何血緣的弟弟轉告了父親的最後一句話,隻有六個字:等不到你來了!
  今天也會是這樣麽?
  她打定主意,除非是自輝打暈她,否則絕不離開醫院一步。
  狠狠地咬住下唇,冰冷的手指被一雙溫暖的手掌包住,她抬起頭,對上自輝溫柔的眼神。
  “沒這麽快的,你別太緊張。”
  是說準揚沒這麽快離開,自輝也是這樣的想法啊?
  她的嘴唇略有鬆動,眼神也不若之前的那樣狂亂,靜靜地任他握著,任由掌心的溫度由她的指尖渡到四肢百骸。
  天亮前,他醒過來了,神智清醒地看著因狂喜反而神智不清的她和自輝。
  眼淚這才滴落,落到他白皙的手背上。
  “別再固執了,放下那些模型,靜養身體。”
  可能是極少看到她掉淚的原因,他有些激動,嘴唇張了好幾次,才艱難地說出話。
  “我曾經想,”他看著她,“我每設計一台車,便要送你一輛,所以我們要建一個很大的車庫,專門停放你的車。”
  她的眼淚若泉水湧出,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嘴裏溢出細微的嗚咽。
  “江紫末,讓我盡我所能。”
  她哽咽著點頭。
  “好!”
  作者有話要說:
  寫完這章給好友看過,提出的意見是,這個男2好偏執~~~嗯,也許他應該要常態一點,外表冷漠絕情,內心如火如荼,不計一切代價,甚至是不惜以傷害女主的方式將她逼離自己身邊,然後一個人靜靜地等死,但天不遂人願,死前偏讓女主找到藏身之處,然後悲情地握著女主的手,咳出一口鮮血:“你何苦啊!天爺!”第二天早上,他們擁抱的地方多了兩座新墳,呃~~言情小說變靈異了~~越扯越遠,趕緊拉回來。紀準揚就是個偏執狂,執念太深,至死無法超脫的人…其實跟那些慳錢佬,權力狂沒啥差別~~HOHO~~也許不討喜吧,但我的希望他的性格特征躍然於紙上~~所以,姐妹們手下留情別砸他,人死為大嘛,就衝他這種性格,這會兒估計正在阿鼻地獄跟閻王叫板兒要回人間,搶回愛人呢~~就讓他至死都抓住紫末的手不放吧(反正也活不了多久,總妨礙不到那兩隻以後的幸福……)可憐的,放他一馬好了~~

  Chapter 29
  冷風拍打著冰冷的臉頰,江紫末摸摸臉,卻沒有摸到眼淚。一度她以為自己落淚了,然而心一次次地牽痛,卻更像是聽了一個傷心的故事。記起的片斷很明晰,但前因後果卻模模糊糊,如同另一個人的人生,隻目睹他的現在,而無法循出它的前傳後續。
  她甚至懷念那些事真是親身經曆過的嗎?為什麽對那段回憶如此陌生?假如她就是那個江紫末,為什麽她沒有感受到一種切膚之痛?
  又假如,她當初沒有找出那個長方形盒子,沒有觸摸到那些真實的模型,她真的會懷疑,那是別人的故事。
  她用手支著額頭,全然不理會自己已經快被凍成冰塊了,一逕坐著,仿若一尊雕塑。
  凍死以前,手機鈴聲終於打斷她的追憶與苦思。
  屏幕上來電姓名讓她嘴角揚起,心也溫暖起來,接通,聽到那邊溫柔的聲音:“買好了嗎?”
  “嗯。”
  “那現在是在家?”
  哎,溜號這麽久,是實話實說呢?還是撒謊迷路了?
  略微沉吟,她說:“我在咖啡館,就是租憑我們房子的這家。”
  聽筒裏沉寂了幾秒鍾,她清楚地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他應該很不高興吧,隻是來買牙刷的,卻在這裏耗了這麽久,難保他不多心。
  正要解釋,聽見他說:“會開完了,現在去接你。”
  “好啊,我在路口等你。”
  她並不想他再來到這裏,這個地方,也許有過很多珍貴的回憶,卻是他們後來幾年痛苦的源頭。
  仍然如從前一樣,假裝什麽也想不起來,假裝自己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22歲小姑娘,與兒子鬥嘴,被老公欺壓,安然而甜蜜的日子,仿佛可以就此綿延至遙遠的人生盡頭。
  隻在街口喝了二十分鍾冷風,自輝的黑色轎車便停在了她身前。從緩緩放下的車窗裏,全窺到他英俊的臉,出門前是她替他打理的頭發,經過幾小時的冗長會議仍紋絲不亂,熨貼的西服襟口處平整,領帶是她選的,一麵聞著他呼出的氣息,一麵替他打了一個適合出席商務會議的領帶結。
  到底還有沒有人跟他一樣,可以時時維持一個幹淨體麵風度翩翩的形象?
  唉,還有那張臉,真是怎麽看怎麽好看!
  不想了,再想下去她又要開始疑惑,到底他是怎麽淪落成她老公的?
  上車,還未係安全帶,她就迫不及待地撲過去,抱住他的臉狠狠親了一口。
  童自輝一路過來,一直擔著心,見她這麽熱情,倒是放了心。猜到她也許是不想回家跟父親相處,才故意在外逗留的,正好老街到咖啡館也不遠,去那裏坐坐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握著她的手,他皺一皺眉,開了暖氣,“怎麽凍成這樣?”
  “等你等的唄!”江紫末無賴地咧開嘴一笑,趁他還沒發動汽車,又撲過去親了一口,“快說你內疚吧,說你心疼我吧,這樣才不辜負我故意在冷風中站了二十分鍾。”
  自輝不理會她發瘋,撇了撇唇,發動汽車,卻不是開往回家的方向。
  “咦?不回家嗎?”
  “今天陪你溜號,先去吃中飯,再到公園散步,五點鍾直接去學校接童童回家。”
  確實有很久都沒有兩個人的獨處時間了,江紫末想,除了老媽把童童和小惠接走那次,兩個人的獨處時間隻在大家都睡了以後的深夜,那點時間實在是太微不足道。
  她雖然很向往兩個人獨處的時光,但也明白養育孩子的責任,心裏並無抱怨。何況,童童帶給她的快樂實在太多,相信自輝也如是想,所以即使沒有獨處的時間,他們的生活依然快樂。
  當下,自輝既然主動提出,而她則是想起家裏那個公公嫌棄的表情就渾身發冷,何不順從心意貪圖這短暫的快活?
  她才想清楚,車卻停在了老街路邊。見自輝已拔下車鑰匙,她不解地問:“怎麽啦?”
  自輝指著街對麵那塊烏黑的“和記炒麵”招牌,“好久沒吃過那裏的麵了。”
  說完打開車門,紫末也隻好跟著下車。
  自輝待她走到麵前,自然地牽住她的手過馬路。
  這家麵店紫末自小時候就經常光顧,老媽在附近的一家酒樓擔任大廚,周末忙不過來,又不忍心讓紫末在一旁幹等著,常常是給她幾塊錢,讓她自己去老街玩耍。紫末吃慣了酒樓裏的大魚大肉,街頭巷尾那些新奇有趣的小吃也照樣引她垂涎,那幾年裏,她從街頭吃到巷尾,又從巷尾吃回來,烤地瓜、棉花糖、冰糖葫蘆那些小攤販幾乎都認識那個背著書包、紮兩條辮子的小姑娘。
  和記麵鋪的老板年事已高,早就不再出現在鋪子裏,兒子接手生意後,一再地擴張門麵,如今再要吃一碗特色炒麵,走出家門,就有一家幹淨衛生的炒麵店,大可不必再老遠跑來老街。
  紫末不同,對這裏有著特殊的感情,因為吃著麵,就總會想到身在油煙中的老媽,是她一鏟一勺地養活自己,她不能不體恤母親的辛苦,因此總顯得比同齡的小孩子更加聽話。
  對她而言,隻有這間年月已久的店鋪才是真正的“和記炒麵。”
  走進店鋪裏,夥計都是年輕人,也是些生麵孔。他們在靠牆的位置坐下來,年輕夥計帶著熱情的笑容過來招呼。
  自輝看著貼在牆上的菜譜,嘴上極快地念著:“大骨湯,鹵鴨頭,紅煨牛肉,兩份炒麵,一份不加香菜。對了——再上一瓶二鍋頭。”
  夥計忙著去廚房傳話了。
  “開車還喝酒?”紫末語帶關切地責備道。
  自輝不以為意,“公園就在附近,一會兒走過去,酒氣就散了。”停了一停,又說,“何況,隻二兩,還不夠你喝的,醉不倒我。”
  江紫末哀怨地盯著他,連她嗜酒的德性也清楚,真不知道這人娶了她以後到底有沒有後悔過。
  自輝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微笑著說:“認識你之前,我從不喝白酒。你經常拉我來這裏吃飯,喝多了就開始強灌我,也不管四周有多少雙眼睛在看,就搖搖晃晃地撲過來,抱住我的脖子往我嘴裏倒酒。後來為了不讓你出醜,不等你來灌,我自己就主動喝下了。”
  紫末的額頭滑落一滴虛無的汗,雖然自知酒品不好,但有他說得那麽失態麽?栽贓!這一定是栽贓!
  半晌,又聽到他的低笑聲,“想不到如此一來,我的酒量變好了。但我習慣了紅酒的柔和,始終不喜歡烈酒。也隻有跟你一起時才會喝,與其說喝,不如說是灌,自己灌自己。”
  這時,夥計端了菜和麵來,自輝接過那盤沒有放香菜的炒麵放到紫末麵前。
  紫末為自己挑食感到很不好意思,隻好辯解,“香菜的味道很怪異,你怎麽能習慣的?”
  自輝推一推麵前那盤鴨頭,對著正用筷子挑出鴨腦髓的紫末笑道:“我也搞不懂一些人為什麽抱著動物的頭顱還啃得津津有味,先不說殘不殘忍,單是看著那雙被挖掉眼珠子的眼睛就挺滲人的。”
  “噗——”,半邊鴨頭從紫末的嘴邊滾落,再看向桌上的那些被剖成兩半的鴨頭,一隻隻空洞的眼睛仿佛都極為扭曲而痛苦地盯著她,她隻覺得脖子忽起一陣奇癢,伏在桌邊幹嘔不止。
  太狠了!自己不愛吃的東西就不準別人吃。

  Chapter 30
  緩過神來,她眼神哀怨地盯著自輝,卻吃驚地看到他拿起半個鴨頭送到嘴邊,極之“優雅”地啃了起來。那麽體麵的人,實在是不適合吃這種粗魯的食物,可正是這種怪異讓她默默地低下頭,一聲不響地吃著沒有香菜的炒麵。
  或許是她吃得太急太猛,自輝不住地叮囑她:“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他當然不曉得,她邊吃著,喉嚨深處便發出隻有她自己能聽到的細細哽咽,她需要不停往嘴裏塞食物,怕自己太受感動,眼淚不知在什麽時候就突然掉落下來。
  也許她的神經真的很大條,也許她的智商還不如自己那五歲的兒子,可是自輝那麽聰明的人,卻隻曉得笨笨地對她好。
  別以為她不知道,是他在背地裏不斷地囑咐童童,要與她親近,兒子才會對她這個母親改變態度;別以為她不知道,他在背地裏對婆婆說了多少好話,才讓婆婆輕易原諒一個連自己聲音都聽不出的兒媳;也別以為她不知道,抽屜裏永遠花不遠的現金是他放的,就怕沒有工作的她拉不臉皮來向他伸手要錢。
  更不用說,車禍過後,沒有一個人來找過她麻煩,想起剛醒過來時,他幾夜未睡的憔悴的麵孔,而她這個肇事者卻安安心心地養病,全然不用去煩惱那些被車軋壞的草皮,撞斷的樹和護攔。
  不管她以前做過多少錯事,傷害過他多少次,更是如他所說的,她一直讓他活在失望中,但是他卻一直堅持,堅持愛她,堅持對她好。
  他說她永遠是他最重要的家人,是他平凡的人生中必須要守住的東西。
  再多的食物也堵塞不住淚腺,她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一隻柔軟的手掌卻覆上她的臉,她頓了頓,餘光瞥到坐在對麵的人已移到了她的旁邊。
  抬起頭,布滿淚花的眼睛朦朦朧朧地看到那張溫柔的臉,帶著溫暖的笑容。而她,雙頰被炒麵塞得鼓鼓的,嘴裏不時漏出一絲抽噎。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樣子傻得要死!
  “我——”她說出一個字,趕緊地嚼了幾口,把嘴裏的炒麵吞咽了一半,才又費力地說,“好餓!”
  又埋下頭繼續吃。
  自輝笑了笑,不去揭穿她。
  把自己的餐盤拉過來,仿佛也很專注地吃著炒麵。
  從麵店出來,直行十分鍾左右就是一個廣場,穿過廣場便是中心公園,公園就著四個大小不一的天然湖泊而建,湖邊有一個小山坡,因山坡一麵全種植著香雪蘭而成為冬日人們散步的絕佳去處。
  江紫末挽著童自輝在湖邊的石板路上緩步而行,腳邊一簇簇茂密的蘭草幽香沁人,透過葉子落盡的柳條,瞥見湖上漂泊著三兩隻遊船,不是周末的冬天,這裏的遊人少得屈指可數,因此,公園裏不但空氣清洌,視線也非常開闊,那滿滿一坡如明黃織錦的香雪蘭已被覽盡眼底。
  “好香!”江紫末嗅了嗅說,“不用說,這地方也一定是我帶你來的。”
  童自輝點頭承認,“不隻這裏,這個城市大大小小的好去處,都是你帶我去的。會選擇來這個城市,是因為這裏有最好的汽車生產企業。初來人生地不熟,我和準揚被限定在那一方空間裏,直到認識你,每一次出門你都能帶給我們一個驚喜,在短短的時間,你毫不藏私,把你心裏所有的寶地都托出來和我們分享。你知道,我們一直以來麵對的都是冷冰冰的機械,那種枯燥的生活是認識你之後才有所改變的。”
  嗬嗬,原來她也是有可取之處的。
  江紫末微笑,抬眸即發覺已來到山坡之下,也恰在這時,那久不願露臉的太陽終於在濃雲散開的間隙中射出一抹金光,輕柔如紗縷一般緩緩飄落至山坡上,那燦爛的黃越發熠熠生輝。
  風來,花動,幽香的蘭花氣息繚繞鼻尖。
  他們怔怔地站在原處,沒有與那片花海更接近。
  因為第一次來,紫末勸阻他與準揚:“人若身在其中,遠遠看去,就像一個兀突的黑色汙點。”
  為此,他們要站得遠遠的,寧願不要那繁花若錦的美景,也不要自身汙穢不堪。
  也是如此,江紫末內心的純淨,才成為童自輝一直以來無法擺脫的牽絆。
  “走吧!”童自輝收回視線,目光落在她挽著自己的那隻手上,“童童要放學了。”
  江紫末點頭,毫不留戀眼前的景色,跟著他原路返回。
  一路到學校,他們都保持著沉默,仿佛各有所思,也仿佛是等待對方開口,然而在彼此都有話想說的情況之下,卻都是不知從何說起。
  在學校附近停車,他們下車往校門走去,江紫末忽然笑了笑說:“聽說真正相愛的夫妻很少一本正經地談話,大多時候都是東拉西扯,因為彼此了解信任,彼此心意相通。自輝,假如老天有心試煉我們,你猜我會怎麽做?”
  自輝想了想,笑道:“所謂的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其實是很理想化的。如果真的有事發生,我想我仍然是選擇一個人先獨自承擔起來,其後分不分擔在你,我不會對你有所要求,自然就不會心懷抱怨了。”
  紫末明顯有所動容,挽緊他的手,卻故意玩笑道:“哎!這麽偉大的男人——”
  “怎麽淪落成你老公了是吧?”自輝接過她的話,見她忿忿地瞪著自己,不由得笑出聲來,“我之所以甘於平凡,是因為我知道自己隻有這麽點能耐。”
  不若準揚,他本身是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劍,在這個現實之中,他有三代皆用不之盡的祖產,亦有平凡人所不能望其項背的才華,他不需要分神去顧其左右,隻須專注於自己所執著的。
  而凡事須得用雙手勤勞掙取的自己,惟有在其他事上削減精力,才能一心一意地守住重要的東西。
  這時,一陣鈴響仿佛由天空播撒,細細碎碎地落入耳中。緊接著,圍牆內若喧嚷聲起,學生下課了。
  他們不再交談,凝神盯著陸續走出校門的學生,搜尋童童的身影。十多分鍾後,就見空著兩手的童童拽拽地走出來,留神看,他後麵還跟著一個小尾巴,就是上次當著江紫末罵童童的女生,此刻卻抱著童童的書包,低眉順眼,很——很小媳婦兒樣。
  江紫末把頭湊近自輝,開始咬耳朵,“他能不能有一天不搞這些花樣?”
  自輝隻是笑笑,小孩子麽,今天吵,明天合,哪有永遠的對恃立場?這種事都不用問,以童童的性格,恐怕又是仗著自己聰明,引著同學乖乖上當。隻要沒有犯原則性的錯誤,他通常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童童終於走到父母麵前,傲慢地接過小跟班恭敬遞來的書包,“行了,你走吧。”
  小女生乖乖走了。待她走遠,江紫末忍了忍才沒去擰童童的耳朵,身為男生居然去欺負小女生,丟臉不丟?
  “你又搞什麽?”她指著小女生的背影問童童。
  “前天的測驗她輸了我,說好要給我拎一個月書包。”童童不以為然地說,“笨呢,我都放水了,還考不過。”
  江紫末瞪圓眼睛,“你跟誰學的‘放水’這種話?”
  “跟你呀,”童童說,“上次我們玩填字遊戲,你知道要輸了,就偷偷叫爸爸放水,別以為我沒聽見,哼!”
  江紫末的眼睛瞪得像銅鈴,她就是所謂的上梁不正麽?
  童自輝極力忍著才沒笑出聲來,接過童童的書包,三人往停車的地方去。邊走,自輝邊問兒子:“隻是讓她拿書包,沒要人家給你錢,或者其他什麽東西?”
  童童不屑地說:“我才不稀罕。多贏媽媽幾次,我的零用錢就花不完了。”
  江紫末心裏一驚,正想放慢腳步,然而童自輝已經轉過頭來嚴厲地盯住她,仿佛在說:很行嘛!公然在家跟五歲的兒子賭博!
  她仰頭,緩步而行,假裝欣賞天空的浮雲。

  Chapter 31
  童自輝的假期休完。父母卻不若以前,來了就因為這不順眼那不順眼,待個幾天就回去了。這次他們反常地待了十天,其實母親早就想回去,畢竟她在家鄉有不少朋友,比在這裏跟兒子兒媳相處有趣,但父親偏偏不肯動身。
  他內心焦急,若是平時還好,可現在紫末失憶了,與父母相處的時間過久,遲早會露餡。他倒不擔心父母真為此事而大發雷霆,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人家年紀大了,不希望他們為了一些不必要的事情憂心。
  現在正值他設計的新車型出爐,屆時公司的事務一刻也離不開他,不能再時刻陪在紫末身邊,即使身處公司,也還是會擔心著家裏。
  況且,父親這次來對紫末的態度非常惡劣。這令他十分想不通,以往紫末工作繁忙,父母來她甚至沒什麽時間陪伴,加上性格南轅北轍,那時的紫末萬萬不願去遷就自己那對性格古怪的父母,父親那時僅僅是不滿,並沒有對她有所嫌惡。而現如今,紫末善盡媳婦的義務,對父母的生活起居照顧得無微不至,甚至放下身架,穿上母親送她的裙子任人取笑,隻是為了討到公婆的歡心。
  那麽,父親到底還有什麽不滿的?
  他心裏隱隱有股不安,突如其來的,一個更令他悚然心驚的疑問閃過腦海,他卻未抓住時機去抽絲剝繭,任著那個懷疑的念頭消逝。
  絕無那個可能!
  他似安慰自己一般,擺了擺頭,腳踩油門加速,風馳電掣地往家的方向駛去。
  吃晚飯時,自輝留心著父親的神色,他很清楚,父親是在官場上混了半輩子的人,隻在麵對家人時,他才會露出自己的真性情。也就是說,他若要存心掩藏,天大的事,他也能不動聲色。
  難道他反倒被父親給瞞住了?
  惴惴不安地吃完飯,他無心工作,在書房裏邊陪童童做作業,邊思考著對策。
  他不是個樂觀得不知死活的人,對於潛在的危機一向敏感。也就形成了他心思縝密的個性,凡事都須思慮周全,寧願自己多長幾根白發,也不肯疏忽任何一個小細節。
  正焦慮著,眼前明亮的光線因為被遮擋而暗了下來,他敏捷地轉過椅子,赫然見到父親站在他身後,隨後母親也進來了。
  “童童,學校布置的作業做好了嗎?”童仕昭問。
  童童點了點頭,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麽作業,每晚伏在桌前寫的都是爸爸四處去搜羅來的一些習題。
  童仕昭聞言,傾身往前,低聲對童自輝吩咐:“讓紫末帶小惠和童童出去一趟。”
  童自輝心頭一跳,先是對父親的話恍若未聞,隨後又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在父親狠厲的目光下,他的大腦飛速動轉,立刻做出了抉擇。
  是大禍終於臨頭了麽?他的額頭不覺已滲出冷汗來。如此,他仍盡量保持鎮定,在餐廳找到正在拖地的紫末。
  “工作做完了麽?”紫末支著拖把問,全然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何異樣。
  自輝搖了搖頭,平靜地說:“我缺了本書,急著要用,你出去幫我買一下?”
  “好啊,什麽書?”
  自輝從她的口袋裏掏出手機,輸入一個英文書名後又遞回給她,“這本書很重要,拜托你了。”停了一停,他又說,“順便把小惠和童童也帶上吧。他們倆太吵,我沒法專心做事。”
  紫末把手機當寶貝一樣小心翼翼地收好,粗線條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安心工作,我翻遍全城的書店也會給你找到。”說完就蹭蹭幾下去雜物間放好拖把,裏間隨之傳出她中氣十足的喊聲,“童童!小惠!跟我去逛夜市啦!”
  “哦!”兩個聲音不約而同地回應。
  隻聽到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屋角處躥出兩個身影,童童披著一件棉衣,邊跑邊穿上兩個袖子。
  他放心地走回書房,那本書隻在國外有發行,她不可能在國內的書店找得到。如此一來,時間就寬裕了,他可以集中精力應對父母。
  客廳的嘲雜聲漸漸隱消,他靜靜地坐在書房裏,聽到關門落鎖的聲音響起,心頭踏實下來,目光往上,盯著書櫃,那裏藏著連他自己也不能輕易找到的定時炸彈。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緩衝,他已不若最初那麽驚惶,平靜地等待著即將進書房的父母對他做出製裁。
  童仕昭與林艾馨一前一後地走進書房,自輝站起來,把椅子讓給父親,自己繞過書桌,與母親坐在書桌旁邊的沙發上,同時,他瞥到父親背後的手裏握著一疊紙。
  心裏已了然了幾分。盡管做了最壞的打算,心裏仍然是存著一線希望。
  童仕昭朝他揮了揮手,他看了眼一臉茫然的母親,明白到她還不知情,但馬上就會知道了。
  他又起身,站到書桌前。父親略一傾身,隔著一張書桌把那疊紙被擺到了自己的麵前,而那雙收回去的手因為一直克製著怒氣而不住地發抖。
  “童童真是我的孫子嗎?”連嗓音也痛心得發顫。
  做了那麽多的心理建議,在父親單刀直入的質問下,他的胸口還是如同被人重重地捶了一拳,身形幾不可見地晃動了一下。
  林艾馨卻叫嚷起來,“老頭子,你胡言亂語什麽啊?”
  父子倆無人理她,仍舊隔著一張書桌對峙著。自輝低著頭,一言不發地拿地起那疊紙。
  半晌,他很冷靜地問道:“童童的牙刷原來是你故意拿走的?”
  童仕昭冷哼一聲,轉身從書櫃上取出病曆本,摔到自輝麵前,冷冷地嘲笑道:“真想不到,男人的奇恥大辱,我的兒子居然能一聲不吭地承受下來。你為了瞞住父母,恐怕把所有的蛛絲馬跡都銷毀幹淨了,隻有這個——童童的病曆本是不能燒的——因為比起被我們發現的風險,童童的身體更重要。”
  自輝無話可說,這麽多年父母都沒起疑心,全是他隱藏得好。獨獨童童今年失血過多入院治療的病曆本不能毀,因為害怕輸血過後有什麽萬一,屆時需要用到以前的病曆。
  說什麽呢?辛苦隱藏了這麽多年,終於東窗事發。他沒有感到張惶害怕,反而是覺得一身輕鬆了。
  擔子背久了會累,會壓得人喘不過氣,尤其他遮遮掩掩的對象是養育他的父母,他們一天不察覺,他一天不敢主動挑明,不待父母出手掐死他,自己就先被過重的負擔壓死。
  他木然地垂著頭,林艾馨卻突然站起來,發瘋一般地搶過他手上的紙。越看,臉色就越發煞白,終於撐不住地跌坐在沙發上,手撫著胸口,一陣陣急促地喘氣。
  “這是為什麽?”她的自控能力顯然沒有兩父子那麽強,狠狠地摔下那些紙,倒在沙發上連連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發出有氣無力的聲音,“童童竟然不是我的親孫子——那麽伶俐的孩子竟然不是親生的。”
  她越發有歇斯底裏的勢頭,眼神渙散,神智也似乎開始迷亂,嘴裏發出一些類似念經的低語。
  有種鑽心的痛在童自輝的身體裏蔓延開來,他死咬住下唇,走近母親想去安撫。剛伸出手,就被林艾馨粗暴地打開,一雙皺紋滿布的眼睛充滿怨恨地瞪著他。

  Chapter 32
  有種鑽心的痛在童自輝的身體裏蔓延開來,他死咬住下唇,走近母親想去安撫。剛伸出手,就被林艾馨粗暴地打開,一雙皺紋滿布的眼睛充滿怨恨地瞪著他。
  “說,給我說清楚,童童是誰的孩子?”她忽然跳起來,抓住自輝的衣襟搖晃,“到底是誰的?”
  僅餘的一點理智讓她看到了兒子臉上無法負荷的自責,她止住了瘋狂,手臂上的力氣也盡失,那隻手緩緩地從自輝的衣襟上滑落,而另一隻手立刻覆住了臉頰,嗚嗚的低泣著,淚水從指縫間滲了出來。
  她該怎麽接受去這個事實?
  童童降生時,是那麽孱弱的一個嬰兒,蜷縮在保育箱裏,小小的一團,她又愛又急,愛他是第一個孫子,急他不如足月的嬰兒健壯。每天要去看上幾百回,出了暖箱,抱著就不肯易人。一直到他健健康康地長到半歲,日以繼夜地陪孩子渡過半歲那場感冒,親眼見到孩子真正健康了,才敢撒開手。
  這些年裏,離得這麽遠,他們最惦記的就是這個孫子,一年複一年,他越是俊秀聰穎,當爺爺奶奶就越發的驕傲。
  如今,手裏的DNA鑒定結果卻明明白白的寫著,與她家老頭子沒有半點血緣關係。這一竹籃水漏得真是一滴不剩。
  她拿開覆在臉上的手,眼裏噙著眼淚望向麵前半跪的兒子,一雙手擔憂地覆在她的膝蓋上。
  她無力地扯扯他的衣領,幾乎是肝膽俱裂地問道:“你怎麽能這樣傷害你的父母,自輝——”說著眼淚又落了兩行,“說啊,你怎麽能把我們傷害到這地步?”
  隻見他死抿著唇,一副認打認罰的樣子。她的心又一陣急絞的痛,惟有把絕望的目光投向相伴了三十來年的丈夫,惟有他懂得她心裏的痛,那種說不了喊不出的傷痛。
  童仕昭慢慢地走過來,坐在她旁邊,十年以來,他第一次握住林艾馨的手。他一直瞧不起這個妻子,一直嫌她給自己丟臉。而今,家裏出了這樣的醜聞,他一輩子的傲氣和自信都被擊垮了。
  被唯一的親生兒子欺騙,他差不多要瘋掉的時候,僅剩的,他僅剩的也隻有這個丟人現眼的妻子。
  撫著林艾馨的肩,他穩了穩情緒,才對自輝說道:“我從來就沒有懷疑過童童,你知道為什麽嗎?是因為我信任自己的家人,所以沒有起過那種邪惡的疑心,也不可能有。如果不是意外看到那個病曆本,就是被你們瞞一輩子也可能。你總以為我脾氣壞,不注重家人,但你知道我是怎麽看出疑點的?因為事隔五年,我仍記得紫末分娩時失血過多,你不放心血庫裏提供的血液,我們三人包括親家都一同驗血了,都願意把自己的血輸給她。結果隻有你的血型是AB型,你說,這種事我怎麽可能忘。而再看到童童的血型是O型時,我怎麽又怎麽能說服自己去忽視?”
  他這一番痛陳,終於令自輝抬起頭來。童仕昭震驚看到他眼睛裏分明有淚光,他清楚自己的兒子年少時便獨自去國外生存,多少年來一直是報喜不報憂,性格之堅韌連他這個當父親的都自歎不如。今天隻幾句話,竟然令他悔痛得快掉淚了。
  然而,他心裏仍沒有好過多少,依然斥責道:“我真是想不到你這麽糊塗。這孩子的父親是誰?往後難道不會來跟你要人?如果他來要,你有什麽立場不給人家?”
  “孩子的父親已經死了,”自輝哽聲道,“就是準揚。”
  屋裏一時沉寂,仿佛都在屏聲斂息著。半晌,林艾馨才連聲嚷嚷開來,“童童這可憐的孩子——可憐的——”隨即又悲從中來,簡直是捶胸頓足般地哭喊道,“為什麽童童不是我們親生的,為什麽?”
  是啊,為什麽不是?如果他是自輝的孩子,哪有這樣的痛苦,哪會對自己的兒子這般失望;如果他是自輝的孩子,就是一個富足穩定的家庭,父慈子孝,婆媳和睦——為什麽不是?她想不通啊!
  好在童仕昭較為冷靜,他沉吟了一下,厲聲問道:“那孩子的爺爺奶奶呢?他們若有一天知道自己有個孫子,難道不會來要?準揚的父母家大業大,先不說他們要不要這個孩子,你難道不讓童童跟爺爺奶奶相認。”
  “童童的爺爺奶奶就是你們,”自輝斷然道,“這是準揚的遺願,讓孩子在正常的家庭中身心健康地成長,長大之後,再告訴他實情,至於認不認親,由童童自己選擇。”
  千真萬確是準揚遺願,隻是以他的性格不可能說出這種話來,但他曾對自己說過,他放棄治療的唯一原因就是害怕他和紫末以後所生的孩子不被藥物毒害。他甚至還展望著美好的前景,買一棟小別墅安家,遠離自己那個富貴的家庭,讓孩子和天底下所有的孩子一同長大。
  自輝當時的反應卻是憤怒地指責他自私,全不顧自己還能活多久,隻為了自己的執念拖累別人。事後,他想起了準揚那充滿了向往的眼神,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猜想——也許準揚有時也會痛恨自己的個性,所以才不要孩子同他一樣。
  他離世得太倉促,連結婚登記都來不及辦,紫末卻已有了身孕。自輝清楚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不管這個孩子,沒有父親,戶口就是一大難題,更遑論他成長過程中會遭到的非議及歧視。而除了他,世上也許再沒有一個男人會沒有芥蒂地把那孩子當親生血緣看待。
  也是出於這個顧慮,他與紫末才倉促登記結婚,讓孩子在合理的時間內出生,便可以使父母不起疑心。
  然而,童童出生時依然不夠健康,整整一個冬天,他幾乎每晚都要從暖烘烘的被窩裏爬起來,抱著高燒的童童去醫院。一直體會著為人父母的含辛茹苦,加上孩子知曉世事後對自己流露出的敬愛與粘膩,感情深厚到連自己有時也不相信,童童不是他親生的。
  但是現在,他又不得不把一切和盤托出,希望能求得父母的諒解,希望已經與童童建立深厚感情的他們,也如同他一樣,把童童當成自己的骨血。

