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李翔:你可聽見我的心在動

(2010-06-23 09:52:44) 下一個

  楔子
  夏天的晚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樹影婆娑,燈光昏暗。夜風吹得百年大講堂前紅色的橫幅嘩啦嘩啦作響,上麵寫著“畢業晚會”四個金光閃爍的大字。
  人潮散盡,張說和鍾筆一前一後走出來。
  枝動葉搖,風聲呼嘯,像是夜半無人時的私語。張說仰頭,微微蹙眉,“今天風真大,你聽。”語氣平淡客套,是最平常不過的寒暄。
  那是旗幡被吹動的聲音。鍾筆立在樹下,雙手插在褲兜裏,凝眸望著他挺拔的背影,心潮起伏。張說回頭,見她靜立不動,挑眉表示疑問。
  鍾筆等他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看著他的眼睛,神情專注,緩緩開口道:“不是風動,不是幡動,那是我的心在動。”頓了頓,輕聲問他,“你可曾聽見?”夜色下的雙眸亮如星辰,滿是希冀和期待。
  張說呆立當場,雙唇嚅動,許久不曾回答。
  鍾筆見他如此,臉色瞬間變了,連忙側過頭去,鼻頭酸澀,眼角濕潤,極力忍住。她的心意表達得這樣清楚,他的拒絕暗示得這樣明顯。
  一聲長歎,她二話不說,轉身離開。
  一路跌跌撞撞,鍾筆回到宿舍,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第一章 你可曾聽見
  《天上人間》不是一間夜總會的名字,而是近年來國內收視率最高的綜藝娛樂節目,現場直播,獎金豐厚,涉及的知識麵相當廣泛,難度頗高,引得許多或想成名或想獲利又或者想挑戰的觀眾踴躍參加。
  這一期的節目叫“挑戰自我”,一共十二個人參加。待到最後一輪,隻剩兩人,可見競爭之激烈。主持人用特有的磁性聲音說:“最後一個問題,‘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這句話出自哪裏,是誰說的?”電子屏幕上列出四個答案。眾人埋頭苦思,現場一時間鴉雀無聲。
  張說乍聽到問題時便怔住了。
  主持人見他神情不對,笑說:“張先生,不知道是嗎?沒關係,你還有求助的機會。”他不知道這個赫赫有名的年輕人為什麽來參加《天上人間》,他應該去參加《人物訪談》或者是《經濟周刊》的封麵拍攝。另外一個競爭者是一位很知性的女子,也遲遲沒有作答,顯然不知道答案。
  張說看著前麵黑壓壓的現場觀眾,心神有一瞬間的恍惚,停頓了幾秒才回頭說:“我要求場外幫助。”主持人同意了,提醒他道:“你有三十秒的時間。現場求助還是電話求助?”他說電話求助。可是那個電話號碼他仿佛用盡一生的力氣才撥了下去,十指顫抖,重若千斤,一下又一下,敲打著他忐忑的心。察覺自己有些失態,他定了定神,麵對鏡頭緩緩地說:“不知道這個電話還打不打得通。”
  響了許久,沒有人接。他繼續打,還是沒有人接。主持人和觀眾都發出唏噓聲,生怕電話那端無人接聽。然而鏡頭前的他卻無半分緊張,思緒茫然,有些走神,不知道在想什麽。就在他即將放棄、觀眾也即將失去耐心的時候,一個女聲溫柔地響起:“阿悅,是我,鍾筆。”
  張說一時激動得不能自持,連忙控製情緒,想著該說什麽。主持人在一旁催促道:“張先生,你隻有三十秒的時間。”張說完全不予理會。現場大概安靜了十秒,他才一字一句地慢慢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那是我的心在動。”
  按捺下洶湧澎湃的心情,他輕聲問了一句:“鍾筆,這麽些年過去了,你可曾聽見?”
  主持人和現場所有的觀眾都靜了下來,包括對麵那個針鋒相對的競爭者,都察覺到這個電話的不同尋常。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久到他以為是天涯海角、宇宙的盡頭。終於,一聲輕微的歎息在電話那端響起:“阿悅,我正在離婚。”
  對著鏡頭,隔著電話,茫茫人海,滾滾紅塵,在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連最簡單的一聲問候也變得艱難起來,倆人沒有再說其他的話。
  主持人打破沉默,“時間到。”所有人都覺得可惜,哎,這個年輕人就這麽輕易地放棄了一百萬。
  張說沒有理會此起彼伏的惋惜聲,唇角逸出一絲微笑,快速但是清晰地回答道:“六祖慧能從五祖弘忍處繼承衣缽,來到廣州法性寺弘法。法性寺的主持方丈印宗法師正在講經,風吹幡動,於是他問:‘是風動還是幡動?’弟子中有說風動,也有說幡動的。慧能上前,合掌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所有人方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早就知道答案,那個電話,不過是打給那個讓他心動的人。一時間掌聲如雷。
  主持人動情地說:“我做主持人也有二十年了,這樣的情形還是頭一次遇見。張先生,我想不會有人比你答得更好。”
  他走下來,和張說擁抱,激動地說:“張先生,我知道您的傳奇經曆,您曾經上過《時代周刊》的封麵,名列‘全球一百位數字人物’之一。不僅是我好奇,所有知道您的人都好奇,您為什麽會來《天上人間》而不是《人物訪談》呢?”台下的觀眾發出善意的笑聲,這個年輕人是如此的聰明、敏銳,以及英俊。
  有些不知道他的觀眾大吃一驚,原來這個英俊的年輕人這麽有名。
  張說先是垂眸,接著抬頭看著鏡頭,一字一句地說:“我有個朋友,她從來不看經濟分析、人物訪談、時事政治之類的節目,她隻喜歡看綜藝娛樂,喜歡八卦,喜歡流行音樂,喜歡網絡言情小說。”
  主持人看著他,試探性地問:“是什麽樣的朋友?”
  張說對著鏡頭笑了笑,眸光清亮,像是想起了什麽,感覺很溫暖。現場的觀眾還是第一次見他笑得如此迷人,簡直有顛倒眾生之態,不少女生放肆地吹口哨,引起不小的轟動。他側臉對著鏡頭,眉目分明,眼神落在場內的某一處,頓了頓說:“我大學時的女朋友。”
  有人發出尖叫聲,大家都露出期待、好奇的神情。
  主持人微笑著說:“張先生,據我所知,你畢業不少年了吧?”他點頭,“五年半。”主持人發出小小的驚呼聲,“畢業不到六年,已經擁有如此大的成就,這讓我們這些年過不惑的人越發自慚形穢。”話題一轉,快得令人措手不及,“那你女朋友可有和你在一起?”這是問話技巧,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所有人都關心這個問題。
  他緩緩搖頭,“沒有,她結婚了。”聲音很平靜。
  台下有人打抱不平,問為什麽,一時間鬧哄哄的。
  主持人故意以輕鬆的口吻問:“是不是剛才接電話的那位小姐?名字似乎叫鍾……比?”循循善誘,想打探出更多的內情。
  張說卻不回答,既沒搖頭也沒點頭,隻對大家露出禮貌性的微笑。
  眾人哪裏肯放過他,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地發表議論。
  主持人示意大家靜下來,不慌不忙地提出問題:“張先生,容我再問一次,您為什麽會來參加《天上人間》?”他閱人無數,一眼就看出這個年輕人意誌堅定、不輕易妥協的性格,打算慢慢誘導,得到大家都想得到的答案。
  張說衝台下一笑,站起來,淡淡地說:“我隻是要讓她知道而已。”環顧場內的觀眾,“節目結束了,我要走了。”他揮了揮手,毫不猶豫地離開。
  國內收視率最高的電視節目,因為這件事,都在議論那個叫“鍾比”的神秘女子。
  鍾筆人在香港,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出過家門。最近她辭職了,心情相當惡劣。六歲的兒子左學在看永遠演不完的《名偵探柯南》,目不轉睛,聚精會神。她雙腿蜷在沙發上,抱著十九寸大的筆記本電腦,在看永遠的綜藝娛樂節目,睡眼惺忪,首如飛蓬。
  她看見了張說,電視上的他穿著淺灰色T恤,亞麻色長褲,衣著低調,可是氣質出眾,非常上鏡,她精神不由得大振,揮拳說:“冠軍非你莫屬。”沒有任何理由,她就是相信。六號的那個女選手,表現亦非常出色,沉著冷靜,心理素質過硬,分析得有條有理,是張說的一大勁敵。她看得咬牙切齒,一心盼望人家出錯。
  身體緊繃,一顆心提上去又放下來,如此反反複複,她比電視裏的人還緊張。張說每回答對一道題,她就重新活過來一次。
  左學扔下遙控器,節奏緊湊的日文歌響起,是片尾曲。他看的是《柯南》最新出的劇集,原聲,沒有字幕,但是他能聽懂,為了看柯南,他很努力地學習日文。他走過來,搖了搖沙發上已經進入物我兩忘境界的女人,“媽媽,我餓了。”她隨口應一聲,“哦--”沒了下文。
  她聽見主持人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不禁一愣,然後聽見他說“不知道這個電話還打不打得通”,隨即手機在樓上響起,不由得呆住。手機鈴聲是梁靜茹新專輯裏的一首歌,溫暖抒情,輕吟低唱:“希望我愛的人健康,個性很善良,大大手掌能包容我小小的倔強……”
  她踉踉蹌蹌地奔上樓去,步伐不穩,跌倒,爬起來,衝過去一把抓起手機,慌亂地按下接通鍵,心裏似有千軍萬馬在奔騰。
  當電視裏那個英俊的男子對著鏡頭溫和地說“鍾筆,這麽些年過去了,你可曾聽見”時,她無限感慨,百感交集,心中在高聲呐喊:現在,聽見了!
  等心跳恢複,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難以相信。
  腦中有千百個念頭在轉,最後她告訴他:“阿悅,我正在離婚。”
  阿悅是她獨有的稱呼。曾經她是中文係的學生,國內最好的大學。《論語·學而篇》頭一句話就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說”字同“悅”,愉快、高興的意思。張說,也就是張悅,她叫他阿悅,獨一無二的阿悅。她的兒子取名“學”,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看完電視,她甩了甩頭,將濕潤的眼眶甩幹,啪的一聲合上電腦,清了清嗓子說:“左學,廚房裏有麵條,你可以嚐試自己做,也可以讓阿姨做。”左學“切”了一聲,憤憤地說:“今天是月末,阿姨放假。”
  鍾筆胡亂抓了抓頭發,“很好做的,插上電飯煲的電源,倒熱水,下麵條,就可以了。你不是說,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嗎?”
  左學在自己專屬的椅子上坐下,學著大人的樣子,雙手抱胸,右腳抬起,擱在左腳上,吊兒郎當地說:“你不給我下麵條--你跟左思離婚的時候,我就在法官麵前說要跟他。”
  鍾筆聞言立馬投降,忙不迭說:“好好好,我這就去給你做滿漢全席。”
    
  第二章 歡快與悲哀同理
  左學直呼自己父親的名字,左家沒有人糾正他,就連左思也並不以為意。
  他吃完“滿漢全席”--炸醬麵後,抹了抹嘴巴,“媽媽,快要開學了,我要買書包。”他也曾直呼過母親的名字,結果被鍾筆修理得腦袋長包、屁股通紅,吃一塹長一智,後來再也沒有做過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鍾筆懶洋洋地不回答,全當沒聽見。圖畫室裏和床一樣大、柔軟無比的沙發便是她日常起居之所,她的口號是:“沙發就是陣地,豈容他人侵犯?”一天二十四小時窩在上麵,連飯都要阿姨端上來吃。左學曾一本正經和她討論道:“媽媽,你要腳做什麽?”她伸了伸懶腰,“我是軟體動物,沒有腳。”
  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左學衝過去拔了她筆記本的插座,手舞足蹈,大聲嚷嚷道:“我要買新書包!”鍾筆看著眼前一片漆黑的屏幕,又看了眼兒子,似乎頗不高興,聳肩說:“OK,買新書包。不過,你要等我一個小時。”她衝進洗手間洗澡,換衣服,梳頭,化妝,忙亂不已。樓上咚咚咚響,疾風驟雨,打仗一般。
  她下來時,已經換上了新上市的夏裝--一襲綠色單肩長裙,裁剪流水一般恰到好處,頭發綰起來,耳墜隻有一隻,長長的鏈子垂到肩上,綠豆大的鑽石閃閃發亮。她甩了甩手上未幹的水珠,拿過銀色流蘇手袋,得意地說:“怎麽樣?”左學點頭,看著腕上的手表說:“不錯,還差兩分鍾一個小時。”
  左家位於香港彌敦道,是一棟獨立的三層小樓,白色歐式建築,大片的草地,綠樹成蔭。寸土寸金的黃金地段,卻有一個偌大的花園,裏麵有遊泳池、網球場,周圍種滿玫瑰和鬱金香,小徑上鋪滿白色的鵝卵石,像是一幅色彩濃烈的油畫。
  鍾筆從車庫開著一輛銀灰色房車出來。左學偏頭問:“你的跑車呢?”她指尖點著方向盤,漫不經心地說:“你知道,我已經過了招蜂引蝶的年紀。”不再喜歡開顏色鮮豔的跑車,她早已不是十七八歲的少女。
  左學瞅了她一眼,沒什麽表情,說:“但願。”
  母子倆來到尖沙咀。鍾筆橫掃幾大國際名店,提著數個紙袋出來的時候,左學非常不滿,“我的書包呢?”
  她氣喘籲籲,說:“知道,知道,你先坐這兒看著東西,我這就去買。”
  左學哼道:“你買這麽些衣服當飯吃?”
  她嘻嘻笑道:“冬天馬上就要來了,有備無患嘛。”現在隻不過八月份,一年當中最熱的時候,但是她習慣未雨綢繆。
  左學很不耐煩,“你不是要跟左思離婚嗎?以後怎麽辦?”連他都知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鍾筆不輕不重地拍了下兒子的頭,“放心,你媽窮也窮得、富也富得,能屈能伸,隨遇而安。跟著我,總餓不死你。”她乘電梯上去買書包文具等物,繞過一樓的珠寶店,看見左思陪同一個年輕女子在看項鏈,紅豆大的鑽石,拿在手裏熠熠發光。她嚇得脖子一縮,生怕左思看見,書包也不買了,轉身就往下跑。
  這樣尷尬恥辱的場景,不是第一次,可是左思似乎從未看見過她。
  她懊惱地說:“左思在上麵,我們換個地方。”
  左學見她神情不對,便問:“和別人?”
  她嗬斥道:“大人的事,小孩兒別管。”
  左學聳肩,“我才不管,反正是你們夫妻倆的事。”他想管也管不了。
  鍾筆決定盡快跟左思攤牌,她再也無法忍受!
  待母子倆把車廂裏的東西全搬下來,鍾筆累得一頭倒在沙發上,“好了,我可以半個月不用出門了。”左學坐在地毯上吃芒果,連聲說:“不行,不行,你要開車送我去上課。”鍾筆心說:我可不打算讓你在香港上學。她躲進書房打電話,清了清嗓子,明明很緊張卻裝作隨意地問:“你什麽時候回家?”
  左思半個小時後出現在家裏。他今年四十五歲,看起來卻隻有三十五,中等身材,皮膚因為最近日日出海,曬得很黑。一身深色西裝,因為一周三次健身的緣故,沒有禿頂,沒有啤酒肚,依然風度翩翩,成熟男子的魅力撲麵而來。他縱然已婚,亦是香江眾多美女眼中的鑽石王老五。
  他本是山東人,靠小型家電起家,趕上好時機,天時地利人和,不到十年,已是國內鼎鼎有名的家電零售商,後來通過香港優才計劃,移居香港。
  鍾筆手裏拿著一根鋼筆,轉來轉去,也不正眼瞧他。鋼筆啪的一聲掉在玻璃桌上,她興致大失,這才抽出包裏的離婚協議書,“簽字吧。”左學見氣氛不妙,立即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溜回自己房裏。
  左思看了一眼,臉色沒有任何變化,“紗紗,這個不好玩。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他仍然把她當玩物!
  鍾筆從沙發上跳起來,指著他鼻子說:“我沒有開玩笑!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要和你離婚。我不要任何贍養費,一分錢都不要,我要帶左學走,希望你成全。”
  "離婚?"左思仿佛聽到天方夜譚一般笑起來,“紗紗,你知道我不會離婚的。”目光轉冷,語氣斬釘截鐵。
  鍾筆像被人踩中痛腳一般,又羞又怒,一臉嚴肅地說:“不許你叫我紗紗,請叫我鍾筆,謝謝。”左思觀察了一下她的臉色,最後決定順從她的無理取鬧,點頭,“好吧,鍾筆,你要我回來,說的就是這個?”
  鍾筆粗聲粗氣地說:“對!”將鋼筆硬塞給他,“快簽字。”一臉不耐煩。
  左思笑起來,慢悠悠地說:“牛不吃水強按頭?離婚也要兩廂情願才行。”他推開她,在沙發上坐下,蹺起二郎腿,打開電視,“今天有什麽新聞?”
  鍾筆十分氣惱,他為什麽不答應,她又不要他的錢!從保險櫃裏拿出一個信封,扔到他麵前,“你自己看。”是左思和各色女人的親密照。她哼道:“一共有二十三個,我有權利提出離婚。”加上今天這個,是二十四個。
  左思看得津津有味,“拍的角度不好,光線又暗--沒想到你派私家偵探調查我,我是該高興還是擔憂呢?”
  他這種不在乎的態度,令鍾筆非常生氣,兜頭用力打了他一下,照片頓時散落一地,橫七豎八躺在那裏,露出不同女子的臉來,可愛的,清純的,妖媚的,個性的……或嬌嗔,或嬉笑。
  她倒豎柳眉,咬牙切齒說:“我要和你離婚,你到底聽到沒有?”左思點頭,挑眉答道:“聽到了。不過,剛才我也說了,我是不會和你離婚的。所以,這個問題沒有必要重提。”
  鍾筆氣得手足發顫,惡狠狠地說:“我會向法院提出申請。”
  左思歎氣,撫著額頭說:“鍾筆,你要有自知之明,我不喜歡你玩過火。”他的縱容是有底線的。
  鍾筆本來要走,聽到這話驀地轉身,“難道我連離婚的自由都沒有嗎?”
  左思站起來,俯視她,神情高傲,一字一句道:“在香港你沒有!”聲音冰冷,像蛇一樣滑過背脊,令人不寒而栗。
  鍾筆將手中的鋼筆用力朝他擲去,大聲罵道:“你這個渾蛋!”
  他探出指尖摸了摸,鋼筆水濺在臉上,一手漆黑,於是十分不悅,哼道:“這次我當你發脾氣、使性子、口不擇言,不跟你計較。”轉身進衛生間。
  鍾筆挫敗地坐在地上。這個不要臉的老男人,憑什麽這麽頤指氣使、理直氣壯、為所欲為--在外麵偷情的是他,又不是她。
  左思來了又走了。
  鍾筆衝進臥室,二話不說拿出箱子收拾行李,“帶上你的奧特曼。”氣衝衝地,臉色很差。
  左學跟在後麵問:“要去哪裏?”
