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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鳳傳奇第二部:繡花大盜

(2010-07-28 08:08:21) 下一個

  第一回 繡花的男人
  酷熱。驕陽如火,曬在黃塵滾滾的大路上。常漫天臉上的刀疤,也被曬得發出了紅光。
  三條刀疤,再加上七八處內傷,換來了他今天的聲名地位,每到陰雨天氣,內傷發作,骨節疼痛時,想到當年的艱辛血戰,他就會覺得感慨萬千!
  
  能活到現在真不容易,能夠做每個月有五百兩銀子薪俸的副總鏢頭,更不容易,那實在是用血汗換來的。近年來他已很少親自出來走鏢,“鎮遠鏢局”的總鏢頭跟他本是同門的師兄弟,兩個老人早上練練拳,晚上喝喝酒,已享了好幾年清福,就憑他們一杆“金槍鐵劍旗”,東南一帶的黑道朋友,已沒有人敢動“鎮遠”保的鏢。
  但這趟鏢卻實在太重要,鏢主又指定要他們師兄弟親自護送,總鏢頭的風濕最近又發了,常漫天就隻好又掛上他那柄二十七斤重的巨鐵劍,親自出馬了。
  “鎮遠……揚威……”趟子手老趙吃這行飯已有二十年,年紀雖不小,嗓門卻還是很衝,再加上中午打尖時喝了十二兩燒刀子,此刻正賣弄精神,在前麵喊著鏢。
  常漫天掏出塊青布帕擦了擦汗,歲月不饒人,他忽然發現自己真是老了,走完這趟鏢,也該到了掛劍歸隱的時候。天氣又實在太熱,前麵若有陰涼的地方,歇一歇再走也不遲。
  常漫天一提韁繩,縱馬趕了上去,正準備關照老趙,忽然發現前麵有個人端端正正的坐在道路中央繡花。一個滿臉胡子的大男人。
  常漫天闖蕩江湖三十多年,倒還沒見過男人繡花的,更沒有見過有人會在這麽大的太陽底下,坐在大路上繡花。
  “這人莫非是個瘋子?”他實在像是個瘋子,在這種雞蛋擺在路上都可以曬熟的天氣裏,他身上居然還穿著件紫紅緞子大棉襖。
  奇怪的是,穿著紡緞單衫的人都已滿頭大汗,他臉上反而連一粒汗珠子都沒有。
  常漫天皺了皺眉,揮手攔住了後麵的鏢車,向趟子手老趙使了個眼色。
  老趙畢竟也是老江湖了,從常漫天第一趟走鏢時,他就跟著做趟子手。
  老主人的意思,他當然明白,輕輕咳嗽了兩聲,打起精神走過去。
  這大胡子專心繡著花,就好像是個春心已動的大姑娘,坐在閨房裏趕著繡她的嫁衣一樣,十六七輛鏢車已因他而停下,他竟似完全不知道。
  他繡的是朵牡丹,黑牡丹,繡得居然比大姑娘還精致。
  老趙突然大聲道:“朋友繡的這朵花實在不錯,隻可惜這裏不是繡花的地方。”
  他的嗓門本來就大,現在又是存心想讓這人嚇一跳的。誰知道這大胡子卻連頭都沒有抬,眼都沒有眨。
  “難道他不但是個瘋子,還是個聾子?”
  老趙忍不住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道:“朋友能不能讓讓路,讓我們……”他的聲音突然停頓,臉色突然變了。剛才伸手過去拍肩的時候,大胡子手裏的繡花針剛好抬起,在他手背上紮了一下。
  連挨一刀都不會皺眉頭的江湖好漢,被繡花針紮一下又算得了什麽?
  老趙本來連一點都不在乎,可是想縮回手的時候,這隻手竟縮不回來了!他半邊身子竟似已完全都麻木!這根繡花針上,莫非有什麽邪門外道的花樣?
  老趙後退三步,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並沒有腫,卻偏偏不聽使喚了,他又驚又怒,剛準備發作。
  常漫天已飄身下馬,搶過來向這大胡子抱了抱拳,道:“朋友繡的好標致的牡丹。”
  大胡子還是沒有抬頭,卻忽然笑了笑,道:“我還會繡別的。”
  常漫天道:“繡什麽?”
  大胡子道:“繡瞎子。”
  常漫天也笑了笑,道:“瞎子隻怕不好繡。”
  大胡子道:“瞎子最好繡,隻要兩針就能繡出個瞎子來。”
  常漫天道:“怎麽繡?”
  大胡子道:“就是這樣繡。”他突然出手,在老趙臉上刺了兩針。
  老趙一聲慘呼,手蒙著臉,已倒在地上,疼得滿地打滾,指縫間鮮血沁出,正是從眼睛裏沁出來的!常漫天臉色驟變,反手握劍。
  大胡子卻還是悠悠閑閑的坐在那裏,悠然道:“你看,我豈非兩針就繡出了個瞎子來?”
  常漫天冷笑道:“朋友好快的出手。”
  大胡子淡淡道:“瞎子我繡得最快,七十二針就可以繡出三十六個瞎子來。”
  走這趟鏢的人,連常漫天自己正好是三十六個,隨行的三位鏢師也都是一等一的硬手,現在也都已縱馬趕了過來。
  所以常漫天雖然吃驚,卻還沉得住氣,厲聲道:“朋友是來尋仇的?還是劫鏢的?”
  大胡子道:“我是來繡花的。”
  常漫天道:“你還想繡什麽?”
  大胡子道:“先繡三十六個瞎子來,再繡八十萬兩鏢銀回去。”
  常漫天縱聲大笑,道:“恰巧我這口劍也能繡點東西!”
  大胡子道:“繡什麽?”
  常漫天道:“繡死人,一個死人!”笑聲突頓,劍已出鞘。
  這柄巨鐵劍雖然不是什麽神兵利器,卻是昔年“鐵劍先生”的真傳。
  常漫天在這柄劍上,至少已下了四十年的苦功夫,否則他又怎麽能活到現在。
  隨行的鏢師也都亮出了兵刃,一口雁翎刀、一根練子槍、一柄喪門劍。
  鏢客們對付劫鏢的綠林朋友,是用不著講什麽江湖道義的,也不必講究單打獨鬥。
  常漫天厲聲道:“亮青子,一起上,先廢了他的一雙招子!”招子就是眼睛。
  想要別人變成瞎子的人,別人當然也想要他變成瞎子!江湖豪傑們的原則,本就是:“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大胡子卻還在繡花,二十七斤重的鐵劍,已夾帶著風聲削過來。
  練子槍“毒龍取水”,也從旁邊直刺他的腰。鎮遠的鏢師們,武功大都得過他們師兄弟的指點,招式出手,當然都配合得很好!
  大胡子忽然笑道:“繡完了。”
  他的牡丹已繡成,繡花針斜斜挑起,常漫天隻覺得寒芒閃動,忽然間已到了眼前。
  沒有人能形容這種速度,幾乎也沒有人能閃避。常漫天狂吼一聲,鐵劍突然脫手飛出,他的人卻已倒下。“奪”的一聲,鐵劍遠遠的釘入道旁大樹上,入木一尺。這時,大胡子已繡出了他的第四個瞎子。
  七十二針,三十六個瞎子。好快的出手,好狠的出手!一麵白綢,蓋在常漫天臉上,上麵繡著朵大紅的牡丹。
  
  江重威走路的時候,身上總是叮叮當當的響,就像是個活動的鈴鐺一樣。他當然不是鈴鐺。江重威是平南王府的總管,是個很有威儀、也很有權威的人。
  王府中當然有很多機密重地,這些地方的門上,當然都有鎖。所有的鑰匙,都由他保管,一個身上帶著二三十把鑰匙的人,走路當然會叮叮當當的響。
  他的確是個值得信任的人,不但謹慎沉著,忠心耿耿,而且一身“十三太保橫練”雖然並不是真的刀槍不入,但無論任何人都已很難能傷得了他。他要傷人卻不難。
  他的鐵砂掌,已有九成火候,足可開碑裂石,擊石成粉。王爺將鑰匙交給他保管,一向都很放心的。現在他正要替王爺到寶庫去取一斛明珠、兩麵玉璧。
  今天是王爺愛妃的芳辰,王爺已答應她以明珠玉璧作賀禮。
  就像世上大多數男人一樣,王爺對自己所鍾愛的女人,總是非常慷慨的。
  
  長廊裏沉肅安靜,因為這裏已接近王府的寶庫,無論誰敢妄入一步,格殺勿論!
  入了禁區後,每隔七八步,就有個由江重威親手訓練出的鐵甲衛士,石像般執槍而立。
  
  這些衛士都經過極嚴格的訓練,就算是有蒼蠅飛上了他們的臉,有人踩住了他們的腳,他們也絕不會動一動的。江重威不但極有威信,而且號令嚴明,若有人敢疏忽職守,就算放了條狗進入禁區,也格殺勿論!連他自己進來時,都得說出當天的口令。
  今天的口令是:“日月同輝。”因為今天是個很吉利的日子。
  甚至連江重威冷峻嚴肅的臉上,都帶著三分喜氣,今天他也是王妃壽筵上的貴賓。辦完了這趟差使,他就要換上華服,去喝壽酒了,所以他腳步也比平常走得快了些。
  八個腰佩長刀的錦衣衛士,跟在他身後,錦衣衛士們都是衛士中的高手,這八個更是百中選一的高手。江重威一向是個非常謹慎的人。
  寶庫的重門嚴鎖,一尺七寸厚的鐵門共有三道,鎖也是名匠特別配製的。
  江重威終於打開了最後一重門,一陣陰森森的冷風,撲麵而來。
  這地方也正如世上大多數別的寶庫一樣,陰森寒冷如墳墓。
  隻不過墳墓裏還有死人,這裏麵卻連一隻死螞蟻都沒有。
  江重威每次進來時,心裏都有種很奇怪的想法——個人雖然擁有這寶庫中所有財寶,若是隻能生活在這裏,又有什麽用?就算將世上所有的財寶全給他,他也不願在這地方留一天。
  現在他還是有這種想法,他推開門走進去,隻希望能快點出來。他絕不會想到,這次一走進去,就永遠也出不來了!
  
  寒冷陰森的庫房中,竟赫然有一個人。一個活人。
  這人滿臉胡子,身上穿著件紫紅棉襖,竟坐在一隻珠寶箱上繡花。
  江重威作夢也沒有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他麵前卻的確有個人坐在那裏繡花,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
  “這人莫非是個鬼?”除了鬼魂,還有誰能進入這地方?
  江重威隻覺得背脊忽然發冷,竟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冷顫。這大胡子專心一意的繡著花,就好像大姑娘坐在自己閨房裏繡花一樣。他繡的是朵牡丹,黑牡丹繡在紅緞子上。
  江重威終於鎮定了下來,沉聲道:“你是怎麽進來的?”
  大胡子並沒有抬頭,淡淡道:“走進來的。”
  江重威道:“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大胡子道:“是繡花的地方!”
  江重威冷笑道:“難道你是特地到這裏來繡花的?”
  大胡子點點頭,道:“因為我要繡的,隻有在這裏才能繡得出!”
  江重威道:“你要繡什麽?”
  大胡子道:“繡一個瞎了眼的江重威!”
  
  江重威仰麵狂笑。他隻有在怒極殺人時,才會如此狂笑。狂笑聲中,他的人已撲過去,雙掌虎虎生風,用的正是裂石開碑的鐵砂掌力。他突然覺得掌心一麻,就像是被蜜蜂叮了一口,掌上的力量竟突然消失無蹤。就在這時,一陣閃動的寒芒,已到了他眼前。
  十三太保橫練,雖然是舉世無雙的硬功,卻也練不到眼睛上的。
  外麵的衛士突然聽見一陣驚呼,趕過去時鐵門已從裏麵關了起來。等他們撬開門進去時,江重威已暈倒在地上,一塊鮮紅的緞子,蓋著他的臉。緞子上繡著朵黑牡丹!

  禪房裏燃著香。花滿樓已沐浴薰香,靜坐在等候。

  要想嚐到苦瓜大師親手烹成的素齋,不但要沐浴薰香,還得要有耐性。苦瓜大師並不是輕易下廚的,那不但要人來得對,還得要他高興。今天的人來得很對,除了花滿樓外,還有黃山古鬆居士,和號稱圍棋第一,詩酒第二,劍法第三的木道人。
  這些人當然都不是俗客,所以苦瓜大師今天也特別高興。蒼茫的暮色中,終於傳來了清悅的晚鍾聲。花滿樓走出去的時候,古鬆居土和木道人已經在院子裏等他。晚風吹過竹林,暑氣早已被隔絕在紅塵外。
  花滿樓微笑道:“要兩位前輩在此相候,實在是不敢當。”
  木道人笑了,這位素來脫略形跡,不修邊幅的武當長老,此刻居然也脫下了他那件千縫萬補的破道袍,換上了件一塵不染的藍布衫。
  就為了不願受人拘束,他情願不當武當掌門,可是要嚐苦瓜大師的素齋,他也隻好委屈點了。
  苦瓜大師的怪脾氣,是人人都知道的。
  古鬆居士卻歎了口氣,道:“看來你這老道果然沒有說錯。”
  花滿樓道:“道長說什麽?”
  木道人笑道:“我說你一定知道我們在這裏,就算我們一動也不動,你還是知道!”
  古鬆居士歎道:“但我卻還是想不出,他怎麽會知道的?”
  木道人道:“我也想不出,隻不過我有個你比不上的好處。”
  古鬆居士道:“什麽好處?”
  木道人微笑道:“想不出的事,我就從來也不去想!”
  古鬆居士也笑了,道:“所以我常說你若不喝酒,一定能活到三百歲!”
  木道人道:“若是沒酒喝,我為什麽要活到三百歲?”
  
  禪房裏竹簾低垂,隔著竹簾,已可嗅到一陣陣無法形容的香氣,足以引起任何人的食欲來。
  古鬆居士歎道:“苦瓜大師的素席,果然是天下無雙。”
  木道人笑道:“他自己常說,他做的素菜就算菩薩聞到,都會心動的。”
  古鬆居士道:“看來現在菜已上桌了,我們還等什麽?”
  他們掀起竹簾走進去,忽然怔住。菜不但已擺上了桌,而且已有個人坐在那裏,開懷大吃。
  這不速之客居然沒有等他們,居然既沒有薰香,也沒有沐浴。事實上,這人的身上不但全是泥,而且全身都是汗臭氣。苦瓜大師居然沒有趕他出去,居然還在替他夾菜,好像生怕他吃得還不夠快。
  木道人歎了口氣,道:“這和尚偏心。”
  古鬆居士道:“他請的是我們,卻讓別人先來吃了。”
  木道人道:“他一定要我們去薰香沐浴,這人卻好像剛從泥裏打過滾出來的!”
  苦瓜大師大笑,道:“和尚的確偏心,但也隻不過對他一個人偏心而已,你們生氣也沒用。”
  木道人道:“你為什麽要對他偏心?”
  苦瓜大師道:“因為遇見了這個人,連我也沒法子了。”
  木道人也笑了,道:“我不怪你,上次這人偷喝了我兩壇五十年陳年的女兒紅,我隻有看著他幹瞪眼!”
  花滿樓苦笑道:“遇見了這個人,隻怕連菩薩都沒法子。”
  
  這個人當然就是陸小鳳。
  
  一盆素火腿、一盆鍋貼豆腐,都已碟子底朝了天,陸小鳳才總算停了下來,向這三個人笑了笑,道:“你們盡管罵你們的,我吃我的,你們罵個痛快,我也正好吃個痛快。”
  木道人大笑,道:“別人上你的當,我不上。”他也坐下來,霎眼間三塊素鴨子已下了肚。
  花滿樓在陸小鳳旁邊坐下來,立刻皺起了眉,道:“你平時本來不太臭的,今天聞起來怎麽變得像是條剛從爛泥裏撈出來的狗?”
  陸小鳳道:“因為我已經有十天沒洗澡了。”
  花滿樓吃驚道:“幾天?”
  陸小鳳道:“十天。”
  花滿樓皺眉道:“這些天你在幹什麽?”
  陸小鳳道:“我很忙。”
  花滿樓道:“忙什麽?”
  陸小鳳道:“忙著還債,賭債。”
  花滿樓道:“你欠了誰的賭債?”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除了司空摘星那混蛋,還有誰?”
  花滿樓道:“你怎麽會輸給他的?”
  陸小鳳苦笑道:“上次我跟他比賽翻跟鬥,贏得他一塌糊塗,這次他居然找上了我,要跟我比賽翻跟鬥了,你說我怎麽會不答應!”
  花滿樓道:“你當然會答應!”
  陸小鳳道:“誰知這小子最近什麽事都沒有做,就隻在練翻跟鬥,一個時辰居然連翻了六百八十個跟鬥,你說要命不要命?”
  花滿樓道:“你輸給他的是什麽?”
  陸小鳳道:“我們約好了,我若贏了,他以後一見麵就跟我磕頭,叫我大叔,我若輸了,就得在十天內替他挖六百八十條蚯蚓,一個跟鬥,一條蚯蚓。”
  花滿樓笑了,道:“這就難怪你自己看來也像是蚯蚓了。”
  木道人也忍不住大笑,道:“你真的替他挖到了六百八十條蚯蚓?”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苦笑道:“開始的那幾天蚯蚓好像還很多,到後來那幾天,要找條蚯蚓簡直比癩蛤蟆找老婆還難。”
  古鬆居士也忍不住問道:“那位偷王之王要這麽多蚯蚓幹什麽?”
  陸小鳳恨恨道:“他根本就不要蚯蚓,隻不過想看我挖蚯蚓而已!”
  木道人大笑,道:“想不到陸小鳳也有這麽樣一天,這實在是大快人心!”
  陸小鳳眼珠子一轉,道:“你是不是也想跟我賭一賭?”
  木道人道:“賭什麽?”
  陸小鳳道:“賭酒。”
  木道人笑道:“我不上你這個當。”
  陸小鳳眼角瞟著他,道:“你難道認輸了?”
  木道人道:“我早就認輸了,喝酒我喝不過你,劍法我比不上西門吹雪和葉孤城,你若真的要賭,我就跟你賭圍棋!”
  陸小鳳大笑道:“你以為我會上你這個當?”
  木道人傲然道:“別人都知道我圍棋天下第一,卻不知除了圍棋之外,我還有件事是誰也比不上的!”
  陸小鳳道:“什麽事?”
  木道人道:“吃飯,你敢不敢跟我賭吃飯?”
  陸小鳳歎道:“我本來是想賭的,隻可惜我不是飯桶!”
  木道人也歎了口氣,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陸小鳳也會認輸,真是難得的很。”
  苦瓜大師忽然道:“其實近來江湖中最出風頭的人,早已不是他了!”
  陸小鳳道:“不是我是誰?”
  苦瓜大師道:“你猜呢?”
  陸小鳳道:“西門吹雪?”
  花滿樓道:“據說他最近一直在陪著峨眉四秀中那位孫姑娘,已經很久沒有在江湖中露麵!”
  陸小鳳道:“想不到他也有這麽樣一天,我本來以為他遲早要做和尚的!”
  苦瓜大師道:“佛門中不要這種和尚!”
  陸小鳳道:“若不是西門吹雪,難道是葉孤城?”
  苦瓜大師道:“也不是!”
  木道人道:“葉孤城最近病得很重!”
  陸小鳳愕然道:“他也會病?什麽病?”
  木道人笑道:“跟我一樣的病,無論誰得了這種病,都不會再想出風頭了!”
  陸小鳳想了想,道:“那麽難道是老板和老板娘?”
  花滿樓笑道:“老板的懶病更重!”
  陸小鳳道:“老實和尚也不是喜歡出風頭的人,大悲禪師更不是……”
  他沉吟著,又道:“莫非是筆霞山的那條母老虎?”
  苦瓜大師道:“不是,這個人你非但不認得,而且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陸小鳳道:“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苦瓜大師道:“是個會繡花的男人!”
  陸小鳳怔了怔,又笑道:“會繡花的男人其實也不少,我認得的裁縫師傅中,就有好幾個是會繡花的!”
  苦瓜大師道:“可是他不但會繡花,還會繡瞎子!”
  陸小鳳又怔了怔,道:“繡瞎子?”
  苦瓜大師道:“據說他最近至少繡出了七八十個瞎子!”
  陸小鳳道:“瞎子怎麽繡?”
  苦瓜大師道:“用他的繡花針繡,兩針繡一個!”
  陸小鳳總算已有些明白了,道:“他繡出的瞎子都是些什麽人?”
  苦瓜大師道:“其中至少有四五個是你認得的!”
  陸小鳳道:“誰?”
  苦瓜大師道:“常漫天、華一帆、江重威……”
  他還沒有說完,陸小風已動容道:“東南王府的江重威?”
  苦瓜大師道:“除了他還有別的江重威?”
  陸小鳳皺眉道:“但這個江重威自從進了王府以後,就絕不再管江湖的事了,怎麽會惹上這個人的?”
  苦瓜大師道:“他根本沒有惹這個人,是王府裏的十八斛明珠惹的!”
  陸小鳳道:“這人不但刺瞎了江重威,還盜走了王府的十八斛明珠!”
  
  苦瓜大師道:“另外還得加上華玉軒珍藏的七十卷價值連城的字畫、鎮遠的八十萬兩鏢銀、鎮東保的一批紅貨、金沙河的九萬兩金葉子!”他歎了口氣,接著道:“據說這人在一個月之間,就做了六七十件大案,而且全都是他一個人單槍匹馬做下來的,你說他是不是出盡風頭?”
  陸小鳳也不禁歎道:“這些事我怎麽沒有聽到過?”
  苦瓜大師道:“你最近一直都在西北,這些事都是在東南一帶發生的,前幾天才傳到這裏來,你又偏偏在忙著挖蚯蚓!”
  陸小鳳道:“這是最近才傳來的消息,但你卻已知道了!”
  苦瓜大師道:“嗯!”
  陸小鳳道:“你是什麽時候變得消息如此靈通的?”
  苦瓜大師歎了口氣,道:“莫忘記我一直有個消息最靈通的師弟。”
  陸小鳳道:“金九齡?”
  苦瓜大師苦笑道:“幸好我隻有這麽樣一個師弟!”
  陸小鳳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我明白了。”
  苦瓜大師道:“你明白了什麽?”
  陸小鳳道:“金九齡是江重威的好朋友,又是當年的天下第一名捕,雖然早已洗手不幹,但這些事他還是非管不可的。”苦瓜大師承認,無論誰隻要吃了一天公門飯,就一輩子再也休想脫身了。
  苦瓜大師歎道:“我直到現在還不懂,他當初為什麽會吃這行飯!”
  木道人道:“你難道要他也做和尚?”
  苦瓜大師道:“和尚至少沒有這麽多麻煩!”
  木道人笑道:“但和尚也沒有老婆!”
  苦瓜大師不說話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金九齡一生中最大的毛病,就是風流自賞。他昔年入了公門,據說也是為了個女人。
  陸小鳳道:“金九齡被公認為六扇門中,三百年來的第一位高手,無論大大小小的案子,隻要到了他手裏,就沒有破不了的。”
  苦瓜大師歎道:“所以我總認為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太逞能,聰明太過了度。”
  陸小鳳道:“但無論多聰明的人,遲早也總有一天會遇著他解決不了的難題。”
  苦瓜大師同意。
  陸小鳳道:“這件案子,也許就正是他解決不了,所以他一定要找個幫手!”
  苦瓜大師也承認。
  陸小鳳道:“你既然隻有這麽樣一個師弟,當然要幫著他找幫手!”他歎了口氣,苦笑道:“最倒楣的是,我恰巧就是個最理想的幫手,無論誰遇著解決不了的事,總是會來找我的,所以……”
  苦瓜大師道:“所以怎麽樣?”
  陸小鳳歎道:“所以你請我來吃這頓飯,隻怕沒安什麽好心。”
  苦瓜大師道:“莫忘記這是你自己撞上來的,我並沒有請你來!”
  陸小鳳苦笑道:“也許我正好倒楣,所以才會一頭撞到這裏來!”
  木道人笑道:“你最近好像一直都在倒楣!”
  陸小鳳道:“但這次我卻說什麽也不幹了,管他會繡花也好,會補褲子也好,都不關我的事,這件事說出大半天來我也不會管的!”
  苦瓜大師淡淡道:“他並沒有要你管這件事,你何必自作多情!”
  陸小鳳怔了怔,道:“他沒有?”
  隻聽一個人微笑道:“我真的沒有!”
  
  這個人當然就是金九齡。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金九齡身上有兩樣東西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他的衣服和他的眼睛。金九齡的眼睛並不特別大,也並不特別亮,但隻要被他看過一眼的,他就永遠也不會忘記。
  
  金九齡穿的衣服,質料永遠最高貴,式樣永遠最時新,手工永遠最精致。他手裏的一柄折扇,也是價值千金的精品,必要的時候,還可以當作武器。金九齡認穴打穴的功夫,都是第一流的,事實上,他無論什麽事都是第一流的。
  不是第一流的酒他喝不進嘴;不是第一流的女人,他看不上眼;不是第一流的車,他絕不去坐。但他卻並不是第一流的有錢人,幸好他還有很多賺錢的本事。他精於辨別古董字畫、精於相馬,就憑這兩樣本事,已足夠讓他永遠過第一流的日子。
  何況他還是個很英俊、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年紀看來也不大,這使得他在最容易花錢的一件事上,省了很多錢。別人要千金才能博得一笑的美人,他卻往往可以不費分文。
  所以他生活一向過得很優裕,保養得一向很好,看來絕不像是個黑道上令人聞名喪膽的武林高手,卻像是個走馬章台的花花公子。
  看到他進來,古鬆居士立刻問道:“你最近有沒有找到什麽精品?”
  古鬆居士生平最大的癖好,就是收集古董字畫。他珍藏的精品絕不在華玉軒之下。
  金九齡微笑道:“天下的精品都已被居士帶上了黃山,我還能找到什麽?”
  古鬆居士道:“連好畫都沒有一幅?”
  金九齡沉吟著,又笑了笑,道:“我身上倒帶著幅近人的花卉!”
  古鬆居士道:“快拿出來看看!”
  金九齡已微笑著拿了出來——是塊鮮紅的緞子,繡著朵黑牡丹。
  古鬆居士怔了怔,道:“這算是什麽?”
  金九齡笑道:“最近針繡也很搶手。”
  古鬆居士道:“這難道是神針薛夫人的真跡?”
  金九齡道:“不是,這是個男人繡的。”
  古鬆居士動容道:“就是那個會繡花的男人?”
  金九齡點點頭,道:“這正是他在王府寶庫中繡的。”
  陸小鳳道:“他真在那裏繡花?”
  金九齡又點點頭,道:“江重威打開門進去的時候,他就正在裏麵繡這朵花!”
  陸小鳳皺眉道:“王府的寶庫,警戒森嚴,他怎麽進得去的?”
  金九齡苦笑道:“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麽進去的,也沒有人能猜得出。”
  陸小鳳道:“他連一點線索都沒有留下來?”
  金九齡道:“沒有。”
  陸小鳳道:“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金九齡道:“是個長得滿臉大胡子,在熱天還穿著件大棉襖的人。”
  陸小鳳道:“還有呢?”
  金九齡道:“他是個男人,不但會繡花,而且繡得很不錯!”
  陸小鳳道:“你就知道這麽多?”
  金九齡道:“我就隻知道這麽多,別人也一樣,絕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得比我多一點。”
  陸小鳳道:“他的武功是什麽路數?”
  金九齡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連江重威都沒有看出來?”
  金九齡歎了口氣道:“連常漫天那麽樣的老江湖,都沒有看出他是怎麽出手的,何況江重威?”
  陸小鳳道:“江重威的鐵掌硬功,已可算是東南第一。”
  金九齡歎道:“但他卻也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陸小鳳皺起了眉,道:“這麽樣一個厲害人物,怎麽會忽然就平空鑽了出來?……”
  苦瓜大師冷冷道:“你既然不想管這件事,又何必問?”
  陸小鳳道:“問問有什麽關係?”
  金九齡苦笑道:“當然沒關係,隻不過我知道的,現在你也全都知道了。”
  陸小鳳盯著他,忽然又問道:“你為什麽要把這件事全都告訴我?”
  金九齡道:“因為你在問!”
  陸小鳳道:“沒有別的原因?”
  金九齡道:“沒有。”
  陸小鳳道:“你不是故意在這裏等著我的?”
  金九齡又不禁苦笑,道:“我怎麽知道你會來?”
  陸小鳳道:“你本來並沒有要找我的意思?”
  金九齡道:“沒有。”
  陸小鳳笑道:“很好,那我就可以放心喝酒了。”他嘴裏雖然在說很好,笑得卻很不自然,甚至連酒都似已喝不下去。
  金九齡忽然又笑道:“可是你現在既然來了,我倒有件事想請教!”
  陸小鳳的眼睛立刻亮了,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有事要請教我的!”
  金九齡道:“能找出這個繡花大盜,揭破這些秘密的人,放眼天下,也許隻有一個。”
  陸小鳳的眼睛更亮——能解決這種難題的人,除了他還有誰?
  但他卻偏偏故意問道:“卻不知你說的這人是誰?”
  金九齡道:“司空摘星!”
  陸小鳳怔了怔,道:“你說的是誰?”
  金九齡道:“司空摘星……”
  陸小鳳的嘴閉了起來,連理都不想理他了。
  金九齡卻好像有點不知趣,接著又道:“司空摘星號稱偷王之王,的確是江湖中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世上若隻有一個人能查出那繡花大盜是怎麽進入王府寶庫的,這個人一定是司空摘星。”
  陸小鳳已開始喝酒,連聽都懶得聽了。
  金九齡卻偏偏又接著道:“這件案子若想要破,就一定要找到司空摘星,隻可惜他一向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隻有你也許會知道他的行蹤,所以……”
  陸小鳳忍不住道:“所以你要找我打聽他的行蹤?”
  金九齡道:“正有此意。”
  陸小鳳忽然用力放下酒杯,道:“你跟我說了半天廢話,為的就是要找他?”
  金九齡歎了口氣,道:“除了他之外,我還能找誰呢?”
  陸小鳳忽然跳起來,指著自己的鼻子,大聲道:“我,你為什麽不能找我?”
  金九齡笑了,搖著頭笑道:“你不行!”
  陸小鳳跳得更高:“誰說我不行?”
  金九齡道:“這種事絕不是你能辦得了的!”他居然還在搖頭。
  陸小鳳道:“我為什麽辦不了?”
  金九齡淡淡道:“因為這件案子實在太棘手,而且你也根本不想管這件事!”
  陸小鳳大吼道:“誰說我不想管的?我就偏偏要管給你看。”
  金九齡道:“我還是賭你破不了這件案子!”
  
  陸小鳳一拍桌子,道:“好,隨便你要賭什麽,我都跟你賭了!”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已發現別人在笑。每個人都在笑,那種笑就像是忽然看見有人一腳踩到狗屎時一樣。陸小鳳忽然發覺自己的腳踩在一堆狗屎上,好大好大的一堆。他再想將這隻腳拔出來,已經太遲了。
  木道人微笑著歎了口氣,喃喃道:“請將不如激將,這句話倒真是一點也不錯。”
  
  席已散了。古鬆居士一向最注意養生之道,起得早,睡得也早。木道人有懶病,苦瓜大師有晚課,雲房裏隻剩下三個人。
  陸小鳳眼睛盯著那塊紅緞子上的黑牡丹,忽然問道:“這人第一次出現是什麽時候?”
  金九齡道:“六月初三,第一個碰上他的人是常漫天。”
  陸小鳳道:“最後一次呢?”
  金九齡道:“我知道的最後一次是在十三天之前,這幾天是不是又有新案子,我就不知道了!”
  陸小鳳道:“十三天之前司空摘星正在跟我比翻跟鬥,可見這人絕不是他。”
  金九齡道:“我本來就沒有懷疑他!”
  陸小鳳冷冷道:“你本來也並沒有真的想請他做幫手!”
  金九齡笑了,道:“我知道你剛替他挖了六百多條蚯蚓,一定還有滿肚子怨氣!”
  陸小鳳道:“所以你故意用他來激我?”
  金九齡笑道:“若不是這法子,怎麽能拖你下水?”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吃你們這行飯的朋友,看來真不能交!”
  金九齡道:“不管怎麽樣,現在我們都已在水裏了,總得想個法子把身上弄幹淨。”
  陸小鳳沉吟著,道:“第一,我們一定要先查出這個人究竟是什麽來曆。”
  金九齡道:“不錯。”
  陸小鳳道:“據我看來,這個人的手腳又幹淨,武功又高,絕不會是剛出道的新手。”
  金九齡道:“我也這麽樣想,他一定是個很有名的人故意扮成這樣子,卻偏偏猜不出他是誰?”
  陸小鳳道:“他故意裝上大胡子,穿上大棉襖,坐在路上繡花,為的就是要將別人的注意力引開,就不會注意到他別的地方了!”
  金九齡笑道:“看來你也該吃我這行飯的,就連我這個在六扇門裏混了十來年的老狐狸,看得也沒有你這麽準。”
  陸小鳳故意板著臉,道:“現在我反正已經被你拖下水了,你何必還要拍我的馬屁!”
  金九齡大笑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多拍馬屁總沒錯的!”
  花滿樓忽然道:“一個人的偽裝無論多麽好,多少總有些破綻要露出來的,常漫天他們也許沒有注意到,也許雖然注意到,卻又疏忽了。”
  金九齡道:“很可能!”
  花滿樓道:“所以我們若是再仔細問問他們,說不定還可以問出點線索來!”
  陸小鳳皺起了眉,道:“我們?”
  花滿樓道:“我們!”
  陸小鳳道:“‘我們’其中也包括了你?”
  
  花滿樓笑了笑,道:“莫忘記我也是瞎子,瞎子的事我怎麽能不管?”陸小風和金九齡對望了一眼,都有點訕訕的不好意思。他們剛才瞎子長,瞎子短的說了半天,竟忘了旁邊就有個瞎子。大家竟好像從來也沒有真的將花滿樓當做個瞎子!
  陸小鳳咳嗽了兩聲,道:“好,我們分頭辦事,你們兩個去找常漫天和江重威!”
  金九齡道:“你呢?”
  陸小鳳將手裏的紅緞子藏在懷裏,道:“我要把這樣東西帶走,去找一個人!”
  金九齡道:“去找誰?”
  陸小鳳道:“找一條母老虎!”
  金九齡道:“哪一條?”
  陸小鳳笑道:“當然是最漂亮的一條。”
  金九齡也笑了笑,道:“莫忘記最漂亮的一條,也就是最凶的一條,你小心被她咬一口!”
  花滿樓淡淡道:“他一定會小心的!”
  金九齡道:“為什麽?”
  花滿樓微笑道:“因為他已經被咬過好幾口了!”
  
  武林中有四條母老虎。四條母老虎好像都咬過陸小鳳幾口。
  
  第二回 不繡花的女人   
  山。綠色的山,在黃昏時看來,就仿佛變成了一種奇幻瑰麗的淡紫色。現在正是黃昏,山坡上開滿了月季和薔薇。兩個梳著大辮子的小姑娘,正在山坡上摘花,嘴裏還在輕輕的哼著山歌。
  她們的歌聲比春風更輕柔,她們的人比花更美。陸小風走上山坡的時候,她們的歌聲忽然停頓,一起瞪大了眼睛,盯著陸小鳳。幸好陸小鳳時常都在被女人盯著看的,所以他的臉並沒有紅,反而笑了。
  “喂,你這人是來幹什麽的?”這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鼻子上有幾粒淡淡的雀斑,看來更顯得俏皮愛嬌。
  陸小鳳笑道:“花開得這麽好,我來看看也不行?”
  “不行!”有雀斑的小姑娘眼睛瞪得更大,道:“這地方是我們的,我們不歡迎男人!”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女孩子不可以這麽凶的,太凶的女孩子隻怕嫁不出去!”
  “所以我從來也不凶!”另一位女孩子圓圓的臉,笑起來臉上兩個酒渦,看來果然又溫柔、又甜蜜。她甜甜的笑著,又道:“你既然喜歡花,我送你兩朵花好不好?”
  陸小鳳笑道:“好極了。”
  有酒渦的這女孩子已走過來,甜笑著把手伸入了花籃。她從花籃裏拿出來的並不是鮮花,而是把剪刀,突然向陸小鳳刺了過去。這個又甜蜜、又溫柔的小姑娘,出手竟又凶、又快、又狠。
  陸小鳳吃了一驚。幸虧這已不是第一次有女人用剪刀刺他了,他居然好像早已在提防著,身子一轉,就退出了七八尺。
  有雀斑的小姑娘大聲道:“這人看樣子就不像好東西,莫要放他走!”
  她手裏也拿起了把剪刀,一下子刺了過來。她的出手也不慢。
  陸小鳳苦笑道:“這剪刀是剪花的,你們怎麽能用來剪人?”他避開了幾招,這兩個小姑娘的出手卻越來越凶,他忍不住想出手把剪刀奪過來了,身上被刺出個大洞來,並不是好玩的事。
  就在這時,山坡上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微笑著道:“你們要剪,最多也隻能剪下他那兩撇小胡子來,千萬不能真的剪死他!”
  她穿著件雪白的衣服,又輕又軟,俏生生的站在山坡上,就像是隨時都可能被風吹走。她正在看著陸小鳳,眼睛裏帶著種誰也說不出有多麽溫柔的笑意。
  兩個小姑娘突然住手,淩空翻身,掠到她麵前:“姑娘認得這個人?”
  “嗯!”
  “這個人是誰?”
  “你們難道看不出他有四條眉毛?”
  “陸小鳳?這個人就是陸小風?”兩個女孩子一起笑了,吃吃的笑著道:“這就難怪他笑得像賊一樣了!”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小姐是條母老虎,想不到丫頭比小姐還凶,若不是我機伶,現在身上說不定已多了十七八個洞。”
  小姐咬了咬嘴唇,道:“誰叫你這麽久不來看我的?我實在也恨不得刺你十七八個洞,隻可惜……”她並沒有說出下麵的話,她的臉已紅了,紅得就像是遠山的夕陽一樣。她居然很害羞。
  陸小鳳看著她,竟已看得癡了。
  小姐的臉更紅,輕輕道:“人家的臉又沒有花,你死盯著人家看什麽?”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喃喃道:“這麽樣一個羞人答答的小姑娘,居然就是江湖中人人見了都頭大的“冷羅刹”薛冰,你說奇怪不奇怪?”
  薛冰道:“你見了我也頭大?”
  陸小鳳歎道:“我的頭雖然沒有大,心卻跳得比平常快了三倍!”
  有酒渦的女孩子又笑了,悄悄的笑道:“這人雖然長著雙賊眼,一張嘴卻比蜜還甜。”
  另一個女孩子也悄悄的笑道:“若不是嘴甜,小姐怎麽會時時刻刻的想著他?”
  薛冰瞪了她們一眼,紅著臉道:“多嘴的丫頭,誰說我在想著他這個負心賊?”她亦嗔亦笑,似羞似惱,滿天豔麗的夕陽,都似已失卻了顏色。
  陸小鳳歎息著,喃喃道:“我的確早就該來的,為什麽直等到今天?”
  薛冰嫣然道:“我知道你為了什麽。”
  陸小鳳道:“你知道?”
  薛冰又咬起了嘴唇,道:“你看見了我,就忘記了別人,看見了別人,就忘記了我,你本就是個沒良心的負心賊!”
  陸小鳳苦笑道:“早知道來了要挨罵,倒不如不來了!”
  薛冰冷笑道:“你以為我猜不出你的小心眼?若沒有事求我,你會來?”
  陸小鳳隻有承認:“我的確有事,卻不是來求你的!”
  薛冰板起臉,道:“你說,你究竟是來找誰的?”
  陸小鳳道:“找老太太!”
  薛冰奇怪了:“你又在玩什麽花樣?找她老人家幹什麽?”
  陸小鳳道:“有件事想問問她!”
  薛冰道:“我不許你去麻煩她老人家,你有事問我也一樣!”
  陸小鳳道:“隻可惜這件事你絕不會懂的!”
  薛冰道:“什麽事我不懂?”
  陸小鳳道:“繡花。”
  薛冰更奇怪:“繡花?你也想學繡花?你幾時變成裁縫的?”
  陸小鳳道:“難道隻有裁縫才能學繡花?”
  薛冰道:“打死我,我也不信你真的想學繡花!”
  陸小鳳也隻有承認:“但我卻真的有事想請教她老人家,你就帶我去吧!”
  薛冰道:“莫忘記我也是‘針神’薛夫人的後代,你為什麽不來請教我?”
  陸小鳳歎道:“因為我知道你是從來也不肯動一動繡花針的,你自己告訴過我,隻要一拿起繡花針,就想打瞌睡!”
  薛冰道:“我說的話你居然還記得?”
  陸小鳳道:“每句都記得,所以你更該快點帶我去見她老人家!”
  薛冰似笑非笑的瞅著他,道:“我就偏不帶你去,看你怎麽樣?”

  薛老太太今年已七十七了,但無論誰也看不出她已是個七十七歲的女人。在不甚光亮的場合,有許多人甚至會認為她最多隻不過三十七八,她的態度永遠是端莊而完美的,眼睛依舊明亮,風采依然動人,尤其是她看見她喜歡的年輕人時,她的眼睛裏甚至會露出種少女般的嬌憨天真。
  陸小鳳就是她喜歡的年輕人,陸小鳳也很喜歡她。他總是希望每個女人到了她這種年紀,都還能像她一樣美麗——他總是希望這世界變得更可愛些。
  薛老太太正在看著他,微笑著道:“你應該時常來看看我的,像我這麽大年紀的女人,對你已經沒有什麽危險了,你至少用不著怕我逼著你娶我!”
  陸小鳳故意歎道:“我是想常常來的,可是薛冰總是不讓我來。”
  薛老太太道:“哦?”
  陸小鳳道:“她今天就不肯帶我來!”
  薛老太太道:“為什麽?”
  陸小鳳眨了眨眼,道:“我也不知道她為了什麽,我猜她一定是在吃醋!”
  薛老太太吃吃的笑了,眼睛開始亮了,臉上的皺紋也在縮退。
  陸小鳳立刻乘機將那塊緞子遞過去,道:“這樣東西還得請你看看!”
  薛老太太隻用眼角瞥了一眼,臉上立刻露出不屑之色,搖著頭道:“這有什麽好看的?我六歲的時候繡得就比他好。”
  陸小鳳笑道:“我不是請你看上麵繡的花,是請你看看這緞子和絲線。”
  薛老太太道:“這些東西我也不知道看過幾千幾百萬遍了,你還要我看?”
  陸小鳳道:“就因為你看得多,所以才要請你的法眼鑒定一下,這緞子和絲線是什麽地方出的?哪一家賣的?”
  薛老太太接過來,由指尖輕輕一觸,立刻道:“這緞子是京城福瑞祥的貨,絲線是福記賣出來的,兩家店是一個老板,就在貼隔壁。”
  陸小鳳道:“隻有在京城他們的本店才能買得到這種貨?”
  薛老太太道:“這兩家店都是隻此一家,別無分號!”
  陸小鳳道:“有沒有銷到外地去的?”
  薛老太太道:“外地就算有也是客人自己買了帶回去的!”她又解釋著道:“這兩家店出的貨都是精品,自製自銷,產量並不多,門麵也不大,老板楊阿福是個很本分的人,並不想發大財!”
  陸小鳳道:“他的店開在京城什麽地方?”
    