  Chapter 33
  童仕昭聽完前因後果,知道紫末並沒有出軌行逕,一切都是兒子心甘情願,更是氣道:“為了朋友的遺腹子,你就搭上自己的終生幸福?”
  “不完全是,我對紫末是有感情的。”
  那時的他也並非衝動,而是思考得十分清楚,即使那個人不是紫末,即使不是他愛的女人,他依然會娶她,隻為了準揚,為了他們將近十年的情誼,也為了那個無所依恃的孩子。反正他一直是個沒什麽要求的人,遇到江紫末之前,他也覺得與哪個女人交往都沒差別。
  況且,他不若準揚,一生之中隻有愛情一味。他注重的情感有很多種,親情,友情,愛情,哪一種都可以使他傾其所有地付出。
  “那她對你呢?你做出這麽大的犧牲,這七年我怎麽沒見她回報你。”
  “我沒要她的回報,”自輝站起身,倚著桌邊而站。“我和紫末之間,不是外人所看到的那樣簡單。你們之所以苛責她,隻是因為沒有看到我犯的錯誤而已。”
  他瞥了眼母親,留意到她的情緒非但不像先前那樣激動,反倒是異常的沉默。
  “仕昭,”沉默了許久的林艾馨忽然開口了,把臉轉向丈夫,“到此為止吧,至少今天不要再繼續談下去了,我頭痛得很。”
  “那就不談了,”童仕昭扶著林艾馨起身說,“反正也沒什麽好談的,這事兒隻有一個結果,自輝,你盡快把離婚手續辦了,那母子倆打哪兒來的,回哪兒去。以你的年紀和條件,我也不擔心你再娶不到好女人。”
  自輝猛然抬頭,不敢相信父親會輕描淡寫地要求他離婚,要求他趕走妻兒。
  童仕昭走近目光呆滯的兒子,咳了一聲,喚回他的神智後才說:“沒有人能原諒這樣的欺騙,你是我唯一的兒子,除了原諒,我別無選擇,但我憑什麽要原諒江紫末?”他說時簡直帶著些咬牙切齒的痛恨,“如果你說不出口,我會親自去說。明早起床,不要讓我再看到那對母子!”
  “行了,別說了,”林艾馨扶著額頭道,“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吧,自輝他知道的。我們不趕緊休息,還待這兒老揭這傷疤幹什麽?”
  完全不給自輝說話的機會,童仕昭便扶著林艾馨往外走,剛到門口,他又回過頭來,神情異常的痛楚。
  “自輝,你為什麽沒騙到我們一輩子?”
  說完走出書房。
  童童和小惠正好回來,隔得老遠,童童喊著“爺爺,奶奶!”奔跑過來。
  林艾馨習慣性地伸出手要去抱他,卻突然怔了一下,便站著動也不動,也不應聲,待童童站在她麵前,仰著小臉迷惑地看著她時。林艾馨兀地別開臉,硬作出冷漠的樣子,然而兩行眼淚卻不爭氣地滾落下來。
  “走吧走吧。”童仕昭冷漠地瞥了童童一眼,便扶著她往臥室去。
  童自輝出了書房,就見童童愣愣地站在原處,小臉上有著不明所以的受傷神情。他心痛地走到童童麵前,半蹲下身。
  “爺爺奶奶為什麽不理我?”童童極為敏感地問。
  “他們在生氣,”自輝憐愛地摸了摸兒子的頭,“生爸爸的氣,人正在氣頭上,是不會想理任何人的。”
  “那好吧,我不去找他們,在這裏陪著爸爸。”
  自輝聞言,心裏又一陣疼惜,趨身向前,將瘦小的身子緊擁在懷裏。
  “童童,你記不記得,上次在醫院裏,你醒來找不到我,你跟外婆胡攪蠻纏,後來我對你說了什麽?”
  “記得,”童童說,“要我相信你,隻要童童在等著,爸爸一定也在想辦法盡快回來。”
  自輝鬆開他,雙手扶著他的肩,目光鎖住那張小臉認真的說:“一直會相信?”
  童童點頭,“一直會。”
  真懂事的孩子!自輝既心酸又欣慰,童童繼承了他生父與生俱來的聰明頭腦,卻沒有繼承父親的孤傲偏執,雖然有點任性,有點頑皮,但他相信那都是小孩子的天性,完全不必擔心。
  這時,他才察覺到屋裏太寂靜,站起身四下看看,沒有搜尋到紫末的身影。
  “你媽媽呢?”
  “媽媽送我們到樓下又走了,”童童說著,氣得鼓起雙頰,“還說呢,騙我們去逛夜市,結果就帶我們去一家又一家書店。我想睡了,她才送我們回來。媽媽要我轉告你,她再多去幾家書店,一定會買到的。”
  自輝看看牆上的時鍾,快九點了,最多一個半小時,全城較大的書店都會打烊,便對童童說:“去洗澡睡覺吧,明天還要上課。”
  待童童去洗澡了,他才走到電話機旁,撥出電話。
  接通後,聽筒裏先響起一陣喧嘩,然後才是紫末中氣十足的聲音。
  “你還在書店?”
  “我在地鐵裏,”她說,“去了幾家書店,都沒有找到,我現在正往另一家去。”
  根本就不可能買到。自輝心有愧疚,忙說:“都這麽晚了,趕緊回家吧,不用找了。”
  “沒關係的,我已經跟一家書店約好了。你不要著急,一定可以買到的。”
  自輝正想勸阻她,卻聽到她在喊,“我要下車了,轉乘二號線,拿到書再給你打電話。”
  還不待他開口,伴著一陣喧嘩聲,手機掛斷了。
  他盯著傳來忙音的話筒一逕出神,怎麽會忘了,那丫頭向來都是說到做到的性格,答應要給他找到,就是磨破鞋也一定會找到。當時情急,希望可以拖延一些她在外逗留的時間,才跟她說那本書很重要,既然是很重要的,那麽她大概要跑遍全城的書店才會死心。
  輕輕地擱下電話,他明白再打電話過去也沒用,一旦“重要”那兩個字烙在她的死腦筋裏,她就隻知道急他所急,即使現在跟她說不重要了,她也會認為那是一種寬慰,不予相信。
  以前也發生過同樣的事,認識那一年的年底,準揚的生命氣息越來越微弱,大多數時候已無法出門。紫末從家裏搬出來,與準揚同食同睡,日夜相守。準揚的病痛經常在半夜發作,他準會醒過來,因為紫末往往已經起身,弄出一些響動。每次他進了房門都會看到那樣的場景,準揚在無意識地情形下過緊地抓著紫末的手,她咬著唇一聲不吭,隻見手背上的血管一道道地突起。他慌忙上前,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的手解救出來,換了自己的手。
  準揚仍拒絕上醫院,紫末隻能寸步不離。
  他的生日將近,紫末卻記得,問他要什麽生日禮物。那種情況下,他不能再叫她分心。看著她積鬱已久的臉,他忽然玩笑道:“要不我們那天把準揚丟開,去公園劃上一天的船。”
  那麽明顯的一句玩笑話,分明是故意為難她的,她不應該當真,然而她卻認真地思考起來,最終卻點了頭。
  他卻沒有放在心上,當公司提出要他那天去鄰市出差時,他想也沒想就應允了。當天早上離開,直到晚上七點還在與人進行討論,手機在那時響起來。
  她真的在公園等了一天。
  聽筒裏有風刮過的聲音,那是冬天,也許天空正在飄雪。
  知道他在鄰市出差,還在開會時,她的反應不是憤怒,不是難過,而是很恍然大悟的語氣,“啊?原來在忙啊,你忙完再來好了。”
  他囑咐她回家等著,當即驅車趕回來,家裏隻有一個小女生,是她的同學,她拜托人家來照顧準揚。
  她還沒有回來。
  一向有禮貌的他看也沒再看她的同學一眼,更談不上寒暄,一轉身就衝出家門。
  果然下雪了,走進公園,看不到一個人。冬青的葉子已覆上了薄薄的一層雪,他一路走著,身後留下一長串淺淺的黑色腳印。到湖邊時,他的心驟然一疼,不遠那個亮著溫暖燈光的公用電話亭裏,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他歎氣,總算還沒有太笨。
  狹小的電話亭裏塞進了兩個人,她抬起頭來,他才看到她懷裏抱著一個小小的蛋糕盒。看到他,她高興地笑了,傻傻地舉高那個蛋糕盒,“生日快樂!”
  他才發覺她是用手掌托著蛋糕盒的,她的手指頭已僵直成十根小木棍。
  他接過蛋糕,擱在地上,拉過她的一雙凍僵的手摩挲。電話亭太窄,她蹲著,他便不能再蹲下身,便說:“你為什麽不站起來?”
  “我也想啊,”她嗬嗬笑,“但是我的腳麻了。”
  他扶著她站起來,倚著電話亭,繼續摩挲她的手,待她那十個手指頭可以活動了,才說:“我以為你不會離開準揚的。”
  “可是,今天是你的生日啊。”她很理所當然地說。
  “其實,我很多年沒有過生日了,也不喜歡。”
  “為什麽?”
  “小時候,我媽總喜歡在生日的時候給我打扮得奇奇怪怪的,再偷偷請很多同學來慶生。生日過後,我就淪落為同學的笑柄。”
  她笑得很歡,“我比你幸福多了。雖然每回生日都是在我媽工作的酒樓過的,但她會親自下廚做大一桌菜。唯一遺憾的是沒有蛋糕,她下班的時候,所有的蛋糕店都關門了。”
  燈光下,她的笑容明淨而溫暖,在這冰天雪地的電話亭裏,第一次,他們之間,沒有準揚。
  那年,她22歲。
  今年,她仍然是22歲。

  Chapter 34
  他站在露台往下看,是深不見底的黑,盡管她回來有路燈照亮,但站在高處卻看不到。看不到路燈照著她纖瘦的身體,看不到燈光投下她臉側的陰影,她回來時會抱著一本書麽?不太可能,但她一定會給他一個滿意的交待。這個交待不是她的辛勞,不是她已經盡力,因為她從來就隻曉得行動,不曉得辯解,更是,不管後果。
  她沒有那麽多複雜的私心雜念。
  若是一般人,去過兩家書家,找不到就可以回來交差了。
  但她不是。
  那麽,唯一的可能是,她回到家後向他道歉,實在找不到那本書,直到他向她證明,真的不需要那本書了,她才會放棄。
  已經太晚了,他喪失了等待的耐性。
  轉回屋內,再次撥出電話,這次,不論她怎麽說,他也會去把她揪回來。
  剛拿起話筒,聽到開門的聲音。幾步跨到門邊,她的身影已閃進門內。
  “對不起!”她邊換鞋邊道歉,然後轉身麵向他,“雖然找到了,但還要過一個星期才能拿到書。”
  他驚訝得不能言語。
  她臉上帶笑,用手捋捋了額前淩亂的發縷,開始做匯報,“這本書太難找了,大型書城裏根本查詢不到,有名的幾家專營進口書的書店也沒有,去了專業的書店,才知道這本書國內沒有發行。幸好城西一家小書店有代購業務,如果查到國外還有得銷售,隻需要交一半的預付金,一個星期後就可以拿書。”
  她說得忘我,揚著手中的幾張紙,眼裏滿滿的成就感。
  自輝抽走她手中的紙,低頭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上麵打印著全城書店的地址和電話,被勾掉的地方大概是去過的,有二十多家,而這二十多家分布在三個區。就是說,她在四五個小時內橫跨三個大區,找了二十多家書店,最下麵的那家最遠,已經是接近郊區了。
  她沒去注意他歉疚的神情,仍舊自顧自地說:“最後那一家,我去的時候,他們的卷葉閘已經拉下一半了,要我第二天再來,是我硬闖進去,厚臉皮地要他們馬上查,不然我要賴在他們的書店過夜,他們被逼得沒辦法才聯絡那邊——話說回來,這本書好貴啊,訂金就要一百塊……美金——”
  她發覺他隻顧盯著那疊地址,臉色越來越難看,以為他是著急書沒有買到,連忙又說:“我知道你很著急,那邊我隻是先訂下來,明天我還會接著去找,”她靠過來,指著紙上的幾個畫圈的地址,“這是我去外麵打印的黃頁,你看,有幾家都是銷售專業書籍的,有代購業務,也許以前別人也有買過這本書,有庫存也不定——”
  她終於停止了喋喋不休,整個人被他帶進懷裏,緊緊抱著。他百感交集地在她耳邊低聲說:“你不用感到抱歉——我用不著那本書。”
  “哦——”她的身體一僵。半晌,才又勉強笑笑,“用不著就好。”
  “之前的確需要,”他意有所指,“但是現在不用了。下次不要再那麽傻,找不到就不要找了。”
  她安心地把臉埋在他的肩窩裏,伸出雙手回抱他,“其實我也是有私心的,想到你在家裏等著;想著買到書可以解你的燃眉之急;想著想著,到最後就發了狠,越是沒賣的,我就越要買到。我也知道自己平時跟個廢物沒差別,幫不上你什麽,難得能替你跑回腿,能真正幫上你,那麽你就會開心,我也更開心,真的。”
  童自輝動容地擁緊她。他知道她的開心是真的。但她並不是什麽都沒為他做,她給他過了生日,給他做過很多頓美味的晚餐,還給了他童童,給了他這一段最幸福的時光。但他也知道,她不會那麽想,就像當初她為準揚做那麽多,然而在準揚去了以後,她卻總是疑心自己哪方麵沒有盡力一樣,她總是不停地付出,又不停地覺得自己什麽也做。
  雖然他一直弄不清是什麽原因讓她的內心如此執著,但他知道,初次見麵,她站在毒辣的日頭下等待一個不可能會有的麵試時,他就被吸引了。
  隻是,在他真正擁有她時,卻不得不把她逼離自己身邊。
  “紫末,”他鬆開她,直視她的眼睛,“可以再為我做一件事嗎?”
  “當然。”
  他垂下眸子,不敢逼視那明淨單純的笑容,“明天帶童童和小惠回娘家住一段時間。”
  “好啊。”她仍然笑得很甜,“你也去嗎?爸爸媽媽是不是也去?”
  “不,我不去,爸媽也不去,”他勇敢地抬起頭,“我們要暫時分開。”
  紫末臉上的笑容僵滯在嘴角。
  “為什麽?”
  “別問為什麽,也不要多心,我隻是有些事要處理,過段時間我會接你回來,”他竭力保持平靜,不讓她看出自己內心翻湧的複雜情緒,就仿佛他們談的是一件很小的事,“而且,你剛剛已經答應我了。”
  “可是,剛剛我並不知道是什麽事啊,”紫末激動地說,“到底怎麽了?你要我們走,你一個人又要處理什麽事?”
  “你非要追根問底麽?”他發了脾氣,“夫妻之間就不能有隱私?不能有自己的空間?你非要問,我告訴你,是我的設計出了問題,全是因為這段時間要忙著照顧你們,耽誤了工作。難道你忘記了?我們以前的約定,誰工作忙的時候,另一方有義務帶孩子,而留給對方一個不受幹擾的工作環境。”
  “有這樣的約定麽?”江紫末無懼於他的怒火,也不會在他的疾言厲色下退卻,“就算有,我也失憶了啊。”
  正是因為她失憶了,他才能把這子虛烏有的約定當成理由。自輝暗暗說,這個理由她會接受的。
  也是在這時,他才深刻體會到紫末會愛準揚的原因,準揚永遠也不會給她這種難堪,他隻會帶著紫末和童童一走了之,全然不理會父母的無理要求。
  但他不是準揚,不會再次去傷害父母。
  他要一個完美的結果。要跟父母據理力爭,要得到他們的諒解,更要讓他們重新接受紫末和童童。然而這些事情隻能在他們離開後才能著手去做,他不能讓紫末和童童聽到一點點風聲。
  那晚紫末在山裏對他說,如果一開始愛的不是他,她寧願不知道。他知道那是出於一種內疚——失憶過後的她愛上他以後,便把過去的愛當成了對他的背叛。
  她害怕他介意,害怕他嫌棄,這一切他都看在眼裏。若還讓她知道了童童不是他親生的,以她的性格,過度的自責會令她作出什麽事來——他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害怕再回想起那可怕的一幕來。
  而年幼的童童,出生那天起,眼睛裏所看到的父親就是他。他不知道這種事會給孩子的心靈造成多重的陰影,但他不能任其發生。
  無論如何,他要化解掉這場即將掀起的軒然大波。
  這樣想著,原本因為紫末的難過有些心軟的他,又逐漸堅定起來。
  他臉上已經看不出適才的怒氣,轉成溫言軟語的哄勸:“你要理解我,隻是短暫地分開,工作完成後,我們不是可以團聚了。”
  他的語氣轉柔,江紫末心中的積鬱也減輕了不少,何況,她也很為他的工作擔心。
  “那好吧,”她委屈地妥協,“怎麽樣你才可以清靜。想你了可以來看你嗎?”
  “盡量不要,”他說,“有空了會去看你們的。”
  “打電話呢?”
  “白天可以打。”
  “誰訂的這個不近人情的約定?”
  自輝怔了怔,“是我。”
  她撇了撇唇,忽然笑道:“我心裏平衡了,果然是人無完人。”
  “什麽意思?”
  她把臉湊上去,狠狠地擠扁了他的臉頰,才退開一步,眨眨眼說:“一想到你的無情,而我默默地接受了,心裏卻無比的快樂。哎——我是不是變態啊。”
  他知道她又在開玩笑,但他笑不出來,隻扯了扯嘴角,“早點睡吧,明早我送你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好消息:此文簽了出版。
  一個壞消息:也是簽了出版。
  簽了出版,更新肯定會受到限製。
  有兩個方案:第一是,一周一更,直到出版都不用停更。
  第二是,繼續保持一天一更,到十三萬字時就停更,直到出版保護期過後,把剩餘的更完。
  由你們來作選擇。
  也可以選擇棄文,但不能罵人;可以揍我,但不能打臉。
  尤其是最近已進入空前艱難的瓶頸期,挫折太大,情緒非常非常之低落,很可能一想不開,就把自己關個十天半個月的禁閉,所以,請假裝某蟲是瀕危動物,手下留情。
  很感激一直以來陪伴我的姐妹,每章都留言的姐妹,不是你們支持,以我寫文的龜速,這篇文大概至今還是隻有個開頭。
  隻不過,還是逃不過瓶頸,那種無力感,除了淚水,還是淚水!~~

  Chapter 35
  江紫末被丈夫驅逐回了娘家,臨行前,她狐疑地問了自輝:真的是因為工作?真的沒有被狐狸精迷上?
  自輝斜睨她一眼,撇撇唇說:狐狸精迷得到我,哪還有你的份兒?
  於是,江紫末“歡天喜地”地帶走了另兩個閑雜人等。
  目送他的車駛離,透過車窗,隱隱能看到他的側影,沒來由的,她的心頭一陣悸動。
  喜悅,又感到難舍。
  相處的朝夕一一閃過眼前。剛醒過來時,英俊逼人的他站在病床前,“自我介紹”是她的丈夫。卻對她極之冷漠,冷漠中又不經間地流露出對她的抱怨,那抱怨不決絕,不徹底,甚至一時不察,竟允許自己關心起她來。
  幸福是從那時感受到的,恐慌亦是從那時產生的。
  他越完美,她越不安。寧願他冷漠得更久一點,她多作些努力,多付出一些,如此才能平衡,才能配上他,才能心安理得地當他的妻子。
  然而,他的冷漠一旦收起,給她的便是那足以融冰化雪的溫暖。
  但她記起了一些事。並不若她最初的猜想——她與他因相愛而結婚生子。
  有一個她必須正視,卻一直不敢正視的事實,她曾經深愛過另一個人,曾經很愚蠢地沒有珍惜他。
  由此,她抗拒回憶,抗拒想起那個人。她一廂情願地希望他們的起點是從她剛醒來開始,那時他們才初相識,才首次見麵。
  寧願是那樣,假如恢複記憶的代價是回到車禍前,她寧願獨自吞噬那些痛苦的回憶,她可以在他麵前佯裝失憶,讓他相信,一直一直,她都隻愛他。
  她真的可以,隻要他別再次提出離婚。
  她也知道,現在她的內心變得很卑微。所以總想為他做些事,借此來消除她內心的卑微。可是,她卻始終一無事處,享受他給她的溫柔體貼的照顧。
  他也不知道,他待她越溫柔,她越是惶恐,唯恐哪天有個比她好上百倍的女人出現,屆時她不敢搶,不敢爭,隻一聲不吭地退讓成全。
  如果愛情是必須為另一方犧牲的,那麽,她會犧牲得很快樂。
  就如這次,為了使他亳無顧慮的工作。她願意接受分開,願意搬來母親家裏,願意擔起照顧兒子的重任。
  這樣,算不算是她為他分了憂?
  她的內心帶著這樣一種堅決,將自己和童童的生活安排得妥妥貼貼。然而,分離之苦,在枯燥的日子裏綿綿不盡,有如羽毛之梢刷過心髒,讓人奇癢難耐。
  她竭力說服自己,一切還是如從前一樣,就當他下班後就躲進書房工作,她必須要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購物,甚至是一個人發呆……可是,既然他在書房,為什麽心還空洞得沒有著落?
  從前,即使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發呆,都知道他近在咫尺,知道他在她一抬眼就可以看得到的地方。
  他從不曾遠離。
  現在,她依然在六點時就開始數著時間,六點半端菜上桌,桌上至少有三個以上他愛吃的菜。
  他卻不在。
  吃完飯,照舊沏一壺茶,烤一兩樣小點心,香味四處飄散。
  他還是不在。
  兩個人突然變成一個人,除了想念,就是無所適從,和不知所措的迷茫。不知道周末該怎麽打發,不知道高興難過時該去跟誰說話,不知道空閑時應該做些什麽事。隻是在突然之間,生活就陷入了一團混亂,發現自己什麽都不想做。不想去看電影,不想去逛街,不想妝扮……原來的喜歡的事都變得不喜歡,原來覺得美味的東西都變得淡而無味,原來所向往的一切都變得意興闌珊。
  隻是在突然之間,變得不想笑,不想哭,不想說話……所有感知和情緒都沒有了,癡癡傻傻,成天成天地坐在一處發呆。
  這種感覺很熟悉,好像曾經有過,不痛不癢,不悲不傷,被一種茫然無望的心情淹沒,日子仿佛一下子灰暗得沒有盡頭。
  幸好還有童童。
  那一天下午,她自發呆中驚醒,童童快放學了。
  她一跳而起,窗外已開始飄起雪花,隨手抓起一把傘,倉卒地衝出家門。到樓下,搶上了別人攔下的計程車,兵荒馬亂地一路趕到學校,險險準時地接到童童。
  回家的路上,童童一反往常的調皮,很認真地說:“媽媽,辛苦你了。”
  她怔怔地看著兒子,稚氣的臉上流露出不符年紀的成熟。這一瞬間,又是一種熟悉的情緒衝撞著心口,既心酸又愧疚。她問自己,是這樣麽?以前是不是也因為自己陷入無法自拔的情緒之中,而疏忽了童童。
  她隱隱記得有那麽個片斷,林之洋在旁邊喋喋不休地向客戶報告她的新計劃,承諾一定會修補以前那個失敗的案例。她頓時從寬大柔軟的椅子裏驚跳而出,忙亂地收拾好桌上的文件,如同一陣旋風席卷出會議室,轉瞬間,已把張口結舌的同事和客戶扔在大廈的20樓。
  卻還是晚了,站在空寂的校園裏,已見不著半個學生。
  拖著沉重的腿走到童童的班級,教室的門已經鎖上了。頹然地靠著闌杆,眼前恍若閃過童童期待的臉,她替他整理好衣襟,吻了他的臉頰,“第一天上學,要好好地跟同學介紹自己,跟他們融洽地相處,把同學當成自己的兄弟姐妹,知道嗎?”
  童童乖巧地點頭,回親了她,“媽媽,放學一定要來接我哦。跟爸爸一起。”
  空蕩的走廊上,仿佛又聽到另一個冷漠的聲音響在耳邊,一個字一個字低沉而有力地警告她,“如果你今天不守承諾,讓童童失望,以後都不許你來接送他。”
  她轉過身,闌幹上的菊花吐著纖長的金絲,一粒又一粒眼淚接連滴進深褐色的花芯裏,無聲的漾開,滲透消失。
  “媽媽!”
  她回神,童童拽著她的衣袖,關切地望著她。
  憐惜地摸摸他的臉,這孩子的個性如他父親一樣,隻要對他稍稍關心,他便會感激。
  自責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一把抱住童童,低聲說道:“傻童童,媽媽哪裏辛苦了?”
  “下這麽大的雪,你還要來接我,”童童小聲地說,“其實學校有接送的車,我很想自己坐車回家,可是爸爸說我年紀太小。媽媽,等我長大了一點了,就讓我自己坐車回家好不好?”
  江紫末偷偷把眼淚抹掉,才鬆開他,“等你長大再說。”
  童童撇了撇小嘴,不滿地說:“爸爸好過份,為了工作把我們丟下,讓媽媽一個人照顧我。”
  “不可以這樣說爸爸,”江紫末柔聲說道,“爸爸要賺錢養家,媽媽沒有工作,理所當然地是要照顧你。”
  “我可管不著那麽多。誰養家誰閑著都沒關係。我是爸爸媽媽的孩子,應當由爸爸媽媽一起照顧的。”
  江紫末又是一怔。童童並不是真的在生父親的氣,從某方麵來理解,他是在心疼她。
  這是不是代表,童童真正願意跟她親近了?願意像對待爸爸一樣地對待她了?
  “童童,媽媽是不是以前從沒有接送過你?”她突然問。
  “不是啊,你不是一直都在接我送我?”
  “我是說更早以前,就是媽媽住院以前。”
  童童默默地搖了下頭。
  那時的她怎麽就那麽笨啊?他會那樣警告自己,其實是要引起她的重視,並不是真的不許她接送,她竟然就傻到從此不敢再接送童童。
  是不敢。剛想起他那句警告時,她的心髒恐懼地收縮了一下。
  她很清楚的知道,那是一種不敢麵對的怯懦。至於是什麽原因導致從不拘泥的她會怯懦以對,想來無他,一定是積欠得太多,多得她已經不能平等地看待他。
  唉,原來自己以前那麽不爭氣啊。
  江紫末想著,那時她也一定是像現在這樣,明知自己已陷入某種情緒之中,不能自救,而他,想必也幫不上什麽忙。
  因為,他也不能讓那個人活過來。
  她太了解自己對感情的依賴性,父親離開她與母親八年,她足足恨了他八年。半夜裏會哭醒,因為夢見他回來了,仍是一家三口平凡而幸福地過活;醒來後,他仍在另一個家,關懷著另一個孩子。父親曾經對她說:爸爸永遠愛你,告訴我,怎樣你才能覺得幸福?她冷漠地回答:除非你回家。
  他做不到。所以她的幸福永遠缺了一半。
  自輝曾說她執念太深,一定要改,否則誤人誤己。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童童的頭,嘴裏低喃道:“要改,一定要改。”
  作者有話要說:
  一周一約會,俺來也!~~~~話說,多數人選擇了周更,於是,我周更…謝謝大家的支持,真的,蟲子很感動於大家的善解人意~~~楓葉紅似火2009-12-21 09:11在思念中沉澱彼此的感情,雖然過程是痛苦的,相信在等待中,紫末會在記憶的修複中找回自己感情的真實心聲.謝謝樓主的辛勤搬文…

  Chapter 36
  江紫末決心要改。首先是竭力思考童童還需要些什麽,去年冬天的冬衣褲帽都舊了,不保暖,統統換新的。剛回到家,拎起鞋櫃上的小皮靴翻過來,底已經磨平了,下雪天容易滑倒,她又返回商場,挑了兩雙雪地靴,今年的新款,很炫也很昂貴,童童那愛現的個性保管會喜歡。牛奶——童童每晚睡前要喝高鈣牛奶——那小子聽說補鈣能長得高長得快,迷信一切補鈣的營養品。他這個年紀,很崇拜大人的身高和力氣,偷偷在衣櫃上用墨筆刻線,動不動就跑過去比一比,沒那條線高,又淡定地去補鈣。
  江紫末哭笑不得,既不能揭穿他,又不能任他亂吃那些雜七雜八的營養品。隻允許他睡前喝一杯高鈣牛奶,自己受點苦,清晨從溫暖的被窩裏爬起來,冒著風雪陪童童小跑一大段路,算是鍛煉過了,才搭車送他去學校。
  重心都轉移到童童身上,她的生活很充實,不見以往頹然的情緒。
  自輝每天都會在午餐的時間打電話來,東一句,西一句,有話說話,沒話編出話來說,天南地北,往往是午休已結束半個小時,她才裝成恍然一驚的語氣:糟糕,你遲到了耶,怎麽辦怎麽辦?
  次次如此,自輝次次予以配合。
  大雪簌簌地連下了三天,久不見日光,仿佛那溫暖已絕跡人間,舉目所見的是遮天的灰霧、厚厚的白雪,與透明的冰掛。院子裏僅有的一株梅樹綻放,路過即聞到一陣清洌的香氣。江紫末喜歡那樹梅花,早晚經過要看上幾次,花朵嬌嫩黃豔,花蕊裏兜著一團晶瑩的雪,看得心癢難耐,想折幾枝拿回家插瓶,都因為童童幾次正義的譴責而作罷。
  夜晚被雪光映照,窗外仍亮如白晝。
  童童趴在窗前觀望了好一會兒,終於爬下窗台,瞥了一眼看書看得入神的紫末說:“我要去給爸爸打電話。”
  江紫末丟開書,眼疾手快地拎住他的後領子,“不可以,爸爸要工作。他有空會給我們打電話的。”
  “可是積了好厚的雪呢,”童童撇了撇唇,睜大一雙亮晶晶的、委屈的眼睛,“爸爸說過會陪我玩雪的。”
  江紫末根本不上當,“我怎麽隻聽到你要爸爸給你買那個貴死人的拚裝帆船的要求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個小勢利鬼,難得你爸答應你一個要求,你會浪費在這種小要求上?”
  童童的眼睛越睜越大,突然眼圈一紅,黑亮的眼瞳蒙上一層水霧,“可是我現在不想要帆船了,想要爸爸陪我玩雪啊。”
  江紫末看他那委屈樣,心裏一酸,不禁鬆開了手。童童趁機掙脫開,幾步躥到電話旁邊,抓起聽筒,撥出電話,再回過頭來就已經變了臉,那副可憐樣全不見了,隻得意洋洋地衝江紫末做著鬼臉,“爸爸一次也沒被我騙到,就媽媽最笨,總是上當。”
  江紫末原本氣得要撲過去的,但一見到童童期待地盯著電話機,忽然一怔,明白到童童是真的想念父親了,便不再阻止。
  童自輝在林艾馨的視線探過來以前,摁下靜音,再把手機收進衣袋裏。
  “誰的電話?”林艾馨問。
  “不知道,陌生電話。”他說。
  林艾馨清楚是誰打來的,並沒有追問。
  這幾天她氣不平,第二天早起,本想抓住兒媳問個明白的,誰知兒子更早一步將人送走,她起床後,不但沒有逮到人發泄怒氣,連以往現成的早餐也沒有了,隻能空著肚子生悶氣。此後,她不複從前養尊處優、含飴弄孫的的閑適生活。自輝向來果斷,為了不使那母子倆得到口風,連小惠也不留下。林艾馨不得已的地親自下廚,負擔起全部家務。
  她當然不想管那些瑣碎的家務,向自輝抱怨,他從容不迫地回一句,“小惠與童童感情深厚,理所應當跟他們走。您不想做家務,沒問題,再等等,我盡快務色一個人來。”
  一句話堵死。她總不能讓兒子不上班,專去給她找保姆,何況,他們兩個老人也不想在此長住。
  意氣之爭,她必定爭不過兒子。
  童仕昭倒是可以無後顧之憂地賭氣,反正餓的時候隻要找上她,咕噥一句“該煮飯了”,她就得去廚房張羅。因此,他隻管從早到晚擺出一副要把兒子隔絕在外的嘴臉,仿佛其他事都與他無關,就是她被活活氣死,也與他無關。
  林艾馨對老伴很寒心,對兒子——寒心談不上,隻是無可奈何。她突然想回家鄉,那裏有一幫朋友,雖然愛東家長,西家短,打探別人的隱私,但好歹說得上話,罵兩句也有人附和。在這裏,親孫子一下子變得不親,剛對她百依百順的兒媳一下子成了眼中釘,痛心之餘,她才頹然覺到,自己是個寂寞的老人。
  幸好,隻要自輝下班回家,她都可以跟他嘮叨,傷心起來罵兩句,但他向來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嘮叨得多了,連自己都覺得自己煩人。
  她開始拿不準該不該恨江紫末,該不該為了一點血緣把疼愛多年的孫子趕走。她怨恨著,尚還對他們存著一絲感情,更不用講獲得她寬恕後的江紫末,應該是對自己感激涕零,有求必應的。
  想了許多,她才對自輝說:“你清楚,我向來不是一個專製的老人——”她開始承認自己老了,“也不是真的很看重血緣,我無非是怨恨你騙我,”這話也說過很多遍了,她草草略過,進入正題,“你說江紫末失憶了。我回想了一下,這次來確實覺得她變了個人,如果真是像你所說的那樣,變回她二十初頭的性格,那倒也是個招人愛的人。年輕人嘛,敢愛敢恨。其實愛恨都是過眼雲煙,等不再年輕時,就隻剩下悔恨與可憐,我不會去責備一個可憐人。再來,你也說了,當初瞞著我們是你的主意,紫末原本是要先來拜訪我們,求得我們同意才肯結婚的,她為人妻子,應當聽你的話。那我責備她的理由又少了一個,現在,我也不知道該去跟誰生這個氣?可這口氣不出,我心不平,大家日子都不好過,你說怎麽辦?”
  自輝的心思都在那個電話上,本來是急著脫身要去回電話的。母親心平氣和地說出這一番話,倒讓他不好撇開她了。思索了一下,他說道:“雖然您總說怨恨我,但您也清楚,沒有哪個母親會恨子女一輩子。您不像爸爸那麽專製,不通融。我所做一切的都是為童童,那麽小的孩子,我就是讓您去找他出氣,您肯嗎?媽,紫末現在是盡心盡力為這個家,童童聰明可愛孝順,這麽好的一個家,您也不舍得拆散。不如您原諒我們,以後我們隻會對您更加孝順。”
  林艾馨的嘴角動了動,想反駁,終究找不出話來駁。自輝的話很直接,不免傷她的心,可錯事他都已經做,難道現在要他假惺惺地悔恨一場嗎?以她的性格,會更厭惡吧。
  她見兒子眼神遊離,總是無意識地去摸那個裝著手機的上衣口袋。她的嘴角動了幾動,終究是將氣忍了下來。
  “我去看看你爸,”她說完,借口離開了。
  經過客廳,明明那麽多家具,卻感覺四壁空空。唉,童童的笑聲呢?以前隻要見到他古靈精怪地惡整他媽媽,她這個當奶奶的就感到一陣快意。
  什麽時候起,家再不是原來的那個家,隻剩幾套禿禿的家具了?
  童自輝等母親回房後,立即走到露台。雪花落得又快又急,露台上的植物已經被白雪掩蓋了。
  他沒有開燈,借著客廳裏斜射的光線,仿佛看到那個黑暗角落裏堆著一個憨憨傻傻的雪人,鼻子上插著葫蘿卜,瞪著一雙大眼睛認真地注視著客廳內歡聲笑語的人;仿佛又聽到童童很不可愛地反駁母親:‘雪人根本不會動,怎麽可能衝入火屋救出小白兔?’然而,第二天早上,雪人原本圓禿的雙手多出一雙絨線手套。
  下雪了,他答應過童童,要送他一輛雪雕的汽車,四門六座,童童坐司機位,爸爸媽媽坐旁邊,爺爺奶奶,外婆小惠姐姐坐後排。
  他微笑著,撥出電話,原以為會聽到童童可愛的聲音,或者是紫末驚喜的聲音——電話卻是嶽母接的。
  “自輝啊,紫末剛帶著童童和小惠下樓去玩雪了。”
  作者有話要說:鏘鏘鏘!一周一約會!~~大家喜歡少女養成的情節麽?某蟲最近有個念頭,童童這樣的孩子,是不是比較適合光源氏計劃,養一個十全十美的女孩子出來比較好?