  她冷冷地說:“離開香港。”
  左學見她情緒不好,不敢惹她,跑回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她覺得疲憊不堪,宛如美麗的鳥兒被豢養在精致的金絲籠裏,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天一天失去自我。也許這是最富麗堂皇的一隻鳥籠--可是這有什麽稀奇,簷下還掛著一排的金絲籠呢,她不過是其中一隻。
  母子倆站在首都機場時,已是淩晨三點半,下榻的是東方君悅酒店。一大一小,連澡都不洗,沾上枕頭就睡,一夜無夢。
  第二天醒來,一室明亮,陽光明媚,和香港潮濕陰霾的天氣如此不同,連心情都煥然一新。鍾筆推著兒子說:“快起來,我們去看舅舅。”洗完澡,神清氣爽,倆人匆匆吃了早餐兼午飯,打車來到望京附近的一家畫室。畫室的主人是一個精神矍鑠、脾氣溫和的老頭,“鍾簀,你姐來看你啦。”說著,從冰箱裏拿出西瓜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然後就跑出去跟人下棋去了。
  鍾簀扔下畫筆出來,打著手勢問她好不好。鍾筆點頭,放慢語速,“很好。”方便他讀唇語。又推左學,“連舅舅都不叫,找打是不是?”
  左學知道母親寶貝這個舅舅比自己還甚,哪敢得罪,連忙投進鍾簀懷裏,打著手勢問:“舅舅,你長這麽漂亮,有沒有女朋友?”鍾簀整張臉都紅了,雪白的肌膚,秀氣的眉毛,紅潤的雙唇,當真是一個翩翩美少年,可惜不能說話。
  鍾筆打他屁股,“誰教你這麽說的?”
  左學嘟囔道:“還不是你教的!”鍾筆抬手又要打。他連忙拉出鍾簀當擋箭牌,躲在後麵探出個腦袋,“法律有規定,不許體罰小孩兒。”
  鍾筆瞪了他一眼,“你跟我講法律?這是鍾家家規,過來--”
  左學忙說:“我姓左,不姓鍾。”
  鍾筆氣得不行,“你遲早跟我姓鍾--”
  鍾簀忙攔在中間,打手勢問:“吃飯了嗎?’左學一溜煙兒跑了,在鍾簀的畫板上亂塗亂畫。鍾筆啃了塊西瓜,"我這次來北京,打算長住了。你要不要搬過來跟我們一起住?”鍾簀搖頭,說他在這裏挺好。鍾筆也不勉強,“都隨你。我們走了,晚上一塊兒吃個飯。這個地方,找得到嗎?”留下一張紙條。
  鍾簀用工具刀雕了一個機器貓的木像送給左學。他非常高興,抱住鍾簀的脖子又親又蹭。鍾筆哼道:“你不老說自己是男子漢大丈夫,不能隨便親人嗎?”左學笑眯眯地說:“誰叫舅舅長得這麽漂亮呢。”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連小孩兒都不例外。
  母子倆走路去買日常生活用品。鍾筆看著滿滿一推車的東西,咬唇說:“左學,你說咱們是不是得弄輛車啊?”
  左學搖頭晃腦說:“我無所謂,不過你--需要多鍛煉。”
  鍾筆還來不及教訓他,電話就響了,陌生來電。她很不客氣地問:“誰啊?”對方的聲音不緊不慢,十分溫和,“鍾筆,是我,張說。”
  鍾筆瞬間愣住了,腦子裏一片空白。夜深人靜、午夜夢回常常想起的這個男子的聲音,不是做夢,也不是通過網絡、電視,而是真真切切地在耳旁響起。當她意識到自己沉默了太長的時間,立馬裝作若無其事地寒暄道:“哦……你好……你……你在哪裏?”語無倫次還是清楚地顯示了她此刻的慌亂。
  “我在北京。你呢,聽說去香港了?”不是聽說,他對她的事情知之甚多。此刻他隻想心平氣和地跟她說說話。隻是能否披荊斬棘,一切重新開始?
  其實他遠不像表麵表現的那樣平靜。自從昨天在上海錄了《天上人間》之後,無數親朋好友打電話來對他表示“關懷”,就連父母也不例外。一時間他焦頭爛額,疲於應對,沒想到後果這般“嚴重”,連忙從上海躲回北京。雖說諸多雜事令他分身乏術,但並不是連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結果他還是掙紮了一天一夜才再次撥通那個熟悉的號碼。
  張說……他也在北京?鍾筆愣了許久,為了掩飾震驚,故意歡快地說:“你快來,你快來,我們碰上大麻煩了。”
  張說,張說,再想起這個名字,不知為何,竟有一種酸楚,但她還是盡量將倆人的重逢誇張化,平淡化,普通化。
  成長的殘酷在於,有時候,歡快與悲哀同理。
  
  第三章 咬文嚼字與對牛彈琴
  原來鍾筆口中所謂的"大麻煩"便是少了搬東西的苦力。張說開著一輛深藍色奧迪心急火燎地趕過來,最後充當搬運工。他也好脾氣,二話不說,西裝一脫,捋起袖子將一大紙箱東西扛上肩頭,眉頭一皺,"什麽東西,這麽沉?"
  鍾筆和左學麵麵相覷,不敢告訴他是礦泉水。左學見他這麽賣力氣,附在母親耳旁說:"媽媽,這個張說叔叔做事不落人後,好樣的。"鍾筆瞟了眼專心開車的張說,拍了拍他的腦袋,一本正經地說:"坐好,不要亂動。"
  他依然沒變,英俊如昔。可是她,早已千瘡百孔。
  張說下樓將剩下的東西提上來,鍾筆母子在房間裏收拾東西。左學蹲在那裏拆零食包裝袋,口裏含混不清地說:"其實可以請飯店服務生把東西送上來。"鍾筆一愣,這點她倒沒想到,拖著兒子就往外走,"不要吃這些垃圾食品,對麵有個餐廳,自己去--半小時之內不準回來。"最後一句才是重點。她跟張說之間,有些話,不希望小孩子聽到。
  左學卻不配合,手拽住門把怎麽都不肯走。
  這個小祖宗,恁地難纏!鍾筆雙手叉在腰間,大眼睛一瞪,威脅道:"你再不去餐廳,以後但凡想吃什麽,我就帶你去那兒專門看別人吃,讓你看得見吃不著。"左學有樣學樣地回瞪她,這是一個母親該說的話嗎?"你--"經濟決定上層建築,他隻得悻悻而去。
  張說將東西一股腦兒堆在地上,氣喘得厲害,仰著頭,單手解開襯衫第二顆扣子。鍾筆見他露出雪白的鎖骨,微微往外凸,皮膚光滑細膩,側著頭的樣子熟悉之外更多了一分性感,忍不住瞪大眼睛,咽了咽口水。不等她湊近看,張說轉頭喝水去了。她舔了舔幹燥的雙唇,不斷告誡自己:美色害人,切勿色令智昏。
  隔了這麽多年,她對他難道還是沒有半分抵抗力嗎?
  張說端著紙杯坐在沙發上,小口小口喝著茶,抿起嘴細細吹氣。連喝水都這麽秀氣,鍾筆暗罵他是人間禍害。這個人思維嚴謹,個性內斂,既不懂幽默又不懂情趣,竟然會跑去參加《天上人間》這種娛樂性的節目,這讓她大大吃了一驚。
  是什麽使得他做出這樣驚人且反常的舉動?她百思不得其解。
  鍾筆清了清嗓子,"哎,你現在混得風生水起啊。"以前就知道他將來必定不凡,隻是沒想到這麽有出息。
  張說沒什麽表情,說:"還好,及不上左思。"
  她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左思哪裏比得上他啊,他都成影響中國當代經濟的人物了,隻好訕訕地轉開話題,說:"我晚上約了人要出去吃飯,沒有車。"
  張說看了她一眼,沒有問約了什麽人,劈頭卻問:"你已經離婚了?"
  鍾筆有些招架不住,渾身不自在,縮了縮頭,咳了一聲,"還沒,正在辦理。"
  張說看她的眼神說不上是冷還是熱,站起來扣袖口。鍾筆見他一副要走的樣子,連忙追在後麵問:"怎麽了?"聲音有些急。不知為何,見到他,莫名地覺得緊張,也許是因為太在乎的緣故。她還像以前那樣患得患失、忐忑不安,根本拿不準他心裏在想什麽。
  張說回頭看她,"你不是說約了人嗎?我送你去。"臉上的神情平淡得看不出什麽來。
  現在?她連忙跳起來去換衣服,衝到浴室又蹦回來,"我兒子,左學,他……在餐廳……"話未說完,張說卻明白了她的意思,點頭,"我去叫他。"隔了這麽多年,倆人之間的這種默契依然存在,這讓她覺得很高興。
  左學跟著張說回來,問:"你要追我媽媽?不過她是有夫之婦。"他對這個陌生男子的戒備甚重,學著鍾筆的樣子搖頭晃腦念了一句,"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冷冷地提醒他。
  張說一聽就皺眉,酸不拉嘰,典型鍾筆式教育,她說不定還計劃著要教兒子四書五經呢。
  他看著這個與鍾筆酷似的小男孩兒,大眼睛如出一轍,圓圓的瞳孔像黑寶石,精靈畢現。他彎下腰與左學平視,問:"你叫什麽名字?"
  左學不知為何,覺得他不是那種能隨便開玩笑的人,於是正經答道:"姓左名學,學而時習之的學。"搖頭晃腦的樣子令人忍俊不禁。
  張說立即明白過來鍾筆取這個名字的真正含義,嘴角逸出一絲笑意,"他們會離婚的。"聲音篤定,一臉自信。
  他深知鍾筆這些年的辛酸,左思對她太過分!
  左學有點兒跟不上他跳躍的思維,暈頭轉向,好一會兒才明白他在說什麽,冷著臉說:"那是他們的事。"對張說已不敢小覷。
  張說送他們到達時,鍾簀已經在座位上等著了。鍾筆看著他在鍾簀那邊極其自然地坐下來,有些不解,"你--"護花的責任完成了,按道理他不是應該離開嗎?
  張說直起上身,微笑著說:"不介紹一下?"
  鍾筆看了看鍾簀,見他沒有露出不安、怕生的神情,便說:"這是我弟弟鍾簀。"對於張說的身份,略過不提,當然也沒有人問就是了。
  張說聽見這個年輕、俊俏、美貌非凡的男子是她弟弟,心頭驀地一鬆,原來是他想多了,便笑道:"鍾澤?水鄉澤國?"心想他跟鍾筆一樣是南方人,這個名字倒挺有意思的。
  鍾筆立即說:"不是'水鄉澤國'的那個'澤',是'曾子易簀'的那個'簀'。"見他含笑不接話,想起他那點兒古文程度,哪裏知道"曾子易簀"是什麽東西啊,便詳細解釋,"上麵是'竹'字頭,下麵是責任的'責',古語床席的意思。"
  張說笑著"哦"了一聲,沒接話,埋頭喝茶。鍾筆鄙視地看著他:裝什麽裝,知道你根本就沒明白。
  她不由得想起當年對牛彈琴的一段往事來。
  鍾筆父親早逝,家境貧寒,全靠母親做點兒小生意,將他們姐弟倆拉扯大。大三暑假那年,她母親患了乳腺癌。後來又發生許多事,她便以母親生病為借口,向學校申請休學。一年後,她回學校繼續修完剩下的學分,便比同班同學低了一屆。那時候她抑鬱不樂,情緒不佳,再加上班上的人一個都不認識,整天沉著一張臉不理人,給人的感覺冷冰冰的,脾氣很不好。
  開學初,各社團招新,此乃北大一年一度著名的"百團大戰",人潮湧動,鑼鼓喧天,海報掛得到處都是,比戲台上唱戲的還熱鬧。經過三角地的時候,當真寸步難行。她每經過一個攤位便要搖頭,"不要,不要……"難得有人雙手插在褲兜裏,既不發宣傳單也不放開嗓子吆喝,鍾筆看了他一眼,隨即停下來,覥著臉蹭上去,"你們是什麽社團?"心情不好不代表她連帥哥都免疫了。
  她一心想忘卻噩夢般的過去,重新開始。
  對方的話甚是驚悚,"自殺社會問題研究學會。"
  她聽得頭皮發麻,但卻咽了咽口水,用力說:"我想參加。"清華北大每年都有好幾個想不開的跳樓跳湖,研究一下也是應該的,為社會做貢獻嘛。
  他點頭,不怎麽感激她的捧場,"好,填一下基本資料,交十塊錢會費就可以了。留下手機號碼,到時候有活動我們通知你。"非常專業,從頭到尾半句廢話都沒有。
  她想搭訕都無從下手。
  鍾筆人走了還一步三回頭,擺這麽一個帥哥在這兒,是不是故意引誘女同學的?怨不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今這年頭"外貿(貌)協會"的隊伍越來越壯大。
  鍾筆為什麽不依不饒地喜歡張說?原因很簡單,無論她怎麽跟他搭訕,張說都有辦法擋回來,客氣但是疏離,又不傷人自尊,然後換個地方坐到角落去,自顧自看他的專業書。鍾筆一見他搬出滿是數字符號的厚磚頭,簡直砸得死人,頭就暈了,打退堂鼓,把本來想說的話全部咽了回去。心裏那個又愛又恨啊,恨不得一巴掌甩了他,轉投他人懷抱,就憑她鍾筆的美色,還怕沒人要?結果是再一次犯賤蹭上去問他借這個借那個,沒過兩天,又訕訕地還回去,半點兒突破性進展都沒有。終於等到畢業了,鍾筆是學士,張說是碩士,但倆人年紀一樣大。她最恨的是,世界上為什麽有這麽多天才,尤其是北大,將她這個稍有小聰明的人打擊得灰頭土臉,慘不忍睹!
  然後她抱著背水一戰的決心,對他告白。看完畢業晚會,她跟在他身後出來。那天晚上,夜黑風高,半點兒星光也沒有,燈光慘淡,風又大,嗚嗚嗚--鬼哭狼嚎著在耳旁呼嘯而過。正好他說了一句話:"今天風真大,你聽。"聽著旗幡嘩啦嘩啦的聲音,她想起佛教的一個典故,心思一動,哎呀,連老天爺都在幫她,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於是看著他,深情地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那是我的心在動。"怕他沒聽清,還加了一句,"你可曾聽見?"
  那一刻她用盡了自己所有的感情,從未有過的真心誠意,惴惴不安地等待著他的回答,一語或天堂或地獄。
  哪知他傻傻地站在那兒,一句話都沒有說。
  她以為他大概是在想怎麽拒絕,跺了跺腳,恨恨地走了,捧出去的心瞬間落到塵埃裏,再也撿不起來。倒在床上,她無論怎麽催眠都睡不著,輾轉反側,心跟揪起來一樣,一陣一陣地疼。一個晚上沒睡,蒙著被子,大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同時還怕驚擾了室友的睡眠。
  也許,也許這是上天給她的懲罰,對她做錯事的懲罰。
  反複聽著周傑倫的"為你彈奏蕭邦的夜曲,紀念我死去的愛情,跟夜風一樣的聲音,心碎的很好聽……"不由得淚濕鬢發,心有戚戚焉,深以為唱出了自己的心聲,越發傷感。
  哪知第二天一大早張說站在她宿舍樓前,見她出來立馬迎上去,紅著臉說:"聽見了。"看似平靜地牽過她的手,十指卻隱隱在顫抖,見她還愣在那裏,咳了一聲,"你不是要去吃早飯?還不走?"
  鍾筆暈頭轉向、傻傻地跟在他後麵。後來回憶那一刻,她才想起當時他的手冷得像冰塊,不知在樓下等了多久,大概那天晚上他也不曾安眠。
  倆人就這麽在一起了。遲來的愛情,總是誤會重重。
  後來鍾筆罵他道:"你反應怎麽那麽遲鈍啊!"害她傷心了整整一個晚上,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
  張說不理她,埋頭吃飯,絕口不提此事。
  後來鍾筆從他宿舍一個哥們兒那兒了解到,畢業晚會那天晚上,他到處問人"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什麽意思。別人問他問這個幹嗎,他又不說,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後來在網上查了一宿的資料。幸虧最後總算弄明白了她的心意,為時未晚,沒有鑄成終生大錯。
  鍾筆知道後,戳著他的額頭罵道:"你這個文盲!"
  他一本正經地反駁道:"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隔行如隔山嘛。"他是學金融的,又不是搞文學的,哪裏知道這麽酸掉牙的東西?
  鍾筆很詫異,"咦,韓愈的《師說》,這個你又知道了?"
  他仍是那副酷酷的樣子,喝了口湯,不緊不慢地說:"這個高考考過。"
  她徹底無語。
  
  
  第四章 每一個女人的夢裏,都有一個張說
  飯桌上,左學伸長筷子,嚷嚷道:"我要吃奶酪焗扇貝。"他人小手臂短,夾不到。鍾筆充耳不聞,扔給他一片檸檬,意有所指,"就知道吃,你要多讀書,省得以後當文盲,連字都不認識。"話對著兒子說,眼睛卻直溜溜看著張說。
  張說很沉得住氣,目不斜視,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整個連盤子端起放在左學跟前。左學歡呼一聲,"張叔叔,你真好。"他背地裏可是左一個張說、右一個張說直呼其名的,這會兒對張說印象分大增,小嘴也變得甜起來。
  鍾簀一直安安靜靜吃他的飯,張說偶爾跟他寒暄他就微笑。張說心說這個男孩子修養恁地好,難得長得這麽出色卻不張揚,溫和有禮。他看了眼對麵的女人,唧唧喳喳鬧個不停,實在不像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人。他也沒注意鍾簀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過,隻當他內向羞澀。直到臨別前,鍾簀打著手勢說自己要回去了,又讓左學去他畫室玩兒,張說這才吃驚不小,當場怔住了,隨即注意不讓自己露出異樣的神色來,麵上依然保持微笑,客氣地同鍾簀握手道別。
  鍾簀走後,鍾筆說時間還早,想再轉轉。左學立即說:"我要早睡早起,做個好孩子。"鍾筆白了他一眼,明白兒子大概是不想讓她跟張說單獨在一起,便說:"那好,我們先回酒店。"到了酒店,將左學扔給服務生,"你自己上去睡覺,別忘了關好門。"轉頭就往外走。
  她和張說隔了這麽些年,總有些話要說。
  左學傻了眼,拽著她衣角,"我又不想睡覺了。"
  鍾筆無奈地說:"是誰說要早睡早起,做個好孩子的?"