  薛老太太道:“在王寡婦斜街後麵,一條很僻靜的巷子裏,幾十年來一直都沒有擴充門麵,除了真正的內行外,也很少有人會找到那裏去買!”她忽然笑了笑,又道:“說老實話,你是不是被這女人迷住了,人家卻偏偏躲著你,所以你想憑這樣東西去把她找出來?”
  陸小鳳已怔住,怔了半天,才失聲道:“女人?這難道是女人繡的?”
  薛老太太道:“當然是女人繡的。”
  陸小鳳道:“你……你會不會看錯?”
  薛老太太有點不高興了,板起臉道:“你看女人會不會看錯?會不會把老太婆看成小姑娘?”
  陸小鳳道:“不會。”
  薛老太太道:“我看這種東西,比你看女人還內行十倍,我若看錯了,情願把我這寶貝孫女兒輸給你。”
  陸小鳳賠笑道:“你就算真的輸給了我,我也不敢要。”
  薛老太太瞪眼道:“為什麽不敢要?難道她生得醜了?”
  陸小鳳笑道:“醜倒是一點也不醜,隻不過太凶了一點,上次我被她咬了一口,連耳朵都差點被咬掉。”薛冰一直乖乖的站在旁邊,此刻臉又飛紅了起來,頭垂得更低。
  薛老太太也笑了,道:“你們都說她凶,我看她非但一點也不凶,而且還乖得要命!”
  她拉起了薛冰的手,又笑道:“你這孩子惟一的毛病,就是太會害臊了,其實這有什麽好臉紅的?女人咬男人,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薛冰連耳根都紅了,輕輕道:“我才不會咬他哩,他好臭!”
  薛老太太笑道:“你若沒有咬人家,怎麽會知道人家臭!”
  薛冰嚶嚀一聲,扭頭就跑,跑得雖然快,卻還是沒忘記偷偷瞪了陸小鳳一眼,悄悄道:“你小心點!”陸小鳳看著她,似又看得癡了。
  薛老太太眯起眼,笑道:“你是不是也想跟出去?去呀!這也沒什麽好難為情的!”
  陸小鳳遲疑著,眼睛一直盯著她手裏的紅緞子。
  薛老太太笑道:“你盯著看什麽?難道還怕我不還給你?”她微笑著,將這塊紅緞子拋給了陸小鳳,又道:“若是有兩塊,我還可以做雙鞋子給丫頭穿,隻有一塊……”
  她還沒說完,陸小鳳已搶著道:“你說這可以做什麽?”
  薛老太太道:“當然是做鞋子,這本來就是個鞋麵。”
  陸小鳳仿佛又怔住,訥訥道:“是不是可以做雙紅鞋子?”
  薛老太太搖著頭笑道:“當然是紅鞋子,紅緞子怎麽能做出雙黑鞋子來?看你長得滿聰明的,幾時變成個呆子的?”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剛剛才嚇呆的!”
  薛老太太道:“你怕什麽?”
  陸小鳳道:“我怕她躲在門外等著咬我!”
  他果然一出門就被咬了一口。薛冰果然就在外麵等著他,咬得還很不輕。
  陸小鳳摸著耳朵,苦笑道:“看來我簡直已快變成諸葛亮了,簡直是料事如神。”
  薛冰瞪著他,狠狠的道:“誰叫你剛才乘機欺負我的?而且居然還想挑撥離間,說我不帶你來,我若不帶你來,你怎麽來的?我沒有真的咬下你這隻耳朵來,對你已經很客氣了。”
  陸小鳳隻有閉上嘴,女孩子在存心找麻煩的時候,聰明的男人都會閉上嘴的。
  薛冰忽然又一把搶過了他手裏的紅緞子,道:“我問你,這東西究竟是誰繡的,你為什麽拿它當寶貝一樣?”
  陸小鳳道:“因為它本來就是個寶貝。”
  薛冰冷笑道:“見鬼的寶貝,我看它連一文都不值!”
  陸小鳳道:“這次你就說錯了,它最少也值十八斛明珠、八十萬兩鏢銀、幾千兩金葉子!”
  薛冰吃驚的看著他,道:“你瘋了?”
  陸小鳳道:“我沒有。”
  薛冰道:“若沒有瘋,怎麽會滿嘴胡說八道!”
  陸小鳳歎了口氣,他知道就算不把這件事告訴她,遲早也會被她逼出來的,那就不如索性自己先說出來的好。
  薛冰靜靜的聽著,眼睛裏也發出了光,等他說完了,才問道:“除了這樣東西外,難道連一點別的線索都沒有?”
  陸小鳳道:“沒有。”
  薛冰道:“所以你現在想到京城的福瑞祥去,問問這塊料子是幾時賣出的?是誰買的?”
  陸小鳳道:“我隻希望最近去買這種紅緞子的人不多。”
  薛冰眨著眼,道:“綢緞莊裏的生意,好像每年都記賬的!”
  陸小鳳道:“所以我現在就得趕快去!”
  薛冰道:“好,我們明天一早就動身!”
  陸小鳳怔了怔,道:“我們?”
  薛冰道:“我們。”
  陸小鳳道:“‘我們’其中還包括你?”
  薛冰道:“當然!”
  陸小鳳淡淡道:“其中若包括了你,就一定不包括我了!”
  薛冰瞪眼道:“你不想帶我去?”
  陸小鳳道:“不想。”
  薛冰瞪著他看了半天,眼珠子忽然轉了轉,道:“剛才她老人家說到紅鞋子的時候,你好像吃了一驚?”
  陸小鳳道:“嗯!”
  薛冰道:“你是不是看過穿紅鞋子的人!”
  陸小鳳道:“穿紅鞋子的人很多!”
  薛冰道:“但其中卻有些人是很特別的,譬如說,有些本不該穿紅鞋子的人,偏偏也穿著雙紅鞋子。”
  陸小鳳開始動容了,他還沒有忘記,那個冒牌大金鵬王臨死時,手裏緊緊抓住的那隻紅鞋子。
  薛冰當然不會錯過他臉上這種表情,悠然道:“你知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麽一定要穿紅鞋子?”
  陸小鳳道:“不知道。”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這些穿紅鞋子的,是些什麽人?你知不知道紅鞋子有什麽秘密?”
  陸小鳳道:“不知道。”
  薛冰道:“我知道。”
  陸小鳳深深吸了口氣,心又跳得快了起來,“紅鞋子的秘密”,的確已打動了他。可是他並沒有問。他知道現在就算問,薛冰也不會說的。
  薛冰用眼角瞟著他,悠悠的問道:“你想不想知道這些秘密?”
  陸小鳳道:“想。”
  薛冰道:“那麽,現在你想不想帶我到京城去?”
  陸小鳳苦笑道:“當然想,想得要命。”
  
  陸小鳳很不喜歡坐車,他寧願騎馬,甚至寧願走路。但現在他卻坐在馬車上,因為薛姑娘喜歡。薛姑娘一向是個文文靜靜,連走路都不會跨大步的人——至少她總是喜歡裝出這種樣子。
    
  幸好車子走得很穩,因為路很平坦,往京城去的大道,總是很平坦的。陸小鳳坐在車上,摸著下巴,下巴好像很痛。他忽然發現自己最近苦笑的次數實在太多了,笑得下巴都發了痛。薛冰就坐在對麵,看著他,眼睛裏還是充滿了那種誰也說不出有多溫柔的笑意。
  陸小鳳忍不住道:“現在你總可以說出那秘密來了吧!”
  薛冰道:“什麽秘密?”她居然好像已完全忘了這回事!
  陸小鳳道:“當然是紅鞋子的秘密!”
  薛冰道:“噢——這個秘密呀,這個秘密還沒有到說的時候!”
  陸小鳳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說?”
  薛冰道:“等到我高興的時候,我現在還不太高興!”
  陸小鳳道:“為什麽不高興?”
  薛冰道:“無論誰跟一個大傻瓜坐在對麵,都不會高興的。”
  陸小鳳道:“誰是大傻瓜?”
  薛冰道:“你。”
  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又在苦笑:“我究竟是負心賊?還是大傻瓜?”
  薛冰道:“兩樣都是。”她悠然笑了笑,又道:“因為你若不是負心賊,就不會對我這麽壞,若不是大傻瓜,就不會眼巴巴的要趕到京城去!”
  陸小鳳奇怪了:“為什麽要到京城去就是大傻瓜?”
  薛冰道:“我問你,你想去幹什麽?”
  陸小鳳道:“你明明知道的!”
  薛冰道:“去問福瑞祥的夥計,這塊緞子是誰買的?”
  陸小鳳道:“不錯!”
  薛冰道:“這麽樣的緞子,他們一天也不知要賣出多少,就算他們全都記得,你難道還能一個個的找去問?”
  陸小鳳道:“但隻買紅緞子和黑絲線的人,卻不會太多。”
  薛冰道:“而且,這個人既然一向獨來獨往,當然是自己去買的。”
  陸小鳳道:“不錯,這種事本就很秘密,最好不讓第二個人知道!”
  薛冰突然冷笑,道:“但你憑什麽知道她隻買黑絲線和紅緞子?”
  陸小鳳道:“因為她隻用了這兩樣。”
  薛冰道:“所以她也隻能去買這兩樣東西,別的她全不能買?難道有人不準她多買幾樣?”
  陸小鳳道:“可是她隻用得著這兩樣!”
  薛冰冷笑道:“用不著的,她就不能買?難道她一定要買很多黑絲線和紅緞子,來引起別人的注意,好讓你去抓她?難道你以為她也跟你一樣,是個大傻瓜?”
  陸小鳳說不出話來了。
  薛冰道:“這種事既然很秘密,她怎麽會留下這種很明顯的線索來,讓你去找?若是會留下一點線索,等你去找的時候,她說不定也早就將福瑞祥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了。”
  陸小鳳怔了半天,才歎了口氣,道:“這麽看來,我的確像是個大傻瓜。”
  薛冰道:“而且也是個負心賊!”
  陸小鳳道:“所以京城根本就是不必去的!”
  薛冰道:“去了也是白去。”
  陸小鳳道:“既然不到京城去,你剛才為什麽要走這條路呢?”
  薛冰嫣然道:“因為我知道前麵有個地方的酒很好,我也知道你一向是個很大方的人,一定會請我去喝兩杯的。”
  陸小鳳苦笑道:“原來我雖然又傻又是賊,至少還有一點好處——至少我還不小氣!”
  薛冰道:“男人隻要有這一點好處,就會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了。”
  
  推開車窗,已可看見遠處的小河邊,柳林中,有一麵青布酒旗斜斜的挑了出來。
  薛冰眼睛立刻亮了,道:“這就是賣酒的地方。”
  陸小鳳道:“這地方看來很雅!”
  薛冰道:“酒也很好,好極了!”
  陸小鳳看著她發亮的眼睛,忍不住笑道:“你幾時變成個酒鬼的?”
  薛冰道:“最近。”
  陸小鳳道:“最近你的心情不好?”
  薛冰道:“最近老太太一直不讓我喝酒,她越不讓我喝酒,我就越想喝,何況……”她用眼角瞟著陸小風,恨恨的道:“自從我們上次分手之後,我就要你來找我,你卻偏偏不來,我的心情怎麽會好?”
  陸小鳳不敢再答腔了,他知道再說下去,耳朵說不定就又會被咬一口。
  他並不想變成個隻有一隻耳朵的人,一隻耳朵是配不上四條眉毛的。
    
  這地方的確很雅。小河彎彎,綠柳籠煙,尤其是在黃昏的時候,綠水映著紅霞,照得人臉也紅如桃花。穿過柳林,有幾棟茅屋,酒桌都擺在外麵的沙岸上,旁邊還邊邊的種著幾叢梔子花,薛冰忽然發現陸小鳳並不是第一次來,他居然連方便的地方在哪裏都知道,但剛才卻偏偏裝得好像連聽都沒有聽過這地方。
  “這小子最近居然又學會了裝傻,那怎麽得了?”薛冰歎了一口氣,這個人就像是條魚一樣,要抓住他實在不容易。也許她還應該想幾種更好的法子出來對付他。
  夥計已走了過來,是個直眉楞眼的鄉下人,粗手粗腳的。
    
  薛冰道:“你先給我們來五六斤上好的竹葉青,配四碟子冷盤、四碟子熱炒,再到後麵殺隻活老母雞燉湯。”其實她吃的並不太多,隻不過她喜歡看——有很多人喝酒時,菜都是擺著看的。薛姑娘就喜歡看著滿桌子好菜喝酒。
  夥計瞪了她一眼,突然冷冷道:“兩個人要這麽多酒菜,也不怕撐死你?”
  薛冰怔住,這麽伶牙利齒的夥計,她倒實在還沒見過。
  夥計冷笑著,又道:“女人吃得太多,將來一定嫁不出去的,你若想嫁給那小胡子,最好少吃點,否則他養不起。”
  薛冰更吃驚:“你是什麽人?你認得那小胡子?”
  夥計眼珠子轉了轉,低下頭,在她耳邊悄悄的說了幾句話。薛冰聽著,眼睛越睜越大,忽然噗哧一聲笑了,拉住這夥計的手臂,在他耳邊也悄悄的說了幾句話,兩個人的樣子居然好像很親熱。
  這地方的客人當然並不止她一個,別的客人都看得眼睛發了直。
  這麽樣一個文文靜靜、秀秀氣氣的美人兒,怎麽會跟這粗手粗腳的小夥計如此熟絡?他們盡管奇怪,薛冰卻不在乎,那夥計當然更不在乎。
  陸小鳳終於出清了肚子裏的存貨,板著臉走回來,好像有點不太高興的樣子。
  薛冰眼波流動,道:“馬上就有酒喝了,你還不開心?”
  陸小鳳冷笑了一聲,忍不住道:“你什麽時候學會在大庭廣眾間,和男人勾肩搭臂的?”
  薛冰眨了眨眼,道:“男人?什麽男人?”
  陸小鳳板著臉道:“剛才那夥計難道不是男人?”
  看見自己帶來的女人和別的男人那麽親熱,沒有人會高興的。
  薛冰卻笑了,悄悄道:“你真是個傻蛋,現在我跟他親熱一點,等他算賬時豈非就會便宜一點了,這道理你都不懂?”
  陸小鳳實在不懂,薛冰本來並不是這麽樣一個人的。
  這時那夥計已將杯筷送了過來,“砰”的,往桌上一擺,用眼角瞪了陸小鳳一眼,嘴裏嘀咕著道:“這麽樣一朵鮮花,卻偏偏插在牛糞上。”
  陸小鳳也怔住,這夥計難道吃錯了什麽藥?薛冰正掩著嘴在吃吃的笑。
  陸小鳳看著那夥計的背影,忽然也笑了,正想說什麽,忽然看見一個已喝得醉醺醺的人,搖搖擺擺的走過來,一隻手拿著個酒杯,一隻手拍著他,笑嘻嘻的說:“我認得你,我們見過。”
  陸小鳳也隻好笑了笑。他的確見過這個人,好像是在誰的壽宴上見過的,他還記得這人叫孫中,據說還是個很有名的江湖人。那次這個人也跟現在一樣,不但喝得兩眼發直,舌頭也大了。
  陸小鳳有個原則,他喝醉了的時候從不去惹清醒的人,清醒的時候也從不願意惹喝醉了的人。
  孫中忽然扭過頭,直著眼睛,瞪著薛冰,又笑道:“你帶來的這小姑娘真標致,就像朵水仙花一樣,一捏就能捏得出水來。”
  原來他是為了薛冰來的。看見薛冰跟店夥都能那麽親熱,這小子想必也心動了。薛冰紅著臉,垂下了頭,連眼皮都不敢抬起來。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你老兄好像有點醉了,為什麽不找個地方歇歇去?”他實在不願找麻煩,也不願孫中找上麻煩,無論誰惹上了“冷羅刹”,麻煩就不會太小。
  誰知孫中卻像完全沒聽見他在說什麽,還是直著眼,瞪著薛冰,忽然用力一拍他的肩,道:“老弟,你真有辦法,今天你若將這姑娘讓給我,以後你在江湖中出了什麽事,盡管來找我姓孫的。”
  陸小鳳居然還忍得住氣,淡淡道:“我不會出什麽事的,你看來卻快出事了,我勸你……”
  孫中不等他說完,已瞪起了眼,大聲道:“我叫你讓,是給你麵子,你究竟讓不讓?”
  陸小鳳隻好又歎了口氣,道:“你為什麽不問她自己?”
  孫中大笑道:“我用不著問,我知道她喜歡我,我哪點不比你這小胡子強!”
  薛冰的臉更紅,頭垂得更低,看起來更是楚楚動人。
  孫中看得口水都流了下來,道:“小姑娘,你跟我到那邊去喝酒好不好?”
  薛冰紅著臉搖了搖頭。
  孫中道:“不好也得好!”他居然伸出手,拉住了薛冰的手。
  薛冰垂著頭,輕輕道:“你放開我的手好不好?”
  孫中涎著臉,笑道:“不放!”
  薛冰的臉忽然變白了,冷冷道:“你一定不放?”
  孫中道:“你就算砍下我這隻手來,我也不放!”
  薛冰道:“好!”她突然出手,取出了孫中腰邊的刀。
  陸小鳳看見她的臉一發白,就知道不對了,正想勸勸她。但這時刀已出鞘。孫中看見了刀光,也清醒了些,反手想去奪刀,隻見刀光一閃,他的一隻手已被砍了下來,血淋淋的掉在地上。
    
  他的瞳孔突然收縮,眼珠子似也凸了出來,看著地上的這隻斷手,又看著薛冰,好像還不相信這是真的。就在他開始相信的時候,他的人已慘叫了一聲,倒了下去。喝醉了的人,反應總是比較慢的。他的朋友本來都坐在對麵笑嘻嘻的看著,此刻才怒吼著衝過來。
  陸小鳳故意不去看他們,皺眉道:“你為什麽要砍下他的手?”
  薛冰板著臉,道:“他叫我砍的!”
  陸小鳳道:“可是他喝醉了!”
  薛冰道:“喝醉了也是人。”
  陸小鳳突然出手,奪過了她手裏的刀,用兩根手指輕輕一拗,“崩”的,鋼刀立刻斷下了一截,接著,“崩”的又斷了一截。
  他隻用兩根手指拗了幾拗,片刻間竟已將這柄百煉精鋼打成的快刀拗成七八截,皺著眉道:“奇怪,這種破刀怎麽也能砍得斷人的手?”
  本來已衝過來的人,一起呆住,瞪大了眼睛,吃驚的看著他。
  其中一個人忍不住問道:“朋友你貴姓?”
  “我姓陸!”
  “道路的‘路’?”
  “陸小鳳的‘陸’!”
  本來已呆住了的人,臉色突又發青:“你……你就是陸小鳳?”陸小鳳點點頭。
  大家再也不說話,抬起地上的人就走:“你連陸小鳳都忘了,就算兩隻手全被砍斷也活該!”
  薛冰嫣然一笑,道:“想不到‘陸小鳳’這三個字還能避邪!”
  陸小鳳卻歎息著,苦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個惹禍精,我實在不該帶你出來的!”
  薛冰道:“是他惹的禍?還是我?”
  陸小鳳道:“你總不該真的砍下他手來。”
  薛冰道:“是他叫我砍的!”
  陸小鳳道:“他喝醉了。”
  薛冰道:“喝醉了難道就可以欺負人?”
  那夥計端著酒菜送來,冷冷道:“喝醉了也一樣是人,這種人就算砍他一百八十刀都不算冤。”
  薛冰嫣然道:“對,還是你講理!”
  夥計哼了一聲,重重的將酒菜往桌上一擺,扭頭就走,連看都不看陸小鳳一眼!
    
  陸小鳳沉著臉,冷冷道:“像你這種人,砍你三百六十刀也不冤。”他突然出手,用兩根手指夾起了一截刀鋒,直刺這夥計的後背。這夥計頭也不回,身子突然輕飄飄的飛了起來,就好像忽然長了翅膀一樣。在這種地方賣酒的夥計,怎會有這麽高的輕功?
  陸小鳳冷笑道:“我看你就不是個好人,果然是個飛賊。”他冷笑著揮手,手裏的半截刀鋒突然飛出,閃電般打向這夥計的腰。這夥計身子淩空,無處借力,陸小鳳的出手又實在太急太快,眼見他已是避不開的了。
  薛冰失聲道:“你真要殺他?”
  陸小鳳冷冷道:“你放心,他死不了的。”兩句話沒說完,那夥計已淩空翻了三個跟鬥;居然還順手抄住了那截刀鋒,才輕飄飄的落下來。
  薛冰看看他,又看看陸小鳳,突然笑道:“原來你已知道他是誰了!”
  陸小鳳還是板著臉,道:“我隻知道他是個賊。”
  夥計突然大笑,道:“我若是個賊,你呢?”
  陸小鳳道:“我是個賊祖宗。”
  這夥計居然也不去端菜送酒了,居然也坐了下來,笑道:“隻可惜你連做賊的材料都不夠,最多也隻不過能去挖挖蚯蚓罷了!”
  薛冰眨著眼,道:“挖什麽蚯蚓?”
  夥計笑道:“你不知道,他別的本事沒有,挖蚯蚓卻是專家,居然在十天中替我挖了六百八十條蚯蚓。”
  薛冰又忍不住問道:“你要這麽多蚯蚓幹什麽?”
  夥計道:“我連一條蚯蚓都不想要,隻不過喜歡看他挖蚯蚓而已。”
  薛冰笑了。
  夥計道:“你看見他挖蚯蚓沒有?”
  薛冰道:“沒有!”
  夥計道:“早知道我應該叫你去看看的,他挖起蚯蚓來,實在是姿勢美妙,有板有眼,比京城的名角唱戲還好看,你錯過了實在可惜。”
  薛冰忍住笑道:“沒關係,下次我還有機會的!”
  夥計道:“還有下次?”
  薛冰正色道:“當然有,挖蚯蚓就像喝酒一樣,也會上癮的,一個人隻要挖過一次蚯蚓,下次你不要他挖都不行!”
  陸小鳳冷冷道:“下次我若挖出蚯蚓來,一定塞到你們嘴裏去。”
  
  這個吃錯了藥的夥計,當然就是司空摘星。
  
  喝酒的客人早已被嚇跑了,他們三個人倒也樂得清靜,苦的隻是這酒店的老板而已。
  薛冰替司空摘星倒了杯酒,笑道:“你做賊做得好好的,為什麽要改行來賣酒?”
  陸小鳳道:“因為他有這個癮。”
  他當然還沒有忘記司空摘星上次扮成趙大麻子的事,那種事無論誰都忘不了的。
  司空摘星笑了笑,道:“上次我瞞過了你,這次卻好像沒有。”
  陸小鳳凝視著他,道:“這次你好像並不是真的想瞞過我。”世上絕沒有一個賣酒的夥計會有這麽大毛病的,若不是存心要讓陸小鳳看破,他為什麽要故意做出這種古裏古怪的樣子?
  司空摘星忽然歎了口氣,道:“自從上次你衝到火裏去救趙大麻子後,我已發覺你這個人真可以交交朋友!”
  陸小鳳道:“但你卻還是要我挖蚯蚓。”
  司空摘星又笑了,道:“你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這件事,逢人就要說一次!”
  陸小鳳目光閃動,道:“你已見到了花滿樓和金九齡?”
  司空摘星道:“嗯!”
  陸小鳳道:“他們告訴你,我要來找薛冰?”司空摘星點點頭。
  陸小鳳道:“所以你就算準了我要到這裏來喝酒的?”
  司空摘星道:“所以我就在這裏等!”
  陸小鳳道:“等著請我喝酒?”
  司空摘星忽又歎了口氣,道:“你知道不是的,我也不想騙你!”
  陸小鳳道:“我隻知道我們是朋友。”
  司空摘星歎道:“奇怪的是,有很多人偏偏要我來偷你的東西!”
  陸小鳳道:“這次你想偷什麽?”
  司空摘星道:“你身上是不是有塊紅緞子?”
  陸小鳳微笑道:“你知道我有的,我也不想騙你。”
  司空摘星道:“紅緞子上是不是繡著朵黑牡丹?”
  陸小鳳道:“你要偷的就是這塊紅緞子?”
  司空摘星道:“是。”
  陸小鳳道:“你既然承認我們是朋友,還要來偷我?”
  司空摘星道:“因為我已答應了一個人!”
  陸小鳳道:“為什麽要答應?”
  司空摘星道:“我非答應不可!”
  陸小鳳道:“為什麽?”
  司空摘星道:“我欠過這個人的情!”
  陸小鳳道:“這人是誰?”
  司空摘星苦笑道:“你既然知道我不會告訴你,又何必問?”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好像也欠了我的情,我不但救過你,還替你挖了六百八十條蚯蚓。”
  司空摘星道:“所以現在我才老實告訴你!”
  陸小鳳道:“雖然告訴了我,還是一樣要偷?”
  司空摘星道:“這麽樣一塊紅緞子,並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
  陸小鳳道:“你本來就從不偷值錢的東西!”
  司空摘星道:“你既然已看過了,留著它也沒有什麽用!”
  陸小鳳道:“難道要我送給你?”
  司空摘星道:“我的確有這意思!”
  陸小鳳眨了眨眼,道:“我們不妨談個交易!”
  司空摘星道:“什麽交易?”
  陸小鳳道:“隻要你告訴我是誰要你來偷的,我就讓你偷走!”
  司空摘星道:“這交易談不成!”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道:“交易既然談不成,就隻好賭了!”
  司空摘星道:“怎麽賭?”
  陸小鳳道:“你知道這地方後麵有幾間客房?”
  司空摘星道:“有六間。”
  陸小鳳道:“今天晚上,我就留在這裏,等你來偷!”
  司空摘星皺眉道:“你既然已知道我要來偷了,我怎麽還能偷得走?”
  陸小鳳笑道:“你既然是偷王之王,偷遍天下無敵手,總應該有法子的!”
  司空摘星的眼睛忽然亮了,道:“我若真有法子偷走了呢?”
  陸小鳳道:“東西就在我身上,隻要你能偷得走,我情願再替你挖六百八十條蚯蚓!”
  司空摘星道:“隨便我用什麽法子?”
  陸小鳳道:“當然隨便你!”
  司空摘星道:“有些法子,我本不願用在朋友身上的!”
  陸小鳳道:“今天晚上,你可以不必把我當做朋友!”
  司空摘星突然舉杯一飲而盡,道:“好,我跟你賭了,我若輸了,也情願替你挖蚯蚓!”
  陸小鳳道:“我不要你挖蚯蚓!”
  司空摘星道:“你還是要我一見你麵,就跪下來叫你大叔?”
  陸小鳳笑道:“這次要叫祖宗了!”
  司空摘星道:“好,一言為定。”
  陸小鳳道:“誰賴誰是龜孫子!”
  薛冰笑道:“看來這次不管你們是誰輸,我都有好戲看了!”
  司空摘星道:“但現在還沒有到晚上。”
  陸小鳳道:“所以我們還是朋友!”
  司空摘星道:“所以我要請你喝酒!”
  陸小鳳又笑了笑,道:“我隻希望你莫要在酒裏下毒。”
  司空摘星也笑了笑,道:“我隻希望你莫要灌醉我!”
    
  《陸小鳳傳奇之》 第三回 偷王的賭約
  夜。夜未深。司空摘星並沒有被灌醉,他已走了。陸小鳳當然也沒有被毒死,司空摘星絕不是那種會在酒裏下毒的人,何況,他就算下了毒,陸小鳳也不會喝下去。
  薛冰臉上卻已有了幾分笑意,忽然歎了口氣,道:“這次他輸了!”
  陸小鳳道:“他一定會輸?”
  薛冰道:“東西在你這種人身上,又明知他要來偷,他怎麽能偷得走?”
  陸小鳳道:“他是偷王之王,偷王之王當然有很多種稀奇古怪、令人防不勝防的偷法!”
  薛冰道:“你難道真的沒把握贏他?”
  陸小鳳笑了笑,自己倒了杯酒,卻並沒有喝下去,隻是看著杯中的酒出神。
  薛冰道:“你在想什麽?是不是在想那個要他來偷的人?”
  陸小鳳沒有否認。
  薛冰道:“要他來偷的這個人,會不會就是那個繡花的人?”
  陸小鳳道:“很可能。”
  薛冰道:“我若是你,我一定會想盡法子,逼著他說出來的!”
  陸小鳳道:“你不是我!”
  薛冰嫣然一笑,道:“幸好我不是你,我可不想有你這麽多麻煩!”
  陸小鳳道:“所以你很高興!”
  薛冰道:“實在很高興!”
  陸小鳳忽然又笑了笑,道:“既然很高興,應該說了吧!”
  薛冰道:“說什麽?”她好像又忘了。
  陸小鳳道:“當然是說紅鞋子!”
  薛冰眨了眨眼,知道這次就算再想賴,也是賴不掉的了,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青衣樓是怎麽回事?”
  陸小鳳點點頭,他當然知道。
  薛冰道:“紅鞋子也跟青衣樓一樣,是個很秘密的組織,惟一跟青衣樓不同的,就是這組織裏沒有男人,所以比青衣樓更厲害!”
  陸小鳳道:“為什麽?”
  薛冰笑了笑,悠然道:“因為女人本就比男人厲害。”
  陸小鳳道:“還有呢?”
  薛冰道:“沒有了。”
  陸小鳳幾乎跳了起來:“沒有了?沒有了是什麽意思?”
  薛冰嫣然道:“沒有了的意思,就是我知道的隻是這麽多,你就算用刀來逼我,我也說不出別的來!”
  陸小鳳怔住,怔了半晌,才歎了口氣,道:“女人果然比男人厲害,女人會賴皮!”
  薛冰瞪眼道:“我幾時賴皮了?我豈非已告訴了你,這些穿紅鞋子的全都是什麽人?也已告訴了你,紅鞋子是個很秘密的組織,你還不滿意?”
  陸小鳳苦笑道:“原來不但會賴皮,還會講歪理。”
  薛冰像是也有點不好意思,眨著眼道:“現在你至少已知道,那個會繡花的大胡子,是女人改扮的,也已知道她穿的是紅鞋子,你知道的豈非已不少!”
  陸小鳳歎道:“所以我已經很滿意,滿意極了!”
  薛冰笑道:“既然滿意,為什麽不敬我一杯酒?”
  陸小鳳冷冷道:“你的臉已經紅得像別人的鞋子了,你還想喝?”
  薛冰咬著嘴唇,道:“今天我本來就想喝醉,反正這裏有床,喝醉了最多就往床上一躺。”
  陸小鳳道:“莫忘記我也在這屋子裏!”
  薛冰用眼角瞟著他,道:“你在屋裏又怎麽樣?難道我還怕你?”
  陸小鳳也用眼角瞟著她,道:“難道你想故意喝醉,好有膽子來勾引我?”
  薛冰的臉又紅了,頭卻沒有低下去,反而盯著他,道:“你是不是想要我勾引你?”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勾引我了?”
  薛冰道:“你以為你是什麽人?潘安?宋玉?”
  陸小鳳忽然站了起來。
  薛冰道:“你想幹什麽?”
  陸小鳳道:“站起來當然是想走!”
  薛冰道:“你真的想走?”
  陸小鳳道:“你既然不想勾引我,我還留在這裏做什麽?”
  薛冰噗哧一笑,道:“你是個大傻瓜,我不勾引你,你難道也不會勾引我?”
  陸小鳳道:“隻可惜我一向不習慣勾引別人,一向隻有別人勾引我!”
  薛冰輕輕道:“為了我,你難道不能破例一次?”
  她的臉更紅,紅得就像是春天裏的桃花,紅得就像是水蜜桃。陸小鳳忽然歎了口氣,慢慢的坐了下來。
  薛冰看著他,嫣然道:“你膽子怎麽這麽小,還沒有勾引我,已經滿頭大汗了!”
  陸小鳳道:“因為我熱得要命!”
  薛冰道:“我好像也很熱!”
  陸小鳳笑道:“你又是雪,又是冰,怎麽也會熱?”
  薛冰道:“我也在奇怪,怎麽會熱的?”她眼珠子轉了轉,忽然拍手道:“我明白了!”
  陸小鳳道:“明白了什麽?”
  薛冰道:“司空摘星雖然沒有在酒裏下毒,卻下了種要我們發熱的藥,故意讓你熱得要命!”
  陸小鳳道:“既然熱得要命,就隻好脫衣服。”
  薛冰道:“東西在你身上,你一脫衣服,他就有機會來偷了!”
  陸小鳳歎道:“我真奇怪,偷王之王怎麽會想出這種笨法子來的!”
  薛冰道:“這法子雖然笨,卻很有效!”
  陸小鳳笑了笑,悠然道:“隻可惜東西根本已不在我身上了,所以他根本就偷不走!”
  薛冰怔了怔,道:“你難道早就將那東西藏到別的地方去了?”
  陸小鳳笑道:“藏在個他永遠也想不到的地方,他若到這裏來偷,就算他有三十隻手,最多也隻不過能偷走我幾件破衣服!”
  薛冰吃吃的笑了,道:“你真不是個好東西!”
  陸小鳳道:“我本來就不是。”
  
  對麵屋脊上有個人,這個人當然就是司空摘星。他心裏也在恨恨的罵:“這小子真不是個好東西!”他竟忘了自己也不是個好東西,好東西是絕不會躲在屋脊上偷聽的。
  “這小子究竟將東西藏到什麽地方去了?”司空摘星開始在想,陸小鳳今天一共到過什麽地方?他們本來坐在外麵喝酒,喝得差不多了時,就搬到屋裏來。除了這兩個地方外,陸小鳳隻去方便了一次!
  “難道他將東西藏在茅房裏了?”那的確很可能,陸小鳳這小子,本就是什麽事都做得出的。
  “也可能就藏在空酒壇裏,讓我想不到!”
  陸小鳳已脫下外麵的長衫,隨隨便便的掛在窗口的椅子上。窗子並沒有關好。東西當然不會在這件衣服裏,否則他怎麽會如此大意!
  陸小鳳並不是個粗心的人,要挖六百八十條蚯蚓也不是好玩的。
  司空摘星已準備走了,可是他剛想站起來,又停下,眼睛裏發出了光,陸小鳳若是將東西就藏在這件衣服裏,他豈非更想不到。那些話莫非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司空摘星笑了:“這小子真是條小狐狸,隻可惜今天遇著了我這條老狐狸。”
  他笑得的確像是條老狐狸。
  
  衣服就掛在椅子上,看得見,卻拿不到。該怎麽樣下手呢?老狐狸有法子,“偷王之王”這四個字並不是偷來的。
  屋子裏不斷有笑聲傳出來,他們也不知道為了什麽事如此開心?
  “難道他們是為了有個人像呆子一樣在外麵喝風,看著他們在裏麵喝酒,所以才開心得要命?”司空摘星忽然跳下屋脊,推開門,走了進去。
  薛冰張大了眼睛,吃驚的看著他,好像做夢也想不到這個人會突然出現。
  陸小鳳也想不到。
  司空摘星也不理他們,坐下去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了下去,又歎了口氣,喃喃道:“喝酒果然比喝風舒服。”
  薛冰笑了:“誰叫你在外麵喝風的?”
  司空摘星道:“我自己!”
  薛冰眨著眼笑道:“你也跟他一樣,是個大傻瓜?”
  司空摘星道:“就算不是傻瓜,至少也是個呆子。”
  薛冰笑道:“你承認自己是個呆子?”
  司空摘星歎道:“若不是呆子,怎麽會跟他打這個賭?”
  薛冰道:“你覺得不劃算?”
  司空摘星點點頭,道:“所以我不賭了!”
  陸小鳳叫了起來,道:“不賭了?不賭了是什麽意思?”
  司空摘星道:“不賭了的意思,就是不賭了!”
  陸小鳳道:“可是我們早已約好了的!”
  司空摘星道:“約好了的事,常常都可以反悔的,說出來的話,也常常都可以當做放屁!”
  陸小鳳怔了半天,苦笑道:“我還是不懂,你為什麽要忽然反悔?”
  司空摘星忽然冷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鬼主意?”
  陸小鳳道:“我在打什麽鬼主意?”
  司空摘星冷笑道:“你想故意讓我把那東西偷走,然後再跟蹤我,看我將東西交給誰,所以我就算贏了你,吃虧的還是我!”
  陸小鳳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是個受了冤枉的小孩子,苦笑道:“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的?我實在不懂?”
  司空摘星道:“你懂,你比誰都懂!”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為什麽要故意讓你贏?難道我喜歡挖蚯蚓?”
  司空摘星道:“因為你一心想知道是誰要我來偷那東西的,你隻有用這種方法,才能達到目的,為了達到目的,你本來就什麽事都肯做的!”
  陸小鳳苦笑道:“你真的以為我是個這麽狡猾的人?”
  司空摘星道:“不管你是個什麽樣的人,反正我都不跟你賭了,我已決心不上你的當!”他又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去,仰麵大笑了三聲,道:“好酒,果然比喝風的滋味好得多!”話還沒說完,他已大笑著走出去。
  陸小鳳看著他走出去,又怔了半天,也忽然笑了,道:“這個人果然是條老狐狸!”
  薛冰忍不住道:“難道你真的要故意讓他贏?”
  陸小鳳笑道:“這老狐狸猜的不錯,我的確隻有用這法子,才能查出是誰要他來偷的!”
  薛冰道:“你剛才故意說那些話,為的就是要他知道東西在哪裏?”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
  薛冰歎道:“但我卻還是想不到,你究竟將東西藏到什麽地方去了?”
  陸小鳳道:“東西就在我衣服裏!”
  薛冰怔了怔,道:“就在椅子上這件衣服裏?”
  陸小鳳道:“一直都在這件衣服裏!”
  薛冰道:“可是你剛才卻說……”
  陸小鳳道:“我故意那麽說,因為我知道他遲早一定會想到我用的是調虎離山之計!”
  薛冰道:“我還是不懂。”
  陸小鳳道:“我故意隨隨便便將衣服擺在這裏,別人當然想不到東西還在衣服裏,但他卻不是別人,他是偷王之王!”
  薛冰道:“所以你算準他遲早總會猜到東西就在衣服裏!”
  陸小鳳道:“我本就是擺在這裏讓他來偷的!”
  薛冰終於懂了:“原來你的計中還有計,弄來弄去,你還是要故意讓他偷走!”
  陸小鳳道:“不錯,我本就是要讓他偷的,卻又不能讓他得手太容易,我不能讓他起疑心!”
  薛冰笑道:“但他還是起了疑心,還是不上你這個當!”
  陸小鳳歎道:“所以我說他實在不愧是條老狐狸,隻可惜……”
  薛冰道:“隻可惜怎麽樣?”
  陸小鳳忽又笑了笑,道:“隻可惜他還是上了我的當!”
  薛冰又怔住,苦笑道:“我又不懂了。”
  陸小鳳道:“他還是把東西偷走了!”
  薛冰道:“幾時偷的?”
  陸小鳳道:“剛才!”
  薛冰忍不住提起那件衣服抖了抖,就有塊紅緞子從衣服裏掉了下來,緞子上繡著朵黑牡丹:“東西豈非還在這裏?”
  陸小鳳道:“但這塊緞子,卻已不是本來的那塊了!”
  薛冰道:“你是說,他剛才用這塊緞子,換走了你那塊?”
  陸小鳳道:“你再仔細看看,兩塊緞子是不是有點不同!”
  不同的地方雖然不太明顯,但卻果然是不同的。
  陸小鳳道:“他想必已從金九齡嘴裏,問出了這塊緞子的形狀,自己找人照樣子繡了一塊,準備來跟我掉包!”
  薛冰歎了口氣,道:“但他的手法實在太快,實在不愧是偷王之王,我剛才一直都在看著他,竟偏偏沒看到他已動了手腳!”
  陸小鳳笑了笑,道:“他以為我也沒有看出來,以為我還不知道!”
  薛冰道:“這塊緞子你已不知看過多少遍了,現在既然還沒有被偷走,你當然就會把它藏起來,絕不會時時刻刻拿出來的!”
  陸小鳳道:“所以他認為我暫時絕不會發覺已被掉了包!”
  薛冰道:“現在他既然已達到目的,當然就會將東西去交給那個人了!”
  陸小鳳道:“他當然要去交差!”
  薛冰道:“那麽你現在為什麽還不去盯著他?”
  陸小鳳道:“因為我知道他現在一定還不會走的!”
  薛冰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他也怕我起疑心!”
  薛冰想了想,道:“反正你暫時不會發現東西已被掉了包,他正好乘機輕鬆輕鬆!”
  陸小鳳道:“他越輕鬆,我越不會起疑心1”
  薛冰道:“等到明天早上我們要走時,他還可以先送送我們,然後再輕輕鬆鬆的去交差!”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看來你再跟我們混下去,你也快變成條小狐狸了!”
  薛冰眼珠子轉了轉,似笑非笑的看著他,輕輕道:“那麽你現在想幹什麽呢?”
  陸小鳳故意不去看她臉上的表情,道:“我當然要去陪陪他!”
  薛冰好像又要跳了起來:“你不陪我?反而要去陪他?”
  陸小鳳淡淡道:“他既不會勾引我,我也不會勾引他,我去陪他至少安全得多!”
  薛冰咬著嘴唇,狠狠的瞪著他,忽又嫣然一笑,道:“現在我總算知道你是什麽了!”
  陸小鳳道:“我是什麽?”
  薛冰道:“你是條狗!”
  陸小鳳怔了怔,苦笑道:“我怎麽會變成條狗的?”
  薛冰悠然道:“司空摘星若是條老狐狸,你豈非就是條專咬狐狸的狗?”
  
  司空摘星躺在床上,曲著臂做枕頭,看著自己胸膛上擺著一杯酒。
  陸小鳳總是喜歡這麽樣喝酒,而且有本事不用手就將這杯酒喝下去,連一滴都不會濺出來。
  隻要是陸小鳳會的事,司空摘星就要學學,而且要學得比陸小鳳更好。
  他聽到門外有人在笑:“這是我的獨門絕技,你學不會的!”
  一個人推開門走了進來,當然就是陸小鳳。
  司空摘星也不理他,還是專心一意的看著胸膛上的這杯酒,冷冷道:“你又想來幹什麽?”
  陸小鳳道:“不幹什麽,隻不過來陪陪你!”
  司空摘星道:“你不去陪她,反而來陪我?”
  陸小鳳笑了笑,反問道:“現在我們是不是已不賭了?”
  司空摘星道:“嗯!”
  陸小鳳道:“所以我們還是朋友!”
  司空摘星道:“嗯!”
  陸小鳳笑道:“既然我們是朋友,我為什麽不能來陪陪你?”
  司空摘星道:“你當然可以來陪我,但是我現在卻想去陪她了!”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氣,胸膛上的酒杯立刻被他吸了過去,杯中的酒也被他吸進了嘴——隻可惜並沒有完全吸進去,剩下的半杯酒濺得他一身都是。
  陸小鳳大笑,道:“我早就說過,這一招你一輩子都學不會的!”
  司空摘星瞪了他一眼,剛想站起來,臉色突然變了,整個一張臉都扭曲了起來,整個人也都扭曲了起來,就好像有柄尖刀插入了他的胃。
  陸小鳳也吃了一驚,失聲道:“你怎麽了?”
  司空摘星張開嘴,想說話,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陸小鳳一個箭步竄過去,扶起了他,忽然嗅到一種奇特的香氣。
  他又拿起剛才那酒杯嗅了嗅,臉色也變了:“這杯酒有毒!”
  司空摘星的臉已變成死灰色,滿頭冷汗雨點般落了下來。
  陸小鳳道:“這杯酒是從哪裏倒出來的?剛才有誰到這裏來過?”
  司空摘星掙紮著搖了搖頭,眼睛看著桌上的酒壺。壺中還有酒。
  陸小鳳抓起酒壺嗅了嗅,壺中的酒並沒有毒:“毒在酒杯上!”酒杯想必早已在這房子裏,剛才司空摘星在屋脊上偷聽的時候,想必已有人在這酒杯上做了手腳。
  陸小鳳急得直跺腳:“你本來是個很小心的人,今天怎麽會如此大意?”
  司空摘星咬著牙,終於從牙縫裏吐出了三個字:“筆霞庵!”
  陸小鳳道:“你知道那裏有人能解你的毒?你要我送你到那裏去?”
  司空摘星又掙紮著點了點頭:“快……快……”
  陸小鳳道:“好,我去找薛冰,我們一起送你去!”他抱起了司空摘星衝出去,去找薛冰。
  但薛冰竟已不見了。她剛才喝剩下的半杯酒還在桌上,可是她的人竟已無影無蹤。本來裝著鹵牛肉的碟子裏,現在卻赫然擺著一隻手,一隻斷手!
  陸小鳳看得出這正是孫中的手。難道他又約了幫手來尋仇,居然將薛冰架走了?但是他們在隔壁怎會連一點動靜都沒有聽到?
    