  Chapter 37
  大樓附帶的小花園裏有一塊空地,小花園遙遙的對著正門,不靠車道,小區居民一般都去會館前的大花園,而此地,冬天那些人隻知匆匆路過,基本不會踏足,因此才得以使這裏的積雪豐厚,並且相當幹淨。
  江紫末蹲在牆角,手裏捏著一團冰冷的雪,哀怨地盯著遠處那兩個聚精會神做雪雕的人。
  不是玩雪嗎?玩雪不就是打雪仗、堆雪人嗎?什麽時候小孩子玩雪都玩得這麽高級這麽有藝術性了?
  害她還專門去廚房揣了一根葫蘿卜出來,想當做雪人的鼻子。從小到大,堆雪人都是她的拿手好戲,堆出的雪人憨態可掬,曾經還有親戚家的小朋友見到她堆的雪人融化,而大哭了一場呢!
  她原本想在小惠和童童前露一手的,誰知道——可惡的童童——居然敢鄙視她。
  到底是誰教出來的?
  用膝蓋想都知道,肯定是他那做設計的老爸。
  “啊嚏!”童童揚頭,鼻子裏噴出兩管鼻涕,旁邊的小惠立刻幫他擦幹淨。
  他又埋下頭,繼續雕琢他的汽車。
  哼!冰天雪地裏做雪雕,不凍感冒才怪。
  “童童!”江紫末忽然喊一聲,見童童轉過頭來。她眯眼瞄準,擲出雪球,射中!那個已初形狀的雪白汽車被雪球砸得唏巴爛。
  “媽媽!”童童氣得跳起來,怒氣衝衝地盯著江紫末,“你太快過份——啊——”又一團雪鬆鬆軟軟的砸到小臉上。冷!好冷!
  童童生氣了,童童抓狂了,童童善良平和的心靈終於被複仇的火苗點燃了。
  昏暗的燈光下,一個小小的身影緊追著江紫末,狂暴地擲出雪球。
  太可怕了!自食惡果的江紫末隻來得及抱頭鼠躥,好不容易找到一棵小鬆樹藏身,正要瞅準時機反擊,小惠不知什麽時候已悄悄地繞到樹後,近距離地把一團雪塗她臉上。
  對了,那個被她砸爛的雪雕汽車也有小惠辛苦的一份兒。
  可憐她這個勢單力薄的孤軍哎!
  江紫末抹了一把臉,雪接觸到體溫迅速融化,雪水流進脖子裏,冷死了,嗚嗚!
  她磨了磨牙,勇敢地從樹後現身,叉腰指著童童的鼻子,“不孝子!你聽清楚了,你老娘的雪球是百發百中的,現在開始,我不會對你手下留情——”
  噗——一團雪適時塞進她的嘴裏。
  她瞪大眼睛,童童也瞪大眼睛,但——他是瞪大眼睛好瞧清楚自己的傑作。
  “媽媽,這雪是我從樹上揀的,很幹淨。你慢慢吃,我這裏還有很多——”說時,又一團雪抹到她的臉上,然後撒開腿逃命去也。
  江紫末的毛發根根倒豎,蹲在地上做了幾個重量級的雪球,開始勇猛地以一敵二。
  “嗖嗖嗖嗖——”白色的雪球在寂靜的夜空下飛來飛去。
  激烈的槍林彈雨中,江紫末被揍得太慘,全身的痛感神經已趨於麻木,到最後索性不躲不避,鎮定地蹲在一處製造完美又攻擊性強的“武器”,不多時,以她的身體為軸的半個圓圈裏,已堆壘出一個雪白的“饅頭”山。
  又吃了一記雪球。她眯眼,盯著那個疾跑中,正左右找冬青樹藏身的小禍首。
  “一,二,三!”雪球從手中飛出去,直追那個小小的後腦勺,眼看就要命中,小身子一偏,輕巧躲開。江紫末暗暗跺足,抬眼卻見一個男人撐著把黑傘,不疾不徐地走來,而她的雪球正呈直線飛撞過去——以童童的身高做準,那個雪球大概會正中那男人的,呃……雙腿之間的部位。
  江紫末正想捂臉躲開這羞愧尷尬的一刻,那把傘卻略一傾斜,雪球“啪”地撞上傘沿,碎雪四濺。
  “爸爸!”童童不顧身後有沒有雪球飛來,撲向自輝的腿,眼淚汪汪地告狀,“嗚嗚——媽媽好歹毒,我的頭被她打出了好幾個包。”
  童自輝收起傘,細細的摸著兒子的頭,哪來的包?抬起頭,看向江紫末——好狼狽!
  這就是他冒著風雪也要來見的人?披頭散發,臉髒汙得已辨不出眉眼,白色的羽絨服上黃一塊黑一塊,近看竟然是泥水。快三十歲的人了,像樣嗎?再低頭看寶貝兒子,也幹淨不到哪裏去,倒是小臉保護得好,雙頰紅通通的,可愛多了。
  自輝再怎麽也想不到會見到這麽一副景象。他原以為,兒子該多想念他,沒有老爸陪著,他大概都無心做功課吧?紫末那性子,這幾天也應該是茶飯不想,每日每日地盼著他能給她一個電話。所以,他才打定主意,要給他們一個驚喜。唉,虧他在路上還擔心母子倆抱著他的哭,為此醞釀了好些安慰的說辭。
  事實證明,是他想太多了。
  “你們還挺會給自己找事消譴嘛?”他全然不覺自己的話裏冒著酸氣,反正他心裏想的也沒差,有他沒他倒也沒什麽所謂。到頭來是他自作多情,是他成天成天地想念著他們。
  “爸爸爸爸!”童童抱著他的大腿搖啊搖,“你來陪我玩雪了?”
  “不,上樓去!”他摸到童童的頭發已有微濕的汗意,這麽冷的天,再站多一會兒,說不定就患感冒了。反正,這種野蠻的遊戲他也不打算奉陪。極為不滿地瞪了江紫末一眼,他抱起童童,往樓道裏走。
  才走了兩三步,他的胳膊就被拖住,江紫末死皮賴臉地蹭上來,掛在他的胳膊上。
  “你不玩了?”雖然這樣說,他的嘴角卻還是得意的微微上揚。
  江紫末幹笑兩聲,諂媚地貼上來,“不玩了不玩了,你的誘惑力最大,什麽事都比不上。”
  童自輝冷哼一聲。
  江紫末暗暗歎氣,忍吧忍吧,誰讓他是賺錢養家的那個,自己就委屈點,成全他那需要人時時依賴於他的變態的心理。
  於是,身子貼著他蹭啊蹭,隻差要把他擠到牆角去了,才狗腿地說:“童童給你打電話了,是你不接嘛,又不是我們背著你偷偷玩。我們都很想你啊。”
  又是一聲冷哼。
  “好絕情哦!”她可憐巴巴地咕噥,“你難道看不出來,我想你都想得形銷骨立了,難得見到你,笑也不笑一下。”
  童自輝微笑,但是是對著寶貝兒子,“童童,你看這裏有人瘦了嗎?”
  童童很認真地看了看所有人,搖搖頭。
  江紫末摸摸鼻子,別過臉,躲開自輝在她圓圓的下巴上巡梭的目光。她前幾天是很消瘦憔悴的好不好?誰讓他那時不來,等她的臉才稍稍圓潤一點點,他就來了。
  童自輝拉回目光對著童童,忽然笑道:“好像童童是瘦了點。”
  江紫末狠狠的瞪著那張笑臉,肉麻兮兮的笑。對兒子那麽關心,你就有肉吃?對兒子笑得那麽肉麻,你就有酒喝?她死死的瞪,待他一轉過臉來,那雙眼睛魔法般地眯眯一笑,是啊,他可以隻對她冷哼,她卻得對他笑,討好他才有肉吃,有酒喝。
  “童童是聰睿的孩子,那能跟那些普通的胖孩子一樣,”她心裏依然在腹誹,看出來了,你來就是擔心我虐待兒子的。
  自輝瞟了瞟她,那笑容怎麽看怎麽惡心吧啦。
  算了,逗她這麽久,也夠了。真把她惹毛了,板起一張臉,一會兒到家,嶽母又要擔心。

  Chapter 38
  江紫末開了門,一行人站在門口換鞋、脫外套,童童把帽子,羽絨服,手套全堆到江紫末攤開的手臂上,她生氣地眯了眯眼,正想抓回那個小東西,“啪——”童自輝的黑色大衣落到那堆衣服上,輕巧地自她麵前揚長而過。重——好重!再顧不得教訓童童,乖乖地捧著衣服,一一掛起來。
  雪天開車不便,自輝是一路走過來的,江美韻擔心他凍著,又差紫末去打了盆熱水給他暖腳。待紫末將童童哄去洗澡,並烘暖他的睡衣後,才又來到客廳,見自輝的雙腳還泡在水裏,卻已經靠著沙發睡著了。
  她取來毛巾,抬起他的腿時,自輝睜開了眼睛,接過毛巾擦幹腳。
  一來到這裏就覺得渾身放鬆,輕易就睡著了。他疲倦地推了推鼻梁,拉她的手,示意她坐到自己旁邊。
  江紫末見大的小的都伺候完了,便坐了下來。
  “要不要洗個澡休息?”她問。
  自輝搖頭,雖然很想留在這裏,但家裏隻有兩個老人。
  “一會兒還要回去,明早有個會議。”
  紫末眸中有黯色,卻也沒有把心裏的失望表露出來。靜默了一會兒,她的肩上忽然有股重量壓下來,微微側頭,方知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安然地閉著眼睛。
  “這麽累,還是進房躺一會兒吧。”
  自輝沒有反對,攬著她的肩往臥室去。一挨到床,他便完全鬆懈下來,身體仿佛一下子重了不少,連眼皮也抬不起。不用多久,均勻的呼吸聲響起。江紫末替他蓋好被子,自己也挨著他躺下。
  童童洗完澡便急匆匆到他們的房間,一推開門,失望地見父親已經躺下睡了,母親睜著眼睛看著他。
  他扶著門,為難著該進還是該退,還沒有跟爸爸說上幾句話,他不想就這樣回自己的房間。這時,江紫末掀開被子對他招招手,並把食指豎在嘴邊示意他不要出聲。
  童童眼睛一亮,輕輕關上門。爬到床上,鑽進被窩裏,緊緊挨著父親睡下。
  一家三口並排躺著,紫末在左,自輝在右,童童夾在中間。他側過身,貼著紫末的耳邊小聲說:“今晚都可以跟爸爸一起睡嗎?”
  紫末摸著他柔軟細密的頭發,笑著點頭,“乖乖睡覺,不然爸爸會被吵醒哦。”
  童童聞言緊抿著唇,表示自己不會再出聲後,便一頭紮進紫末懷裏,蜷起身子睡著了。
  江紫末小心地替童童掖緊被角,才撐起臉,端詳童童的睡相。
  童童比一般的小孩子獨立,晚上從不需要父母在枕邊講故事哄他入睡。早上叫童童起床時,她經常看到他熟睡的樣子。有幾次她拿相機偷拍他的睡相,都是兩手高舉過頭頂,一條腿露在外麵,壓著被子。運氣好,還能拍到他嘴裏含著手指的照片。
  她一直覺得童童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孩子,因為尚且年幼,臉小小的,五官就顯得更加精致,他的睫毛長而且密,睡時垂下來,給下眼瞼投下一圈濃重的陰影。高鼻薄唇大眼,完美得仿佛是雕刻出來的,誰對他都是越看越愛,不用說她這個當母親有多驕傲了。
  她小心撥開他額前的發,吻了他光潔的額頭,便以額抵額,懷著滿腔的感動睡了。
  但,童童睡著時絕對不會可愛。半夢半醒間,幾次覺得童童抬起一隻小腳踹到她的肚子上,被踹一次,她就往後退一次,快掉下床時,似乎有一隻手及時抓回了她。那之後,她卻沒有再遭到這樣的虐待,一覺睡到鬧鍾響起。
  她坐起身,揉揉眼睛,童童遠遠的睡在床的另一邊。自輝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走的,她一邊用手耙著頭發,一邊低笑。她和兒子都是嗜睡的人,雷打不醒,即使是睡著被人偷走了,也不可能有所警覺,更何況一個人在他們睡著時離開。
  洗漱完畢,她又回到臥室,輕輕推了童童幾下,那對如羽扇的睫毛隻抖動了兩下,算是作出了回應,一會兒,均勻的呼吸聲又響起。又抓住小身體猛烈地搖晃,蜷一蜷身子,繼續熟睡。
  江紫末壞笑幾聲,把嘴湊近他的耳朵,“童童,再不起床就別怪我了哦。”
  這次,連睫毛都沒有抖動,小人睡得安然。
  江紫末搓了搓手,兩指捏住他的鼻子,心裏開始默數,“一,二,三——”
  小嘴張開了。她又用兩指捏住小嘴,“一,二,三——”小小的身體開始劇烈地扭動,終於能掙脫開她的手,眼睛才陡然睜開,生氣地瞪著她。
  “媽媽!”童童氣呼呼地喊。
  “要遲到了哦!”江紫末說著,一抬手,俐落地脫掉了童童的睡衣。不待童童再發脾氣,保暖內衣又從他的頭上罩下,接著是羊毛衫,小馬甲。這才笑眯眯地湊近那張小臉,“還要媽媽幫你穿褲子嗎?”
  “不要!”童童大叫著逃開,搶過她手中的衣物自己換上,邊換邊四顧著房間,“爸爸呢?”
  “已經去上班了,哪有你這麽好命,小懶蟲!”
  “媽媽好意思說我嗎?”童童朝她吐吐舌頭。
  江紫末不想一大清早地跟他開吵,便推著他到外麵,“快去洗臉漱口,外婆已經做好早餐了。”
  童童吃完早飯,她剛把床被整理好,順手抓起一根油條叼在嘴上,單肩背起童童的書包,拉著童童衝出家門。身後還遙遙跟來江美韻的責備聲:“大冷天的,帶孩子跑什麽步?飯也不好好吃,大人不像個大人樣——”
  “媽媽,外婆為什麽總罵你?”童童在電梯裏說。
  “因為她隻有我一個女兒,總罵著才熱鬧。”
  童童皺著眉,似懂非懂。江紫末咬著油條,戳戳他的額頭,“我老了以後也會總罵你,你可不許避著連家也不回。”
  “外婆不是因為討厭你才罵你嗎?”童童又問。
  “當然不是,”江紫末囫圇吞下半根油條,擦擦手,“任何情況下,如果我罵了你,都不是因為討厭你。”
  童童仿佛明白了,出了電梯後往外婆家的那一扇窗戶仰望,燦亮的眼眸一彎,笑道:“我沒有外公。外婆一個人住那麽大的房子一定很孤單,等我回家住了,也要經常來陪外婆。反正媽媽有爸爸經常罵著,不會孤單。”
  江紫末雙眼一瞪,“你哪隻眼睛看到你爸爸罵我了?”
  童童撇撇唇,不予理會。眼睛看向前麵,一堆人圍著小花園,唧唧喳喳的議論著。
  “天剛亮,我下樓來買早點,那時就看到了,”一個挎著購物袋的大嬸對一個剛晨運完的大叔說。
  “是啊,昨天晚上還沒有,這車啊,房啊,像是一夜之間憑空多出的。”
  一個老奶奶微笑著,“唉,你們都沒注意到那個小天使啊!像在祈禱呢,不知道是哪個好心人做的,給咱們小區帶福氣來啊。”
  聽著這些議論聲,童童急促地快跑兩步,小小的身子擠進人群的最前麵,頓時呆了。
  “你看什麽?再不走,今天就沒法跑步了,”江紫末也擠上前來,揪住他的後領子,眼睛往前一看,也呆住了。
  花園的空地上停著一輛“汽車”,如果不是周身雪白,真會以為那是一個精致的汽車模型,方向盤,儀表器一應俱全,從沒裝“玻璃”的車窗看進去,裏麵依次坐著幾個人,發型神態栩栩如生,分明就是他們一家。旁邊還有一幢簡潔的房子,房子前屹立著一個張開翅膀的小天使。
  “太偉大了,是爸爸做的,”童童睜大一雙驚歎的眼睛,“爸爸答應下雪時送給我的。”
  江紫末的目光隻匆匆略過車和房子,便停在那個閉著雙瞳誠心祈禱的小天使上。小天使很眼熟,不是雕像裏常見的那種,而是她遺失的記憶中的一塊碎片。她凝神苦苦思索。
  忽然間,眼前的小花園仿佛朝四麵延伸開來,視線越發開闊,似乎看到了湖,湖邊葉子凋零的柳條,和北風中搖曳的香雪蘭。
  好像是那一年的冬天,在公園裏。
  她的耳邊有溫柔的低語,“轉過身看看——”
  她轉過身了,眼前是天使閉著瞳目的麵孔,雙手舉在頭頂,托著一個雪白的圓盤,灰暗的天空下,圓盤裏閃閃發光。
  她抬起手,取出盤內的戒指,內心翻湧著激烈的情緒,卻極力壓製著轉過身,望著那溫柔帶笑的臉龐。
  “這是你做的?”
  他含笑著點頭。
  “用了多久?”
  “你問戒指嗎?用了三個月時間。”他笑,“要付我設計費嗎?”
  她原是問雪雕的天使,卻想不到戒指也是他親手做的,驚歎不已地摸著指環上的花紋,勉強擠出笑說:“你的設計都是很貴的?我怎麽付得起?”
  “是比較貴,可是你付得起,”他說。
  “那你開價吧。”她仍陪笑著,卻笑得有些心酸。
  他湊過臉,嘴貼在她耳邊,小聲地說出他的要求——“你一生的陪伴,如何?”
  雪花簌簌地落下,沾在她的睫毛上,也落進小天使頭頂的圓盤裏,小天使仍然安詳地閉著眼睛,仿佛是在虔誠地為他們祈禱幸福。
  那是他的求婚。
  四周有細細碎碎的讚歎聲,如同那時一樣,有人讚歎完美的設計,有人讚歎精巧的手工。她急切轉過身,目光在人群裏搜尋,卻找不著那張立刻想見到的麵孔。
  他早已離開。
  留下這些雪雕,讓他們一下樓就可以看到。
  童童一臉驕傲與興奮,喜歡父親送的禮物。可是紫末卻隻感到心疼,在寒冬的夜裏,隻有他一個人,憑借著昏暗的燈光,用溫熱的手撫過無數次冰冷的雪,才做成了這份禮物。
  看著那小天使閉著雙眸,淚水在她的眼中聚集,這個人呐,總是給別人一些還不起的情份。

  Chapter 39
  童自輝要加班,江紫末眼看著又要熬過一個無聊的周末,中午在家與童童絆嘴,上次那個巧遇的好友周琳琅卻打來電話。
  紫末高高興興的帶著童童,去中心廣場的星巴克赴約。
  “是個美女阿姨,”童童走到咖啡館門口,一眼瞧見衝他們揮手的琳琅,便心直口快地說,“媽媽,跟周阿姨當朋友,你不會自卑嗎?”
  紫末輕輕擰他的耳朵,“朋友就是朋友,哪有你想的那麽多?再說,你幹嘛長他人誌氣?”
  “我是在維護你啊!”童童辯駁道,“男生一定是會去追周阿姨的,你又搶不過,有她這樣的朋友很吃虧的。”
  江紫末歎氣,雖然童童都蒙對了,可是,是誰把童童教得凡事都隻講目的,連交朋友都要考慮自身利益?當然不會是他老爸,在她那並不豐富的記憶裏,自輝對待好友之摯,早已經將自身利益置於度外。
  也許,可以理解為童童早慧,對人情世事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通透。
  這可不好,江紫末想著,凡事看得太通透,性子容易孤僻。
  “琳琅!”她拉到童童在沙發上坐下,“這是我兒子,童童,可頑皮了。”
  “周阿姨!”童童禮貌地叫道。
  周琳琅微笑著,牽起童童的手,“真乖,童童喜歡喝什麽?熱巧克力還是牛奶?阿姨去給你買。”
  “我不要甜的,牛奶好了,”童童說,“謝謝阿姨!”
  “真有禮貌,”琳琅笑道,“末末,你要喝什麽?”
  “熱巧克力。”紫末一點也不客氣的說。
  琳琅嘴角一抽,紫末還是老樣子,都是當媽的人了,對客套虛應仍是不懂,還不及不上兒子。
  買了飲品來,紫末和琳琅隨意聊著,幾年來的分別,使得兩人感情疏淡。尤其琳琅,紫末看著有些陌生的她,明明以前是跟她一樣愛鬧愛笑的人,現在卻少言寡語,眉目總透著一股輕鬱。
  “你真是和以前一模一樣的。”琳琅說,“看起來,失憶真不是件壞事。”
  紫末笑了笑,不語。她隻在最初醒來時驚慌失措,知道自輝是準備和她離婚時,她開始覺得失憶其實很好,失憶可以抵賴,失憶可以推翻過去,失憶……她才可以從此賴著自輝一生。
  “你呢?過得好嗎?”她問。
  琳琅嘲諷的一笑,大大的杏眼布滿憂愁,“你覺得呢?那時自輝不是選擇你了嗎?如此,你還期待我能過得多好?”
  連續幾個問句,咄咄逼人,紫末的臉一青一白的變幻。她萬萬沒想到,最親密的朋友在幾年之後的會麵,竟然幾個問題就讓她難堪不已。琳琅說自輝選擇了自己,那麽,她與自輝以前有什麽事嗎?
  忘得太多,以致於她一個人被那段過去隔絕在外。但她可以肯定,琳琅是一定熟知他們之間的事的,那時的她,會把滿腹心思都說得給她聽,而自輝——她也一定帶琳琅認識過。
  原來,那時並不是隻有三個人,她沉浸在與那個人的戀情裏,琳琅和自輝在幹什麽?
  想到此,她心裏很不舒服。
  “我忘了,”她擠出笑,“琳琅,我得罪過你嗎?”
  琳琅不語,一時激動,說出了內心隱藏了很久的話,雖然尷尬,到底是把多少年背著的負擔放下了。
  一旁喝牛奶的童童聽到爸爸的名字,睜大了眼睛,偷偷注視著漂亮的周阿姨,她好像很生氣,而媽媽看起來很難過。再漂亮,也不能欺負媽媽,除了爸爸和他,任何人都不能欺負媽媽。
  墨黑的眼瞳轉了轉,他從大大的牛奶杯裏抬起頭來,燦爛地對琳琅笑著,“周阿姨,你有寶寶嗎?”
  情緒複雜的琳琅聽到稚嫩的童聲,不明白他為什麽這樣問,仍微笑道:“還沒有。”
  “沒有啊,真可惜,”他的表情一臉遺憾,“我聽同學的媽媽說,結了婚要是一直沒有寶寶,就不會討老公的喜歡。”
  琳琅一怔,如何也想不到竟然被五歲的小孩說得無地自容,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阿姨隻是暫時不想要小孩。”
  童童根本沒有聽她的話,小孩子就是這點厲害,可以一直圍繞著自己的邏輯打轉,完全無視其他人的想法。
  因此,他依然是很同情的語氣,“阿姨不要難過,童童可以當你的寶寶。雖然我要跟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但我會很高興有個幹媽經常來看我,有個幹爹送我飛機汽車模型當禮物。”
  琳琅的杏目睜圓,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或者,她應該感動,不必熬十月懷胎之苦,不必受分娩之痛,白揀一個聰明漂亮的兒子,簡直不用擔任何風險。當然,她很喜歡童童這個孩子,沒有人不喜歡,可是,為什麽她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明明這個孩子是親切可人的語氣,連神情也是十足單純的,她卻隱隱覺得有敵意。甚至,她開始對剛才的咄咄逼人感到愧疚。
  她尷尬地擠出一絲笑,對紫末說:“這孩子,真是像他爸爸。我記得他爸是智商極高的人,大概把天才的基因遺傳給兒子了。還有那相貌,大眼睛,雙眼皮,深黑的瞳目,臉孔就像外國的雕像中那樣俊美。”
  紫末原本還在糾結著琳琅與自輝之間的關係,童童突然跳出來給自己認了幹媽,她那笨腦筋還沒有厘清狀況。琳琅適才這句話卻又像給她腳邊扔了一顆炸彈,心神一個不穩,便如同跌入黑不見底的深淵,不斷地下墜,下墜。
  然而,童童接下來的一句話嚇得她幾乎肝膽俱裂,“阿姨,我爸是單眼皮。我偷聽到老師私下議論他斯文儒雅,而我長大後會禍國殃民。”
  他一臉的自豪,把琳琅逗得嗤笑出聲。隨後,心頭又莫名的有股闖了禍的不安。她剛才失言了麽?怎麽會忘了?自輝當初給她的理由之一就是要撫養這孩子,給他一個健全的成長環境。
  他當然不會讓孩子對過去的事知之甚詳。
  而紫末,她又看向紫末,煞白著一張臉,眼睛死盯著童童,仿佛已魂飛天外。對了,她失憶了,這件事,她恐怕也忘了。
  各人都心惴惴的,隻有童童若無其事地喝著牛奶,狡黠的眼睛在琳琅身上打轉,並警戒著,以防她再給媽媽難堪。
  紫末的手足冰冷,一個極為深刻的記憶忽然冒出頭,她極力地拒絕排斥,任由它滑過大腦,不去捕捉。然而,有些意識一旦被喚醒,就不肯再乖乖地沉睡。童童說得對,自輝是單眼皮,這個或許不足以驚奇,那麽童童的眼眸墨黑如漆,如同一潭深不見底的止水,詭秘而幽深,與自輝那一雙溫柔的深褐色眼眸截然不同,反而,反而是像極了某一雙總在她意識薄弱時盯住她的眼睛,總讓她打心底的發怵。
  還有,她與自輝都很平凡,童童天生的機智到底是繼承了誰的?
  最後一個她一直不敢正視的事實,她以前愛過那個人。
  記憶不會遺失,隻是暫時被丟到一個找不著的角落裏,就像失手放丟的東西,怎麽找也找不到,某一天,它又毫無預警地出現了。
  她不要再想下去!不能再想!紫末痛苦地抱住頭,並不是每樣東西都是自己想找回的。例如危險的火種,例如破裂的水管,例如傷害你的愛人,例如背叛你的朋友,例如……一切會給平靜的生活帶來災難的東西。
  “媽媽!”
  一個聲音喚回了她的理智,仿佛是誰摁住了消音,鬧嚷嚷的喧嘩嘎然而止——她抬起蒼白的臉,看到童童緊抓著她的衣袖,而藏在袖子裏的她的手,一直在顫抖。
  “我們回家。”童童說,充滿敵意地瞪了琳琅一眼,他不知道大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事,但是媽媽的樣子看起來很可憐,他心疼。小手牽住媽媽的大手,他又堅決地重複,“媽媽,我們回家。”
  江紫末很難過很難過,眼淚在毫無防備時猝然滾落。
  她怎麽可以脆弱到讓兒子為她擔心?使足勁拉長袖子,遮住仍在微微發抖的手,努力地擠出笑按撫兒子,“媽媽沒事,我們坐一會兒就回家。”
  然後抬起睫毛,平靜的目光望進琳琅的眼裏,“也許我以前做錯過事,也許我傷害過你,但我虧欠得最多的童童和自輝,連他們都原諒了我,那麽就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越俎代庖,借此來懲罰我。”
  作者有話要說:……開始進入小虐…真的…隻是小虐哦…

  Chapter 40
  琳琅把一切看進眼裏,忽然之間,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壞心眼到這種地步,她覺得自己可笑可鄙的同時,積鬱在胸七年的怒意和怨恨終於得以迸發。
  的確,看起來她很壞心,而紫末很可憐,被強勢無理的她欺負得眼圈發紅,淚水滑落。但是,一家三口團團圓圓的是他們,兒子維護母親,母親為兒子故作堅強,多感人呐!反觀她呢?一個冰冷的家,重事業甚於感情的丈夫,如果不選擇離婚,他們一輩子都將相互折磨下去。
  誰又知道,誰又在乎?多少年,她都在遺憾和痛苦中度過。
  童自輝那時說的話,她一字未忘,也忘不了,七年來,一直敲擊著她的耳膜。
  “紫末若沒有懷那個孩子,準揚也還在,我們也許能在一起,我會照顧你一生。但是現在,我說再多也無用,謝謝你陪我的這段時光,對不起!”
  隻因沒有那個如果,她就得離開,就得滾遠一點。
  此後,她與她第一個愛上的人,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沒有人知道她這些年的心酸,沒有人體貼過她的痛苦,在他們的心裏,她就如同消失在這地球上,他們沒有試圖找她,他們沒有關心惦記她,繼續過著他們幸福的生活,紫末甚至可以失憶,完全如一個陌生人般與自輝再重新認識一次。
  憑什麽她這麽好運?
  她擦去腮邊的淚水,霍然起身,“我有事先走。”
  不待紫末反應,她已離桌。為什麽想見江紫末?她隻是想知道一點自輝的消息。既然想知道,何不親自去問,何須這樣的迂回曲折。
  越過擋住路的客人,她飛快地推開玻璃門離去。
  江紫末回過頭,隻見到反彈回來的玻璃門,那人,早已消失在店外攢動的人頭中。
  “我們也回家吧。”她拉起童童,黯然地走出咖啡館。
  一路都強撐著,開口說話都變得很艱難,她隻能緊緊的抱著童童,而童童也異常沉默,小手抓著媽媽的衣角,稚嫩的眉宇間透露出擔憂。
  終於到家,江紫末托母親照看童童,將自己反鎖在房間裏。
  在一個封閉且安全的空間裏,她才慢慢坐在床邊,把臉深深地埋進膝蓋間,放心大膽地梳理前在咖啡館中鑽入她大腦的畫麵,卻都是零零碎碎的,東一塊,西一片,像扯飛的棉絮,紛亂地降落,仍是理不出絲毫頭緒。
  一個下午,她靜坐在床邊,不曾動彈一下。
  暮色已透過窗戶染進室內,一小寸光亮停在腳邊。她搖搖混亂的腦袋,撐起身體,一步一步地走到門邊。剛握住門把手,忽然一道光亮劃過錯昏昧的大腦,要理清,必須回家,回自輝與她的那個家。
  再看一眼那個人的臉,大概就有答案了。
  奔出小區,攔下一輛計程車,貓腰鑽進去時,仿佛馬路邊上有個穿著咖啡色大衣的身影往小區裏去,齊整的裝束,挺拔的身材,有些眼熟。她趴到車窗上,再看時,小區的門口隻有翻卷的落葉。
  心裏裝著太多事,她沒去細想,便告訴司機丹楓白露的地址。
  車子駛到下一個街口便遇上塞車,長蛇陣緩慢地蠕動著。江紫末巴巴地望著窗外那些插翅想飛的車輛,焦急地用手指叩打著膝蓋。
  不曉得自輝是不是已經下班了,就算是回到家,他也還是要工作。她打算著,到家就直奔臥室,找出自己想要的東西立即離開,最好是不要打擾到他的工作。這種事情,不可以再讓他擔憂了。
  塞車的路段一過,車子輕快地飛馳,在花園的樓下停住,司機大哥一麵找錢,一麵望著華麗的住宅樓,笑著說道:“住這裏的全是有錢人呐,隨手扔個瓶瓶罐罐下來,也都是燙了金的寶貝。”
  江紫末接過錢,也笑了笑,“高空拋物危害大,弄不好是要吃官司的。”
  司機大哥爽朗地笑,眼前這個一身樸素的江紫末太不起眼,從一處豪宅區到另一處豪宅區,他閱人無數,自覺地把她歸類為從這些大戶人家的牙縫裏討生活的人,便仍是心直口快地說道:“雖然有錢人家的大門華麗,關在裏麵的也是跟小老百姓一樣糟七糟八的煩惱事兒,說不定呐,日子還沒咱好過。你想啊,哪天這些住高樓的人一個想不開,不走大門,改跳窗,那可不悲劇了?”
  紫末再笑不出來,道了謝,匆匆走進樓道。
  離家半個月,再回來,心頭沒來由的有股忐忑,也可以理解為人類天生對潛在的危機存有一種本能的敏銳。如同司機大哥說的,仍舊是原先華麗的大門,門上的浮雕一如從前的精美,那麽,門內也還一如從前麽?
  她拿出鑰匙開了門,客廳寂然,外麵的燈火映照在落地長窗上,開燈,沙發茶幾擺設都在原位置,離家之後,並沒有小偷來光顧地這個家。熟悉的環境令她的心情放鬆了些許,換了拖鞋,輕手輕腳地往臥室走。經過書房,門虛掩著,有燈光透出,料想到是自輝在裏麵工作,她更是放輕了腳步,經過時甚至沒有往裏看一眼,便徑直到了臥室。
  她沒想到那麽容易的就找到了相冊,翻開第一頁,就是他們露營時的照片。
  那時的她還留著短發,穿著裙裝,準揚——那個被她的記憶遺棄的人,真有一張如雕象般俊美的臉,下巴因病而削瘦,眼眸墨黑如夜幕下的汪洋深不見底,嘴角微彎,淡淡的譏諷,卻又不是憤世嫉俗,那隻是一種漠視,對天底下任何事情都存著漠視。
  她在他眼裏看到了他的注視。
  拿出一張搶拍的照片,她蹲在他的身側,執起樹枝在泥地上寫字,他側首,目光落在她細長的頸上,隻在那一刻,收斂了倨傲,神情安靜而又專注。
  自輝說,那時,她穿上裙裝,是因為她喜歡他。
  被那樣一個人用那樣的神情疑注視,怎麽能不喜歡?
  溫柔地撫摸著相片,她的嘴角微微揚起,那段年輕的時光,像陽光投在樹葉下的陰影,靜靜的搖曳,晃蕩,薰人的暖風穿過身體,在悠悠揚揚的鈴聲中,沉沉的瞌睡著,一覺醒來,年輕的臉卻已在沉睡中被鐫刻了滄桑。
  相冊已翻到最後一麵,欲要合上相冊,最後一頁中滑落出一張相片。是她的單人照,站在那開滿深紫三色堇花叢裏,身後,是通往後院的大門,自輝倚在門邊,輕聲喊道:“紫末!”
  她轉過身,自輝與準揚並立在門口,臉上均帶著淡淡的笑。
  年輕的笑容,純淨無暇,腦子裏滿是執著的愛情,眸子裏滿是一往無前的勇敢。
  照片背後用遒勁的字體記錄著幾行詩句——長大了以後,你才會知道,在驀然回首的刹那,沒有怨恨的青春才會了無遺憾,如山岡上那輪靜靜的滿月。
  ——我的紫末,22歲生日快樂!