  左學怏怏不樂地說:"那好吧--你早點兒回來,我等你睡覺。"心裏感歎,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攔也攔不住啊。
  鍾筆一上車,張說就問:"你什麽時候有個弟弟?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
  鍾筆頓了頓,笑說:"十八年前就有了--你又沒問過。"這一笑,疏離中帶有一絲滄桑的味道。
  張說有些煩躁,突然發覺原來自己一點兒都不了解她,"那你家還有什麽人?"鍾筆眼睛看著窗外,"今天你都見全了。"聲音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
  他好一會兒沒說話,換了個話題,"想去哪兒?"聲音變得很溫柔,仿佛就在耳根底下響起。她歪著頭想了想,"後海。"這樣的晚上,心事重重,讓人忍不住想一醉解千愁。張說眉頭一皺,但還是掉了個方向,今天暫不跟她計較。
  來到後海頂有名的一間酒吧,張說點了兩瓶酒。鍾筆心中感歎,果然是出人頭地了,那個價格,眉頭都不皺一下……
  倆人坐在最後麵的角落裏,燈光昏暗,氣氛曖昧,周圍都是一些年輕男女,喝酒調笑咬耳朵,舉止親密,再加上若有若無的音樂,最適宜做一些兒童不宜的事情。可是張說並沒有這個意思,他很認真地問:"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鍾筆將玻璃杯裏的酒一氣喝完,無聊地轉著空酒杯,眼睛並沒有看著身旁的人,像是在想什麽,發了會兒呆才想起回答:"托福,還不錯。你呢,什麽時候回的國?"她似乎不願談到自己。
  張說一張輪廓分明的俊臉在燈光下忽明忽暗,牢牢看著她說:"最近。"
  鍾筆愣了愣,抬頭問:"一直在美國?"倆人分手後,他便去了美國發展。
  他沉吟許久,最後還是問了出來:"你跟左思……"左思的風流緋聞,他不是沒聽說。
  鍾筆撫著額頭歎氣,"唉,一言難盡,冤孽。"顯然不欲多談,心中煩悶,一杯酒隨即又下了肚。她再要倒酒時,張說伸手攔住了,提醒說:"這可不是檸檬汁。"
  鍾筆斜眼看他,"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拖著長長的尾音吟出來,帶有軟軟糯糯的南方口音,讓人聽了心中一麻。她覺得自己有點兒醉了。
  她酒量一向不錯,就這麽幾杯怎麽會醉?難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張說一聽她咬文嚼字就頭疼,"借酒澆愁愁更愁。"聲音幹脆利落,招手喊,"來杯熱牛奶。"
  她立即拒絕,"我不要熱牛奶,我要伏特加。"此刻她心裏堵得很,不知該如何發泄。
  張說橫了她一眼,"你給我老老實實坐著。"
  鍾筆自然不依,撐著桌子站起來,要搶。張說起身按住她肩頭,不讓她動彈。她掙紮不開,索性撒酒瘋,手一緊,抱住他的腰,整個人往他懷裏鑽,小臉壓在他胸前。
  嗬,似曾相識的味道,久違了。她覺得像做夢,有一刹那仿佛回到了年少心動的時候。
  張說冷著臉站在那裏,"你幹什麽?"
  鍾筆似笑非笑,"馬上你就知道了。"嫣紅的唇在他的鎖骨上落下一吻。這個妖孽,在酒店她就想這麽做了,她覺得像做夢,也許她真的醉得不輕。
  張說渾身一顫,硬生生將她從身上拉開,"你喝醉了。"
  鍾筆挑眉,一雙桃花眼在他臉上滴溜溜亂轉,眉目含情,"你說醉了,那就醉了吧。"
  他並非坐懷不亂的柳下惠,終於受不了了,一手按在她腰上,將她拉向自己,一手壓住她後腦勺,低頭吻她。她噴出的熱氣落在他臉側,輕輕的,麻麻的,癢癢的,冷空氣灌進來,一冷一熱,冰火兩重天,令人又心動又難耐又無措。鍾筆沒想到他瞬間反被動為主動,有一絲羞赧,躲了開去。
  張說再次湊上來,她故意刁難他,別開臉,轉過頭,欲迎還拒。張說豈容她再次逃開!右手固定在她臉側,趁她錯愕的當口,軟滑的舌尖溜了進去,像靈巧的小蛇在她口腔各個角落裏肆意遊走,酸酸甜甜,仿若可口的檸檬汁。
  鍾筆氣喘籲籲,不能呼吸,眼睛似睜似閉。
  張說也好不到哪裏去,白皙的俊容罩上一層紅暈,心跳如雷,渾身燥熱。他趕緊喝了一口酒,冰塊頂著舌尖,冷意令他長長舒了一口氣。他看著眼前猶反應不過來的女子眼神迷蒙,胸脯劇烈起伏,豔若桃李,情不自禁又湊上去,在她唇角流連,不過卻不敢再造次了。
  他不能逾矩。
  鍾筆抱住他脖頸。張說卻掙紮著離開了她,拿起衣服,"你跟左思馬上離婚,我會安排香港那邊的律師。現在我送你回酒店。"他是男人,不能在這個時候亂了分寸。
  這話像是當頭澆下的一盆冷水,什麽火都滅了,鍾筆登時出了一身的冷汗,酒也醒了,犯了錯一般跟在他身後乖乖走出酒吧。他回頭,微微皺眉,"還有,酒吧這種地方,我一向不來,希望你以後也不要再來。"
  她吐了吐舌,暗中做了個鬼臉。
  倆人去地下停車場取車,對麵正好有幾輛車一前一後開進來,車還沒停穩就跳下一夥人,有男有女,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說笑。張說拉著鍾筆站在邊上等他們過去。鍾筆眼尖,看見領頭的是魏建平。他跟以前一樣,還是一張大圓臉,小眼睛,板寸頭,露出一大截手臂,粉嫩嫩、肥嘟嘟的,雪白似蓮藕,換上嬰兒服就可以去拍奶粉的廣告了。她剛要打招呼,張說拉著她往陰影裏躲。鍾筆"咦"了一聲,他們倆以前不是一向孟不離焦、焦不離孟,最要好嗎,怎麽躲起來了?
  她哪裏知道魏建平恨她恨得牙癢癢,張說自然不願他見到她。
  果然是形影不離、心有靈犀,魏建平人都走遠了,不知為何突然一個回頭,張說避之不及,倆人當麵鑼對麵鼓硬生生打了個照麵。他一愣,揮手讓大家先走,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待看見躲在陰影裏的鍾筆,猛地刹住步子,臉色立馬冷下來,不屑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語帶不屑,滿臉嘲諷。
  這句話是有典故的。鍾筆和魏建平還在"自殺社會問題研究學會"時,倆人經常鬥嘴鬥得不亦樂乎。鍾筆的口頭禪是罵他"娘娘腔、扭扭捏捏不像樣";魏建平氣急,不知從哪兒學來一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故作大方,不跟她一般見識。不想再次見麵,他又搬了出來,隻不過這次並不是玩笑話。
  魏建平這個人沒什麽大缺點,脾氣出了名的好,很少跟人生氣,總是一團和氣,沒想到也會有給人難堪的時候,話說得這麽咬牙切齒,看來對她是前嫌難釋。
  就這麽點兒段數,想跟她鬥?鍾筆裝作聽不懂,"原來你也讀過《論語》啊,當真是失敬失敬,敢問下麵兩句怎麽說?"
  魏建平高考完就將語文通通還給中學老師了,並不知道這句話原來沒完,其實他連出處都不知道,大學考試又不考這些。他不慣於跟人吵架,一時間臉漲得通紅,不知該如何反駁,於是瞪著她,重重哼了一聲,不說話。
  鍾筆自顧自往下說:"'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下回要記得哦。"魏建平最恨她將他們理工科的人當文盲看,最恨她說一些他聽不懂的話,拐著彎兒罵人,狡猾奸詐。他雖然沒讀過《大學》、《中庸》、《禮記》、《春秋》,俗語還是知道的,便諷刺道:"百無一用是書生,負心多是讀書人。"鍾筆詫異地說:"不錯,不錯,這麽有深度的話你都知道,很博學嘛。"然後麵色突變,一手掩唇,一手指著某個角落大喊,"啊--蜘蛛!"樣子很是驚恐。
  魏建平連忙跳起來,一把抱住張說,跟著大叫:"啊啊啊啊啊啊--蜘蛛!"又問,"在哪裏,在哪裏?"他最怕這些多腳動物,見了就渾身發毛。
  鍾筆笑嘻嘻地看著他,"心魔難除,當然是在你的心裏嘍。"一個大男人,也太沒用了,活了一大把年紀,到頭來還怕蜘蛛。
  魏建平明白過來被她耍了,十分狼狽,氣得渾身發抖,"你--"
  張說連忙攔在中間,"有什麽話上車再說。"
  魏建平甩頭就走,"回頭我找你。"看鍾筆的眼神帶著幾分惱怒。張說明顯護著她,此刻算賬不是時候。上車?幹什麽?看著他倆在自己眼皮底下打情罵俏、卿卿我我?吃飽了撐的!
  上車後,鍾筆伸了個懶腰,大放厥詞,"他們這些高幹子弟,取名字實在有欠大方,不是安平便是衛國,建平?咦--"做了個嫌棄不已的動作。
  張說看了她一眼,"建平脾氣雖好,但你這麽得罪他,隻怕他以後要跟你搗亂。"
  她完全不在乎,"歡迎之至。"她現在連左思都不怕了,還怕魏建平這個老好人?她現在是豁出去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憂來明日愁。過了會兒,她又問:"小薇呢?"小薇是魏建平的女朋友,南方女孩兒,白白淨淨的,娃娃臉,長得十分可愛,家裏也是地方上的名門望族,倆人算得上門當戶對。
  張說眼睛看著路況,"結婚了,離婚了。"言簡意賅。
  "哦--"鍾筆嘴巴張張合合,眼睛骨碌骨碌亂轉,顯然十分吃驚,但是最後沒有發表任何議論,自顧自掏出鏡子補褪了色的口紅。
  感情的事,又怎容外人置喙?
  張說送她上樓。電梯裏,她想到魏建平和小薇,心中湧起一股酸澀,如此相愛最後還是分開了,感慨叢生,一時衝動,踮起腳尖要吻他,眼神溫柔,簡直要滴出水來。張說看了眼頂上的監視器,推開她,手固定在她腰上,不讓她亂來。大庭廣眾之下,成何體統?
  送她到門口,他轉身要走。鍾筆不甘心,叫住他:"張說--"連名帶姓叫他,表示她目前正處於不滿的狀態。
  她衝上前,在他襯衫領口、胸前狠狠落下兩個紅印。
  張說看著白襯衫上醒目的唇印,異常引人注目,試著用手帕擦掉,但越擦紅暈越大,更加一塌糊塗。他看著得意洋洋、揚長而去的那個背影,大步上前,將她壓在門上,手抬起她下巴,嘴唇狠狠咬了下去。這女人,總是有辦法逼他做一些完全不像他的個性會做的事。
  鍾筆覺得羞愧,居然會被他野蠻的動作挑逗得情不自禁,發泄般在他唇上輕輕一咬,嘴裏有淡淡的血腥味,泡沫一般擴散開來,迅速消散在空氣裏。
  張說吃痛,瞪了她一眼,乘電梯離開。她伏在門上喘氣。完了,她沒救了,還是這樣又愛又恨,又是歡喜又是氣惱--
  每一個女人夢裏,都有一個張說,永遠獨一無二,無力抗拒。
  房門哐啷一聲從裏麵打開,左學光著上身穿著小短褲出現在她眼前,捂住嘴打哈欠。鍾筆重心不穩差點兒跌倒,剛才兒童不宜的場麵……隨即鎮定下來,橫了他一眼,"把睡衣穿上,感冒了休想我帶你去看醫生。"
  左學瞄了她一眼,"口紅亂了。"這種橋段的電視劇他看多了。
  鍾筆居然紅了臉,佯裝冷靜,"我去洗澡,出來時如果你沒有睡著,星期五的電影,你可以不用去看了。"
  左學暗罵她顧左右而言他,但是人在鍾家的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幹脆連小短褲也脫了,掀開被子往裏鑽。
    
  第五章 罪不可恕還是情有可原
  魏建平跑去找張說的時候,他正坐在燈下翻《婚姻法》,看的是"離婚"那一章,條條框框,一大堆的專業名詞,十分拗口,似乎句句都有言外之意。他一知半解,似懂非懂,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最後決定明天去問律師。香港那邊實行的是另一套法律製度,但他還是想提前了解一下,有備無患。
  扔下磚頭厚的書,他起身去開門。魏建平踉踉蹌蹌走進來,一身的酒氣,一說話舌頭就打結,"張說,哥們兒……嗯……勸你一句,兔子……不吃窩邊草,好馬不吃……回頭草,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呢!"他近兩天當真是受刺激了,先有張說在《天上人間》"不是風動,不是幡動,那是我的心在動"一番驚世駭俗的表現,後有鍾筆這個禍害遺千年的妖精重返人間。
  張說不理他的瘋言醉語,"喝什麽?檸檬汁?"
  魏建平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嗤笑道:"難道我是三歲小孩兒?隻有女人才喝檸檬汁。"檸檬汁是鍾筆最為鍾愛的飲料。張說不動聲色,"那就礦泉水。"
  魏建平酒喝多了,喉嚨幹癢,點了點頭,沒有再抬杠。張說打開電視看新聞,鳳凰衛視女主播用帶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話播報道:"'美成電器'董事長左思昨日召開新聞發布會,決定增加在港的投資資金……"接著畫麵切到左思意氣風發地站在媒體前,麵對鏡頭高談闊論。
  啪的一聲,他扔下遙控器,電視屏幕一片漆黑。水晶燈照在水磨大理石地板上,流光溢彩。電視聲音突然被掐斷,房內顯得分外安靜。
  魏建平撐著額頭說:"我不明白,這種女人……扔下你跟別人去……結婚生子,你還念念不忘做什麽?就憑你的……身家、容貌,還愁沒人要?"他醉得不輕,舌頭打卷,說出來的話模糊不清,聽起來像囈語。
  張說推著他往客房去,"你喝醉了。"一臉嫌惡。
  魏建平嚷嚷:"我沒有醉,我清醒著呢。鍾筆那個女人不值得你這樣……她良心都給狗吃了,如今見你功成名就,又動起歪心思來……"
  張說眯起眼,厲聲打斷他,"你喝醉了!"不容反駁,一把將他扔在床上,動作粗魯。
  魏建平見他要走,大叫:"人家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張說,你就這樣對哥們兒?"太不講義氣了!
  張說頭疼,回頭看他,"你想怎樣?"
  魏建平哼哼唧唧爬起來,"今天晚上我要跟你一起睡。"
  張說瞟了他一眼,冷冷道:"我沒有斷袖之癖。"
  魏建平衝他笑,露出兩顆雪白的大門牙,"你的床舒服。"
  張說想到兩個大男人擠在一起的情景,渾身起雞皮疙瘩,一口拒絕,"不行,要麽你睡這兒,要麽你走。"
  魏建平對他的鐵石心腸表示氣憤,他將這股怨氣全部發泄在鍾筆身上。紅顏禍水,不但搶走了他以前吃則同案、寢則同席的兄弟,還將張說折磨得死去活來,不見天日。
  所以第二天他便打去電話,不安好心,"鍾筆,難得你回北京,'自殺社會問題研究學會'的幾位老同學一起見個麵怎麽樣?"
  鍾筆有些膽怯,但還是點頭答應了,實在是卻之不恭。
  她要正視過去,無懼無畏。
  她跟左學說要去赴同學會。左學盤腿坐在落地窗前看漫畫,漫不經心地問:"帶不帶我去?"她猶豫不決,"你的意思呢?"左學聳肩,"我的漫畫還沒看完。"她鬆了口氣,"那好,我走了,晚飯讓服務生送上來。"左學喊住她,皺眉說:"我不吃酒店餐,我要吃雪媚娘、榴蓮酥。"這兩樣是有名的廣式小點心。鍾筆這次合作非常,"好,我給你帶。還想吃什麽?"
  她打扮得十分齊整去赴約,精致立體的妝容,鑽石項鏈,卷發隨隨便便散下來,黑色露肩禮服,皮草披肩,新款高跟鞋,外加同係列的手提袋。這樣的行頭,總不能坐出租車,於是張說自然而然充當護花使者。
  張說對她的美貌並非早已免疫,但是開車的時候仍然能夠做到目不斜視,並沒有因為鍾筆心儀他就趁機動手動腳,此人十分自律有原則。
  路上又堵車。她十分著急,不斷地問:"時間到了吧,時間到了吧?"張說反倒十分坦然,"北京堵車乃是家常便飯,都是老同學,等一等又何妨?"鍾筆心想,就因為都是老同學,越發不能讓人家等。
  她之所以緊張,不過是心虛、不安、害怕、惶恐在作祟。當年的事--大家會怎麽看她?
  遲到半小時。鍾筆一出場,便引得大廳中諸人駐足觀望,還有不少人拿起手機偷拍。有服務生小聲問:"莫不是哪個大明星?"對方搖頭,"不知道,也許是新人。"鍾筆在港生活多年,如此打扮在她看來是社交禮貌,別人卻不這樣想。
  當魏建平以及袁藍等人以陌生、詫異的眼光打量她時,她知道自己穿錯了衣服,白襯衫牛仔褲已經足夠。也許她的一生總是犯這樣的錯誤,衣服和場合老是不相配。其實令大家吃驚的除了她的到來,還有陪伴在側的張說。當年她拋下張說,跟有錢人走時,所有人義憤填膺,大罵她無情無義、狼心狗肺。可是張說,怎麽會……在外人看來,二人的關係當真是霧裏看花、水中望月,一係列戲劇性的轉變,使得眾人維持緘默。
  她打過招呼,不再說話,生怕越說越錯,惹人討厭。大家胡亂開著玩笑,甚至是拿帶顏色的成人笑話互相取笑,推推搡搡,動作親密。但是對她,所有人都很客氣,不是禮貌性的客氣,而是排斥般的疏離。偶爾有人問她要不要喝酒,她搖頭,於是不再問第二遍。
  她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大家自覺或不自覺地排斥她。可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自殺社會問題研究學會"每次活動,她是所有人的寵兒。
  難道這就是"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心驀地一痛,做錯了事遲早要付出代價。她茫然看著周圍嬉笑吵鬧、昔日最熟悉的朋友們,可是這份久別重逢的喜悅,與她全然無關。她是一個陌生人。
  大家開始唱歌,她坐在角落裏默默地聽,猶不忘在適當的時候鼓掌。不管怎樣,既然來了,總不能退縮。有人起哄要張說唱,張說推說五音不全,眾人哪肯放過他,齊聲反對。他無奈之下唯有接過話筒,唱了一首張雨生的《大海》,唱得一般般,中規中矩,不出彩但是也沒有跑調。
  "如果大海能夠喚回曾經的愛,就讓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戀,就讓它隨風飄遠……"張說做什麽事都一絲不苟,哪怕他最不拿手的唱歌,亦是全情投入。袁藍舉著酒杯找了過來,上下打量她,伸出手,"鍾筆,幸會幸會。多年不見,你還是這樣風姿綽約,豔光四射。"
  風姿綽約、豔光四射不是好形容詞,她知道,但她還是伸出手,同袁藍好好地握了一握,察覺她的指尖跟自己的一樣冰冷,"你也一樣,容顏不改,風采依舊,袁藍。"臉上的笑容無懈可擊。
  袁藍是東北人,個子高,骨架小,桃花眼,身材微豐,性格直爽。袁藍不願意跟她敷衍,冷哼道:"我以為你躲在香港不回來了呢。"
  鍾筆依然保持微笑,隻是笑容有些僵硬,"哦,為什麽這樣說?"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她勇氣盡失,差點兒落荒而逃。
  袁藍露出不屑的神情,"你還敢回來?真是勇氣可嘉哦--"輕輕擊了下手掌,嘲諷中一臉鄙夷。鍾筆本不想解釋,但最終還是開口,聲音輕飄飄的,"有些事情,如魚飲水,個中滋味,冷暖自知,不事到臨頭,誰都沒有發言權。"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身體有些僵硬。
  她的辯解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袁藍冷冷地看著她,"說得好,說得好!那麽愛慕虛榮、奢侈成性、水性楊花、忘恩負義,也是身不由己了?"