  薛冰並不是個好對付的人,怎麽會如此容易就被人架走?陸小鳳已無法仔細去想,現在無論什麽事都隻好先放在一邊,先救司空摘星的命要緊。何況,這頃刻間發生的變化,實在太驚人、太可怕,他無論怎麽想,也想不通的。幸好他們坐來的馬車還在。
  陸小鳳叫了車夫,抱著連四肢都似已僵硬的司空摘星,跳上車子,喃喃道:“你千萬不能死,你一向都不能算是個好人,怎麽會短命呢?”
  
  司空摘星居然一直都沒有死,就這麽樣半死不活的拖著,拖到了筆霞庵。
    
  筆霞庵在紫竹林中,紫竹林在山坡上。山門是開著的,紅塵卻已被隔絕在竹林外。馬車不能上山,陸小鳳抱著暈迷不醒的司空摘星,踏著“沙沙”的落葉,穿過紫竹林,風中正傳來最後一響晚鍾聲。夜色卻未臨,滿天夕陽殘照,正是黃昏。
  
  陸小鳳看著手裏抱著的司空摘星,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你總算捱到了這裏,真不容易!”
  司空摘星身子動了動,輕輕呻吟了一聲,居然似已能聽見他的話。
  陸小鳳立刻問道:“現在你覺得怎麽樣?”
  司空摘星突然張開眼睛,道:“我餓得要命!”
  陸小鳳怔了怔:“你會餓?”
  司空摘星看著他,擠了擠眼睛,道:“這兩天你天天下車去大吃大喝,我卻隻有躲在車上啃冷燒餅,我怎麽會不餓?”
  陸小鳳怔住,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活生生的吞下六百條蚯蚓。
  司空摘星道:“小心點抱住我,莫要把我摔下去!”
  陸小鳳也看著他擠了擠眼睛,道:“我會小心的,我隻怕摔不死你!”
  他忽然舉起了司空摘星,用力往地上一摔。誰知司空摘星還沒有摔在地上,突然淩空翻身,接連翻了七八個跟鬥,才輕飄飄的落下,看著陸小風大笑,笑得彎下了腰。
  陸小鳳恨恨道:“我應該讓你死在那裏的!”
  司空摘星大笑道:“好人才不長命,像我這種人怎麽會死!”他居然也承認自己不是個好人。
  陸小鳳道:“你根本就沒有中毒?”
  司空摘星道:“當然沒有,像我這樣千年不死的老狐狸,有誰能毒得死我!”
  陸小鳳道:“酒杯上的毒,是你自己做的手腳?”
  司空摘星道:“那根本就不是毒,隻不過是點嗅起來像毒藥的香料而已,就算吃個三五十斤下去,也死不了人。”
  陸小鳳道:“你故意裝作中毒,隻不過是想拖住我,讓我送你到這裏?”
  司空摘星笑道:“我若不用這法子,又怎麽能將那東西送出去!”
  陸小鳳道:“你怎麽送出去的?這一路上你都裝得像死人一樣,連動都沒有動!”
  司空摘星道:“我當然有法子,莫忘記我不但是偷王之王,還是條老狐狸!”
  陸小鳳突然冷笑,道:“若不是那條小狐狸幫你,你想交差隻怕也沒這麽容易!”
  司空摘星仿佛怔了怔,道:“小狐狸?除了你外,難道還有條小狐狸?”
  陸小鳳冷笑道:“也許不是小狐狸,隻不過是條雌狐狸!”
  司空摘星大笑,道:“我就知道遲早總是瞞不過你的,你並不太笨!”
  陸小鳳道:“你幾時跟薛冰說好的?”
  司空摘星道:“就在你去方便的時候!”
  陸小鳳道:“她怎麽會答應你?”
  司空摘星悠然道:“也許是因為她看上了我!”
  陸小鳳道:“她看上你這條老狐狸?”
  司空摘星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女人本就是喜歡老狐狸的!”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看來她的確被你這狐狸迷住了,居然肯替你去做這種事!”
  他忽又問道:“她既然是替你交差去了,那隻斷手又怎麽會出現的?”
  司空摘星又怔了怔,道:“斷手?什麽斷手?”
  陸小鳳道:“孫中被砍斷的那隻斷手!”
  司空摘星道:“手在哪裏?”
  陸小鳳道:“在裝牛肉的碟子裏!”
  司空摘星搖了搖頭,皺眉道:“這回事我一點也不知道!”
  陸小鳳道:“真的不知道?”
  司空摘星歎道:“我幾時騙過你?”
  陸小鳳恨恨道:“你時時刻刻都在騙我!”
  司空摘星眨了眨眼,道:“像你這麽聰明的人,我能騙得過你?”
  陸小鳳忍不住又歎了口氣,苦笑道:“你本來是騙不過的,隻可惜我的心實在太好了!”
  
  突聽山門裏有個人在問:“外麵的那位好心人,是不是陸小鳳?”
    
  門是虛掩著的,門裏有個小小的院子,一個人搬了張竹椅,坐在院子裏的白楊樹下。夕陽照著孤零零的白楊,也照著他蒼白的臉,他的鼻子挺直,顴骨高聳,無論誰都看得出他一定是個很有威嚴,也很有權威的人,隻可惜他一雙炯炯有光的眸子,現在竟已變成了兩個漆黑的洞。
  “江重威!”陸小鳳一走進來,就不禁失聲而呼:“你怎麽會在這裏?”
  江重威笑了笑,道:“我不在這裏,又還能在哪裏?”他笑得淒涼而悲痛:“我現在已隻不過是個瞎子,王府裏是不會用一個瞎子做總管的,就算他們沒有趕我走,我也已留不下去!”
  陸小鳳看著他,心裏也覺得很難受。
  江重威本是個很有才能、也很有前途的人,可是一個瞎子……
  陸小鳳忽然回過頭,瞪著司空摘星:“你認不認得他?”
  司空摘星點點頭。
  陸小鳳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麽會變成這樣子的?”
  司空摘星歎了口氣,他心裏顯然也不好受。
  陸小鳳道:“你既然知道,就應該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司空摘星道:“那個什麽人?”
  陸小鳳道:“那個繡花的人,也就是那個要你來偷東西的人!”
  司空摘星道:“你認為他們是同一個人?”
  陸小鳳道:“不錯!”
  司空摘星道:“假如那塊緞子本就是他的,他何必要我來偷回去?”
  陸小鳳道:“也許那上麵還有什麽秘密,他生怕我看出來。”
  司空摘星道:“你豈非已看過很多遍了?”
  陸小鳳道:“我還沒有看夠!”
  司空摘星不說話了,神情間仿佛也顯得很矛盾、很痛苦。
  陸小鳳道:“你雖然欠了他的情,可是他既然做出了這種事,你若還有點人性,就不該再維護著他!”
  司空摘星道:“你一定要我說?”
  陸小鳳道:“非要你說不可!”
  司空摘星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好,我告訴你,那個人就是她!”
    
  他的手忽然往前麵一指,陸小鳳不由自主隨著他的手指看過去,果然看見了一個人正垂著頭從庵堂裏走出來。一個紫衫白襪,烏黑的發髻上插著根紫玉釵的女道姑。她臉色也是蒼白的,明如秋水般的一雙眸子裏,充滿了憂鬱和悲傷,看來更有種說不出的、淒豔而出塵的美,就好像是天邊的晚霞一樣。她垂著頭慢慢的走過來,手裏捧著一碗熱騰騰的藥。
  看見了她,陸小鳳就知道司空摘星又在說謊了,那個人絕不會是她的。他再回過頭想追問時,司空摘星竟已不見了。
    
  就在陸小鳳看見這紫衫女道人的那一瞬間,這老狐狸已流星般掠了出去。那一瞬間,陸小鳳的確仿佛有點癡了,無論誰看見這麽一個出塵脫俗的美人,都難免會癡了的。現在就算要追,也追不上的,司空摘星的輕功縱然不能算天下第一,也不會差得太遠。
  陸小鳳歎了口氣,發誓總有一天要抓住這個老狐狸,逼他吞下六百八十條蚯蚓去,而且還要他自己去挖。
  
  夕陽淡了,風也涼了,涼風吹得白楊樹上的葉子,簌簌的響。這紫衫女道人慢慢的走過來,始終都沒有抬起頭。
  江重威忽然道:“輕霞,是你?”
  “是我,你吃藥的時候到了!”她的聲音也輕柔如晚風。
  江重威又問:“陸小鳳,你還在麽?”
  “我還在!”
  “這是舍妹輕霞,也就是這裏的住持,你現在總該明白我怎麽會在這裏了吧?”
  陸小鳳忽然道:“金九齡和花滿樓在找你!”
  江重威道:“我知道!”
  陸小鳳道:“他們也知道你在這裏?”
  江重威道:“他們已來過!”
  陸小鳳道:“花滿樓跟你說了些什麽?”
  江重威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他叫我莫要忘記他也是個瞎子,更莫要忘記他一直都活得很好!”
  陸小鳳道:“你當然沒有忘!”
  江重威道:“所以我現在還活著!”
  一個像他這麽樣的人,突然變成了瞎子後,還有勇氣活著,實在很不容易。
  陸小鳳忍不住長長歎息,道:“他實在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江重威點點頭,歎道:“他的確和任何人都不同,他總是要想法子讓別人活下去!”
  陸小鳳道:“其實我早該想到,他來找你,就是為了要告訴你這些話的!”
  江重威道:“他還問了我一些別的事!”
  陸小鳳道:“什麽事?”
  江重威道:“那天在王府寶庫裏發生的事!”
  陸小鳳道:“我也正想問你,除了你已告訴金九齡的那幾點之外,你還有沒有發現什麽別的可疑之處?”
  江重威道:“沒有!”他的臉仿佛又因恐懼而扭曲,緩緩道:“就算還有,我也不會說!”
  陸小鳳道:“為什麽?”
  江重威道:“因為我並不想讓你們找到那個人!”
  陸小鳳更奇怪,又問道:“為什麽?”
  江重威道:“因為我從未見過武功那麽可怕的人,你們就算找到了他,也絕不是他的敵手!”
  他的身子也在發抖,似又想起了那個可怕的人,那根可怕的針。針上還在滴著血,鮮紅的血……
  陸小鳳還想再問,江輕霞突然冷冷道:“你問得已太多了,他的傷還沒有完全好,我一直不願他再想起那天的事。”
  江重威勉強笑了笑,道:“沒關係,我很快就會好的!”
  陸小鳳也勉強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快就會好的,我知道你一向都是個硬骨頭!”
  江重威笑得已開心了些,道:“你既然已來了,就不妨在這裏多留兩天,說不定我還會想起些事來告訴你!”
  江輕霞皺眉道:“他怎麽能留在這裏?這裏一向沒有男人的!”
  江重威微笑道:“我難道不是男人?”
  江輕霞道:“可是你……”
  江重威沉下了臉,道:“我若能留在這裏,他也能!”
  陸小鳳道:“可是我……”
  江重威也打斷了他的話,道:“不管怎麽樣,你都一定要留下來。花滿樓和金九齡這兩天說不定還會來的,他們也正想找你!”
  江輕霞道:“可是你喝完了藥後,就該去睡了!”
  江重威道:“我會去睡的,你先帶他到後麵去吃點東西,好好作出主人的樣子來,莫要讓客人餓著肚子!”
  江輕霞板著臉,轉過身,冷冷道:“陸施主請隨我來!”
  她好像也沒有正眼去看過陸小鳳,她實在是個冷冰冰的女人,甚至比冰還冷。
    
  第四回 女道人
  暮色更深,陽光的最後一抹餘暉,正照在庵堂後、雲房外的走廊上,照得廊外那幾根陳舊的木柱,也仿佛閃閃的發出了光。七月的晚風中,帶著從遠山傳來的木葉芬芳,令人心懷一暢。江輕霞走得很慢,陸小鳳也走得很慢。
  江輕霞沒有說話,陸小鳳也沒有開口,他似已發現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客人。不受歡迎的客人,就最好還是知趣些,閉著嘴。
  庭院寂寂,看不見人,也聽不見人聲。這裏本就是個寂寞的地方,寂寞的人本就已習慣沉靜。
  江輕霞推開了一扇門,板著臉,道:“施主請進!”
  陸小鳳也沉著臉,道:“多謝!”屋子裏也沒有燃燈,連夕陽都照不到這裏。陸小鳳慢慢的往裏麵走,竟好像有點不敢走進這屋子。難道他還怕這冷冰冰的女道人將他關在這間冷冰冰的屋子裏?
  江輕霞冷冷道:“這屋子裏也沒有鬼,你怕什麽?”
  陸小鳳苦笑道:“屋子裏雖然沒有鬼,心裏卻好像有鬼!”
  江輕霞道:“誰心裏有鬼?”
  陸小鳳道:“你!”
  江輕霞咬著嘴唇,道:“你自己才是個鬼!”就在這一瞬間,這冷冰冰的女道人竟突然變了,就像是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忽然用力將陸小風推了進去,推到一張椅子上,按住了他的肩,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陸小鳳反而笑了:“這才像是條母老虎的樣子,剛才,你簡直就像……”
  江輕霞瞪眼道:“剛才我像什麽?”
  陸小鳳道:“像是條死母老虎!”
  江輕霞不等他說完,又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陸小鳳疼得差點叫了起來,苦笑道:“看來你們好像都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都喜歡咬耳朵!”
  江輕霞又瞪起了眼,道:“你們?你們是些什麽人?”
  陸小鳳閉上了嘴,他忽然發現自己又說錯話了。
  江輕霞卻不肯放鬆,冷笑道:“你難道常常被人咬耳朵?”
  陸小鳳道:“別人又不是小狗,怎麽會常常咬我的耳朵?”
  江輕霞眼睛瞪得更大:“別人不是小狗,難道隻有我是小狗?”
  陸小鳳又不敢開腔了。
  江輕霞恨恨的瞪著他,道:“你老實告訴我,究竟有多少人咬過你的耳朵?”
  陸小鳳道:“隻有……隻有你一個!”
  江輕霞道:“真的沒有別人?”
  陸小鳳道:“別人誰有這麽大的膽子敢咬我!”
  江輕霞道:“薛冰呢?她也沒有這麽大的膽子?”
  陸小鳳道:“她連碰都不敢碰我,我不咬她已經很客氣了!”
  江輕霞撇了撇嘴,道:“現在你說得凶,當著她的麵,隻怕連屁都不敢放!”
  陸小鳳笑道:“我為什麽不敢放?難道我還怕臭死她?”
  江輕霞忽然笑了,笑得也有點像是條小狐狸。
  就在這時,門外已有個人冷冷道:“好,你放吧,我就在這裏!”
  
  陸小鳳的心沉了下去,他連看都不必看,就知道薛冰已來了。遇著一條母老虎已經糟糕得很。
  惟一比遇著一條母老虎更糟的事,就是同時遇著了兩條母老虎。
  陸小鳳忽然覺得腦袋已比平時大了三倍,簡直已頭大如鬥。
  江輕霞吃吃的笑著,燃起了燈。燈光照到薛冰臉上,薛冰的臉又紅了,是被氣紅的,紅得就像是辣椒。
  “先下手的為強,後下手的遭殃。”這句話陸小鳳當然懂得的。
  他忽然跳起來,瞪著薛冰,冷冷道:“我正想找你,想不到你居然還敢來見我?”
  看見他這麽凶,薛冰反而軟了:“我……我為什麽不敢來見你?”
  陸小鳳道:“你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江輕霞搶著道:“我們本來就是老朋友,又是一個師父教出來,專咬人耳朵的,她為什麽不能到這裏來?”
  陸小鳳不理她,還是瞪著薛冰,道:“我是在問你,你到這裏來幹什麽?”
  薛冰道:“你明明知道我是送東西來的!”
  陸小鳳道:“送什麽?”
  薛冰道:“當然就是那塊紅緞子!”她居然輕描淡寫的就承認了,而且麵不改色。
  陸小鳳反倒怔了怔,道:“你不想賴?”
  薛冰道:“這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我為什麽要賴?”
  陸小鳳幾乎又要叫了起來,道:“你幫著別人來騙我,難道還很光榮?”
  薛冰道:“司空摘星並不是別人,他也是你的朋友,你自己也承認的!”
  陸小鳳本就沒有否認。
  薛冰笑了笑,悠然道:“我幫你朋友的忙,你本該感激我才對!”
  陸小鳳又怔了怔,道:“你幫著他出賣了我,我反而要感激你?”
  
  薛冰道:“那塊紅緞子,對你已沒什麽用處,對他的用處卻很大,我隻不過幫他將那塊紅緞子送到這裏來,又怎麽能算出賣你?”她的火氣好像比陸小風還大,理由好像比陸小鳳還充足十倍,又道:“何況,他豈非也是你的好朋友,你豈非也騙了他,你騙過了人家後,反而洋洋得意,我為什麽不能讓你也上個當?”
  陸小鳳道:“可是你……你……你本該幫著我一點才對的!”
  薛冰冷笑道:“誰叫你那麽神氣的!就好像天下再也找不出一個比你能幹的人了,我就看不慣你那種得意忘形的樣子!”
    
  陸小鳳說不出話來了,他忽然發現男人遇著女人,就好像秀才遇見兵一樣,根本就沒什麽道理好講。女人的心理,好像根本就沒有“是非”這兩個字,無論做什麽事,隻憑她高興不高興,你若要跟她講道理,她的理由永遠比你還充足十倍。
  薛冰板著臉道:“你在背後罵我,我沒有找你算賬,你反而先找上我了!”
  江輕霞冷笑道:“這就叫先發製人,天下的男人好像全都有這一套!”
  薛冰道:“現在你還有什麽話說?”
  陸小鳳苦笑道:“隻有一句。”
  薛冰道:“你說!”
  陸小鳳道:“你將那塊紅緞子交給誰了?”
  薛冰道:“交給呂洞賓。”
  陸小鳳又不禁怔住:“呂洞賓又是什麽人?”
  薛冰道:“連呂洞賓你都不知道?你怎麽活到三十歲的?”
  江輕霞道:“呂洞賓就是呂純陽,就是朗吟飛過洞庭湖的純陽真人,你知不知道?”
  陸小鳳苦笑道:“我隻知道呂洞賓要的是白丹牡,不是繡在緞子上的黑牡丹。”
  薛冰終於做了解釋,道:“司空摘星並沒有叫我把那塊緞子交給誰,隻要我把它放在呂洞賓的神像下麵。”
  陸小鳳道:“這神像在哪裏?”
  薛冰道:“就在後麵的一個小神殿裏。”
  陸小鳳道:“你來了已有多久?”
  薛冰冷冷道:“也沒多久,隻不過剛巧趕得上聽見你罵我!”
  
  庵後的竹林裏,還有個小小的神殿,殿裏的一盞長明燈永遠是亮著的,燈光正照著純陽真人那張永遠都帶著微笑的臉。他雖然不能被供到前麵的正殿裏,去享受血肉香火,卻已很滿意了。呂洞賓是個聰明的神仙,聰明的神仙就和聰明的人一樣,都懂得知足常樂。
    
  陸小鳳不等薛冰的話說完,已衝出來,趕到這裏,神像下果然有塊繡著黑牡丹的紅緞子。他拿起緞子的時候,江輕霞和薛冰也跟來了。
  陸小鳳看著手裏的緞子,眼睛裏帶著種深思的表情,喃喃道:“想不到緞子居然還在!”
  江輕霞道:“司空摘星一定也想不到薛冰這麽快就對你說了實話,還沒有來得及拿走,你已經先來了!”
  陸小鳳忽然抬起頭,盯著她的眼睛,道:“也許並不是他沒有來得及拿走!”
  江輕霞道:“不是他是誰?”
  陸小鳳道:“是你!”
  江輕霞冷笑道:“你瘋了?我要這塊見鬼的紅緞子幹什麽?”
  陸小鳳道:“我也正想問你!”
  江輕霞變色道:“你難道認為是我叫他去偷這塊破緞子的?”
  陸小鳳居然默認。
  江輕霞道:“若是我叫他將緞子送到這裏來的,他怎麽會把你也帶來了?”
  陸小鳳淡淡道:“也許是他要來當麵交差,卻甩不脫我,也許是他忽然良心發現,覺得有點對不起我,也許是他故意將我帶來的,好讓我更想不到是你!”
  江輕霞的臉也氣紅了,道:“這麽樣說,你難道認為我就是那個繡花大盜?”
  陸小鳳也沒有否認。
  江輕霞突又冷笑,道:“你也許並不太笨,隻可惜忘了一件事!”
  陸小鳳道:“哦?”
  江輕霞道:“你忘了江重威是我的大哥!我怎麽會刺瞎我大哥的眼睛?”
  說完了這句話,她扭頭就走,似已懶得再跟這種笨蛋講理了。
  陸小鳳卻又攔住了她:“等一等!”
  江輕霞冷笑道:“你還有什麽話說?”
  陸小鳳道:“隻有一句!”
  江輕霞道:“好,我再聽你說一句!”
  陸小鳳道:“江重威並沒有妹妹,你也沒有大哥,你本來根本就不姓江!”
  江輕霞的臉色突然變成慘白:“你……你……怎麽會知道的?”
  陸小風歎了口氣,道:“我本來也不願知道的,怎奈老天卻偏偏要我知道一些我本來不該知道的事!”
  江輕霞恨恨的瞪著他,道:“你還知道什麽?”
  陸小鳳道:“你真的要我說出來?”
  江輕霞道:“你說!”
  陸小鳳道:“你本是江重威未過門的妻子,後來卻不知為什麽出了家,你在他麵前故意裝作不認得我,就是為了不願刺激他,不願讓他知道……”
  江輕霞身子已開始發抖,突然大叫道:“不要說了!”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道:“這些話我本就不想說出來的!”
  江輕霞身子抖個不停,用力咬著牙,道:“不錯,我跟江重威的確從小就訂了親,可是等我們長大了,見了麵之後,卻發現彼此根本就不能在一起過日子,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你就出了家?”
  江輕霞點點頭,黯然道:“除了出家外,我還有什麽別的路可走?”她眼圈發紅,淚已將落。
  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年紀輕輕的就出了家,那其中當然有段悲慘辛酸的往事。
  薛冰好像也要哭出來了,咬著嘴唇,瞪著陸小風,道:“你本不該逼她說出來的!”
  江輕霞突然又大聲道:“沒關係,我要說!”她悄悄的拭了拭淚痕,挺起了胸,道:“我雖然出了家,可是我還年輕,我受不了這種寂寞,所以我還想到這世界上去闖一闖,所以我認得了很多男人,也認得了你!”
  陸小鳳輕輕歎了口氣——一個人出家,並非就是說她已等於死了,她本來就還有權過她自己的生活,她本來就有權活下去。
  江輕霞道:“你若認為我不願讓江重威知道,你就錯了,你若認為我不願嫁給他,所以才要刺瞎他的眼睛,你就更錯了,他……”她的聲音突然停頓,吃驚的看著窗外。
  江重威已從門外的黑暗中,摸索著走了進來,臉色也是慘白的,黯然道:“並不是她不願嫁給我,而是我不能娶她!”
  薛冰忍不住問道:“為什麽?”
  江重威道:“因為我……”
  江輕霞又大叫道:“你不必說出來,沒有人能逼你說出來!”
  江重威笑了笑,笑得很淒涼,道:“沒關係,我也要說。”他臉上充滿了痛苦之色,慢慢的接著道:“我不能娶她,因為我早就是個廢人,我根本不能做別人的丈夫,更不能做別人的父親!”
  薛冰終於明白,但卻已在後悔,為什麽要知道這種事,別人的不幸,豈非也同樣令自己痛苦?
  江重威又道:“輕霞在外麵做的事,我全都知道,無論她做了什麽,我都不會怪她,何況我也知道她表麵看來雖不羈,其實卻並不是個很隨便的人!”
  江輕霞垂下頭,淚已落下。一個像她這麽年輕的女人,本就很難忍受青春的煎熬,她無論做了什麽事,本都是值得原諒的。可是她自己卻無法原諒自己。
  江重威道:“不管你們怎麽說,我都可以保證,她絕不是那個刺瞎我眼睛的人!”
  陸小鳳突然又問道:“你真的可以保證?你真的看清了那個人不是她?”他心裏也充滿了同情和悲痛,但這件事的關係實在太大,他隻有硬起心腸來。他一定要問個仔細。
  江重威連想都沒有想,立刻道:“我當然看清了!”
  陸小鳳道:“你從哪點可以辨出,那人絕不是她?”
  江重威道:“我……我當然可以看出來,莫忘記我認得她時,她還是個孩子!”
  陸小鳳道:“但你們卻已有多年不見了,對不對?”
  江重威沉下了臉,冷冷道:“你這是什麽意思?你難道還認為我會幫著她說謊?”
  陸小鳳歎息了一聲,他實在已無法再問下去。
  江輕霞冷冷道:“隻要我們問心無愧,無論他怎麽想都沒有關係!”
  江重威點了點頭,江輕霞已扶起他的手臂,道:“我們走!”
  陸小鳳隻有垂下頭,讓他們走過去。燈火昏黯,地是用青石板鋪成的。江輕霞腳上穿著雙青布鞋子,跟她的紫衫看來很不相稱,她本是個很講究穿著的女人。
  陸小鳳突然又道:“等一等!”
  江輕霞本不想理睬他的,但忽然發現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她腳上,才冷笑著道:“你的話還沒有說完?”
  陸小鳳道:“我隻不過覺得有點奇怪!”
  江輕霞道:“奇怪什麽?”
  陸小鳳的眼睛還是盯在她腳上,緩緩道:“你的青布鞋子裏,怎麽會有條紅邊露出來?”
  江輕霞的臉色又變了,不由自主,想將一雙腳藏起來。
  陸小鳳淡淡道:“你的道袍還不夠長,藏不住一雙腳的,你不該在青布鞋裏還穿著雙紅鞋子!”
  紅鞋子!江重威的臉色似也變了。
  江輕霞突然冷笑,道:“你好毒的眼睛!”冷笑聲中,她已出手,竟想用兩根蘭花般的纖纖玉指,去挖陸小鳳的眼睛。她的出手快而準。
  陸小鳳歎道:“你最多隻能咬咬耳朵,不該挖我眼睛的!”
  他說了十六個字,江輕霞已攻出了十一招,好快的招式!好快的出手!
  江輕霞本就是江湖中有名最可怕的四個女人之一,她們是四大美人,也是四條母老虎,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人傷在她們的爪下。
  女人們的出手,本就大多數比男人更快!更狠!因為她們的力氣畢竟比不上男人,也不願跟男人們死纏爛鬥!所以她們往往一出手,就要了男人的命!
  隻可惜陸小鳳並不是別的男人,他竟比江輕霞更快。江輕霞攻出十一招,他連手都沒有抬,就輕輕鬆鬆的避開了。看來他並不想還手,可是他假如還手一擊,江輕霞就未必能避得開。
  江輕霞咬了咬牙,突然輕叱道:“看暗器!”
  陸小鳳立刻後退了七八尺,江輕霞並沒有暗器發出來,可是她的人卻已淩空翻身,倒飛了出去。
  就在這時,陸小風突又出手,閃電般抓住了她的鞋子。
  隻抓下了她的鞋子,並沒有抓住她的人。她的青布鞋裏麵,果然還有雙紅鞋子——繡花的紅緞鞋。她的人卻已消失在黑暗裏,霎眼就看不見了。
  
  陸小鳳並沒有追。薛冰當然更不會追,她已怔住。
  江重威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裏,麵如死灰,忽然道:“她已走了?”
  陸小鳳道:“她走了!”
  江重威握緊了雙拳,眼角不停的跳動,使得他那雙漆黑空洞的眼睛,看來更說不出的詭異可怖。
  陸小鳳道:“那繡花大盜穿的也是紅鞋子?”
  江重威的神色更痛苦,遲疑著,終於勉強點了點頭。
  陸小鳳道:“你為什麽一直都沒有說出來?”
  江重威道:“我本來也隻不過有個模糊的印象而已,你一說,才提醒了我!”
  就在尖針的光芒已閃到他眼前時,他才看見了那雙紅鞋子,紅得就像是血。
  薛冰忍不住歎了口氣,道:“你的眼睛真毒,我就沒看出她鞋子裏有條紅邊。”
  陸小鳳道:“我也沒有看出來!”
  薛冰怔住。
  陸小鳳道:“我隻不過覺得她鞋子的顏色跟衣服不配,而且太大了些,就像是臨時套上去的!”
  薛冰道:“所以你就故意試她一試?”
  陸小鳳點點頭。
  薛冰又不禁歎了口氣,道:“跟你這種人在一起,實在危險得很!”
  陸小鳳笑了笑,道:“孫中卻一定不會這麽想,他一定認為你比我更危險!”
  薛冰冷笑道:“我本該連他兩條腿也一起砍斷的!”
  陸小鳳道:“他又來找過你?”
  薛冰道:“他敢!”
  陸小鳳道:“但他那隻手,又怎會到了你桌上的牛肉碟子裏?”
  薛冰也怔了怔,道:“什麽手?”
  陸小鳳道:“你沒有看見那隻手?”
  薛冰道:“沒有!”
  陸小鳳苦笑道:“難道那隻手是自己爬到碟子裏去的?”他又猜不出這是怎麽回事了!
  薛冰道:“我也有件事想不通,司空摘星既然要我將東西送來,為什麽自己又將你帶來?”
  陸小鳳歎道:“這種人做的事,本就沒有人能想得通的,你最好連想都不要想。”
  江重威黯然道:“我更想不通,輕霞怎麽會做這種事?”
  陸小鳳道:“你也不必想了!”
  江重威道:“為什麽?”
  陸小鳳又笑了笑,道:“因為她本就沒有做這種事。”
  江重威也怔住:“她沒有?那繡花大盜不是她?”
  陸小鳳道:“絕不是,她武功雖然不弱,但卻還休想能在一招間刺瞎常漫天和華一帆這種高手的眼睛!”
  江重威道:“你看得出她不是在故意隱藏自己的武功?”
  陸小鳳道:“我看得出!”
  江重威長長吐出口氣,道:“所以你才讓她走!”
  陸小鳳並沒有否認,假如他能抓住一個人的鞋子,他就能抓住這個人的腳。無論誰的腳被抓住,都是再也走不了的。
  江重威沉吟著,又皺眉道:“她若跟這件事沒有關係,為什麽要走?”
  陸小鳳道:“因為她也有個不願讓人知道的秘密!”
  江重威道:“什麽秘密?”
  陸小鳳道:“紅鞋子的秘密!”
  江重威慢慢的點了點頭,道:“那繡花大盜也穿著雙紅鞋子,莫非跟她是同一個組織裏的人?”
  陸小鳳道:“很可能是的,也很可能不是!”
  他自己也知道這實在是句廢話,但是他隻能這麽樣說。
  “那繡花大盜是個武功極高、扮成個大胡子,卻穿著雙紅鞋子的女人。”這就是他們現在惟一知道的事,但他們卻並不能確定,更沒法子證明。
  江重威的神色更悲傷,淒然道:“她本是個很單純、很善良的女孩子,本可以做一個男人理想中的好妻子,難道現在竟真的變了?”
  陸小鳳忽然道:“你已有多久沒見過她?”
  江重威道:“並不久,每年我過生日時,她都會去看我!”
  陸小鳳道:“你的生日是哪天?”
  江重威道:“五月十四日!”
  陸小鳳道:“劫案是哪天發生的?”
  江重威道:“六月十一日。”
  陸小鳳不說話了。江重威仿佛想說什麽,又忍住,隻長長歎息一聲,垂著頭,摸索著走了出去。
  薛冰看著他孤獨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也不禁長長歎息:“我想他現在心裏一定難受得很!”
  陸小鳳點點頭。
  薛冰道:“江輕霞五月十四日還去看過他,不到一個月,王府中就出了劫案?”
  陸小鳳道:“也許這隻不過是巧合!”
  薛冰道:“但王府的寶庫警備森嚴,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那繡花大盜是怎麽進去的?”
  陸小鳳道:“你說呢?”
  薛冰眼睛裏閃著光,道:“我想,也許是有個人先到王府裏去,替她看好了地勢,又想法子替她將寶庫的鑰匙打了個模型。”
  陸小鳳道:“你說的這個人,當然就是江輕霞!”
  薛冰並不否認,歎息著道:“隻有她才能接近江重威,隻有江重威身上才有那寶庫的鑰匙!”
  陸小鳳道:“你是說她偷偷將鑰匙打了個模型,然後才同樣打造了一把,交給了那繡花大盜?”
  薛冰道:“不錯!”
  陸小鳳道:“那繡花大盜就拿著這把鑰匙,開了寶庫的門,所以才能進得去?”
  薛冰道:“我想一定是這樣子的!”
  陸小鳳道:“這想法也不能算太不合理,隻可惜你忘了兩件事!”
  薛冰道:“什麽事?”
  陸小鳳道:“那寶庫的門前,日夜都有人守衛,一個長著大胡子的人,怎麽能當著那些守衛麵前開門走進去?難道他會隱身法?”
  薛冰說不出話了。
  陸小鳳道:“何況,那天江重威進去的時候,寶庫的門還是從外麵鎖住的,那繡花大盜開門進去了之後,又怎麽能再出來鎖上門?”
  薛冰的臉又紅了:“我這想法既然不通,你說她是怎麽進去的?”
  陸小鳳道:“我想她一定有個很特別的法子,也許跟江輕霞根本就沒有關係!”
  薛冰冷冷道:“隻可惜你根本就不知道那特別的法子,究竟是什麽法子?”
  陸小鳳道:“所以我一定要自己去試試!”
  薛冰道:“試什麽?”
  陸小鳳道:“試試看我是不是也有法子能進去!”
  薛冰瞪大了眼睛,吃驚的看著他,道:“你又喝醉了?”
  陸小鳳道:“今天我連一滴酒都沒有喝!”
  薛冰道:“你若沒有喝醉,就一定是瘋了,一個清醒正常的人是絕不會想到要去做這種事的!”
  陸小鳳道:“哦?”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王府中有多少衛士?”
  陸小鳳道:“八百以上!”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每個衛士身上,都帶著威力極強的諸葛神弩,無論誰隻要一被發現,都可以立刻被射成個刺蝟!”
  陸小鳳道:“我知道!”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除了這些衛士外,王府中還有多少高手?”
  陸小鳳道:“高手如雲!”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小王爺本身,劍法已得到了白雲城主的真傳?”
  陸小鳳道:“據說王府中的第一高手就是他,”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王府禁地,無論誰擅闖進去,都一律格殺勿論?”
  陸小鳳道:“我知道。”
  薛冰道:“但你卻還是要去闖一闖?”
  陸小鳳道:“不錯!”
  薛冰道:“你想死?”
  陸小鳳道:“不想。”
  薛冰道:“你憑什麽認為你闖進去後,還能活著出來?”
  陸小鳳道:“不憑什麽!”
  薛冰咬著嘴唇,道:“你為什麽要去冒這種險?難道就為了要證明江輕霞是清白的?”
  陸小鳳道:“我隻不過想知道她跟這件事究竟有沒有關係。”
  薛冰道:“她的事你為什麽如此關心?”
  陸小鳳道:“因為我喜歡她!”
  薛冰狠狠的瞪著他,突然跳起來,大聲道:“好,你去死吧!”
  
  風更輕,寂寞的禪院更寂寞。
  陸小鳳走出來,薛冰也跟著走出來:“我們現在是不是往東南那邊走?”
  “我們?又是我們?”陸小鳳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嘴裏被人塞進了個酸橘子。
  薛冰板著臉,冷冷道:“當然是我們,你難道想甩下我一個人走?”
  陸小鳳實在很想,隻可惜他也知道有種女人若是決心要跟著你,你甩也甩不掉的:“你跟著我去幹什麽?難道想陪我去死?”
  “不想!”薛冰又在咬著嘴唇:“我隻不過想看看你死了後是什麽樣子!”
  
  街道有很多都是青石板鋪成的,比楓葉還紅的紅棉樹,燦爛如晚霞。
  “這裏就是五羊城?”
  “嗯。”
  “聽說這裏的吃最有名。”
  “你吃過?”
  “沒有吃過,可是我聽過,這裏有幾樣東西最好吃。”
  “你說來聽聽?”
  “大三元的大裙翅、文園的百花雞、西園的鼎湖上素、南園的白灼螺片……”
  薛冰隻說了三四樣,就已說不下去了,因為她的口水已經快流了出來。
  陸小鳳卻淡淡道:“這些都算不了什麽,最好吃的東西,你也許連聽都沒有聽過!”
  薛冰的眼睛亮了:“你現在是不是就準備帶我去吃?”
    
  陸小鳳道:“隻要你乖乖的跟著我走,我保證你有好東西吃!”這地方他顯然來過,擺出了一副識途老馬的樣子,帶著薛冰三轉兩轉,轉入了一條很窄的巷子。巷子裏很陰暗,地上還留著前兩天雨後的泥濘,兩旁有各式各樣的店鋪,門麵也都很窄小,進進出出的,好像都是些見不得人的人。
  “這種地方也會有好東西吃?”薛冰心裏雖然在嘀咕,卻不敢問出來,到了這裏,就好像到了番邦外國一樣,別人說的話,她連一句都聽不懂。她實在有點怕陸小鳳把她一個人甩在這裏。
  就在這時,她已發覺有種無法形容的奇妙香氣,隨風傳了過來。她從來也沒有嗅過如此鮮香的味道。看來陸小鳳並沒有唬她,這地方的確有好東西吃。
  她忍不住問:“這是什麽東西的味道?”
  陸小鳳悠然道:“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你吃過後就知道了!”
    
  巷底有家很小的店鋪,門口擺著個大爐子,爐子上燉著一大鍋東西,香氣就是從鍋裏發出來的。裏麵的地方卻很髒,牆壁桌椅都已被油煙熏得發黑,連招牌上的字都已被熏得無法辨認。可是這種香氣卻實在太誘人。他們剛坐下,店裏的夥計已從鍋裏舀了兩大碗像肉羹一樣的東西給他們。
  這地方好像並不賣別的。肉羹還在冒著熱氣,不但香,顏色也很好看。
  陸小鳳遞了個湯匙給她,道:“趕快趁熱吃,一冷味道就差了!”
  薛冰吃了兩口,味道果然鮮美,又忍不住問道:“這究竟是些什麽東西做的,除了肉之外,好像還加了很多別的!”
  陸小鳳道:“你覺得好不好吃?”
  薛冰道:“好吃!”
  陸小鳳道:“既然好吃,你就多吃,少問!”他吃完了一碗,又添了一碗,忽然向那夥計做了個很奇怪的手勢。那夥計本來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這種土頭土腦的外鄉佬,他一向看不順眼。
  可是看到陸小鳳的這個手勢後,他的態度立刻變了,立刻賠笑道:“大佬有乜吩咐?”
  陸小鳳道:“我係來息人靂!”
  夥計道:“息邊個?”
  陸小鳳道:“蛇王。”
  夥計的臉色又變了變:“你息禱有乜吆事?”
  陸小鳳道:“我姓陸,唔該你去通知禱一聲,禱就知了!”
  夥計遲疑著,終於點點頭,道:“你等陣!”
  薛冰吃驚的看著他們,等夥計走出了後門的一扇窄門,才忍不住問道:“你們嘰嘰咕咕的,在講什麽?”
  陸小鳳道:“我請他去替我找一個人!”
  薛冰道:“到這種地方來找人?找誰?”
  陸小鳳道:“蛇王!”
  薛冰道:“蛇王?蛇王又是何許人也?”
  陸小鳳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剛才走過這條街,看見了些什麽?”
  薛冰道:“這不是條街,隻不過是條又髒又小的巷子。”
  陸小鳳道:“這是條街,而且說不定就是本城最有名的一條街!”
  薛冰道:“哦?”
  陸小鳳道:“你知不知道這條街上有些什麽?”
  薛冰道:“有些亂七八糟、又髒又破的小鋪子,還有些亂七八糟、奇形怪狀的人!”
  陸小鳳道:“你看不看得出那些人是幹什麽的?”
  薛冰道:“我連看都懶得看他們!”
  陸小鳳道:“你應該看看的!”
  薛冰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那些人裏麵,至少有十個官府在追捕的逃犯,二十個手腳最快的小偷,三十個專替別人在暗巷中打架殺人的打手,若是得罪了他們,你無論想在這城裏幹什麽,都休想辦得到!”
  薛冰道:“我明白了,原來這條街是條黑街!”
  陸小鳳道:“蛇王就是這條街上的王,也是那些人的老大,隻要有他一句話,那些人隨時都可以替你去賣命!”
  薛冰道:“你總不會想找那些人去替你打架吧?”
  陸小鳳笑了笑,道:“若是要打架,我已有了你這麽樣一個好幫手,還用得著去找別人!”
  薛冰道:“那麽,你來找這蛇王幹什麽?”
  陸小鳳道:“我想要他去替我……”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那夥計已匆匆趕了回來,對陸小鳳的態度又變了,變得又親熱、又恭敬:“原來你地係老友記鱖靂,大佬你點解唔早的講俾我知?”
  陸小鳳道:“禱重記得我?”
  夥計道:“港係記得啦,禱講你係天下功夫最犀利的人,直情躇得頂,禱請你快的跟我去!”
  
  後門外是條更窄的小巷子,陰溝裏散發著臭氣,到處都飛滿了蒼蠅。巷子盡頭,又有扇窄門。
    
  推開門走進去,是個很大的院子,十來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漢,正在院子裏賭錢,賭得全身都在冒汗。角落裏堆著幾十個竹籠子,有的籠子裏裝著的是毒蛇,有的籠子裏關著野貓、野狗,一個人正從籠子裏提了條黃狗出來,隨手往旁邊的一個大水盆裏一按,竟活生生的將這條狗淹死了。薛冰看得已幾乎忍不住要吐。
  陸小鳳卻聲色不動,淡淡道:“這才是殺狗的行家,一點血都不漏,這種狗肉吃了才補!”
  薛冰不敢開口,她生怕一開口就會把剛才吃下的肉羹全吐出來。
  一直在旁邊叉著手看人賭錢的兩條大漢,突然走過來,瞪著陸小鳳,道:“你就係來息蛇王的?”
  陸小鳳點點頭。兩條大漢對望了一眼,突然一起出手,好像想將陸小鳳一把抓起來。
  陸小鳳沒有動,這兩條大漢的手剛抓住他,自己的人就被彈了出去。
  夥計大笑,道:“我講你功夫犀利,呢兩條佬唔信,睇禱地夷家重敢唔敢唔信?”
  院子裏的大漢都扭過了頭,吃驚的看著陸小鳳,紛紛讓開了路。
  這夥計又帶著他們走進了個小雜貨鋪,走上條很窄的樓梯,一道窄門上,掛著用烏豆和相思豆串成的門簾子:“蛇王就係人邊,請進!”
 