  Chapter 41
  將相冊放進櫃子底層,她擦掉頰邊的淚水。走進原來的臥房,在梳妝櫃底下拖出那個長方形盒子。模型一個又一個的拿出,擺在腳邊,一個白色的信封躺在盒底。抽出信,不同於相片背後的字體,工整而有力,卻看得出對傳統書法一竊不通。
  吾愛江紫末:
  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必須反複刪寫這封絕筆信,無從知道,這封信是不是最終你將讀到的那一封,但這是我離世之前極之重要的一件事。
  紫末,我紀準揚長你四歲,相遇相愛,至今已孕有一子。天絕我,不待我娶你入室,不待孩子出生,二十六歲便奪我性命。原本,我要海邊之山巒下置一個家,棄我祖業,隻與你相愛相守,撫兒育女,度此一生。天不遂願,我更知死後無天堂地獄,無輪回轉生。離世,即身軀腐朽,世間再無我紀準揚,獨留你與幼子。命運刻薄無常,我愛之悲,恨之切,卻不容我再多憤怒一時。連我陪住你的時光也不能多出一刻。我無力為之,日日憂心,何時我的身軀化為灰湮,何時即是我放手之時。
  然而,與你相遇相愛,這一生於我而言已是不悔不憾。
  愛你,照顧你,養育幼子,本是我的責任。我若死去,我所能支配的財產全部留予你和自輝。廣告公司由我出資成立,林之洋管理,自輝協助,合他們之力,你一生不必求職,不必辛苦賺薪供養孩子。
  祖產暫時用不上,但孩子是唯一的繼承人,隻需此一項,父母百年以後,紀家財產隨你取用。
  紫末,自輝曾指責我自私妄性,害你後半生。我也曾反駁,他遇到你之前濫情縱性;我遇到你之前卻守身如玉;二十六年,我空其心,隻等你來入駐;為此,奪他所愛,我不愧不悔。
  男女之間,情愛之事,不容得外人置喙。我與你,縱使天下人反對,隻要你也不悔不怨,便是圓滿。
  吾愛紫末,及那即將出生的子女,我紀準揚對你們的愛與關切至死不變。
  身將腐朽,其愛不渝!
  紀準揚絕筆自從他們交往那天開始,準揚就不定時修改遺書。江紫末記得那個情景,有幾次走進他的房間,都看到他伏在書桌上寫著什麽,她一靠近,他便用設計圖遮住。後來,他的身體倦怠無力,每天下床的時間不超過兩小時,她仍舊看到他靠著床,就著昏暗的台燈,寫寫改改,隻要她靠近,他便會遮起來。
  他是不想她看到難過。
  但是,在熱戀之時,卻要經常立遺囑,這對於他是多麽殘忍的一件事。
  自輝說錯了,準揚沒有因為一己之念害了她,在這段感情裏,心靈所受的煎熬最多的是他,每天每天都在恐懼著自己何時會死去,每夜每夜都害怕閉上眼睛後再睜不開。
  命運對他那麽殘酷,他沒空怨恨,沒空自憐,僅是珍惜著與她、自輝最後的時光,僅是忙著安排她與孩子後半生的生活,精力就已經不夠用。
  離世的最後那段日子,除了她與自輝,誰憐憫過他的無奈與絕望?
  淚水“啪嗒啪嗒”,接連不斷地滴到信紙上,墨跡暈染開來,江紫末慌忙從紙巾盒裏抽出麵紙,捏住一角仔細地醮幹殘餘的淚水。正要細細察看,還有沒有沾濕的地方,信紙卻被人抽走。
  她轉過頭,是公公童仕昭。
  童仕昭一直在書房看書,沒有聽到門響,臨到吃飯時間,才出來找林艾馨,提醒她該做飯了。客廳的燈亮著,整個屋子找遍了,沒找到老伴兒,卻看到這個恬不知恥地溜回來的媳婦兒。
  好大的膽子!童自輝看到她的那一刹那,臉氣得發青,被趕出去了還有臉回來。既然他已經不把當媳婦兒,那麽她再踏進這個房間,就和小偷無異。所以,他理直氣壯地奪走她手上的“贓物”,略看了幾眼,可真好!他看著,蒼老的臉越來越冰冷,不隻是兒媳跟另一個人的情情愛愛,還說到了那個孩子,如此一來,他又何必再給這個兒媳留臉麵?
  “刷刷”幾下,遺書在他手裏被撕得粉碎。寫著字的紙片從紫末的頭頂飄落,像是突然下了一場撕棉扯絮的大雪,她整個人被冰凍住了。
  準揚的遺書,日日夜夜,忍著心痛和絕望,用盡全身力氣寫的遺書,那是他留給她剩餘生命中僅有的聲音。
  此刻在被一雙殘忍的手撕得粉碎。
  江紫末覺得自己的心髒也被撕碎了,匍匐在地上,顫抖的手一一揀起那些碎片,像寶貝一樣捧在胸口,眼角落下悲傷的淚水。
  她突然好恨人心的殘忍,好恨這些不懂仁慈的人。
  童仕昭沒料到紫末敢對他露出怨恨的目光,深覺自己行為過份的他,即使內心有絲後悔,然而江紫末的怨恨讓他覺得自己身為長輩的權威被冒犯了。該死!他心裏恨恨地罵,這種人就該死!
  “看看你做的這些事!”他怒罵道,“你什麽東西,還敢這樣看我!滾出去!”
  江紫末坐在地上沒動,仍是用怨恨的目光瞪著他,立刻的,視線又被湧出的淚水模糊。這會兒她才冷靜了一些,隱隱明白到公公那段時間嫌惡的態度,明白到他看到這封信的後果,更是明白若這一刻她軟弱,將會失去什麽。
  既然撕破了臉,童童會因為她的軟弱而依去保護,自輝也未必因為她軟弱而更好地處理這件事。
  因此,她目光強硬而堅定,“我為什麽要滾?”
  童仕昭為官多年,後期受人巴結逢迎,麵子比性命重要,家裏出了這種難聽的事,他仍以排除異己的方式來處理,隻恨不得陰狠些斬草除根,事實上,他暗自籌劃過,卻終是礙於兒子已成家立業,不再受他控製,加以對童童感情深厚,怕最終落得雞飛蛋打、眾叛親離的下場而作罷。
  可恨呐!他隻恨兒媳一人,卻連一根手指都動不得她。
  “為什麽要滾?”他冷笑,“我們童家就是絕後,也不需要拿別人的種來濫竽充數。”
  “爸!”江紫末怒斥一聲,“您說話不用那麽難聽——”
  話沒說完,一個耳光重重地打在她的左臉上。江紫末眼前霎時一黑,半邊臉像是被火燒一般的痛,手撫上去,立刻就腫了起來。
  “你叫誰爸?”童仕昭收回掌心發疼的手。打了一個耳光後,他悶堵許多時日的胸口突然暢快了。那是一種複仇的快意,如所有被仇怨蒙蔽的人一樣,快意過後,理智回籠,心口是空洞的失意。
  江紫末咬著劇痛的牙根,眼也不眨地瞪著童仕昭,那眼神仿佛在嘲諷地說:您確實不配為長輩。
  童仕昭被那樣的眼神刺傷,五髒六腑都糾結著,一時隻能呆滯住。
  作者有話要說:來了來了,越看越沒勁吧…唉,俺也是…傷心的保護…

  Chapter 42
  這樣僵恃著,忽然,江紫末冷笑著站起來,一直撫著臉頰的手也放下來了,勇敢無畏地走到童仕昭麵前,“您口口聲聲讓我滾,口口聲聲不讓我叫您爸,那麽,您以什麽立場來打我呢?您會去這樣去打罵一個外人嗎?一個外人又會任打任罵嗎?我捱了這個耳光,是代表我還把您當成公公;您打我,是因為我有做錯事的地方,就當是長輩的教訓後輩了。但假如您再嘴上把我當外人罵,您不會再有打到我的機會。還有童童,不要再罵一個孩子罵得那麽難聽,他是我視我生命的親人,他也是有親生父親的,他更是自輝的寶貝兒子,如果您再罵他,可以想像,若有人在你麵前這樣罵自輝,您會做出的反應,那也將會是我的反應,屆時,我不會再把您當一個長輩。將心比心,您曾經是個滿口禮義教養的人,天賦人間五常,您仔細想想您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很可笑?”
  “是啊是啊,你有什麽資格對紫末對手,要打也是去打咱們家自輝!”林艾馨忽然走進來,“誰家不是這樣的,兒子媳婦兒做錯事,都是隻打罵自家人,哪有你這麽蠻幹的?”訕訕說著,想借機拉走氣頭上的童仕昭,卻沒拉動,童仕昭穩站如山。
  林艾馨心裏發急,把手插入他的胳膊間,想改用拖的。手上動作一僵,她和江紫末都看到了他的臉,同時驚呆了。
  童仕昭一向剛硬嚴肅的臉上竟然有淚痕。
  江紫末的話句句都刺中了他心裏的隱痛,再恨都沒用,從江紫末進門那天起,從童童降世那天起,這兩個人就已經是他的家人。倘若是有一刻把他們當外人,他也不會有錐骨刺心之痛;倘若不把他們當自家人,他也罵不出口,打不出手。
  他不若林艾馨那樣心思淺薄,被家人欺騙傷害,卻能想得開。她是個心裏不裝事的人,而他,日夜輾轉難眠,無人撫慰。打小自輝犯錯,他手下也不留情,久而久之,自輝懂得逃避,懂得用軟化的手段解決,隻等著當父親的向他投降。這次仍然如此。兒孫永遠是在傷害父母後,便空等著父母的原諒。
  兒孫的自私就在這裏,仗著割舍不下的血緣親情,仗著父母不計回報的愛,一次次傷害,過後當父母的永遠是別無選擇的原諒他們。
  他當然知道,這個巴掌是應該打在自輝臉上的。但麵對一個比自己強壯的兒子,他隻是個身體衰老,內心怯懦的老人,他不敢再像年輕氣盛時那樣可以把怒火發泄在兒子身上。
  是的,不敢!
  江紫末代兒子受了這一巴掌。
  他也知道,她沒有抵抗的承受,不是出於敬重,隻是同情。
  同情他這個失去權勢、地位、力氣與智謀的老人。
  “我但願有一天,你們的孩子也像你和自輝對待我這樣對待你們。”童仕昭清晰地說著每一個字,“但願你們知道這種痛苦。”
  他咬緊牙齒,轉身。在林艾馨的攙扶下離開。
  江紫末呆呆地看著他們背過身去,看到林艾馨偷偷在背後朝她揮手,示意她快些脫身離開。
  她知道,有一個被傷害的老人,已經別無選擇地原諒她了。
  仍然微顫的手握上冰冷的門柄,拉開門,木然走到外麵,背後忽起一陣強勁的大風,鐵門砰然關緊。她站原地,腿如灌鉛,久久邁不出一步。
  猶記得剛出院時,自輝帶她到這扇門前,華麗的浮雕讓她驚歎自己的好運,睡了一個長長的覺,醒來就嫁給一個英俊溫柔多金的完美男人,連孩子都是現成的,未經曆十月懷胎和分娩的痛苦,他便長那麽大了。她一個一無所有的畢業生擁有的何其多。
  她為此極之珍惜這一切,不在意自輝的冷漠,對疏離自己的兒子極力討好,即使自己失憶,忘記過去的一切,仍盲目地補償,以得到他們的認可。
  可是啊,那被她遺失的記憶竟然是那般的苦痛晦澀。
  她摸著浮雕,無聲的笑了,笑出了眼淚。
  失憶真好,隻可惜,失憶不能將過去的一切都一筆勾銷。
  抹著眼淚走進電梯。鏡子裏的半邊臉高高腫起,左眼眯成一條線,明明笑著,眼角卻掛著一行淚水,好醜好難看;出走怎麽見人?回到家怎麽跟老媽和童童交待?幸好自輝沒看見。
  嗬,自輝,現在隻要想到他,想到他是剛動手打她的人的至親,無用的淚水便又湧出來了。
  她不能恨誰!那個可憐的老人還可以拿她出氣,她卻不能去找他算辱罵童童的這筆帳?
  外麵下起了好大的雨,她走進雨中,風裹挾著冰冷的雨水衝刷著她木然的臉。一些被她遺失的憶記片斷正在緩慢複蘇,她已經忘了冷。
  街頭隱隱有歡樂的聖誕樂,隱隱地從朦朧的雨幕中傳來;喜悅的鈴鐺搖響。她聽不大清,充斥在耳邊的是童仕昭的罵聲——拿別人的種來濫竽充數——她趕忙捂住了耳朵。別往心裏去,記在心裏就會生恨。
  商店屋簷下有躲雨的人,對她指指點點,她都看見了。並不介意,她知道自己的樣子有多可笑,被嘲笑總比被同情來得好。
  櫥窗裏彩燈閃閃的聖誕樹終於吸引去她的注意,樹上掛滿了禮物。今天是平安夜。她推開玻璃門,滿身濕透,就那樣走進商店裏,木地板拖出一條長長的水痕。無視店員與路人一樣好奇和探詢的目光,逕自來到貨櫃前,取下一隻裝禮物的紅色聖誕襪,旁邊一隻憨憨的小布熊朝她露出傻笑,她也拿了下來。隨手掃過去,鈴鐺,小房屋,小台燈,二尺長的貨櫃裏的禮物全被丟到收銀台上,叮叮當當,碰撞成一團喜悅的響聲。
  隨手遞出一張信用卡,收銀員小心接過,偷偷覷著她的臉,又搭訕地笑著,“這麽多的禮物,要送很多人嗎?”
  她抬起眼皮,露齒一笑,“全是送給我兒子的。”
  又變回那木然的神情。收銀員低頭算帳,掩去駭怕的表情。刷卡,簽名,禮物被裝在一個圓形的禮盒裏,罩上了防水膠袋。
  她把禮物盒緊緊抱在懷裏,走入滂沱的雨中。
  沒關係,童童沒有聽到那些難聽的話。她在心裏反複說,童童被罵了也沒關係,我買很多很多的禮物補償他,用更多更多的愛來補償他。
  她更緊的抱住禮物盒,鼻頭一股酸刺的疼,眼中迸發出兩股溫熱的液體,被冷冰的雨水衝走,視線模糊一片,腳下驀的踩空,她仍不肯鬆開手中的盒子,傾斜失衡的身子滾進馬路邊的積水裏。
  她沒有立刻爬起,坐在冰冷髒汙的積水中,嚎啕大哭起來。
  一輛白色的轎車在離她不遠處停下,車上的人下來,撐起一把傘,走到她身前。
  “紫末!”
  作者有話要說:俺淩晨一點半在沈陽機場的某個可以插電的角落裏更文,男人坐角落裏玩手機遊戲…很猥瑣的一雙…
  俺從昨天下午五點上飛機,深圳至哈爾濱,先是飛機排隊起飛,俺那班前麵還有22架等待起飛的飛機,然後經停長沙,淩晨12點,飛機到哈爾濱的時候,機場大雪關閉,於是,俺們被帶來沈陽了,目前還在等,8知道啥時可以到…悲催哇…

  Chapter 43
  終於找著了江紫末,林之洋原本是該欣喜一場的,不料卻見到了這樣一副情景。
  這家夥出門不帶手機,打了多少次無人接,找去她娘家,她剛走;又找來這裏,自輝父母沉著一張臉,嚇得他隨便問了一句自輝在不在,就退了出來。一路開車,竟見到這傻子不撐傘,不躲雨;跌進積水裏,天大的事也要先離開這片汙水啊,多髒啊?
  “紫末!”他又喊了一聲,伸出兩指揪住她的衣袖,隔著雨絲,腫了半邊的臉落入眼中。他嚇了一跳,慌忙問:“怎麽這副樣子?出什麽事了?”
  江紫末的雙眸半晌才有了焦距,渾然不覺衣服已濕透,輕輕掀起嘴角,“是你啊,之洋。”
  林之洋因她的稱呼而滿麵驚異,頓了頓,才不大確定地問:“你的記憶恢複了?”
  她淒慘地笑了笑,“是記起了一些事。”
  林之洋不及多做反應,隻瞅一眼她渾身透濕的樣子,再多的話也吞回去了,將身上的大衣脫下來給她披上,拽著她的衣袖走向停在路邊的車,邊走邊像以前一樣念叨,“前段時間還聽自輝說你變了,現在怎麽又任性起來了?這麽冷的天還淋雨,病了怎麽辦?不管出了什麽事,總要顧好自己的身體。”
  車內幹淨得就像剛下生產線的新車,簇簇新的座椅地毯,除了一瓶香水,沒有一件多餘的東西,不若有些車,報紙雜誌票據飲料瓶雜亂的塞在各個角落,地毯髒汙得看不出原色。
  林之洋潔癖到近乎變態,再好的朋友也不允許在他的車裏抽煙,第一,他討厭煙味;第二,煙灰落到角落無法清理。他瞥了瞥把一個圓筒盒子當寶貝一般緊緊護在懷裏的紫末,她坐的真皮座椅上淌了一大片髒髒的水跡,唉,心痛的老毛病又要患了。
  一件大衣被毀,再加一套座椅,回頭把單據開給自輝。
  “找我什麽事?”紫末突然問。
  “回頭再說吧,”之洋收回目光,發動汽車,“先送你回家,換套衣服。”
  “不,不回去,”紫末急忙說道,“去你家吧,這個樣子回去,媽看到會擔心。”
  什麽?!難道連家裏都要遭逢噩運?之洋頓足,平時他很少朋友去家裏做客,就怕朋友把家裏弄得亂七八糟。自輝和紫末是少之又少去他家做客的人,但是,鞋子必須在外麵換,而且鞋底很髒,也要放在門外。進口沙發上鋪了毛巾,他們必須坐在毛巾上麵;吃飯前,要洗手洗臉,恨不得把他們推進浴室全身沐浴焚香……林林總總,讓自輝臨走前放話,再也不踏入他家門一步。
  紫末的記憶一定是沒有完全恢複,否則她不會提出要去他家。他想拒絕,但一見她那喪魂落魄的樣子,再次把話吞了回去。
  到他的家,摁下門鈴,同樣有潔癖的李思文開了門,一見紫末,嚇得捂住了嘴,“媽呀,怎麽搞成這樣子?”
  “大嫂。”紫末淡淡地打了招呼。
  “快進來,”李思文不若丈夫那麽變態,拉著脫了鞋的紫末進屋。
  屋裏的裝修和家俱是純粹的黑白色調,沒有一抹雜色,桌麵和台麵上不見裝飾擺設,整潔幹淨得像樣品房,仿佛從來沒有人住過的樣子。
  “帶她去泡個熱水澡,拿套你的衣服給她,”林之洋交待著,在客廳坐下,想著給自輝打個電話——“不要跟自輝講。”紫末回過頭來說。
  林之洋點頭,“去吧,我不會摻和你們的事。”
  整理幹淨出來,李思文遞給她一個剝殼的熱雞蛋,紫末接過,在臉上滾著熱雞蛋說:“找我什麽事?”
  “我想請你回公司,”之洋說。
  紫末搖頭,“我沒這打算。”
  “但這次的產品是自輝設計的新車,我們公司剛中了標,廣告預計明年在媒體投放——”
  “自輝設計的新車,”紫末打斷他。
  林之洋見她表情驚訝,以為她是有興趣,笑著說:“想參與了?”
  紫末不答,她心裏想的卻是,自輝騙了她。半個月前他說設計沒有通過,所以把他們母子送回娘家,好專心工作。短短半個月,卻已經在籌劃著宣傳了,怎麽可能?
  聯想到今天與公公的衝突,她渾身打了個冷戰。他根本不是為了工作,而是想支開他們母子。他在打算著什麽?是擔心留在家裏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還是想借此徹底擺脫她與童童。
  後一個可能讓她的心髒恐懼的收緊,她立刻否定了。但是人的思維總是善於往壞的方向延伸,無論她把那個可能被強壓下去多少次,一絲不安的疑慮卻仍是試圖冒出頭;就像身體裏的腫瘤,即使診斷出的結果是良性,它一天還長在身體裏,就一天不得心安。
  江紫末幾乎是立刻撲到電話旁,撥出自輝的電話,等待接聽的音樂響了很久,漸漸安撫了她狂躁的心靈。她忽然冷靜下來,電話接通後怎麽說,找他來問個清楚嗎?可是,敷臉的雞蛋已經變冷了,臉卻還未消腫。他若問起來,她該怎麽回答?況且,今天受到的屈辱足以令她在他麵前自殺一百次,她不要他知道。
  正要掛電話,音樂卻停止了,換了自輝溫柔的聲音,“喂——”
  “是我,”她說,細聽,那邊很安靜,背景是浪漫舒緩的音樂。她挑了挑眉,“你在哪裏?”
  “公司附近的上島,跟一個朋友聊聊天。”
  她屏住氣,“哪個朋友?”
  “琳琅。”
  江紫末從來就不是個大度的人,尤其是感情方麵。今天發生了一連串的事,她羞憤得差點自殺,又剛知道他欺騙她——深呼吸,又再深深地吸一口氣,“今天是平安夜,你不陪老婆兒子,卻跟別的女人泡咖啡館!”
  自輝大概沒想到這個醋壇子會爆,沉默了半晌,才不急不緩地解釋,“隻是隨便聊聊,你別想太多。對了——你在哪兒打的電話?我過去找你。”
  “山腳下尼姑庵!”
  “別鬧,快說在哪兒,我一會兒過去找你。”
  “別來找,我馬上剃度了。”
  火大地扔下聽筒,縮在沙發裏生悶氣。被他爹甩了一巴掌,他居然還逍遙著跟人喝咖啡。
  林之洋見勢不妙,小心翼翼地問:“要出家?”
  “快了!”
  “不就跟個女人聊天嘛,自輝向來就很多仰慕者,也沒聽說他跟誰扯不清啊。”
  “我回家了。”她走到牆角,抱起禮物盒要離開。
  林之洋起身,叫住她,“我跟你說的事呢?”
  江紫末扶著門,換好鞋才回頭說:“公司不是非我不可啊,之洋。我現在已經懂得什麽是重要的,過些年,童童長大,就不會再需要我這個媽媽,所以,我能照顧陪伴他的就這幾年,你說,哪個更重要?”
  “你真的變了,變得有勇氣了,”林之洋笑著說,“以前自輝不許你接近童童,你就不敢接近。現在的你,我想,應該不會再被情緒左右了。”
  江紫末隻微笑了一下,沒說什麽。
  不被情緒左右才有鬼了,她今天是個可憐人,可憐的人必然要做些壞事,變得可恨一點才合理。
  雨已經停了,坐進計程車裏,透過布滿雨跡的車窗看去,披光掛彩的平安夜,城市變得華美而喧囂,快樂的人們在街頭狂歡,大屏幕上的明星在大聲祝福:“聖誕快樂!”
  你快樂嗎?江紫末。
  她輕輕問自己。似乎在不久之前,平安夜還與同學們在KTV裏搶麥,引頸狂歌,瘋笑著唱感傷的歌,那時也有眼淚,卻是笑出的眼淚,那時的自己快樂嗎?
  沒有準揚的摯愛,沒有自輝的嗬護,也不會有狠厲的巴掌落在臉頰上。
  年輕,是一種沒心沒肺的快樂。
  苦與樂的交織,才是成長的味道,味精加辣椒,美味中伴著嗆鼻的眼淚。
  醒來後,第一次,江紫末不再把自己當成22歲,她是一個母親,是一個妻子,是媽媽的女兒,是別人的兒媳,她扮演了那麽多角色,卻沒一個是自己。
  突然好懷念一個聲音,江紫末!江紫末!平板,全無感情可言,卻有名有姓。
  那個聲音永遠的消失了,再也聽不見,沒有誰再像他那樣,叫她一聲——江紫末。
  一輛電視台的采訪車停在前麵,記者攔住一個路人問:“快新年了,你有什麽願望?”
  我願自輝愛我如故。她又在心裏輕輕回答。
  “到人民路上島咖啡。”她對司機報出地址。
  她要親眼見到自己許的願是否得以實現。
  作者有話要說:先祝大家元宵節快樂!
  這麽晚才更的原因是,我大年初一就病倒了,重感冒,一直到今天,仍沒有痊愈。
  相信不會有人在過年詛咒自己生病,所以,請諒解蟲子!
  過年,家裏的飯桌上三四十個菜,可憐我每天隻能喝白粥吃鹹菜,連打三天吊針,胃口盡失,且體溫時高時低,一直反複,至今,每天也還是沒胃口,頭昏腦漲,四肢無力。
  有JM問過,啥時候可以出。年前,蟲子已經交稿了,大概五六月份,就可以見到實體書了,謝謝大家的支持和關心!
  另,也有JM提出開新坑的要求,俺開坑了,現實風格,算是給我們自己的禮物。
  今年,80頭的就30歲了,蟲子也是馬上就奔三的人,所以寫了這篇屬於我們自己的文,喜歡的可以去看看,注:沒有存稿,完稿速度仍有賴你們督促。《陌生人》因為有你們,蟲子三個月就完稿,是史無前例的迅速,由此可見,你們對我有多重要。