  任何女人都受不起這樣的指責。鍾筆臉色大變,冷冷地道:"這個,不容你置喙。"
  袁藍輕蔑地說:"真不要臉。"手腕傾斜,將手中的酒淋在她頭上。
  鍾筆完全沒有料到她會這麽做,一時間驚呆了,連躲避都忘了。不一會兒,頭發全濕了,酒滴滴答答落在臉上、肩上、身上,繼而滴在地上,感覺像是身體某個部位汩汩流出的鮮血,難受得四肢百骸都痙攣起來。她抬頭四處張望,眼睛好半天沒有焦距。見周圍眾多眼睛看著她,似乎都覺得大快人心,她臉色瞬間蒼白,暗暗揪住自己的衣角。鍾筆,鍾筆,忍一忍,忍一忍,這不算什麽。黑棋子般的瞳孔映出心底諸多的情緒,尷尬、狼狽、難堪、傷心、痛苦、惶恐無依……
  她吃過許多不可言說的苦,可是從來沒有當著眾人受過此等羞辱。眼淚可以強忍,但是她控製不住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指甲掐進肉裏,用盡全力強迫自己鎮定。她極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打開手袋,背對眾人,拿出紙巾擦臉,十指抖了又抖,幾乎抬不起手。要死,也不能死在這裏丟人現眼,忍,無論如何得忍住!
  周圍人見此變故,瞪大眼睛,很是吃驚,但是沒有人上前解圍,包括脾氣溫和的魏建平。不過有人發出歎息,"唉--"看到鍾筆忍著眼淚默默承受的樣子,不是不同情,隻是不知道該如何同情。
  張說把話筒擲在地上,咚的一聲巨響,所有人嚇了一跳。他看著袁藍,冷冷地問:"怎麽回事?"臉色極差,一向平和的聲音變得尖厲,眼神淩厲。
  鍾筆怕事情鬧大,那她在大家心中更無立足之地,忙說:"沒事,沒事,一時失手而已。"因為隱忍,聲音沙啞,鼻音濃重。她站起來,背過身去,"我走了,你們繼續。"她整個人快崩潰了,再多待一秒,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忍得下去。難道她就如此下賤,送上門來給人作踐?
  但是袁藍並不領她的情,仰首說:"我潑的。"她敢做就不怕承認。
  張說眸光一寒,逼視她,一步一步走過來,"為什麽?"
  "有些人需要教訓。"
  "沒有人需要教訓,而你,也不是上帝,擁有裁判眾生的權力。"他擁住快要暈倒的鍾筆,環視場內,一字一句地說,"以前我跟大家一樣,覺得她不可饒恕。可是,當事情的真相一點點浮出水麵,其中的錯綜複雜,並不是簡單的對與錯便能判決。"不知為何,他的聲音聽起來竟有些淒涼。有時候將心比心,換位思考,更加容易解開苦苦糾纏的心結,他也是許多年以後才明白這個道理的。
  有的人天生擁有一切,有的人卻需要為了三餐的溫飽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
  鍾筆終於失聲痛哭,伏在張說胸前抬不起頭,全線崩潰,啜泣道:"不,我錯了。我愛慕虛榮,背信棄義,懦弱無能,意誌不夠堅定。今天這杯酒,我罪有應得。"她對不起張說,但是沒有對不起其他人。
  眾人見到此情此景,皆有一絲不忍,就連始作俑者魏建平,也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了。他替朋友打抱不平,可有打錯了?
  袁藍長到這麽大,從未被人這麽嗬斥過,頓時漲紅了臉,氣憤地說:"我哪有做錯?連她自己都說她罪有應得。"
  魏建平沒想到事情鬧得這麽大,他不過想給鍾筆一個灰頭土臉罷了,如今一個弄不好,多年的老同學恐怕要反目成仇。他連忙拉過氣猶不平的袁藍,息事寧人地說:"你醉了,我陪你出去透透氣。"
  不知是誰輕輕說了一句話:"我們不是道德的化身。"不該輕易判誰的罪。孰對孰錯,換個位置,答案截然相反。
    
  第六章 憶往事勇氣可嘉
  張說擁著鍾筆出來,"我送你回去。"聲音鎮定,肩膀寬厚,懷抱溫暖,充滿安全感,讓人如此的依賴。
  鍾筆點頭,"嗯。"聲音仍有一絲哽咽,一張小臉哭得梨花帶雨,五花六道,跟鬼一樣。毫無形象地大哭一通,她的心情反倒好轉不少。張說送她到洗手間門口,"去收拾收拾,難看死了。"
  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妝全花了,嘴唇發紫,臉上半點兒血色都沒有,雙目通紅,慘不忍睹。她用紙巾擦幹頭發,卸了妝,用冷水衝了臉,寬慰自己:隻要天不塌下來,太陽照樣升起,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人總是要在屈辱輕視裏才知道深思反省。
  出來時,她已恢複平靜,隻是眼睛依然紅腫。
  她情緒不佳,一路都沒有說話,微涼的夜風一點點吹散記憶裏混亂不堪的過往。張說推她,"到了。"她愣了下才回過神來,忽然拍頭,"哎呀,糟糕!"
  張說忙問怎麽了。她將左學要雪媚娘、榴蓮酥的事說了。左學這小子,答應他的事若是忘了,絕不肯罷休,整個兒一太上皇。
  張說想了想,"你也沒吃飽吧?我知道附近有一家極好的廣式點心。"就這麽讓她回去,他不放心。
  張說口中的"附近"是北大附近。車子停在路邊的店鋪前,這是以前鍾筆最愛來的一家點心店--幹果、蜜餞、餅幹、糕點……應有盡有。
  多年不曾來過,周圍的建築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身上披著張說的西裝,大眼睛四處張望,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有些茫然失措。頭頂閃爍的霓虹燈發出五顏六色的光,眼睛穿過對麵劃成幾何圖案的繁花綠草,落在校門口幾個鑲金大字上,提醒她這裏是北大。舊時場景舊時人,她心中驀地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悅之情。看著路燈下熟悉的店麵招牌,她用力推開玻璃門,歡快地喊:"老板!"
  老板身穿白色棉布背心,腆著啤酒肚,搖著一把缺了一角的芭蕉扇,坐在那兒聽廣播,腳下一雙人字拖欲墜不墜。看到有人進店,他懶洋洋地應了一聲,"買什麽自己拿,錢在鞋盒裏,自己找。"
  還是這樣的脾氣,這樣的悠閑自在,十數年不變。鍾筆不知為何,像是他鄉遇故知一般,抓到一點兒什麽熟悉而又永恒的東西,覺得非常高興。她衝過去,手舞足蹈地叫:"老板,我要買吃的!"激動得恨不得把屋頂掀了。
  老板當然不認得她了,晃晃悠悠走過來,也不看人,張口就說:"同學,買什麽?"
  鍾筆要了玫瑰花製的幹果、糖醃梅子、豌豆黃以及藍莓蛋糕,眨著眼睛的樣子十分調皮,"老板,忘了帶錢,可不可以賒賬?"
  老板瞄了眼她身上華美的禮服以及頸上的鑽石,知道她在開玩笑,痛快地答應:"行。"鍾筆哈哈大笑,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學生時代。
  張說又要了雪媚娘和榴蓮酥,掏出錢包把錢付了。
  倆人沿著南門的林蔭道進來。道路兩旁是法國梧桐,高大繁茂,密不透光。夜色深沉,偶爾幾個晚歸的學生步履匆匆,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還未開學,偌大的校園十分安靜,周圍花木扶疏,蟲鳴蟬唱,使人更覺靜謐。物是人非,風景依舊,一樣的天,一樣的臉,一樣的你,就在我的麵前。
  觸景生情,往日的片段在眼前爭先恐後湧了出來。
  第一次社團活動她便找不到地方,問了好幾個人都不知道理工信息二號樓在哪裏。有人拍她的肩膀,"同學,你是'自殺社會問題研究學會'的會員嗎?"鍾筆回頭,眼睛一亮,不理人家的問話,一直盯著旁邊的人看。那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個性美少年嘛!果然是有緣千裏來相會,這麽大的學校都能碰到。
  魏建平和氣地問:"同學,你是新會員嗎?我是這個社團的團長,我叫魏建平,建設的建,和平的平。"
  鍾筆撇嘴,名字真老土,手指著張說,"那他呢?"
  張說打斷她的詢問,"時間快到了,走吧。"鍾筆跟在後麵,一心想著該怎麽跟他搭訕。
  魏建平和張說也不知道地方,從理教信息樓一路問到東門,最後在一個新建大樓的某個旮旯裏找到了。眾人都埋怨教室難找,講座怎麽選在這麽一個鬼地方。張說在最邊上坐下,魏建平跟了過去。鍾筆一個人都不認識,站在那裏不知該往哪兒去,茫然四顧,心裏發慌。魏建平見了,連忙招手,"過來,跟我們一起坐。"他心思細膩,溫柔體貼,很懂得照顧人,跟張說的性格截然相反。
  鍾筆大喜,連忙奔過去坐下。講座開始,眾人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鍾筆隨口寒暄了幾句,指著張說開始套話,"魏建平,他叫什麽?大幾了,學什麽的?"
  魏建平真是好脾氣,竹筒倒豆子般通通告訴她:"哦,他啊,天才哦,光華管理,學金融的。至於叫什麽,你自己問他吧。"
  鍾筆心中說他真是知情識趣,連忙越過魏建平,拍著張說的肩膀問:"同學,我是新加入的會員,我叫鍾筆,你叫什麽?"張說見她整個人倒在魏建平身上,姿勢親昵,不喜她這樣隨便,有點兒不悅,沒有回答,拿了本書遞給她。
  鍾筆碰了個冷釘子,有些訕訕的,接過來一看,是《經濟學原理》,內頁上寫著"張說"二字。翻開,滿篇全是數字、圖表、符號、專業術語,一時頭發暈,連忙合上。對方的冷淡這麽明顯,她不敢再搭訕了,決定旁敲側擊,便問魏建平:"他大幾?"魏建平笑道:"研究生都快畢業了。"鍾筆很是吃驚,她以為他還是個小正太呢,沒想到已經是老男人了,果然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魏建平又接上一句,"十九歲。"和鍾筆一樣大。
  她更吃驚了,嘴巴許久合不上。魏建平歎氣,道:"所以說,世界上天才還是有的,隻是我們太平凡了。"不可相提並論。北大是全國最好的高等學府之一,藏龍臥虎不在話下,天才少年並不稀罕。
  張說見他們頭抵在一塊唧唧咕咕說私房話,便有幾分不高興,低聲嗬斥道:"你們還聽不聽講座?"倆人以為他聽見他們在說他的事,互看一眼,連忙停止背後說人的不良舉動。
  張說之所以一直對鍾筆的搭訕不冷不熱,正是因為鍾筆每次都要找魏建平或者其他人做借口,以至於他從不敢有非分之想。而鍾筆這邊呢,她臉皮雖厚,但主動勾搭男人也夠她害臊的,事先當然要準備好各式各樣的借口,以便搭訕不成也好有個台階下。倆人隔了一堵牆互相試探,更加摸不準對方的心思,因此一直處於曖昧不明的狀態。
  那個年紀,我們總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渴望愛與被愛,可是又不敢輕易越雷池一步。
  深秋的某一天,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社團組織活動,要出去旅遊。鍾筆本來不打算去,後來無意中聽說張說也會去,出發前一天慌慌張張跑去魏建平那裏報了名,哭訴社團不能扔下她不管。魏建平罵她前幾天哪兒去了,人數都定了,這不是為難他嘛!最後無法,隻得額外增加一個名額。
  一行人包車前往北京郊區,路上大家打拖拉機(一種撲克牌遊戲),她跟魏建平輸了,罰對唱情歌。倆人唱《你是我心內的一首歌》,眾人起哄,連聲叫好,大有將倆人湊成一對的意思,那會兒小薇還沒成為魏建平的女朋友。張說把帽子拉下,遮住眼睛,靠在那裏睡覺,對眼前熱鬧的場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鍾筆見他冷冷淡淡、事不關己的樣子,便有些意興闌珊。不就一天才美少年嗎,裝什麽深沉冷酷!
  有一項水上竹筏運動,倆人一組。俗話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鍾筆用了點兒小心計,最後終於如願以償和張說分到一組。張說撐著竹篙輕輕一點,竹筏晃晃悠悠飄了出去。鍾筆站在上麵興奮地活蹦亂跳。
  青山綠水,藍天白雲,空氣清新,她不由得精神大振,深深吸了口氣,張開手臂念了句:"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張說見她高興得有些過頭了,不知為何,竟然心有不平,憑什麽他就得當苦力?偏要壞她興致,便問:"會遊泳嗎?"鍾筆吐了吐舌頭,搖頭。他點頭,事不關己似的說:"我也不會。"而後加了一句,"我也不會撐船。"
  鍾筆一愣,忙問:"那掉水裏怎麽辦?"水看起來挺深的。張說瞟了她一眼,"看著辦。"鍾筆滿頭黑線,不由得有些擔憂。
  哪知一語成讖。
  她見對麵是連綿起伏的陡峭山峰,硬生生從中劈開一般,壁立千仞,甚是驚險,不由得心神激蕩、逸興遄飛,風花雪月的毛病又犯了,開口便說:"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張說一聽她背書心裏就發毛。偏偏她還歪著頭問:"你聽過這句話嗎?"他不答,沒聽過也不會說出來。
  鍾筆以為他不屑和自己說話,一心想討好他,便說:"反正沒事,我們說笑話打發時間吧。"
  她最擅長講冷笑話,率先說:"從前有一隻小羊,有一天它出去玩,結果碰到了大灰狼。大灰狼說,'小羊,我要吃了你!'你猜,結果怎麽了?"張說心想,難道是小羊把大灰狼吃了?但是這個結果太不合情理,於是繼續維持緘默。
  鍾筆見他並沒有配合地問:"結果怎麽了?"有種一個人唱獨角戲的感覺,隻好硬著頭皮往下說:"結果大灰狼就把小羊吃了。"
  非常冷的一個冷笑話。張說的天才都用在正途上,說到不務正業,半點兒天分都沒有,慢整整一拍才反應過來,想了許久,認真地說:"這個笑話不好笑。"不但不好笑,而且極度無聊,根本就是在浪費時間。
  鍾筆本來想說"從前有個太監……"就這樣"下麵沒有了"的冷笑話的,考慮到他的幽默細胞不是那麽發達,於是講了一個稍微正常一點兒的:"老師讓小明用長城造句,小明說,'長城很長。'老師很不滿,說,'不行,再造一個。'小明哼了一聲,'我又不是秦始皇。'"
  張說唇角露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鍾筆心裏在擦汗,他總算笑了,雖然有點兒勉強,比起冷美人來,笑美人還是更養眼一些。她拍手道:"好啦,好啦,輪到你了。"張說搖頭,"我不會。"鍾筆跺腳,"不行,不行,來而不往非禮也,一定要說一個,隨便什麽。"
  她一激動,竹筏便來回晃動。張說嚇壞了,"你站穩,你站穩。"想了半天,記起學校裏廣為流傳的一個笑話來--
  "周教授精通佛學,開了一門課叫《中國佛教史》。學生問他考試怎麽考,他說'隨緣'……"
  鍾筆聽到這裏就笑起來,哈哈哈,考試隨緣,果然是周教授的風格。張說繼續說:"有個學生考試沒做準備,於是交白卷……"
  鍾筆聽到這裏,"咦"了一聲,"交白卷?"北大許多人將84分都視為恥辱,交白卷可以上未名BBS頭條新聞了。他點頭,"這位交白卷的同學隨了周教授的緣,給了他一個很高的分數。後來另外一個同學有樣學樣,也交白卷,結果考試不及格。"
  這其實算不上笑話,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有趣的故事,但是鍾筆覺得前後很有戲劇性,拍手笑得前仰後合。結果樂極生悲,動作太大,來回顛簸得厲害,竹筏劇烈晃動,一個不穩,撲通一聲,她掉進了水裏。掉下去之前,她心慌意亂地伸手去抓張說,張說一個踉蹌,結果倆人一起洗了"鴛鴦浴"。
  幸好靠近岸邊,水不深,僅到張說的嘴巴,但是剛好沒了鍾筆的頭。張說便撐著她腋下,盡力托住她。倆人濕淋淋站在水裏,硬著頭皮接受周圍或詫異或好笑的目光。鍾筆凍得渾身發抖,嘴唇烏青,恨不得化作落水鬼,省得光天化日之下出來丟人現眼,哪裏還有半點兒先前預想的旖旎、浪漫的場麵?
  他倆渾身是水爬上岸,聽見有人高聲喊:"快來看,快來看,有人跳水啦。"別提有多狼狽了。
  後來有人問他們怎麽會掉下水,鍾筆埋怨道:"還不是張說的笑話鬧的。"大家便問什麽笑話有這麽大魔力,聽得倆人往水裏跳降溫。鍾筆便說了,所有人都露出鄙視的眼神,"這笑話都沒聽過,你是北大的嗎?"
  她低著頭不說話,大家津津樂道的這則笑話是在她休學期間發生的。她看似快樂的大學生活曾經發生過嚴重的斷層。
  "落水"一事在"自殺社會問題研究學會"廣為流傳,弄得別的社團都知道了。有山鷹社的人跑來拉住她,"哎,你就是自殺學會那個聽笑話掉水裏的吧?這些資料是校團委發下來的……"
  "自殺學會?"她聽了滿頭黑線。
  因為受涼加上尷尬、羞憤,回來後她就病倒了,而且是一病不起,整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滾來滾去,低燒不退。到了校醫室,經檢查,醫生確認不是"非典",隨便開了些藥,便將她打發了。她將大把的藥丸當飯吃,吃了一星期,不但不見效,結果反倒燒成了肺炎。
  她半夜跑去醫院掛急診,拍X片打點滴,鬧騰了一整夜。她以為這下總該好了吧,哪知醫生低頭寫方子,麵無表情地說:"記得天天來啊。"鍾筆心中一驚,什麽?天天來?