  能指揮這麽多市井好漢的黑街大亨,怎麽會住在這種破地方?薛冰又不禁奇怪。可是一走進這扇門,她就不奇怪了,屋子裏和外麵竟完全是兩個天地。薛冰本是出身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但卻連她也從未看見過布置得如此華麗奢侈的屋子。屋子裏每樣東西,都是價值不菲的精品。喝茶的杯子是用整塊白玉雕成的,裝果物蜜餞的盤子,是波斯來的水晶盤,牆上掛的書畫,其中有兩幅是吳道子的人物,一幅是韓幹的馬,還有個條幅,居然是大王的真跡。
  一個人正靠在張軟榻上,微笑著向陸小鳳伸出了手。這雙手上幾乎已連一點肉都沒有,薛冰也從來都沒有看見過這麽瘦的人。他不但手上沒有肉,蒼白的臉上,幾乎也隻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
  在這麽熱的天氣裏,軟榻上居然還鋪著層虎皮,他身上居然還穿著袷袍。薛冰連做夢也沒有想到,這位市井好漢中的老大,竟是個這麽樣的人。
  陸小鳳已走過去,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蛇王微笑著道:“想不到你居然還記得我這個廢人,居然還想著來看看我!”
  薛冰總算鬆了口氣,他說的總算還是她能聽得懂的話。
  陸小風道:“我早就想來看你了,可是這次……我並不是特地來看你的!”
  蛇王笑道:“不管怎麽樣,你總算已來了,我已經很高興!”
  陸小鳳道:“我是有事來求你的!”
  
  蛇王道:“你既然到了這裏,有事當然要來找我,你能想到來找我,就表示你還拿我當做朋友,這就已經足夠!”他大笑著,看著薛冰,又道:“何況,你還帶了這麽美的一位姑娘來,我已很久沒有看見過這樣的美人了!”
  薛冰的臉又紅了,嫣然道:“我姓薛,叫薛冰!”她忽然發現這個蛇王身子雖虛弱,卻是個非常豪爽的人,而且顯然很夠義氣。她忽然發現自己對這個人的印象居然很不錯。
  蛇王道:“薛冰?是不是神針薛夫人家裏的薛冰?”
  薛冰紅著臉,點了點頭。
  蛇王大笑,道:“想不到今天我居然能見到武林中最有名的美人。”他用力握著陸小鳳的手,又笑道:“看來你非但眼光不錯,運氣也很不錯,我若是你,我自己一定先幹一大杯。”
  這次陸小鳳倒聽話得很,立刻倒了杯酒喝下去。桌上有金樽玉爵,酒是琥珀色的。
  
  酒已微醺。蛇王終於問:“你要什麽?隻要我有的,你都可以拿去,若是我沒有的,我也可以去幫你找到!”
  陸小鳳道:“我要一張圖!”
  蛇王道:“什麽圖?”
  陸小鳳道:“王府的地形圖,上麵還要詳細辟明著守衛暗卡的所在,和他們換班的時間!”
  這當然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蛇王既沒有露出難色,也沒有問為什麽要這樣一張圖。
  他的回答很簡單:“好!”陸小鳳也沒有謝,他們的交情已用不著說這個字。
  蛇王看著他,目中帶著滿意之色,他懂得陸小鳳的意思,他隻問了一句話:“今天晚上你們準備住在哪裏?”
  “如意客棧!”
  “明天日落前,我會叫人將那張圖送去。”
  
  江岸邊的風,永遠是清涼的,夜涼如水。有月,有星,還有繁星般的點點漁火。他們帶著五分酒意,沿著江岸慢慢的向前走。這實在是個很美麗的城市,他們喜歡這城市,也喜歡這城市裏的人。
  薛冰忽然輕輕歎了口氣,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了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麽事?”
  薛冰道:“你的確有很多好朋友!”
  陸小鳳承認:“尤其是蛇王,無論誰能交到他這種朋友,都是運氣!”
  薛冰停下來,眺望著江上的漁火,月下的波影,心裏充滿了歡愉:“我喜歡這地方,將來我說不定會在這裏住下來的!”
  陸小鳳道:“這地方不但人好,天氣好,而且還有很多好東西吃。”
  薛冰嫣然道:“尤其是你帶我去吃的那碗肉羹,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陸小鳳笑了,道:“你若知道那是用什麽肉做的,一定更忘不了!”
  薛冰道:“那是用什麽肉做的?”
  陸小鳳道:“蛇肉和貓肉。”
  
  薛冰還在吐,她已經吐了五次,回到客棧,又找了個臉盆,躲在屋裏吐,連苦水都吐了出來。陸小鳳微笑著,在旁邊看著。
  薛冰總算吐完了,回過頭,恨恨的看著他,咬牙道:“你這人一定有毛病,喜歡看別人受罪。”
  陸小鳳微笑道:“我並不喜歡看別人受罪,隻不過喜歡看你受點罪!”
  薛冰跳了起來,道:“我什麽地方得罪了你?你要這樣子害我?”
  陸小鳳歎了口氣,搖著頭,道:“這種人真沒良心,我帶她去吃那麽好吃的東西,她居然還說我害她!”
  薛冰道:“這麽樣說來,我還應該感激你才對!”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
  薛冰道:“我實在很感激你,我簡直感激得恨不得一口咬死你!”
  她忽然撲過去,撲到他身上,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她咬得並不重……
  
  風這麽輕,夜這麽靜。兩個多情的年輕人,在一個陌生而美麗的城市裏——你若是男人,你希不希望自己就是陸小鳳?你若是女人,你希不希望自己就是薛冰?
  
  黃昏,又是黃昏。他們手挽著手,從外麵回來時,桌上已擺著個很大的信封。
  信封上隻有四個字:“幸不辱命!”
  青石板鋪成的街道,在星光下看來,亮得就像是鏡子。
  薛冰用力握著陸小鳳的手:“你一定要去?”陸小鳳點點頭。
  薛冰道:“你一定不讓我跟你去?”
  陸小鳳又點點頭。薛冰卻扭過頭去,因為她眼睛裏已有了淚光,她不願讓陸小鳳看見。
  陸小鳳道:“若是我們兩個人一起去,能活著出來的機會隻有一半!”
  薛冰道:“可是……我一個人在外麵等你,你叫我怎麽受得了!”
  陸小鳳道:“你可以去找人聊聊天,喝喝酒!”
  薛冰道:“你叫我去找誰?”
  陸小鳳笑了笑,道:“隻要有舌頭能說話,有嘴能喝酒的人,你都可以去找!”
  薛冰霍然轉過頭,狠狠的瞪著他,一腳踢在他小腿上,大聲道:“好!我去找別的男人,你去死吧!”
  
  第五回 繡花大盜
  風還是同樣輕,夜還是同樣靜。但陸小鳳卻知道,這靜夜裏到處都可能有埋伏陷阱,這種風裏隨時都可能有殺人的弩箭射出來。
  “王府中的衛士,實際隻有六百二十多個,值夜時分成三班。”
  “每班兩百人,又分成六隊。”
  “這六隊衛士,有的在四下巡邏,有的守在王爺的寢室外,也有的埋伏在庭院裏。”
  “寶庫外的一隊衛士,一共有五十四個人,每九人一組,從戌時起,就沿著寶庫四周交錯巡邏,其間最多隻有兩盞茶時候的空檔。”
  
  這些事,蛇王都已打聽得很清楚,王府中顯然也有他的兄弟。要混進王府,隻有一條路——從西北邊的一個小院子裏進去。那裏是衛士們的住宿處,也正是王府中守衛最疏忽的地方。交了班的衛士回去後,大多數都已筋疲力盡,一倒在床上就睡得很沉。陸小鳳已越牆而入,心裏還是覺得有點發悶。他不想對薛冰說那種話的,可是他一定要說,因為他絕不能讓薛冰跟著他一起來。
    
  雖然他隻不過想證明,是不是有人能全憑自己的本事闖入那寶庫去,雖然他隻不過是想找出那繡花大盜是用什麽法子進去的,然後再由這條線索往下追。但他也知道,隻要一進了王府,就等於闖入了龍潭,隻要一被人發現,就隨時都可能死在亂刀亂箭下。
  王府裏的衛士們,是絕不會聽他解釋的。他絕不能讓薛冰冒這種險。
  可是他自己為什麽要冒這種險呢?這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許這隻不過因為他天生就是個喜歡冒險的人,也許這隻不過因為他不但好奇,而且好勝。他已下了決心,一定要找出那個繡花大盜來。
  院子裏有幾排平房,不時有一陣陣鼾聲傳出。後麵的大廚房裏還亮著燈光,顯然有人正在為已快交班回來的衛士準備夜點。現在正是第一班衛士和第二班換防的時候,第三班衛士睡得正沉。
  陸小鳳並不是神偷,因為他不偷。可是要從一群沉睡的年輕人中偷套衣服,在他說來,卻絕不是困難的事。
  
  現在他已偷了套衛士的衣服,套在他的緊身衣外麵,衛士們都是高大精壯的小夥子,身材都和他差不多。他的動作必須快。衛士換防的時候,總難免有些混亂,混亂中就難免有疏忽,這正是他最好的機會。他早已從那張地形圖上,找出了一條最近的路,直達寶庫。
  在路上他也曾遇見一些剛交班下來的衛士,可是他並沒有躲閃,別人也並沒有特別注意他。
  在換防時本就常常會有人遲到的,這種情況並不特殊。王府的八百衛士中,也本來就有很多新人。寶庫的麵積很大,左麵是片桃花林,現在花已謝了。陸小鳳躲在樹林裏,等一隊巡邏的衛士走過時,就輕輕掠出來,跟在最後麵一個人的身後。
  他的行動當然絕不會發出任何聲音。迎麵而來的衛士們,也不會注意到這隊衛士後麵多了一個人。這隊衛士正是沿著寶庫四周巡邏的,他也跟在後麵巡邏了一遍。他的心在發冷。這寶庫四壁都是用巨大的石塊砌成的,竟連個窗戶都沒有,看來的確是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陸小鳳等到前麵的衛士轉過屋角時,突然飛身掠上了屋頂。屋頂上也許有氣窗,屋頂上蓋著的瓦,也不難掀起來。他知道江湖中有很多人做案時,都喜歡走這條路。現在他就像是條壁虎般,在屋頂上遊走了一遍,還是沒有路。
  他掀起幾塊屋瓦,屋瓦下竟還有三層鐵網,就算有寶刀利刃,也未必能削斷。這寶庫就像是個密不通氣的鐵匣子,莫說是蒼蠅,看來就連風都吹不進去。那繡花大盜是怎麽進去的?陸小鳳輕輕歎了口氣,他實在想不通。
  寶庫旁邊有間比較矮的平房,裏麵黑黝黝的,不見燈火。
  他燕子般一掠而過。現在他已完全絕望,隻想趕快找條路出去。就在他身子淩空時,他忽然看見對麵的平房上有個人站了起來。一個白麵微須,穿著身雪白長袍的人,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看來,就像是兩顆寒星。陸小鳳的心沉了下去,人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使出“千斤墜”的功夫,落到地上。就在這時,他又看見了劍光一閃,從對麵的屋頂上匹練般刺了過來。他從來也沒有看見過如此輝煌、如此迅急的劍光。
  忽然間,他整個人都已在劍氣籠罩下,一種可以令人連骨髓都冷透的劍氣。這一劍的鋒芒,竟似比西門吹雪的劍還可怕,世上幾乎已沒有人能抵擋這一劍。陸小鳳也不能抵擋,也根本不能抵擋。他的腳尖沾地,人已開始往後退。劍光如驚虹掣電般追擊過來。他退得再快,也沒有這一劍下擊之勢快,何況現在他已無路可退。
  他的身子已貼住了寶庫的石壁。劍光已閃電般刺向他的胸膛,就算他還能往兩旁閃避,也沒有用的。他身法的變化,絕不會有這一劍的變化快。眼看著他已死定了!
  但就在這時,他的胸膛突然陷落了下去,就似已貼住了自己的背脊。這一劍本已算準了力量和部位,再也想不到他這個人竟突然變薄了。這種變化簡直令人無法思議。劍光刺到他麵前時,力已將盡,因為這時他的胸膛本已該被刺穿,這一劍已不必再多用力氣。
  真正的武林高手,對自己出手的每一分力量都算得恰到好處,絕不肯浪費一分力氣的,何況這人本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永遠也想不到這一劍竟會刺空。但這時,陸小鳳也已更沒有退路,他的劍再往前一送,陸小鳳還是必死無疑。
  可是,就在這間不容發的一刹那間,陸小鳳也已出手!他突然伸出了兩根手指一夾,竟赫然夾住劍鋒!沒有人能形容他這兩指一夾的巧妙和速度,若不是親眼看見的人,甚至根本就無法相信。
  白衣人也已落地。他的劍並沒有再使出力量來,隻是用一雙寒星般的眼睛,冷冷的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也在看著他,忽然問:“白雲城主?”
  白衣人冷冷道:“你看得出?”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除了白雲城主外,世上還有誰能使得出這一劍?”
  白衣人終於點點頭,忽然也問:“陸小鳳?”
  陸小鳳道:“你看得出?”
  白雲城主道:“除了陸小鳳外,世上還有誰能接得住我這一劍?”
  陸小鳳笑了。無論誰聽到“白雲城主”葉孤城說這種話,都會覺得非常愉快的。據說他生平從未稱讚過任何人,這句話卻已無疑是稱讚。
  葉孤城又道:“四年前,你用同樣的手法,接住了木道人一劍,至今他還認為你這手法是天下無雙的絕技。”
  陸小鳳道:“他是我的朋友,有很多人都喜歡為朋友吹噓的!”
  葉孤城道:“四個月前,他看見我使出了剛才那一招‘天外飛仙’,他也認為那已可算是天下無雙的劍法。”
  陸小鳳歎道:“那的確是的!”
  葉孤城道:“但他卻認為,你還是可以接得住我這一劍!”
  陸小鳳道:“哦?”
  葉孤城道:“我不信,所以我一定要試試!”
  陸小鳳道:“難道你知道我會到這裏來?”
  葉孤城點點頭。
  陸小鳳道:“你本就是在這裏等著我的?”
  葉孤城又點點頭。
  陸小鳳道:“我若接不住你那一劍呢?”
  葉孤城淡淡道:“那麽你就不是陸小鳳!”
  陸小鳳苦笑道:“陸小風也可能接不住你那一劍的!”
  葉孤城道:“若是接不住那一劍,陸小鳳現在也已不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若是接不住那一劍,陸小鳳現在已是個死人!”
  葉孤城冷冷道:“不錯,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是沒有名字的。”他突然回手,劍已入鞘。
  能從陸小鳳兩指間奪回劍鋒的人,他也是第一個。
  陸小鳳又笑了:“看來你並不想殺我!”
  葉孤城道:“哦?”
  陸小鳳道:“你若想殺我,現在還有機會。”
  葉孤城凝視著他,緩緩道:“像你這樣的對手,世上並不多,死了一個,就少了一個!”他寒星般的眼睛裏似已露出種寂寞之色,慢慢的接著道:“我是個很驕傲的人,所以一向沒有朋友,我並不在乎,可是一個人活在世上,若連對手都沒有,那才是真的寂寞。”
  陸小鳳也在凝視著他,微笑道:“你若想要朋友,隨時都可以找得到的!”
  葉孤城道:“哦?”
  陸小鳳道:“至少你現在就可以找到一個!”
  葉孤城目中竟似露出了一絲笑意,緩緩的道:“看來他們並沒有說錯,你的確是個很喜歡交朋友的人!”
  陸小鳳道:“他們?他們是誰?”
  葉孤城沒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因為這時陸小鳳已看見了金九齡和花滿樓。
  陸小鳳忽然發現葉孤城和西門吹雪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他們都是非常孤獨、非常驕傲的人。他們對人的性命,看得都不重——無論是別人的性命,還是他們自己的,都完全一樣。他們的出手都是絕不留情的,因為他們的劍法,本都是殺人的劍法。他們都喜歡穿雪白的衣服。
  他們的人也都冷得像是遠山上的冰雪。——難道隻有他們這種人,才能練得出那種絕世的劍法?
  陸小鳳舉杯時,又發現了一件事。葉孤城也是個滴酒不沾的人,甚至連茶都不喝。他惟一的飲料,就是純淨的白水。
  陸小鳳一舉杯,酒已入喉。
  葉孤城看著他,仿佛覺得很驚訝:“你喝酒喝得很多?”
  陸小鳳笑道:“而且喝得很快!”
  葉孤城道:“所以我奇怪!”
  陸小鳳道:“你覺得喝酒是件很奇怪的事?”
  葉孤城道:“酒能傷身,也能亂性,可是你的體力和智能,卻還是都在巔峰!”
  陸小鳳笑了笑,道:“其實我也並不是時常都是這樣酗酒的,我隻不過在傷心的時候,才會喝得這麽凶!”
  葉孤城道:“現在你很傷心?”
  陸小鳳道:“一個人在被朋友出賣了的時候,總是會很傷心的!”
  花滿樓笑了,他當然能聽出陸小風的意思。
  金九齡也在笑:“你認為我們出賣了你?”
  陸小鳳板著臉,道:“你們早就知道我會來,也知道有柄天下無雙的利劍正在這裏等著我,但你們卻一直像曹操一樣,躲在旁邊看熱鬧。”
  金九齡道:“我們的確知道你會來,因為你一定要來試試,是不是有人能進入寶庫!”
  陸小鳳道:“所以你們就在這裏等著看我,是不是能進得去?”
  金九齡承認:“但我們還是直等你上了屋頂後,才發現你的!”
  陸小鳳道:“然後你們就等著看我是不是會被葉城主一劍殺死?”
  金九齡道:“你也知道他並沒有真要殺你的意思!”
  陸小鳳道:“但那一劍卻不是假的!”
  金九齡笑道:“陸小鳳也不是假的!”
  他實在是個很會說話的人,無論誰遇到他這種人,都沒法子生氣的。
  金九齡又道:“你還沒有來的時候,我們已有了個結論!”
  陸小鳳道:“什麽結論?”
  金九齡道:“若連陸小風也進不去,世上就絕沒有別的人能進得去。”
  陸小鳳道:“那繡花大盜難道不是人?”
  金九齡也說不出話來了。
  陸小鳳道:“我實在沒法子進去,就算我有那寶庫的鑰匙,也沒法子開門,就算我開門進去了,也沒法子再從外麵把門鎖上。”
  金九齡道:“江重威那天進去的時候,寶庫的門確實是從外麵鎖住的!”
  陸小鳳道:“我知道。”
  金九齡道:“所以,按理說,寶庫一定還有另外一條路,那繡花大盜就是從這條路進去的!”
  陸小鳳道:“隻可惜事實上卻根本沒有這麽樣一條路存在。”
  花滿樓忽然道:“一定有的,隻可惜我們都找不到而已。”
  葉孤城一直在旁邊冷冷的看著他們,對這種事,他完全漠不關心。他關心的隻有一件事:“西門吹雪是你的朋友?”
  陸小鳳點點頭,忽然道:“現在還有個人在外麵等我的消息,你們猜是誰?”他就怕葉孤城問起西門吹雪,所以葉孤城一問,他就想改變話題。
  但葉孤城卻並不想改變話題,又問道:“你是不是也跟他交過手?”
  陸小鳳隻好回答:“沒有!”
  葉孤城道:“他的劍法如何?”
  陸小鳳勉強笑道:“還不錯。”
  葉孤城道:“獨孤一鶴是不是死在他劍下的?”
  陸小鳳隻有點點頭。
  葉孤城道:“那麽他的劍法,一定已在木道人之上。”他冷漠的臉上忽然露出了興奮之色,慢慢的接著道:“我若能與他一較高下,才真是平生一大快事!”
  陸小鳳忽然站起來,道:“酒呢?怎麽這裏連酒都沒有了!”
  金九齡道:“我替你去拿。”
  陸小鳳道:“到哪裏去拿?”
  金九齡道:“這裏有個酒窖。”
  陸小鳳道:“你進得去?”
  花滿樓笑了笑,道:“這王府中隻怕已沒有他進不去的地方!”
  陸小鳳道:“哦?”
  花滿樓道:“你既然敢夜入王府,難道連王府的新任總管是誰都不知道?”
  陸小鳳笑了:“酒窖在哪裏?金總管請帶路!”
  酒窖就在寶庫旁那棟較矮的平房裏。金九齡拿出柄鑰匙,開了門,已有衛士替他們燃起了燈。
  進門之後,再掀起塊石板,走下十餘級石階,才是酒窖。好大的酒窖!
  陸小鳳歎道:“我若真是個酒鬼,現在你就算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休想叫我出去了!”
  金九齡微笑道:“我知道有很多人都認為你是個鬼,但你卻絕不是酒鬼!”
  陸小鳳道:“哦?”
  金九齡道:“你到這裏來,隻不過怕葉孤城要你帶他去找西門吹雪比劍而已!”
  陸小鳳歎道:“我實在怕他們兩個人會遇上,這兩個人的劍若是一出了鞘,世上隻怕就沒有人再能要他們收回去!”
  金九齡道:“但他們遲早總有一天會遇上的!”
  陸小鳳苦笑道:“到了那一天會發生什麽事,我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金九齡道:“你怕他殺了西門吹雪?”
  陸小鳳道:“我也怕西門吹雪殺了他!”他歎息著又道:“這兩個人都是不世出的劍客,無論誰死了,都是個無法彌補的損失。最可怕的是,這兩人用的都是殺人的劍法,隻要劍一出鞘,其中就有個人非死不可!”
  金九齡道:“絕對非死不可?”
  陸小鳳道:“嗯!”
  金九齡笑了笑,道:“可是這世上並沒有‘絕對’的事!”
  陸小鳳道:“哦?”
  金九齡道:“那寶庫本來是絕對沒有人能進得去的,但現在卻已有個人進去過了,難道他是忽然從天上掉下去的?忽然從地下鑽出來的?”
  陸小鳳的眼睛裏忽然發出了光,道:“這酒窖是不是就在那寶庫的地下?”
  金九齡道:“好像是的!”
  陸小鳳道:“我們若在這頂上打個洞,豈非也一樣可以進入寶庫?”
  金九齡的眼睛也亮了:“這酒窖的外麵,雖然防守較疏,但也得有鑰匙才能進得來!”
  陸小鳳道:“江重威有沒有鑰匙?”
  金九齡點點頭,道:“可是他絕不會將鑰匙交給那繡花大盜!”
  陸小鳳道:“他當然不會,但別人卻會!”
  金九齡道:“別人是誰?”
  陸小鳳道:“是個能接近他,能從他身上將鑰匙解下來,偷偷打個模型的人!”
  金九齡眼睛裏閃著光,道:“你說的會不會是江輕霞?”
  陸小鳳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果然不愧是六扇門裏最聰明的人!”
  陸小鳳捧著一大壇酒回去,他決定要好好的慶祝慶祝。他從來也沒有這麽樣開心過。
  聽見了他愉快的笑聲,花滿樓忍不住問道:“你開心什麽?難道在那酒窖裏找到了個活寶貝?”
  陸小鳳笑道:“一點也不錯!”
  花滿樓道:“是個什麽樣的寶貝?”
  陸小鳳道:“是一條線!”
  花滿樓聽不懂了:“一條線?是條什麽樣的線?”
  陸小鳳道:“是條看不見的線,但我們隻要沿著這條線摸索過去,慢慢就能摸到那條狐狸的尾巴了!”
  花滿樓還是不太懂:“什麽狐狸?”
  陸小鳳笑道:“當然是條會繡花的狐狸!”
  現在他總算已證明了一件事。江輕霞的確是和那繡花大盜同一個組織的人。所以他隻要能找到江輕霞,就一定能找到那繡花大盜。
  花滿樓道:“你有把握能找到江輕霞?”
  陸小鳳道:“有一點。”
  花滿樓道:“你準備怎麽樣去找?”
  陸小鳳道:“我準備先去找一雙紅鞋子,找一個本不該穿著紅鞋子,卻偏偏穿著紅鞋子的人!”
  花滿樓歎了口氣,苦笑道:“你說的話我好像越來越聽不懂了!”
  陸小鳳笑道:“我保證你總有一天會懂的!”他忽然發現屋子裏少了個人:“葉孤城呢?”
  花滿樓道:“他不喝酒,也不喜歡陪人喝酒,現在也已到了應該睡覺的時候!”
  陸小鳳道:“你想他真的會去睡覺?”
  花滿樓又歎了口氣,道:“我隻知道他若一定要去找西門吹雪,也沒有人能攔得住他的!”
  陸小鳳並不時常醉,但卻時常喜歡裝醉。他裝醉的時候,吵得別人頭大如鬥。花滿樓並不怕他吵,但這裏是王府,他不想讓陸小鳳砸破金九齡的飯碗。
  陸小鳳正用筷子敲著酒杯,放聲高歌:“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是唐人王之渙的名句,也是白雲城主葉孤城最喜歡的詩。他顯然還在想著葉孤城,所以他並沒有真的醉。
  “上馬不提鞭,反拗楊柳枝,下馬吹橫笛,愁殺行客兒。”他又在唱北國的胡歌,唱完了一首,又唱一首,好像嗓子癢得要命。
  花滿樓忽然道:“你剛才說外麵有人在等你,是誰?”
  陸小鳳立刻不唱了。他當然並沒有真的醉,薛冰現在卻已可能真的醉了。一個人在又著急、又生氣的時候,總是特別容易醉的。陸小鳳跳了起來,衝了出去。
  金九齡道:“你想是誰在外麵等他?”
  花滿樓連想都沒有想:“一定是薛冰!”
  金九齡道:“一定是她?”
  花滿樓道:“我知道薛冰一直都很喜歡他,他也一直都很喜歡薛冰!”
  
  可是薛冰並沒有在客棧等他,薛冰一直都沒有回如意客棧去。陸小鳳知道現在隻有一個法子也許還能找得到薛冰——先去找蛇王。這次他當然已用不著別人帶路。
  夜已很深,蛇王居然還沒有睡,看見陸小鳳找來,也並不吃驚:“我正在等你!”
  “你在等我?你知道我會來?”
  蛇王點點頭。
  陸小鳳又問:“薛冰來過?”
  蛇王點點頭:“她一直都在這裏喝酒,喝了很多,也說了很多話!”
  陸小鳳道:“她說什麽?”
  蛇王笑了笑,道:“她說你不是個東西,也不是個人。”他雖然在笑,笑容中卻仿佛帶著憂慮。
  陸小鳳苦笑道:“她一定喝醉了!”
  蛇王道:“但她卻一定要走,一定要去找你,我既不能拉住她,又不放心讓她一個人走,隻好派兩個人暗中在後麵保護她!”
  陸小鳳道:“那兩個人現在回來了沒有?”
  蛇王歎了口氣,道:“他們已不會回來!”
  陸小鳳動容道:“為什麽?”
  蛇王的神情更沉重,道:“已有人發現了他們的屍體,薛姑娘卻不見了!”
  屍體是在一條暗巷中發現的,致命的傷,是在眼睛上。他們死的時候,已是瞎子。
  “繡花大盜!”陸小鳳全身都已冰冷。薛冰難道已落入繡花大盜的手裏?
  難道他已知道陸小鳳發現了他的秘密?這至少又證明了一件事——陸小鳳找到的那線索,無疑是正確的!在重重疑雲中能找到一條正確的線索,本是件值得興奮的事。但陸小鳳卻覺得自己的心似已沉到了腳底,正在被他自己的腳踐踏著。他忽然發覺自己對薛冰的感情,遠比他自己想像中還要強烈得多。
  回到小樓上,蛇王還在等著他,默默的替他倒了杯酒。陸小鳳端起酒杯,又放下。
  蛇王道:“你不想喝杯酒?”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現在我隻想能清醒清醒!”
  他笑得比哭還難看,蛇王從來也沒有見過他如此難受。
  “我手下有三千個兄弟,隻要薛姑娘還在城裏,我一定能找得到!”這並不完全是安慰的話,他的確有這種力量。可是,等他找到她時,她的屍體說不定也已冰冷。
  陸小鳳忽然問:“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會繡花的大胡子?”
  蛇王點點頭,道:“我雖然一直沒有問,但也已猜到你一定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陸小鳳道:“你的那兩位兄弟,就是死在這個人手裏的,所以……”
  蛇王道:“所以你怕薛姑娘也已落在他手裏!”
  陸小鳳又端起酒杯。
  這次蛇王卻按住了他的手:“你實在需要清醒清醒,最好能想法子睡一下!”
  陸小鳳苦笑,道:“你若是我,你現在能睡得著?”
  蛇王也在苦笑:“我已有十年天天晚上都睡不著,這也是種病,久病成良醫,所以我已有專治這種病的藥。”一種白色的粉末,裝在碧玉瓶中。
  蛇王倒出了一點,倒在酒裏:“瞪著眼坐在這裏就算坐十年,也救不出薛姑娘的,但你若能睡一下,若能清醒些,就說不定能想出救她的法子。”陸小鳳遲疑著,終於將這杯酒喝了下去。
  他醒來的時候,天已亮了,陽光已照在碧蘿紗窗上。蛇王正坐在窗下,用一塊雪白的絨布,輕輕擦拭著一柄劍。一柄非常細、非常窄的劍,是用上好的緬鐵百煉而成的,平時可以當做腰帶般圍在身上。這正是蛇王的成名利器,“靈蛇劍”。
  陸小鳳已坐起來,皺著眉問道:“你在幹什麽?”
  蛇王道:“我在擦我的劍。”
  陸小鳳道:“可是你至少已有十年沒有用過這柄劍。”
  蛇王道:“我隻不過是在擦劍,並沒有準備用它。”
  他一直沒有看陸小鳳,好像生怕陸小鳳會從他眼睛裏看出什麽秘密來。他的臉色在陽光下看來,還是蒼白得可怕。隻有真正失眠過的人,才知道失眠是件多麽痛苦、多麽可怕的事。那已不是病,而是種比任何病都可怕的刑罰和折磨,他已被折磨了十年。
  陸小鳳看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也從來都沒有問過你的往事!”
  蛇王道:“你沒有。”
  陸小鳳道:“我不問,也許隻不過因為我已知道!”
  蛇王的臉色立刻變了變:“你知道什麽?”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本來並不是蛇王,像你這種人,若不是為了要逃避一件極痛苦的事,是絕不會來做蛇王的。”
  蛇王冷冷道:“做蛇王也並不是什麽丟人的事,你難道看不出我活得比世上大多數人都舒服?”
  陸小鳳道:“但你卻絕不是這種人,若不是為了逃避,本不該隱身在市井中!”
  蛇王道:“我本該是哪種人?”
  陸小鳳道:“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是我的朋友,隻知道朋友之間應該說實話!”
  蛇王的臉色更蒼白,忽然長長歎息,道:“你本不該醒得這麽早的!”
  陸小鳳道:“可是我現在已醒了!”
  蛇王道:“你認為我正逃避什麽?”
  陸小鳳道:“仇恨!世上很少有別的事能像仇恨這麽樣令人痛苦!”
  蛇王的神色的確很痛苦。
  陸小鳳道:“你為了要逃避這件仇恨,所以才到這裏來,藏身在市井中,為你知道你的仇人永遠也想不到你已變成了蛇王。”
  蛇王想否認,卻沒有開口。
  陸小鳳道:“隻可惜這件仇恨卻是你自己永遠也忘不了的,所以隻要你一有機會,你就不顧一切,去將這件事結束!”他忽然走過去,扶著蛇王的肩,盯著蛇王的眼睛,一字字道:“現在你是不是已有了機會?是不是已發現了你仇人的行蹤?”
  蛇王又閉著嘴,神情更痛苦!
  陸小鳳道:“你的仇人究竟是誰?現在是不是就在這城裏?”
  蛇王還是閉著嘴。
  陸小鳳道:“你可以不說,但我也可以不讓你下樓。”
  蛇王板著臉,冷冷道:“你自己的麻煩已夠多了,為什麽還要管別人的事?”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對人有了恩惠,從不願別人報答,所以你才不肯將這件事告訴我。”
  蛇王閉上了嘴。
  陸小鳳道:“我也並不想報答你,隻不過想跟你談個交易!”
  蛇王忍不住問:“什麽交易?”
  陸小鳳道:“我替你去對付那個人,你替我去找回薛冰來!”
  蛇王用力握緊了雙拳,但蒼白枯瘦的一雙手,卻還是忍不住在發抖:“不錯,我的確有個仇人,我的確是要找他去算一筆賬。”
  “我果然沒有猜錯!”
  蛇王冷笑道:“這既然完全是我的事,我為什麽要你去替我做?”
  陸小鳳也在冷笑,道:“因為你的手在發抖,因為你已病了十年,已經被這仇恨折磨得不像個活人,因為你現在若是去了,隻不過是去送死!”
  蛇王僵直的身子突然軟倒在椅子上,整個人都似已完全崩潰。
  陸小鳳卻還是不肯放鬆;冷冷道:“也許你自己本來就已想死,因為你覺得活著比死更痛苦,但我卻不願看著你死在那個人手裏,也不願看著那個已經害得你半死不活的人,再逍遙自在的活在世上。”他用力握住了蛇王冰冷的手,一字字接著道:“因為我們是朋友!”
  蛇王看著他,淚珠突然像泉水般從幹澀的眼裏流了出來,喃喃道:“你有沒有看過我的妻子?你當然沒有,所以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是個多麽溫柔善良的女人,你有沒有看過我的兩個孩子?他們全都是聰明可愛的孩子,他們才隻不過五六歲……”
  陸小鳳也咬緊了牙:“他們已全都死在那個人手裏?”
  蛇王的喉頭已哽咽,聲音已嘶啞:“她根本就不能算是個人,她的心比蛇蠍還毒,她的手段比厲鬼還可怕,也許她根本就是個從地獄中逃出來的魔女!”
  陸小鳳道:“她是個女人?”蛇王點點頭。
  “她叫什麽名字?”
  “公孫大娘。”蛇王又解釋著道:“其實她叫公孫蘭,據說是初唐教坊中第一名人公孫大娘的後代,所以知道她的人也都叫她公孫大娘!”
  陸小鳳道:“我卻不知道這個人,這名字我連聽都沒有聽過。”
  蛇王道:“她並不是個名人,因為她不願做名人,她認為做名人總是會有麻煩。”
  陸小鳳歎道:“看來她至少已可算是個聰明的女人。”
  做名人的麻煩和苦惱,又有誰能了解得比陸小風更清楚?
  蛇王道:“可是她用過很多別的名字,那些名字你說不定反而會知道!”
  陸小鳳道:“哦?”
  蛇王道:“女屠戶、桃花蜂、五毒娘子、銷魂婆婆……這些名字你總該聽說過的!”
  陸小鳳動容道:“這些人全是她?”
  蛇王道:“全都是。”
  陸小鳳歎道:“看來她實在已可算是個很可怕的女人。”他又問:“她的行動既然如此詭秘,你是怎麽找到她的?”
  “我並沒有找到她,是她找到我的。”蛇王從懷裏拿出了張已揉成一團,又鋪平疊好的信箋:“我知道你是什麽人,也知道你一定很想見我,月圓之夕,我在西園等你,你最好帶點銀子來,請我吃那裏拿手的鼎湖上素和羅漢齋麵。”字寫得很美、很秀氣,下麵的具名,是一束蘭花。
  蛇王道:“這是她交給城南的一個兄弟,要他當麵交給我的!”
  陸小鳳沉吟著,道:“她沒有直接交給你,也許她還不知道你的住處!”
  蛇王道:“能到我這小樓上來的人並不多!”
  陸小鳳道:“西園,是不是那個裏麵有株連理樹的西園?”
  蛇王道:“不錯。”
  陸小鳳道:“今天就是月圓之夕?”
  蛇王道:“今天是十五。”
  陸小鳳道:“她約的是晚上,現在還早,你就已準備去?”
  蛇王道:“你以為現在是什麽時候?還是上午?”
  陸小鳳忽然發現窗外的陽光已漸漸黯淡,已將近黃昏了。
  “那些藥本足夠讓你睡到明天早上的,可是再強的藥力,對你這個人好像也沒有什麽效力。”
  陸小鳳苦笑道:“這也許隻因為我這個人本來就已經快麻木。”
  蛇王凝視著他,緩緩道:“我也知道我絕不是她的對手,可是你……”
  陸小鳳道:“你用不著擔心我,比她再厲害十倍的人,我也見過,我現在還活著。”他不讓蛇王開口,又道:“隻不過,有件事我倒有點擔心!”
  “什麽事?”
  “我擔心我找不到她。”陸小鳳接著道:“她既然有很多名字,一定也有很多化身,何況,有些女人隻要改變一下衣服和發式,別人就很難認得出她的。”
  蛇王道:“她的易容術的確很精,也很少以真麵目示人,可是她有個毛病,你隻要知道她這個毛病,就一定能認得出她來!”好像每個女人都多多少少有點毛病的。
  陸小鳳笑了笑:“她的毛病是什麽?”
  蛇王道:“她這個毛病很特別。”好像越聰明、越美麗的女人,毛病就越特別。蛇王道:“無論她穿著什麽樣的衣服,無論她改扮成什麽樣的人,她穿的鞋子總是不會變的!”
  陸小鳳的眼睛裏已發出了光:“她穿的是什麽鞋子?”
  “紅鞋子!”
  陸小鳳跳了起來。
  “鮮紅的繡花鞋子,就像新娘子穿的那種,但上麵繡的卻不是鴛鴦,而是隻貓頭鷹!”
  