  Chapter 44
  童自輝不知道紫末今天所經曆的一切,他的話還未滾到嘴邊,電話已經被掛斷了。收起手機,胸口陣陣發悶。紫末從來都是對他百依百順,以夫為天的;就是失憶前關係僵冷的時期,她也未曾有過蠻橫的行為舉動。雖然心知有異,原因卻無從猜起,何況對麵還坐著一個需要應付的人,隻好收起手機,等會兒再去找她問清楚。
  端正麵孔,看向對麵的琳琅,臉上雖然掛著微笑,心裏卻叫苦不迭。他就不明白,斷了七年的音訊,不是早就該各自珍重了嗎?他當初也沒做過出格的事,僅赴過幾次約,連手也沒牽過,在他一生中跟女人來往的記錄裏,沒有比那更純潔的了,到底是什麽原因讓她堅持認為他們的關係不僅止於此?
  “紫末打來的,”他溫柔地微笑著說。
  琳琅暗自捏緊了咖啡杯,強忍著心酸,漫不經心地應道:“哦。”
  她以為淡漠些可以讓自輝緊張,或許會對她解釋點什麽;等了半天,卻見自輝拿著個手機翻來覆去的看,根本沒把她的冷淡放在心上,非但是沒影響到他的情緒,反倒像是給了他任意思考的空間;她晾在一旁,手邊連本隨手翻閱的雜誌都沒有,一時不知道該幹什麽好。
  這男人很會裝蒜,她心想,幾年前就是總被他蒙混過關,委婉曲折那套對他不管用,這方麵,他有豐富的經驗。
  她想到紫末一貫的退讓和善解人意,男人大抵都不喜歡強勢的女人,尤其是小就成就的男人,安於經營一座小城池,並不在意女人給他帶來多少財富,他隻享受在那一個小城池裏當一個被人依賴信仰的君王,並窮其一生去關愛嗬護自己統治下的臣民。
  忽然間,她斂起鋒芒和美麗,神情和目光同時變得柔和,夾起一塊方糖,放入自輝的咖啡裏,循循善誘道:“你打算一生都守著一個心裏裝別的男人的女人,對其他女人都視而不見嗎?”
  自輝對她的問題感到意外,這麽多年沒有聯係的人,見麵才寒暄過幾句,竟然問起別人的感情生活來,是不是太突兀了?或者——他低頭喝咖啡,暗想著,為什麽這女人有點‘操之過急’的感覺?
  他低下頭,喝著咖啡,覺得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必要。
  琳琅是很急,她的那段婚姻已經不能再拖下去,跟那個人一起生活簡直就是相互折磨。她渴望過新的生活,卻又不想一個人寂寞過活,遭人恥笑。如今她的婚姻雖然不如意,丈夫對她冷淡,至少還有名車華服傍身,表麵看起來仍是光鮮的。她不要剩下一個人,孤苦伶仃。
  眼見自輝喝著咖啡,絲毫不理會她。她心裏一發急,張口問道:“你以前喜歡過我嗎?”
  自輝從容地笑了笑,“喜歡啊,為什麽不喜歡你?”看是哪種喜歡,就大愛而言,他對路邊行乞的窮人都很有愛。手揚了揚,招來服務生往杯裏加水,順口說道:“若是問到愛誰,非紫末莫屬。”
  很低的聲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確鑿與穩沉,其深意不言而喻。
  “七年前,你曾說,如果紫末不懷那個孩子,你會照顧我一生——”
  “話不可能亂講,我說過這種話麽?”自輝匆匆咽下咖啡,轉過臉來,快速阻斷她的話,免得她繼續說下去難堪。他可對天發誓,紫末若甩了他,說不定會續娶,但現在,若運氣好,條件允許,家裏還可以添個小寶寶,加個外人進來攪和,那絕對不在計劃內。
  “你居然否認!”琳琅杏眼圓睜,幾乎不敢相信他居然不承認自己說過的話,這種小人行逕太遭人鄙視了。她飛快地用指頭彈著桌麵,借以平複自己的窘迫的情緒。
  “什麽否認?”自輝端正坐姿,正欲把關係撇清。卻見她雙眼浮出水霧,愣了愣,想到她是個女人,還是個漂亮的女人,他這樣直白地否認,等於扇她的耳光。頓了頓,聲音放柔,“好吧,也許是我不記得了,你也知道,隔了這麽多年,誰會記得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
  “可是這種話你怎麽能忘?”琳琅哀怨之極,心裏更加不敢相信了。
  自輝煩躁地拉了拉領帶,為什麽不能忘?誰說話時還帶個複讀機,過後還溫故而知新不成?
  “你別哭,仔細跟我說,究竟我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說了這種話?”
  “當時是在公園裏,你說過給我答複,我等了半個月,你才來見我,對我說了這句話,”琳琅用手抹去眼淚,斷斷續續的說,“你記起來了嗎?你知道,我一直遺憾到現在。”
  記是記起來了,但是,那樣的話,不都是拒絕的統一辭令麽?一個大男人拒絕一個女人,出於禮貌,也應該把話說得漂亮點。免得使人下不來台,傷及別人的自信。
  不管怎麽說,也是自己的錯,換一個說辭,她也許就不會幾年還惦記著。
  隨手抽出一張紙巾,遞給琳琅,心一軟,老毛病又犯了,冷酷的話說不出口,隻能折衷道:“對不起,我沒想到你這麽多年還記著。”
  琳琅一聽到這樣的話,誤以為是出於愧疚的哄勸,接紙巾時,連自輝的手也一並握住了,把臉埋在他的手背上嚶嚶啜泣,冰冷的淚水一道道地落在他的手背上,自輝恍若感到有好多條小蛇在他的手背上蠕動,心裏雖別扭極了,見她那麽傷心,又不敢抽回手,忍受著別扭,任她吃豆腐吃個過癮。
  “叩叩叩——”像是誰在敲玻璃。
  他偏過頭,臉色大變,紫末叉腰站在窗外,陰影下,她的兩半邊臉頰有點不規則的怪異,但他來不及細察,紫末那青黑的臉色,以及噴火的雙眸已讓他從頭涼到到腳底心。
  她抱臂站在外麵,隔窗看著琳琅抓著他的手,神情漸漸肅然而平靜,嘴角微微翹起,含著一抹譏笑,那樣子仿佛在說:老娘看你們纏綿到幾時?演啊,快演啊,再演得深情一點啊!
  他急忙的抽回了手,同時,紫末的身影倏忽一閃,已消失在落地窗外。
  周琳琅黯然地望著自輝追出去的身影,如七年前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追出去找傻等在公園裏的紫末,她正心旌神漾著,愛慕的目光隻來得及抓住消失在拐角處的衣角。
  總是這樣,他追逐著江紫末,而她追逐著他,他們得到的,永遠不會是自己全部想要的,隻是那微不足道的一角。
  拎起手袋,招來服務員結帳,她從另一扇側門落寞的離開。
  不知何時,天空又下起了雨,從有暖氣的咖啡館裏出來,風裹著雨霧撲到身上。自輝看著那個雨幕中的身影,心痛難忍,情急之下大喊:“紫末,別淋雨,回來!”
  雨中的背影僵了一下,站在冰冷的雨水中,她陣陣鼻酸,好大的雨,竟然又是全無所覺。這一天的打擊,簡直可以讓她去長江裏滾個身。
  她轉過身,隔著雨對要追上來的自輝喊:“站在那裏別動!”
  自輝真的站住了,目光穿透雨幕,她臉上的腫起抽打著心髒。她以為站在雨中,他就看不見。其實她的麵容對他而言是何等熟悉,那麽明顯的變化,他怎麽會看不出。
  她不讓他靠近,他聽話地站住,但是溫柔的哄道:“那你不要站在雨裏。”
  “不要你管。”
  “那我就過去,你要不要試試,誰跑得更快?”
  他說到做到,預備一口氣跑過去揪住她。
  “不要,我過去,你站遠點。”她不要這麽醜的樣子給他看到,更不想解釋臉上的紅腫是拜誰所賜。雨幕中的他退了幾步,她深吸一口氣,猛地轉過身,奔跑到馬路邊上,一邊打出攔車的手勢,一邊對他大喊,“你不許過來,否則我就退到馬路上去。”
  她不要他靠近,死也不要。
  她的身後就是車來車往的馬路,大雨模糊了視線,自輝太了解她的絕決與執拗,霎那間,連呼吸都困難,慢慢的舉起右手,打出投降的手勢。仿佛這時才可以發出聲音,“好,我不過去。”
  她無暇答他,緊張地注視著迎麵開來的計程車,卻都載有乘客,同時又留意著他,害怕他隨時會衝過來。這個時候,她什麽都不想做,隻想快快離開,快快到一個他抓不到她的地方。
  “紫末,你相信我對你的感情嗎?”雨幕中傳來他的聲音,聽來沉穩,留意卻不難察覺到有一絲忐忑。
  “不信。”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這麽晚才回到晉江。
  今年對我來說是很特殊的一年,開年生病過後,就一直在休養當中,家裏幾乎是斷網了,也差不多斷了跟外界的聯係,然後,身體複原不久,就解決了自己的人生大事。
  接著,是一些瑣碎的事,還因大部份時間是被某人攜帶著東奔西跑,所以,能安穩地坐在電腦前的時間不多。還好,現在總算是安定下來了。
  而這本書也終於要出世了。謝謝大家的理解和支持!
  “那你相信我對童童的感情,以及我是個負責任的人麽?”
  “不信”
  “你相信我愛你麽?愛你整整七年。”
  “不信”
  “那你到底信什麽?我做給你看,馬上做。”他小心地踮起腳傾身,把琳琅剛才握他的那隻手送進雨裏,認雨水反複衝刷著手背,“你看看,這隻手,我把它洗幹淨。如果能夠讓你相信,你甚至可以砍掉它。”
  流著溫熱的淚水,她劇烈的搖著頭,“不信,你說什麽我都不會信。除非你把時間撥回你們約會之間,你拒絕和她見見麵。”
  她不知道該信他什麽,雨水洗不掉她的記憶,她知道自己心眼小,容不下一粒沙,琳琅把臉埋在他手裏哭的情景,是割她心口的刀刃,是對他的愛無情的掌摑。就算她相信他,相信那是場誤會,有用什麽理由來說服自己——他明知那個女人對他心存愛戀,卻仍然去跟她見麵的動機?
  “隻是見麵而已。”他大聲為自己辯解。
  “假如她下次還要跟你見麵呢?”她聲聲質問,“假如她在三更半夜打電話來說身體不舒服,你要去嗎?假如她次次都以“見最後一麵”的理由約你呢,你要見嗎?假如她總是因為你喝得大醉,你要去照顧嗎?”
  “我不會!”
  “你會你還會要我體諒你。”
  “你非要把我想得那麽不堪?”
  “今天,你讓我看到你跟一個女人見麵,看到一個女人握著你的手,哪天,也許我就會看到你吻著哪個女人,甚至是躺在同一張床上。那時,你還是會要我體諒你,信任你。”雨水和淚水迷蒙了視線,她繼續說,“不,我不會體諒你,所以,我也不會開這個頭。”
  明明手還在承受著冷雨的衝刷,他的身體卻一陣急火攻心,全天下都會相信他是個忠實的人,獨獨她不信。他這七年的等待是假的?她車禍失憶,他不棄不離也是假的?他為她拒絕過那麽多的女人也是假的?明明沒有一絲一毫的異心,卻被她汙蔑,他真的恨死她的固執。
  “那你要怎麽樣?為這麽一點小事,就要離開我?”他試探著往前邁了一步,小心地看著沒有任何反應的她,又謹慎地挪動一步。
  她在雨中一徑地搖頭,“七年來,我都沒有離開你,你記憶沒有像我一樣壞到忘記那個給你預備中飯的助理,沒有忘記你公司裏那個送你雨傘的女同學,沒有忘記深更半夜喝醉酒後給我們打電話那個大學生——你要我恢複記憶後告訴你分房住的原因,就是因為我不想半夜聽到你手機的鈴聲,我知道你跟她們都沒什麽,但我討厭你對別的女人心軟,討厭你自以為是地以為我不在乎,討厭你立場含糊,無論是那些女人,還是你的親人,你始終不能堅定地站在我這一邊。你總說你一生為之努力的就是守護重要的家人,你說我是你重要的人,可是你又總有那麽多人要關心要應付。如果不是因為我想起了一些事,我永遠都以為你完美無缺,事實上,你根本不完美。”
  “你都想起來了?”
  聲音近在咫尺,她抹掉衝刷到眼睛上的雨水,還未睜開眼,已被他緊緊抱在懷裏。她用力掙紮,他分毫不讓,冰冷的唇吻到她的耳後,“你討厭我這麽多,那你可知道愛一個人心裏裝著別人的人是什麽滋味?比你那些討厭要痛苦100倍。”
  她掙紮的身體一僵,隨即軟了下來。
  “跟我說,你剛剛說的那些不信都是氣話。”他很在意,即使知道那是氣話,仍要確認。
  她把臉別開:“我不說。”不說就不說吧,自輝歎氣,心裏已經承認就好。
  “車停在後麵的空地,先回去換衣服。”
  從後備廂裏取出毛巾,他又回到車裏,把縮在座椅裏滴水的江紫末拉過來。,溫柔地替她擦幹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將暖氣開到最大,才開始擦自己的。
  “長這麽大,第一次淋雨。”他仿佛自語,感到很好笑,看著開始發抖的江紫末,他也覺得很冷,暖氣開得再大也不夠,此時隻有跳進熱水池裏,熱氣氤氳,周身溫暖,經脈和血液都活絡起來。
  “看來,我還得破一次例。”他又自語。
  江紫末不解的轉過臉,見他對手嗬出熱氣,搓得10個手指都靈活了,才握緊方向盤,打火,踩緊油門,車子如離弦的箭,朝黑夜裏的大雨中奔馳而去。
  沒人比他更熟悉車的每個構造,駕馭起來也是得心應手。他不是不會開快車,而是更珍惜坐在車上的人,更為了他們而珍惜自己,因此即使事情再緊急,他的車速也保持平均,就像他的性格,不溫不火,能把情緒控製得很好,少有大悲大喜的時候。
  隻是,這江紫末從來就是跟他唱反調的。
  回到江家,從進門開始,江美韻就沒停過的念叨,無論自輝怎麽隱瞞,她一眼就看出這兩個人吵過架了。
  “出門都有車,能淋到多少雨?沒帶傘?這種話童童都不相信。”她給自輝找了衣服。自輝趕忙往浴室走,她也跟在後麵碎碎念,“吵架也找個淋不到雨的地方吵,我知道那死丫頭犯強,要我是你,就給她兩巴掌,軟硬不吃的東西——”
  “砰!”那邊大浴室裏的玻璃門關緊,是紫末故意表示不滿的,江美韻怒氣更甚,追到門邊,貼著門大聲訓斥:“就知道耍小脾氣,你有本事就成熟點給我看看,多大的人了,童童都比你懂事——”
  自輝掏了掏耳朵,對江美韻喊道:“媽,幫我把沙發上的手機拿來。”
  江美韻隻好轉去拿手機,到自輝這邊繼續叨叨:“你們就不能平平靜靜地過上一兩年給我看看,非要黑著臉,吵吵鬧鬧才過得下去是不是?”
  “你別緊張,我跟紫末沒什麽事,”自輝邊說邊哆嗦,“我冷死了,等我換好了衣服您再罵行不?”
  江美韻歎了口氣,折返客廳。
  泡在熱水裏,自輝才回撥紫末打來的那個號碼,聽林之洋說完前因後果,他皺起了眉頭。
  在家附近的那條街道找到紫末的?她回過家了?那臉上的紅腫分明是被打的,難道是父親?
  他猛地從熱水中站起來,下意識地拿過毛巾擦身體——半響,他又跌坐回去。即使現在回家,也與父親理論不清。不用深想,就知道是紫末和父親發生了衝突,難怪她會說自己從不堅定地站在她那一邊。
  他想罵林之洋多事,這些年培養了那麽多創意人才不知道用,非要找紫末。冷靜下來一想,若怪到之洋頭上,與遷怒無異。這件事情是自己處理得拖泥帶水,就像剛才那場誤會,紫末不氣他跟周琳琅那看似親密的一幕,隻氣他答應赴約:若他一開始就跟父親堅決地表明絕不離婚的立場,父親知道她對自己的重要性,今天父親也絕不會遷怒於她。
  有時候一個猶豫,往往就會一錯到底。
  周琳琅打電話來見他,這麽多年沒聯係,他以為隻是見個麵沒關係,沒想到自己一去,便會使周琳琅誤以為有可趁之機,然後得寸進尺,給自己和紫末徒增煩擾。
  多年以前,那個來公司實習的大學生也是,因為自己一時心軟,在下屬斥罵她無用,哭得一塌糊塗時,他好心地安慰了她幾句,便使她遐想浮翩,自此以為他對她有別的感情,常常打電話,發短信,他不忍苛責一個剛出社會的小孩子,後來才會愈演愈烈,他若關機,她索性跑到他住的樓下,一站就是一夜。
  那段時間,紫末對他的態度剛剛好了一些,因為深夜的電話,又搬起麵孔來。他沒朝吃醋這方麵想,一直以來,他都以為紫末是因為心裏想著淮揚,不喜歡他的觸碰,當她搬到另一間臥室後,他更堅定了這個想法。
  他不知道別的男人是不是也如此,但若是淮揚,那個小女孩絕無任何機會,淮揚不會對紫末以外的女人和顏悅色。他曾經認為淮揚那樣是錯的,然而公司裏太多婚姻失敗的男人,起初都是因為對女人心軟,漸漸發展成其他的關係,背叛自己的妻子。就如紫末所說的,今天是見麵,握手,哪天,也許就是接吻,上床。如不能拒絕接受女人的所有要求,他又如何能向紫末證明自己哪天不會出軌?
  除此之外,婆媳關係也如此,母親以前總勉強紫末穿一些奇怪的衣服,迎合她的怪趣味,紫末要上班,總不能穿著母親送的那些衣服去開會,見客戶。那時,他隻覺得這是小事,不理會就好,誰想到母親不愉快,總向紫末發難,婆媳關係越來越僵。
  他一直認為,他與紫末的婚姻中最大的問題是因為她愛著淮揚,對自己卻沒有友情之外的任何感情。
  然而,婚姻不就是生活,生活不就是小事匯集,不就是應當以小見大,知微而見著麽?
  他懊惱地將臉沉進水裏,又仰起頭,站立起擦淨身體。客廳隻有江美韻,她坐在沙發上給童童織毛衣,神情平和,狀似消氣了。
  “紫末呢?還沒出來?”
  “早出來了,在童童房間呢。”
  自輝和紫末吵架時,童童早在床上翻過了幾個身。床頭櫃上的台燈亮著。原木色兒童床的床頭掛了一隻塞得鼓鼓的長聖誕襪,地板上還零零落落地擺著嶄新的玩具。台燈射出的昏黃而溫暖的燈光,照著童童無憂的睡臉。
  江紫末坐到床邊,撫摸著童童濃密的頭發,柔軟得不可思議。
  小嘴抿著,雙頰紅撲撲的,肉嘟嘟的,江紫末知道他長大後臉頰上的肉肉都會消失,成一張刀削的瘦臉,頭發會剪短,長得跟淮揚一模一樣。
  當初,淮揚跟她說:“活在世上,我最後的奢求就是能看到我的寶貝出生,如果不能成全,也希望他一生無憂無慮。
  可是,童童還未出生就失去了親生父親,那都是他們的錯,年輕衝動,不顧後果,雖然自輝給了他一個幸福的家和無私的父愛,但仍不是完美無缺的。
  她想著掉下眼淚來,淮揚如果還在世,就不會有人嫌棄童童,不會有人說童童濫芋充數。
  那麽多個深夜,她偷偷坐在童童的床邊,想著他的親生父親,懷疑著和自輝結婚的決定是否是對的。為了童童有一個健全的家,拖累了自輝一生。如果早些離婚,自輝的父母是不是就不會被傷害了?
  這一切的錯都應該歸咎於她。
  童自輝推開門,看到的就是紫末看著童童無聲垂淚的一幕。
  他拖鞋,赤腳踩在木地板上,走到紫末身前,輕輕的按住她的肩膀。
  紫末順勢將臉埋進他的胸腹,圍住他的腰身,毛衣裏逸出幽幽的啜泣聲。
  變這樣擁抱,一個人背窗站立,一個人埋頭低泣,隻有床上的小人兒睡得無憂無慮。”對不起!”他低聲說,“我沒有保護好你們。”
  她聞言低泣的更急促,仿佛是萬般情緒一波接一波湧上來,應接不暇,顧此又失彼,最終胸口隻剩一種酸脹的疼,在他輕柔的拍撫下,戛然而止。
  如果一個人可以一直保持樂觀的情緒,那是因為人生的苦難從未開始。江紫末至今才明白,她的失憶並不能結束萬難,不論是她和自輝之間的曆史遺留問題,還是夫妻倆與孩子未來的生活,都充滿著重重的困難,撥雲見日,而日頭也終會垂暮。
  支撐著自己幸福地走過一生的,不是別的什麽,正是欲退縮時反而挺進的決斷,正是萎靡十反而振作的精神,與流淚時反而微笑的人生態度。
  往者不可追,來者猶可待。
  她江紫末現在雖然難過的想死,心中卻亮如明鏡,這絕不會是人生當中的最後一次困境,倘若不設法邁過去,那往後將情何以堪?
  離開童童的房間,江紫末回到自己的臥室,關上門。她坐到床邊,自輝倚著梳妝台,房間靜得仿佛能聽到空氣流動的聲音。
  “其實我那時想得很簡單,”紫末說,“我喜歡他,就跟他相愛。”
  這麽多年,她頭次試著不必不諱,排除了內心的自卑與愧疚。敞開心扉與自輝談起淮揚,“反正我還年輕,即使明白最終的結局是他離開人世,對我漫長的人生而言,也不過是一場失戀。很多分手的戀人,即使是都還健康地活在世上,一生也未必能夠再見上一麵。何況他那麽愛我,有那麽需要我,我哪有道理退縮,棄他於不顧?我和淮揚都是那種會把凡事都考慮得很周全的人。哪怕後來的我那麽痛苦,然而與他相處的每一天,對他笑,對他哭,吼他,罵他,跟他吵架,跟他冷戰,這樣天天陪著他,一刻也不離開他的視線。他走了,不會遺憾;我傷心,也不會後悔。”
  “我相信,你跟淮揚那時都將他病危拋之腦後。”
  紫末苦澀地扯了扯嘴角:“我沒有愚蠢地期待奇跡出現,平靜地接受他會死的事實,把自己能付出的感情都付出了,因為淮揚也是如此。隻是,當他真正要離開了,躺在無菌病房裏,瘦弱成枯柴,一個人靜靜地等死,看起來那麽孤獨,那麽害怕,他不想走,我更不想放他走。”
  她頓一頓,咽回到嘴邊的低泣聲:“我見過同學失戀後喝得酩酊大醉,半夜裏不睡覺躲在被子偷哭,醒過來對別人不厭其煩地說自己心很痛很痛——可是,沒有人對我說過,當親眼見到愛的人離去時,自己的脖子也像被人扼住了,如同有把刀刃劃過頸喉,血液流出,流了很久很久,血流幹了,一滴不剩,無論你再怎麽掙紮,最終就是死了,再活不過來。”
  沒人明白他入夢來時,心為之驚喜若狂,也沒人明白醒過來時,對著四周的空無失望得顫抖,雙手把胸抱得再緊,也還是冷,娛樂節目再好笑,也還是會哭,眼睛明明睜得很大,也如同死一般地沉睡著——那是一種無論如何努力也會被化為徒勞的悲痛。
  “可是,你卻以為我是故意。你攬下我的這個麻煩,總以為遺忘隻是時間的問題,日複一日,我走不出來,你開始不耐煩。你甚至認為我的情緒對童童的成長會有不好的影響,一個不能照顧自己的人,是沒有能力撫育一個孩子的,”她抱著肩,微微發抖,“的確如此,我一見童童就會傷心,會難過。可難道那不是發泄情緒的一種方式嗎?我看的久了,難過的次數多了,就能真正麵對悲傷了。為了跟你證明我有生存能力,證明我是一個正常人,我打起精神去上班。當我能處理好一件工作時,回到家說給你聽,希望你認同,你的態度卻是冷嘲熱諷,認為我有心思工作,卻沒有心思照顧你和童童。總之,我怎麽做都是錯的,怎麽做你都不認為我已經走出過去那段悲痛。你先入為主的判斷,我與淮揚的感情太深,又一次次地畫地為牢,自以為是地誤解我,並自作主張地讓自己失望,絕望。好多次,我都為自己拖累你而感到愧疚不安,對你的話言聽計從,你不讓我接近童童,我不接近,你不讓我難過,我在你麵前不表露任何情緒,等心真正麻木了,我也不想再討好你,隨你怎麽說,怎麽指責,都無關緊要了。”
  童自輝沉默地聽著,目光仔細端詳紫末的神情,眉目間的痛苦和沮喪讓他真正明白,這些年來,痛苦的不是他一個人,失望的也不是他一個人。紫末的自卑和愧疚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一直以為她為了淮揚冷漠到無視他的等待和付出。從未想過,處在紫末的立場,那個結婚的理由,如何能讓她與他平等處之。
  他自問,結婚的決定真的完全是為了童童嗎?未必,這種話可以偶爾欺騙自己,卻不能想得過深。因為他並不是完全不求回報的,心底深處,他是那麽希望紫末能忘記淮揚,能像愛淮揚那樣去愛自己。
  所以,他被蒙蔽了,一方麵付出的吃力,另一方麵又抱怨紫末無所回應。
  他走過去,手掌有力地攬過她的肩膀。
  “對不起”
  某種時候,能說的話隻有這3個字。
  “為什麽那時候不對我說?”他問。
  她抹掉眼淚,露出苦澀的笑容,“我們之間,複雜得不是溝通就可以融洽相處的。”她笑。“失憶真好,如果不是失憶,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會愛上你。”
  他抿唇,麵色透露出隱隱的擔憂,“那現在呢?你想起來的,我們是不是又要——”
  “我仍沒有完全想起。”她阻斷了他的憂慮,“我想,也許某些事可能永遠都會記不起來。不是因為身體受傷的原因,一個健全的人也會失憶,因為有時間的關係,也因為一個人的大腦能儲藏的能量有限。”
  愛得再深刻又如何,誰能敵得過時間?誰能敵等過變故?她的悲哀不在於遺忘了回憶,而在於遺忘了相愛時的感覺。
  當原本的記憶一點點複蘇,最初心理上那些感受和體會已單薄,這是連她自己也無法阻止的。
  自輝顯然還有些不敢置信,紫末怎麽會忘了淮揚?怎麽會?莫說他,連他自己都耿耿於懷著,可是,既然都想了起來,又為什麽絲毫不感到痛苦?
  “一個人能記住另一個人多久?”紫末問,“連父親,我也淡忘了。”
  她垂眸,看著手心,聲音中隱含著一抹淡淡地悲哀。
  自輝心有震動,半響,他才緩緩道:“我會永遠陪著你。”
  輕描淡些的承諾,說出來似乎不具任何分量,卻是此刻他唯一想說的話。他不像紫末,沒有過親人離去的的經曆。前半生,或許有那麽些看似重要的人,然而,他記住的又有幾個?就連淮揚,也是因為紫末7年如一日,活生生地在他麵前,刺痛他的心,才會一直記憶猶新。
  淮揚曾說過,多年以後,當無人再記得他,那時,紀淮揚就真正死了。
  他的神情沒有不甘,沒有悲哀,沒有留戀,隻是淡淡地陳述一個事實,雖然那句話現在回想起來是那麽的殘忍。
  倘若,他童自輝不能日日陪江紫末,某一天,她和他退出彼此的生活時,也在對方的記憶裏退出。
  到此,方感到恐懼,若真正失去了江紫末,也失去了童童,他要如何日複一日地過完一生?
  不自覺地,已經將紫末攬進了懷裏,靜靜地依偎著,未來,依然模糊而渺茫,童自輝隻知道,在這一刻,為自己留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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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似即若離之間
  忽然間,她斂起鋒芒和美麗,神情和目光同時變得柔和,夾起一塊方糖,放入自輝的咖啡裏,循循善誘道:“你打算一生都守著一個心裏裝別的男人的女人,對其他女人都視而不見嗎?”
  江紫末的體溫一夜燒至39度,渾身如一團火球。室內被投進第一抹薄薄的微光時,童自輝熱醒了,探到她的體溫,慌手慌腳地將她裹緊,送進醫院。
  江美韻送完童童,才來接手自輝,照顧女兒。自輝沒有推脫,今天務必回家,將所有的事情處理妥當。
  平常這個時候,林艾馨已經去超市購物了。在兒子這邊唯一的樂趣就是可以買一堆沒用的東西,住一段時間就離開,那些被棄在雜物間裏的東西不會被老頭子看到,自然也不會跟她吵。今天她可不敢走開一步。昨天老頭子才打了兒媳一巴掌,兒子一夜未歸,想必瞞也瞞不住。再看老頭子的臉色也未好轉,父子倆要是一言不和,打起來可怎麽辦?雖然她覺得姓童的人不會幼稚到這地步,但仍是覺得自己在一旁看著放心一點。
  女人,總愛自己看得很重要。
  自輝進來時,童仕昭狠狠地把報紙摔到餐桌上。林艾馨心裏一咯噔,正苦苦思索著怎麽勸勸老東西,過了好一會兒,她等到的是童仕昭瞪了兒子一眼,起身離席。
  “爸!”自輝喊了一聲,拉開椅子坐下來,“我想跟您談一談。”
  “談什麽?”童仕昭頭也不回,“你這種兒子,談什麽都是多餘。”
  自輝揉了揉額頭,“爸,您是真的想跟我吵架嗎?我昨天晚上沒有回來,您就應該明白,我不想在有怒氣的情況下和您交談,這是對您的尊重。今天我們該讓事情有個結果了。”
  童仕昭氣哼哼的,不想理會,抬腿欲走,林艾馨“呀‘”了一聲,喊回他,“你聽聽自輝說什麽又不會少塊肉,怕個什麽勁?”
  怕,他哼了一聲,坐回來,卻倨傲地看也不看自輝。
  “是你動手打了紫末的?”自輝雖然是問,卻是確鑿的認定。
  “你爸那是氣昏頭了。”林艾馨說。
  自輝聞言冷聲道:“他老人家氣昏頭了就可以隨便打人?那上街隨便打個人試試,誰會白白挨著?”
  童仕昭一掌拍向桌子,濃眉一橫,“進了我家的門,我還不能教訓了”
  “輪不到您來教!”
  “混球!”童仕昭怒氣衝頭,鼻子咻咻出氣,“滾!滾出去!”
  自輝冷笑:“我還不愛待這兒。您盡管端起您的架子,盡管維護您的權威。我想看看,您想來篤信的棍棒之下出孝子到底奏不奏效。”
  “哎呀——”林艾馨拉回掉頭欲走的自輝,兩指狠狠掐了一下他的手臂,“你是發瘋了,跟你爸這樣說話。”
  “他有什麽不敢說的?你今天才看清他的麵目。”童仕昭指誌輝,對林艾馨痛心疾首道,“早在他騙我們那時,就沒把我們當過父母。你養了他20多年,吃穿用度一樣不短,長大了就殺回來捅你一刀。你還當他會悔過?嗯?!他隻是等著我們寬恕,然後好捅我們下一刀。我告訴你,童自輝,我不是別的父母,子女犯多大的錯都寬容,你自小我就不姑息,更何況現在。”
  “錯誤我都承認了,如果不是您過於固執,我當時又怎麽會瞞您?你要是不愉快,對我動手就好,打紫末,分明就是您欺軟怕硬。”自輝咬咬牙,“這委屈紫末自己吞了,要是給嶽母知道,您當江家沒有親戚?就任你對紫末打?”
  “難道我怕江家?你們不來找我。我還要找他們算賬呢,把什麽樣的女人塞到我家來?”
  “我知道您不怕,您怕過什麽了?您隻怕我這個家安穩,隻怕我這個家拆散。”
  自輝永遠也沒法明白父親的心理,他對自家人剛愎也就算了,怎麽會昏了頭對紫末動手?這哪裏像是一個閱曆厚重的老人會做出的事?非要掀起滔天波瀾,兩個家庭敵對,讓他和紫末除了分手再無退路,他才能逞足快意嗎?
  父子倆相互瞪著,誰也不相讓一步,林艾馨撫著惶惶的胸口,連聲地歎氣,急得快要哭出來。
  “都夠了吧?”林艾馨在2人間徘徊了一會兒,終於決定站在丈夫一邊,“自輝,他是你爸啊,你這什麽態度?”