  等她病好了,手臂早紮成了馬蜂窩,腫得老高,一片淤青。而一個學期也快結束了,接下來是緊張的期末考試。
  這就是她勾搭男人的後果,後果很嚴重。
  可她不但不吸取教訓,下學期還照樣勾搭。
  死不悔改,勇氣可嘉!
    
  第七章 淑女沒有競爭力
  鍾筆的"情敵"有男有女,有明有暗,有大有小,有中有西。北大的校風是"自由、民主、科學",所以一般不幹涉學生的感情問題。有一段時間鍾筆很懷疑張說的性取向,整天緊張兮兮的,到後來確定他不是同性戀,渾身骨頭一輕。若張說真是什麽"斷臂山",她也隻能欲哭無淚,去跳中南海了。
  鍾筆的頭號情敵便是袁藍。
  袁藍也是光華管理學院的,能進光華的都不是"人類",至少跟她不是同一類。袁藍直發,瓜子臉,小眼睛,皮膚白皙,臉上有幾粒小雀斑,身材豐滿,凹凸有致;有一顆小虎牙,笑起來的時候往外咧;家境應該相當不錯,隨隨便便一個化妝包都是Dior的。鍾筆本來是不把她放在眼裏的,覺得她雖是美女,倒還稱不上絕色。但魏建平有了小薇還一臉色眯眯地說:"袁藍笑的時候眼睛眯成一條縫,嘴巴往外翹,又性感又可愛。還有,抱在懷裏的感覺一定很舒服。"
  聞聽此言,鍾筆猶如被當頭棒喝,醍醐灌頂。站在同性的角度,她是女人眼中的標準身材,骨肉亭勻,纖濃合度,但是換成異性的眼光,也許就不是那麽一回事了。袁藍確實體態豐盈,嫵媚風流,有楊貴妃之神韻。她很不服氣,衝魏建平嚷嚷:"那我呢,那我呢?"她哪裏肯甘居人後,落在下風,尤其是情敵!
  魏建平瞟了她一眼,哼道:"你?太平公主!"那時候她減肥非常刻苦。
  鍾筆滿臉怒容,指著他的鼻尖咬牙切齒地說:"我要跟小薇告狀,說你色性不改,人心不足,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
  魏建平終於覺悟永遠不能得罪女人,睚眥必報。
  有一段時間,鍾筆一直在掙紮要不要增肥。也許張說也喜歡豐滿一點兒的女人?男人嘛,看女人的眼光還不是大同小異。後來經過無數次思想鬥爭,為了愛情勝利的曙光,她豁出去了。於是晚餐她不再隻吃水果沙拉、清湯寡水了,而是換了咖喱牛肉蓋澆飯,夜宵還有一杯蒙牛的大果粒。
  晚上照例是社團集體活動。鍾筆最近胃口大開,在食堂流連的時間大大增加,等她趕到時,人都到齊了,隻差她一個。她見袁藍坐在張說旁邊咬耳朵,心中已不快,而張說還不斷把頭湊過去聽她說話,時不時點頭,甚是親密,就更不高興了。她衝到倆人跟前,伸出手要錢,"張說,張說,周末植物園的會費。"社團組織大家周末去植物園春遊,每人交二十塊錢,鍾筆充當臨時財政部部長。
  袁藍說:"哎哎哎,我們正在討論問題呢,等會兒再交行不行?"話說得客氣,臉上神情可全然不是那麽一回事,一臉的不耐煩。鍾筆心裏罵她"裝蒜",嘴上笑嘻嘻地說:"先交嘛,省得我跑來跑去。"張說低頭找錢包。袁藍把書推開,雙手抱胸,道:"張說,你幫我先墊一下,回頭給你。"張說拿出一張五十的遞給鍾筆,眼睛卻看著袁藍,"不用給了。"
  鍾筆彈了彈嶄新的錢,啪啪作響,斜眼說:"張說,闊人哦。"她憤憤地想:哼,真大方啊!上次倆人在學五食堂一起吃桂林米粉,他怎麽不替她付錢?鍾筆忘了自己一時高興,頭腦發熱,奮不顧身搶著刷飯卡,一氣把倆人的錢全付了。她應該讓張說刷,然後想方設法再還給他,製造倆人單獨相處的機會。
  張說看她一副吊兒郎當痞子樣,很不喜,知道減肥是她畢生的事業,故意打擊她,吃驚地說:"鍾筆,你有雙下巴。"
  一句話引得周圍的人都來看她,七嘴八舌地議論道:"鍾筆,果然長胖了哦,你看,你看,都有小肚子了……"
  鍾筆一時間羞憤欲死,決定繼續將減肥大計進行到底,雷打不動,任何人都無法阻止--包括張說。二十一世紀新時代女性不應該隻為男人而活,還應為自己而活。
  哪知增肥一事餘波蕩漾,後患無窮。
  周末,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植物園,春光明媚,百花齊放,遊人眾多,摩肩接踵。大家分頭行動,鍾筆還在想法子怎麽跟張說一起走,袁藍已經扯著他的袖子說:"張說,我們一塊兒去櫻桃溝拍照。"鍾筆恨恨地看著他們並肩往前走,心裏那個嫉妒啊,捅了捅魏建平,"咱倆也去櫻桃溝,聽說那兒風景挺好的。"
  四人兩組,一前一後往上爬。袁藍在跟張說商量,"櫻桃溝那兒有一池子山泉水,中間有塊大大的鵝卵石,可漂亮了。我以前一直想站在那兒拍照來著,可惜沒機會,等會兒你給我照。"張說答應了。
  鍾筆在旁邊聽得那個咬牙切齒啊,看見路牌上寫著往左便是臥佛寺,一心不想讓袁藍得逞,不管三七二十一,跑上去湊在兩人中間,故意分開他們,大大咧咧地說:"我們去臥佛寺吧,我們去臥佛寺吧。"張說沒說話。袁藍奇怪地問:"去臥佛寺幹嗎?"鍾筆笑得一臉無辜,"燒香啊,最近不是流年不利,運道不好,專碰見一些小人嘛!"故意加重"小人"二字,意有所指,指的當然是袁藍,但是回頭看著魏建平,不敢表現得太過張揚。
  魏建平以為她真想燒香拜佛去黴運,便附和說:"我以前出門丟錢,騎車被撞,論文不過,也去雍和宮燒過香,後來果然走運了,考試拿了個優。"
  袁藍將信將疑,"真的假的?"
  張說不屑道:"魏建平,虧你還是唯物主義者呢,居然信這個。"
  鍾筆一本正經地說:"信這個怎麽了?民俗學的老師都信這個。"還推著大夥說,"走走走,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反正又不會少塊肉。"
  幾人在她半祈求半強迫下,隻好往臥佛寺走去。
  哪知臥佛寺那個青石板壘成的台階一眼望不到頭,就像從天上垂直掛下來的一般,走完一層又一層。爬了不到一半,鍾筆撐著膝蓋猛擦汗,"歇會兒吧。"魏建平取笑她道:"你也太沒用了,走幾步路就累成這樣。"鍾筆反唇相譏,"是誰見了蟑螂還要叫兩聲的?"魏建平連忙噤聲。
  張說十分厭煩他倆鬥嘴鬥個沒完沒了,遞了瓶礦泉水過去。鍾筆問:"喝過的?"張說臉色有點兒不好,"隻喝了一小口--你到底要不要?"鍾筆忙接過來,猛點頭,"要要要。"當然要!雖然她不喜歡沾上別人的細菌,但是既然是張說的,那自然另當別論,愛屋及烏嘛。
  袁藍舉著相機胡亂拍照,看見路邊亂草堆裏倒著一尊殘破的石雕,就將相機交給張說,蹦蹦跳跳跑過去,坐在上麵,"張說,張說,給我拍張照。"拍完一張又一張,抱完石頭又抱樹。張說也好脾氣,有求必應。
  鍾筆看不下去了,拉著張說的袖子,"我也要拍,我也要拍。"張說正舉著相機測光調焦,有點兒不耐煩,"等會兒,等會兒。"鍾筆不依,一把拽住他胳膊,"不行,不行,我現在就要拍。"既然淑女沒有競爭力,她決定無賴到底了。
  魏建平便說:"我給你拍。"鍾筆心裏恨他打岔,沒好氣地說:"我不要你拍,張說拍出的人像才好看呢,光影恰到好處,我一定要他拍。"張說眼睛對著鏡頭,目不轉睛,被她鬧得不行,伸手推她,"去去去,站一邊去,別擋了光。"
  哪知鍾筆本就是踮著腳尖站在台階上的,晃著身體隨著耳朵裏的音樂打拍子,張說隨手這麽一推,她人沒站穩,隨著力道往後翻去。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轟的一聲摔在了地上。張說嚇了一跳,連忙蹲下,扶住她問:"鍾筆,鍾筆,你怎麽了?"聲音急得變了調,神情焦慮,嚇得臉都白了。
  鍾筆哼哼哈哈半天說不出話來,她也沒傷到哪裏,就是屁股摔成了兩瓣,有些狼狽。見眾人都圍著自己,張說又一副恨不得自殺以謝罪的模樣,她剛想說沒事,咽了咽,又吞回了肚子裏,故意皺著眉頭,連聲吸氣,哭喪著臉說:"我腳疼。"
  張說見她沒出什麽大事,抹了把汗,"大概是崴了。"扶她起來。鍾筆為了裝得更像,單腳站立,那姿勢頗像金雞獨立,一枝獨秀。她這麽一摔,把大家遊玩的興致也摔沒了,魏建平便說:"咱們回去吧。"鍾筆一臉苦瓜相說:"我的腳……"張說看了她一眼,將相機扔給袁藍,背對鍾筆半蹲下,"我背你。"
  鍾筆無比興奮地爬上了張說的後背,雙手緊緊纏上了他的脖子,並且在他鎖骨附近來回遊移,明目張膽地吃豆腐。他的皮膚又滑又膩,冰冰涼涼的,手感那個好,搞得她心癢難耐。
  張說托著她的大腿往上蹭了蹭,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你怎麽這麽重!"
  這更加堅定了鍾筆誓死減肥的決心。
  張說不是肌肉男,山勢又陡峭,累得那個吳牛喘月、汗如雨下。但是當魏建平看不過去,要求背鍾筆的時候,他還是一口拒絕了,"沒事,這是我闖下的禍。"袁藍跟在一邊說:"鍾筆,你就是一禍害。"甚為張說不平。
  鍾筆一邊心虛一邊得意,從頭到尾不說話,一味裝死裝活,哼哼唧唧。
  四人拋下大部隊,提前回去。
  出租車一路開到女生宿舍樓下,鍾筆此刻心虛得不得了,愧疚地低下了頭,抱著張說的胳膊說:"女生樓不讓男生上,你回去吧。今天謝謝你了,都是我的錯。"當然都是她的錯!
  張說擦了把臉上的汗,喘著粗氣說:"不是,我不該推你。你住幾樓?"鍾筆說四樓。他蹙眉,轉頭跟宿舍管理員說:"阿姨,我同學腳崴了,我能送她上去嗎?"又說了一車的好話,阿姨總算答應了。鍾筆站在一邊不吱聲。
  張說的手橫過鍾筆胸前,半抱著她爬樓,"腳還疼不疼?不要緊,慢點兒走。"鍾筆感覺他手臂擦過自己胸部,紅了臉,偷瞄他,他並沒有任何異樣。張說一臉緊張,口裏不斷說:"好,慢點兒,慢點兒……"唯恐再傷了她。
  磨磨蹭蹭終於爬到四樓,鍾筆內心極度不安,她這個壞女人,遲早天打雷劈!她攔在宿舍門前不讓他進,轉過頭說:"你走吧,我沒事。"他不放心地問:"你確定?"鍾筆重重地點頭,"確定。"趕快走吧,再不走,西洋鏡就要拆穿啦。
  張說見她一副不欲多說的樣子,本想叮囑一番,終於還是點頭,"好,那我走了,有事打我電話。"說罷匆匆走了。
  鍾筆看著他的身影在樓梯轉彎處消失,連忙開門進去,將床上、椅子上、凳子上、地上到處散落的內衣內褲胸罩絲襪外套一股腦兒往臉盆裏塞,提著水桶活蹦亂跳洗衣服去了。
  舍友回來看見走廊上晾滿了衣服,又見鍾筆坐在電腦前悠哉遊哉地喝咖啡,大驚,問:"全是你洗的?"鍾筆點頭,擦了擦嘴巴做優雅狀,"對啊,而且是手洗的,洗衣機洗不幹淨。"舍友嘖嘖稱奇,鍾筆居然變勤快了,莫非老天下紅雨了?"這年頭,怪事多,水井裏翻了船啊河裏著了火……"哼著小調下樓去食堂吃飯。
  第二天,張說提著一大袋水果來慰問她,結果看見她一手一根冰淇淋,舔完這根舔那根,一臉享受樣兒。鍾筆從小賣部出來看見他,腦袋立馬停機,完蛋了,完蛋了,這下子形象全無,他怎麽會來女生宿舍這邊?
  張說上下打量她,滿臉疑惑,腳崴了好得這麽快?以他的高智商再不明白是被耍了,他可以去跳未名湖了。但他什麽都沒說,隻問:"腳好了?"鍾筆心虛地點頭,"好了。大概是抽筋了,回來就好了……"大有越描越黑之勢,也不知他有沒有相信。
  "哦。"張說將水果交給她,什麽話都沒說,轉身走了。
  鍾筆無比挫敗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活該!
    
  第八章 天才並不是與生俱來的
  一大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夢裏依稀年少事,一晌貪歡。
  她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角,頭痛欲裂。那麽久遠的事情,為什麽還記得這麽清楚?曆曆在目,清晰如在眼前。她遊魂般爬下床。
  左學穿戴整齊,坐在餐桌前享用鮮奶泡芙芝士醬,吃得滿嘴都是,頭也不抬地問:"昨天晚上你什麽時候回來的?"鍾筆頭暈暈的,心神仍有些恍惚,不理他。他扔下叉子,哼道:"我的雪媚娘、榴蓮酥呢?"她怎麽可以扔下他一個人不管!
  想到這小祖宗的難纏,鍾筆一驚,立馬清醒過來,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拍著大腿說:"落在張說的車上了。"
  聽到張說的名字,左學更加生氣,難道這個男人比他還重要?他站在凳子上,將桌布一掀,哐啷哐啷一陣亂響,到處都是他吃剩的牛奶蛋糕,汁液橫流,滿地狼藉。他冷冷地看了眼母親,"你說怎麽辦?"
  鍾筆在他動手的時候,早已敏捷地跳到一邊,避過一場災難。她頭疼地看著他,眯著眼睛說:"這就是你跟我說話的態度?"左學冷著一張小臉,"不要試圖轉移話題。我的雪媚娘、榴蓮酥呢?"
  鍾筆縱然已經習慣了這小祖宗的頤指氣使、無法無天,仍然氣得臉色發青,渾身發抖,"好好好--"站在陽台上打電話,"張說……"
  張說提著紙袋趕來時,母子倆各占一邊,互不理睬,正在冷戰。
  鍾筆見他來了,打電話叫服務生進來收拾房間。三人轉戰餐廳。張說將雪媚娘、榴蓮酥裝在精致的碟子裏,又要了一杯酸梅汁,遞給左學,"我要趕著上班。你媽媽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好自為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張說這番關愛的舉動,使得左學消除了對他的強烈敵視。他低頭不語,也不看鍾筆,賭氣般自顧自吃點心。
  鍾筆嫌惡地看了他一眼,這個小胖子,吃得跟圓球一樣,踢一腳就能在地上滴溜溜打滾,還不知道減肥!她跑上去抱了一堆書出來,抽出其中一本,扔在左學跟前,"今天你要是不把《大學》這一篇背下來,就給我去跪鍵盤。"
  左學縱然記性好一些,開竅早一些,心眼多一些,但若要他一天之內背完艱澀難懂的《大學》,那分明是鍾筆在刁難他。他也知道母親是在找借口整治他的"歪風邪氣",當然不肯就範,指著線裝本的《大學》,"為什麽要背這個?"
  鍾筆在他對麵坐下,"過兩天你要去參加北大附小的入學考試,總要提前做一些準備。"左學不信,"小學一年級考《大學》?"鍾筆哼道:"誰說一年級?你給我直接上三年級。你以為這是香港,考試隻考ABCD?"
  左學不知道北京的小學具體是怎樣的情形,總以為大概跟他母親一樣變態,於是不做聲。他翻開一看,叫起來:"怎麽是這個樣子?"有注有疏的豎版繁體《大學》,大小字體不一,一下橫排,一下豎排,看得人眼花繚亂,頭昏腦漲。不要說他,中文係的人都不一定看得下去,鍾筆故意找來殺一殺他的威風的。這種版本的古籍,她也隻有買過,沒有看過。
  左學將書一推,站起來就走。鍾筆跟在後麵問:"幹什麽?"他恨恨地說:"跪鍵盤。"要他背,不如叫他去死,唯今之計,隻有乖乖去跪鍵盤。
  鍾筆打開電腦放音樂,"《崇拜》這張專輯放完了,你就可以起來了。"他不理,抱了套《機器貓》坐在鍵盤上看。鍾筆也不去糾正他姿勢不正確,懲罰到了就行,反正他們母子一向都是這樣鬥法的。
  跪完鍵盤,母子倆如常吃午飯。左學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餐桌上跟她描述剛看的機器貓的故事。鍾筆便說:"怎麽還是機器貓?我小時候就看它。我建議你以後看宮崎駿的動畫。"頓了頓,又問,"你早上幹什麽掀桌子?"