  第六回 要命的約會
  西園在城西,是個大花園。現在已過了黃昏,花叢裏、樹陰下、亭台樓閣間,已亮起了一盞盞繁星般的燈光。晚風中帶著花香,也帶著酒香。月圓如鏡,正掛在樹梢。是連理樹。高大的紅木棉,兩株連理,合成一株,就像是情人們在擁抱著一樣。
  陸小鳳又想起了薛冰。隻要一想起薛冰,他的心就好像忽然被人刺了一針。他並不是個無情的人,但他也知道,現在並不是焦急傷心的時候。他已在園中走了一遍,今夜來的女客並不多,他還沒有看見一個穿紅鞋子的女人。可是他並不著急。
  因為公孫蘭並不知道園子裏有陸小鳳這麽樣一個人在找她,這點他無疑已占了優勢。冰盤般的明月,已漸漸升高了,朦朧的月色,美得令人心碎。現在若是有薛冰在身側,她一定會吵著要找個位子坐下來,叫一大盤這裏最有名的鼎湖上素。
  在別人麵前,她總是很害羞,一句話還沒有說,臉就已紅了。可是隻要跟陸小鳳在一起,她好像就忽然變成了個頑皮的孩子,一會兒吵著要這樣,一會兒又吵著要那樣,連片刻都不肯停。
  陸小鳳忽然發現了一件事——他喜歡她吵,喜歡聽她吵、看她吵,喜歡看她像孩子般在他麵前撒嬌賴皮,喜歡她在……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準備再到別的地方去走走。
  就在他剛轉過身的時候,他看見一個老太婆從樹影下走了出來。一個很老的老太婆,穿著身打滿補丁的青色衣裙,背上就好像壓著塊大石頭,好像已將她的腰從中間壓斷了。
  她走路的時候,就好像一直彎著腰,在地上找什麽東西一樣。月光照在她臉上,她的臉滿是皺紋,看來就像是張已揉成一團,又展開了的棉紙。
  “糖炒栗子!”她手裏還提著個很大的竹籃,用一塊很厚的棉布蓋著:“剛上市的糖炒栗子,又香又熱的糖炒栗子,才十文錢一斤。”
  一個孤苦貧窮的老婦人,已到了生命中垂暮之年,還要出來用她那幾乎已完全嘶啞的聲音,一聲聲叫賣她的糖炒栗子。
  陸小鳳忽然覺得心裏很難受,他本就是個很富於同情的人:“老婆婆,你過來,我買兩斤。”
  栗子果然又香又熱,而且正是剛上市的。
  “你說十文錢一斤?”
  老婆婆點點頭,還是彎著腰,好像一直在看陸小鳳的腳,因為她的腰根本已直不起來。
  陸小鳳卻搖了搖頭,道:“十文錢一斤絕不行!”
  “才十個大錢,大爺你也嫌貴?”
  陸小鳳板著臉道:“像這麽好的栗子,至少也得十兩銀子一斤才行,少一文錢我都不買。”
  老婆婆笑了,笑得滿臉的皺紋更深。——這人是個呆子?還是鏡花緣中君子國來的人?
  “十兩銀子一斤,你若肯賣,我就買兩斤。”
  老婆婆當然肯賣:“二十兩一斤我也肯賣!”一個人年紀老了時,為什麽總是比較貪心?
  陸小鳳笑道:“但是我也有件事要你幫我個忙!”
  老婆婆苦笑道:“像我這樣的老太婆,還能幫大爺你做什麽事?”
  陸小鳳道:“這件事隻有你能做!”
  “為什麽?”
  陸小鳳笑道:“因為你的腰已彎了,本來就好像是在地上找東西一樣,所以我要你去替我找樣東西!”
  “找什麽?”
  陸小鳳道:“找一個穿紅鞋子的女人,紅鞋上還繡著隻貓頭鷹。”
  老婆婆也笑了。這種事叫她做,正是再合適也沒有的了,她就算鑽到別人裙子底下去,別人也不會疑心的。
  她接過了銀子,眼睛已笑得眯成一條線:“大爺你在這裏等著,一找到,我就回來告訴你。”
  陸小鳳道:“你若能找到,回來我再買你五斤栗子。”
  老婆婆高高興興的走了。陸小鳳更開心,不但開心,而且得意。隻有他這種聰明人,才會想得出這種聰明主意。他忽然發現自己實在是個天才。但他卻忘了一件事——天才往往總是比較短命的!
  栗子還很熱,又熱又香。陸小鳳正準備慰勞慰勞自己。他找了塊幹淨的石塊坐下來,正剝了個栗子準備放進嘴。他忽然又想起了薛冰。薛冰最喜歡吃栗子,天冷的時候,她總是先把栗子放在懷裏,暖著手,然後再慢慢的剝來吃。有一次陸小鳳看見她時,她就正在剝栗子。
  那天真冷,陸小鳳的手都快凍僵了,她就拉著他的手就放到她懷裏去。直到現在,那種甜蜜的溫暖仿佛還留在陸小鳳的指尖。可是她的人呢?這栗子你叫陸小鳳怎麽能吃得下去?
  遠處的花從間,隱隱傳來了一陣淒婉的歌聲“雲發亂晚妝殘,帶恨眉兒遠岫攢,斜托香腮春筍嫩,為誰和淚倚欄杆?”優美的歌聲中,充滿了一種濃得化不開的纏綿相思之意。
  陸小鳳輕輕歎了口氣。用衣角兜著的栗子,撒了一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是個如此多愁善感的人。
  他倚在樹上,閉上了眼睛“若是永遠也找不到她了呢?”
  他的情緒忽然變得很消沉,動也不想再動,看起來就像是個死人。
  就在這時候,那個賣糖炒栗子的老婆婆又從黑影中走了出來。
  陸小鳳眼睛並不是完全閉著的,還眯開著一條線。
  他本來想起來問這老婆婆,是不是已找到那個鮮紅鞋子的女人。可是他忽然發現這老婆婆昏花的老眼裏,竟似在閃動著一種刀鋒般的光。這麽樣一個老太婆,眼睛裏本來絕不該有這種光的。
  陸小鳳的心裏,忽然也仿佛閃過了一道光,靈光。
  他索性將呼吸也閉住。老太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糖炒栗子,幹枯的嘴角,似又露出一絲獰笑。陸小鳳的臉在樹影下看來,正是死灰色的。
  老婆婆喃喃道:“這麽好的糖炒栗子一個就可以毒死三十個人,不撿起來豈非可惜!”
  她蹣跚著走了過來。陸小鳳忽然發現她走路的樣子雖然老態龍鍾,仍腳步卻很輕。她穿的裙子很長,直拖到地上蓋住了腳,她腳上穿的是什麽鞋子?
  陸小鳳突然張開了眼睛瞪著她。這老太婆居然並沒有吃驚,至少陸小鳳並沒有看出她有吃驚的樣子。
  她實在真能沉得住氣,居然還眯起眼笑了笑,道:“這地方好像沒有穿紅鞋子的女人,穿紫鞋子和黃鞋子的倒有兩個!”
  陸小鳳也笑了笑,道:“穿紅鞋子也有一個,我已找到了!”
  老婆婆道:“大爺你已找到了?在哪裏?”
  陸小鳳道:“就在這裏,就是你!”
  老婆婆吃驚的看著他:“是我?我這種老太婆會穿著雙紅鞋子?”
  陸小鳳淡淡道:“我的眼睛會透視,已看見了你腳上的紅鞋子,而且還看見了上麵繡著的那隻貓頭鷹!”
  老婆婆忽然笑了。她的笑聲如銀鈴,比銀鈴更動聽:“你沒有吃我的糖炒栗子?”
  “沒有。”
  “這麽好的糖炒栗子,你為什麽不吃?”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因為我是個多情的人!”
  老婆婆眨了眨眼,道:“多情的人就不吃糖炒栗子?”
  陸小鳳道:“偶爾也吃的,但卻隻吃沒有毒的那一種。”
  老婆婆又笑了,銀鈴般笑道:“好,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
  “你知道我是陸小鳳?”
  老婆婆笑道:“臉上長著四條眉毛的人,這世上又有幾個?”
  陸小鳳也笑了。他笑得當然沒有這老太婆好聽,因為他根本就不是真的在笑。他知道這老婆婆已經快出手了,也知道這出手一擊必定很不好受。他沒有猜錯。
  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這老婆婆已從籃子裏抽出雙短劍,劍上係著鮮紅的彩緞。就在他看見這雙短劍的時候,劍光一閃,劍鋒已到了他的咽喉。好快的出手!好快的劍!
  陸小鳳不敢出手去接,他怕劍鋒上有毒。平時他也許是個很大意、很馬虎的人,可是到了這種生死關頭,能比他更謹慎小心的人,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幾個;他的人忽然間已遊魚般滑了出去。不但反應快,動作更快。可是無論他的人到了哪裏,閃動飛舞的劍光立刻也跟著到了哪裏。
  劍光如驚虹掣電,木葉被森寒的劍氣所摧,一片片落了下來。轉瞬間已被劍光絞碎。陸小鳳已被逼出了冷汗。他本以為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已是世上最可怕的劍客,他想不到世上還有個這麽樣的人。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耀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這裏雖沒有如山的觀者,但陸小鳳麵上的顏色的確已沮喪。連十五的明月,似也被這森寒的劍氣逼得失去了光彩。難道這就是昔年的翟公孫大娘,教她弟子所舞的劍器?
  陸小鳳這才知道.劍器並不是舞給別人看的,劍器也一樣可以殺人。他現在就隨時都可能死在這劍器下。紅緞帶動短劍,遠比用手更靈活,招式的變化之快,更令人無法思議。
  陸小鳳的衣襟已被割破,人已被逼得貼在樹幹上,“哧”的一聲,劍風破風,兩柄短劍如神龍交剪,閃電般刺了過來。這裏已是退無可退的絕路。
  公孫大娘嘴角又露出了獰笑,但她卻不知道陸小鳳最大的本事,就是在絕路中求生,在死中求活。他的人突然沿著樹幹滑了下去,像蛇一般滑在地上。
  隻聽“奪”的一響,劍鋒已釘入了樹幹。就在這一刹那間,陸小鳳的人已又彈起,反手一劃,劍柄上的綢帶已斷!這一著就等於砍斷了握劍的兩隻手。公孫大娘的身子也已淩空翻出,長裙飄飛,陸小鳳終於看到了她的鞋子。紅鞋子!
  明月當空,紅鞋子在月光一現,她的人已飛掠出五丈外。陸小鳳當然絕不肯讓她就這樣走的,可是他身形展動時,已比她遲了一步。這一步他竟始終無法追上。
  無論他用多快的身法,他們之間的距離,始終都保持著四五丈遠。江湖中以輕功著名的高手,陸小鳳也見過不少。司空摘星當然就是其中輕功最高的一個,閻鐵珊、霍天青、西門吹雪、老實和尚,這些人當然也都不弱。
  但此刻在前麵逃的若是這些人,陸小鳳說不定早已追上了。他忽然發現這個“老婆婆”非但劍法可怕,而且也是他前所未見的輕功高手。花木園林、亭台樓閣,飛一般從他們腳底倒退了出去。
  接著又是一重重屋脊、一條條道路。公孫大娘的身法竟始終也沒有慢下來,她顯然絕不是氣力已衰的老婆婆,但陸小鳳也正是年輕力壯,精神、體力都正在巔峰,他的身法當然也沒有慢下來。
  公孫大娘已發現要甩掉後麵這個人,實在不是件容易事。
  前麵的一條街上,燈火輝煌,現在時候還不晚,這條街上正是城裏最熱鬧的地方。街上有兩三家茶樓,兩三家酒館,街旁擺著各式各樣的攤子,有幾檔是賣針線花粉,有幾檔賣的是魚生粥和燒鵝。
  公孫大娘身子突然下墜,人已落在街上,立刻放聲大叫了起來:“救命呀,救命……”
  她大叫著,奔入了一家茶樓,陸小鳳也已追到,但是一個老太婆叫救命,一個年輕力壯的大男人在後麵追,這件事當然是人人都看不慣的。已有幾個直眉楞眼的小夥子,怒吼著跳了起來,有的還抽出了刀。陸小鳳已發現要糟了。他當然有能力將這些路見不平,仗義勇為的年輕人一下子全都打倒,可是這些人看來都恨不得能一下子打倒他。
  七八個人一起擁上來,動刀的動刀,拿板凳的拿板凳,圍住了陸小鳳,紛紛大罵:“丟你老母,你條契弟追住個伯爺婆做乜,唔通你重想強把禱?”
  陸小鳳實在哭笑不得,想解釋,不知該怎麽解釋,想出手,又下不了手。
  一條板凳已當頭砸下來,他隻有伸手去擋,“崩”的,他的手沒有斷,板凳卻斷了。大家這才吃了一驚,就在這時,已有個人衝了進來,“劈劈啪啪”,一人給了他們一個大耳光。這些直眉楞眼的年輕小夥子,竟連一個敢還手的都沒有。
  陸小鳳總算鬆了口氣,他已看出衝進來的這個人,正是昨天在蛇王樓下的院子裏,想試試他功夫的那兩條赤膊大漢之一。
  “你地知唔知禱係乜懾人?”這大漢指著陸小鳳,大聲道:“禱就係蛇王老大的最好靂朋友,天下功夫最犀利靂陸小鳳。”
  對這些小夥子說來,陸小鳳的名字並不嚇人,可是蛇王的朋友,那就是誰都不能動的了。於是拿刀的藏起刀,拿起板凳的放下板凳,一個個都想過來道歉、賠罪!陸小鳳卻已乘機衝了出去,衝出了後門的門。後門外是條小巷子。他剛才看見公孫大娘就是從這扇門出去的,但現在,小巷子裏卻隻有條野狗,蹲在陰溝旁啃骨頭。公孫大娘已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陸小鳳歎了口氣,知道再追也沒法子追了,隻好轉過身。
  那大漢已跟過來,打著半生不熟的官話,道:“我們正準備到西園去找你,想不到你已來了!”
  “找我有事?”
  大漢點點頭,道:“我們已找到那位姑娘的地方,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說官話,他結結巴巴的說著,自己也急得滿頭大汗。
  陸小鳳更急,打斷了他的話:“她在哪裏?”
  大漢道:“我帶你去!”
  街上的人還是很多,可是看見這大漢走過來,大多都遠遠的避開了。
  “我也姓陸,叫陸廣。”他好像認為姓陸是件很光榮的事,所以他覺得自己臉上也有光。
  陸小鳳卻隻希望他少說話,快走路。
  “我佩服你,你的功夫真是莫得頂。”陸廣卻一心在討好:“這東西香得很,你吃不吃?”他從懷裏拿出來的東西,竟赫然又是幾個糖炒栗子,又香又熱的糖炒栗子。
  陸小鳳卻好像看見了毒蛇一樣,一把拉住他的手:“這是哪裏來的?”
  陸廣怔了怔,道:“當然是買來的,姓陸的從來也不白拿別人的東西!”
  “從哪裏買來的?賣栗子的人呢?”
  “就在那邊。”
  陸廣隨手一指,街角上果然有個賣栗子的攤子,一個人正在大鐵鍋裏炒栗子。栗子本就不是什麽特別的東西,到處都有得賣的。陸小鳳鬆了口氣,但掌心卻已沁出了冷汗。
  現在想起來,他才發現剛才他剝開栗子的那一刻,也許就是他生平最危險的時候,隻要那個栗子一進了嘴,現在他已不是陸小鳳了。
  “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沒有名字。”就連葉孤城劍鋒逼上他胸膛的那一瞬間,也沒有剛才危險。他突然發覺一個人多情也是有好處的。何況他現在總算已知道了薛冰的下落。
  陸小鳳忽然又覺得愉快了起來,拍著陸廣的肩,笑道:“想不到你也姓陸,好極了,幾時有空我請你飲茶。”飲茶本是廣東人最大的嗜好,飯可以不吃,茶卻不可不飲。
  誰知陸廣卻搖著頭道:“我不飲茶,我隻喝酒!”
  陸小鳳大笑,笑得別人都扭過頭,吃驚的看著他。可是他不在乎。
  他高興的時候,隻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都陪他高興。這時陸廣已轉進了條小巷子,這條巷子正在一家餅店和一家綢緞莊的中間。巷子特別窄,兩個人不能並肩走,巷子兩邊也沒有門,看來這隻不過是那兩家店鋪蓋房子時,故意留出來的一點空地而已。
  也許這兩家人彼此都看不順眼,所以誰都不願自己的牆連著對方的。但巷子的盡頭,卻有扇小紅門。門是虛掩著的,一個人正站在門口,好像很著急,急得直搓手。
  看見陸廣,這人立刻迎上來,在陸廣耳邊悄悄說了兩句話,陸廣的臉色似已變了,回過頭向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就是這裏,我……我不能陪你進去了。”
  為什麽不能進去?難道這屋子裏也有什麽可怕的事?
  陸小鳳已衝了進去,隻要能找到薛冰,無論遇著什麽事,他都不在乎。
  院子裏隻有兩間平房,房裏有兩個人。兩個都不是薛冰。是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是金九齡。
  陸小鳳怔住:“你怎麽會在這裏?薛冰呢?”
  金九齡沒有回答這句話,卻伸出了手——他手裏提著件衣服,又輕又軟的白衣服。這是薛冰的衣服。陸小鳳當然認得出,他臉色已變了。薛冰的衣服在這裏,人卻不在,這件衣服當然不會是自己走來的。她當然也不會自己脫下衣服,赤裸裸的走出去。
  陸小鳳忽然覺得腿在發軟,後退了兩步,倒在椅子上,胃裏已湧出了酸水。
  金九齡的臉色也很沉重,遲疑著,終於問道:“你認得出這是薛冰的衣服?”
  陸小鳳點點頭,他跟薛冰分手的時候,薛冰身上還穿著這件衣服。
  “她的衣服既然在這裏,她的人當然也一定到這裏來過!”
  “你看見她沒有?”陸小風還抱著希望。
  金九齡卻搖搖頭,道:“我們來的時候,這裏已沒有人了。”
  “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金九齡道:“這地方並不是我們找到的。”
  “是蛇王?”
  這次金九齡點了點頭,道:“他的確是你的好朋友,的確替你盡了力!”
  陸小鳳沒有開口,他正在心裏問自己:“我是不是也替他盡了力?”
  金九齡道:“自從今天的淩晨時開始,他手下所有的兄弟就開始替你找薛冰!”
  他們找人的方法很有效,因為他們的兄弟已深入這城市的每個角落裏。尤其是茶樓、酒館、客棧、小飯鋪,甚至賣艇仔粥、燒鵝飯的大排檔。這些本就是人最雜、消息最多的地方。
  他們先從這些地方開始打聽,最近有沒有可疑的陌生人。無論什麽人都要吃飯睡覺的。客棧裏沒有,他們又再打聽,附近有沒有空房子租給陌生人。三千條市井好漢,在同時打聽一件事,當然很快就會問出眉目來。
  “麥家餅店後麵,有棟小房子,三四個月前,租給了一個人。”
  再問房東,房東的答複是:“來租房子的是個很漂亮的小後生,出手也很大方,先預付了一年房租,可是自從那次之後,他就從來也沒有再出現過,房子也一直都是空著的,好像始終都沒有人進去住。”世上絕沒有人會特地花錢租一棟房子,卻讓它一直空著在那裏,這其中當然有原因、有秘密。
  金九齡道:“今天黃昏時,他們問出了這件事,立刻就派人到這裏來探聽,那時這屋子裏似乎還有女人的呻吟聲,來探聽的人不敢輕舉妄動,回去再找了人來,這裏卻已沒有人了。”
  陸小鳳道:“這件事你怎麽會知道的?”
  金九齡笑了笑,道:“以前跟著我的那班兄弟,現在都已升了官,成了名!”他拍了拍身旁一個人的肩,微笑著道:“這位就是羊城的總捕頭,魯少華。”
  陸小鳳這才注意到他身旁還有個短小精悍,年紀雖不大,頭發卻已花白的青衣人,穿著雖是普通生意人的打扮,但目光炯炯,鷹鼻如鉤,腰上隱隱隆起,衣服裏顯然還帶著軟鞭練子槍一類的軟兵器,也說不定是鎖鏈鐐銬。隻要在江湖中混過幾天的人,一眼就可看出他一定是六扇門中的高手。
  “白頭鷹”魯少華,也的確是東南一帶黑道朋友覺得最紮手的名捕。
  魯少華賠著笑道:“我吃的雖然是公門飯,可是對蛇王老大也一直很仰慕,隻要過得去,我對他手下的兄弟,總是盡量的給方便……”其實他心裏也知道,若想保持這埔市地麵上的太平,就最好少惹蛇王的兄弟。
  “但是今天一清早,蛇王手下的三千兄弟,就全部出動,我既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麽大事,也不能閉著眼不管。”所以他也派出了他手下的捕快,四處打聽。羊城是嶺南第一大埠,龍蛇混雜,四方雜處,能在這種地方做捕快們的總班頭,當然是有兩下子的。
  魯少華道:“等在下知道這件事和陸少俠有關係後,就立刻設法和老總聯絡。”
  雖然金九齡已不是他的老總,但是他的稱呼猶未改。現在陸小風才知道陸廣剛才為什麽不願進來了,有羊城的總捕頭在這裏,他們當然是要避著些的。
  金九齡道:“薛姑娘的衣服還在,可是人已不見,這隻有一種解釋!”
  陸小鳳在聽。他相信金九齡的判斷,他自己的心卻已又亂了。
  金九齡道:“綁她來的人,知道行蹤已被發現,就立刻將她帶走,卻嫌她身上穿的白衣服太惹眼,所以就替她換了套衣服!”
  “這裏有衣服可換。”魯少華打開了屋角的衣櫃,櫃子裏還有六七套衣服,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老年人穿的,也有年輕人穿的。
  金九齡道:“這地方隻有一張床,隻有一個人住,但卻有六七套各種不同的衣服,這就可以證明一件事。”
  陸小鳳道:“證明這個人必定精於易容改扮,隨時都可能以各種不同的身份出現!”
  金九齡道:“但卻隻有衣服,沒有鞋子,這也可以證明一件事!”
  陸小鳳道:“證明她無論改扮什麽人,穿的鞋子卻隻有一種!”
  金九齡道:“紅鞋子?”
  陸小鳳道:“不錯,紅鞋子,紅緞的繡花鞋,就像是新娘子穿的那種!”
  金九齡道:“由很多跡象都可以看出,來租房子的那漂亮後生,的確是女人改扮的!”
  陸小鳳道:“哦?”
  金九齡道:“這裏到處都積著灰塵,顯見已很久沒有人來住過,日用生活需要用的東西,這裏連一樣也沒有,但卻有麵鏡子!”女人的確總是比較喜歡照鏡子,可是——
  陸小鳳道:“男人也有喜歡照鏡子的,易容改扮時更非照鏡子不可!”
  金九齡在窗前的桌上,拿起麵鏡子道:“這上麵有個手上汗漬留下來的印子,是新留下來的!”
  陸小鳳道:“是女人的手印?”
  金九齡點點頭,道:“但卻絕不會是薛冰的,她既然被人囚禁在這裏,手腳縱然沒有被綁住,也一定被點了穴道。”
  床上的被褥淩亂,好像剛有人睡過的樣子。
  金九齡道:“若是我猜得不錯,她剛才很可能一直都是躺在床上的。”
  魯少華道:“蛇王的兄弟,曾經聽見屋子裏有女人的呻吟聲,所以我猜想那位薛姑娘還有可能已受了傷!”金九齡瞪了他一眼,他顯然不願讓陸小鳳知道這件事,免得陸小鳳焦急難受。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其實他就算不說,我也可以想得到的!”
  金九齡立刻道:“但屋子裏連一點血跡也沒有,可見她就算受了傷,傷得也不重!”
  這就是安慰的話了,薛冰受的若是內傷,無論傷勢多重,也不會有血跡留下來的。但陸小鳳卻喜歡聽這種話,他現在的確需要別人的安慰。
  金九齡道:“這人臨時要將薛冰帶走,走得顯然很匆忙,所以才會有這些痕跡留下!”
  陸小鳳道:“她是什麽時候走的?”
  金九齡道:“天還沒有黑的時候!”
  那時陸小鳳正在路上,正準備到西園去赴約,那賣糖炒栗子的“老婆婆”,也還沒有出現。她很可能是將薛冰帶走之後,再到西園去的。她很可能就是租這房子的人。
  金九齡道:“這房子是在兩個月前租下來,正確的日期是五月十一。”
  陸小鳳動容道:“五月十一?”
  金九齡道:“王府的盜案,是在六月十一發生的,她來租這房子的時候,正恰巧在盜案發生的前一個月。”
  陸小鳳道:“也正是江重威生日的前三天!”
  金九齡道:“江重威的生日,和這件事又有什麽關係?”
  陸小鳳道:“他生日那天,江輕霞曾經特地來為他祝壽。”
  金九齡目光閃動,道:“也就在那天,她將酒窖的鑰匙打了模型。”
  陸小鳳道:“為了避免讓別人懷疑她跟這件事有關係,所以她們又等了二十多天才動手!”
  金九齡道:“在做這種大案之前,當然一定要有很周密的計劃,還得先設法了解王府的環境,動手時才能萬無一失。”
  陸小鳳道:“她平時當然不能以那大胡子的身份出現,所以到了當天晚上,一定要準備個隱秘的地方,易容改扮。”
  金九齡道:“這裏就正是個很好的地方!”
  陸小鳳道:“就因為這地方是在鬧區裏,所以反而不會引人疑心!”
  金九齡歎道:“看來她的確很能抓住別人心裏的弱點!”
  魯少華一直在旁邊靜靜的聽著,此刻才忍不住問:“難道來租這房子的人,就是那繡花大盜?”
  陸小鳳道:“現在我們雖然還不能完全確信,但至少已有六七成把握!”
  金九齡忽然道:“不止六七成!”
  陸小鳳道:“哦?”
  金九齡道:“我敢說我們現在至少已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陸小鳳道:“你為什麽如此確信?”
  金九齡道:“就因為這樣東西!”他從衣袖裏拿出了個紅緞子的小荷包:“這是我剛才從衣櫃下找到的,你看看裏麵是什麽?”
  荷包裏竟赫然是一包嶄新的繡花針!
  
  魯少華從巷口的麥家餅店,買了些剛出爐的月餅。現在距離中秋雖然還有整整一個月,但月餅卻已上市了。陸小鳳勉強吃了半個。這條街道很靜,他們一邊走,一邊吃——繡花大盜當然絕不會再回到那房子裏去的,他們也已沒有留在那裏的必要。
  金九齡道:“這些繡花針都是百煉精鋼打成的,和普通的不同!”
  “上麵有沒有淬毒?”
  “沒有。”
  金九齡又道:“她留下那些人的活口,為的也許就是要那些人證明她不是女人,是個長著大胡子的、會繡花的男人。”
  陸小鳳道:“她根本也沒有一定要殺他們的必要!”
  金九齡道:“你想她有沒有可能就是江輕霞?”
  “沒有,完全沒有可能!”陸小鳳道:“江輕霞的武功雖不弱,但比起她來,卻差得很遠!”他接著又道:“江輕霞惟一的任務,隻不過是替她到王府裏去探查情況,再打幾個鑰匙模型而已!”
  金九齡道:“你認為江輕霞是她的屬下?”
  陸小鳳點點頭。
  金九齡道:“江輕霞在江湖中也是個名人,而且很驕傲,怎麽會甘心受她控製?”
  陸小鳳道:“因為她樣樣都比江輕霞強得多,我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見過武功那麽高、那麽凶狠狡猾的女人!”
  金九齡聳然動容:“你已見過她?”
  陸小鳳苦笑道:“不但已見過她,而且幾乎死在她手裏!”
  金九齡道:“你怎麽會見到她的?”
  陸小鳳道:“我本來是代一個朋友到西園去赴約的!”
  金九齡道:“赴約?那是個什麽樣的約會?”
  陸小鳳長長歎了口氣:“那實在是個要命的約會!”
  金九齡道:“你那朋友約的人是誰?”
  陸小鳳道:“公孫大娘,公孫蘭。”
  金九齡皺眉道:“我好像從來也沒有聽見過這名字。”
  陸小鳳道:“因為她本就不是個有名的人,也從來不願出名!”
  金九齡道:“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陸小鳳道:“不知道。”
  金九齡更奇怪:“你已見過她,卻連她是個什麽樣的人都不知道?”
  陸小鳳道:“我見過的是個賣糖炒栗子的老太婆,買了她兩斤糖炒栗子,我隻要吃了一個下去,你現在就已見不到我了。”
  金九齡忽然失聲道:“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陸小鳳不懂這是什麽意思!
  金九齡道:“前兩年裏,常常會有些人不明不白死在路上,都是被毒死的,屍體旁都散落著一些糖炒栗子。”
  魯少華也知道這件事:“出事的時候,都是在月圓之夕。”
  陸小鳳道:“今天正是月圓。”
  魯少華道:“我就曾經辦過這麽幾件案子,從來也查不出一點頭緒,死的那些人,既不是被仇家所害,也不是謀財害命。”
  金九齡道:“就因為死的都是些無名之輩,所以這件事並沒有在江湖中流傳,隻有在公門辦案的人才知道。”
  魯少華道:“兩年前,有個新出道的鏢師叫張放,就是這麽樣死的,隻不過他臨死前還說了兩句話。”
  “說什麽?”
  “他第一句說的就是:‘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我們再問他,熊姥姥是誰?為什麽要害他?他又說了句:‘因為她每到了月圓之夜,就喜歡殺人’。”
  陸小鳳長長吐出口氣:“原來她不但是女屠戶、桃花蜂、五毒娘子,還是熊姥姥!”
  金九齡道:“你認為繡花大盜也是她?”
  陸小鳳道:“我本來也沒有想到,但幾件事湊在一起,就差不多可以證明她就是繡花大盜了!”
  “哪幾件事?”
  “我一路追到麥記餅店那條街上,才被她溜了,現在我才知道她為什麽要往那邊逃。”
  “因為她在那條街上住過,對那條街的地勢比你熟悉!”
  陸小鳳道:“而且衣櫃裏那些衣服,也正和她的身材相合,聽她的聲音,年紀也不大,要扮成個漂亮後生,也絕不會被人看破!”
  但最重要的還不是這些。
  陸小鳳道:“她雖然扮成個老太婆,但腳上穿的卻還是雙紅鞋子——鮮紅的緞子鞋,上麵據說還繡著隻貓頭鷹。”
  金九齡也長長吐出口氣:“不管怎麽樣,我們現在總算已知道那繡花大盜是什麽人了!”
  魯少華道:“隻可惜我們還是找不到她,而且根本沒有線索去找!”
  陸小鳳忽然道:“有。”
  “有線索?”
  “非但有,而且還不止一條!”陸小風接著道:“第一,我們已知道江輕霞是認得她的;第二,她既然在這裏有個秘密的巢穴,在別的地方做案時,也一定會同樣有的!”
  金九齡眼睛亮了:“不錯,無論什麽樣的高手做案,都免不了有他自己獨特的習慣,而且很難改變。”
  陸小鳳道:“所以我想她在南海一定也有個巢!”
  南海就是華玉軒的所在地。
  魯少華眼睛也亮了,道:“南海的班頭孟偉,也是以前跟著金老總的兄弟,我現在就可叫他開始去找,等你們到了那裏去,他說不定已經找到!”
  陸小鳳道:“你現在就可以叫他找?”
  魯少華點點頭,道:“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保持著聯絡,而且用的是種最快的法子!”
  陸小鳳道:“什麽法子?”
  魯少華道:“飛鴿傳書。”
  金九齡道:“也許她就是準備將薛冰帶到那裏去的,我們若是盡快趕去,說不定就可以在那裏抓住她!”
  魯少華道:“我會叫孟偉在查訪時特別小心,千萬不要打草驚蛇!”
  金九齡道:“你現在就寫這封信!”
  魯少華道:“是。”
  他剛加快了腳步,金九齡忽然又道:“還有一件事!”魯少華就停下,等著吩咐。
  金九齡微笑著,看著他,道:“你每個月要收蛇王兄弟他們多少例規銀子?”
  魯少華的臉有點紅了,卻還是不敢不說實話:“八百兩,但也是由兄弟們大家分的!”
  金九齡沉下了臉,道:“你知不知道蛇王是陸小鳳的朋友,知不知道陸小鳳的朋友也就是金九齡的朋友。”
  魯少華垂下頭,道:“我知道,這份銀子從今天起我就不再去收。”
  金九齡又笑了:“好,從今天起,這份銀子由我補給你1”
  魯少華看著他,目中露出感激之色,躬身一禮,什麽話也不再說,轉身而去。
  陸小鳳忽然歎道:“我現在才知道別人為什麽都說你是三百年來,六扇門中的第一高手了!”
  金九齡微笑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你不但會收買人心,還會出賣朋友!”
  金九齡笑得似已有點勉強:“我出賣過誰?”
  陸小鳳道:“我。”他苦笑著,接著道:“若不是你把我拉下這淌渾水,我現在怎會有如此多麻煩?怎麽會如此頭疼?”
  金九齡道:“可是現在看來,你已經快把你的頭疼送給別人了!”
  陸小鳳道:“送給誰?”
  金九齡微笑著,緩緩道:“繡花大盜,公孫大娘。”
  陸小鳳也笑了:“我們現在就去送給她?”
  金九齡道:“當然現在就去,別的無論什麽事,都可以先放到一邊再說。”
  陸小鳳道:“但我卻還有一件事放不下。”
  金九齡道:“什麽事?”
  陸小鳳道:“朋友。”
  金九齡歎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你一定還要去找蛇王的,卻不知他肯不肯交我這個朋友?”
  蛇王不肯。因為他已根本沒法子再交朋友。死人怎麽能交朋友?
  小樓沒有聲音,也沒有燈光。院子裏兄弟們都已派出去,隻有四個人在守望,他們本已在奇怪,但卻沒有一個敢上去看。沒有蛇王的吩咐,誰也不敢上樓去,但陸小鳳當然是例外。
  “昨天晚上他就沒有睡,也許現在已睡了。”門是虛掩著的,陸小鳳推開門走進去,金九齡給了他個火折子。火折子剛燃起,又熄滅,落下。陸小鳳的手已冰冷僵硬,連火折子都拿不住了。
  火光一閃間,他已看見蛇王一雙凸出眼眶外的眼睛。他竟已被人活活的勒死在軟榻上,被一條鮮紅的緞帶勒死的。公孫大娘短劍上係著的,正是這種緞帶。
  
  陸小鳳走過去拉起蛇王的手,身子突然開始顫抖。蛇王的手比他的更冷,已完全冰冷僵硬。屋子裏一片黑暗。金九齡也沒有再燃燈,他知道陸小鳳一定不忍再見蛇王的臉。他也找不出什麽話來安慰陸小鳳。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靜寂,一個人隻有在這種情況下,才能真正感覺到“死”是件多麽真實、多麽可怕的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小鳳突然道:“走,我們現在就走。”
  金九齡道:“嗯。”
  陸小鳳道:“但我卻不會再將頭疼送給她了。”
  他忽又笑了笑,笑聲中充滿了一種無法描敘的悲痛和憤怒之意。
  幸好金九齡沒有燃燈,陸小鳳現在的表情,他一定也不忍看的。
  隻聽陸小鳳一字字道:“我要讓她的頭永遠不會再疼。”
  金九齡明白他的意思。一個人的頭隻有在被割下來以後,才永遠不會再疼的!
  
  第七回 小樓鳳劫
  陸小鳳不願坐車,但現在卻又偏偏坐在車上。人隻要活著,就難免要做一些自己本不願做的事。
  “你一定要想法子在車上睡一覺,找到公孫大娘時,才有精神對付她。”
  陸小鳳也知道金九齡說的有理,可是他現在怎麽睡得著?
  “小王爺很欽佩花滿樓,一定要留他在那裏住幾天,王府裏有他照顧,我也放心得很。”
  陸小鳳更不會為王府中的事擔心,也不必再為蛇王擔心。現在他應該擔心的隻是他自己。無論多堅強的人,若是受到他這種可怕的壓力,都可能會發瘋的。
  車馬走得很急,車子在路上顛簸。他拚命想集中自己的思想,他有許多事都要集中精神來思索。可是他連心都似已被人割得四分五裂。
  破曉時,車馬在一個小鄉村裏的豆腐店門口停下,晨風中充滿了熱豆漿的香氣。
  “你就算吃不下東西,也一定要喝點熱豆漿。”
  陸小鳳雖然不願耽誤時間,卻也不願辜負朋友的好意。何況趕車的人,拉馬車的馬,也都需要歇歇了。
  豆腐店還點著盞昏燈。一個人正蹲在角落裏,捧著碗熱豆漿,“呼嚕呼嚕”的喝著。燈光照在他的頭上,他的頭也在發光。這人是個和尚。這和尚倒也長得方麵大耳,很有福相,可是身上穿的卻又髒又破,腳上一雙草鞋更己幾乎爛通了底。老實和尚。
  看見了這個天下最古怪的和尚,陸小鳳才露出了笑容。“老實和尚,你最近有沒有再去做不老實的事?”
  老實和尚看見他,卻好像是吃了一驚,連碗裏的豆漿都潑了出來。
  陸小鳳大笑,道:“看你的樣子,我就知道你昨天晚上一定又不老實了,否則看見我怎麽會心虛?”
  老實和尚苦著臉,道:“不老實的和尚,老實和尚平生隻做了那麽一次,我佛慈悲,為什麽總是要我遇見你?”
  陸小鳳笑道:“遇見我有什麽不好?我至少可以替你付這碗豆漿的賬!”
  老實和尚道:“和尚喝豆漿用不著付賬,和尚會化緣。”他將碗裏最後一口豆漿匆匆喝下去,好像就準備開溜了。
  陸小鳳卻攔住了他:“就算你用不著我付賬,也不妨跟我聊聊,歐陽情又不會在等你,你為什麽急著要走?”
  老實和尚苦笑道:“秀才遇著兵,有理講不清。和尚遇見陸小鳳,比秀才遇著兵還糟,聊來聊去,總是和尚倒楣的!”
  陸小鳳道:“和尚倒什麽楣?”
  老實和尚道:“和尚若不倒楣,上次怎麽會在地上爬?”
  陸小鳳又忍不住笑了,道:“今天我保證不會讓你爬!”
  老實和尚歎道:“不爬也許更倒楣,和尚這一輩子隻怕遇見兩個人,為什麽今天偏偏又要我遇見你!”
  陸小鳳道:“還有一個是誰?”
  老實和尚道:“這個人說出來,你也絕不會知道的!”
  陸小鳳道:“你說說看!”
  老實和尚遲疑著,終於道:“這個人是個女人!”
  陸小鳳笑道:“和尚認得的女人倒真不少!”
  老實和尚道:“女人認得和尚的也不少。”
  陸小鳳道:“這個女人是不是歐陽?”
  老實和尚道:“不是歐陽,是公孫!”
  “公孫?”陸小鳳幾乎忍不住要叫了起來:“是不是公孫大娘?”
  老實和尚也吃了一驚:“你怎麽知道是她?你也認得她?”
  陸小鳳已叫了起來:“你認得她?你知不知道她在哪裏?”
  老實和尚道:“你為什麽要問?”
  陸小鳳道:“因為我要找她算賬!”
  老實和尚看著他,忽然大笑,笑得彎下了腰,忽然從陸小鳳身旁溜了出去。這一溜竟已溜出去四五丈,到了四五丈外還在笑。
  可是陸小鳳這次已決心不讓他溜了,身子淩空一翻,已又擋住了他的去路:“你為什麽要笑?”
  老實和尚道:“和尚覺得好笑的時候,和尚就笑,和尚一向老實。”
  陸小鳳道:“這件事有什麽好笑的?”
  老實和尚道:“你為什麽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陸小鳳道:“就算要打破和尚的腦袋,我也要問到底!”
  他說得很認真,老實和尚隻好歎了口氣:“和尚的腦袋不能打破,和尚隻有一個腦袋。”
  陸小鳳道:“那麽你說,這件事有什麽好笑的?”
  老實和尚道:“第一,因為你根本就找不到她。第二,因為就算找到她,也打不過她。第三,因為你就算能打得過她,也沒有用。”
  陸小鳳道:“為什麽?”
  老實和尚道:“因為你隻要看見她,根本就不忍打她了,那時說不定你隻希望她能打你幾下!”
  陸小鳳道:“她很美?”
  老實和尚道:“武林中有四大美人,你好像都認得的?”
  陸小鳳道:“我認得!”
  老實和尚道:“你覺得她們美不美?”
  陸小鳳道:“美人當然美。”
  老實和尚道:“可是這個公孫大娘,卻比她們四個加起來還要美十倍!”
  陸小鳳道:“你見過她?”
  老實和尚歎了口氣,苦笑道:“我佛慈悲,千萬莫要讓和尚再看見她,否則和尚就算有十個腦袋,隻怕都要被打得精光。”
  陸小鳳道:“你知不知道她在什麽地方?”
  老實和尚道:“不知道。”老實和尚若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老實和尚從來不說謊。
  陸小鳳道:“你上次是在什麽地方見到她的?”
  老實和尚道:“我不能告訴你。”老實和尚若說不能告訴你,就是不能告訴你,你就算打破他的腦袋,也沒有用的。
  陸小鳳知道這是沒法子的,隻有恨恨的瞪著他,忽然笑道:“其實和尚並非隻有一個腦袋的!”
  老實和尚聽不懂。
  陸小鳳道:“因為和尚還有個小和尚!”他大笑,笑得彎下了腰。老實和尚已氣呆了,他明知陸小鳳是在故意氣他的,還是氣呆了,幾乎已被氣得暈過去。金九齡在旁邊看著,也忍不住要笑。
  老實和尚忽然歎道:“和尚不說謊,還有句老實話要告訴你。”
  陸小鳳好容易才忍住笑,道:“你說。”
  老實和尚道:“看你們兩個,都是一臉的黴氣,不出三天,腦袋都要被人打破的!”
  
  孟偉雖然也隻有一個腦袋,卻叫做三頭蛇,在九大名捕中,他一向是手段最毒辣、對付犯人最凶的一個。三頭蛇當然也有三種麵目,看見金九齡,他不但態度恭敬,笑容也很可親。連陸小鳳都很難想像到這麽樣一個人,會時常在暗室中對人灌涼水,上夾棍。
  就因為世上還有他這種人,所以大家都應該知道,一個人活在世上,還是不要犯罪的好。替金九齡趕車來的,也是魯少華那一班的捕快,車馬一入城,就有本地的捕快接應,將他們帶到這裏來。
  這裏也是鬧區——大多數人在犯罪時,果然都有種很難改變的習慣。所以世上也很少有破不了的罪案。孟偉在街角上的茶館裏等他們,他們的目標,就是後麵的一條巷子裏,巷底的一棟小房子。
  “來租房的,也是個很英俊的後生小夥子,預付了一年房租。”
  “你有沒有聽見裏麵有什麽動靜?”
  “沒有,據說那房子也好像一直都沒有人來住過。”
  ——也許他們來得比公孫大娘快,她殺了蛇王後,總難免要耽誤些時間,何況她還要帶著個已受了傷的薛冰。
  於是金九齡吩咐:“把你手下顯眼的兄弟都撤走,莫要被人發覺這裏已有警戒!”
  孟偉道:“我們的行動一直很小心,到這裏來的兄弟,都已經改扮。”
  金九齡冷笑道:“改扮有什麽用?別人難道看不出?”
  陸小鳳也一眼就已看出,茶館裏的夥計、巷子對麵一個賣生果的小販、路邊的算命先生,和七八個茶客都是他們的人改扮的。在公門中呆得久了,一舉一動都好像跟普通人不太一樣,尤其是臉上的神色和表情,更瞞不過明眼人。
  孟偉道:“我這就去叫他們走。”
  巷口的屋簷下,有個長著一身疥瘡,手裏捧著個破瓦缽的禿子乞丐。孟偉走過去時,他居然還伸出瓦缽來討錢,卻討來了一腳。
  片刻間,那些改扮的捕快都已散盡了,孟偉回來報告:“我隻留下了兩個人,有什麽事時,也好叫他們去跑腿。”
  一個就是巷口對麵的小販,那生果攤子顯然是一直都擺在那裏的,隻不過換了個人而已,所以就不致引人注意。還有一個是誰?
  金九齡看著那禿子,道:“宋洪近來的確已很不錯了,你多教教他,將來也是把好手。”
  陸小鳳忽然明白,這滿身疥瘡的乞丐,也是他們的人。
  現在還不到戌時,七月裏白天總是比較長。屋子裏還用不著燃燈,斜陽從窗外照進來,照著一屋子灰塵。這地方果然已很久沒有人來住過,屋子裏的陳設,也跟羊城那邊差不多。
  櫃裏有八九套各式各樣不同的衣服,桌上有麵鏡子,旁邊有張小床,看不出一點特別的地方,也找不出一點特別的線索。他們竟似白來了一趟。
  金九齡背負著雙手,四下走來走去,忽然一挺身,竄上了屋梁,又搖搖頭,跳下來。
  孟偉卻忽然在廚房裏歡呼:“在這裏了!”他奔出來時,手裏拿著個木頭匣子。
  金九齡大喜道:“這是在哪裏找到的?”
  “在灶裏。”那的確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東西藏在那裏,顯然有秘密。
  金九齡已準備打開來看看,陸小鳳卻攔住了他:“匣子裏說不定有機關!”
  金九齡用手拈著匣子,笑道:“這匣子輕得很,若是裝上了機簧、暗器,一定會比較重。”
  他當然也是個極謹慎的人,否則十年前就已該死了幾十次。陸小鳳不再說什麽,機簧、暗器,一定是金屬的,拿在手裏的分量當然不同。匣子沒有鎖,金九齡打開了雕花的木蓋,突然間,一股淡紅色的輕煙急射而出。金九齡想閉住呼吸已來不及了,他的人倒竄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櫃子上,倒下!
  匣子裏的確沒有機簧暗器,卻有個用魚鰾做的氣囊,匣蓋一開,蓋上的尖針刺破氣囊,囊中緊縮的毒煙立刻射出,金九齡千算萬算,還是沒有算到這一著。
  他的人倒在地上,看來也正像是個突然抽空了的氣囊,整個人都是軟的,臉色更蒼白得可怕,頭上還在流著血。他剛才情急之下一頭撞在櫃子上,腦袋竟被撞破了個洞。
  ——你們兩個看來都是一臉的黴氣,不出三天,腦袋都要被人打破的。
  老實和尚說的果然是老實話。陸小鳳已閉住呼吸,一股掌力揮出,驅散了毒煙,想起老實和尚說的話,他心裏也覺得有點發冷。孟偉早就竄了出去,隻等毒煙散盡,才捏著鼻子走進來。
  這時陸小鳳已扶起金九齡,以真力護住了他的心脈,隻希望能救回他一條命。
  孟偉卻拿起了那匣子,他對這匣子竟遠比對金九齡關心,但匣子卻是空的,什麽也沒有,他看了很久,忽又歡呼:“在這裏了!”
  秘密並不在匣子裏,卻在匣蓋上。若是仔細去看,就可發現雕花的蓋子上,雕的竟是鍾鼎文,一段有八個字:“留交阿土,彼已將歸。”
  越明顯的事,別人反而越不會注意,公孫大娘的確很懂得人們的心理,用這種法子來傳遞消息,又有誰能想得到?——她這是在通知一個人,將一樣東西交給阿土,因為阿土已經快回去了。
  消息留給誰的?要留交給阿土的又是什麽?阿土是誰?這些問題,還是無法解答。
  孟偉皺著眉,沉思著,喃喃道:“阿土?難道就是那個阿土?”
  陸小鳳忍不住問:“你知道有個阿土?”
  孟偉道:“以前在巷口要飯的那癩子,別人就都叫他阿土。”
  陸小鳳道:“現在他的人呢?”
  孟偉道:“我為了要叫宋洪扮成他,在外麵守著,已把他趕走了。”
  陸小鳳道:“快去找他。”
  孟偉立刻就走。
  陸小鳳卻又道:“等一等。”
  孟偉在等。
  陸小鳳道:“他知不知道你是為什麽趕他走的?”
  孟偉搖搖頭:“我隻說不準他在這裏要飯了。”捕頭要趕走一個乞丐,根本用不著什麽理由。
  陸小鳳道:“你找到他後,就趕快通知我,千萬不要讓他知道。”
  孟偉道:“是,我一找到他,就立刻回來。”
  陸小鳳道:“不要回到這裏,我現在就要帶金九齡去找施經墨,你有了消息,就到他那裏去!”
  施經墨就是這裏最有名的大夫,孟偉當然也知道。
  陸小鳳道:“還有,你趕快叫人去找些灰塵來,撒在我們剛才碰到過的地方,要撒得均勻。”
  孟偉道:“是。”
  陸小鳳道:“將這匣子也擺到原來的地方去。”
  孟偉道:“是。”
  陸小鳳道:“宋洪也得趕快離開這裏,叫別的人在巷口守候,最好在隔壁院子裏也留一個人,一發現有可疑的動靜,也立刻去告訴我!”
  孟偉道:“是。”他站在那裏,看著陸小風,仿佛還有什麽話要說,卻又忍住。
  可是他走到門口時,終於又忍不住回過頭,微笑道:“陸大俠若是也入了六扇門,我們這些人就隻有回去抱孩子了。”
  陸小鳳對自己也很滿意,他對這件事的處理確實很恰當,就算金九齡還清醒著,也絕不會比他處理得更好。可惜他並不是神仙,他也有算不到的事,施經墨居然不在。
  這位名醫的架子一向很大,一向很少出診去替人看病。但華玉軒的主人卻是例外。
  華一帆眼睛的傷還沒有完全好,而且還得了種怔忡病,嘴裏總是喃喃的在念著他那天失竊的名畫。為什麽有錢的人,越放不開這些身外之物呢?
  難道就因為他們放不開,所以才有錢?
  現在也已沒法子再去聯絡孟偉了,陸小鳳隻有在施家外麵的客廳裏等。奇怪的是,現在他腦筋反而變得特別清醒。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本來從沒有去想過的事。
  就在這時,孟偉已傳來了消息:“阿土在家裏。”
  “要飯的也有家?”
  “要飯的也是人,連狗都有窩,何況人?”
  可是阿土這個家實在隻能算是個窩,是個人家已廢棄了的磚窯,在四邊打幾個洞,就算做窗戶。現在天氣還很熱,窗戶上的破木板當然不會釘起來,裏麵居然還有燈光。
  “阿土的人還在?”
  “在,他也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壺酒,正在裏麵自斟自飲。”
  “有沒有人來找過他?”
  “還沒有,可是那邊卻已有人去過。”
  “是個什麽樣的人?”
  “是個年輕小夥子,居然戴著紅纓帽,打扮成官差的樣子。”
  剛說完這句話沒多久,已有個戴紅纓帽的官差,手裏提著個黃布包袱,大搖大擺的從土坡下走了上來,四下張望了幾眼,就鑽進了阿土的窯洞。他當然沒有看見陸小鳳和孟偉,他們都隱身在一棵大樹上。
  孟偉悄聲問:“要不要現在就進去抓人?”
  陸小鳳立刻搖頭:“我們要抓的不是他。”
  孟偉立刻明白了:“你是想從他身上,找出那個繡花大盜來?”
  陸小鳳道:“嗯。”
  孟偉道:“匣子上留下的話,是說他要回去,你認為他就是回到公孫大娘那邊去?”
  陸小鳳點點頭:“那包袱想必就是有人要交給她的,現在她想必已回到自己的窩裏!”
  連阿土都有窩,何況公孫大娘?孟偉隻好沉住氣等,等了沒多久,那戴著紅纓帽的官差,又大搖大擺的走了出來,嘴裏哼著小調,走下了山坡。他已交過了差,顯得輕鬆極了。
  又過了半晌,屋裏的燈光忽然熄滅,阿土走出來,還關上了那扇用破木板釘的門。他背上背著兩個破麻袋,那黃布包袱顯然就在麻袋裏。
  陸小鳳道:“我盯住他,你回去照顧你們的金老總。”
  孟偉道:“你一個人去,恐怕……”
  陸小鳳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月還是很圓,月光照滿大地,晚風中已帶著一點點秋意。這正是行路的好天氣。阿土既然沒有乘車,也沒有騎馬,優哉悠哉的在前麵走著,好像一點也不著急。陸小鳳也隻好沉住氣,在後麵慢慢的跟著。幸好這時夜已深,大路上已沒有別的行人,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後的在路上走著,阿土有時哼哼小調,有時唱唱大戲,走得好像越來越慢了。
  陸小鳳簡直恨不得找條鞭子,在後麵抽他幾鞭子。也不知走了多久,星已漸稀,月已將沉,阿土非但沒有加快腳步,反而找了株樹,在樹下坐著,打開麻袋,拿出了半隻燒鵝、一壺酒,居然就在路邊吃喝了起來。
  陸小鳳歎了口氣,也隻好遠遠的找了棵樹,竄上去,等著、看著。他忽然發覺自己肚子也餓得要命,這兩天他根本就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本來他是不想吃,吃不下,現在他卻是根本沒得吃了。
  阿土正撕了條鵝腿,啃一口,喝一口酒,忽然又歎了口氣,喃喃道:“一個人喝酒真沒意思,現在假如有個人能來陪陪我,那有多好。”
  陸小鳳也實在想過去吃他一頓,卻隻有在旁邊看著幹瞪眼。好容易等到阿土吃完了,在褲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油,再往前走。陸小鳳忽然發現那半隻鵝除了一條腿外,幾乎連動都沒有動,就被他拋在地上。這要飯的居然一點也不知道節省。
  他當然並不是個真要飯的,陸小鳳卻是真餓了,幾乎忍不住要從地上撿起這半隻鵝來,充充饑。
  可是他隻有忍住。想起阿土那一身疥瘡,他就算真的已快餓死,也隻好餓死算了。
  走著走著,天居然已快亮了,七月裏晚上總是比較短的,忽然間,太陽已升起,路上已漸漸有了去趕早市的行人,阿土竟忽然在路上狂奔起來。一個臭要飯的,無論他要在路上發瘋也好,打滾也好,都不會有人注意他的。
  但陸小鳳又怎麽能跟他一樣在路上野狗般亂跑?怎奈他偏偏隻有跟著跑,就算被人當做瘋子,陸小鳳也隻有認了。阿土跑得還真不慢。
  路上沒人的時候,他走得比烏龜還慢,路上有人的時候,他反而跑得像隻中了箭的兔子。陸小鳳忽然發現這個人並不是好對付的,要盯住這麽樣一個人,並不是件容易事。幸好阿土並沒有回頭,而且顯然已經有點累了,忽然跳上輛運豬糠的騾車,靠在上麵,好像準備在上麵睡一覺。
  趕車的回頭瞪了他一眼,居然並沒有將他趕下去。陸小鳳歎了口氣,忽又發現一個要飯的在路上行走,竟有很多別人意想不到的方便。
  難怪有人說,要了三年飯,就連皇帝都不想做了。太陽漸漸升起。阿土閉著眼睛,竟似真的已睡著。陸小鳳身上卻已在冒汗,隻覺得又熱、又累、又渴,卻又偏偏不能停下來。
  要想找到公孫大娘,就非緊緊的盯住這個人不可。若是運氣好,常常會在路上遇見一些賣冷酒牛肉的小販。可惜陸小鳳的運氣並不好,這條路上竟連個賣大餅的都沒有。
  原來嶺南人講究吃喝,要吃,就得舒舒服服的找個地方,坐下來吃,就算有這種小販,也很少會有人去光顧的。所以這種路上常見的小販,在這裏根本無法生存。所以陸小鳳隻有餓著。
  