  母親的眼淚讓他冷靜下來,抹了把臉,他率先轉過身去。走出三五步,他才回過頭,擲地有聲地說:“要我跟紫末離婚,除非我死!”
  大門關緊,童仕昭仿佛才回神,寬闊的背影透出難以言說的蒼涼。
  林艾馨隻猶豫了一下,就趨步跟了上,即使知道可能會自討沒趣,卻仍上前攙扶住他。
  童仕昭看了看他,默默轉過臉去。
  “咱們回家不,別再管兒女的事了,行不?她哀求說。童仕昭不答。
  “自輝都成家了,我們還能幹涉他多久呢?”她歎息,繼續說,“這兩個孩子對我們也不是不孝順,你還指望什麽?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早不是我們這代人可以理解了的。咱們回家,跟院子裏的老頭們打打麻將,喝喝茶,有空了來看看他們,過得好,我們回家接著打牌;過得不好,我們想辦法幫幫他們,天底下的父母都希望兒女幸福,哪有希望兒子落得妻離子散的呢?”
  童一徑沉默,蒼老的麵孔看不出一絲內心的想法來。
  “我知道,你是難過自輝不肯對你服軟。可你要什麽,他跪下來跟你認錯?你的個性我還不了解,他下跪,你就真會原諒他,原諒紫末嗎?”林艾馨看他板起的臉孔有一絲動容,再接再厲道,“自輝從小就跟你不親近,你不是沒責任的,小時候就不說了,但孩子長這麽大了,難道你還不能尊重他一點半點兒?打紫末本來就是你的不對,我早說了,人家的孩子歸人家教養,他們犯了天大的錯,你隻能打罵自家的孩子。這次,我看紫末他媽也沒找上來,大概是那孩子明事理,沒回去張揚開來,衝著這點,你也該原諒了。”
  童仕昭仍然不語,她輕推了他一把,見童仕昭終於轉過臉來,目光裏有些挫敗和無奈。他懂那目光的意義,那是一個老人終於承認兒女不再是羽翼下的雛鳥,盡管從前曾無數次地狠心將他從高處掀落,教他在跌落的過程中學會飛,然而,待他真正張開羽翼後,終生都將不會再回到父母的羽翼下。
  隻有倦鳥才會歸巢。
  自輝不再需要他們這對父母,不再唯父母的命是從,他是個成年人,如他一樣,是個父親。
  “回吧。”他說,“眼不見為淨,我就當沒生過這個兒子。”
  林艾馨知道這是氣話,於是隻笑笑說,“回了好,老張老李他們總缺一角,肯定想我們想得緊。過半年啊,我們再來,到時你再看,自輝他們隻有對我們更孝順的。”
  童仕昭不屑的冷哼一聲,但到底沒再說什麽。而負氣摔門而去的自輝,一路開著車,一麵自省。他心裏清楚,這件事錯的最多的就是自己,若當初告訴父母,即使他們不同意,他再擅自和紫末結婚,總不會是自己做錯了;那樣一來,至少能避免這一場衝突。可那時年輕,自負到以為采取了對大家都好的方式。當時隻害怕父母知道實情會對紫末不好,而今,卻讓她受到了更大的傷害。
  唉,紫末,她最無辜,被自己拖下水,最後也是她替自己受了懲罰。到底都是他的錯,隻能在往後多多彌補紫末,而父母那邊,下班後再跟他們倒個歉好了。
  想著,腳下催緊油門,隻盼著早點到公司,處理完事情可以早點回家跟父母道歉,去醫院探望紫末。
  醫院病房裏,江紫末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整天,下午方才睜開眼睛,高燒已退,頓覺得渾身舒爽。童童趴在她的腳邊翻漫畫書,見她醒過來。便朝外麵喊,“外婆,媽媽睡醒了。”
  江美韻和醫生一起進了病房,江紫末目瞪口呆地看著醫生,是她上次住院時的主治醫師,那張冰塊臉簡直是太熟悉了。
  “歡迎你回來。”他眼裏有淡淡的笑容,卻好像是在對著一隻小白鼠微笑。
  江紫末抖抖身上的雞皮疙瘩,“你不是外科嗎?還治感冒?”
  “恰巧遇到令堂,就過來探望,”他說,“你的記憶恢複了嗎?”
  “沒有”江紫末斬釘截鐵的應道,用膝蓋想也知道,他是來看看自己有沒有轉變成神經病的。她可沒忘記當初住院時,他一天往病房跑三趟,恨不能把她的腦袋切下來天天掃描。
  醫生沒有露出失望,丟給一個藥瓶,“每天搽三次,不出兩天就能消腫。”
  江紫末接過,擰開瓶蓋,散發出一股濃鬱的中草藥香味,老實不客氣地摳出一點抹到臉上,笑眯眯的道謝。
  醫生擺擺手,狀似自責道,”早該預料到你用得著。‘“你什麽意思?”
  “難道不是你老公要離婚,你抱大腿,結果還是被打進醫院了。你這樣的病人,我治療過很多哦,可是女人都不吭聲的,真奇怪不是?”
  江紫末臉上的笑容不複見,眯眼磨牙道:“我老公才舍不得打我呢。”
  “是啊,爸爸才不會打媽媽呢。”童童直起身,小手叉住腰,瞪著醫生叔叔。
  “那是被誰打的?”問話的卻是江美韻。
  江紫末一怔,鬱悶地盯著那個總是愛猜測劇情的醫生,他這麽會惹禍,沒被家屬打成豬頭真是奇跡。
  “沒有誰打我,昨天雨大路滑,不小心跌倒了,臉著了地——”
  “可是沒有蹭破皮啊,分明是被打的嘛——”醫生了聲,揪著眼淚汪汪的童童,往門邊靠了靠,“那……我回病房了,你好好養病。”
  所以說他討厭小孩嘛,被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揪,立刻就會覺得自己無比汙。
  病床前又剩下一老一少,都詢問地看著江紫末,她縮了縮脖子,“真的沒有誰打我啦。”老媽顯然是不信,她悶悶地躺下去,拽過被子想裝睡。
  江美韻卻一把拉起她來,粥送到她嘴邊,先吃點東西。“隻好又坐起來,接過熱粥,一勺一勺的喝著,聽到江美韻問,“是不是他們知道了,我就覺得奇怪,好好的,你們怎麽住回來了。當初我就死不同意自輝的主意,我是鬼迷心竅了才被說服——”她心裏又疼又氣,“我跟你說拿掉就——”目光瞅到童童,自知失言,又自打了一個嘴巴,背著紫末坐在床邊生悶氣。
  半響,病房裏都寂靜無聲,江美韻轉過臉,見江紫末捧著保濕飯盒,低垂著臉,眼淚一滴滴地落進飯盒裏。
  她歎息了一聲,伸手把童童抱到麵前來,摸著他軟軟的頭發,“現在看來,為了這孩子受多少委屈都值得,我就伏低做小一次,去跟他們賠禮道歉,有脾氣也衝我來,再對你動手,看我不跟他們拚命。”
  童童眨著一雙大眼睛,不解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還是不明白什麽情況,便問江美韻,“外婆,到底是誰打了媽媽?”
  “她自己跌的。”江美韻斷然答道。
  江紫末的眼淚停也停不住,肩劇烈地抖動著。害了這麽多人傷心,全是她不好,隻有這麽一次,她恨死了自己,恨得希望自己29年前沒有出生過。
  一雙小手抓住她的一角,水汽彌漫雙眼看過去,是童童模糊的臉。她用手背抹去洶湧的淚水,把保濕飯盒置在櫃子上,手掌包裹著童童溫熱的小手,硬是止住了又一波奪眶而出的淚水。
  “媽媽,你不是說外婆總罵你才熱鬧嗎?為什麽你還要哭?”江紫末怔了一怔,抬頭看向正背過身去偷偷抹眼淚的江美韻。
  她搖搖頭,“哭也並不完全是壞事啊,長大後你就明白了。”
  童童依然不明白,卻像是忽然想到什麽了,高興起來,“媽媽,你的頭發亂糟糟的,好難看啊。”
  江紫末終於破涕為笑,刮著童童的小鼻子,“你就知道跟你媽過不去。”
  童童用雙手托著下巴,睫毛一眨一眨的,笑著說,“媽媽,我幫你梳頭發吧。”
  江紫末也訝異的眨咋眼,“你會嗎”
  童童點頭,露出一個“別小看我”的表情,從矮櫃上抓起梳子,爬到床上,跪在江紫末的背後,小手笨拙的梳理著頭發。
  起初還好,梳子梳到打結的發絲,童童不懂得轉換梳子的角度,也不懂得要耐心地把糾結的發絲理順,隻知抓緊梳子狠狠的往下拽,江美韻看著跟頭發奮力搏鬥的童童和痛得齒牙咧嘴卻忍著不出聲的江紫末,一陣陣的好笑。
  終於,童童梳好了頭發,還用發呆把頭發係成一束,雖然係的鬆鬆蓬蓬的,但他真的盡力了。握著一把發絲的手心攤開,他擔憂的對江紫末說,“媽媽,你掉頭發了,以後會不會成光頭啊?”
  “成光頭了那就庫呢。”江紫末不以為意的說。
  童童呆呆地盯著她的頭,仿佛在想象母親成光頭的樣子,目光越來越驚悚。
  自輝下班後急急趕到醫院,推門進入,就聽見寶貝兒子的大聲抗議,“媽媽,你變成光頭會連累我被同學取笑啦。”
  江紫末一把擰住他的小鼻子,‘“那你就跟你的同學說我是你的姐姐。”
  “我才不要你這麽老的姐姐!”
  江紫末瞪眼氣道,“說到底,你就是個虛榮的小鬼,有本事你去找個傾國傾城的年輕媽媽回來。”
  “那也得我同意。”童自輝插進一句風涼話。
  爭執不下的母子倆終於放棄攻擊對方,同時扭過頭來看著嘴角含笑的一家之主。
  經過昨晚的事,江紫末對自輝仍有隔閡,雖然想露出親和的表情,然而總是因為心不甘情不願,臉有些僵硬。童童也因為心裏存了爸爸究竟有沒有大媽媽的疑惑,在這短暫的一瞬,對童自輝略有些生疏。隻有江美韻淡淡的打招呼,“來了。”
  自輝點頭,把平麵在腋下的大盒子取下來給童童,摸摸他的頭說,“兒子,聖誕快樂!”
  被疑惑束縛的幼小心靈有些許釋然,道過謝,便趴在床上拆那個大盒子,是一個飛機模型,取出小小的遙控器,輕輕一按,指示燈就亮了起來。童童如獲至寶,暫時將疑慮拋到腦後。
  童自輝並沒有走近江紫末,他明白兩人要像從前一樣自然相處是需要時間的,也不逼她,“好些了嗎?”
  “嗯,已經退燒了。”江紫末低頭躲開他的視線,總覺得氣氛很尷尬。
  “好好休息,我先回趟家。”
  “嗯”
  她依然低垂著頭,自輝幾不可聞的歎息一聲,轉身欲走,江美韻叫住他說,“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童自輝很是訝異,“媽——”
  “我都猜到了,”江美韻說,“你應該早告訴我,這種事還是由長輩來解決比較妥當。”
  “可是”童自輝擔心長輩之間會起衝突,事情隻會更複雜。
  他正想著能勸服嶽母的理由,江美韻卻搶先說,“你放心,我雖然是急脾氣,也知道什麽情況說什麽話。對你的父母,我是應該有個交代。”
  都這麽說了,自輝心底還存著猶疑,卻再也不好阻攔,“那童童呢?”
  “小惠馬上送晚飯來,”江美韻說著轉向童童,“寶貝,吃飯前要小惠姐帶你去洗手知道不?”
  童童點頭,“知道”
  出了病房,童自輝還不禁擔憂道,“我爸那個人很固執,又不講道理——”
  走在前麵的江美韻頓住腳步,搖搖頭說,“我很了解,無論他說什麽,我隻當沒聽見。為人父母的心情我能理解,你們當初偷偷地去領了證,我還不高興呢,更不用說你爸現在有多生氣。唉,隻要你們以後能幸福,我受點氣不算什麽。”
  童自輝心裏長舒一口氣,他聽紫末說過嶽母曾經為了維護女兒,不曉得得罪過多少人,但凡是辱及紫末的,她是芝麻大小的事都不能忍的。也幸好她為人仗義忠誠,雖個性潑辣,明眼人到底都是會支持她的,因此,這麽多年才能順風順水地走過來,不至於家裏失去一個男人就受盡別人的欺淩歧視。
  而今這種情況,紫末昨天剛被自己的父親打了一巴掌,今天嶽母卻能挺身而出,主動去跟父母和解,若父親也有這樣的寬和的心態,七年前,他就不至於出此下策。
  驅車到家,打開門,客廳裏無一人,喊了幾聲也無人應答,自輝去父母的臥室。更衣室裏父母的衣物也都不見蹤影,昨晚還晾在陽台上的衣物也都收起了。童自輝不由得捏緊了拳頭,一口氣回到書房,桌麵上用筆壓著一張信箋
  不孝子自輝:
  我帶你爸回家了。
  早上聯係你那些叔叔阿姨,才知道我們離家這一個月,老王老張他們可都是對我們想念得很呢!現在想想,在你們這裏可真是沒意思,我本來已經把紫末調教的有點品位了,你卻在關鍵時期把她送走。你呢,讓老媽天天做家務,還要伺候爺兒倆,把我當保姆使喚,我可不想留在這裏替你省下保姆的工資。
  我們走了,你要是有良心呢,有空就帶童童回家看看爺爺奶奶。我還是疼他,管他是不是我的親孫子。至於你爸,我保證他是口惡心軟,等他想開了,也會和我一樣覺得有童童這樣一個孫子,是白撿了一個大便宜。
  如有需要,跟親家道個歉,紫末是個好姑娘,她一個女人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你爸打那一巴掌等於是打到她心上。往後啊,你要多孝敬人家。
  我自認不是個惡婆婆,出這件事以前,你爸也不是個不講理的人,打了紫末一個耳光,他嘴上雖然不承認,但我知道他心裏還是有些後悔的。望你與紫末體諒為人父母的心情。
  回頭把童童和紫末接回家吧。雖然我們被騙了不好過,但我卻不主張告訴童童事實。他還年幼,這麽大的事他未必能理解,萬一形成偏激的思想,是得不償失,萬萬不可冒這個險。
  要說的就這麽多。自輝,你要記住兩點:第一,作為父母,我們的生活的全部隻剩下你,而你的全部卻是你的小家庭,即使你認為我們的關心,管教,勸說都是多餘,但那是我們的餘生裏唯一的生活重心;第二,當我們意見不合時,子女如果一再堅持自己的決定。我們最後都隻能選擇對你投降。要知道,我們養你這麽大,沒有一天不擔心你。沒有一回因為你傷了我們的心而期望你遭到報應。我們永遠隻會希望你過得好,我跟你爸以後才能入土為安。所以,別再跟你爸賭氣。他年紀大了,沒幾年好日子可活,家以和為貴。切記!切記!
  母:林艾馨
  自輝看完便箋上的字,眼眸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濕意。
  站在旁邊看完信箋的江美韻,良久才深深歎道;“天底下的父母都是以一樣的。
  “早上我真不該跟我爸頂嘴的。”自輝雙手撐在書桌上,沉重地說。
  “哎呀,趕緊給他們打電話啊。”江美韻拍了自輝一巴掌,“也許他們還沒到機場呢。”
  自輝如夢初醒,抓起桌上的電話聽筒,按出林艾馨的手機號碼,過會兒,又沮喪地放下電話,“關機,應該在飛機上。”
  “那就晚點再打吧。”江美韻想了想,又交代,找個假期,你帶紫末和童童回趟家。”
  “嗯”
  “回頭電話通了,你跟你爸媽說一聲,我也有錯,當初都是我自私,替你和紫末隱瞞——”說著,頓了一下,搖頭,“算了,還是我親自打電話去說。”自輝沉默不語。
  江美韻知道他一定是愧疚得緊,又歎一歎氣,好似自言自語道;“天底下哪有贏得了子女死亡父母,這事兒就算是過去了。”
  他們一同離開。晚上,自輝將紫末和童童接回家,給父母回了電話。童仕昭不願意接聽,隻有林艾馨在電話那頭炫耀著才剛到家,左鄰右舍就來探訪了,幾個老人家吃了火鍋,已支起了麻將桌來,接著又奚落自輝,“以為我們喜歡去跟你們湊熱鬧啊,老實說,我們是開明的老人,巴不得甩開你們,過自己的日子。”那話聽起來卻是無限心酸。
  掛掉電話,一直旁聽的紫末突然說,“還有一個月就是新年,今年回家過年吧。”
  童自輝怔了一怔,“媽怎麽辦?”
  江美韻卻是無所謂地擺擺手,“不用管我了,過年就那麽幾天,等你們回來不是天天都可以看見。”
  “那也不能讓您一個人過啊。”自輝想了想,又說,“要不,我們買除夕下午的機票,中午跟您一起吃飯,晚上回家。”
  江美韻不同意,童自輝卻已經決定,不容更改。
  一家人終於得以團聚,從前那其樂融融的生活景象卻不複見。
  江紫末與童自輝之間的隔膜一時難以消除,一餐飯吃完,除了童童說東講西有人應答以外,大家都低頭默默地吃飯。晚上,自輝和兒子照舊待在書房,一個人工作,一個人寫作業。江紫末會沏茶送點心,一放下即離開,深夜,江紫末總是先一步上床,背過身去,裝作已熟睡。
  總之,自輝隻要靠近她一步,她就退一步,自以為不著痕跡卻相當笨拙地躲避著他。
  “童童,要洗澡睡覺啦”江紫末從浴室出來,對著書房喊道。
  “哦”童童收拾好書包,奔跑進浴室。
  埋首在電腦裏的自輝抬起頭見紫末往童童的臥室去了,便抓起桌上的機票行程單,走到浴室,關緊門。
  正在脫毛衣的童童轉過身,訝然大叫,“爸爸”
  自輝捂住他的嘴,神秘兮兮地對兒子揚起行程單,“想不想泡溫泉?”
  童童睜大欣喜的雙眸,“什麽時候去?”
  自輝這才鬆開手,蹲在兒子麵前,小聲地說,“元旦有三天假,木屋別墅,你有一個單獨的大房間,附帶有溫泉池的花園,海鮮隨你吃。如果那幾天你都聽我的話,回來後再允你一個願望。”
  童童覺得有詐,雖然心動,卻不敢立刻答應,“爸爸你有什麽要求?”
  自輝拋出一連串誘惑後,已經吃準兒子不會反對一個小小的要求,再說,需要兒子幫助的地方很多,無論如何得先把它騙過去。
  “等會兒你睡覺時跟媽媽說,天太冷,想去泡溫泉。”
  童童又睜大眼睛,“明明是你自己提出泡溫泉的。”
  自輝咬著牙,“再加一個全仿真跑車模型。”
  “帶發電機的。”
  看著坐地起價的兒子,自輝狠狠道,“如果你保證你媽一定會去的話。”
  童童誌得意滿地拍拍胸脯,“沒問題。”
  自輝認為和兒子已達成一致,放心地往外走,童童卻突然叫住他,“爸爸,你還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他轉過身來,正想教育兒子,做人不可以貪得無厭。對上童童有點苦惱,有點難以啟齒的表情,他決定先聽聽是什麽要求。
  “你說”
  “不可以真的欺負媽媽。”
  童自輝一怔,把詢問的目光投向兒子。
  童童撓撓頭發,鼓足勇氣說,“醫生叔叔說你打了媽媽。可是我不相信爸爸會做這種事。你要答應我,不可以真的欺負媽媽,不然媽媽會難過,我也會難過。”
  自輝突然笑了,走過去摸摸兒子的頭,“我答應你。”
  談妥離開浴室,自輝背靠著門,裏麵傳出嘩嘩的衝水聲,嘴角微微一揚,連五歲的兒子都利誘,會不會太卑鄙了?可是——看向童童的臥室,暖黃的燈光下,是江紫末忙碌的背影——總不能讓她再縮在殼裏。
  他能明白她並非是怨恨著他,隻是挨那個耳光的陰影難以抹去,她麵對他時總會難看,總會感到無地自容。
  他已經安排好一切,而他們之間的冰雪能否消融,接下來就隻能看兒子了。
  童童回到臥室,掀開被子轉進去,望著正在為自己疊衣服的媽媽發呆。
  衣服都放進了衣櫃裏,關上櫃門,江紫末走到門口,“早點睡。”
  就要關燈,童童喊道,“媽媽!”
  “什麽事?”
  “我很喜歡你送我的聖誕禮物。”
  “喜歡就好。”
  童童撓了撓頭,“還有,後天下午學校放假。”
  “我知道啊。”
  “我們可以去度假嗎?”
  江紫末怔了怔,覺得這個提議很好,“好啊,你想去哪裏?”
  “天這麽冷,泡溫泉好了,我一直都想去。”
  撒謊簡直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賦,童童說得很自然,自然得讓人以為他向往了很久。
  “知道了,我會跟你爸商量。”
  “謝謝媽媽。”目的達到,童童拉起被子,卷縮起身體,“晚安。”
  “晚安”
  江紫末熄燈關門,站在走廊上望著亮了燈的主臥室,裏麵有個走動的陰影,她知道,自輝已回了臥室。她的頭皮又開始發麻,如果可以去睡客房多好,但那樣他一定會多心。
  躊躇又躊躇,她轉身去衛生間,把瓷亮的馬桶又刷了一遍,又去臥室清洗浴池,再無事可做了,時鍾已過12點,才回了臥室。
  好像他已經睡著了。她鬆了口氣,繞到床的另一邊,掀被子轉進去,關台燈的時候,她的手在空中一頓,然後緩緩移到台燈旁,拾起台麵上那幾張散亂的票據,是預訂溫泉別墅的回執。
  原來是讓兒子來轉告她。
  他們也曾經用信箋溝通,因為他身邊總是少不了女人的身影,因為她覺得他們的婚姻已經走入絕境,也因為她以為他已經厭棄她。
  那時,她總在信箋的背麵畫一個微笑的豬頭,又蠢又笨的她,內心總渴望著有天還能對他傻傻得微笑一次。然而,貼在冰箱上的信箋他從未揭過一次,所以,他從未發現過信箋背麵的玄機。
  她起身去書房,在信箋上寫下:一起去溫泉。
  這次,他把微笑的豬頭畫在正麵,貼在冰箱上。
  無法用語言溝通的時候,無法展露出微笑時,若真正有心,能找出一萬種表達心情的方法。
  躺回床上,她背過身去,安然地閉上眼睛,背後的人卻翻了個身,溫熱的手橫過來,攬住她冰冷的身體,下巴壓在她的發頂。她的身體僵硬著,一動不敢動,待頭頂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她的身體才鬆懈下來。黑暗中,依偎在他溫軟的懷中,靜靜地睡過去。
  新年第一天,一家人到達了溫泉別墅。
  鬆木牆的小木屋有兩個套房和一個客廳,小惠要照顧童童,住在套房外間的房間。自輝與紫末住在另一個套間。住下來後,童童迫不及待地奔向小院子裏,南方的冬天依然花木扶疏,院子中央,一個大池子和一個兒童池連在一起,度假村的工作人員已經在放水了。
  小小的身影又急速奔到父母的房間,跟在整理行李的江紫末身後團團轉,“媽媽!先把我的泳褲找出來啦。”
  江紫末哼哼兩聲,“脫光了跳進去泡不就行了。”
  “不要!不要!”
  印著卡通圖畫的小泳褲從行李箱裏飛出來,童童接住,正要跑開,江紫末一轉身抓住他,把浴巾和浴袍扔給他,“穿上浴袍再去院子裏。”
  童自輝也三兩下除掉衣服,快速地洗了個澡,係好浴袍要先去泡了個過癮。臨行前,問江紫末,“一起去?”
  背對著他的江紫末臉不知覺地紅了紅,“你們去好了。今天入住的客人很多,我還要先去把晚餐訂了。”
  童自輝也不勉強,聳聳肩來到院子。童童在兒童池子裏泡不過癮,見父親也來了,伸出雙臂,童自輝一把將他抱起來。
  父子倆愜意地泡在熱氣蒸騰的池子裏,童童扭頭看了看,穿戴整齊的紫末也來到院子裏。童自輝戳了戳兒子的圓臉,附耳說道:“記得我們那晚說的話嗎?”
  童童點點頭。
  “現在,我們要想辦法把你媽騙下來。”
  “怎麽做?”
  童自輝攬過童童的小腦袋,準確又快速地低語了幾句。童童領會地點點頭,在父親的幫助下爬回兒童池。自輝則擦幹身子,披上浴袍往屋子裏去。迎麵碰上江紫末,一本正經地交代道,“剛想起來還有些工作要處理。童童一個人泡溫泉我不放心,你幫忙看著一下。”
  江紫末瞥向在小池子裏玩得痛快的童童,泡溫泉若沒有人照看的確危險得很,“那我叫小惠去訂餐。”
  童自輝點點頭,徑直走進屋裏。紫末叫來小惠,吩咐她去訂4人份的晚餐,6點送到房間,才又到了池子邊上,就見童童把頭枕在石枕上,身體漂浮在水中輕晃。她笑了笑,蹲在池子邊,悠閑地看著他。
  童童指著旁邊的大池子,“媽媽,我想去那邊玩。”
  “不行,那邊水比較深,危險。”
  “你也一起泡就不危險了啊。”
  江紫末猶豫不決地看向自輝剛走進的那扇房門,麵露難色。
  童童索性拽住紫末的衣角,緊追不放地說,“媽媽,一回學校我就要考試了——”
  “好吧,你等等。我去換衣服。”
  江紫末無奈地往房間去,自輝剛說他有工作要處理,應該沒那麽快回來,再說,好不容易來趟溫泉,不泡就太可惜了,她原本是想等大家都睡了,再出來泡的,而現在自輝又不在,她大可以下水泡個過癮。
  想著,心情極好的回到房間,對剛拿出筆記本電腦接電源的自輝說,“我要先洗個找。”
  自輝知道她是要自己盯著童童,便放下手中的東西,又來到溫泉旁,微笑地捏起童童的鼻子,“還是你魅力大。”見童童的小臉紅撲撲的,伸手將他抱出來,擦幹水珠,披上浴袍,“不能跑得太久,等媽媽來了再下去,知道嗎?”
  “知道了,”童童爬到躺椅上,抱著橙汁大喝了一口,才問,“我還要陪媽媽泡多久?”
  “不用多久,我一會兒就來。”
  父子倆又交談了一陣子,童自輝瞥見江紫末站在門口向這邊張望,看似又要打退堂鼓了,他當即低聲對童童道,“快下去。”童童依言踩著台階下了大池子,他才離開池邊。
  裝似自然地走進房間裏。
  江紫末不疑有它,放心地走過去,赤腳試了一下泉水,溫度調的正好合適,便脫掉浴袍,踩著鵝卵石的台階,直到探到池底,才坐了起來。轉過臉看著兒子,才發現童童額頭上已滲出細密的汗珠,用手沾了點水,洗去額頭的汗水,才說,“水這麽熱。虧你能泡這麽久還不頭暈。”
  童童其實就快暈了,雖然休息了一會兒,但終究是休息的不夠。此時,他嘴上也隻能說,“不暈,泡著舒服。”眼睛卻小心的朝著房間的方位瞄著,希望老爸能盡快出現。
  “不舒服了要立刻跟我說哦。”她囑咐道。
  “嗯”
  水麵煙霧繚繞,裸身泡其實也沒關係,江紫末瞄了瞄四周,池子四麵都有茂密的竹林遮掩,很安全,自輝也在工作。何況泳衣濕嗒嗒地附著皮膚,很不舒服。心一動,偷偷把泳衣脫掉,踩在腳底,偶爾有風拂過竹林,沙沙地輕響。水的熱度從腳底竄上頭,不一會,她已感到臉頰發燙,連發頂似乎都冒著熱氣,汗水酣暢淋漓的從額際滑落。旁邊有水聲,以為是童童在玩水,她懶得睜眼,隻喊了一聲,“童童?”
  “嗯”
  聽到回應,知道他沒事。溫水泡的暈暈乎乎,四肢也懶洋洋地伸展開來,似乎過了許久,旁邊都寂靜無聲。
  “童童?”
  無人答應。心頭一涼,驚慌至頭皮傳至全身,她猛的坐直身子,睜開眼睛,“童童——”
  轉過臉,透過模糊的水霧,隱約看到一張比童童大一號的臉。
  他什麽時候下來的?腦中閃過這麽一個問號,然而卻顧不及想,四處沒看到童童,便急急問道,“童童呢?”
  “玩去了吧。”自輝從容答道。
  紫末慚愧地咬住下唇,內心自責道,隻顧著自己泡的過癮,連童童什麽時候離開都不知道,若是他暈倒在池子裏,大概自己也不曉得。
  她那笨腦子怎麽也不會想到是兩父子商量好的。隻不過,童自輝是沒想到她這麽愛泡溫泉,以至於他輕易就偷渡進來,連輕微的抵抗都沒有遭遇到。
  “你的工作做完了?”她訝異的問。
  自輝微笑,“隻是回個郵件。”
  紫末覺得他笑得很奸詐,可是也不知道是哪裏不對勁。馬上,她就想起來,自己是裸身泡在水裏的——對了,腳下——可雙腳踩著的是堅硬的石壁,泳衣早已不知去向。她故作鎮定地對自輝笑笑,反正他也看不到水下,便放心地伸長腿去探那件軟軟的泳衣,不小心卻觸到了自輝的小腿,身體像過了電一樣,馬上又收回來。
  自輝忍住笑,假裝不知道她在泉水裏瞎忙。目光落在她被溫泉水泡的緋紅的雙頰,眼底深處浮起一抹欲望的色彩。雖然他讓兒子當幫凶,絕不是為了這個目的,但若有超乎預料之外的成效,他也是會全盤接收的。
  因此,趁這個笨蛋集中精神找泳衣時,他偷偷地靠近她,貼在她耳邊低啞道,“你的泳衣——我已交給小惠去晾幹了。”
  轟——江紫末全身的毛發都在水裏豎了起來,第一反應是我躺椅上的浴巾浴袍,但,躺椅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搬到她伸手不能觸及的地方。
  逃無可逃怎麽辦?反正他也看不見。她那大腦作出的反應真是貧乏得可憐。當自輝圈住她光溜溜的腰身時,才真正認命。
  都裸呈相對了,她不至於再想起那些不快的事,卻還是會感到羞澀,恨不能把臉埋進水裏。
  自輝卻眼疾手快地鉗住她的下巴,臉嗖的靠近,不待她低聲欲呼,嘴已經被吻住。不給她一點思考的空間。攬在她腰上的手也急不可耐的滑向雙腿之間。夫妻七年,他早已熟悉她身體的每一處,更知如何一舉讓她沉溺。
  “別這樣,”她含糊地抵抗,“童童他們會看見的。”
  “我已經讓小惠帶童童去逛度假村內的景區了。”
  他們進來時經過的那個有湖有森林的景區?光是裏麵的遊樂設施就可以玩去整整一天。
  江紫末此時才明白到,這個老謀深算的混蛋,根本就是他預謀好的。她簡介不會讓他得逞,臉別開,“也不能在這裏。”
  “回房,還是在這裏,你自己選擇。”
  她咬牙瞪視,”回房。“
  自輝爽快地鬆開了她,跨上台階,披起浴袍,又拿了紫末的浴袍遞給她,還仿佛很君子的別過臉去,待紫末係好浴袍,他緊緊的攬住她的腰往房間去,與其說攬,不如說挾持。
  紫末搜腸刮肚地想著脫離的辦法。如上次露營一樣,自輝總愛挑中她的逆骨下手,她不排斥兩人之間發生些什麽,但卻不想讓他稱心如意。
  進房,自輝就反鎖上了門,防得滴水不漏。
  紫末凝視著他,黑亮的濕發滴著水,晶瑩的水珠落在光潔的額上,睫毛上,浴袍的接口處露出結實的胸。鬼使神差的,她伸出手,撫上他的臉,仰頭把唇湊上去,唇舌交戰不過一個回合,自輝已反客為主,吻得她透不過氣來。
  紫末不著痕跡地往後退,退到門邊,手偷偷摸到防盜鏈,輕輕挪開,當手握上門柄時,她忽地將沉溺中的自輝推開,旋過身想逃。但前腳才踏過門,腰即被單手圈住,接著她的身體騰空而起,被重重地拋到床上。
  她的身體陷在軟軟的棉被裏,一時無法動彈,而自輝修長的身體隨即覆了上來,雙手撐在她兩邊,眯起眼警告道,”你知道女人這個時候逃開會有什麽下場?”
  “什麽下場?”紫末無辜的眨眨眼,隨之,她的胸口一涼,浴袍的腰帶已經被解開。
  自輝挺身而入時,附在她耳邊小聲而清晰地說出四個字,“婚內強暴!”
  什麽叫自作孽不可活?江紫末絕對可以言之鑿鑿的解釋,就是做人要守本分,盡義務,估勢以待發,量力而行之。
  做一個合法的公民,不要偷稅漏稅,一旦被抓到會罰得傾家蕩產,不值!
  做一個合法的妻子,不要逃避應盡的義務,一旦一家之主真發起怒來,不值!