  左學嘴裏塞得鼓鼓囊囊的,"你是不是隻要男人,不要兒子了?"鍾筆口裏的湯差點兒噴出來,"我什麽時候給你這種錯覺了?如果有的話,我道歉。你想得太多了。"左學停下筷子,"那你為什麽夜不歸宿?"他等點心和母親等了大半個晚上,結果越等越失望,最後孤零零一個人在饑餓中睡去。
  鍾筆辯解道:"我哪有夜不歸宿?我隻不過回來得晚了些。"左學哼道:"晚了些?你知不知道我昨天晚上沒有吃飯?"鍾筆有些詫異,"難道你沒有錢?"左學不耐煩,"不是這個問題……"他年紀還小,無法清楚地表達內心的煩躁、鬱悶、不滿之情--他當然希望母親專屬於他一個人。
  鍾筆揮手製止他,"OK,我明白,你隻是不想一個人吃飯,以後我會帶上你。不過,現在……"她將左學麵前的炭烤牛裏脊端走,換上一玻璃盆翠綠的海草,"你不能再吃肉了,小心膽固醇過高。"她又想起一件事,"對了,你可以不用背《大學》,但是《唐詩三百首》你盡快給我背完,入學考試十有八九會考。"
  左學小聲嘀咕了一句"老巫婆",不過不敢讓她聽見。
  張說下了班來看他們,見左學趴在桌子上解方程,小小的人坐在凳子上,小腿還夠不著地。鍾筆窩在沙發上看言情小說,整個人蜷成一團,眼睛差點兒鑽了進去,連他進來都不知道,還是左學喊了一聲"張叔叔",她才回過神來。
  "看什麽?這麽投入。"他自己倒了杯水喝。
  鍾筆合上書,似乎回味無窮,"有趣的故事。"張說隨口問:"哦,講什麽?"她伸了個懶腰,跑去衝咖啡,"男女間的感情糾葛,相遇、離別、重逢。"任何故事都可以用這幾個字概括,就像中學課本分析段落大意一樣,千篇一律,但是她依然樂此不疲。沒意思的人生總要找一些有意思的事來做。
  張說跟了進來,想了想,說:"你不覺得左學的教育方式可以更為……嗯,正常一些?"鍾筆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他要講什麽,"說實話,我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不過,雖然我不指望他成為天才,但是我也不希望浪費他的天才。"瞟了他一眼,"你自己也是天才--對此有何看法?願聞其詳。"
  張說立即說:"我不是天才,我隻不過上學早,讀書勤奮罷了。"二十歲碩士畢業並不算什麽,北大一抓一大把這樣的高智商人才,但是沒有幾個人在他這個年紀便成為"全球數字人物"之一,這其中當然另有別人看不見的艱辛努力。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
  鍾筆探頭看了眼在客廳裏埋頭苦學的左學,"我帶他去測過智商,是比平常人高一點兒,但是更多的歸功於他的努力。我想任何一件事,努力到最後,就成了天才。"天才並不是與生俱來的,更多的是後天的勤奮,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道理。她不願再談這個話題,捋了捋滑下來的頭發,隨口問:"你今天都忙了些什麽?"
  張說回答得非常簡要:"工作。"
  鍾筆笑起來,這個人還是這麽不懂幽默,一本正經得讓她心癢難耐,蠢蠢欲動。她忍不住想逗弄他,極度渴望打破他冰山下的冷靜自持,蹭過去,一手抱住他腰,右手食指在他唇間來回摩挲,一輕一重在他耳旁吹著熱氣,喃喃細語道:"什麽樣的工作……嗯--"尾音拖長,聲音、動作、神態極其魅惑、挑逗,令人聽了骨頭跟著一酥。
  就在她即將含住他柔軟的耳垂的時候,張說推開了她,麵色潮紅,心跳飛快,看她的眼神十分隱忍,顯然極力克製著自己--門沒關,左學還在外麵,他們不能不分場合。他開口,聲音沙啞,暗含情欲,"我跟左思通過電話了。"鍾筆渾身一冷,臉色驟變,"哦,說什麽了?"聽到這個名字就像做了一場噩夢。
  "他不肯離婚。"
  提到這事就心煩。她撫著額頭說:"香港的法律,離婚雖然有點兒困難,但這並不是主要問題,我握有他出軌偷情的證據。最重要的是……"她瞄了眼門外,聲音不由自主放小,"左學。"
  左思不可能放棄兒子的監護權,她也不可能放棄。她拋棄過他一次,不會再犯這等彌天大錯。
  張說許久沒說話,"這事慢慢來。你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如果左思執意不肯妥協,那麽雙方唯有對簿公堂,隻怕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攻防戰。
  鍾筆很頭疼,換了個話題,"左學就要上學了,需要添點兒東西,你陪我們一塊兒去吧,順帶教教他怎麽在二十歲之前拿到博士學位。"
  張說橫了她一眼,看在為人父母的分上,沒有說她。也許左學可以在二十歲之前拿到博士學位,書本上的東西,並沒有什麽難讀的,但是這一切,全要看他個人的興趣,也許他將來誌不在此,真正的天才,想法總是異於常人。張說將話埋在心裏,沒有說出來。
  鍾筆對著鏡子化妝,"左學,我和張說晚上出去吃飯,你呢?到時候別又掀桌子,說我撇下你獨自去逍遙快活。"左學抹了抹鼻子,將練習冊送到她跟前檢查。鍾筆今天發狠懲治他,醜話早就說在前頭,當著張說的麵說沒有解完方程式不準吃晚飯。
  教育孩子方麵,她向來言而有信,以身作則,所以左學才敢因為她答應帶雪媚娘、榴蓮酥卻又忘了而大發雷霆掀桌子。
  張說半途劫了過去,翻了翻,一把扔在垃圾桶裏,"換衣服出去吃飯。"
  鍾筆看著和鼻涕紙水果皮靜靜躺在一處的練習冊,心有不滿,但是始終沒有勇氣撿回來,瞟了眼麵無表情的張說,歎了口氣,隻得算了。
  左學不敢表現得太過興奮,他並沒有寫完,張說明知道也不說。看著折磨了他一下午、如今已變成垃圾的數學練習冊,他忍不住吹了聲口哨,太酷了!他對張說的崇拜之情,頓時猶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他決定今後和張說站在同一戰線。母親錢包夾層裏的那個男子,如今化作真人站在他麵前,高大,俊朗,英明,果斷,敢作敢為,他其實並不討厭。
    
  第九章 寬恕是帝王的美德
  鍾筆母子隨著張說來到北京某大型購物中心。一進門就有閃光燈在閃,她嚇了一跳,側頭一看,原來是某位歌星戴著墨鏡若無其事地逛名店,對此情況顯然習以為常。她鬆了口氣。因為左思層出不窮的娛樂緋聞,香港的狗仔隊有時候會偷拍她,她練得對鏡頭十分敏感。
  帶著左學來到童裝部,鍾筆替他挑外套,他不滿意,"不行,我要小熊的那件衣服,還有肩章、腰鏈。"鍾筆好聲好氣地跟他解釋道:"你上的是普通公立學校,不能太紮眼。"仿的不知哪國的軍裝,紅得跟喜服有一拚,哪有小孩兒穿得稀奇古怪去上學的,還不得被老師打出教室?他皺眉,"什麽學校連穿衣服都要管?我不去。"會不會連吃什麽都管?
  "這由不得你,你敢不去試試。"鍾筆一邊挑衣服一邊威脅他。
  左學哼道:"我不去,難道你還能'牛不喝水強按頭'?我有選擇學校的權利。"這句話他是跟左思學的,活學活用,連動作都惟妙惟肖。
  鍾筆氣急,有個智商過高的兒子整天跟你強詞奪理,事事反其道而行之,壽命都會短十年。她翻了翻白眼,"那你想去哪裏?"不要告訴她他不想上學,她立馬給他吃"爆炒栗子"。
  左學想了想,"我要回香港上國際學校,我要學日文。"重要的是香港有迪士尼樂園。鍾筆粗魯地拒絕,"不行,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北京。我已經給你聯係好學校了,入學考試你要是考得不好,你就給我當和尚,天天吃素。"
  旁邊的張說忍不住莞爾一笑,這對母子的對話,精彩勝過小品。
  鍾筆為了讓他心甘情願去上學,便說:"放心,我會給你報日文班的,並且承諾天天接送你上下學。"
  左學見事已成定局,瞪大眼睛看她,憤憤不平,決定使出殺手鐧,"我會打電話跟左思告狀!"左思才不想他留在北京上學呢。他早就聽人說了,應試教育下的學生,全是一群書呆子,除了考試便是做題,無趣至極。
  鍾筆冷眼看他,陰森森地說:"我看你是三日不打上房揭瓦,造起反來了!"伸手就去抓他。左學一邊跑一邊說:"香港法律規定不得隨意體罰小孩兒。"此人法律意識極強,每當鍾筆失控的時候,動不動就搬出這句。鍾筆氣急,齜牙咧嘴道:"你再說,你再說--我隻知道棍棒底下出孝子。"
  張說忙攔在他們母子中間,將衣服扔給鍾筆,"你去付賬。"店裏的導購都追出來了。張說指著商場裏設的兒童遊樂區,說:"至於你,那邊玩去。"三言兩語解決了即將爆發的母子大戰,幹脆利落。
  左學不敢再惹母親,生怕她當真打他,隻得妥協。鍾筆追上去,將紙袋塞在他懷裏,粗聲粗氣地說:"自己的東西,自己拿,提著。"說完拉著張說往對麵的休息區去喝咖啡。
  左學抱著幾乎跟他一樣高的大紙袋站在過道裏,露出一雙骨碌碌轉動的大眼睛,像一隻被人遺棄的流浪狗,樣子甚是可憐。張說看不過去,一手接過,招呼他一起走。左學賭氣不理,屁顛兒屁顛兒往兒童遊樂區跑去,還故作紳士,問一個坐在秋千上的小女孩兒:"小姐,你幾歲了?我能不能跟你一起玩?"
  兩個大人在一旁看了啞然失笑。鍾筆歎氣說:"隨他去吧。我現在已經管不動他了,將來還不知道怎麽辦呢。"
  張說寬慰她,"不要緊,兒孫自有兒孫福。"
  鍾筆點頭,開玩笑說:"嗯哼,不錯哦,都會用俗語了哈。"
  張說喝了口咖啡,"建平讓我替他向你道歉。"倆人後來通過一次電話,張說主動說了一些鍾筆的事,魏建平承認自己對她確實有所誤會。
  鍾筆愣了下,撇嘴道:"世上有這樣道歉的嗎?沒誠意。"話雖如此,臉上的笑意卻忍不住溜了出來。魏建平的冷漠、敵視,她看似不放在心上,其實相當在意。張說心說也是,立即撥通電話,"你要道歉,親自跟她說。"鍾筆拿過手機,"我是鍾筆,你過來吧,有話當麵說。"對方連聲說好。
  她低頭攪拌咖啡,笑著說:"魏建平這個人,連跟人生氣都不會,脾氣這麽好,又會照顧人,怎麽會離婚?"張說搖頭,"感情的事,講不清楚。"魏建平待小薇不可謂不好,千依百順,說什麽是什麽,再忙也記得打電話回家叮囑她"午覺別睡太久,海帶湯記得喝"。可是小薇卻說他缺少男人味,嘰嘰歪歪,硬是要跟他離婚。他也好脾氣,實在纏不過,離就離吧,還說:"留不住她,是我的錯。"
  張說觀察她,"你沒有生氣?"以前她脾氣未必有這麽好,當眾受辱,還能當成什麽事都沒發生,心平氣和。
  "沒有。"
  "當真?"
  "我為什麽要氣?又不給發工資。"她沒好氣地說。
  張說笑了笑,原來她確實沒在意,但是心中卻有一絲淒然。她能做到這樣雲淡風輕、若無其事,也許是因為數年來不知經曆了多少類似的事情。外人眼前所謂的"涵養",那是由無數隱忍練就出來的,忍字頭上一把刀。
  她的生活未必像表麵上這麽光鮮亮麗。
  他為當年不能體諒她的苦衷深感愧疚,為當年的不成熟後悔自責,為這些年來她受的委屈痛心難過。他握住她的手,垂眸說:"鍾筆,對不起。"五年來,他一直想親口對她說,總算還有這個機會讓他彌補。
  他刻在心裏的這個女人,曾經重重給了他一巴掌,可是他沒想到到頭來她愛的卻是自己。
  鍾筆開始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他是在道歉,雖然不知他具體所為何事,仍是鼻頭猛地一酸,幾欲落淚。她反握他的手,"不不不,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跟左思結婚,無論何種理由。是我自己糊塗,意誌不夠堅定。其實袁藍罵我罵得沒有錯,我當時確實愛慕虛榮,怕吃苦,怕受罪,貪圖左思的權勢、財富。如果我熬一熬,挺過去了,或者跪下來求他,也許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麵。"她是如此後悔,她錯在不該嫁給他。
  可是,事實不隻是這樣。
  張說緊緊抱住她,下巴蹭著她的頭發,聲音沙啞,"我不該跟你分手。但是現在,再也不會了。無論前麵是龍潭還是虎穴,鍾筆,相信我,同樣的錯誤,我不會犯第二次。"他不會再放開她,哪怕最後一無所有。
  他們是同一類人,吸取教訓,引以為鑒。
  鍾筆沒有說"我相信",她隻說:"謝謝。"
  她還愛他,可是她已配不上他。如今的他們,天壤之別。
  不一會兒,魏建平趕來,還給鍾筆帶了一大捧嬌豔欲滴的黃玫瑰。她笑著收下,"魏建平,你不要以為一點兒小恩小惠我就原諒你了。"黃玫瑰的花語是道歉,象征純潔的友誼,她知道。
  寬恕是帝王的美德。
  她還牢記著當年魏建平半夜送她去醫院急診,排隊,掛號,交費,幫她量體溫,領著她去陰森黑暗的地下室拍X片,東奔西走,寒冬的夜裏,滿頭大汗。
  為人處事,雪中送炭者切不可忘,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魏建平連連點頭,"當然,當然,我會繼續以實際行動表示我的歉意的。現金好不好?足夠誠意。"說罷,當真掏出一遝百元大鈔。
  其實那件事當天晚上他便後悔了。他不知道自己當時發了什麽瘋,非要跟鍾筆過不去。張說曾經遭受的痛苦,都過去了,就當是他們二人之間的愛情考驗好了。現在他們要舊情複燃,又有什麽不可以呢?不過是緣去緣又回罷了。破鏡重圓,本是一件好事啊。他想起張說當時義正詞嚴說的一番話,像被人兜頭澆了一盆涼水,頓時清醒過來。他自己之所以和小薇結婚又離婚,也並不是單純的誰對誰錯的問題,他現在仍然在反省,是自己做得不夠好嗎?
  他覺得自己應該給鍾筆一個交代。他亦不過是一個罪人,有什麽權利去定別人的罪?每個人都有苦衷。人在紅塵,身不由己。
  他歸結於酒後失心瘋、離婚後遺症。
  人有時候會做出一些連自己都嚇一跳的事來。
  他有點兒不敢見鍾筆,於是讓張說投石問路。做了這麽過分的事,他怕鍾筆不原諒。但是當聽到她說"有話當麵說"時,語氣輕快,爽朗一如往昔,心頭的大石頓時放了下來。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幸好,幸好。
  古人曾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改之,善莫大焉。
  鍾筆見了大把火紅的鈔票,不由得駭笑。她知道這個時候不便拒絕,也不跟他客氣,移步至三樓的女裝部,拉著他一起當參謀。挑挑揀揀半天,隻買了一件V領湖水藍無袖上衣,幾人說說笑笑,興盡而返。
  第二天,她還抱著枕頭跟周公約會時,電話響,是賓館的座機。她以為是工作人員,迷迷糊糊接起來,"喂--"抓了抓早已亂成雞窩的頭發,美夢被打斷,心情很不好,口氣衝衝的。
  左思的聲音平靜地傳過來,"紗紗,我不介意你不在家,但是你要注意你的言行舉止。"宛如地獄撒旦,突然降臨。
  鍾筆沒想到是他,瞬間醒了過來,從床上一躍而起,一臉戒備,"什麽意思?"這個老男人,一大早就跑來騷擾她,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難不成欲求不滿?
  很快她便知道了原因--當她和張說擁抱的照片登在某家娛樂報紙上麵的時候。
  一版是某歌星逛商場的報道,另一版便是她和張說。這個記者好樣的啊,一石二鳥,一箭雙雕。她的頭伏在張說胸前,長發遮住了臉,看不清樣貌;張說雖然側對觀眾,但是一眼便可認出他是誰。標題是"天上人間,神秘女郎?"
  看來張說最近名氣大噪,連娛樂記者都注意起他來。
  但是就算她行為不檢點又怎麽了?左思憑什麽管她?也不看看他自己--難道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左學看她呆坐在床上不說話,哼了句:"蓬頭垢麵,狀如女鬼。"母親跟別的男人上報紙頭條,他可不覺得有什麽光榮。
  鍾筆瞪了他一眼,爬下床去洗漱。刷牙的時候,她看著鏡子裏臉色蒼白的女人苦笑,當真是風水輪流轉啊,沒想到她鍾筆有一天也成了娛樂大眾的人物。
  吃早餐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左思為什麽不打她手機,偏要打賓館的電話。他在向她暗示,她的一切都是他的,他對她了如指掌,即便她人不在香港。
  鍾筆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冷透心扉。
  不不不,左思不是如來佛,而她也不是孫悟空,隻能在他的掌中翻滾跳躍,做跳梁小醜。如今的鍾筆,早已脫胎換骨,煥然一新,無所畏懼。
  有一句至理名言--無欲則剛。
    
  第十章 我們是害蟲以及霸王麵
  鍾筆滿屋子收拾行李,衣服、書、鞋子、化妝品扔得到處都是。左學跳過一隻高跟鞋,不高興地問:"你在幹什麽?"鍾筆將綴著流蘇的長裙連衣架一起往箱子裏塞,啪的一聲用力合上,直起身子,撐著後腰氣喘籲籲地說:"搬家。"可憐她這把老骨頭,東逃西竄,半條命都快去了。
  左學不讚同,"為什麽要搬?住酒店難道不好嗎?"有人打掃,有人伺候,全天候服務。鍾筆戳著他額頭罵道:"你這個敗家子,不知民間疾苦!"住酒店無異於燒錢。左學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說:"難道左思破產了?"想到這個可能性不大,又問,"還是他不給你贍養費?"
  左思對女人一向大方,尤其是對她,出手闊綽,曾經送過她一艘遊艇。但是她興趣缺缺,連看都懶得去看。她不知道左思將這艘遊艇命名為"鍾情號",而左思也不知道她其實會暈船。
  鍾筆臉一沉,"你再多話--《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背不背得出來?"左學頭一縮,跑出去打遊戲了,免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她對張說抱怨道:"北京房子真難找,不是價格貴得離譜,就是環境差得不能住人。三環外的房子,離地鐵足足兩站地,白牆地磚,根本就沒裝修過,家具僅一床一桌一櫃,連個沙發都沒有,居然還獅子大開口。"今天搬明天住,找得這麽急,哪裏能有中意的?
  張說不知她為何突然節省起來,也不問發生了什麽事,隻說:"長期住酒店確實不劃算,我替你打聽打聽。"當天晚上便給她消息,"蘇州街這邊有套房子,兩室一廳,家電齊全,有點兒小,住你們母子應該沒問題。"
  鍾筆去看了,黑白方格地磚光可鑒人,紫藤狀水晶吊燈,二十七寸大彩電,雙開門西門子冰箱,連次臥都有三十平方米大,租金兩千,押一付三。房東跟在她後麵,"既然是張先生介紹過來的,租金算你便宜些好了。"鍾筆看了眼一旁不動聲色的張說,當她當真與世隔絕,不知道市麵上的行情?這樣的房子,兩千租得下來?但是她裝糊塗,"好,現在就簽合同,我立馬搬過來。"
  鄭板橋說,難得糊塗,難得糊塗--這個時候不糊塗什麽時候糊塗?
  張說替她搬行李,皺眉,"才來幾天,怎麽這麽多東西?"鍾筆從香港來的時候,隨身隻有一大一小兩隻箱子。左學還是一個書包,自己背著。
  鍾筆聳肩攤手,"沒辦法,有些衣服不能折。"張說這次請酒店服務生幫忙運下去,又叫了魏建平來幫忙。魏建平聽鍾筆說完地址,"咦"了一聲,"張說,你不也住這兒嗎?"又問,"幾層?"