  道路兩旁,本來是一片沃野,到了這裏,才從一座青山旁繞過去。阿土忽然跳下車,奔上了山坡。山上林木青蔥,總算涼快了些,阿土在車上小睡了一陣,精神更足。
  陸小鳳也隻好打起精神來。他忽又發現這臭要飯的不但腰腿極健,而且身子還似帶著輕功。幸好山並不太高,阿土既然往山上走,也許地頭已經快到了。公孫大娘的秘穴,本就很可能是在一座山上的。誰知這竟是座荒山,一路上都看不見有房子,山路也很崎嶇。
  到了山巔,忽然有一股香氣隨風飄了下來,好像是燉羊肉的香氣,上麵當然一定有人家,當然就是公孫大娘的家。誰知陸小鳳這次又猜錯了。
  上麵還是沒有房子,卻有一群乞丐在吃肉喝酒,看見阿土走上來,就有人笑道:“算你運氣好,我們剛從山下偷了條肥羊,在這裏打牙祭,你既然遇上了,也來吃一頓吧!”
  阿土大笑走過去,道:“看來我這幾天口福真不錯,無論走到什麽地方,都有好吃的!”
  陸小鳳卻又隻有看著幹瞪眼。他當然不能混到這群乞丐中去,吃人家偷來的肥羊,他當然也不能讓阿土看見他。所以隻有躲在一塊山石後,餓得連胃都已發疼。
  他甚至已開始有點後悔,昨天晚上本該將那半隻燒鵝撿起來吃。
  阿土居然一下子就跟這些乞丐混熟了,大家有說有笑,又吃又喝,快活得像神仙一樣。陸小鳳卻簡直好像在十八層地獄裏,他平生也沒有受過這種罪。
  直到現在,他才真正了解饑餓是件多麽可怕的事。若能趁這機會,閉上一眼歇一歇也好。
  
  但這些乞丐裏,說不定也有公孫大娘的手下,他們說不定就是等在這裏,接應阿土的。所以陸小鳳根本連片刻都不能放鬆,非得緊緊的盯住他們不可。若是阿土偷偷的將黃布包袱交給了別人,再由那個人送去給公孫大娘,他這些罪,就完全是白受的了。
  好容易等到這些人吃喝完了,阿土向他們唱了個肥喏,居然又揚長下山。
  他到這山上究竟是幹什麽的?
  陸小鳳實在弄不懂:“難道他真的已將那布包袱偷偷交給了別人?我為什麽沒有看見?”
  既然沒有看見,就隻有再盯著阿土。
  到了山腰間,阿土忽然停下來,從後麵的麻袋裏,拿出了個黃布包袱,看了看,又放回去,喃喃的笑著道:“幸好東西還沒有被那些偷羊賊摸去,否則我腦袋隻怕就得搬家了!”
  這黃布包袱裏究竟是什麽東西?為什麽如此重要?陸小鳳當然看不見,也猜不出。
  不管怎麽樣,東西總算還在阿土手裏,而且,這東西既然如此重要,他說不定會當麵交給公孫大娘的。陸小鳳受的這些罪,看來總算還不冤。
  最冤的是,阿土竟又從原路下山了。他當然不會是特地上山去吃頓羊肉的。難道他已發覺後麵有人跟蹤,故意要讓跟蹤他的人受點罪?也不會。他並沒有很緊張的樣子,假如已發現有人跟蹤,也絕不會再從原路下來。
  陸小鳳更相信自己絕不會被人發現,就算他再餓一兩天,行動時也絕不會發出任何聲音來。
  近來已有很多人都認為,他的輕功已可列入天下前五人之內。
  “一個人若是負有秘密的重要任務,無論後麵有沒有人跟蹤,行動時都會故意弄些玄虛的。”一定是這原因,陸小鳳對自己這解釋,也覺得很滿意。
  下山後,阿土的行動果然就正常得多,又走了半個時辰左右,他就進了城,在城裏也兜了兩個圈子,走進個菜館,又從後門走出,忽然轉入條巷子,巷子裏隻有一個門,是一家大戶花園的角門。
  他居然好像回到自己家裏一樣,不敲門就揚長而入,而且對園子裏的路徑也很熟,三轉兩轉,穿過片花林,走過條小橋,來到麵臨荷塘的一座小樓。樓上亮著燈光。陸小鳳才發現,現在竟已又是黃昏後。
  黃昏後,夕陽已薄。小樓上燈火輝煌,卻聽不見人聲,連個應門的童子都沒有。阿土也沒有敲門,就登樓而上。樓上一間雅室中,不見人影,卻擺著一桌很精致的酒菜。
  “看來他口福真不錯,果然無論走到哪裏,都有好東西吃。”
  雖然沒有人,桌上卻又擺著八副杯筷,阿土坐下來,拿起筷子,挾了塊醉雞,自己又搖搖頭,放下來,從後麵的麻袋裏,取出那黃布包袱,放在桌上,喃喃道:“想不到這次又是我到得最早。”
  他顯然是在等人,等的是什麽人?其中是不是有公孫大娘?
  小樓對麵,有棵濃蔭如蓋的大銀杏樹,正對著樓上的窗戶。
  陸小鳳從樹後壁虎般滑了上去,找了個枝葉最濃密之處躲了起來。天色更黯,就算有人到窗口來張望,也絕不會發現他。現在阿土總算已到了地頭,總不會再玩什麽花樣了。
  陸小鳳剛想喘口氣,養養神,突聽衣袂帶風之聲響起,一條人影飛燕般從樹梢掠過,“細胸巧翻雲”,已掠入了小樓。
  “好漂亮的身法,好俊的輕功。”陸小鳳立刻又瞪大了眼睛,但卻已知道這人並不是公孫大娘。這人的輕功雖高,比起公孫大娘來,卻還差些,比起他來,當然也還差些。
  隻不過這人也是個女人,年紀已近四十,可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眉梢眼角的風情,比少女更迷人。她身上穿著件深紫色的緊身衣,手裏也提著個黃布包袱。
  剛才她淩空翻身時,陸小鳳已發現她腳上穿著的,也正是雙紅鞋子。
  現在她已坐下來,向阿土嫣然一笑,道:“又是你來得最早。”
  阿土歎了口氣,道:“男人總是吃虧些,總是要等女人的。”
  這句話陸小鳳倒也深有同感。他發現自己果然沒有看錯,這阿土果然是個很不好對付的人,而且身份也絕不低。這紫衣女客輕功極高,風度極好,可是長著一身疥瘡,在巷口要飯的阿土,卻居然可以跟她平起平坐。難道他也是位武林高手?
  陸小鳳本來認為自己對江湖中的人事已很熟,現在才發覺,武林高手中,他不認得的還是很多,至少這兩人他就連見都沒見過。風中忽然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人還未到,笑聲已到。
  紫衣女客道:“老七來了。”
  一句話沒說完,屋子裏已多了一個人,當然也是女人,是個梳著兩條烏油油的長辮,明眸皓齒,巧笑嫣然的紅衣少女,手裏也提著個黃布包袱。
  她先向阿土笑了笑,又向紫衣女客笑著道:“二娘你們來得早!”
  紫衣女客歎了口氣,道:“年紀大的人總是難免要吃虧些,總是要等小姑娘的。”
  紅衣少女銀鈴般笑道:“你幾時吃過別人的虧?你不占別人的便宜,別人已經謝天謝地了。”
  紫衣女客看著她,又歎了口氣,道:“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有什麽好笑的,為什麽總是一天到晚笑個不停?”
  阿土悠然道:“因為她自己覺得笑起來很好看,還有兩個很好看的酒渦,若是不笑,別人豈非看不見了?”
  紅衣少女瞪了他一眼,卻又笑了,而且一笑就笑個不停。陸小鳳現在才知道這紫衣女客叫二娘。二娘?莫非是公孫二娘?公孫二娘既然已來了,公孫大娘想必遲早也總會來的。陸小鳳總算覺得開心了些,無論他受了什麽罪,總算已有了代價。何況,這紅衣少女的笑聲,也實在能令人聽了覺得愉快。隻可惜陸小鳳也不認得她。
  她還在吃吃的笑著,又道:“我跟你打賭,你猜這次又是誰來得最晚?”
  二娘道:“當然是老三,她洗個臉都要洗半個時辰,就算火燒到她眉毛,她也不會著急的!”
  紅衣少女拍手笑道:“對了,這次一定又是她。”
  突聽樓梯下有個人道:“錯了,這次一定不是她。”
  說話的聲音很溫柔、很緩慢,一個人慢慢的從樓下走了上來。她現在走得雖慢,但陸小鳳卻居然沒有看見她是怎麽進這小樓的。
  紅衣少女看見她,仿佛很吃驚,但立刻就又笑道:“想不到這次居然出了奇跡,三娘居然沒有遲到!”
  三娘不但說話的聲音溫柔,態度也很溫柔,笑得更溫柔,慢慢走上來,慢慢的坐下,慢慢的將手裏一個黃布包袱放在桌上,才輕輕歎了口氣,道:“這次我不但沒有遲到,而且比你們來得都早。”
  紅衣少女道:“真的?”
  三娘道:“我昨天晚上就來了,就睡在樓下,本想第一個上來等你們的,讓你們大吃一驚!”
  紅衣少女道:“那你為什麽還是直等到現在才上來?”
  三娘歎道:“因為我有很多事要做!”
  紅衣少女道:“什麽事?”
  三娘道:“我又要梳頭,又要洗臉,又要穿衣服,又要穿鞋子。”
  聽到這裏,連樹上的陸小鳳都已忍不住要笑。
  紅衣少女更已笑得彎了腰,喘著氣道:“這些倒真是了不起的大事。”
  二娘也忍不住笑道:“我說過,她洗個臉都得洗個半個時辰的。”
  阿土忽然道:“我隻奇怪一點!”
  紅衣少女搶著問道:“哪一點?”
  阿土道:“她每天除了梳頭洗臉、穿衣穿鞋外,哪裏還有空去做別的事?”
  紅衣少女拚命忍住笑,正色道:“這問題倒實在嚴重得很,將來她若嫁了人,也許連生孩子的空閑沒有,豈非誤了大事?”一句話沒說完,她的人幾乎已笑得滾到地上去了。
  三娘也不生氣,還是慢慢的說道:“我知道你一定會有很多空生孩子的,將來你至少會生七八十個孩子。”
  紅衣少女笑道:“我就算一年生一個,也生不了這麽多呀!”
  三娘道:“若是一窩一窩的生,豈非就可以生得出了?”
  紅衣少女道:“隻有豬才會一窩一窩的生小豬,我又不是豬……”這句話還沒說完,她已發覺這簡直等於自己在罵自己。
  二娘忍不住噗哧一笑,道:“原來你不是豬呀,真的要趕快聲明才行,免得別人弄錯了!”
  紅衣少女撅起了嘴,道:“好呀,現在四姐和六姐都還沒有來,所以你們就乘機欺負我!”
  三娘道:“她們來了又怎樣?”
  紅衣少女道:“她們至少總會幫著我說話的,你們兩個加起來,也說不過她們半個。”
  一陣風吹過,窗外已又有三個人燕子般飛了進來,一個人微笑著道:“至少有一點我是絕不會弄錯的,我知道她絕不是小豬!”
  紅衣少女又拍手叫道:“你們聽見了沒有,我就知道四姐是個好人。”
  三娘卻還是要問:“她不是小豬是什麽?”
  四姐道:“她隻不過是個小母雞而已!”
  紅衣少女又怔住:“我是個小母雞?”
  四姐道:“若不是小母雞,怎麽會一天到晚‘咯咯、咯咯’的笑個不停?”
  紅衣少女笑不出來了。陸小鳳也笑不出了——最後來的這三個人中,他居然認得兩個。
  其中一個當然是江輕霞,他並不意外,可是他做夢也想不到,她們的“四姐”居然就是歐陽情!那位曾經被他氣得半死的名妓歐陽情!那位隻愛鈔票,不愛俏的姐兒歐陽情!
  看見歐陽情居然會和江輕霞一起出現,看見她的輕功居然也不在江輕霞之下,陸小鳳幾乎一跤從樹上跌下來。“紅鞋子”這組織中,看來倒真是什麽樣的人都有。歐陽情和江輕霞顯然都是這組織的首腦。桌上有八副杯筷,這組織中顯然有八位首腦,現在已到了七位。
  那紫衣女客是老二,洗臉也得半個時辰的是三娘,四姐是歐陽情,五姐是江輕霞,六姐青衣白襪,滿頭青絲都已被剃光,竟是位出了家的尼姑,那一天到晚笑個不停的小母雞是七娘。大娘呢?公孫大娘為什麽還沒有露麵。這個滿身癩子的阿土,跟她們又有什麽關係?又算是老幾?
  七個人都已坐了下來,麵前都擺著個黃布包袱,隻有首席上還空著,顯然是為公孫大娘留著的。
  阿土忽然道:“你們姐妹六個,這次帶回來的都是些什麽?可不可以先拿出來讓我看看!”
  紅衣少女搶著道:“當然可以,三姐既然來得早,我們就該先看看她帶回來的是什麽?”
  三娘既不反對,也沒有拒絕,隻是慢吞吞的伸出手,去解包袱上的結。她的包袱上打了三個結,她解了足足有半盞茶的工夫,才解開第一個結。
  二娘歎了口氣,苦笑道:“你們受得了,我可受不了,還是先看我的吧!”
  陸小鳳已振起了精神,張大了眼睛。這些神秘的黃布包袱裏究竟是什麽東西?他早已忍不住想看了。他實在比誰都急。
  幸好這位二娘的動作倒不慢,很快的就將包袱打開,包袱裏是七八十本大大小小的存折。
  二娘道:“今年我的收成不好,又休息了三個多月,所以隻在各地的錢莊存進了一百八十萬兩銀子,但明年我卻有把握可以弄到多一倍。”
  她一年之內,就有一百八十多萬兩銀子的進賬,還說收成不好。陸小鳳在心裏歎了口氣,他實在想不通這位二娘是幹什麽的。據他所知,就算黑道上勢力最大的幾股巨寇,收入也絕沒有她一半多。他也想不出這世上還有什麽能比做強盜收入更好的生意。
  三娘輕歎了口氣,道:“既然隻有一百八十萬兩,今年我們的開銷就得省一點了。”
  二娘道:“你呢?今年你的收成怎麽樣?”
  三娘笑了笑,道:“我的收成還算不錯,最近不要鼻子的人好像越來越多了!”
  不要鼻子的意思,就是不要臉。這句話陸小鳳是懂得的,可是,不要臉的人有多少,和她的收成有什麽關係?這點陸小鳳就不懂了。好在三娘總算已將包袱上的結解開,裏麵還有層油布。
  她再解開這層油布,裏麵又有層紅緞子。紅緞子裏包著的,赫然竟是七八十個大大小小不同的鼻子!人的鼻子!陸小鳳幾乎又要一跤從樹上跌下來。這個又溫柔、又斯文,連走路都生怕踩死隻螞蟻的女人,難道竟能親手割下七八十個人的鼻子?
  三娘柔聲道:“他們既然不要鼻子,我就索性把他們的鼻子割下來!”
  紅衣少女拍手笑道:“這倒真是好法子!”
  三娘道:“明年我就不用這法子了!”
  紅衣少女道:“明年你準備用什麽法子?”
  三娘道:“明年我準備割舌頭!”
  紅衣少女道:“割舌頭?為什麽要割舌頭?”
  三娘又輕輕的歎了口氣,慢慢的說道:“因為最近我又發現這世上的人,話說得太多!”
  紅衣少女伸了伸舌頭,銀鈴般笑道:“我若不認得你,我也不信你會是個這麽心狠手辣的人!”
  三娘淡淡道:“我不會打死你,我最多也隻不過割下你的舌頭!”
  紅衣少女閉上了嘴,伸出來的舌頭一下子就縮了回去,好像連看都不肯再讓她看了。這位洗臉都要洗半個時辰的女人,無論要割人的鼻子也好,割人的舌頭也好,出手都絕不會慢的。
  歐陽情忽然問道:“這裏麵最大的一個鼻子,卻不知是什麽人的?”
  三娘道:“你想知道?”
  歐陽情笑道:“我對大鼻子的男人,總是特別有興趣!”
  二娘笑罵道:“這丫頭在那種地方混了兩年,不但心越來越黑,臉皮也越來越厚了。”
  歐陽情吃吃的笑道:“二姐果然是過來人,大鼻子的男人有什麽好處,她一定知道得很清楚!”
  三娘道:“隻可惜鼻子最大的人,現在已變成了個沒有鼻子的人!”
  歐陽情道:“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三娘道:“段天成!”
  聽見這名字,陸小鳳又吃了一驚。這名字他聽過,這人他也見過,“鎮三山”段天成不但鼻子大、氣派大,來頭也不小。無論誰要割下他的鼻子來,都絕不是件容易事。
  紅衣少女的嘴已閉上了很久,此刻又忍不住道:“今年我們是不是準備和往年一樣,大家痛痛快快的大喝一頓,喝醉為止?”
  二娘道:“這是我們的老規矩,當然不會變的。”
  紅衣少女道:“現在我們的人既然已到齊了,為什麽不開始呢?”
  陸小鳳的心又沉了下去。——現在的人已到齊了?——難道公孫大娘今天根本就不會來?
  二娘道:“誰說人已到齊了?你難道沒有看見還有個位子是空著的?”
  紅衣少女道:“還有什麽人要來?”
  二娘笑了笑,道:“據說大姐又替你找了個八妹!”
  紅衣少女也笑了:“現在總算有個比我小的人了,以後你們若再欺負我,我就欺負她!”
  阿土忽然道:“隻可惜她今天已不會來!”
  二娘皺眉道:“為什麽?難道她已不想來?”
  阿土道:“她想來,卻不能來!”
  二娘道:“有人不許她來?”阿土點點頭。
  紅衣少女又搶著道:“她既然已不能來,我們還在等誰?”
  阿土道:“等一位客人!”
  紅衣少女眼睛發出了光:“今天我們居然還請了位客人來?”
  阿土道:“嗯。”
  紅衣少女道:“他的酒量怎麽樣?”
  阿土道:“據說還不錯!”
  紅衣少女笑道:“不管他酒量有多好,今天隻要他真的來,我保證他直著進來,橫著出去!”
  二娘目光閃動,道:“看來他不但酒量大,膽子也大,否則聽見你這句話,嚇也被你嚇跑了。”
  紅衣少女也眨了眨眼睛,道:“他的膽子不太大?”
  阿土道:“他還沒有跑;”
  紅衣少女笑道:“既然沒有跑,為什麽不進來?難道這個人喜歡在外麵喝風,不喜歡進來喝酒?”
  阿土淡淡道:“他已喝了一整天的風,現在想必已該喝夠了。”
  窗外的樹上有人歎息著,苦笑道:“我實在已喝夠了。”
  歎息聲中,陸小鳳已隨著一陣風飄了進來。他早已準備進來。
  憑這麽樣七個人,有人躲在她們窗外的樹上,她們會一點也不知道?陸小鳳忽然發覺自己躲在外麵喝風,實在是件很愚蠢的事。他覺得自己簡直越來越像是個笨蛋。
  可是他看來並不像笨蛋。無論什麽樣的笨蛋,都絕不會長著四條眉毛的。
  紅衣少女看著他,忽然拍手笑道:“我知道你是誰,你就是那個有四條眉毛的大笨蛋陸小鳳!”
    
  第八回 千奇百變   
  喝了一整天風,餓了一整天肚子,已經是件很不好受的事了。惟一更不好受的事,也許就是在已經餓得發暈的時候,還被人叫做大笨蛋。
  陸小鳳卻笑了:“我知道有很多人叫我大笨蛋,但還有很多別的人,卻喜歡叫我另一個名字!”
  紅衣少女忍不住問:“什麽名字?”
  陸小鳳道:“大公雞。”
  紅衣少女的臉紅了,紅得就像是她的衣裳一樣。
  歐陽情忽然道:“其實他還有一個更好聽的名字。”
  紅衣少女立刻又問道:“什麽名字?”
  歐陽情道:“陸三蛋。”
  紅衣少女道:“陸三蛋?這是什麽意思?”
  歐陽情悠然道:“這意思很簡單,因為他不但是個大笨蛋,又是個大混蛋,而且還是個窮光蛋,加起來正好是三蛋。”
  紅衣少女又笑得彎下了腰,吃吃的笑著道:“這名字真好聽極了,我一輩子也沒聽過這麽好的名字!”, 三娘也不禁嫣然笑道:“現在你們既然已餓得要命,為什麽還不把這三個蛋炒來吃?”
  歐陽情道:“因為這三個蛋都已不太新鮮,是臭蛋。”
  三娘歎了口氣,道:“現在我隻擔心一件事!”
  歐陽情道:“什麽事?”
  三娘道:“我隻怕他不是鴨蛋,是雞蛋!”
  歐陽情點了點頭。正色道:“這問題倒真的很嚴重,他若是雞蛋,就一定是母雞生下來的,那麽豈非變成了小母雞的兒子?”
  紅衣少女的臉雖更紅,卻巳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陸小鳳沒有笑,但卻已明白了兩件事。女人是得罪不得的,尤其是像歐陽情這種女人。
  一個男人若是想跟六個女人鬥嘴,就好像是一個秀才要跟六個兵講理一樣,還不如買塊豆腐來一頭撞死的好。
  現在他已做錯了一件事,他不想再錯第二件。
  紅衣少女還在笑。她的笑聲不但很好聽,而且還仿佛有種感染性,無論誰聽到她的笑聲,都一定會覺得心情愉快,忍不住也想笑一笑。
  陸小鳳卻還是沒有笑。他突然衝過去,出手如閃電,反擰紅衣少女的臂。
  二娘失聲而呼:“小心!”
  兩個字出口,紅衣少女反肘後撞陸小鳳的肋骨,旁邊也已有三件兵刃同時刺向他的左右兩脅。
  她們的出手都很快,尤其是那青衣白襪的女尼,掌中一口精光四射的短劍,乍一出手,森寒的劍氣已逼人眉睫。隻可惜陸小鳳的出手更快,他的胸腹一縮,一雙手還是擰住了紅衣少女的臂。三件兵刃同時刺出,又同時停頓,劍鋒距離陸小鳳的脅下要害已不及半尺。
  陸小鳳卻連動都沒有動,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他知道這一劍絕不會再刺下來的。他的兄弟若是已落到別人手裏,他也絕不敢再輕舉妄動。
  青衣女尼握劍的手上已凸出青筋。要將這一劍硬生生停頓,遠比刺出這一劍更吃力。
  劍尖猶在顫動,青衣女尼厲聲道:“放手!”
  陸小鳳不放手。
  紅衣少女也已笑不出來了,咬著嘴唇道:“我又沒有得罪你,你為什麽不放手?”
  陸小鳳不放手,也不開口。
  歐陽情的劍也已出袖,冷笑道:“這麽樣一個大男人,卻要來欺負個小姑娘,你害不害臊?”
  陸小鳳不害臊。他的臉既沒有發白,也沒有發紅。
  二娘用的一柄亮銀彎刀,也是從袖中刺出的,長不及兩尺:“我們這兩口劍、一柄刀,隨時都可以把你刺出十七八個透明窟窿來!”
  歐陽情立刻接著道:“所以你若敢再不放手,我們就要你死在這裏。”
  陸小鳳忽然笑了。
  二娘怒道:“我們說的話,你難道不信?”
  陸小鳳微笑道:“你們說的每個字,我全都相信,但我卻不信你們真敢出手!”
  二娘冷笑:“哦?”
  陸小鳳淡淡道:“因為你們現在想必都已看出來,我並不是個君子!”
  青衣女尼道:“你根本不是人!”
  陸小鳳道:“所以無論什麽事,我都做得出的!”
  二娘變色道:“你想對老七怎麽樣?”
  陸小鳳道:“我很想放了她!”
  這句話又大出意料之外,二娘立刻追問:“你為什麽不放?”
  陸小鳳道:“隻要你們答應我兩件事,我就放!”
  二娘眼珠子轉了轉,道:“隻要你放了她,莫說兩件事,就算……”
  這句話的下半句,應該是:“……就算兩百件事,我也答應。”可是二娘並沒有說完這句話。
  一直安安靜靜坐在那裏的三娘,忽然道:“就算半件事,我們也不答應。”她說話的聲音,還是那麽慢、那麽溫柔。可是說到最後兩個字時,她已出手。她的出手既不慢,也不溫柔。她用的是鞭子。一條漆黑發亮,就像是毒蛇般的鞭子。她安安靜靜的坐著時,已在桌下悄悄將這條鞭子解了下來。她的鞭子抽出來,比毒蛇還快,比毒蛇還毒。
  二娘又不禁失聲而呼:“小心七妹!”
  三娘卻不管。鞭梢毒蛇般一卷,抽向陸小鳳耳後頸下的血管。陸小鳳的人已滑出去,帶著紅衣少女—起滑開了八尺。三娘突然淩空躍起,一鞭子從上麵抽下來。她竟似乎已忘了她的七妹還在對方手裏,她的出手全無顧忌。陸小鳳心裏在歎氣。他實在想不到,這位文文靜靜的三娘,竟是這麽樣個不顧一切的女人。他實在想不到她真的敢出手。
  現在她已出手了,他能對紅衣少女怎麽樣?他若殺了這少女,她的姐妹們一定會跟他拚命的,他若放了她,她的姐妹還是一樣會要他的命。所以他也隻有拚命!除此之外,他好像已沒有什麽別的選擇餘地。三娘的鞭子根本就不讓他有第二條路走。
  二娘突然跺了跺腳,道:“好,大家一起上,先廢了他再說!”
  歐陽情道:“七妹呢?”
  二娘道:“他若敢傷了七妹一根毫發,我就把他全身的肉一寸寸割下來!”
  這兩三句話說出來,三娘鞭子已抽出了二十鞭。陸小鳳歎了口氣。他不喜歡看人流血,尤其不喜歡看女人流血。可是現在他已沒法子再閃避下去,這條鞭子實在太快、太狠。他隻有反擊。
  二娘的彎刀也已銀虹般刺過來。她的刀法怪異,出手更毒。
  隻要她一出手,就連江輕霞都絕不會再袖手旁觀的,但就在這時,突聽“叮”的一響,一個酒杯擊上了她的刀,一雙筷子也從旁邊伸出來,輕輕一夾,竟夾住了那條毒蛇般的鞭梢。
  阿土!這雙筷子竟在阿土手裏。
  三娘的臉色鐵青,瞪著他,緩緩道:“我不喜歡被人要挾!”
  阿土道:“我知道。”
  三娘道:“我若落在他手裏,你們出手也用不著顧忌我!”
  阿土道:“我知道。”
  三娘道:“那你為什麽不讓我出手?”
  阿土笑了笑:“因為這人雖不是君子,總算還是個人!”
  三娘道:“哦?”
  阿土道:“他至少還沒有用七妹做擋箭牌,來擋你的鞭子!”
  三娘想了想,慢慢的坐了下去,又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裏,連動都不動了。二娘也坐下來,捧著手腕,她的銀刀雖然沒有脫手,但手腕卻被打得又麻又疼。可是她臉上並沒有生氣的樣子,對這個滿身癩子的乞丐,她也很服氣。陸小鳳的眼睛裏已發出了光。
  阿土忽然問:“你剛才說,你要我們答應你兩件事?”
  陸小鳳點點頭。
  阿土道:“你先說第一件!”
  陸小鳳道:“我本來要你們帶我去見公孫大娘的!”
  阿土道:“現在呢?”
  陸小鳳道:“現在已不必了!”
  阿土道:“為什麽?”
  陸小鳳看著他,道:“因為我現在已看見了公孫大娘。”
  阿土笑了。他笑的樣子很古怪,就像是個假人在笑。
  陸小鳳卻不禁歎了口氣,道:“其實我早該想到你就是公孫大娘的,我不但已跟了你一天,而且以前也見過你一次!”
  阿土笑了笑,道:“其實還不止一次!”
  陸小鳳很意外:“不止一次?”
  阿土道:“那天晚上在西園,我們已不是第一次見麵了!”
  陸小鳳更奇怪,忍不住問道:“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哪裏?”
  阿土並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還記不記得霍休?”
  陸小鳳當然記得。
  阿土道:“那天你從霍休的小樓裏出來,在山腳下等花滿樓時,有沒有看見一個剛摘了一籃子野菜的女人從你前麵走過?”
  陸小鳳失聲道:“那個女人也是你?”
  阿土點點頭。
  陸小鳳道:“那天你也在那裏?”
  阿土又笑了笑,道:“我若不在那裏,霍休又怎會直到現在還被關在籠子裏?”
  陸小鳳怔住。現在他總算才明白,霍休那石台下的機關,怎麽會突然失靈的了。那絕不是因為有隻老鼠在無意中闖進去,將機關卡死的。
  世上絕不會有那麽巧的事,也絕不會突然發生奇跡。奇跡本就都是人造成的!
  阿土道:“我知道霍休是條老狐狸,他就算把你賣給殺豬的,我也不管,可是他不該將上官飛燕也一齊賣了。”
  上官飛燕當然也是她的人。陸小風又想起了那雙上麵繡著飛燕的紅鞋子。
  阿土淡淡道:“他殺了我的姐妹,他就得死,現在他雖然還活著,但我想他一定比死還難受!”
  陸小鳳忽然又問道:“那天雪兒也看見了你?”
  阿土微笑道:“那孩子實在是個鬼靈精,你們走了後,她就立刻溜到石台下的機關總樞去查看,她知道那下麵一定有古怪的!”
  陸小鳳道:“她看見了你?”
  阿土道:“她沒有看見我,卻看見了我留在那裏的一雙紅鞋子!”
  陸小鳳苦笑道:“所以她才會認為她的姐姐還沒有死!”
  阿土歎道:“她畢竟還是個孩子,想得實在太天真了,死在霍休手下的人,是絕不會複活的!”
  陸小鳳道:“所以你故意讓霍休活著,好留給她?”
  阿土道:“不錯,我要讓她自己報複。”
  陸小鳳道:“但我卻想不通,你怎麽會將霍休的財產也全都留給了她? 我看得出你也很需要那筆財富!”
  阿土眼睛裏露出種很奇特的表情,道:“隻可惜她能從霍休手裏敲出來的已不多了。”
  陸小鳳道:“哦?”
  阿土道:“那筆財富早已落入了另一個人手裏,無論誰都再也休想能從這個人手裏要出一兩銀子來!”
  陸小鳳皺眉道:“這個人是誰?那筆財富怎麽會落入他手裏的?”
  阿土目光凝視著遠方,眼睛裏竟似帶著種說不出的恐懼之色,突然改變話題,冷冷道:“你說過你要我們答應你兩件事,你已說了一件,現在你還想要什麽?”
  陸小鳳道:“要你跟我走!”
  阿土又笑了:“要我跟你走?難道你看上了我?”
  陸小鳳道:“我的確看上你!”
  阿土笑道:“你看上的是那個賣糖炒栗子的老太婆?還是這癩子乞丐?”
  陸小鳳道:“我看上的是另一個你!”
  阿土目光閃動,道:“你是說——繡花大盜?”
  陸小鳳點點頭。
  阿土道:“你認為我就是繡花大盜?”
  陸小風道:“你不承認?”
  阿土歎了口氣,道:“看來我現在就算想否認,也沒有用的!”
  事實俱在,證據確鑿,她否認當然沒有用。
  陸小鳳也歎了口氣,道:“你總算救過我,我並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阿土淡淡道:“我知道,你隻不過是個笨蛋而已!”
  陸小鳳隻好裝做聽不見。
  阿土又道:“現在你是不是想將我送到金九齡那裏去歸案?”
  陸小鳳道:“我保證你一定會受到公正合理的審判!”
  突聽“奪”的一聲,二娘的銀刀已釘在桌子上。
  青衣女尼撫著劍鋒,歐陽情麵帶著冷笑,江輕霞的嘴唇已發白。
  紅衣少女又大笑:“你要我大姐跟你走?你是不是在做夢?”現在她的笑聲聽來已沒有剛才那麽令人愉快了。
  等她笑完了,阿土才淡淡道:“他不是在做夢,我很可能會跟著他走的!”
  紅衣少女怔住,每個人都怔住,甚至連陸小鳳都覺得很意外。
  阿土慢慢的接著道:“我喜歡有本事的男人,一個真正有本事的男人,無論要我跟他到什麽地方去,我都會去。”
  又有人笑了。
  這次笑的是歐陽情,她第一個明白了阿土的意思:“所以你若要大姐跟你走,就得先讓我們看看,你的本事夠不夠!”
  陸小鳳也笑了:“我的本事有很多種,卻不知你們要看哪幾種?”
  阿土道:“我隻想三種!”
  陸小鳳道:“三種?”
  阿土看著他,瞳孔仿佛在漸漸收縮:“我們三陣定勝負,你隻要能勝我兩次,我就跟你走!”
  陸小鳳微笑道:“三陣定勝負?這聽來倒好像滿有趣的!”
  阿土道:“我保證一定有趣極了!”
  陸小鳳目光閃動,笑道:“我們第一陣比什麽?比喝酒?”他知道她當然一定不會跟他比喝酒的。隻有愚蠢的女人,才會跟他這種男人比喝酒。
  誰知阿土卻偏偏說出了一句他做夢也想不到她會說的話:“好,我們比喝酒!”
  酒擺在桌上的時候,陸小鳳才發現自己又做了件多麽愚蠢的事。現在他累得就像是條老牛,餓得就像是匹狼。現在他最需要喝的,是一大碗用火腿燉的雞湯,但他卻偏偏要跟人比喝酒。
  喝酒也跟做很多別的事一樣,是需要體力的。何況,此時此刻,公孫大娘就算醉了也無妨,他卻絕不能醉。這地方都是公孫大娘的人,他根本就連一滴酒都不能喝。可是現在桌上卻擺著六壇酒。六壇瀘州大曲。
  現在“阿土”身上的癩子也不見了,頭也不禿了,已換了件柔軟的袍子,臉上脂粉不施,看來就像是個普通的中年婦人。難道這就是她的真正麵目?陸小鳳看不出,也猜不出,沒有人知道公孫大娘的真正麵目是什麽樣子的。她甚至連聲音都隨時改變。現在她說話的聲音,就像是個殷勤的主婦,在招待她的客人。
  她看著陸小鳳,微笑著道:“這六壇酒給我們兩個人喝,不知道夠不夠?”
  陸小鳳苦笑道:“就算是給兩匹馬來喝,隻怕也夠了,隻不過菜卻好像還不夠!”桌上還是隻有一碟冷盤。
  公孫大娘笑道:“菜的確太少,幸好我們不是比吃菜,是比喝酒!”
  她當然也知道,空著肚子時喝酒,酒量至少要小一半。現在陸小鳳的肚子空得就像乞丐的錢袋。三碗酒下肚,他已覺得不對了,六碗酒下肚,他忽然又覺得自己的酒量還是不錯,再喝兩碗,他就已忍不住開始要搶著喝,然後,也不知是怎麽回事,他忽然發現自己在吐,連肚腸子都快要吐了出來。
  “你醉了!”公孫大娘卻還是清醒得像管仲一樣:“這一陣你輸了!”
  陸小鳳想否認,也已無法否認,隻是在喃喃的分辯著:“我根本一點酒意也沒有,隻不過肚子覺得有點不舒服而已!”
  “你還不認輸?”
  “認輸就認輸,有什麽了不起!”
  當然沒什麽了不起。在他眼中看來,天下根本沒有一件事是真正嚴重的,何況,第一陣就算輸了,還有兩陣可比。但他卻忘了一件事。這一陣輸了,後麵的兩陣也等於輸了。
  一個喝醉了酒的人,惟一還能跟別人比的事,就是比睡覺。公孫大娘當然也絕不會跟他比睡覺。
  “第二陣我們比劍!”公孫大娘悠然道。
  陸小鳳挺起胸:“比劍就比劍,有什麽了不起!”
  公孫大娘道:“好,你稍候,我去換衣服!”
  陸小鳳道:“你又要去換衣服?”
  公孫大娘道:“嗯!”
  陸小鳳道:“我們究竟是在比劍?還是在比換衣服?”
  公孫大娘道:“這你就不懂了,喝酒要穿喝酒的衣服,比劍也得穿比劍的衣服!”
  陸小鳳道:“為什麽?”
  公孫大娘微笑道:“因為衣服也可影響一個人的心情,也因為女人天生就喜歡換衣服!”
  陸小鳳既不餓,也不累了。酒,通常都能帶給人一種奇怪的精神和力量。但這種力量卻是種騙人的力量——就算騙不到別人,至少總可以騙騙他自己。他忽然想起了江湖傳說中的那些“醉俠”。據說那些人是“喝了酒才有本事,喝得越多越有本事。”
  據說以前有個打虎的武鬆就是這樣子的,“喝一分酒,就有一分本事,喝十分酒,就有十分本事。”陸小鳳的酒似已到了十分。他忽然對自己充滿了信心,覺得自己的本事也到了十分。現在就算有七八條大老虎一起出來,他也有把握一個個全都打死。隻可惜他要對付的不是老虎,是公孫大娘。高手決戰,出手的時間、部位、出手的判斷,是連半分都錯不得的。
  陸小鳳是不是還能作正確的判斷?看來他簡直已連這屋子是方是圓都判斷不出了。江輕霞一直沒有跟他說過半句話,但現在看著他時,眼睛裏卻帶著種同情和憐憫之色,就好像在看著個快死的人一樣。除了三娘,別人的眼色看來也跟她差不多。
  陸小鳳看著三娘,忽然笑道:“我若輸了,也把鼻子割下來送你好不好?”
  三娘輕輕道:“我說過,我已不要鼻子!”
  陸小鳳道:“對了,你現在要的是舌頭!”
  三娘道:“可是我並不想要你的舌頭!”
  陸小鳳道:“你想要什麽?”
  三娘道:“要你的頭!”
  陸小鳳大笑:“好,我若輸了,就把頭送給你!”
  對他說來,一個人是不是有頭,好像也已不是什麽太重要的事。現在江輕霞看著他,又好像是在看著一個沒有頭的人,甚至連那紅衣少女眼色中,都已露出些憐憫。無論誰都已看得出,這個長著四條眉毛的醉鬼,這一陣又輸定了!
  陸小鳳居然還在找酒。酒壇子就在桌上,他居然沒有看見,因為他的眼睛突然發直,直勾勾的看著一個剛從後麵走出來的人。一個女人,一個燦爛如朝霞,高貴如皇後,綽約如仙子般的美麗女人。甚至連她身上穿的衣服,都不是人間所有的,而是天上的七彩霓裳。
  陸小鳳不認得這個女人,他從來也沒有見過如此高貴豔麗的女人。幸好他還認得她手裏的劍,一雙短劍,鋒長一尺七寸,劍柄上係著紅綢。難道她就是公孫大娘?就是剛才那個平庸的中年婦人?就是那癩子乞丐?就是那賣糖炒栗子的老太婆?陸小鳳在揉眼睛。他幾乎已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公孫大娘微笑著,看著他,道:“難道你又認不出我了?”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隻不過有點想不通而已!”
  公孫大娘道:“想不通什麽?”
  陸小鳳道:“我想不通一個像這樣美的女人,為什麽要扮成老太婆,我若是你,就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肯的!”
  公孫大娘道:“你怎麽知道這就是我本來的麵目?”
  陸小鳳道:“我不知道,我隻不過希望如此而已!”
  公孫大娘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我若一定要死在一個人手裏,我隻希望能死在你這種人手裏。”
  公孫大娘嫣然道:“你的確是個很會說話的人,連我的心都快要被你說軟了。”她盈盈走過來,身上的七彩霓裳無風自動,就像是有千百條彩帶飛舞。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道:“下次我比劍時,一定也要做這麽樣一套衣裳穿!”
  公孫大娘道:“哦?”
  陸小鳳苦笑道:“現在你的劍還沒有出手,我的眼睛已經花了!”
  公孫大娘道:“我的心已軟,你的眼已花,我們正好扯平!”
  陸小鳳道:“還沒有扯平!”
  公孫大娘道:“還沒有?”
  陸小鳳道:“你手上有兩柄劍,我手上卻隻有一手汗!”
  公孫大娘道:“你的劍呢?”
  陸小鳳道:“我沒有劍!”
  公孫大娘道:“你有刀?”
  陸小鳳道:“也沒有。”
  公孫大娘歎道:“像你這樣的人,出來時身上連一樣武器都不帶,實在危險得很!”
  陸小鳳道:“實在危險得很,尤其是今天。”
  公孫大娘道:“你想不想借一口劍?”
  陸小鳳道:“想。”
  公孫大娘道:“想問誰借?”
  陸小鳳轉過身,對著那青衣女尼微笑。
  公孫大娘又歎了口氣,道:“看來這人並不是真醉,他倒還識貨得很。”
  這柄劍也不長,但精光四射,劍氣森嚴,屈指一彈,龍吟不絕。
  陸小鳳握劍在手,忍不住脫口而讚:“好劍!”
  青衣女尼冷冷道:“隻可惜這柄劍,今日竟被一個快死了的醉鬼握在手裏!”
  陸小鳳笑道:“醉鬼的確是醉鬼,快死了卻未必!”
  現在他們已下了樓,到了院子裏,星光從那棵大銀杏樹的枝葉間漏下來,正照在陸小鳳的臉上。他眼睛裏的酒意突然全都不見了,看來也清醒得像諸葛亮一樣。
  二娘失聲道:“你沒有醉?”
  陸小鳳並不想否認。
  二娘道:“既然沒有醉,你為什麽要認輸?”
  陸小鳳笑了笑,道:“第一陣我若不認輸,第二陣我就輸了,第三陣就根本連比都不必比!”
  二娘歎了口氣,道:“看來這人也並不是真的笨蛋。”
  紅衣少女咬著嘴唇,恨恨道:“但卻是個真的混蛋。”
  公孫大娘淡淡道:“你第一陣縱然故意認輸,第二陣也未必能贏!”
  這句話說出,她的劍已出手。劍光閃動間,她霓裳上的七彩帶也開始飛舞不停,整個人就像是變成了一片燦爛輝煌的朝霞,照得人連眼睛都張不開,哪裏還能分辨她的人在哪裏?她的劍在哪裏?
  若是連她的人影都分辨不清,又怎麽能向她出手?
  陸小鳳第一次與她交手時,已覺得她的劍法奇詭變幻,甚至比西門吹雪更可怕。現在他才知道,那一次她的劍法根本沒有完全發揮威力。
  這種劍法的威力,好像本就需要這麽樣一身七色霓裳來烘托。
  古老相傳,“劍器”並不是劍,隻不過是一種古代的武舞名稱,舞者彩衣空手,彩帶如飛,直到公孫大娘,才將這種本來隻作觀賞的舞技,加以變化,變成了真正可以刺敵傷人的武技!
  她在聖文神武皇帝駕前做此舞時,也許不用劍的,她生怕劍氣驚了禦駕。可是她私下卻真創立了一種劍法,使得“劍器”真正變成了劍的一種。
  這種劍法既然脫胎於舞,當然和別的劍法不同,所以今日的公孫大娘才會特地換上了這麽樣一身七色霓裳,甚至不惜以真麵目見人。因為這種劍法真正的威力,是需要“美”來發揮的,也隻有她這麽樣的絕代佳人,才能將這種劍法發揮到極致!
  陸小鳳心裏在歎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武功的玄妙奧秘,絕不是任何人所能憑空臆測的!
  假如他今天沒有親身體驗,也永遠不會懂得這種劍法妙處何在,可是他並不想體驗得太多。
  因為這種劍法的變化實在太奇詭,招式實在太繁複,一發出來,就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隻要他露出一點破綻,隻要他的眼神稍有疏忽,就很可能立斃於劍下!
  他想戰勝,隻有憑一個字!
  快!以快刀斬亂麻,以不變應萬變。
  公孫大娘乍一出手,他的身子已憑空飛起,飛上了對麵的屋脊。
  紅衣少女大叫:“這人想逃了!”
  五個字還沒有說完,陸小鳳的人又已飛出,人與劍似已合而為一。隻見劍光如匹練、如飛虹,從屋脊上向公孫大娘直刺了過去。劍光輝煌而迅急,沒有變化,甚至連後著都沒有。他竟已將全身的勁力都溶入了這一劍中。
  ——沒有變化,有時也正是最好的變化。
  公孫大娘人如彩霞,劍如流星,但卻還是已來不及變化。她的人與劍,似已全都在陸小鳳這一劍的劍氣籠罩下。
  隻聽“叮”的一聲,聲如龍吟。劍光一合即分,滿天彩霞飛舞,公孫大娘身上的彩帶,已被削斷了數十條。
  沒有人動,沒有聲音。
  公孫大娘身形已停頓,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裏,竟不再出手。陸小鳳也不再出手,也隻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裏,看著公孫大娘。
  二娘忽然大聲道:“這一陣還未分出勝負,你們為什麽已住手?”
  陸小鳳淡淡道:“這一陣若是比殺人,當然還沒有分出勝負,若是比劍,就已算我勝了!”
  公孫大娘終於長長歎息,道:“不錯,這一劍之威,實在已勝過了我!”
  陸小鳳道:“多謝。”
  公孫大娘道:“但我從未想到,你居然能使得出這麽樣一劍!”
  陸小鳳道:“這一劍本是我剛剛偷學來的!”
  公孫大娘道:“從哪裏偷學來的?”
  陸小鳳道:“白雲城主。”
  公孫大娘聳然道:“葉孤城?”
  陸小鳳點點頭,道:“這一劍叫‘天外飛仙’,本是白雲城主劍法之精華,連木道人都認為這已可算是天下無敵的劍法!”
  公孫大娘長歎道:“這一劍形成於招未出手之先,神留於招已出手之後,以至剛為至柔,以不變為變,的確已可算是天下無雙的劍法!”
  陸小鳳笑道:“白雲城主若是能聽到大娘這番話,一定愉快得很!”
  公孫大娘冷冷道:“可是這一劍若是由他使出來,就未必能勝得了我!”
  陸小鳳忍不住問:“為什麽?”
  公孫大娘道:“因為他是天下無雙的劍客,他這一劍還未出手,我已必定有了戒備,可是你剛才掠上屋脊時,我卻以為你是想逃了,所以我的氣勢已鬆懈,所以才沒有擋住你那全力擊來的一劍!”
  陸小鳳笑道:“也因為我根本連劍都沒有,你當然想不到我會使出那一劍!”
  公孫大娘歎道:“所以柔能克剛,弱能勝強,也正是這道理!”
  陸小鳳也歎了口氣,道:“幸好我不是個有名的劍客,否則今日隻怕已死在這裏!”
  公孫大娘沉著臉,道:“但今日你還沒勝,我們還有第三陣。”
  第三陣才是決定勝負的一陣!
  陸小鳳道:“我們第三陣比什麽?”
  公孫大娘道:“輕功。”
  陸小鳳笑了。
  公孫大娘道:“輕功本是你的拿手本事,你又是個男人,氣力自然比較長,我跟你比輕功,已經吃了虧,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我也應該讓你占些便宜!”
  公孫大娘道:“你至少得先讓我先起步!”
  陸小鳳道:“行。”
  公孫大娘道:“但隻要你能追得上我,就算你勝了,所以你也並不是完全吃虧的。”
  陸小鳳道:“我本來就很少做真正吃虧的事!”
  公孫大娘道:“我令人敲鑼為號,鑼聲完全停止後,你才能追!”
  陸小鳳道:“鑼聲隻一響?”
  公孫大娘道:“就隻一響。”
  陸小鳳笑道:“這麽樣看來,我的確不能算吃虧!”
  公孫大娘道:“隻不過我還要……”
  陸小鳳搶著道:“你當然還得先去換套衣服,喝酒有喝酒的衣服,比劍有比劍的衣服,比輕功當然也得有另一套衣服。”
  公孫大娘展顏一笑,嫣然道:“你的確不是個笨蛋,一點也不笨。”
  夜涼如水,她們姐妹的臉色,也冷得像水一樣——像已將結成冰的水。
  紅衣少女突然冷笑道:“偷機裝醉,又偷學別人的劍招,這種男人,我最討厭了。”
  陸小鳳微笑道:“我本來就沒有要你喜歡!”
  紅衣少女道:“我隻想問問你,你究竟是不是男子漢?”
  陸小鳳道:“你看呢?”
  紅衣少女道:“我看不出。”
  陸小鳳歎道:“我就知道你看不出的,你隻不過還是個孩子!”
  紅衣少女狠狠瞪了他一眼,扭頭就走,好像連理都懶得理他了。
  歐陽情眼波一轉,道:“我總不能算是個孩子了吧?”
  陸小鳳道:“你當然不是個孩子,你簡直已算是個老太婆。”
  歐陽情也狠狠瞪了他一眼,扭頭走進了小樓。
  陸小鳳歎了口氣,在石階上坐下來,喃喃道:“一個男人若能活六十年,至少有十年光陰白白浪費了的。”
  二娘忍不住問道:“怎麽浪費了的?”
  陸小鳳道:“這十年中,起碼有五年是在等女人換衣服。”
  二娘道:“還有五年呢?”
  陸小鳳道:“你一定要聽?”
  二娘道:“你不敢說?”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道:“你一定要聽,我就說,還有五年,是在等女人脫衣服。”
  二娘的臉都氣紅了,青衣女尼的臉卻氣得發白。
  三娘道:“我現在已改變了主意!”
  陸小鳳也忍不住問道:“改變了什麽主意?”
  三娘冷冷道:“我現在已經想把你的舌頭割下來了!”
  這時已有一個滿臉胡子的青衣大漢,手裏提著麵銅鑼,從小樓後走了過來,肅立在石階上。
  陸小鳳又喃喃道:“我的運氣總算不錯,是在等大娘換衣服,若是等別人,那就慘了!”
  三娘瞪眼道:“別人是誰?”
  陸小鳳道:“我又沒有說你,你著急什麽?”
  三娘的臉色也氣得一陣紅、一陣白。
  就在這時,突聽銅鑼“當”的一響,三個人從小樓裏竄出來。
  三個人裝束打扮都一模一樣的黑衣婦人,連三張臉都完全一樣的,一竄出來,就淩空翻身,分別向三個不同的方向掠了出去,用的輕功身法也一樣。鑼聲餘音不絕,三個人都已掠出牆外。
  這三個人誰才是真正的公孫大娘——紅衣少女和歐陽情剛才故意生氣,為的就是要進去扮成另外兩個人。
  現在陸小鳳應該去追誰?無論他去追誰,就算能追上,也必定要錯過另外兩個。
  他錯過的兩個人中,很可能就有一個是公孫大娘,這簡直比押寶還難押得準。陸小鳳怔住。
  二娘、三娘、青衣女尼嘴角都露出了冷笑——這下子陸小鳳畢竟還是上當了。
  陸小鳳也在歎息著,苦笑道:“看來我畢竟還是上了她的當。”他歎息著站起來,喃喃道:“不管怎麽樣,先追上一個再說!”
  他身子突然竄出,又突然掠回,閃電般出手,扣住了那敲鑼大漢的手腕。
  這大漢一驚,“當”的,銅鑼落地,嘎聲道:“你抓住我幹什麽?”
  陸小鳳微笑道:“也不想幹什麽,隻不過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大漢道:“見誰?”
  陸小鳳道:“金九齡!”
  這大漢瞪著他,瞪了半天,突然大笑,笑聲清悅如黃鶯:“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連我都服了!”
  原來這敲鑼的大漢,才是真正的公孫大娘。
  “你怎麽看出來的?”誰都想不到陸小鳳是怎麽看出來的?
  陸小鳳微笑道:“那位歐陽姑娘生氣進去時,我已覺得有點不對了!”
  公孫大娘道:“有什麽不對?”
  陸小鳳道:“她本不是那種被我一句話就會氣跑的人!”
  公孫大娘道:“我們進去的是三個人,出來的也是三個人,你怎麽知道那三個人裏麵沒有我?”
  陸小鳳道:“我不知道。”
  公孫大娘道:“你不知道?”
  陸小鳳道:“我隻知道一個長著滿臉胡子的大男人,身上不該這麽香的!”
  公孫大娘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本不該站得離你這麽近,一個女人站得離你太近,的確是件很危險的事!”
  陸小鳳笑道:“尤其是像你這麽香的女人!”
  公孫大娘吃吃的笑道:“可是我實在沒有想到,你這人居然像小狗一樣,不但會用眼睛,而且還會用鼻子!”
  陸小鳳道:“這也是我最近剛跟別人學來的!”
  公孫大娘道:“跟花滿樓學來的?”
  陸小鳳道:“對了。”
  公孫大娘歎道:“看來別人無論有什麽長處,你學得都很快!”
  陸小鳳道:“我一向很虛心。”
  公孫大娘點點頭,道:“虛心的人,總是有福的!”
  陸小鳳道:“所以你們現在才應該虛心一點,聽我一句話!”
  公孫大娘道:“我們都在聽!”
  陸小鳳道:“現在你已落在我手上,你的姐妹們若想要你平安無事,最好乖乖的留在這裏聽消息。”他目光慢慢的從二娘、三娘臉上掃過,冷冷的接著道:“若有人還想輕舉妄動,就等於是想要你快點死,你死了以後,她才好取而代之,做這地方的老大。”
  公孫大娘笑了笑,道:“你放心,這裏不會有人想我死的!”
  三娘鐵青著臉,忽然跺了跺腳,道:“你難道真的就這樣跟著他走?”
  公孫大娘淡淡道:“你總該知道,我並不是個言而無信的人。”她又歎了口氣,接著道:“何況,我現在就算不想跟他走,也不行了,這個人隻要抓住了一個女人,就好像死也不肯鬆手的。”
  陸小鳳悠然道:“尤其是像你這麽香、這麽漂亮的女人。”
  公孫大娘道:“現在我隻希望你小心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麽事?”
  公孫大娘道:“小心你的手,不要被人砍斷!”
  