  14 時光這一刻停留
  如果還來得及,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登最高的山峰看最藍的海水;
  如果還來得及,我想和你放一次煙火,一起看世上最短暫卻最絢麗的景色。
  江紫末又一次當起了逆來順受的小媳婦兒,實在是因為她在這個家太孤立無援。溫泉別墅的三天兩夜,童童突然對他爹很孝順,自輝要支開他,他二話不說就跟著小惠走了。江紫末明示暗示,他全當不知情。任由自輝軟禁她好幾天,如影隨形。偶爾她麵對自輝時,眼前仍會浮現那晚的陰影,“濫竽充數”還是會刺痛她心,然而自輝從不放任她想得太深入,往往是心頭才有些戰栗,就被他帶離出去。
  恰回家的那天,自輝突然對她說,“如果還是忘不了,就逃避吧。像7年前一樣逃避自己,逃避所有人,我可以再等你7年,甚至等你再失憶一次。”
  隔閡好笑出,陰影難磨滅。若紫末自我放任,他有通天的本領也救不了她。
  江紫末終於明白,她內心到底有多怯懦。她10歲的時候,父親丟開她們,母親可曾有一天怯懦過?
  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陰影,僅是承受過長輩的一次怒火而已,她卻始終不敢麵對那難堪的一幕。
  她太容易被情緒左右,淮揚離開時悲痛的情緒是如此:與自輝剛離開時思念的情緒是如此;如今被公公責打的難堪亦如此。從來就被人保護著,年少時躲在母親張開的羽翼下,淮揚離去時為她安排好後半生的衣食;自輝至今仍在耐心地等待著她。
  回來之前,她對自輝承諾,這一次她會自立救濟。
  又恢複了我從前的生活,紫末不讓自己閑下來,從早到晚都圍繞著父子倆的衣食起居打轉。童童的考試結束,寒假的頭幾天都賴在外婆家裏,一覺睡到中午才起床吃飯,江美韻溺愛童童,中午盡做些大魚大肉,空腹了一個早上,又吃些油膩的,太不利於成長。江紫末隻好每天早上起床回江家,把童童鬧起床,要她按時吃早餐,一旦兒子有什麽不滿,她就拍著童童刻在牆上的錢嚇他,想長高還是想長成胖子?
  自輝吃不慣外麵的商務餐,連微波爐的食物都嫌棄,不經意的跟她提過一次,她每天中午又做好送到公司去。
  小惠除了買買菜,收拾一下屋子,就無事可做了。每天惶惶恐恐,紫末要她安心,雖然家裏沒多少事可做,卻也少不了她幫忙的時候。
  周末,自會好不容易陪她去買了一次菜,打算做一頓豐盛的菜肴,請江美韻過來吃飯。拎著兩大袋食材滿載而歸,透過樹葉落光的禿木,原來掩映在濃蔭中寶藍色湖麵映入江紫末的眼中。
  她的眉頭微微一皺,那種強烈的眩暈感又一次侵襲而來,隻是這一次不是短暫的眩暈。胸悶悶幾近窒息,胃裏被翻攪得幾欲嘔吐。她站立的腿霎時失去了知覺,購物袋從手中脫落,緊跟著,眼前就被黑暗占據,最終失去了意識。
  轉醒過來時,她躺在臥室的大床上,自輝焦慮的坐到床邊,仿佛是沒想到她會這麽快就清醒過來,眸中滿是意外的歡喜。
  “剛剛怎麽了?”
  “你暈了”自輝端詳著她的臉,已經恢複了紅潤,頓舒了一口氣,“是不是身體有哪裏不舒服,一直瞞著我?”
  “沒有啊,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暈。”
  “還是去醫院吧,我給媽打電話,讓她明天再過來。”自輝說著起身。
  “不去”紫末翻身坐起來,全然沒有虛弱的樣子,扯上醫院就沒好事,萬一被黴神附身,又遇到那個醫生,指不定又怎麽刺激她。“我沒事,你看我哪像生病的樣子。”
  自輝仔仔細細的看,確實不像,也不勉強她,何況,出院後她也有回醫院複診,沒有落下什麽後遺症。幹脆等哪天有空,帶著她和童童去做個全身檢查好了。
  “那你再休息一下,今天就不要做飯了。”
  紫末仍搖頭,“我真的沒事了。”仿佛為了證明她沒事,輕巧地蹦下床,穩穩落在地板上。自輝無奈,隻好由著她,但仍是叮囑著,“不要勉強。”便起身向外走,察覺到紫末並沒有跟上來,回過頭看,她正往露台走去。自輝的眉頭一皺,幾大步拽回她,邊往廚房走邊念叨道,“既然要做飯,那就抓緊時間,都6點了。”
  紫末果然不再記掛著那個湖,忙挽起袖子,進廚房裏忙碌。
  吃完晚飯,一家人難得都坐到客廳裏看電視,江美韻格外高興,與童童一唱一和打擊紫末。
  自輝隻坐在一旁微笑,偶爾在江紫末很沮喪的時候摸摸她的頭,好像在撫慰一隻被嫌棄的貓貓。
  笑語聲中,一陣峰鳴的噪聲很不合時宜地響起。循聲看過去,是自輝隨手擱在茶幾上的手機。
  紫末先一步抓起手機,遞給自輝時瞄了一眼屏幕上閃動的號碼,敏感地察覺到有幾分熟悉。待自輝隻看了一眼就切斷,自輝的神情微有些惱,拿起手機要關電源。紫末卻先一步奪過手機,對自輝道,“還是接吧,她大概是生活得很不如意,才會孤注一擲。你見她一麵,跟她說清楚。”
  自輝猶豫了一下,才發現所有人都在看著他,便拿著手機走進書房,不到一分鍾又出來,對紫末據實以告,“我讓她來附近的咖啡館,你要一起去嗎?”
  :當然要去。“她可沒大方到讓男人單獨去見另一個女人。穿好外套,又對江美韻說,”我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江美韻不語,投向她的目光帶著些責備。紫末隻當沒看見,待自輝也穿好外套,便挽著他的手臂溜出了門。
  昏暗的大馬路平坦地往前延伸,路燈清冷地照出他們的影子,約定的時間尚早,他們走的很慢,當作散步一般,悠然往街角那家小咖啡館走去。仿佛一對默契十足的老夫老妻,彼此之間沒有交談,僅僅是一個舉動,一個眼神,彼此便已了然於心。
  越過一株粗壯的老樹,咖啡館近在咫尺,紫末忽然停住,鬆開手,”你去吧”
  自輝不解,站著不動。
  紫末笑了笑,“我相信你能解決好,所以,我就在這裏等你。”
  自輝也微笑,‘“我會盡快回來。”
  又看了紫末一眼,她的微笑仍掛在臉上,將雙手插進衣服上的兩個大口袋裏。
  他揮了揮手,推門入內。
  周琳琅已經到了,相較於紫末印有卡通的絨毛外套,她的行頭可是相當的隆重,寬翻領的大衣,深色的絲絨圍巾,臉上化了精致的妝,顯出端莊優雅的氣質。
  自輝剛坐下就感到氣氛壓抑起來,服務生遞來酒水單,他擺手拒絕,對琳琅道,“我說幾句話就走。”
  服務員自覺地退開。
  琳琅垂著眸子,對於他如此直接地表示自己對於這次見麵的勉強,說不出話來,甚至於連怨恨之氣也沒有。他曾說過求仁得仁,娶了並不愛他的江紫末,他不怨,而她,既然當初決意不忘記他,那麽多年痛苦的思念,她也是不會怨的。
  “大概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她說。端詳著自輝的臉,仍是英俊迫人,平靜從容,沒有一絲留戀或不舍的意思。心裏最後一絲希冀也剪斷了,胸口悶堵得慌,忽然有種想尖叫卻出不了聲的悲哀。
  自輝隻淡淡道,“琳琅,我不是你的救命稻草。”
  “救命稻草?”
  “聽說你早已結婚,而這次卻借著處理房子的名義留戀不返,我無意挖掘你的隱私。隻是,你認為你能逃避多久?又有誰可以真正地幫助你?你以為隻要我能接納你,你的麻煩就可以應刃而解,可以揚眉吐氣?但你為什麽不明白?男人最恨被女人利用,最討厭女人的愛有附加條件。”說了一長串話,他端起了水杯,小飲一口,“你可知道你的行為很瘋狂?一個女人連自尊都可以不要,孤注一擲,那不像愛情,更像是呼救。”
  被說中了心思的琳琅,臉忽地刷白,不敢置信地盯著他平靜而冷清的雙眼,沒有如往常,含著一抹令人感動的溫柔。
  “你該走了。‘”他接著說,“該回哪裏,該去解決哪些問題,那是你自己的事,而我有我的家,有我愛的人,我幫不到你什麽。”
  “當初,你為什麽會娶江紫末?”她問出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自輝微笑,“那個時候,喚作任何一個人,都會選我而棄淮揚,隻有紫末不是。換言之,這世上,隻有江紫末的愛沒有附加條件。那種純粹,是每個男人都向往的。”
  琳琅無言,沉默一陣後,尖銳道,“難道你愛的人,就是愛棄你若蔽履,卻愛你那個性格深冷暴躁的朋友的人?荒謬,你還不如坦率些,直接說你從始至終愛的就隻有江紫末。”
  “依你!”自輝說,“我從始至終愛的就隻有江2紫末。”
  琳琅握著水杯的手緊:“那你以前為什麽我約你,你會赴約?為什麽我表達出心意,你答應會慎重考慮?”
  “結婚之前,女人的邀約我從不拒絕,女人的表白我都答應慎重考慮。”他仍用溫和的語氣說,‘“你不是紫末,所以淮揚肯定不會跟你說,我其實是個來者不拒的人。”
  琳琅臉上寫著徹底的頹敗。她喜歡了那麽多年的人,如果他不說,她一直以為他是個溫柔體貼專情的人,而她那自負的性情也讓她以為,自己對童自輝而言是特別的,因此,她從不曾想到,原來那些溫柔體貼專情的舉動隻出於他的習慣,原來他溫和的笑容下其實對自己是不屑一顧,原來他隻是像敷衍普通女人那樣來敷衍自己。
  她忽然笑了起來,“江紫末真可憐!她一定很難相信,你會真心愛她。”
  自輝卻狡猾地揚起嘴角,“在她失憶的這段時間,我已經讓她相信了。”
  琳琅的眼眸終於黯然下來,呈現出灰敗的倦色。
  那麽多年都活在一個美好的願望當中,此刻,願望被擊碎,她得到的隻是無以複加的疲倦。她離座,連道別也沒有,恍然若失地走向外麵。
  推開玻璃門,她微微一怔,緩緩地把目光轉向倚著大樹的身影。視線交匯,江紫末站直身體,卻並沒有朝她走來。
  她狼狽地別開臉,眼淚一觸即發,糊了精致的妝容。攔下一輛車,坐進後座,才抹去淚水,然而一波又一波,洶湧落下,抹也抹不盡。
  手袋裏,短促的兩聲信息音響起。她抽泣著找出手機,透過模糊的視線看去,屏幕上隻有簡單的幾個字,“珍重!——紫末。”
  寒冷的夜裏,江紫末吐出一口白氣,吧手機收回口袋裏,對向她走來的自輝笑道,“還真是夠快的。”
  “我還以為你等得很著急。”他笑。
  和來時一樣散步回家,仍沒有人說話。紫末沒有問他們聊了些什麽,也沒有一絲好奇,默契地邁著相同的步子,聽著鞋底與地轉在空寂的夜裏發出的聲響。
  年前半個月,小惠回了老家過年。家務落在紫末一個人肩上,待童自輝也放假了,家裏仿佛有忙不完的事,不但要伺候大的,還有伺候小的,一天一趟商場,給公婆買新年禮物。年前大掃除,好容易父子倆自告奮勇地幫忙,可結果是,紫末像掃灰塵一樣把他們從一個房間趕到另一個房間,最後被趕出大門外。
  父子倆站在門口對望了一會兒,自輝問兒子,“想不想吃冰淇淋?”
  童童眼睛亮閃閃的,連連點頭。
  於是,自輝帶著兒子到街角的咖啡館,給童童要了一大份冰淇淋,自己坐到柔軟的大沙發裏看了一個下午汽車雜誌,待家裏那個勞碌的苦命人打電話來通知他們情結已做完,才又帶著兒子回家。
  除夕早上,江紫末早早就起床去了江家,與江美韻一起準備年飯。父子倆睡飽了起床,慢悠悠地開車到江家,江紫末仍氣他們大掃除時落跑,假裝不知道他們餓,也不做早餐。
  童自輝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也懶得出去買東西填肚子,便支使兒子去廚房,無論有什麽吃的。都端一些出來。
  童童跟在紫末身後轉了好幾圈,眼巴巴的,好不容易才得到一碗軟軟糯糯的年糕。童自輝雖然有些嫌棄,但一想到前天帶著兒子躲去咖啡館偷懶,有點心虛,便一聲不響地把年糕咽下了。
  年飯很豐盛,江美韻仍在一個空位上擺了一副碗筷,倒了酒。對江紫末淒涼地笑了笑,“也不知道你爸今年到誰家,管他去哪裏,我們還是把位子給他留著。”
  吃完飯,一家三口直接去了機場。雖然早已通知過家裏,臨起飛前,自輝還是給母親去了一個電話,告知幾點到達。
  與林艾馨通話時,自輝聽到童仕昭故意在旁邊罵,“要他們回來幹什麽?我都走了還要跟過來惹我生氣,存心讓我過不好年……”
  罵聲越來越小,自至聽不見。大約是林艾馨走遠了,自輝才又聽見話筒那邊傳來母親的聲音,“別聽他的,他就是嘴硬。哼!昨天我都看到了,他把藏在床底下好多年的茅台拿出來了。我套他的話,問他是不是想通了,要送老張喝,他還罵人家癡心妄想。那酒啊,肯定是給你準備的,今早又讓小王去洗車,你們就放心回來吧——”
  這時,空姐過來輕聲示意。自輝微放下心,便對林艾馨說,“媽,我得關機了,晚些時候見。”
  “他們怎麽說?”剛給童童係好安全帶的紫末問。
  “沒說什麽,爸就是那脾氣,固執!”
  他草草略過,紫末了然地低笑,抽出本雜誌來看。
  到達機場,小王果然是早已經等在機場。
  林艾馨聽到車進來的聲音,便敞開了門,迎到大門來,就見童童走到最前麵,拖長音喊了一聲,“奶奶!”
  她立刻喜笑顏開,搓著童童凍紅的臉頰答應著。
  “媽!”後麵的江紫末低低地喊了一聲。
  林艾馨的笑容一滯,隨即又微笑開來,“進屋吧,外麵冷。”
  進門,看到端坐在客廳裏的童仕昭。屋內的暖氣包圍了全身,可紫末卻覺得瞬間如墜冰窖,連心都恐懼的收緊了一下,接著便是揮散不去的難堪和尷尬。
  自輝在後麵輕輕捏了一下她的手,溫暖的碰觸,仿佛把勇氣傳遞了過來,她張了張嘴,怯怯叫道,“爸!”
  童仕昭沒有應聲,但也沒有像往常一樣不屑地冷哼。隻挪到單人沙發上去坐,給他們讓出位來,也算作是讓步了。
  “爺爺!”當童童用清亮的嗓音叫童仕昭時,一屋子的人都緊張起來,擔心童仕昭也像對待紫末一樣,給童童難堪。
  童仕昭果然一怔,想應又不想應,然而對上童童的黑白分明的眼瞳,遲緩的招了招手。
  “到爺爺這邊來。”
  童童走過去,像往常一樣靠在童仕昭懷裏。童仕昭的身體雖是一僵,但隨即很自然地幫童童把手套和帽子拿下來,又脫下笨重的羽絨外套,交給林艾馨收著,才抱著童童坐到膝上。眾人懸著的心因此落到實處,尤其紫末,對童仕昭簡直是感激不盡。
  “餓了沒有?”童父問童童。
  “在外婆家吃過了。”
  童父臉一沉,想到這孩子跟那邊才是有真血緣的,果然是對那邊感情比較深,便輕哼一聲問,“你喜歡吃外婆做的飯?”
  童童老實地點頭,“喜歡”
  “那你覺得爺爺家的飯好吃,還是外婆家的飯好吃?”
  自輝擔心童童的回答輝惹怒童父,趕緊跟林艾馨交換了一個眼神,並安撫地拍拍紫末,要她別太緊張。
  林艾馨正要岔開話題,卻聽見童童說,“爺爺家的好。”
  童仕昭難得露出得意的神色,像是這句話傳到了千裏之外的親家耳裏,笑吟吟地摸著下巴。童自輝和林艾馨在旁看得忍俊不禁,他才正色,催促林母去做飯。
  紫末自覺地跟進廚房,忙碌了一個下午,又準備了一桌年飯。
  初一,紫末不敢貪睡,6點起床做早飯。童父很是挑剔,早飯也要幾菜一湯,不能忍受以豆漿油條簡單對付。
  待一家人陸續起床,吃過早飯,準備出去逛逛時,林艾馨的目光掃過一家子隨意的裝束,皺了皺眉說,“過年成這樣怎麽行,幸好我有準備。”
  她這樣一說,眾人才把目光落在她那件超級喜慶的棉襖上,傳統手工,開襟布扣,火紅底繡金鳳凰,最噴飯的是胸前還圈著一個大大的“福”字。依照過去的經驗,不用存任何的僥幸,那件棉襖一定是給她的。
  沒有任何掙紮的,她老實地穿上了。雖然看起來很好笑,但是棉衣很暖和,喜慶的氣息也讓她壓抑的心情忽然舒暢起來。
  林艾馨對著鏡子嘖嘖讚歎,“真合身啊!你們說要回家過年的那天,我就讓張師傅準備了。”
  “你們?”紫末不解的問。
  林艾馨笑著,眼角紋一顫一抖,又從衣櫃裏捧出兩件棉襖來,一大一小,同款式,不過繡著張牙舞爪的龍,“還有自輝和童童啊。老頭子不和諧,死也不穿,我也不浪費錢做他的。”
  自輝和童童——紫末眉角一陣劇烈的抽搐——要那一對最愛體麵的父子穿上這種棉襖,還不如讓他們跳樓,逃走了事。
  “怎麽樣怎麽樣?”林艾馨仍得意地笑著,等待兒媳的反應,“一會兒讓他們穿上,我們拍張全家福。”
  還要留證存照?紫末覺得胃都開始痛了。
  林艾馨獻寶一樣地展示著那一大一小的毛衣,江紫末簡直不敢正眼去瞧胸前圓圈裏的那個喜氣洋洋的字。
  “怎麽樣?”林艾馨又追問,對兒媳的不專心很不滿意。
  “做工真精致——”紫末僵硬的笑著,“字也很應景。”
  “是吧?”林艾馨一聽到讚揚,走到外麵,朝樓下大聲喊道:“自輝啊,童童啊,你們上來一下。”
  紫末僵立在房中,聽著咚咚上樓的腳步聲,很久沒有頭發發麻的感覺了,此刻,她覺得有一萬隻螞蟻在頭發裏鑽來鑽去,同時,她又忍不住想象他們穿上的樣子,很好笑——她一個人在房間笑得直不起腰來。
  “什麽事啊?”自輝越過母親的頭頂望著紫末的背影,又把目光移到鏡子裏,忽然大笑起來。
  “好看吧?”林艾馨問。
  “嗯,好笑——”自輝隨口一應,見紫末對著鏡子用力瞪他,連忙改口,“好看。”
  “你們也有。”林艾馨推一個,拉一個,把兩父子帶進房裏,複又捧起兩件棉襖抖開。
  “什麽東西?”童童膛目,認真地辨認上麵的字,“爸爸,我認識那個字念‘壽’,還有一個字是什麽?”
  自輝嘴角動了動,吐出一個字,“祿”
  學到生字的童童,指著棉襖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福,祿,壽,喜——爸爸,我念對了嗎?”
  “沒錯。”
  “那這些字是什麽意思?”
  就是很老土的意思。當然,童自輝隻敢在心裏想,沒膽說出來。
  “站著發呆幹什麽?快穿上啊。”林艾馨催促著自輝,又對童童說,“這些字的意思是,年頭穿上這件衣服,這一年啊,我們一家人平平順順,健健康康。”
  童童才不會被哄騙,扭開身子,躲開過來給他穿棉衣的林艾馨,“奶奶,我喜歡穿羽絨服,保暖。”
  “這件衣服也保暖。”林艾馨追過去,童童又躲開。
  一老一小滿屋子追著跑,童童舉高手大聲嚷嚷,“我不要穿,才不要穿這個——”
  紫末見勢,一把接過林艾馨的棉衣,“我來給他穿。”說完,氣勢洶洶地將四處躲藏的童童拎到走廊上。
  確保裏麵聽不到他們說話了,紫末才放開掙紮的童童,但仍扣緊了他的手腕,以防他再逃開。
  見童童用驚悚的目光盯著那件棉衣,她小聲商量,“答應媽媽,就穿一天?”
  “不要”
  “想挨揍嗎?”
  “我跟外婆說”
  “外婆離得很遠哦,你又不穿奶奶買的衣服,就不會有人幫你了。”
  “……”童童不甘示弱地瞪她,但眼神已有所動搖,大概是分析過形勢,在這個地方,他很可能孤立無援。
  “聽我說,就穿一天,回家後我準你請同學來家裏玩,並給你們做很多好吃的,保證補回你在這裏丟掉的麵子。”
  威逼兼利誘,童童終於不情不願地穿上了棉衣,並嫌棄地扯了扯衣角,“要有很多菜,甜點,芝士蛋糕和冰淇淋。”
  “好!”
  “要把你的房間讓出來,給我們玩遊戲。”
  “好”
  “上次去溫泉後,爸爸送我的新模型。我還沒玩過呢——”
  “想都別想!”
  童童開始掙紮;“可那是我的,你沒權利扣起來。”
  紫末扣好最後一顆扣子,捏住他的鼻子,哼道,“你還好意思說,私自跟你爸做交易,出賣你媽我。不收拾你,你就不知道我的厲害。”
  童童被抓住痛腳,委屈的耷下腦袋,泣聲道,“我已經知道了嘛。”
  “不用裝了,以為我還會被你騙?”紫末抬起他的下巴,“會不會還你,就看你的表現了,如果這幾天都聽話,回去就給你。”
  “說話算話?”
  “我又不是你。”
  總算達成一致,紫末搞定了這個最難搞定的,正要進房間裏去看看情況,卻見林艾馨神情滿意地走出來,對紫末笑笑,“哎呀,自輝長這麽大,終於肯順我一次意了。”說著下樓,“趕緊來來吧,雖說不去拜訪親戚,好歹也讓院子裏的叔叔嬸嬸看看——”
  紫末心裏詫異,與童童一前一後地走到門邊,mu地爆出一陣大笑聲。
  “笑什麽?”自毀別扭的說,“照照鏡子,你們不一樣可笑。”
  一家人在鏡子前捧腹大笑,直至笑出眼淚來,才出家門。
  餘下幾天,大都在各處拜訪親戚,也有來家裏拜年的。童仕昭雖然仍板著一張臉,沒有怎麽為難紫末,人前偶爾還會跟她交談幾句。林艾馨挽留他們,自輝和紫末商量過後,決定多留一天。
  初五哪兒也沒去,自輝帶著童童在院子裏鏟積雪。童仕昭在客廳看電視,卻豎起耳朵,疑神聽著書房裏傳來的動靜。
  林艾馨坐在家裏唯一的一台電腦前,紫末站在一旁握著鼠標,指著頁麵說,“點這裏就放進購物車了,然後是付款,我會定時往你賬戶裏放錢,以後您想買什麽,就從網上買,地址我填好了,商品會直接送上門來。”
  林艾馨盯著屏幕的雙眼發亮,“東西可真齊全,什麽都有。”
  “嗯,以後要買那些為難找的東西就方便了。”
  “呀!這個是自動掃地的機器人,跟我上次在商場裏看到的一模一樣,可是便宜了兩百塊。”
  “是嗎?”紫末沒有猶豫,點了購買,“那買一個回來,我們家也有一個,能替小惠省不少事兒。”
  林艾馨連忙阻止,“這麽貴,我們用不著。”
  雖是這樣說,卻盯著圖片看,露出喜愛的神色,紫末笑了笑,仍付了款。
  婆媳倆又埋到屏幕裏,瘋狂地瀏覽一些在商場難以見到的商品,林艾馨又看中了一款圍巾,紫末正要購買,她一把奪過鼠標,:我自己來買一次,下次就會了。“紫末鬆開鼠標,直起身來捶捶彎得酸疼的腰,餘光瞥見一個身影在門口徘徊,便故意將聲音提高了一些說,“網上也可以買書。要哪個出版社的,或是哪個版本的,舊書還是新書都可以買。”
  林艾馨對買書沒有一點興趣,隻隨口答應一聲,便問紫末,”是點擊這裏對嗎?嗯,對的。“目光又偷偷瞄到門口,那個身影仍在,紫末在心裏偷笑。”買好了。“林艾馨高興的說,”這樣就行了對不?““對,一個星期內送貨上門。”
  林艾馨頗有成就感地拍拍胸口,“網購還真是簡單方便啦,以後我也不算是落伍的人了-”
  正說得高興,在門口徘徊了很久的童仕昭踱了進來,哼哼幾聲,訓道,“隻知道敗家,買一堆沒用的東西回來。”
  “我要敗也敗的是兒子的家,你瞎操個什麽心?”林艾馨懶得睬他,難得發現家裏這台電腦的有用之處,回了一句嘴,又埋頭繼續購物。
  童仕昭討了個無趣,又不甘心掉頭就走,裝模作樣的咳了一聲,問紫末,“什麽書都能買到?”
  “不一定,假如您找的紅樓夢原著的後44回,肯定沒有。”
  童仕昭覺得這回答有趣,卻仍板著臉,故意為難倒道,“1975年出版的‘新唐書’有嗎?”
  “我得找找看,”紫末說,待林艾馨不情不願的讓開位置,便坐到電腦前,不用10分鍾,她回過頭來,指著圖片上的一列書問,“是這個嗎?”
  童仕昭一陣驚喜,連說,“就是就是,快幫我買下來。”
  “隻有7成新哦。”
  “不要緊,你隻管買就是了。”
  紫末有些為難,”這個要聯係賣家,明天以前,我保證幫您買下了行不?“童仕昭猶有不放心的神色,紫末一再保證,他的臉色才緩和了一點。
  晚飯之前,紫末聯係到買主,轉了書款去,告知童仕昭,賣家明天即發貨。童仕昭自此對紫末滔滔說起自己當初節省了多少煙卷油米錢,才買下那套書,後來搬家遺失時痛心的幾天食不下咽,為了那套書,他甚至連煙都戒了。
  沒有消融不了的冰雪,雖然各自心裏都仍有陰影,時間自會衝淡,翁媳關係總有一天會徹底緩和。
  離開前的那天晚上,紫末洗完澡進房,見自輝躺在床上看書。累了一天,她窩進被子裏,閉上眼睛,咕噥道,“別看得太晚,記得關燈。”
  許久沒有得到回應,也沒有書頁翻動的聲音,她迷迷糊糊的覺得有哪裏不大對勁,又懶得睜眼,仍像是囈語道,”怎麽了?“忽然一聲歎息,紫末的神誌頓時清醒,扭過頭,即迎上童自輝猶猶豫豫的視線,仿佛他已這樣看了她許久。
  “有什麽事?”她又問。
  童自輝合上書,扔到旁邊,遲疑半響,才艱難地說道,“明天,是淮揚的忌日。”
  紫末猛地翻身坐起,困意全消。捆著被子,幽暗的燈光照著側臉,平日一雙清亮的眸子隱在陰影當中,仿若一副色調暗淡的工筆畫。
  “也是這個晚上,”自輝微露悲傷,“我們見他最後一麵。”
  也是無數個這樣的晚上,熄滅了所有的燈光,把自己放逐到黑暗和寂靜裏,眼前仍恍若燈火通明,嘈雜的步伐聲聲入耳。他和她,沒有誰可以在這樣的晚上入睡,也沒有誰可以解釋,何以淮揚離開了那麽多年,他們卻習慣讓靈魂在這樣的晚上煎熬折磨,仿佛那夜焦急不安的等待著醫生的宣判。
  光線越發幽暗,烏木家具黑沉沉靠牆豎立在角落裏,目光穿不透幽深的黑啊,像隔了一層薄薄的黑紗窗,前塵往事都在紗簾之後,病床,淮揚,冰冷的黑漆盒都恍若是前一世,今朝一醒,隻是一場沉痛的舊夢。
  她越過他,撚熄了燈躺下,輕聲說道,“睡吧。”
  但隻消合上眼眸,他便來了,在黑暗中筆挺地矗立著,身心的眼眸幽幽地看著他,不動,也不言語。
  生前,他也很少說話。當她終於被準許進那間病房,她特意把大燈關了,開了一盞昏暗的壁燈。他害怕她看到自己死前的樣子,她也害怕。僅有幽暗的光線打在他麵目表情的臉孔上,僵冷得發白。她從包裏摸出口紅來,薄薄的塗在他幹枯蒼白的唇上,總算有了點血色。
  像往常一樣,把手伸到他的掌心裏,不知道他哪來的力氣,竟然緊緊握住了。
  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到,他是真正要走了。
  他問她,“紫末,世人都說我自私,我不顧別人,隻想問你,跟我在一起幾個月,你後半生都會陷入艱難痛苦中,你後悔嗎?”
  她眼裏含著淚,搖頭,“不悔不怨,隻有不甘。”
  “你願意隨我一起走嗎?”
  “願意”
  他仿佛心有釋然,望著她,用盡一生當中全部的專注,“你看著我,現在我這個樣子,你還愛嗎?”
  他的樣子,沒法細看了,仿佛血肉盡失,隻剩一把沒有分量的骨頭,尖銳的棱角突而起,連握著她的掌心,也幹瘦到失去了柔軟的厚度。
  最好的時光,他的身體受盡難以計數的折磨。
  然而,她仍沒有猶豫地點頭。
  “紫末,你可知我怕死,怕離開你?”
  她說,“我也怕。”有隱痛在心裏發作,撕裂著心肺。他走了,就隻剩她一個人,未來,還有一個孩子。他不敢相信,他怎麽會撇下她和孩子離開?沒有他,她怎麽活下去?沒有他,孩子怎麽辦?
  她不敢相信,他真的要走了。這一秒,或者是下一秒,她留也留不住。
  他又說,“我如果早知道有這麽一天,我會信教。相信我死後會去另一個地方。相信我死後也仍然能看到你們,可是來不及了——”他幹澀的眼睛濕潤了,“我沒想到這麽快,如果還有時間,我想跟你看一場電影,靜靜地吃一頓晚餐,有燭光,有鮮花,把我不屑做的事統統做一遍。”
  是燈光越發昏暗的原因,她的頭痛欲裂,眼睛看去,模模糊糊的景象,她費力地眨著眼睛,說出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謊言,“也許你明天就會好起來。”
  他隻是笑,笑得越發淒涼慘淡。
  後來,他已經不能說話,隻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捏的她的手發疼。
  她附在他的耳邊輕輕說話,“如果還來得及,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登最高的山峰看最藍的海水:如果還來得及,我想和你放一次煙火,一起看世上最短暫卻最絢麗的景;如果還來得及,我想和你去逛一次商場,我在前麵買,你跟在後麵付錢拎購物袋;如果還來得及,我們要去嚐一次辛辣嗆鼻的四川菜,看你汗流浹背的樣子;如果還來得及,我想和你一起翻翻你的相冊,指著每一個女孩的照片問你:他是不是暗戀過你;如果還來得及,我們一起去給爸爸掃墓,我要你跟他承諾:你會愛護我一輩子——”
  他在她的低語中微笑地睡去,而那隻緊握的手始終沒有放開。
  窗簾透進微明的晨光,她臉上的淚痕幹了又濕,最後一次,她俯身,吻上他冰冷的唇。
  他走了。
  他們還有那麽多的事沒做,他便走了。
  醫生卻掰不開他緊握的手,溫度已失,冰冷的手指如鐵嵌般緊緊地包裹著她的。三四個醫生輪流試著剝離出那隻手,撕扯的疼鑽入她的心底,她如同雕塑,任他們徒勞一次又一次。
  如果還來得及,她希望他們沒有孩子,如今,她就可以和他一起死去。
  他們的手分開時,她的手背上有幾道觸目驚心的瘀傷。
  那麽不願意放手,卻仍是被分開了。
  他撇下她離開,連他的骨灰也被他的父母帶走。
  她又回到了那個院子裏。天放晴了。暖暖的冬陽籠罩了全身。他們的光陰竟然走得那樣快,那個夏日也是晴天,她赤足站在淺淺的屋簷下,手背搭在額頭,遠遠地眺望他纖瘦的背影。
  抬起腳,要走向他。他卻像背後也有眼睛在看,忽然回過頭來警告,“穿上鞋,石頭曬得很燙。”
  她偏生要伸出腳去,踩上滾燙的石頭,被燙得縮了回來。便耍賴的站在原地,朝他伸出雙臂。
  他隻好丟下東西,走過來,抱著她到棚子底下的陰涼處。
  而今的陽光下,鵝卵石曲折蜿蜒地通向空蕩的棚子裏,那個背影永不複見。
  她彎腰脫下鞋襪,赤腳踩上鵝卵石,腳底被堅硬的石頭硌得很疼,仍一步一步,像人魚公主踩在刀尖上行走,等待著在陽光下化為泡沫。
  一生的陪伴,如何?