  鍾筆頓時恍然大悟,心中了然,轉頭問張說:"你是不是也住19層啊?"在他手臂上不輕不重掐了一下。張說仿佛沒察覺到她的小動作,看了她一眼,搖頭,"不是……"頓了頓方往下說,"我住18層。"
  搬完東西,筋疲力盡。箱子紙盒一大堆,她也不收拾,揉著腰說:"不管了,走走走,吃飯去,這頓我請。"魏建平當了一天的苦力,肚子餓得咕咕叫,一聽解放了,十分興奮,"我知道附近有家法國菜……"
  鍾筆一口打斷,"法國菜又貴又少又難吃……"魏建平看她,挑眉問:"那你想吃什麽?"鍾筆眉毛一抬,"還用說,當然是麻辣燙了。"以前上大學的時候,他們幾個人常常邀著一塊兒去吃烤串麻辣燙油炸香蕉這些東西。
  當然不會真的蹲在路邊吃大排檔,他們去吃香草香草火鍋,原生態的,雲南風味,菜好,服務也好。他們點酸湯子母鍋,香料味兒很濃,幾個人吃得滿頭大汗。有客人點帥氣的服務生唱歌,氣氛很熱烈。
  魏建平指著正埋頭吃豆腐的左學問:"這是你兒子?"鍾筆白了他一眼,"廢話,難道是你兒子?"魏建平嘿嘿一笑,"叫什麽名字?怎麽不理人啊?"鍾筆順手夾了隻蝦丸給左學,"哦,他很鬧騰的,大概是餓了。"左學平常六點吃晚飯,這會兒都八點半了,早把他身上的活蹦亂跳勁兒餓沒了。魏建平點頭,"小孩子最經不得餓,以後長不高。"
  哪知這話得罪了左學,他最恨別人說他矮冬瓜。他其實不矮,但是因為胖乎乎、肉墩墩的,人又小,顯得矮。他心想,那你們現在才帶我來吃飯?等吃得差不多了,鬼靈精怪又活了過來,他把筷子一扔,拉著魏建平的手就往外走,"叔叔,叔叔,我們去唱歌。"
  魏建平見他長得圓滾滾的,十分可愛,心裏喜歡,用小孩子的口氣問:"那你想唱什麽歌啊?"還捏了捏他的臉,又嫩又軟,真舒服。左學心裏一陣惡寒,仰著小臉,一臉純真地說:"叔叔,我們來唱《我們是害蟲》吧。"
  不等魏建平回答,左學就將話筒交到他手裏,放開喉嚨唱道:"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正義的來福靈,正義的來福靈,一定要把害蟲殺死,殺死,殺死……"他不肯一人搶了風頭,硬要魏建平獨唱一半。這首歌他是從鍾筆那兒學來的。魏建平一臉黑線地站在那兒,唱又不是,不唱又不是,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
  下麵的人早笑得前仰後合,直不起腰。
  魏建平還不知道自己被耍了,隻當是小孩子愛玩愛鬧的天性。
  鍾筆撫掌大笑,"哈哈哈--左學這死小子!"魏建平,你也有這一天,欺負她的時候不知道多囂張,果然是因果循環,報應。
  吃完飯,鍾筆母子上樓早早睡了。魏建平拿著報紙追在張說後麵,十分不平,"為什麽三個人一起喝咖啡,隻有你們上頭條,沒有我?"張說罵他無聊,這種風頭也要搶,"你人品有問題。"魏建平瞪著眼睛,一臉相。
  張說看著報紙上倆人相擁的照片發呆。魏建平在他身旁坐下,"張說,鍾筆母子……一大一小,孤兒寡母,你打算怎麽辦?"這問題實在棘手。張說將報紙一扔,雙手交叉枕在腦後,閉著眼睛,感歎道:"他倆當真是孤兒寡母就好了。"他想起前兩天跟左思的對話。
  電話通過秘書,通過助理,通過不知哪個女人轉接到左思手上時,已經過了一刻鍾。左思聽到他的聲音,似乎一點兒都不意外,"張說,自古英雄出少年,數年不見,你竟有今天這番成就,真是令我自愧不如。如今你功成名就,事事得意--不過,這並不包括我的妻子。"《天上人間》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引起軒然大波,他怎麽可能不知道?更何況事關他的妻子。
  竟是開門見山,沒有轉彎抹角,這樣直白的開場白令張說有些措手不及。他很快鎮定下來,清了清嗓子,聲音不慍不火,"左先生,你是不是一個好丈夫你自己心裏清楚。鍾筆,她並不想繼續這樣生活下去。"
  張說早已不像當年那樣無能為力、無可奈何,隻能痛苦沉淪,眼睜睜看著左思將鍾筆帶走,現在他已經可以跟左思平等對話,公平競爭--每個人都有獲得幸福的權利。
  左思避而不答,說:"中國有一句古話,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他頓了頓,"張說,何況我們有左學。"隱隱有炫耀示威的味道。
  張說很生氣,但是他按捺住了,"左先生,事事不會盡如你所願的。"
  這場仗,他早有心理準備。
  魏建平大聲嚷嚷:"那個叫什麽左思的,還活著啊?"這個左思,光天化日之下強搶良家婦女,遲早不得好死。他知道張說口裏不說,心裏其實從未忘記過鍾筆,隻希望他經過這麽多年的自我折磨最後能有一個好結果。
  張說不想談論這個話題,於是問:"小薇呢?"魏建平和小薇雖然離婚了,但他還是一直希望她能回心轉意。
  魏建平立即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她有男朋友了。"
  "哦……"張說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對此事不置一詞,站起來拿外套,"時間不早了,我送你下樓。"
  為什麽人和人之間總是這樣失之交臂?還是說,時機尚未成熟?
  第二天,張說提著豆漿油條上樓,嚇了一跳,"你這是幹什麽?"鍾筆一身亞曼尼職業套裝,黑色高跟鞋,化了點兒淡妝,長發盤起,走路生風,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精明幹練。見到熱騰騰的豆漿,她歡呼一聲,"左學,快來吃早餐,吃完趕緊去上學。"
  左學難得這麽早起床,被人從被窩裏拖起來,小臉陰沉沉的,直到喝完了豆漿,臉色才緩過來。鍾筆扔給他一張餐巾紙,"嘴巴擦幹淨,注意你的儀容。"檢查過書包,確定沒有遺漏之後,"我帶你去學校報到。"
  鍾筆將他扔給班主任就走,臨走前說:"左學,我不主張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但是你要是敢在學校裏惹是生非,使得老師三番兩次請我去她辦公室喝茶的話,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當她看見所有同學都比左學高出一個頭以後,立馬改了說辭,"左學,好樣的,不要怕,大膽往前走,媽媽給你撐腰。"左學用鄙視的眼神看著她,這年頭早已經不流行拳頭了。誰敢欺負他?他有辦法令他科科考鴨蛋。
  張說本以為鍾筆穿成這樣是為了給左學的老師留下一個好印象,當聽說她要去某報業集團時,不由得一愣,"做什麽?"鍾筆對著鏡子補了補口紅,"麵試。"張說上下打量她,確定不是玩笑話,"怎麽沒聽你說過?什麽時候投的簡曆?"
  鍾筆挑眉,"簡曆?不需要。"她在網站上看到麵試通知,電子簡曆已經來不及投了,於是直接殺去麵試。
  張說"哦"了一聲,"霸王麵。"
  鍾筆得意地點頭,"對,霸王麵。"如今這年頭,行的就是霸王硬上弓。
  負責麵試的金經理看了她隨身攜帶的簡曆,打量她,"鍾小姐,你在香港《明報》工作過?"
  鍾筆點頭,"對,我在《明報》負責采訪當地社會新聞,有三年的工作經驗。"
  經理點頭,"那你為什麽離開香港?"
  鍾筆心裏很煩,但是笑容甜美,"為了愛情。"鬼話連篇,她是為了躲左思才離開香港的。
  金經理笑起來,露出兩個淺淺的小酒窩,"鍾小姐,你的簡曆我們會認真看的,但是請你按照正常程序應聘。"
  鍾筆十分懊惱,心裏大罵囉嗦,但是口頭答應得很痛快,"好。如此冒失,敬請原諒。"
  金經理在她臨走前以聊天的口氣問她:"鍾小姐,你在香港《明報》工作三年,可曾見過査先生?"
  鍾筆暗暗覺得好笑,又是一個金庸迷,"査先生早已不管《明報》的事了。"
  他抓了抓頭發,"我知道,我隻是好奇,你知道……"
  鍾筆回眸一笑,"我能理解,我有金庸先生的全套簽名書。"十分得意。
  查良鏞便是金庸,香港《明報》創辦人之一。
  金經理睜大雙眼,隨即發覺失態,咳了咳,說:"鍾小姐,請你明天來複試。"
  鍾筆出來後,揮舞雙手,做了個"YES"的動作。
  她鍾筆一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第十一章 今天的你我,能否重複昨天的故事
  鍾筆心情大好來接左學放學,"希望你沒有給我惹麻煩。"左學不說話,扔給她一個塑料袋。鍾筆好奇,"什麽東西?"左學悶悶地道:"校服。"藍白相間,質地也不好。鍾筆蹲下來仔細看了看他的脖子,僵硬的領子蹭得周圍皮膚發紅,起了一粒粒的小疹子,塑膠味很濃,十分難聞。她胡亂摸了摸表示安慰,"新衣服就這樣,洗兩次就好了。"
  左學沉著臉說:"一股怪味道。"鍾筆忙安撫他,"回去後我用芳香劑給你洗,保證你穿上後清新怡人,容光煥發。"左學隻得對校服一事作罷,又不敢說不去上學這樣的話,看什麽都不順眼,揮舞著一塊紅色的三角巾,十分不滿,"脖子上為什麽要係這個?又不是要吃飯。"
  鍾筆"哎呀"一聲叫起來,"這是紅領巾,不是餐桌布,它是五星紅旗的一角,是用革命烈士的鮮血染成的……"她希望從小對他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培養祖國榮譽感。
  左學立即反駁道:"不是用紅色的顏料染成的嗎?"
  鍾筆一時語塞,"好吧,紅色是彩虹的一種顏色,代表積極、昂揚、努力、向上的生活態度,時時戴著它,你會對未來充滿希望。"
  左學撇嘴,"我從來沒有對生活失去過希望。"
  她笑,這死小孩兒,動不動就裝老成,自以為長大了,老是說一些似是而非、半懂不懂的話。母子倆走路,從公園裏穿過去,綠草茵茵,樹木繁茂,滿地細細碎碎的白花,迎風搖曳,風景十分宜人。左學一開始還問為什麽不坐車,鍾筆瞄了他一眼,"你再不運動,小心體育考零分。"
  他看見許多老頭老太太在空地上表演抖空竹或是轉陀螺時,目不轉睛,覺得很是新鮮,"這是在表演雜技嗎?"鍾筆搖頭,"不,隻是業餘愛好,鍛煉身體。"左學十分興奮,指著空竹說:"我也想學。"頓了頓又說,"是不是要交學費?"鍾筆捶了他一下,這小子被資本主義社會腐蝕得滿身銅臭味兒,胡扯道:"不用,不過你大概要拜師。"
  左學一聽來勁兒了,"哦,我知道,像去少林寺學武一樣對不對?哼哼哈嘿,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嘿,習武之人切記仁者無敵……"甩胳膊踢腿比劃了兩招。鍾筆掩唇笑,"人家肯不肯收你為徒,這還是一個問題。"左學皺著一張小臉想了半天,"我會磕頭下跪端茶喊師傅的。"
  鍾筆拍掌大笑,"哈哈哈--"剛說他老成,這會兒就露餡兒了。
  母子倆正在一本正經討論拜師學藝一事,手機"啦啦啦"地唱起來。是左思,聲音冷冷的,似乎很不高興,"為什麽退房?左學呢?"當他知道鍾筆連聲招呼都不打就離開酒店,不由得大為惱火。
  鍾筆很詫異,不知道左思最近為何這般殷勤,三天兩通電話,查勤一般。往常三個月都不一定有兩通電話,實在令人費解。她不想跟他多說廢話,將電話遞給左學。
  左學對父親的印象很模糊,不親近但也談不上生疏,一兩個月見一次麵,父子倆說話是以成人的方式在溝通。左思對他期望很大,希望進行英才式教育。鍾筆攔住了,硬是不讓,左學是她兒子,又不是生來當他繼承人的。左思經不住她又吵又鬧兼零下二十攝氏度冷戰,十分無奈,隻得作罷。
  "左思,我是左學。"他端正表情,一臉嚴肅地說道。
  左思在電話那頭一邊簽文件一邊說:"你人在哪裏?"
  左學看了眼鍾筆,老老實實地答:"北京,媽媽正帶我逛公園。"
  左思唇角露出一絲微笑,"我給你聯係好了最好的國際學校,讓媽媽帶你回香港。"左學看著鍾筆不說話。
  鍾筆清了清嗓子,"左思,左學已經在北京入學了,我不會再回香港。"
  左思手中的筆一頓,雙眉微蹙,"你又在賭什麽氣?"
  鍾筆冷哼,"我沒有賭氣,我是很認真地在和你商量離婚的事。"說完,她掛斷電話。
  鍾筆帶左學來到手機賣場,"左學,你上學了,以防萬一,我需要隨時和你保持聯係。"她指著滿櫃的手機問,"喜歡什麽樣的?"她給他買NOKIA最便宜的一款,黑白屏,屏幕隻有兩指寬,原因是"又小巧又好看又經摔還不怕搶"。
  左學翻了個白眼,這種破銅爛鐵,扔在地上都沒人要,指著她手上最新款2?2英寸屏幕全屏手寫手機問:"這個又是什麽?"鍾筆將商場送的電話卡裝好,輸了自己的電話號碼進去,確定接聽無礙後,扔進包裏,"反正不是給你的。"又將櫃台贈送的Hello Kitty抱枕提在手裏,"放心,禮品歸你。"
  左學氣急。
  鍾筆將鍾簀接來家裏,說為了慶祝喬遷之喜,決定親自下廚。她掏出手機,上麵已經掛上了代表幸運的紫水晶手機鏈。明明是這樣的慎重,卻裝作很隨意地遞給他,"鍾簀,如今是信息時代,你要學會用手機發短信。"
  她隻有這麽一個弟弟。
  她上次偶然在一部電視劇裏看見失聲的女主角雖不能說話,可是通過短信傳情,最後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緣,突然想到,鍾簀雖然聽不見說不出,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和別人正常交流--手機的功能除了接打電話,還可以短信聊天。
  鍾簀對陌生的東西有一種怯生生的恐懼,拿在手裏不知該如何使用,他以前都是通過手語或者手寫板和別人交流的。鍾筆把說明書扔給他,"我買菜去了。"然後朝臥室的方向喊,"左學,別玩遊戲了,快來教舅舅怎麽發短信。"
  左學沒好氣地說:"我是不是你從外麵撿來的?"舅舅用高科技產品,他就用沒人要的破銅爛鐵。鍾筆打了一下他的頭,"囉唆什麽,還不快去!"
  她提著大袋小袋東西上樓,正好碰上張說下班回來。他看著鮮紅的牛排和露在塑料袋外的空心菜,"你這是準備--洗手做羹湯?"差點兒以為自己看走了眼,他沒想到鍾筆居然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鍾筆橫了他一眼,順口邀請,"難得慶祝,要不要上來一起吃?"
  "當然,盛情難卻,卻之不恭--麵試如何?"
  鍾筆做了個"OK"的手勢,"手到擒來,不在話下。"很是得意。他笑著點頭,"是該慶祝,我有極好的紅酒,趁此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正好派上用場。"鍾筆斜眼看他,"此次重逢,我發覺你中文大有進步。"張說表麵上一笑帶過,心裏卻咬牙切齒說,還不是你害的!整天罵他是文盲。
  不到一個小時,鍾筆居然有模有樣端出了三菜一湯,其中一味主菜是咖喱牛肉,另外幾樣是家常菜,水果沙拉裝在玻璃盆裏,還有從外麵買的椰蓉蛋糕,當做飯後甜點。有冷有熱,有葷有素,中西合璧,典型的鍾筆式風格。
  張說挖了一勺子,讚道:"這日本豆腐做得不錯,很鮮嫩,顏色也好看。"看她的眼睛晶亮,"鍾筆,我不知道你的廚藝原來這麽好。"
  鍾筆挑眉,"你以為我生來就錦衣玉食?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
  左學抱著飯碗坐在客廳沙發上看《柯南》,鍾筆叫了幾聲他不應,氣得她把電視關了,"教會舅舅發短信了嗎?"他扒了一口飯,含混不清地道:"暫時還沒有。"鍾筆扯著他在餐桌前坐下,"食不言,寢不語,一心不能二用,吃飯的時候不許看電視。"他把碗一扔,"那我不吃了。"打開電視聚精會神看起《柯南》來。
  鍾筆氣得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張說,你看他,你看他……"從來沒見過這麽難搞的小孩兒,鍾簀小時候,讓他東不敢西,讓他坐著不敢站著,"好,不吃是吧?休想我給你留飯!"左學對她的咆哮充耳不聞。鍾筆招呼座上諸人,"來來來,不理他,咱們全部吃完。"吃不完倒掉,還當是在香港,半夜都有人伺候。
  左學看完電視,餐桌已經收拾得幹幹淨淨,鍾筆站在廚房裏洗碗,張說陪在一邊說話。他溜到鍾簀跟前,"舅舅,舅舅,還有沒有吃的?"鍾簀做手勢說沒有,他怏怏不樂地垂下腦袋。鍾簀見狀微微一笑,從冰箱裏拿出一塊蛋糕。左學歡呼一聲,看了眼廚房又連忙噤聲,拉著鍾簀來到陽台,邊吃邊抱怨,"舅舅,你不知道我媽虐待我,連飯都不讓我吃……"
  廚房裏鍾筆也在訴苦,"真不知道上輩子造了什麽孽,生了這麽一個小討債鬼,遲早要被氣死。"
  張說笑,"小孩子都這樣。"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
  她歎氣,"鍾簀小時候就不這樣,安安靜靜,可聽話了。"
  張說"哦"了一聲,"一直沒聽你提過。你們姐弟感情很好。"
  鍾筆點頭,"那當然,鍾簀可以說是我一手帶大的。那時候我母親忙著照顧店裏的生意,我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不吵不鬧,真是聽話。"她比鍾簀大六歲,名為姐弟,情同母子。鍾簀生下來便不會哭,所有人都歎息,"長得這麽好看,可惜是個啞巴。"十分同情。隻有鍾筆不厭其煩,一筆一劃教他認字,一個字往往要寫上好幾天他才記得。鍾簀跟她也特別親近,小時候轉身不見了姐姐,便急得淚流滿麵。
  她擦幹手,將碗放進櫥櫃,"鍾簀怕生,但是很奇怪,他對你一點兒都不排斥。"
  張說心說:當然,因為我們都愛你。但他隻是微笑,"放心,鍾簀他會幸福安康的。"
  她點頭,"嗯,他從來沒有做過壞事,哪怕一點點,沒有人比他更善良,他理應得到幸福。"
  張說看著她,緩緩地說:"鍾筆,你也一樣。"
  鍾筆側過身去,"張說,我越來越不安。"麵對左思,她已經能夠無懼無畏,可是麵對他,她的心越來越卑微,低到塵埃裏。
  有一句歌詞能夠很好地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今天的你我,能否重複昨天的故事?這一張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張說扳過她的肩,親了親她沾滿油煙的頭發。屬於他們之間的愛情,還要繼續努力。
  鍾筆伸長手臂關水龍頭,不著痕跡地推開了他,請張說送鍾簀回去。
  第二天麵試完畢,金經理通知鍾筆因為人手不足,後天即可來上班。她很興奮,心想既然要重做職業女性,大展拳腳,那就要事先備好全副行頭。她殺到商場去買套裝以及文件夾等辦公用品。左思的電話又陰魂不散地響了起來。她因為心情好,沉吟了一下便接起來,聲音也不如往常那般冷冰冰的,"你很閑哦。"
  左思聽她聲音溫柔,微笑著說:"我現在在北京。"
  她渾身一涼,"幹什麽?"她可不想見他。
  "晚上一起吃飯。"
  "不!"她一口拒絕,十分粗魯。
  左思的聲音輕飄飄地在她耳邊回蕩,"我剛剛去見了鍾簀,他的畫畫得很好。"
  鍾筆的警覺性立馬提到最高點,"你想怎樣?"