  第九回 田 路
  孟偉睡覺一向很警醒。一個被江湖好漢稱做“三頭蛇”的人,睡覺必須警醒,否則他就算有三十個頭,也早已被砍了下來。可是他今天晚上醒來時,已有一個人站在他床頭,用一雙發亮的眼睛看著他,夜色還很深,屋子裏沒有燃燈,他看不清這個人的臉。
  他隻覺得掌心已沁出冷汗。這個人沒有動,他也不動,鼻子裏故意發出鼾聲,突然出手,想去抽枕下的刀。可是這個人的動作更快,他的手一動,這個人已按住了他的肩。他從未遇到這麽樣一雙堅強有力的手,這雙手若是扼住他咽喉,一眨眼間他的呼吸就會停頓。
  事實上,現在他呼吸就已幾乎停頓,嘎聲道:“你要什麽?”
  這人回答很簡單:“要錢。”
  孟偉立刻問:“要多少?”
  “十萬兩!”這人的胃口不小:“你若拿不出十萬兩,我就要你的命!”
  孟偉毫不遲疑:“我拿得出。”
  這人道:“我現在就要!”
  孟偉道:“我現在就給!”
  這人忽然笑了:“想不到孟班頭竟是個這麽大方的人。”他笑的時候,聲音也已改變。這聲音很熟。
  孟偉失聲道:“你是陸小鳳?”
  這人點點頭:“我是陸小鳳。”
  孟偉長長吐出口氣,忍不住埋怨:“這玩笑實在有趣,卻幾乎嚇掉了我半條命!”
  陸小鳳笑聲中帶著歉意:“我本來也不想開玩笑的,可是今天我的心情特別好!”
  孟偉的眼睛立刻亮了,搶著問道:“你已抓住了繡花大盜?”
  陸小鳳並不否認,卻反問道:“你們的金老總呢?”
  孟偉道:“他已回了羊城!”
  陸小鳳道:“他中的毒不妨事了?”
  孟偉道:“多虧你及時把他送到施大夫那裏去,施經墨真不愧是個名醫。”
  陸小鳳道:“我身邊帶著要犯,行動必須小心,所以隻有晚上來找你,我不能讓她的手下知道我的行蹤!”
  孟偉道:“我明白。”他心裏在暗暗慶幸,沒有讓小紅留在這裏過夜。他從不留女人在這裏過夜,他從不相信任何女人。這是種好習慣,他決定要繼續保持——陸小鳳若是發覺有小紅那樣的名妓睡在他床上,若是被金老總知道,總不是件好事。
  陸小鳳沉吟著,又道:“你現在能不能用飛鴿傳書通知羊城的人,叫你們的金老總明天晚上子時,在蛇王以前住的那小樓上等我?”
  孟偉道:“當然能。”他立刻跳起來,套起鞋子:“我後麵的院子裏,就有信鴿。”
  陸小鳳道:“你這裏也有筆墨?”
  孟偉道:“有。”
  陸小鳳道:“你為什麽不先寫好書信再出去?”
  孟偉點點頭,用火折子燃起了燈,磨墨,寫信:“陸爺已得手,請金老總明夜子時,在蛇王老窩等候。”對一個從小在六扇門裏混飯吃的人來說,他的字寫得已算不錯,文筆也算還通順。
  陸小鳳微笑著,在旁邊看著,忽然道:“你為什麽不用小篆寫?也免得書信萬一落入別人手裏,走漏消息!”
  孟偉笑道:“我是老粗,連大篆都轉不出來,何況小篆?可是你盡管放心,這種信鴿都是金老總以前親手訓練出來的,路上絕不會出錯。”
  陸小鳳道:“他能不能及時收到這封信?”
  孟偉道:“一定能。”他將信箋卷起,塞入了一個製作很精巧的小竹筒,竹筒上還烙著火印。
  陸小鳳道:“你現在就去放信鴿?”
  孟偉道:“我這就去。”他披上衣服,匆匆走了出去,過了半晌,屋脊上就響起一陣信鴿撲翅的聲音。
  陸小鳳一直在屋裏等著,等他回來了,才抱拳告辭:“我現在也立刻趕到羊城去!”
  孟偉遲疑著,終於忍不住問道:“我剛才出去看過,外麵好像沒有人?”
  陸小鳳道:“是沒有人。”
  孟偉勉強笑道:“那個公孫大娘呢?”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若是押解她的人,你會不會帶著她滿街走?”
  孟偉搖搖頭,道:“你是用什麽法子押解她的?”
  陸小鳳淡淡笑道:“法不能傳六耳,等我把她押到地頭後,有機會再告訴你!”
  孟偉也笑了,道:“陸爺真是個小心謹慎的人,我早就說過,陸爺若是也改行吃我們這行飯,一定是六扇門裏的第一把好手!”
  陸小鳳卻歎道:“隻可惜我自己知道我隨便怎麽樣,也比不上你們那位金老總!”
  孟偉道:“但公孫大娘卻是陸爺你抓到的!”
  陸小鳳苦笑:“他叫我去替他拚命,自己卻躺在床上享福,就憑這一點,他已比我厲害多了!”
  小樓上的陳設還是原來的樣子,隻不過躺椅上的人換了一個而已。金九齡正躺在那裏,閉目養神。他的臉色看來很不錯,心情也很好,晚上那頓豐富而精致的酒菜,還留在他胃裏,明園麥大師傅的手藝,總是能令他十分滿意。何況,現在巨盜已將歸案,從今以後,他又可以好好的享幾年福了。他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不錯,居然能請到陸小鳳這樣的好幫手。
  陸小鳳雖然還沒有來,他卻一點也不擔心,他相信陸小鳳絕不會出錯。桌上擺著一杯波斯來的葡萄酒,他端起夜光杯,慢慢的啜了一口,享受著美酒的滋味。他實在是個很懂得享受、也很會享受的人。這種人世上並不多。陸小鳳有時雖然也很會享受,隻可惜卻是天生的勞碌命,總喜歡多管閑事。
  金九齡已決定,這件案子結束後,他絕不伸手再管六扇門裏的事。
  就在這時,他聽到屋脊上輕輕一響,響聲並不大,就像是有狸貓竄上了屋脊。他臉上立刻露出了微笑。他知道這一定是陸小鳳來了,而且身上一定背著很重的東西,陸小鳳行動時,本不會發出任何聲音來。
  金九齡剛放下酒杯,已聽見陸小鳳在窗外歎息著道:“我提著這麽重的箱子,辛辛苦苦的趕了一夜路,你卻舒舒服服的坐在這裏喝酒,看來你這人真是天生的好命!”
  窗子已開了,是金九齡從裏麵打開的。陸小鳳的人還沒有進來,就已先送了個很大的箱子進來。
  金九齡微笑道:“我也並不是天生的好命,我的運氣好,隻不過因為我有陸小鳳這種朋友。”
  這句話說完,陸小鳳已到了他麵前,板著臉道:“你的運氣實在比我好,你交對了朋友,我卻交錯了。”
  金九齡笑道:“這趟差使的確不容易,我就知道你火氣一定會很大的,所以早就替你準備了一樽波斯葡萄酒,壓壓你的火氣!”金樽已在桌上,酒已斟在杯中,金九齡雙手奉上,又笑道:“這是我自己剛用冰鎮過的,保證清涼解火。”
  陸小鳳也不禁笑了,搖搖頭道:“看來你伺候人倒真有一手,我若是個女人,也非被你迷死不可。”他舉杯一飲而盡,提起箱子放在桌上:“你猜箱子裏是什麽?”
  金九齡目光閃動,道:“是個會繡花的人?”
  陸小鳳道:“不但會繡花,還會繡瞎子!”
  金九齡眼睛發出了光,挑起大拇指,道:“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果然了不起。”
  陸小鳳苦笑道:“就為了喜歡聽這句話,我這一輩子也不知上了多少當,怪的是,現在我偏偏還是喜歡聽這句話!”
  金九齡大笑:“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拍人的馬屁,總不會錯的!”他大笑著,想去開箱子。
  陸小鳳卻攔住了他:“等一等。”
  金九齡奇怪:“還等什麽?”
  陸小鳳眨了眨眼,道:“你知不知道那繡花大盜究竟是誰?”
  金九齡道:“豈非就是公孫大娘?”
  陸小鳳點點頭,又問道:“你知不知道公孫大娘是個什麽樣的人?”
  金九齡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你猜呢?”
  金九齡遲疑著:“是個老太婆?”
  陸小鳳道:“再猜。”
  金九齡道:“就算不是老太婆,年紀也不會太小,因為年輕女人,做事絕不會有她那麽老辣!”
  陸小鳳道:“哦?”
  金九齡道:“我想她長得也不會太漂亮,漂亮的女人,是絕不情願扮成個老太婆的!”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別人都說你平時料事如神,這一次卻是料事如豬。”
  金九齡道:“我猜錯了?”
  陸小鳳道:“錯得厲害!”
  金九齡道:“她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陸小鳳道:“是個可以將男人活活迷死的女人,尤其是你這種男人!”
  金九齡苦笑道:“我是哪種男人?”
  陸小鳳道:“你是個色鬼,所以我隻希望你看到她後,莫要被她迷住!”
  金九齡笑了:“色鬼也有很多種的,我至少還不是那種沒見過女人的小色鬼。”他打開箱子,隻看了一眼,已怔住。箱子裏的女人實在太美,美得就像是一朵春睡中的海棠。她的年紀雖然已不能算很年輕,可是她的美麗卻已夠令人忘記她的年紀。
  金九齡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你這趟差使並不能算太苦!”
  陸小鳳冷笑,忽然問道:“花滿樓呢?”
  金九齡道:“走了!”
  陸小鳳皺眉道:“他為什麽不等我?”
  金九齡道:“他急著要趕到紫金山去!”
  陸小鳳道:“去幹什麽?”
  金九齡歎了口氣,道:“白雲城主已約好了西門吹雪,下個月初一在紫金山決鬥!”
  陸小鳳臉色變了。
  金九齡道:“知道這消息的人已有不少,這地方已有很多人趕到紫金山去,據我所知,還有人在他們身上下了很大的賭注,以三博一,賭葉孤城勝!”
  陸小鳳道:“今天是幾號?”
  金九齡道:“二十四!”
  陸小鳳跳起來:“我現在就趕去,也許還來得及!”
  金九齡道:“可是公孫大娘……”
  陸小鳳道:“現在我已交了差,她從頭到腳都已是你的人了。”
  金九齡苦笑道:“你這是在引誘我。”
  陸小鳳道:“我隻希望你是個禁得住引誘的人!”
  金九齡道:“你放心。”
  陸小鳳道:“我不放心。”
  金九齡笑道:“這女人是條毒蛇,我的膽子並不太大,至少我還得提防她咬我一口!”
  陸小鳳道:“就因為她現在已不能咬人,所以我才不放心!”
  金九齡道:“毒蛇也有不咬人的時候?”
  陸小鳳道:“我已逼著她吃了一大瓶她自己的獨門迷藥‘七日醉’,就算她能醒過來,至少還有兩三天不能動。”
  金九齡在聽著,“七日醉”這種迷藥,他好像也聽過。
  陸小鳳道:“所以這兩三天內,你隨便對她怎麽樣,她都沒法子反抗,可是你若真的對她怎麽樣了,你就慘了,我也慘了!”
  金九齡笑道:“你若不放心我,為什麽不留下來?”
  陸小鳳歎道:“因為我更不放心西門吹雪。”他似已準備穿窗而出,又停下來,道:“我還有件事要你替我做!”
  金九齡道:“請吩咐。”
  陸小鳳道:“替我問出薛冰的下落來,我不會逼人的口供,你會!”
  金九齡承認:“就算她是個石頭人,我也有法子要她開口的!”他忽然又道:“外麵有匹馬,是我騎來的!”江湖中人都知道金九齡是當世伯樂,最善相馬,他騎的一定是好馬。
  陸小鳳大喜道:“你肯讓我騎走?”
  金九齡點點頭,微笑著道:“隻不過,我也有點不放心!”
  陸小鳳道:“有什麽不放心?”
  金九齡道:“那是匹母馬。”
  陸小鳳已走了,帶著那樽波斯葡萄酒一起走的。下麵傳來蹄聲馬嘶,片刻間就已去遠。那的確是匹快馬。金九齡推開窗,往下麵看了看,院子裏有個人向他點了點頭。——陸小鳳在馬上。馬蹄聲已聽不見了。金九齡才閉起窗戶,走到桌前,將箱子裏的女人衣袖卷起。
  春藕般的玉臂上,有一塊銅錢般大的紫紅胎記,形狀就像是一朵雲一樣。
  金九齡仔細看了兩眼,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喃喃道:“果然是公孫大娘!”
  他怎麽知道公孫大娘臂上有這麽樣一塊胎記的?女人的這種秘密,本隻有跟她最親近的人才會知道。金九齡關起箱子,提起來,匆匆走下了樓。前門外已準備了一頂綠絨小轎,他提著箱子,坐上小轎。抬轎的大漢正是羊城最得力的兩名捕快,不等他吩咐,放腿急行。
  金九齡坐在轎子裏,臉上露出滿意之色,現在他的計劃已完成了十分之九。
  轎子專走小巷,轉過七八條巷子後,才上了正路,巷口停著輛黑漆馬車。
  金九齡提著箱子下轎上車。車馬急行,趕車的揮鞭打馬,控製自如,竟是羊城名捕魯少華。
  街上已看不見行人,每走過一條街口,兩旁屋脊上都有人揮手示意:“附近沒有可疑的夜行人,馬車後也沒有人跟蹤。”
  車馬又轉過七八條街後,連在屋脊上守望的人都沒有了。他們要去的地方隻有他們兩個人知道。
  西城角有條斜街,短而窄。這條街一共隻有七家店鋪,店門全都很古老破舊,其中有三家賣的是古董字畫,卻大半是贗品,還有兩家是糊裱店、一家很小的刻印莊、一家油傘鋪。
  這本就是條很冷落的街道,隻有那些又窮又酸的老學究,才會光顧這些店鋪。車馬卻在這條街停下來。金九齡一下車,魯少華就又立刻趕著車走了。一個半聾半瞎的老頭子,已打開了那家糊裱店的小門。金九齡提著箱子,閃身而入。
  店鋪裏掛著些還沒有裱好的低劣字畫,金九齡掀起一張偽冒唐伯虎的贗品山水,將牆上一塊磚頭輕輕一掀,竟立刻現出了一道暗門。門後麵是條很窄的密道,走過這條密道,再打開一道暗門,眼前豁然開朗,竟是個花木扶疏的小院子。
  院子雖不大,但一花一草,都經過刻意經營,看來別具匠心。花木深處,有三五間精舍,已有兩個明眸善睞的垂髫小鬟,在階前巧笑相迎。
  公孫大娘終於醒了。她醒來時,發現自己已到了一間極精致的女子閨房,躺在一張極華美的床上。屋子裏彌漫著一種比蘭花更清雅的幽香,卻不知香是從哪裏來的。她靜靜的躺著,沒有動。因為她根本不能動。小窗上日影偏斜,還未到黃昏,窗外有鶯聲啾囀,卻聽不見人聲。
  公孫大娘忍不住呼喚:“這裏有沒有人?”
  沒有人,沒有回應。她呼喚的聲音也不大,因為她根本還沒有力氣。
  公孫大娘咬著牙,恨恨道:“陸小鳳你死到哪裏了……總有一天,我會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她隻有躺在那裏,等著,然後她的臉脹紅——她急著要方便。可是她用盡力氣,也不能動,再叫也沒有人來。直到她實在沒法子控製的時候,她隻有方便在床上了。這實在是件要命的事。床已濕了,她卻還是隻有動也不動的躺在那裏。她已氣得忍不住要哭。
  “陸小鳳,總有一天,我要叫你想死都死不了。”突然間,帳頂上一樣東西掉下來,掉在她身上,竟是條蛇。公孫大娘平生最怕的就是蛇。她的臉已嚇得發綠,卻還是不能動,隻有眼睜睜的看著這條蛇在她身上爬。她想叫,卻已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
  眼見著這條蛇已快爬到她臉上,突然間人影一閃,一個人出現在床頭,輕輕伸手一挾,挾著了這條蛇,摔出窗外。公孫大娘總算鬆了口氣,臉上已全是冷汗。
  這人卻正在微笑著,看著她,柔聲道:“大娘你受驚了。”他雖是中年人,看來卻還很瀟灑,身上穿的衣服,無論誰都看得出是第一流的質料和手工。他臉上的微笑卻比衣衫更能打動女人的心。
  公孫大娘瞪著他:“你……你就是這裏的主人?”
  金九齡點點頭。
  公孫大娘道:“你這屋子裏怎麽會有蛇?”
  金九齡道:“蛇是我特地捉來的!”
  公孫大娘變色道:“為什麽?”
  金九齡道:“因為我一定要試試,大娘你是不是真的不能動!”
  公孫大娘恨恨道:“你們不但給我吃了迷藥,還點了我的穴道,這還不夠?”
  金九齡微笑道:“我一向是個很小心的人,尤其對大娘你,更得特別小心。”
  公孫大娘終於明白:“你就是金九齡?”
  金九齡道:“想不到你直到現在才認出我!”
  孫大娘咬著牙,恨恨道:“那個姓陸的王八蛋死到什麽地方去了?”
  金九齡悠然笑道:“現在他已交了差,他已將大娘你從頭到腳,全都交給了我!”
  公孫大娘道:“這是什麽地方?你為什麽將我帶到這裏來?”
  金九齡道:“這地方雖不好,至少總比牢房裏舒服些。”他歎了口氣,又道:“我知道大娘你一定沒有到牢房去過,那地方簡直就像豬窩一樣,到處都是蚊子和臭蟲,像大娘你這麽樣嬌嫩的人,到了那裏,不出半天就會被咬得全身發腫,你若是要叫,立刻就會挨一頓鞭子,若是運氣不好,遇著凶惡的牢頭,說不定還會淋你一身臭尿。”
  公孫大娘的臉又已發綠。
  金九齡看著她,淡淡道:“你總不會真的想我把你送到那種地方去吧?”
  公孫大娘突然冷笑,道:“其實你心裏想要什麽,我也知道!”
  金九齡道:“哦?”
  公孫大娘道:“你隻不過想要一張我親筆寫的口供!”
  金九齡微笑道:“公孫大娘果然是聰明的人……”
  公孫大娘道:“你要我承認我就是繡花大盜,承認那些案子全是我做的!”
  金九齡道:“不錯,隻要你肯寫這麽樣一張口供,我絕不會虧待你,否則……”
  公孫大娘道:“否則怎麽樣?”
  金九齡冷冷道:“這附近的蛇多得很,我隨時都可以抓個百把條回來的!”
  公孫大娘咬著牙,道:“你怎麽知道我最怕蛇?”
  金九齡道:“我知道的事一向很多!”
  公孫大娘突又冷笑,道:“其實我知道的事也不少!”
  金九齡道:“你知道什麽?”
  公孫大娘盯著他,一字字道:“我至少知道真正的繡花大盜是誰!”
  金九齡道:“是誰?”
  公孫大娘道:“是你!真正的繡花大盜,就是你!”
  金九齡靜靜的站在床邊,那動人的微笑已看不見了,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公孫大娘冷笑道:“其實從一開始,我就已經在懷疑,那繡花大盜就是你!”
  金九齡道:“哦?”
  公孫大娘道:“我也知道從一開始,你就想要我替你背黑鍋!”
  金九齡道:“就算我真是那繡花大盜,為什麽要選上你來替我背黑鍋?”
  公孫大娘道:“因為我本就是個行蹤很神秘的人,誰也不知道我的底細,你無論說我做了什麽事,別人都很容易就會相信!”
  金九齡道:“就隻因為這一點?”
  公孫大娘道:“這當然不是最主要的緣故!”
  金九齡道:“還有什麽別的緣故?”
  公孫大娘道:“最主要的是,我的姐妹中,本就有一個是你的同謀,你想要我替你背黑鍋,替你死,我若死了,她就正好將我的地位取而代之,你們用的本就是一石二鳥之計。”
  金九齡臉色變了變,但瞬即就恢複自然,淡淡道:“難道你已知道她是誰?”
  公孫大娘道:“到現在為止,我還不能完全確定,但遲早總有一天,我會查出來的!”
  金九齡冷冷道:“隻可惜那一天也許永遠都不會來了!”
  公孫大娘道:“你知道這些案子發生之後,別人一定會找到你的,因為你是六扇門中的第一名捕,別人永遠也不會懷疑到你。”
  金九齡道:“我的聲名一向很好。”
  公孫大娘道:“你去找陸小鳳,因為你認為隻有他一個人能對付我!”
  金九齡道:“他的確是個很聰明的人,這點隻怕連你也不能不承認的!”
  公孫大娘冷笑道:“我隻承認他是個豬。”
  金九齡悠然道:“他若是個豬,你怎麽會落入他手裏的?”
  公孫大娘咬著嘴唇,道:“他也許是條比較聰明的豬,但豬畢竟是豬。”
  金九齡笑了。
  公孫大娘道:“就因為他是條豬,所以一開始就被你誘入了歧途!”
  金九齡道:“哦?”
  公孫大娘道:“你故意將繡著黑牡丹的紅緞子交給他,你知道他一定會拿去找薛老太婆看的!”
  金九齡微笑道:“我也知道薛老太婆一定看得出那是女人繡的花!”
  公孫大娘道:“所以他一開始就錯了,他居然認為繡花大盜真的是個女人改扮的!”
  金九齡道:“就因為他相信薛夫人的老眼不花,絕對不會看錯!”
  公孫大娘道:“然後你再故意要司空摘星去偷他那塊紅緞子,送到江輕霞那裏去,因為你知道江輕霞是我的姐妹!”
  金九齡道:“說下去。”
  公孫大娘道:“從那時候開始,陸小鳳就已認定這件事必定是紅鞋子姐妹做的!”
  金九齡道:“你莫忘了司空摘星本是陸小鳳的朋友,他怎麽會聽我的話去騙陸小鳳?”
  公孫大娘道:“因為他是神偷,你是神捕,神偷也難免有失手的時候,他一定曾經落到你手裏,你知道這個人遲早一定會有利用的價值,所以就故意施恩於他,將他放過了!”
  金九齡歎了口氣,道:“這件事本沒有人知道,你想必是猜出來的?”
  公孫大娘並沒有否認,又道:“可是就憑這一點,陸小鳳還不會懷疑到我身上。”
  金九齡道:“不錯。”
  公孫大娘道:“你知道他到了羊城,一定會去找蛇王。”
  金九齡道:“蛇王難道也是我的同謀?”
  公孫大娘道:“他當然不是你的同謀,隻不過他也像司空摘星一樣,受過你的恩,所以才甘心被你利用。”
  金九齡道:“這次你猜錯了!”
  公孫大娘道:“哦?”
  金九齡道:“他甘心被我利用,隻不過因為他別無選擇!”
  公孫大娘道:“為什麽?”
  金九齡淡淡道:“羊城的捕快,都是我的徒子徒孫,我又成為王府的總管,他若敢不聽我的話,我隨時都可以將他那班兄弟連根鏟出去!”
  公孫大娘道:“你知道我七月十五那天,一定會到西園去,所以就要他將陸小鳳誘到西園去?”
  金九齡道:“你的行蹤,別人雖不知道,我卻了如指掌。”
  公孫大娘道:“因為我的姐妹中,有個人一直在跟你暗通消息!”
  金九齡居然已不再否認:“我假造了一封信,故意要蛇王給陸小鳳看見,因為我知道陸小鳳一向不願欠人的情,一定會替蛇王去赴約的!”
  公孫大娘道:“從那時候開始,陸小鳳才懷疑到我。”
  金九齡道:“你本不該請他吃那種糖炒栗子的!”
  公孫大娘冷冷道:“那天我因為有事才會到西園去,我做事的時候,一向不願別人擋我的路。”
  金九齡道:“但他卻偏偏要你去替他找紅鞋子!”
  公孫大娘道:“所以他那天沒有死,實在是他的運氣。”
  金九齡微笑道:“也是我的運氣。”
  公孫大娘道:“但那時他還不能確定,所以你又和蛇王串通,擄走了薛冰!”
  金九齡道:“別人都說她是條母老虎,在我看來,她卻隻不過是條小貓而已!”
  公孫大娘道:“然後你故意讓陸小鳳發現那兩間陋巷中的小屋,讓他認為那是我的落腳之地!”
  金九齡淡淡道:“我布置那兩間屋子,倒的確費了些苦心!”
  公孫大娘道:“阿土當然也是你早已安排在那裏的人!”
  金九齡道:“因為我知道陸小鳳一定找不到你!”
  公孫大娘道:“但你卻早已知道我們的聚會之地!”
  金九齡道:“所以我又製造出那個傳信的木匣,讓阿土帶陸小鳳到你們那裏去!”
  公孫大娘道:“你自己為什麽要故意假裝中毒呢?”
  金九齡笑了笑,道:“因為我自己並不想到你們那裏去!”
  公孫大娘道:“隻要你自己不去,陸小鳳那一去無論是否能得手,跟你都沒有關係!”
  金九齡微笑道:“我一向是個很謹慎的人,沒有把握的事,我是一向不肯做的!”
  公孫大娘道:“你對這件事完全有把握?”
  金九齡道:“我也知道你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我的行動,很可能會被你看破,我甚至知道你已殺了阿土,再扮成阿土的樣子,陸小鳳能找到你,本就是你自己帶去的!”
  公孫大娘很意外:“你知道?”
  金九齡淡淡笑道:“我當然知道,可是我並沒有將這種事放在心上!”
  公孫大娘道:“哦?”
  金九齡道:“因為我也知道我的計劃已完全成熟,所有的證據,都指明你就是繡花大盜,你就是已知道我的計劃,卻連一點證據都沒有。”他又笑了笑,道:“再加上薛冰失蹤、蛇王被刺,陸小鳳已恨你入骨,所以你無論說什麽,他都不會相信,也絕不會放過你的。何況,我是個久負盛名的神捕,又是他的朋友,你卻是個行蹤詭秘,來曆不明的女魔頭!”
  公孫大娘忍不住歎了口氣,道:“你算得的確很準,我以前的確連一點證據都沒有,就算說出你是繡花大盜,也絕不會有人相信!”
  金九齡道:“現在你說出來,還是一樣不會有人相信的!”
  公孫大娘冷冷道:“莫忘記現在你已自己承認了!”
  金九齡大笑,道:“不錯,現在我的確已承認了,但就算我已承認了又怎麽樣?”
  公孫大娘冷笑道:“你以為你說的話,除了我之外,就不會有人聽見?”
  金九齡道:“我說過,沒有把握的事,我是絕不做的!”
  公孫大娘道:“你看準了絕不會有人找到這裏來,看準我已不能動,所以才肯承認?”
  金九齡道:“我並不想讓你死了還得做糊塗鬼!”
  公孫大娘道:“你不怕陸小鳳突然闖進來?”
  金九齡道:“他雖然是條豬,跑得卻很快。”他微笑著,從懷裏取出個上麵烙著火印的竹筒:“這是我剛才接到的,從南海來的飛鴿傳書,陸小鳳已過了南海,現在已直奔金陵去了。”
  公孫大娘又不禁歎了口氣,道:“看來你考慮得的確很周到!”
  金九齡道:“多謝。”
  公孫大娘道:“但你卻永遠休想能從我手裏拿到一個字的口供!”
  金九齡淡淡道:“這點我也早就考慮到了,這口供,並不是非要你自己寫不可的!”
  公孫大娘臉色變了。
  金九齡道:“像這種口供,我隨時都可以叫人寫幾千張,隨便叫誰寫都行,你的字跡,反正從來也沒有人看見過。”
  公孫大娘道:“所以現在你就可以殺了我,因為我想拒捕脫逃,所以你隻有殺了我!”
  金九齡笑道:“這次你總算說對了!”
  公孫大娘咬著牙,道:“我死了之後,這件事就死無對證,你就可以永遠逍遙法外!”
  金九齡道:“從我十九歲的時候開始,我就覺得那些被人抓住的強盜都是笨豬,我久已想做一件天衣無縫的罪案出來。”
  公孫大娘道:“現在你的心願總算已達到了!”
  金九齡道:“還差最後一步。”
  公孫大娘道:“我還沒有死。”
  金九齡歎道:“我本來還想讓你多活兩天的,你的確是個少見的美人,隻可惜我現在已發覺,還是早點殺了你的好!”
  公孫大娘瞪著他,忽然大笑。
  金九齡道:“你覺得死是件很好笑的事?”
  公孫大娘笑道:“死並不可笑,可笑的是你!”
  金九齡道:“哦?”
  公孫大娘道:“你若是回頭去看看,就會知道你自己是不是很可笑了!”
  金九齡忍不住回過頭,全身忽然冰冷。他一回過頭,就看見了陸小鳳。
  陸小鳳正對著他微笑,道:“我是陸小鳳,不是陸小豬。”
  