  15
  車子正急速地歪向路邊那片漆黑的綠化林,路燈被拋在車後很遠,閃閃爍爍,仿佛一雙眼睛很溫柔很悲憫地注視著她。她突然想起了那一雙熟悉的眼睛,對她溫柔,對她悲憫,並輕輕地在耳邊問她:一生的陪伴,如何?
  回家後的第三天,童仕昭來了電話,書已經收到,雖然有些舊,但書頁沒有殘缺髒汙,他老人家很滿意,還特意要自輝把紫末叫來聽電話,親口道了謝。
  紫末一如從前的做家務,把自輝和童童照顧得無微不至,該笑時笑,該生氣時生氣。
  無論童自輝如何留心,仍是無法瞧出她到底想起淮揚死前是我事沒有。時間長了,自輝索性就不再觀察試探了。畢竟他們的婚姻有前車之鑒,若他太在意,隻會給紫末造成更大的壓力。
  他也裝作沒事,該笑時笑,該生氣時生氣。
  隻有某個晚上,紫末給在書房的自輝沏好茶後,就鑽進她原來的房間裏不出來。工作到九點的自輝,突然想喝咖啡,叫了一聲沒有人應。他隻好自己去泡。見紫末原來的房間亮著燈光,她已經許久不去那個房間了,心下奇怪,便輕手輕腳得走過去,推門而入。
  她伏在桌上睡著了,眼角猶留有淚痕。
  童自輝拾起桌上那張拚湊著碎紙片的白色硬紙片,碎片是淮揚的遺書,連同那些模型,都已經丟失多年。當年他問過紫末,她隻淡淡地回答說找不到了。他曾疑心過她藏了起來,然而這麽多年來,遺書和模型從沒有出現在他眼前,他也就不去追問,漸漸地淡忘了。
  乍然又見到淮揚的筆跡,尤其這信還被撕成碎片,又浸過水,字跡已經模糊,簡直是麵目全非,被她用膠水粘在薄薄的硬紙板上,有部分字跡依稀還能辨認。
  是誰毀了這封信?他太清楚淮揚最後的筆跡對紫末有多重要,撕碎遺書,等於撕碎她的心,不可能是她一時衝動所為。
  正苦惱著,趴在桌上的紫末動了動,他一時心虛,倉皇地退了一步,靜待一會兒,房間裏又響起均勻的呼吸聲,那人睡得正香甜。他頓覺得好笑,他家的一大一小都極嗜睡,一點小響動根本擾亂不到他們,自己大可放心。
  他又向前,把硬紙板放回原位,露在拖鞋外的腳趾卻碰到了硬物,低頭一看,梳妝台下露出木盒子的一角。他心一動,蹲下身,不用拖出來看也知道,那是裝著淮揚做的模型的盒子。
  這家夥還真有點心機,知道他沒必要接近梳妝台,便大大方方地把東西藏在下麵七年,他果然是一無所知。
  想著好笑,卻又為她心酸,他終於能了解這麽些年來,她一直壓抑著,小心翼翼地在他麵前藏起對淮揚的感情,不想徹底背叛淮揚,亦不願讓他難過。幾麵討好,悲傷難過都她一個人承受著。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既然這個東西是藏在這個房子裏的,那麽能蠻橫地撕掉這封信的也隻有自己的父親。
  身側的手突然緊握,他難以想象紫末見到這封被分屍的信時有多難過,偏偏這樣殘忍的事是自己的至親做出來的。
  隻是這麽一瞬,他對紫末和淮揚的過去徹底釋然了。
  在了解紫末自始至終都不願意傷他的心之後,他才明白,這麽些年來,真正努力地維係著這段婚姻的人是紫末,她也許一生都無法忘懷淮揚,卻更害怕辜負他,將對淮揚的感情藏在心底深處,試著珍惜他的感情,他的付出。
  原來,人人心中都有執念。
  他正是因為放不下心頭的執念,這麽年才使她的心受盡折磨。
  漠然走出房間,沒有驚動她,自己去廚房泡了杯咖啡,催促童童去洗澡睡覺了,才又回到那堆圖紙前。
  江紫末到10 點才被夢驚醒,夢裏是自輝發現了她的小秘密,又如從前一樣冷漠地對待她。醒來,她拍著砰砰跳的胸口,安慰自己:不怕不怕,夢是反的。
  將紙板收到盒子裏,明天拿出去護貝,然後仍藏在梳妝台下,她相信那落滿灰塵的黑暗角落是個安全的地方,可以藏一輩子。
  到書房,推門,隻探個腦袋出去,問自輝,“還在工作?”
  他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就快了,你困了嗎?”
  “沒事,我等你。”說完,掩上門,去了童童的房間,檢查他的書包,書和作業本都帶齊了。
  這小子從不讓人操點心,紫末覺得有點無趣,坐在客廳裏,幻想著童童的叛逆期一旦到來,他會早戀嗎?會因為她羅嗦擺出厭惡的表情嗎?會不會在衝動之下離家出走?
  想得心一抽一抽,滿是恐懼,又趕緊苦思對策。
  童自輝到客廳時就見她托著一張苦惱的臉,連累他也開始苦思他們之間還有什麽懸而未決的問題沒有。想不到,隻好敲醒她問,“你愁什麽呢?”
  紫末朝童童臥室的方向指了指,“我覺得他太早熟了一點,有主見,凡是都自己解決,會不會壓抑出問題來啊/”
  童自輝嗤笑出聲,她還真有空,倒擔心起別人來了?
  “童童懂事,是我教導有方,你是閑過頭了?”
  “誰閑了?”紫末瞪圓眼睛,“你這種踢倒油瓶都不扶的懶人還敢說我閑?賺錢養家的就了不起啦?也不想想你過得什麽日子?吃完飯筷子一放就去工作了,喝完茶杯子一扔還是我刷,用完浴室不清洗,隨手不關燈,有次吃完點心,竟然把碟子丟抽屜裏了,我找出來時都長黑毛了——喂,你去哪兒?”
  已走出三五步的童自輝邊掏耳朵邊答,“睡覺,明天要早起。”
  “你等等,我還有事要說。”紫末將他拉回來,雙手一攤。
  “幹什麽?”
  “給錢。”
  “抽屜裏不是有?”
  “不夠!”
  童自輝嚇了一跳,“你買什麽了?我前天才放了3000塊進去。”
  紫末抓起桌上的一長列交易明細給他:“都是媽花的,短短3天,她在購物網站上共完成65筆交易,林林總總,我頭次往賬戶裏劃去的一萬塊還剩一塊五毛六。”
  童自輝看著明細單臉都綠了,單子一丟,決然道,“明天就把賬戶注銷了。”
  “要注銷也是你自己去,我去注銷,怎麽跟媽交代?”
  “你教她什麽不好?教她去花錢?金山銀山她也花得完。”童自輝氣不過,他就知道,母親總以為他和紫末的收入高,把他們這種小中產當成億萬富翁,掏錢買東西從不猶豫,上次買那些沒用的東西還堆在雜物間裏,低價處理出去覺得不劃算,爛成了垃圾更是要賠死。
  “我那不是為了討好她嗎?”紫末霍然站起來,“你也隻敢教訓我,有本事教訓你媽去。”
  丟下話,氣呼呼地回房,卷到床上裝睡。
  童自輝的氣一過,獨自站在客廳裏反省,也不過一萬塊錢,實在是不值得吵架。悻悻地躺到床上去,餘光瞥了瞥背對他生氣的人,抬起腳碰了碰她,不理,反而是挪了一挪,離他更遠了一些。
  他又試著用兩指夾著銀行卡,在她眼前晃了幾晃,她索性拉高被子蒙住頭。
  他無奈,拉下被子,強硬地板過他的身體麵對自己,連聲道歉後,才曉之以理,“對我的雙親你也不能太遷就了,咱們有自己的日子要過——”
  “你對我說這些有什麽用?那是你媽,我要真注銷了,她得怎麽看待我?”
  “我那是氣話,難道還真會生你的氣不成?”他說,“賬戶不用注銷,明天我會跟她說,讓她花錢節製一點。”
  沒有回應,但以童自輝對她的了解,不回嘴,就代表氣消了一半了,便開始想辦法轉移他的注意力。
  “我們的存折都在保險箱裏,大都是淮揚留給你的錢。這些年來,我們的收入不低,一直沒動過。”他低頭小心地瞄了一眼,確定她豎起耳朵在聽,才笑了笑,繼續說道,“我並不想動用那些錢,以後你花了也好,留給童童也好,我管不著。家裏還有一套房要還貸,雖然租金也夠每月的還款,但也有沒賺的。租給咖啡館的那套房子,是淮揚留下來的,我們本來沒打算靠那裏賺錢,租得便宜。我的收入不低,投資股票基金也賺了一些,沒有負債,還薄又存款,即使你不工作,生活上也算是富裕,但若是以我媽那樣的花法,離我們負債也不遠了。”
  好半響,紫末才冒出頭來,抬起臉仰望著他,很委屈地說,“我也以為我們很有錢,沒考慮你要養家的壓力。”
  “要為長遠著想,我們沒有多到錢花不完。”
  “但我還是沒法跟你媽開口。”
  “知道了,我去說。”他拍拍她,問,“還生氣?”
  她搖頭。
  “那睡吧。”
  她瞪眼,雖然不生氣了,但心靈也還是有些受傷的好吧。
  “這樣就睡了?”
  他臉上浮起詭笑,“還要做點其他的?”說著手滑進被子裏,從領口探入,指尖觸到細膩光滑的肌膚,目光鎖住她嫣然而紅的臉頰,眸色一深,即俯首欲吻她微張的嘴。
  房門忽然開了,童童抱著小枕頭,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口。
  紫末猛地推開他,縮在被子裏手忙腳亂地整理好衣扣,才撐起頭,頰上仍有潮紅,卻是一副慈母的表情,“童童,怎麽啦?”
  “做噩夢了。”答完,就抱著枕頭爬到他們中間,“我可以跟你們睡嗎?”
  童自輝不滿地瞪著兒子,爬都爬上床了才問,分明就是打定主意硬賴過來。心裏正埋怨著,手臂被紫末輕輕一擰,他隻能吞下衝天的怒氣,憤憤地躺下。
  “做什麽噩夢了?”他問,心裏盤算著等小東西睡著了,再把他抱回自己房間去。
  “夢到水。”童童臉上猶有懼色,“我又掉到水裏了,往下沉,爸爸沒來——”
  自輝聞言神色一凜,適才的怨氣和盤算都煙消雲散,慌慌忙忙抱住童童顫抖的小身子,拍撫著安慰,“沒事沒事,隻是做夢。”
  紫末從沒有見過童童害怕的樣子,此刻想不到更多,隻幫忙擦著他額頭上滲出的汗珠,焦急又心疼地喊道,“怎麽嚇成這樣了?乖乖,不怕不怕——”
  兩個大人慌作一團,幸好童童來到父母身邊後,含住大拇指,不久便睡得酣然。
  紫末小心地躺下,撫著額頭,隻覺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童童致死被噩夢嚇到,她就擔心得半死,若是生病,甚至像她晚上想的那樣離家出走,不曉得她有幾條命丟。
  她看向獨自出神的自輝,低語道,“真希望他永遠長不大。”自輝露出疲憊的笑容,“睡吧,別又把他吵醒了。”
  關燈躺下,除了童童,卻沒有人真正睡著,各自睜著眼睛,望向頭頂那片似有盡頭卻永遠穿不透的黑暗,懷著各自的憂慮。
  人生,總有失去陽光的時候。
  江紫末的憂慮時有時無,那天以後,她請示過婆婆,雜物間的東西可以任由她處理,當即去注冊了一個帳號,將那些全新的東西拍照,傳至跳蚤市場,原價的5-8折處理,卻一直乏人問津,想來想去,都是圖片的問題,她找到林之洋,把那些東西丟去公司,兩天後,林之洋丟給她一個移動U盤,罵她大器小用,糟蹋人才。重新傳了圖片到網頁上,點擊率日漸上升,有誠意的人基本會狠狠地砍價,她也毫不相讓,吹得天花亂墜,半個月下來,雜物間清空了一半。
  其實那也隻是小錢,紫末卻很有成就感,待自輝的工作一結束,就跟在身後討賞。
  這個憂慮解決了,麻煩的還有童童,自那夜做噩夢後,他死也不泡熱水澡,無論她怎麽追問,童童也隻咬定了說是怕熱,自輝更是攤開手來,一副我不知情的樣子。天氣也確實熱了,家裏平時不再使用暖氣,紫末也把童童不再泡熱水的事拋至腦後。
  這個月,連下了幾日的春雨,小區湖邊的樹丫間爬滿毛茸茸的嫩芽,在綿綿的雨中瑟縮,不肯張開脆弱的葉片。潮水快漲齊堤岸,天一晴朗,滿滿蕩蕩的汙濁湖水死沉沉的,需沉澱個好幾天,那碧藍的湖景才能重見天日。
  人們也還穿著厚實的羊毛衫,隻是外套變薄了,社區裏的茶樓和咖啡館的生意又火爆起來,靠著落地窗的沙發坐著,閑度一個周末的下午。
  江紫末一家人總是很忙,一家之主忙著賺錢養家糊口,童童忙著上學欺負同學,紫末忙著雨天做家務晴天曬被褥,中午給自輝送飯的人換成了小惠,所以小惠也很忙。要說閑的人,也就是江美韻了,大家一忙起來,他就無用武之地,隻好去小區的老年活動中心打牌,輸了幾十塊錢就打電話聯係女兒女婿念叨。自輝總是很豪爽地跟嶽母說,放手去玩,我讚助賭資。江美韻滿意地去了,然而一輸了錢,還是要回來嘮叨。
  自輝讚助嶽母賭資,紫末自然也要孝敬公婆。童仕昭想起了哪本遺失的書,叮囑紫末去找,找到萬事大吉,找不到要悵然若失好幾天。林艾馨網購了一段時間也膩了,最近又開始跟一幫太太們上美容院,道東家說西家,說得不盡興時就電話紫末。於是紫末一聽著,她遠在千裏之外,卻對張家李家的婚喪嫁娶了若指掌,次數一多,也八卦了起來,回頭還對自輝說;那個張是跟你一起長大的吧,前幾天相親了,說對方條件好不錯,就是背有些駝……
  每到這時,自輝就借口走開,去修馬桶換燈泡。不久,家裏的燈泡全變成了節能型的。
  真正春暖花開時,鄰居悄然換了主人。聽說是原來的一家人移民了,變賣了這棟房子,新的主人是一對新婚小夫妻,吃祖產的,為人熱情豪爽,卻是不會過日子的那種。搬來時紫末他們並不知道,過不久,就熟絡了起來。
  小妻子一天到晚總來串門,用甜美的聲音對紫末說:紫末姐,我就醬油沒了……或者是,菜已經下鍋,我忘了買米……
  起初紫末很豪爽地借出自己的東西,時間一長,童自輝很不耐煩地對紫末說,“他們分明就是懶,我左拎一桶油右扛一袋米回來容易嗎?”
  紫末觀察了以後,確實如此,他們平常不開夥,一到開火的時候就來家裏借。紫末開始學著拒絕,但小妻子總是委屈地撇著嘴說,“姐姐運氣真好,姐夫英俊又勤快,我家那位從不進超級市場……”
  紫末聽得心裏一緊,擔心小妻子借不著她的東西就謀劃著借她的老公,連忙把東西雙手奉上,沒著良心把她那好吃懶做還大男人主義的丈夫瞎捧上天去。
  鄰居的麻煩絕不至於此。某些夜晚,紫末和自輝正要上床睡覺,溫存一下什麽的,突然有人“砰砰”擂門,一開門,鄰居的小妻子披頭散發地衝進來,眼睛腫得像核桃,紫末還沒開始安慰,門又“砰砰”如雷轟鳴,小丈夫跟著衝了進來,兩人在童家客廳繼續吵,情緒激烈時還扭打起來。自輝和紫末一人拉一個,勸得雙方都冷靜下來,已是半夜。第二日,小夫妻照舊親呢無間,對門的老夫老妻卻掛著一雙熊貓眼。
  煩歸煩,小夫妻為人還算不錯,對童童尤其好,周末往往就帶了童童出去,為了討童童歡心,買吃的給玩的絕不吝嗇,童童也喜歡他們,自輝和紫末才不得已,依舊委屈地維持著良好的鄰裏關係。
  又一個周末,自輝有事去了公司,小惠也去了江美韻那邊幫忙大掃除,家裏隻有紫末與童童。鄰居的小妻子來敲門,約紫末去遊泳。
  紫末丟開手中的小說,伸了個懶腰,問童童,“跟不跟清瑜阿姨去?”
  童童想也不想就搖頭,紫末便對王清瑜攤攤手。
  王清瑜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摟著童童就開始嬌嗔,“去嘛去嘛,扮阿姨的小男友。”說著嘴就湊到童童夫人臉上去吃豆腐。
  童童猛然扭開臉,掩鼻說道,“阿姨,你身上的味道好難聞。”
  王清瑜慌忙抬起胳膊,聞了聞兩邊腋下,撅著嘴說,“是香奈兒的新品,男人最喜歡的味道,你的鼻子有問題,再聞聞看——”又湊上去。
  童童捏緊鼻子,寧死不從,小手推攘著他,拔起小身體就逃,“不要不要,臭死了——”
  王清瑜不依不饒地追上去,紫末笑夠了,上前拉開清瑜,“別鬧他了,這家夥最討厭香水。”
  王清瑜根本不睬,仍舊追著童童,“他今天不答應陪我,我就一直鬧他。”
  童童最終屈服了,跳到沙發上,伸直手臂一擋,“別再追了,我去。”見王清瑜露出得逞的笑,他又小老頭似的歎氣,“愛化妝的女人果然最麻煩!”
  江紫末帶上了泳衣和毛巾,在冰箱上貼了留言給自輝,便被王清瑜急吼吼地拖到了社區的室內恒溫遊泳池。
  去時遊泳的人不多,清澈的池子水平如鏡,紫末換了泳衣便下去遊了一圈,王清瑜也不落後,跟著也如一尾靈巧的魚躍入池中。稍稍有些累了,紫末才趴在池邊,疑惑地望著童童,“怎麽不下來?我教過你遊泳的吧?”
  童童望著深沉的池水,麵有懼色地退了一步,“我不想遊。”
  “為什麽?你明明就愛泡溫泉。”紫末很懷疑,從童童的神色看出確實如此,又伸出手來,“下來吧,不要怕,媽媽會保護你。”
  隻是一瞬間,紫末想起他一向都不泡熱水浴的事,不確定地問,“你怕水?”
  “什麽?怕水?”剛從水底浮出來的王清瑜推高潛水鏡,對童童嘖嘖地搖頭,“男人怕水,丟臉哦!要是小女朋友落水,你怎麽救她啊?”
  童童的臉漲紅,瞪著趴在池邊的王清瑜,“誰怕?”
  “不怕就下來啊!”王清瑜朝他伸出手,童童如受驚的小動物,猛地又退一步。
  紫末從他臉上看到了強撐的鎮定,她想,要是其他的小孩子,這時應該早就掉頭逃開了,不應該是這樣啊!婆婆擅長遊泳,零下的溫度也能在冰冷的水中遊戈自如,她不完整的記憶中,童童很早就被泡在水裏玩了。但是,此刻他是真的很害怕!
  這個認識讓紫末的眉頭狠狠一皺,踩著階梯一步一步上去,並轉過頭,嚴厲地對王清瑜說,“別再逗他了。”
  濕淋淋的走近童童,拉起一條毛巾裹身,才帶著童童坐到躺椅上問,“為什麽怕水?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媽媽?”
  童童一愣,立即想起那晚爸爸跟他說的話:不可以對媽媽說。
  他問:說了會怎麽樣?
  爸爸想了很久,才不確定地說:“或許,最嚴重的會失去她。”
  ——不可以說。童童在心裏堅定了又堅定,才對紫末搖搖頭,“沒什麽事。”又小心地回頭瞥了眼池水,抿起唇,似鼓起了勇氣地問,“水冷嗎?”
  “不冷”
  “那我去。”說著,他逞強地往池邊走,邊走邊做深呼吸。
  “不要去了。”紫末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很不安,一把拉住他說,“你就在上麵待著,一會兒咱們一起回家。”
  說完,站在池邊,一個縱身躍入池中,掀起巨大的水花,水滴濺到童童身上,他緊張地望著逐漸恢複平靜的水麵,好一會兒看不到紫末,忽然激動地扯開嗓子大喊,“媽媽!”
  紫末立刻冒出頭來,抹了把臉朝他微笑。童童也釋然地笑了,摸了摸被濺濕的臉,留在臉上的不隻是水珠,也有剛剛滑落的淚珠——那一刹那,竟然把他嚇哭了。
  一定有什麽事——紫末捧著混亂的腦袋,到底有什麽重要的事被她忘記了?
  遠遠地,她看著童童,小小的身影,呆呆地站立在池邊,並不知道他剛剛為她擔心,zhi知道剛才他走向池邊時,她的心突然一陣鈍痛,逼迫著她跳入水中,分散那種可怖的疼痛。
  她獨自沉思,並沒有注意到一直站在水邊的童童經過剛剛的一刹那,已經下定了決心,一步步勇敢地朝水邊邁出步子,小腳沒入池水中,踏著階梯往下,水漸漸地沒到了腰身,他才伸開手臂,往紫末的方向遊過去。
  爸爸曾經問他:恨不恨媽媽?”
  他從來就沒有恨過,雖然他年紀小,但是他知道那不是媽媽的錯。
  爸爸說,媽媽如果記起那件事,會傷心地躲起來。
  他不要媽媽傷心,更不要媽媽躲起來。很早他就知道,他在醫院時,媽媽也在醫院,比他病得還嚴重,醫生跟爸爸的交談他都聽見了,媽媽可能永遠都不能再醒過來,永遠不能再跟他們說話。
  他偷偷下床,溜到媽媽的病房,把門推開一條縫,看見了媽媽躺在床上沉睡不醒的樣子。
  他在水中睜開了眼睛,透過清澈的水望見了蕩漾的池底,腿泡在水中,舊傷已經不再痛了,然而尖銳的鋒刃刺進小腿的情景又回到了眼前,小小的心髒恐懼的緊縮,仿佛又覺得滾熱的血從自己身體裏流淌到地上,他驚慌害怕的看著那一灘鮮血,失重地往後跌去,平日靜靜的湖水忽然像長大了的嘴巴盡身將他吞沒,他被水包圍,睜眼所見的是被血染紅的湖水。
  他快死了——也許就是大人所說的死——他的身體往水底深處往下墜,已分不清此時是去年還是今年——也許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像媽媽那時一樣,靜靜地睡著,沒有人可以叫醒他。
  他想叫爸爸媽媽來救他,卻忽然記起曾經就是因為張開嘴,水灌了進來,塞得胸腹要爆炸開來,那樣形同奪命的窒息感讓他絕望的在水中哭泣——逃離不開這片汪洋,卻更加渴望能爬到幹枯的岸邊大口地呼吸。
  他閉緊嘴巴,努力讓自己屏息的時間變得更長一些,如果這時變成一條魚就好了,他奢想著手足開始在水中猛烈地掙紮。他要離開這片水,要回到爸爸媽媽的懷抱裏。
  然而身體卻越發地虛弱,他睜眼望著湖底,平坦的池底仿佛長成一塊白碑來,碑後有一個長方形平平整整的坑,他知道,那是人死後要去的地方。
  仿佛是一種直覺,江紫末抬起臉望見池水中央撲騰的水花時,便已經本能往裏拚命地遊去,胸口有一種喊叫不出來的恐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正在緩慢地剝離,那樣的惶恐讓她忽視了身體裏撕心裂肺的疼痛。
  這千鈞一發間,有一個身影比她更快躍進水中,撲向白色的水花,仿佛是經過了我漫長的歲月一般,小小的身體終於被托出水麵。
  她突然忘了自己在水中,四肢癱軟下來,被王清瑜一把抓住,帶到池邊。
  她癡楞地盯著鋪著防滑磚的地麵,還未喘息,頭頂響起一陣暴怒的斥罵聲,“你他媽的真是個瘋女人!”
  她遲鈍地抬起頭,映入眼裏臉孔繃緊的自輝,渾身濕淋淋的,懷裏緊抱著虛弱的童童。
  她不分辨自己並不知道童童下水來了,認他罵著,或者,此時給她一個耳光,她還會感激。
  像那時一樣,她閉緊了嘴,一聲不吭地等待著懲罰。但是,沒有人來懲罰她。
  童童虛弱的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緩緩轉過臉來,小嘴動了好幾下,才發出細微的聲音,“爸爸,是我自己要下去的。我以為隻有下去了,媽媽就不會傷心的躲起來了。
  仿佛是暴洪衝開了岌岌可危的堤壩,紫末的心被這微弱稚嫩的聲音擊得粉碎,一串串眼淚滾出來,她咬緊了唇,渾身發抖。
  童童的精神仿佛又恢複了一點,他忽然抬起小手,緊張的摸摸兩邊臉頰,才稍微放心,又天真地問自輝,”爸爸,你看我腮邊長出鰓沒有?
  氣頭上的自輝一愣,忽然想起那時他脫險後也這樣問過,心頭一時間酸得發疼,用力地搖搖頭,“你還是童童。”
  童童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還好沒變成魚。”
  自輝眨去奪眶的濕意,充滿了憐愛地說,“童童就是變成魚,爸爸也認得出來。”
  “媽媽呢?”
  紫末含著眼淚拚命點頭。
  童童終於很放心地把頭依偎進父親寬闊的胸膛休息。
  自輝瞥了一眼紫末。似欲言又止地歎息,有些話不能說出口,不能將已到手的幸福毀於一旦,然而心裏餘悸未平,他再分不出半點心神來安撫她,靜默良久,抱著童童大步離開。
  旁觀已久的王清瑜此時才挨過來,推了推驚魂未定的紫末,關切地問,“紫末姐,沒事吧?”
  紫末沒有答她,她又小心地看自輝離開的方向,激昂憤慨地說,“切!就那麽點兒事,童童又沒有危險,他那麽大聲罵你幹什麽?”
  紫末仰起一張茫然的臉,隻覺得這位芳鄰簡直天真的可憎,半響,抬手指著門的方向說,“求你先滾開一會兒,行嗎?”
  王清瑜愣了愣,霍地站起身,憤憤地換衣離開。
  直至人都走光了,空寂的池邊隻剩她一人落魄的跪坐著,深藍色鏤空的穹頂亮著燈,像天幕裏閃爍的星光,而她如同曠野裏麵無表情的泥塑,蒼白的光暈籠罩著她的頭頂,眼裏的淚和身體的水珠被風幹了,緊繃著,一觸就要破裂開來。
  童童已經被父親抱著離開很久了,他的聲音仿佛還留在她耳畔,“媽媽,媽媽,帶我去玩好不好?好不好?”
  他仰起純真的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有她的側影,她推開了筆記本,揉了揉從早上就一直跳動的眼皮,笑著商量,“爸爸不在,我們隻在樓下玩一會兒,行嗎?”
  自輝從來不放心她單獨帶著童童,去哪裏一定要有他陪著才行。那天他臨時要回公司,囑咐了又囑咐,不能帶童童出門。
  童童答應了,一同乘電梯,他偷偷地將小手塞進她的手心裏,她的心頭暖融融甜膩膩的,仿佛一顆陽光底下緩緩融化的太妃糖。
  八月的日頭仿佛能烤化大地上的一切,他們一走到太陽底下就開始東躲西藏,好容易才到湖邊的綠茵地找到一棵庇蔭的大樹,湖麵上潮濕的小風吹拂到岸上,使他們能享受到一抹稀罕的涼爽。
  童童那天穿著一件潔白的麻料T-shirt,左胸口有一個黑色的徽章,下半身同樣是透氣布料剪裁成的短褲。
  她偏愛給兒子買淺淺顏色的衣服,能襯得他如同一個英俊的小小王子。
  童童很有興致地跟她說學校的事情,“老師講課講忘記了,沒揭茶蓋就用嘴去喝。”
  “班上有個壞男生,總是去掀女生的裙子,女生都穿褲子了。”
  “同學不相信學校對麵那個大電子屏幕的廣告是你做的。”
  她一直麵帶微笑地聽著,不敢插嘴,害怕她一說話就打斷了他,就不再繼續往下說了,可是聽到這個,她忍不住擔心地問,“啊,那怎麽辦啦?”
  “你什麽時候去接我放學,他們看到你就會信了。”
  她馬上就答應好,隨即又隱隱擔憂著自輝。
  童童仿佛害怕她不答應,神秘地爬到她身邊,湊到她耳朵邊上說,“我們的數學老師每天放學後都跟爸爸說好久的話。”
  “為什麽?你們的老師這麽關心你嗎?”
  “才不,她有次還要請我跟爸爸吃飯。”
  此時,她才遲鈍地說,“哦,我想起來了,你說過你的數學老師是女的。”
  她有點難過,有點無奈,她的身邊總不會缺少女人。
  童童用力扯了扯她的衣角,“媽媽,你去接我放學嘛,好不好?”
  “嗯,明天一定去。”她一口答應,假如他是因為每天跟那個女老師見麵,才不許她去接童童下課,她不會原諒他。
  童童高興得跳起來,她心裏卻越發堵了,臉陰沉沉的,賭氣般的抓住童童的手說,“爸爸要是想拋棄我們,跟你們的女老師結婚,你就跟媽媽走得遠遠的,好不好?”
  “好。”童童隨口答應著,大概他從未想過要跟媽媽走得遠遠的,也不認為爸爸會任由他們走得遠遠的,所以心裏隻為著明天媽媽終於要去接他放學而興奮著。
  他又開始說一些有趣的事,紫末也仍舊微笑地聽著,平時隻要自輝在,童童就隻對他講這些事,完全把她這個媽媽給忽略了,難得自輝不在,最好他去跟那個女老師約會,天天不在,不來對她管頭管尾,她再不用怕他,就可以獨霸童童。
  她氣悶地想著,隨手扔在草叢裏的手機卻響了,是林之洋打來的。原本她今天該回公司工作,自輝說他也有事情,便留她在家守著童童。
  自她接起電話開始,林之洋那個變態就羅嗦個沒完,但也確實是有緊要的事情要解決,她隻能凝聚心神,耐心地對答。
  等了很久的童童又站起來,拍掉沾在衣服上的草葉,小聲說,“媽媽,我去那邊玩一會兒。”
  她捂著聽筒點頭,又叮囑道,“不要走太遠,我接完電話就來。”
  僅僅是在這很短的時間裏,在離得不遠的地方,紫末還未掛斷電話,她一生當中最可怕的事發生了。
  當陽光穿透繁密的葉片,在她身上灑下光斑,一陣濕熱的風刮過來,天地間仍那麽平靜,但在她像電影裏的慢鏡頭那樣轉過身時,整個世界仿佛都凝固住了。
  風停,樹止,夏蟬不鳴,一再盤橫在她耳中的隻有童童的喊聲。
  到湖邊幾十米的距離,仿佛是跑到了她一生的盡頭。
  碎酒瓶還在原處,她無暇去想是哪個天打雷劈的醉鬼將碎酒瓶倒插在草地裏,僅是目及到透明的鋒刃和瓶身上塗滿的鮮血便已經叫她手腳發軟,而湖邊的水泥上一道鮮紅的血跡更是短促而驚心。
  她無暇去深想那是不是童童的血,跨出雙腿,身體便直直地落入水中。
  明明是那麽近的距離啊,童童就在她眼前掙紮,她卻如何也接近不了,仿佛水底有一隻無形的手拽著她的腳下沉,她拚了命,瘋了似的在水中揮動手,卻仍是過不去,隻眼睜睜地看著童童在掙紮,隻絕望地聽著他的叫聲,隻無助地下沉,水沒過了下巴,沒過了嘴,沒過了鼻梁,將要沒過她驚恐睜大的眼時,一個熟悉的身影躍入水中
  她安心了,任湖水沒頂,任身體往湖底沉去。
  她是被圍觀的居民就上來的,才剛剛被平放在地上,就猛地睜開眼來,四處找尋童童的影子。
  離她不遠處,自輝抱著奄奄一息的童童,他那樣柔弱地依偎在父親胸口,稚嫩的小腿上有一處血肉翻裂的傷口,血流如注,潔白的衣服染了一大片觸目驚心的血跡。方才他還附在耳邊跟她說,“媽媽你來接我放學嘛。”軟軟的聲調,扯著她的衣角,那樣的活蹦亂跳
  他方才還拍掉粘在身上的草葉,“媽媽,我去那邊玩一會兒。”
  她的孩子,才玩那麽一會兒,鮮血卻已經染紅了他的衣服。
  她瘋一般的跪爬過去,抓著自輝的褲管,勉強站起來,童童已合上了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方才,他的眼裏還有她的倒影,“爸爸不在,媽媽,帶我去玩一會兒好不好?”
  他還趁著爸爸不在,出賣爸爸每天下課跟女老師說話的消息。
  他隻是要離開她去玩一會兒啊,她也過來了,為什麽卻沒有像開始那樣好好的?為什麽不能再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她?為什麽再不能張嘴說那麽有趣的一些事?為什麽?
  她軟而無力的雙腿跌回了地上,抱住自輝的腿,卻猛然被踹開來,她看著自輝抱著童童急風似的跑開的背影,沒有感到羞辱,隻眼睜睜地看著,看著童童離她越來越遠,她的眼睛是幹澀的,沒有眼淚。
  許久,她的身體才開始顫抖起來,連嘴唇都在劇烈地抖動著。
  追到醫院時,手術室門已緊閉,指示燈亮著。自輝就那樣濕淋淋地坐到地上,頭往下死垂著,攤在膝上的手不住顫抖著。
  直到童童出來,他都沒有抬起頭,而他的手,也一刻都沒有停止過顫抖。
  童童從手術室裏出來,破裂的動脈血管已進行過修補,然而雙眼還沒能睜開,更沒有脫離危險。醫生也不確定他能不能活,活過來後會不會落下終生殘疾。
  自輝仿佛這時才能看得見周圍的事物,卻仍然沒有看她,眼睛隻專注地看著病房的門,發出沙啞的聲音,“到此為止了,江紫末,你不配做一個母親!”
  那是一種萬念俱灰的聲音。
  她站在他的身側,看到他的側臉有一道濕亮的淚光。
  “走吧,你再待在這裏,我怕我忍不住掐死你。”
  她走開了,眼裏仍然沒有淚水,隻是身體不住地哆嗦,掏車鑰匙的手在哆嗦,握住方向盤時仍停止不了哆嗦,哆嗦著踩下油門。橫衝出醫院時,她忽然回過頭,往後看去,意識中仿佛有什麽東西被她丟失在醫院了,卻想不起來。她轉過頭,目光投入車窗前那一片五彩十色的夜景中,有賣花的小販,有親呢的情侶,有牽著孩子的年輕父母,她終於想起了她丟了什麽——她,江紫末,在一天之內失去了一切。
  她去了咖啡館,站在曾經淮揚努力工作的地方,機械地捏起拳頭,一下又一下地捶著自己的胸口。她用很多很多的酒把自己的神經灌得麻痹,又清醒過來,覺得自己應該受到懲罰。
  她回到車上,把車開到一條無人少車的道路上,油門一踩到底,耳邊的狂風像是誰在怒吼,吼叫著要她去死。
  她忽然瘋了一般的笑了起來,笑著,幹枯的眼睛竟然有了淚水,她沒用手抹去,任淚水流淌在臉上,,視線漸漸模糊,前方的燈光暈染開了,原本極暗的燈光卻似近在咫尺,光芒刺目。
  狹小的車廂仿若那晚逼人的電話亭,外麵鋪天蓋地的大雪,他在裏麵溫柔地搓著她凍得僵硬的手指頭。
  時間為什麽要走到今天?她問,為什麽不是永遠達不到或者跳轉過今天?
  她隻需要那短短一兩分鍾,掛斷林之洋的電話,繼續聽童童說話,他便不會到那裏去。
  然而,她能找到這世上最富有的人,卻找不到一個可以還給她那一兩分鍾的人。
  前方的視線已經徹底被淚水隔絕,她的眼前隻有童童慘白的臉,微弱的氣息,一動不動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
  那是她經曆了一夜的陣痛,拚死也要讓他誕生在這世上的孩子,那時,皺巴巴的他仿佛還沒有她的手掌大,稚嫩的皮膚隻有薄薄的一層,她隻敢心惴惴地注視他,膽小得不敢用手去觸碰,不敢碰觸這個屬於他的神聖的小生命。
  短短半個月,他每日吸著乳汁,長了許多肉,奇跡般地把皮膚撐開來,光光滑滑,白白胖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開始好奇地張望著這個陌生的世界。
  自輝成天歡喜得不知怎麽才好,抱著小嬰兒的他,笨拙得隻會反複說:童童,爸爸的心頭肉。
  其實,那時她也隻會看著父子倆傻笑。
  童童開始長牙齒了,癢得不舒服,把胖胖的小手喂進嘴裏,津津有味地啃著,自輝卻如臨大敵地守在一旁,硬將他的胖手解救出來,小家夥卻不知感激地大哭起來,哄也哄不住,死笨的父親慌忙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送到他的小嘴裏。
  他們原本是個幸福的家庭。
  當父親的從不盼望兒子長大後有出息,卻在他還未懂事時就灌輸一些浪漫得不可救藥的思想。童童隻有兩歲,抱著父親的大腿,安靜地聽父親說:兒子啊,快點長大了好去披荊斬棘。
  他用稚嫩的聲音問:做什麽?
  父親拔起偉岸的身軀,拍著圓圓的小腦袋說:救回你的公主啊。
  她很不高興,認為他搶了她原本該對兒子說的話。
  她的童童,自輝的心頭肉,如今還沒有長大,今天卻渾身沾滿鮮血,靜靜地躺在醫院裏,也許——也許他會失去呼吸,小身體變得僵硬冷靜,被裝進黑漆漆的木盒子裏
  她輕輕地閉上眼,鬆開方向盤。
  如果是這樣,孩子,媽媽不會讓你孤單一人,媽媽陪你一起。
  失控的車身迅速在空無一人的道路上偏離,如汪洋上被暴雨襲卷的船隻,搖搖欲墜,她的心卻沒有一絲的顫抖,臉上無悲無喜,很平靜的,平靜地等待未來的時間漠然走過。
  車子正急速地歪向路邊那片漆黑的綠化林,路燈被拋在車後很遠,閃閃爍爍,仿佛一雙眼睛很溫柔很悲憫地注視著她。
  她突然想起了那一雙熟悉的眼睛,對她溫柔,對她悲憫,並輕輕地在耳邊問她:一生的陪伴,如何?
  她的心髒猛地一陣抽搐,有隱痛自胸口擴散開來,密密麻麻的圍著每個神經,耳邊反複著他的聲音:一生的陪伴,一生的陪伴……
  一生的陪伴,到此終了。
  她望著那一片幽漆的樹林,仿佛有鈍器砸到她的胸口,猛然間瞪圓眼睛,真的要就此結束了?真的能舍得丟下他?
  他是那個七年來日日夜夜陪伴在身畔的人啊。
  那個曾經抹去她的眼淚,在夜裏低語著,“不要害怕,還有我陪著你的人。
  真舍得下?
  寂靜的夜空響起輪胎摩擦過地麵的聲音,車尾猛地甩向人行道的水泥台階,車身翻了過來,斜斜地滑向樹林子裏,才停了下來。
  一股重力將她彈開來,安全氣囊自動開啟,但她已經意識不到這些,短暫的空白後,她緩緩睜開眼睛,是望不見底的黑暗,方才那一陣眩暈的顛倒過後,仿若從山崖墜落,如今落到一個漆黑的不透光的黑洞裏。
  她從未遇過這種眼盲的黑,試著轉了轉頭,想尋找到一絲光明,卻聞到濃烈的血腥味,這才感覺到同,滾熱的血由額頭湧出,粘膩地滑過麵頰,她試著抬起手來碰觸四周。手指卻連微微的卷曲都做不到,大概手臂的骨頭已經碎了吧,胸腔的劇痛也擴散開來,五髒六腑仿佛已經被揉爛了。
  她靜靜的,又過了些時候,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身體已痛到失去了知覺,仿佛頭一下的身軀都沒有了,隻能感覺到額頭還在流出滾燙的液體。
  等血流幹了,就結束了吧,她想。
  沒有害怕,她隻是累,隻想睡一覺。
  昏昏沉沉的,她其實懷疑自己是睜著眼睛的,否則怎麽會這麽的黑,沒有一絲光泄露進來,然而她已經無法去探究眼皮是不是緊合住的。她的思緒就這麽迷糊而混亂的飛馳著,恍恍惚惚間,仿佛有一道光芒劈開這無際的黑暗,一個曾經想念得讓她心裏發痛得人出現在她眼前。
  淮揚,是淮揚啊。
  她的嘴角漾起一個詭秘的笑容,染著血的臉,有如鬼魅般的妖治。
  他撫著她的額頭,替她擋去刺眼的光,俊美的麵容冷漠如昔,隻是那眼底有一抹心疼。
  被他拂過的地方,痛苦地抽搐起來,嘴裏充滿血的腥甜味道,她不在乎地微笑,說;我應該忘了你,卻忘不掉,這個時候,我看到的仍是你。
  他的麵容也呈現出苦痛和矛盾,說;你那時明明說願意跟我一起走的。
  她仍舊微笑:此時非彼時,我日夜想念,日夜為你痛苦,早該看透,我不能忘記你,便不該拖累他,相互折磨到今天,落得如此下場,淮揚,我仍不悔不怨,隻有不甘。
  他說:我知道,隻要閉上眼睛,所有的痛苦都結束了。
  她執著的說:我也知道,閉上眼睛就可以跟你相聚,但我不要,寧願就這樣痛著,等血流幹,我也要睜著眼睛,再看一眼我與他同存的這個世間。
  他苦澀至極道:你何苦?
  何苦?她無奈地自問:受盡七年的痛苦,思念你,愧對你,所明白的,也隻是這二字。
  我何苦不想忘了你,隻因今生今世難以做到,我與他,活著也不過是在你的陰影之下痛苦著,淮揚,我自問不負你,負他卻良多。
  他問:你後悔了?
  她不答,至死不悔,隻有不甘。不甘他不能陪她到最後。放棄對淮揚的執念,與自輝的幸福便唾手可得,這個道理,她恐怕是死也不能頓悟。
  然而,她亦不能舍棄自輝,明知活下來仍是折磨,她卻不能放手離開。
  耳邊突然響起嘈雜的聲音,仿佛有人在近處交談,眼前的光芒驟然消失,她又跌回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淮揚也不見了,她卻沒有驚慌,沒有追逐。
  很累很累,她想靜靜地睡一覺,卻強撐著意誌,還要再看一眼黑暗以外,她與他共同生活過的世界
  自輝說得對,她的執念過深。
  這一次的執念,卻是因為他。
  穹頂的燈光仍然如星光璀璨,她猶如噩夢出醒,渾身發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眼睛仍然幹枯如荒漠,流不出淚來,隻有唇角仍在輕微地抖動著。
  她夢遊般地走出館外,可是該去哪裏?
  沒有了自輝和童童的地方,她不知道去了有什麽意義?茫茫的天地間,沒有他們的地方,都不是她的容身之處。
  夕陽染紅了屋頂的樹葉,暖暖地裹覆著她冰冷的身體,她依舊哆嗦不止,胸口的痛又緩緩牽了開來。這一次,他們是否還會原諒她?
  若不能原諒,她還能再失憶一次嗎?
  她仰起頭,望著天際那輪橘紅的日頭,如火如荼的燒紅了天邊的山野,日頭之下的大地,卻並排躺著一雙拉長的影子,她眨了眨忽然泛紅的眼睛,那溫暖的橘紅光芒中站著的正是她的那對父子。
  她幾乎是飛奔過去,近了,近得能看到他們臉上的微笑。
  “媽媽”已換了衣服的童童,把小手塞進她的手心,仰起臉看她,微微笑著,“我們來接你了。”
  她笑了,笑出了眼淚來,用手背抹去,卻開始抽噎。
  一隻柔軟的手覆上她的肩,透過模糊的水光,恍惚看到自輝的臉。
  “你就這樣走來了?”
  一語驚醒,她低頭看,自己依舊穿著泳衣,傍晚的風吹過,寒意浸入骨血,她羞窘的紅了臉。
  自輝無奈地搖搖頭,脫下外套,溫柔地包住她,“走吧,回家。”
  “衣服,怎麽辦?”
  “改天再來取。”他說,“我們很餓,你趕緊做飯給我們吃。”
  她釋然地笑著,連連點頭,“好!”
  他們一同往家的方向走,身後那輪日頭悄然的跌進山巒中,第一顆孤星掛到天幕上,薄暮時分,城市裏燈火初上。
  許久以後,已是盛夏,自輝突然問紫末,“那天你在遊泳館裏想什麽想了那麽久?”
  紫末從小說裏抬起頭來,詭秘地笑了笑,“我在想,有什麽辦法,可以跟你再一次變成陌生人。”
  自輝的眉目間露出溫柔,“再變成一次陌生人,我仍然會帶你回來。”
  她笑著,又低頭看小說,不必要告訴他,再變成一次陌生人,她仍然會愛上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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