  第十回 破 案   
  站在門口的這個人,竟真的是陸小鳳,既不是陸三蛋,也不是陸小豬。
  陸小鳳怎麽會忽然出現在這裏的?金九齡簡直不能相信。這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金九齡竟不由自主說了句很笨的話:“你本該已在八百裏之外的!”
  陸小鳳道:“好像是的!”
  金九齡看著手裏的竹筒,道:“我剛才還接到從南海來的飛鴿傳書!”
  陸小鳳道:“我知道。”
  金九齡道:“你知道?”
  陸小鳳道:“那鴿子的確是你訓練出來,交給孟偉的,竹筒上的火印和紙也都不假,可是這次放鴿子的人卻不是孟偉!”金九齡不懂。
  陸小鳳道:“這封信上寫的是不是:‘陸某已過此地,西行而去?’”
  金九齡道:“你……你怎麽會知道?”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當然知道,這封信本是我寫的!”
  金九齡更吃驚:“你寫的?你幾時寫的?”
  陸小鳳道:“前天晚上。”他微笑著解釋:“前天晚上,我特地要孟偉傳書給你,約你在蛇王的老窩相見,你總該知道!”
  金九齡點點頭。
  陸小鳳道:“那天晚上他寫信時,我已看到了他的字跡,那種字並不難學!他去放鴿子的時候,我就乘機拿了他一個竹筒、一張信紙,等他再上床後,我又去摸了他一隻鴿子。”
  金九齡的臉色已發青。
  陸小鳳道:“那天晚上,我就將鴿子交給了一個住在南海的朋友,請他在今天午後放出來。”
  他又微笑著解釋:“因為我算準了你一見到我,就會想法子把我支開的,你才好有機會將公孫大娘殺了滅口。”
  金九齡忍不住道:“你也算準了我會叫孟偉在那邊等著報告你的行蹤?”
  陸小鳳道:“南海是我的必經之路,孟偉是那裏的地頭蛇,你又是個很謹慎的人,若非我已走遠,你怎麽會放心下手?”
  金九齡道:“可是這地方……”
  陸小鳳打斷了他的話,道:“這地方的確很秘密,本來我的確很難找得到。”
  金九齡道:“是誰帶你來的?”
  陸小鳳道:“是那隻鴿子。”
  金九齡又怔住。
  陸小鳳道:“竹筒迎風,就會發出哨聲,從今天午後,我就在城樓上等著,我知道那隻鴿子一定能找得到你,湊巧我的輕功也不錯!”
  金九齡的臉色已由青變綠,看看公孫大娘,又看看陸小鳳:“難道你們也是早已串通好的?”
  陸小鳳道:“你想不到?”
  金九齡道:“難道你早已在懷疑我?”
  陸小鳳道:“直到蛇王死的那一天,我才真正開始懷疑你!”
  金九齡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發現他死了時,他那小樓上並沒有燃燈?”
  金九齡點點頭,卻還是不明白這一點有什麽重要!
  陸小鳳道:“屋子裏沒有燃燈,就證明蛇王是在天黑之前死的,證明他還沒有準備燃燈時,就已遭了別人的毒手!”
  金九齡的臉突然僵硬。他永遠想不到這一點跡象,竟是破案的重要關鍵。
  陸小鳳道:“公孫大娘若真已約好蛇王在西園相見,為什麽又要在他赴約之前,趕去殺了他?所以那時我就已想到,殺死蛇王的凶手,必定是另外一個人!”
  金九齡道:“你已想到是我?”
  陸小鳳道:“我還沒有把握,我隻不過想到,蛇王很可能是在替你做事!”
  金九齡道:“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隻有你才能要挾蛇王,因為他替我去找那張王府地形圖時,得來太容易,那張圖也太詳細,就憑一個市井的好漢,絕不可能有這麽大的神通,除非他已和王府的總管有了勾結!”
  金九齡的嘴唇已發白,額上已沁出了冷汗。
  陸小鳳道:“你用那種緞帶勒死蛇王,本是準備嫁禍給公孫大娘的,卻不知那反而變成了給她脫罪的證據。”
  金九齡又忍不住問:“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她與我交手時,劍上的緞帶已被我削斷了,那種緞帶卻不是隨時可以找得到的,那時候她根本也沒有機會去找!”
  金九齡說不出話來了。
  陸小鳳歎道:“隻要有一點漏洞,已足以造成堤防的崩潰,何況你的漏洞還不止一點!”
  金九齡第三次問:“為什麽?”
  陸小鳳道:“你布置那兩間屋子,本是很高的一著,但你卻忘了一點!”
  “哪一點?”
  陸小鳳道:“每個人身上都有種獨特的氣味,那些衣裳若真是公孫大娘穿過的,就難免會有她留下來的氣味。”
  公孫大娘嫣然道:“有很多人都說我是很香的女人。”
  陸小鳳道:“你總是不肯讓花滿樓參與這件事,也許就正是因為怕他發現這秘密,卻不知我也早已學會了他的本事!”他微笑著又道:“現在我看一件事時,已不但會用眼睛看,還會用鼻子聞!”
  公孫大娘又笑道:“所以也有很多人說他像是條獵狗。”
  陸小鳳道:“你故意製造出那個傳訊的木匣,故意中毒,好讓我一個人去,這實在也是高招;隻可惜你又疏忽了一點。”
  現在金九齡隻有聽著。
  陸小鳳道:“孟偉根本是個老粗,連小篆都不懂,又怎麽會認得匣子上的鍾鼎文字?何況,你中毒之後,他居然一點也不關心,豈非也是很反常的事?”
  公孫大娘道:“而且他太有錢了,居然隨時都能拿得出上萬兩的銀子來!”
  陸小鳳道:“我算過他的薪俸,就算不吃不喝,一文錢也不花,也得存五六十年,才能存得到十萬兩銀子!”
  公孫大娘微笑道:“想不到這個人的算盤,居然也打得很精。”
  陸小鳳道:“可是一直到那時,我還是沒有把握能確定,因為薛夫人若說那紅緞上的牡丹是女人繡的,繡花的就一定是女人,所以……”
  金九齡終於又忍不住開口:“所以怎麽樣?”
  陸小鳳道:“所以我又拿出那塊紅緞子,仔細看了很久。我足足看了一個時辰,才看出你的秘密!”
  金九齡道:“你看出了什麽?”
  陸小鳳道:“我看出那牡丹有一瓣的針眼比別的花瓣粗,想必繡的是兩層線,拆了一層,還有一層!”他微笑著又道:“別人看你在繡花時,其實你卻是在拆線,所以那牡丹雖然是女人繡的,那繡花大盜卻不是女人。”
  金九齡道:“還有呢?”
  陸小鳳道:“還有一點,你不該擄走薛冰的!”
  金九齡第四次問:“為什麽?”
  陸小鳳道:“因為後來我已知道,薛冰已做了公孫大娘的八妹,就算公孫大娘真的是繡花大盜,也不必對她的八妹下毒手!”
  公孫大娘道:“你怎麽知道她就是我八妹的?這連我都不懂了!”
  陸小鳳道:“因為那隻手!”
  公孫大娘道:“什麽手?”
  陸小鳳道:“孫中的手!”他又解釋著道:“薛冰砍斷了孫中的手,那隻手卻又回到薛冰的屋子裏,那隻手當然不會是自己爬回去的,除了紅鞋子姐妹外,砍斷別人的手之後,也絕不會再去將斷手要回來!”
  公孫大娘道:“你看到了三娘包袱裏的鼻子,才想到那隻手的?”
  陸小鳳點點頭,道:“她加入你們並不久,本已忘了你們每個人每年都要帶些東西回去交差的,等她想起來,才去要回那隻斷手,可惜她走得太匆忙,偏偏又忘記將手帶走。”他歎了口氣,又道:“我問她手是怎麽會到她屋子裏去,她也裝糊塗,因為她不願讓我知道她跟你們有關係!”
  公孫大娘道:“可是你早已猜到了!”
  陸小鳳道:“直到我聽你說:‘八妹已不會來。’的時候,我才想到,你的八妹一定就是她!”
  金九齡突然冷笑,道:“這理由並不好!”
  陸小鳳道:“這些理由的確都不太好,可是對我說來,卻已足夠!”
  金九齡道:“真的已足夠?”
  陸小鳳道:“理由雖已足夠,證據卻還不夠。”
  金九齡道:“你根本連一點證據都沒有。”
  陸小鳳道:“所以我一定要你自己承認,所以我才想出這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法子!”
  金九齡道:“什麽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一定要等到你的計劃已完全成功,公孫大娘已死定了的時候,你才可能在她麵前說實話,所以我就隻好先將她置於死地,讓你認為她已等於是個死人了!”
  公孫大娘苦笑道:“這法子雖然有效,卻苦了我,像這樣的罪,我一輩子也沒有受過。”
  陸小鳳道:“最重要的是,我們絕不能先讓你知道一點風聲,絕不能讓你懷疑我們已有默契!”
  公孫大娘道:“但我的姐妹中,卻有一個是你的人。”
  陸小鳳道:“所以我們還特地在她們麵前,演了出戲!”
  公孫大娘道:“直到現在為止,她們還不知道我是自己願意跟你來的,並不是真的敗給了你!”
  陸小鳳笑了。
  公孫大娘瞪眼道:“你用不著笑,總有一天,我還要跟你再比過,還是三陣定勝負,看看究竟是你強,還是我強?”
  陸小鳳道:“當然是你強,我隻不過是個笨蛋。”
  公孫大娘道:“你的確很笨,連我都一直覺得你很笨,可是你有一樣好處!”
  陸小鳳道:“我也有好處?”
  公孫大娘嫣然道:“你當然有,你有時會莫名其妙的忽然變得聰明起來!”
  陸小鳳歎道:“我自己的確有點莫名其妙!”
  公孫大娘笑道:“不是你自己莫名其妙,是讓別人莫名其妙!”眼角瞟著金九齡,又道:“譬如說這個人,他現在就一定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麽會忽然聰明起來的!”
  陸小鳳又笑了。
  金九齡卻不禁長長歎息,道:“我的確一直都低估了你!”
  陸小鳳道:“也許我……”
  金九齡打斷了他的話,道:“我一直將你當做好朋友,當做好人,想不到你竟會和繡花大盜勾結,來陷害我。”
  陸小鳳不笑了,吃驚的看著他,就好像從沒有見過這個人一樣。
  金九齡板著臉,冷冷道:“隻可惜你們隨便怎麽樣陷害我,都沒有用的,我從十三歲入公門,到如今已近三十年,從來也沒有做過一件枉法的事,無論你們怎麽說,都絕不會有人相信!”
  陸小鳳道:“可是你自己剛才明明已承認了!”
  金九齡冷笑道:“我承認了什麽?”
  陸小鳳好像也已說不出話來。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一點證據。
  金九齡當然已看準了這一點,又道:“我難道會承認我自己是繡花大盜,天下會有這麽笨的人?這種話你們說出來,豈非要讓人笑掉大牙!”他冷冷的接著道:“何況,現在羊城和南海的兩班捕快,都已知道公孫大娘就是繡花大盜,你們現在就算殺了我,官府中也一樣會畫影圖形,通緝天下,你們遲早還是跑不了的!”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這一戰又是你勝了。”
  金九齡正色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邪必不能勝正,公道必定常存,所以你們不如還是乖乖的隨我去歸案的好。”
  陸小鳳歎道:“邪不勝正,正義常存,想不到你居然也明白這道理。”
  金九齡道:“我當然明白。”
  陸小鳳道:“你既然明白,就該知道你無論玩什麽花樣,都沒有用的!”
  金九齡道:“我根本……”
  陸小鳳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以為你剛才說的那番話,除了我們之外,就沒有別人聽見?”
  金九齡臉色變了變,立刻恢複鎮定:“我並不是聾子,這附近若還有別人,休想能瞞得過我!”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的耳目很靈,剛才隻不過是一時疏忽,得意忘形,所以才沒有發現我,現在若還有別人在這附近三五丈內,的確瞞不過你!”
  金九齡冷笑。
  陸小鳳道:“你也知道若是有人在三五丈外,就根本聽不見你說的話。”他不讓金九齡開口,又道:“隻可惜這些人是和平常人不同的!”
  金九齡道:“哦?”
  陸小鳳道:“這些人的耳朵比你還靈,你雖然聽不見他們,他們卻聽得見你。”他眼睛裏發著光,一字字接著道:“因為他們全都是瞎子,瞎子的耳朵,總是特別靈的!”
  金九齡臉色又變了。
  陸小鳳大笑,道:“現在你們已經可以出來了!”
  笑聲中,隻聽屋瓦上響聲不絕,三個青衣婦人,帶著三個瞎了眼的男人掠下屋脊,走了進來。
  這三個青衣婦人乍看麵貌幾乎完全一樣,仔細一看,就可以看出她們都是經過易容改扮的,正是陸小鳳與公孫大娘賭最後一陣時,從小樓裏分別竄出去的那三個人。她們帶來的三個瞎了眼的男人,一個紫紅麵膛,臉上帶著三條刀疤;一個顴骨高聳,神情肅然;另一個卻是錦衣華服,滿麵病容的老人。看見了這三個人,金九齡的全身都已冰冷僵硬。他當然認得這三個人。這三個人的眼睛,就是被他刺瞎的,正是常漫天、江重威和華玉軒的主人華一帆。
  江重威臉色鐵青,恨道:“我與你相交數十年,想不到你竟是個人麵獸心的畜生!”
  常漫天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若是真的明白這道理,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華一帆氣得全身發抖,想說話,卻說不出。
  金九齡看著他們,一步步往後退,找到張椅子坐下,似已再也站不起來。
  公孫大娘道:“你一定想不到他們三位是怎麽會忽然來的!”
  金九齡的確連做夢都想不到。
  公孫大娘道:“我的姐妹,最沒有嫌疑的,就是老四和老七,所以我早就關照了她們,和我的貼身丫鬟蘭兒,叫她們分別去請江總管、常鏢頭和華老先生盡快趕到這裏!”
  陸小鳳道:“我們早已算準,他們三位最遲今天都可以趕到這裏,所以我也約好了他們今天正午前後,在城樓上相見!”
  一個青衣婦人吃吃的笑道:“陸小鳳去追那鴿子,我就追陸小鳳,等我知道這地方後,就把他們全都帶來了。”她的笑聲清悅而令人愉快,正是那個愛笑的紅衣少女。
  另一個青衣婦人道:“但我們也知道你的耳目很靈,所以都不敢走得太近,你在說什麽,我的確沒有聽見,幸好他們三位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她的聲音甜而柔,正是公孫大娘的四妹歐陽情。
  金九齡沒有動,也沒有開口。到了現在,他才真正已無話可說。
  “邪不勝正,正義常存。”這句話他也許直到現在才真正明白。紅衣少女和歐陽情已走過去,雙雙扶起了公孫大娘,兩人忽然同時皺了皺眉,又皺了皺鼻子。
  公孫大娘的臉居然也紅了,悄悄的在她們耳邊說了兩句話。兩個人都笑,紅衣少女又忍不住笑得彎下腰,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她們的確有權笑,也有理由笑了。隻有問心無愧的人,才能笑得出,才能笑得如此愉快。笑不出來的人是金九齡。
  常漫天恨恨道:“我知道你不但會繡花,還會繡瞎子,兩針繡一個瞎子,可是現在你還能繡得出什麽來?”
  江重威道:“你現在就算還能繡出雙翅膀來,也休想再飛出法網。”
  紅衣少女笑道:“他現在惟一應該繡的,就是口特別大的棺材,好讓孟偉和魯少華陪他一起躺進去。”
  陸小鳳道:“我還得再提醒你一件事,你最好也不必再等他們帶著你的徒子徒孫來救你!”
  金九齡不動,也不開口。
  陸小鳳道:“現在孟偉還在南海等著向你報告我的行蹤,魯少華卻已病了,病得很重。”
  紅衣少女笑道:“據說他忽然得了種怪病,他那雙老是喜歡伸出來問人要錢的手,已不見了!”
  金九齡終於長長歎息,道:“棋差一著,滿盤皆輸,想不到我金九齡竟有今日!”
  江重威也不禁歎息一聲,道:“其實我早算到你會有這一天的,你太喜歡花錢,太喜歡享受!”
  歐陽情道:“別人都認為你在女人身上不必花錢,隻有我知道,像我們這種女人,眼睛裏一向是隻認得錢,不認得人的,就算你是潘安再世,宋玉複生,也一樣要有錢才能進得了門。”
  陸小鳳也忍不住笑了。他知道她說的是老實話。
  歐陽情瞪了他一眼,忽又嫣然道:“但是你卻可以例外,這世上也隻有你一個可以例外!”
  陸小鳳道:“哦?”
  歐陽情沉下了臉,冷冷道:“因為你根本不是人,隻不過是個長著四條眉毛的混蛋!”
  陸小鳳歎了口氣,像她這種女人,的確是不能得罪的。你隻要得罪她一次,她一輩子都記得你。
  公孫大娘忽然道:“現在我隻有最後一件事要問你了!”
  金九齡道:“問我?”
  公孫大娘點點頭,道:“你最好趕快告訴我,薛冰在哪裏?”
  金九齡忽又笑了笑,卻閉上了嘴。
  公孫大娘怒道:“你難道還想用她來要挾我們?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的手段?”
  金九齡不理她,卻看著陸小鳳,緩緩道:“白雲城主劍法無雙,但他卻對你讚不絕口,說你是他平生僅見的武林奇才。”
  陸小鳳在聽著,知道他一定還有下文。
  金九齡道:“公孫大娘千變萬化,劍器第一,卻還是敗在你手裏!”
  公孫大娘冷笑道:“你少拍他的馬屁,拍穿了也沒有用的!”
  金九齡還是不理她,看著陸小鳳道:“我師兄苦瓜一向目中無人,但對你也另眼相看,因為他總認為你兩指一挾,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絕技。”
  陸小鳳輕輕歎了口氣。苦瓜大師如果知道自己惟一的師弟如此下場,心裏一定會難受得很。
  金九齡道:“霍休、霍天青、閻鐵珊,他們都是當世的頂尖高手,但卻已都敗在你手下,由此可見,你縱然不是天下第一高手,也差不多了。”他又歎了口氣,接著道:“而我卻隻不過是六扇門裏的一個鷹爪孫而已,像我這種人,在那些武林高人眼裏,根本不值一文!”
  陸小鳳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金九齡淡淡道:“我隻不過想和你這位傲視天下的武林高手,賭一賭輸贏,比一比高下!”
  公孫大娘冷笑道:“你現在已是網中之魚,還有什麽資格和人賭輸贏,比高下!”
  金九齡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道:“我若輸了,不但心甘情願的束手就縛,隨你去歸案,而且還立刻將薛冰的下落說出來!”
  陸小鳳眼睛裏發出了光,顯然已被他打動。
  金九齡道:“但你若輸了呢?”
  陸小鳳道:“你說!”
  金九齡道:“你若輸了,我也並不想要你放了我!”
  公孫大娘厲聲道:“就算他要放,我也不答應!”
  金九齡好像根本聽不見她說的話,道:“你若萬一敗在我手裏,我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陸小鳳道:“你說!”
  金九齡道:“我隻想要你為我保全一點名譽,莫要將這件事泄漏出去,我想,你看在我師兄麵上,也該答應的!”
  陸小鳳沒有說話,慢慢的走到窗口,推開窗子。窗外夕陽滿天,已近黃昏。
  常漫天忽然道:“你千萬不能答應他,他這人狡猾如狐,其中必定還另有詭計!”
  江重威道:“他武功之高也遠在我意料之外。”
  常漫天道:“我從小闖道江湖,與人交手數百戰,負傷數十次,武功雖不高,經驗卻有的,但卻連我都看不出這人武功深淺,我甚至連他一招都擋不住。”
  華一帆忽然也歎了口氣,道:“此人的武功,實在深不可測,昔年我也曾和木道人、古鬆居士這些前輩高人切磋過功夫,但依我所見,就算他們二位的功夫,也比不上他!”
  他們的話,陸小鳳好像連一句都沒有聽見。滿天夕陽中,正有一行秋雁飛過。
  陸小鳳喃喃道:“明明還是盛夏,轉眼已近仲秋,時間過得好快,好快……”
  金九齡也歎息著道:“光陰如流水,一去不回頭,想到我們初見之日,到如今轉眼已近十年了,人生又有幾個十年?”
  陸小鳳道:“公孫大娘體力仍未複,因為我們生怕被你看出破綻,所以她的確是被迷倒過!”
  金九齡道:“我也看得出那並不假!”
  陸小鳳道:“現在她十成功夫中,最多隻剩下五成,加上她的四妹和七妹,與我聯手,你縱有天大的本事,你也必死無疑!”
  金九齡道:“我知道!”
  陸小鳳道:“但我若答應與你交手,若是敗在你手裏,縱然不死,也必負傷!”他歎息著,又道:“何況,你也知道我的脾氣,我若真的和你立約賭技,若是敗了,就絕不會厚顏再向你出手!”
  金九齡道:“我一向知道你,你雖不是君子,卻是條男子漢!”
  陸小鳳道:“所以我若敗了,他們就未必能攔得住你,今日你若走了,很可能就從此杳如黃鶴,逍遙法外!”
  歐陽情道:“你既然已明白他的意思,又何必再跟他說廢話,難道你真是個混蛋?”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我說的並不是廢話!”
  歐陽情冷笑道:“不是廢話是什麽?”
  陸小鳳道:“我隻不過告訴他,這一戰我既然不許敗隻許勝,我答應他就一定有勝他的把握!”
  歐陽情聳然道:“你已準備答應他?”
  陸小鳳淡淡道:“我若不想答應他,說的這些就是廢話了!”
  金九齡霍然長身而起,道:“好!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
  陸小鳳歎道:“這句話我總算又聽到一次!”
  金九齡道:“你準備在哪裏動手?”
  陸小鳳道:“就在這裏!”
  金九齡道:“就在這屋子裏?”
  陸小鳳道:“一動不如一靜,我不想給機會讓你溜!”
  金九齡大笑,道:“好!好極了!”他精神突然振奮,就似已變成了另一個人。
  陸小鳳道:“你用什麽兵器?”
  金九齡笑道:“當然是用一種你兩根手指捏不住的兵器!”
  陸小鳳道:“你已有準備?”
  金九齡道:“我心裏總是有種預感,好像已知道遲早總有和你交手的一天!”屋角有個衣櫥,他走過去,打開,衣櫥裏竟有一根槍、一柄刀、兩口劍、一雙鉤、一對戟、一條鞭、一把宣花斧、一條練子槍,還有一柄似鞭非鞭,似錘非錘的大鐵椎。這衣櫥竟無異是個具體細微的兵器庫。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看來你果然隨時隨地都有準備!”
  金九齡微笑道:“我是個很謹慎的人,沒把握的事,我是從來不做的!”
  陸小鳳道:“沒把握的架你也不打?”
  金九齡淡淡道:“我平生與人交手,還從未敗過一次。”這不是假話。
  他凝視著陸小鳳,道:“但我也知道,你平生與人交手,也從未敗過一次!”
  陸小鳳笑了笑,道:“無論什麽事,都有第一次的!”
  金九齡道:“說得好!”他一伸手,選了件兵器,他選的竟是那柄重達七十斤以上的大鐵椎!
  公孫大娘已聳然動容,沉聲道:“你們全退出去,在外麵守住門窗!”
  “你們”包括了她的姐妹,也包括了常漫天、江重威和華一帆。她知道這種大鐵椎的威力,這屋子雖不小,卻也並不大,這種兵器一施展開,這屋子裏無論是人是物,都很可能被打成粉碎!
  陸小鳳也暗暗心驚。這人用的本是輕如鴻毛的繡花針,此刻卻變成了重達百斤的大鐵椎。難道他的武功真的已達到化境,已能舉重若輕,隨心所欲?
  金九齡已在問:“你用什麽兵器?”
  陸小鳳沉吟著,忽然發現衣櫥的角落裏,赫然也有一包繡花針。他就選了一根繡花針!
  金九齡大笑,道:“好,我用大鐵椎,你用繡花針,若有外人在這裏看見,不認為你是繡花大盜,那才是怪事。”
  陸小鳳淡淡道:“我雖不是繡花大盜,卻也會繡花!”
  金九齡目光閃動,道:“你會不會繡瞎子?”
  陸小鳳道:“不會。”他的眼睛已變得亮如刀鋒,一字字接著道:“但我卻會繡死人!”
  公孫大娘並沒有出去。她靜靜的站在屋角,臉上雖沒有表情,心裏卻實在擔心。這地方太小,金九齡選的兵器,威力卻太大。他招式一發動,陸小鳳隻怕就很難有回旋閃避的餘地!
  大鐵椎長達五尺,繡花針卻隻有一寸。他們用的兵器,一個至強,一個至弱,一個極重,一個極輕。柔雖能克剛,弱卻未必能勝強,輕更無法能製重!在兵器上,陸小鳳顯然已吃了虧。
  金九齡忽然道:“你能不能也請出去?”
  公孫大娘冷笑道:“你難道還怕我暗算你?”
  金九齡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可是你留在屋子裏,對我也是種威脅!”
  公孫大娘遲疑著,用眼角瞟著陸小鳳。
  陸小鳳淡淡道:“我們在屋子裏交手,外麵也一樣能看得見的!”
  公孫大娘歎了口氣,終於走了出去,忽又回過頭:“我的功夫現在已恢複了八九成,你縱然戰敗,他也逃不了的!”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根本從未想到他能跑得了。”
  金九齡微笑道:“這屋子已是死地,我現在也正想將自己先置之於死地而後生!”這句話說完,他的大鐵椎已出手!
  這大鐵椎實際的重量是八十七斤。一柄八十七斤重的大鐵椎,在他手裏施展出來,竟仿佛輕如鴻毛。他用的招式輕巧靈變,也正像是在用繡花針一樣。這一招施出,竟暗藏著六七種變化,卻聽不見絲毫風聲。陸小鳳歎了口氣。
  直到現在他才真的明白,金九齡實在是個深藏不露的人,武功實在是深不可測。直到現在他才相信,木道人、古鬆居士、苦瓜大師他們,的確不是這個人的對手。他的心念轉動極快,動作更快。他腳步輕輕一滑,繡花針已反手刺出,隻聽“嗤”的一聲,針鋒破空,竟像是強弩出匣!
  這根繡花針雖然輕如鴻毛,在他手裏施出來,卻仿佛重逾百斤。他用的招式剛猛鋒厲,竟也正像是在用一柄大鐵椎。霎眼間兩人已各自出手十餘招。至強至剛的兵器,用的反而是至靈至巧的招式!至弱至巧的兵器,用的反而是至剛至強的招式!
  這一戰之精彩,已絕不是任何人所能形容。江重威、華一帆、常漫天,麵色都已不禁露出驚訝之色。他們雖看不見,卻聽得見。
  屋子裏隻聽得見繡花針的破空聲,反而聽不見大鐵椎的勁風。他們全都是身經百戰的高手!卻也無法想像這是怎麽回事。隻聽繡花針破空之聲,“嗤嗤”不絕,越來越急,而且聽之忽而在東,忽而在西,流竄變化,竟遠比飛蜂還快十倍。
  
  華一帆忍不住長歎道:“難怪木道人也常說陸小鳳是百年難逢的武林奇才,此言果然不虛!”
  常漫天沉著臉,道:“但金九齡卻更可怕!”
  華一帆道:“哦?”
  常漫天道:“陸小鳳的出手如此迅急,招式變化如此快,但金九齡的大鐵椎施展開,竟還能連一點風聲都不帶出手,這豈非更令人不可思議!”他知道金九齡用的是大鐵椎,因為他剛才已問過歐陽情。他交手經驗的豐富,遠不是養尊處優的華玉軒主人能比得上的,他的分析當然也遠比華一帆更精辟。
  華一帆沉默了半晌,緩緩道:“久聞常總鏢頭身經戰役之多,少有人及,這話看來也不假!”
  一句話剛說完,突聽“呼”的一聲,如狂風驟起,如神龍出雲。
  常漫天聳然道:“金九齡招式已變了!”
  金九齡招式如此一變,變得剛烈威猛,無堅不摧,無物可擋!屋子裏突然間已被大鐵椎的風聲籠罩,幾乎已沒有別人的容身之地。
  江重威動容道:“難道他剛才一直都是在試探陸小鳳的出手招式,直到現在才使出真功夫來!”
  常漫天道:“但陸小鳳的真功夫也使出來了!”
  江重威道:“怎見得?”
  常漫天道:“他的大鐵椎招式如此淩厲,若是換了別人,早已被逼出了屋子,但陸小鳳卻反而沒有動靜了,顯然還能從容應付,在伺機而動。”
  歐陽情看著他,眼睛裏不禁露出欽佩之色。這瞎子看得竟比有眼睛的人還準!陸小鳳的確還可以從容應付,他的人竟似已從有形變成了無形,竟似已變得可以隨意扭曲變化,竟似變成了一陣風。無論金九齡的大鐵椎怎麽樣逼他,他總是輕描淡寫的就閃了過去。
  有時這大鐵椎明明已將他逼入了死地,誰知他身子突然一扭,就已化險為夷。公孫大娘麵上本來帶著憂鬱之色,現在卻已鬆了口氣。
  常漫天忽然歎道:“我本來還認為陸小鳳不是敵手,現在才知道金九齡已必敗無疑!”
  江重威又問:“怎見得?”
  常漫天道:“金九齡現在已施展出至剛至強的招式,剛必易折,強必不能持久,他的力氣消耗,必定遠比陸小鳳快得多!”他臉上也發出了光,慢慢的接著道:“等到他已不能將大鐵椎控製自如,要砸爛屋子東西的時候,也就表示他氣力已將竭,陸小鳳已可反擊了!”
  就在這時,突聽“砰”的一聲,“嘩啦啦”一片響。
  歐陽情忍不住脫口道:“他已砸爛了那張桌子!”
  又是“砰”的一響。紅衣少女道:“他連床也砸爛了!”
  常漫天麵上已露出微笑,道:“看來華玉軒主珍藏的字畫,已可穩穩收回了!”
  華一帆麵上也已露出喜色,道:“莫忘記還有你的鏢銀!”
  就在這時,突然又是“轟”的一聲,天崩地裂的一聲大震!
  金九齡額上已現冷汗,大鐵椎的運轉,已越來越慢,他也知道陸小鳳現在必定已將全力反擊。
  他踏前兩步,大鐵椎直刺而出。陸小鳳後退兩步,以退為進,正待反擊。誰知金九齡突然反手一掄,大鐵椎突然脫手飛出,挾帶著狂風般的風聲,擲向陸小鳳。
  這一擲之力,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硬接硬擋。陸小鳳隻有聳然閃避。隻聽“轟”的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大震,八十七斤重的大鐵椎,竟將牆壁撞破了個大洞。鐵椎餘勢未竭,直飛了出去。金九齡的人也借著這一掄之力,跟著大鐵椎飛了出去!
  這一著連陸小鳳都沒有想到。他隻覺得眼前人影一閃,屋子裏的金九齡已不見了!
  “砰”的一聲,大鐵椎撞上院牆,落在地上。金九齡的人卻已掠出牆外。公孫大娘聳然失色,正想去追,隻聽“嗖”的一聲,陸小鳳已從她麵前竄了過去。
  常漫天失聲道:“好快的身法!”
  公孫大娘歎了口氣,苦笑道:“隻可惜我的氣力未複,否則我也讓你聽聽我的身法!”她並沒有去追。陸小鳳既然已去追了,她已不必再去追。
  常漫天道:“大娘隻管放心,金九齡氣力已將竭,輕功也本就不如陸小鳳,他逃不了的!”
  公孫大娘終於笑了笑,道:“陸小鳳的輕功,的確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現在金九齡也已明白陸小鳳的輕功,竟遠比他想像中還要可怕。他出動在前,又占了先機,可是七八個起落後,陸小鳳竟似已快追了上來。
  他們的距離本來至少有十丈,現在竟已縮短成四五丈。這距離隻要一個起落,就可趕上。奇怪的是,金九齡居然並沒有顯得太恐慌。前麵一片園林,亭台樓閣,花木扶疏。
  金九齡突然大呼:“陸小鳳才是繡花大盜,快來人擋他一擋!”
  呼聲不絕,園中小閣裏,突然飛出了四條人影,赫然竟是公孫大娘的姐妹,二娘、三娘、青衣女尼和江輕霞。四個人燕子般飛來,三娘與青衣女尼在前,隻聽“呼”的一聲,三娘手裏的長鞭,已卷住了陸小鳳的腿。
  陸小鳳全心全意都放在金九齡身上,竟沒有避開這一鞭。三娘反手一抽,他的人就已將倒下。
  這時金九齡已掠出數丈外,眼見已逃出了法網。青衣女尼掌中劍寒光閃動,直刺陸小鳳胸膛。
  陸小鳳突然伸出兩根手指一夾,夾住了劍尖。青衣女尼隻覺手腕一震,劍已離手。
  陸小鳳用兩根手指捏住劍尖,反手擲了出去。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的力量和速度!
  沒有人能想像!甚至沒有人會相信。就連“閃電”這兩個字,也不能形容這一劍的速度於萬一。
  這一劍的速度就像是光。燈燃起,燈光就已到了每一個角落裏;
  劍出手,劍光一閃,劍鋒已到了金九齡的後心!
  金九齡忽然聽到了一聲很奇怪的聲音,他從來也沒有聽見過這種聲音。
  然後他才覺得心裏刺痛,就好像傷心的人那種刺痛一樣。
  他低下頭,就看見一股血從自己前心標了出來。血標出時,他才看見了穿胸而過的劍鋒。
  看到劍鋒時,他的人已倒下!可是他還沒有死!這一劍太快,比死亡來得還快。
  他還能看見陸小鳳竄過來——三娘的鞭子也被陸小鳳的兩指一夾,就斷成了兩截!
  陸小鳳已扶起金九齡,大聲道:“薛冰呢?薛冰在哪裏?”
  金九齡看著他,眼睛裏竟已露出種奇特而殘酷的笑意,輕輕道:“我現在就要去見她了,你卻要過很久很久才能見得到她,很久很久……”
  他的聲音突然停止,心跳也突然停止。
  他的眼睛還是帶著那種殘酷惡毒的笑意,仿佛已看見了薛冰……

  尾 聲   
  陸小鳳已醉了。因為他想醉,他非醉不可。
  “我現在就要去見她了,你卻要過很久很久才能見到她,很久很久……”他明白金九齡之意,他怎麽能不醉?雖已沉醉,卻未沉睡,他還聽得見公孫大娘在向她的姐妹們解釋!
  “陸小鳳並不是個笨蛋,我一直知道他不是個笨蛋,我相信他也看得出金九齡的陰謀!”
  “可是我沒把握!”
  “雖然沒把握,我也一定要揭穿金九齡的陰謀,沒有人能像他這麽樣陷害我!”
  “我也一定要找出誰是他的共謀,我不能讓這種人留在我的姐妹中,就好像我不能讓一粒沙子留在我眼睛裏。”
  “所以我故意帶陸小鳳到我們的聚會之處去,因為我希望有機會能向他說出我的看法,希望他能和我聯手捉住那個真正的繡花大盜。”
  “但我卻又不能明說,因為我知道你們之中,有一個是金九齡的共謀!”
  “我正苦於找不到機會,陸小鳳卻給了我機會!”
  “他要跟我比喝酒。”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我就立刻照他的意思做!”
  “他快醉的時候,果然找了個機會,跟我說了兩句話,你們都沒有發現!”
  “他說的是:‘跟我走,我知道你不是繡花大盜!’”
  “所以我就跟他走了!”
  “可是為了要瞞住那個奸細,我們還是要繼續將這出戲演下去,所以我們又比了兩陣!”
  “比到最後一陣時,我暗中示意,叫老四和老七跟我進去,我知道隻有她們兩個人完全沒有嫌疑,因為隻有她們兩個人還是處女!”
  身在青樓的歐陽情,居然還是處女。陸小鳳霍然抬起頭,吃驚的看了歐陽情一眼,又伏倒。
  公孫大娘已又接著說下去:“我要她們和蘭兒立刻分頭去找江重威、華一帆和常漫天!”
  “那奸細一定認為那是我故意對陸小鳳布下的疑兵之計,當然還是不會懷疑!”
  “我跟陸小鳳走了後,立刻找了個隱秘的地方,將我們心裏懷疑的事,互相印證!”
  “然後我們就訂下了那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計劃!”大家都靜靜的聽著,沒有人開口。
  公孫大娘又道:“到最後金九齡脫逃時,顯然已知道你們到了羊城,所以才故意走那條路。”
  那園林是她們在羊城的聚會處。
  公孫大娘目光如刀,從二娘、三娘、青衣女尼和江輕霞臉上掃過去,冷冷的接著道:“所以那奸細必定是你們四個人其中之一!”
  二娘、三娘、青衣女尼的臉上都沒有表情,江輕霞的臉色卻已蒼白。
  公孫大娘道:“江五妹,嫌疑本來最重,因為隻有她最了解王府的動靜,隻有她能接近江重威,拿到江重威的鑰匙。”她笑了笑,又道:“但是陸小鳳卻推翻了我的想法,因為他知道金九齡是江重威的好友,也一樣能接近江重威,何況,五妹若真是他的同謀,他就絕不會要司空摘星將那塊緞子送到筆霞庵去。”
  江輕霞看著已醉倒在桌上的陸小鳳,目中不禁露出感激之色。
  公孫大娘道:“老六嫌疑也很重,因為她雖然身在空門,但最近我卻知道她已不能守身如玉!”
  青衣女尼的臉紅了,又由紅變白。
  公孫大娘道:“但後來我已知道她那秘密的情人是誰——你們也不必問我是誰,反正不是金九齡,我知道老六是個癡情的人,既已有了情人,就絕不會再和金九齡勾搭,所以她也沒有嫌疑!”
  青衣女尼垂下頭,目中忽然流下淚來。
  二娘和三娘卻還是神色不變,靜靜的坐在那裏。
  公孫大娘的目光,突然刀鋒般盯在三娘臉上,道:“你本來沒有嫌疑的,但你卻不該在老七被製住時,還要向陸小鳳出手,逼著陸小鳳隻有跟我們決一死戰,你更不該在陸小鳳去追金九齡時,施展殺著!”她突然沉下了臉,厲聲道:“二娘!你現在既已知道奸細是誰了,你還不出手?”
  二娘還是坐著沒有動,可是銀刀已在手,突然反手一刀,刺向三娘的腰。這是致命的一刀。三娘卻完全沒有閃避,似已甘心情願的要挨這一刀!
  但就在這時,公孫大娘手裏的筷子已飛出,一根筷子擊落了二娘的刀,一根筷子打中了她的穴道。二娘全身突然僵硬,就像突然變成了個石人。
  公孫大娘看著她,緩緩道:“其實我早已知道是你了,你為了要供給金九齡揮霍,已虧空了很多,你知道我遲早總會發現的,所以你一定要殺了我,殺死我之後,也隻有你才能接替我!”
  二娘石像般僵硬的臉上,已沁出一粒粒發亮的汗珠。
  公孫大娘道:“但我們畢竟還是姐妹,隻要你還有一點悔過的心,隻要你肯承認自己的過錯,我已準備忘記你以前的事!”她長長歎了口氣,接著道:“但你卻不該向老三下那種毒手的,可見你非但沒有絲毫悔悟,還準備要老三來頂你的罪,替你死,你……”她沒有再說下去,卻又揮手拍開了二娘的穴道,黯然道:“你去吧,我讓你走,隻希望你走了以後,自己能給我個了斷!”
  二娘沒有走,她看看公孫大娘,目中充滿一種絕望的恐懼之色。
  她知道自己已無路可走。銀刀落在桌上,她拿起來,突然反手一刀,割向自己的咽喉。
  可是她的刀又被擊落。是被陸小鳳擊落的。
  陸小鳳似已醉了,卻又未醉,揮手擊落了她的刀,喃喃道:“如此良辰,如此歡會,你為什麽還要殺人?”
  二娘咬著嘴唇,道:“我……我沒有要殺人,我要殺的是自己。”
  陸小鳳笑了,癡癡的笑著道:“你自己難道不是人?”
  二娘怔住。
  陸小鳳喃喃道:“既已錯了,又何必再錯?心已死了,人又何必再死?舊恨已夠多,又何必再添新愁?血已流得夠多,又何必再流?”
  二娘怔了半晌,忽然伏在桌上,失聲痛哭。
  公孫大娘看著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好,我依你,我再依你這一次,可是……”
  陸小鳳卻打斷了她的話,道:“話已說得夠多,又何必再說?人既已醉了,又何必再留?……”他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搖搖晃晃的走出去。
  公孫大娘卻攔住了他:“你現在就要走?真的要走?”
  陸小鳳道:“天下本無不散的筵席,此刻又何必不散?該走的總是要走,此刻又何必不走?”
  公孫大娘道:“你要到哪裏去?”
  陸小鳳道:“我既然已要走了,你又何必再問?”
  公孫大娘凝視著他,悠悠的道:“我既然已問了,你又何必不說?”
  陸小鳳笑了,大笑。
  公孫大娘道:“其實我既不必問,你也不必說,因為你的去處,也正是我的去處!”
  陸小鳳忽然睜大眼睛,道:“你知道我的去處?”
  公孫大娘微笑著道:“三百年中,武林中最負盛名的兩位劍客,就要在紫金山決鬥,這一戰不但勢必轟動天下,也必將永垂不朽,我又怎麽肯錯過?”
  陸小鳳道:“你知道?”
  公孫大娘道:“我還知道他們的決鬥之期並不是初一,而是十五,金九齡說是初一,隻不過要你快走!”
  陸小鳳道:“十五?八月十五?”
  公孫大娘點點頭,曼聲長吟:
  “月圓之夜,紫金之巔,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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