  "晚上一起吃飯。"
  "……好!"
  她握緊雙拳鼓勵自己:鍾筆,不要害怕,來了就去麵對。
    
  第十二章 愛並不是占有和荒唐的借口
  鍾筆如約來到北京鼎鼎有名的黃埔會中餐廳,熱鬧、繁華、現代的金融街,突兀地矗立著一座四合院建築,古色古香,雕梁畫棟,美輪美奐,走進去像進入了清宮。她素來不喜這等偽造的"古意盎然",真名士自風流,不必來這種地方。但是左思喜歡,他喜歡中國風的東西。他已經不年輕了,因此越發喜歡奢華,喜歡排場,喜歡生活,喜歡美女,喜歡享受。
  她到的時候,左思已經來了,貴賓包廂,一大堆人圍著伺候。坐在那裏可以看見大廳上方遊來遊去的各色金魚以及來回漂動的海草,這裏竟像是一座水底餐廳,五光十色。他一揮手,服務員立即放下托盤,對鍾筆行了個禮,靜悄悄地走了,並且順勢帶上了房門。
  她冷著臉坐下,十分不客氣,"你到底想怎樣?"
  他不答,"這個芥末沙律蝦仁還不錯,你嚐嚐。"她翻著白眼無動於衷。左思像是沒看見,"還有杏仁蛋撻,甜而不膩,酥脆爽口,你一定喜歡。"她很不耐煩,"我要喝酒。"酒精可以鎮定她的神經。左思看了她一眼,"好。他們有一款雞尾酒叫黃埔會之夢。"服務員很快送上來,鞠躬作揖,態度恭敬至極。
  鍾筆十分煩躁,完全摸不清他在想什麽,隻想速戰速決。她皺眉看著他,"你去見鍾簀做什麽?"
  左思歎氣,"鍾筆,你就不能陪我好好吃一頓飯嗎?"
  她這才驚覺自己的耐心在他麵前奇差無比,這不是好現象。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沉住氣,一定要沉住氣,小不忍則亂大謀。於是拿起勺子,剛要喝湯,左思已經將碗接了過來,替她盛了半碗,"別喝太多湯,吃不了飯,晚上會餓。"鍾筆想要發作,但是強忍下來。她討厭他事事逼著自己,討厭他自以為是,討厭他這種強勢霸道的態度。
  終於他吃完了,鍾筆覺得有一個世紀之久。左思喝了口杏仁茶,慢悠悠地說:"鍾簀的畫我看了,很有靈氣,或許我們可以考慮給他辦個畫展。"
  鍾筆一愣,沒想到他會說起這個。不,鍾家任何一個人都不需要依附他才能生存下去。她想了想,說:"鍾簀還小,這些事情以後再說。"語氣很平靜,不想觸怒他。事關鍾簀,她沒有照以往的性子來個釘頭碰鐵頭,硬碰硬。
  心平氣和方能解決問題。
  左思從座位上拿起一個雕刻精美的木盒遞給她,"托朋友找到的,也許對你有用。"
  鍾筆打開一看,線裝本的古籍,上麵寫著《墨子》四個繁體字,清代著名學者孫詒讓做的注本,紙張泛黃,年代極其久遠。她翻開,看見內頁上的出版年月,便知是絕版,有價無市。她心中湧起一股煩悶之情,冷冷地說:"我又不做學問,有什麽用?"
  左思也不生氣,"哦,那你留著隨便翻看。"
  鍾筆心想:還給他更沒用,無異於美玉蒙塵、明珠暗投,不如自己收著,等哪天有空送給中文係的常教授,說不定自己可以不用考試,直接當他的研究生。她收了左思這樣一份重禮,卻沒有半分感恩戴德之心,劈頭就問:"你要怎樣才肯離婚?"
  左思雙手隨意交叉放在腿上,"為什麽要離婚?我覺得我們很好。"
  鍾筆冷笑,"很好?是啊,天下的夫妻沒有比我們更好的了--如果先生在外麵有二十三個情人的話,哦,不,我說錯了,是二十四個--不不不,或許不止二十四個。"這個人到底要折磨她折磨到什麽時候?
  "你並不在意,不是嗎?"左思高深莫測地看著她。難道她不知道自己是罪魁禍首嗎?一開始是因為她的冷漠疏離便想故意試探她,哪知用錯了方法,結果惡性循環,情欲之門一旦墮落,便欲罷不能,萬劫不複。既然如此,一個和二十三個又有什麽分別?但是,愛並不是占有又或者荒唐的借口。本就不是兩廂情願的婚姻,一旦有了裂痕,就連左學這條唯一的係帶也斷成兩截。
  鍾筆立即接上,"既然如此,為什麽不離婚?"她也曾想過退而求其次就這麽和他過下去,雖然不是刻骨銘心的那個人,平心而論,他對她不算壞--物質方麵。但是最終,殘酷的事實逼得她忍無可忍。
  左思推開椅子站起來,顯然不喜這個話題,"不離婚,難道也需要理由?"
  鍾筆追在後麵,神情哀傷,"這樣的婚姻,你覺得有意思嗎?"不如早散早好,放彼此一馬。她不想餘下的人生在麻木中度過。
  左思拉開門的手頓了頓,回頭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鍾筆,你母親的在天之靈難道希望看到你離婚?"
  鍾筆頓時發狂,眼眶泛紅,衝上去打他,"不要提我的母親,你還有臉提她!"拳打腳踢,亂抓亂掐,形同野獸。
  左思雙手穩穩地按住她,"鍾筆,離婚對你沒有任何好處。"鍾筆此時此刻被他刺激得心神有些瘋狂,"我一定要離婚!"她恨他,她恨他!他永遠不知道她的內心有多麽的絕望。
  左思臉上被她長長的指甲劃出一道紅痕,很是生氣,一把將她推在地上,厲聲喝道:"鍾筆,你需要冷靜。"
  鍾筆力氣盡失,坐在地上嗚咽出聲,掩麵而泣。長發散下來遮住了臉,可是淚水如斷線的珠子,一滴一滴濺在地毯上。她摸著肚子,又想到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心神俱裂。他的父親一味在外麵風流快活,甚至不知道他曾經存在過。
  左思見她這樣,心驀地一軟,雙手環抱住她,"紗紗,我們有左學,就這樣相濡以沫、白頭偕老,難道不好嗎?"為什麽非要追求那些虛無縹緲、遙不可及的東西?比如自由,比如愛情--
  隻要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幸福隨處可見。
  可是鍾筆不想要這樣自欺欺人的幸福。她絕望地搖頭,"不--"她不要永遠在他的淫威下喪失自我,暗無天日。她要帶著左學離開,重新開始。她還年輕,人生還很漫長,不能就此麻木不仁、自暴自棄。她要洗心革麵,脫胎換骨,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使得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是張說麵對成千上萬的觀眾說的那句"不是風動,不是幡動,那是我的心在動"。他在她耳旁輕聲問:"鍾筆,這麽些年過去了,你可曾聽見?"她心動神搖,幡然醒悟。鍾筆,你要勇敢地站起來,衝破壓在頭頂的這股惡勢力,永不屈服,永不妥協。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重新活過來一般,鬥誌昂揚。是張說給了她重生的希望和勇氣。
  左思為什麽喜歡她?喜歡的也許就是她這股潑辣、新鮮、蓬勃的生命力,為他日漸枯槁的殘餘之年帶來無窮無盡的驚喜和刺激。他在她身上感受到久違的人氣,他愛她桀驁不馴的靈魂,還有年輕、充滿誘惑的身體。
  可他從沒有問過鍾筆想不想要他的愛。感情並不是單方麵的付出便能獲得幸福。一個人的心動,在外界的刺激下,往往變得扭曲、畸形。
  他不顧鍾筆的反對,硬是把她從地上拽起,單手摟住她的腰,"我送你回去。"語氣不容反駁。
  鍾筆拚命掙紮,可無論如何都逃脫不了他的控製。她衣衫不整,頭發蓬亂,長長的指甲連根翻起,血肉模糊,痛徹心扉,"我死也不要你送--"可是沒有用,她被左思身後兩個體形剽悍的保鏢毫不留情地丟進車裏。
  車子不緊不慢地往前開動。左思擁著她,隨意問:"左學呢?最近聽不聽話?"她不回答,冷著臉,眼睛看著窗外。既然反抗沒有用,她不再掙紮,隻得任由他親近。形勢永遠比人強,跟左思逞強,沒有人討得了好。
  左思並不介意她的冷淡,捏住她下巴將她的臉轉過來,"咦,胖了些哦。"看來她在北京過得如魚得水,很是自在嘛。
  鍾筆總是與他針鋒相對,不習慣和他有肢體上的接觸,更何況這樣的姿勢令她覺得自己像個廉價的妓女,於是一把將他的手推開,冷冰冰地說:"關你什麽事!"左思不知為何居然笑起來,瞟了她一眼,"我喜歡。"她太瘦了,豐滿一點兒好。
  鍾筆氣得渾身顫抖,使勁掰他放在她腰上的手,"放開--"她整個人處在即將失控的邊緣。
  不等她發飆,左思放開了她。玻璃窗無聲下滑,他轉頭去看北京流光燦爛、火樹銀花的夜景。鍾筆舒了口氣,坐得離他遠遠的,背對他,不理不睬。
  當車子停在樓下時,有幾個路過的年輕人吹了聲口哨。鍾筆記得這是雷克薩斯LS 600hL尊貴加長版,左思似乎很喜歡這個牌子,香港的住宅好幾輛都是雷克薩斯。她咚的一聲合上車門,頭也不回地走掉。
  聽到身後亦步亦趨的腳步聲,她不由得回頭,"你幹什麽?"十分惱怒,他到底想做什麽?還不放過她!
  左思按下電梯按鈕,"你就住這裏?幾樓?"鍾筆努力深呼吸,不想讓自己表現得蠻不講理、無理取鬧。看著他一臉坦然走進來,手已經搭在數字按鈕上,隻好冷著臉回答:"19層。"
  鍾筆開門,鑰匙還插在圓孔裏,左學圓滾滾的頭已經從裏麵冒了出來,"你幹什麽去了?怎麽不來接我放學--"她不是承諾天天接送他上下學嗎?待看見後麵的左思,立即住了嘴,半天才訥訥地說,"左思,你好。"好大的"驚喜"。
  左思點頭,也不脫鞋子就進來,到處打量,"你們住這裏?有點兒小,不過還好,十分幹淨。"他不知道張說的鍾點工剛剛上來打掃過。這麽塊巴掌大的地方,還及不上香港左家的客廳,但是他沒有表現出看不起的意思。他並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他也曾窮過,經曆過所有人都經曆過的貧困窘迫。
  左學表現出從未有過的緊張,看了眼左思,又看了眼鍾筆,二話不說跑進自己房間,砰的一聲關上門,還落下了裏麵的鎖。鍾筆一愣,這小子發了什麽瘋?剛要上前抓他回來,左思在沙發上坐下,"有沒有什麽喝的?"
  來者是客--這是母親教給她的。不管是什麽人,沒有不招待的道理,這是禮數。她倒了杯白開水,擲在他跟前,"隻有這個。"態度惡劣。
  左思一味容忍她,並沒有說什麽,仰頭喝了一大半,站起來剛要說話,左學的房門從裏麵打開,張說從容不迫地走了出來。
  左學拉住正在給他裝遊戲軟件的張說,急得不得了,完了完了,捉奸捉個正著,"左思來了,左思來了,你躲在我房裏千萬不要出去。"他年紀雖小,卻也知道大事不妙。
  張說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左思為什麽會來,又有何目的,但是心裏卻在說"來得好,正好可以把話當麵說清"。他站起來扣好襯衫紐扣,扭開門鎖。左學一把拽住他,"你做什麽?"他低頭,挑眉笑了笑,"出去打個招呼。"
  左學看著他開門出去,心裏隻有一個字可以形容--酷!躲躲藏藏算什麽英雄好漢?狹路相逢勇者勝。
  他對張說不由得佩服起來。
    
  第十三章 咬齧性的小煩惱
  左思看到推門而出的張說,眸光數變,卻依然是一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神情,伸出雙手,臉帶微笑,"張說,幸會,幸會。"禮貌客氣,風度翩翩,宛如麵對眾多的媒體記者而不是妻子的舊情人。
  張說也是好樣的,伸出雙手同他握了握,"左先生,數年不見,貴體無恙否?"跟在鍾筆身邊,多多少少沾上了一點兒古文腔。左思笑,"多謝記掛,最近迷上了海上運動,精力充沛,直有返老還童之勢。"張說皮笑肉不笑,"那就好,那就好。我在這裏祝左先生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倆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鬥得不亦樂乎。捋起袖子打拳頭架早已過時,如今流行的都是沒有硝煙的戰爭。
  鍾筆在一邊看得一頭霧水,這倆人客氣得是不是有點兒過了啊?心裏毛毛的。她也不管,轉身跑去又倒了杯白開水,遞給張說,沒有問他"你怎麽在這裏"這樣根本就不需要問的問題。
  當事人難得很全,就差誰起頭問離婚一事了,但卻沒有人說話。鍾筆覺得這是她跟左思倆人之間的事,有張說在,她反倒不好跟左思撒潑。張說心想這是男人之間的戰爭,鍾筆沒必要參與進來,正想著怎麽支開她,好跟左思過招。哪知左思完全不予理會,麵無表情,喝了口水,不輕不重地說:"時間不早了,你跟左學早點兒休息吧。我和張說就先走了。"
  伸出手,十分禮讓,請張說先出門。鍾筆一臉忐忑地看著他們走了,轉念一想,剛才都沒打起來,現在能有什麽事?鹹吃蘿卜淡操心,招呼左學睡覺去了。
  張說沉吟了一下,跟出來,哪知道左思沒有半點兒要交談的意思,麵對牆壁站著,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恰好電梯來了,他見張說不動,回頭表示疑問,"不一起走?"難道還想回去找他妻子重溫舊夢?
  張說微笑,"不了,我就住下麵。左先生走好,恕不遠送。"手插在口袋裏,打開安全出口的門,不緊不慢地走下去。他不用看也能猜到左思的臉色臭到何種程度,心中大快。嗬,總算一雪前恥,報了當年的一箭之仇。
  左思上了車,一直沒有什麽異常表現。但回到酒店後不久,他的聲音從服務前台冷冷傳過來,"給我換個房間。"他搬到隔壁的套房去住了。
  服務生拿著拖把等物進去收拾,站在那兒當場傻了眼。整個房間慘不忍睹,桌椅抱枕遙控器扔得滿地都是,根本就沒有下腳的地方,到處是玻璃碎片,如台風過境,一片狼藉。他在酒店工作多年,大小場麵也算曆練過了,搖頭歎氣說:"哎,真沒有公德心。"
  損壞物品的賬單第二天送到左思處,他瞟了一眼,冷著臉在上麵簽字。
  鍾筆一大早迷迷糊糊爬起來,睜眼一看鬧鍾,哇哇大叫,一邊刷牙一邊衝進左學房間,使勁拍他的臉,"快起來,快起來,上學該遲到了。"左學翻了個身,被子往頭上一罩,不理她繼續睡。
  鍾筆嘴裏含著泡沫喊:"左學,你快給我起來。"太陽都曬到屁股上了。
  左學無動於衷。鍾筆氣急,手裏忙著刷牙沒空,一腳將他踹下來,將漱口水吐在垃圾桶裏,"豬也比你勤快。"左學連人帶被摔在地毯上,痛雖不痛,不過這麽一摔什麽覺都摔醒了,暈頭轉向、齜牙咧嘴地爬起來,滿心是火,悶悶不樂地說:"我不舒服。"
  鍾筆伸手摸他額頭,"你哪裏不舒服?"莫不是夜裏著涼發燒了?
  "學校讓我不舒服。"
  她臉色發青,"左學--"
  左學一溜煙兒跑進廁所,砰的一聲從裏麵反鎖上。
  後來在鍾筆的威脅下,他從廁所裏出來,額頭上挨了幾個"炒栗子"。左學不滿地看著她,"是誰說要天天接送我上下學的?"鍾筆頓時心虛,隨即諾諾地說:"什麽事都有例外嘛。我又不是季布,一諾千金--那是男人的事。"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做人何必那麽呆板!
  張說來接母子倆,聽左學說了這件事,手裏拿著左學的書包,打開車門,橫了她一眼,"你就這樣教孩子?他將來有樣學樣怎麽辦?虧你還輔修教育心理學,連我都知道'曾參殺豬'的故事。"教孩子要以身作則,父母的一言一行潛移默化影響著孩子的成長。
  鍾筆理屈詞窮,立馬惱羞成怒,"恁地廢話,囉裏囉嗦,有本事你教啊--"他比她還像左學的父母,"左學,你以後要是敢給我言而無信,老娘我就把你搓成團子下酒喝。"
  真血腥。
  張說搖了搖頭,"左學,你媽下不了台,看在她是女人的分上,咱們就算了。走,以後就由我送你上學。"
  左學對張說越發親近。
  鍾筆揮手,"時間來不及了,你們先走。我打車去上班,第一天,可不能遲到。"張說看著她風風火火離開的樣子有些頭疼,知道不能遲到,還起得這麽晚。
  終於趕在打卡之前進了辦公室。金經理拿著資料圖片過來,"派你個任務,將這次山區采訪寫成稿子交上來。"
  鍾筆一看媒體作秀似的報道就惡寒,但是一迭聲答應,"好,什麽時候要?"金經理看了下時間,"中午十二點之前?"時間有點兒緊,但是她應承下來,沒辦法,誰叫她是新人呢。
  萬事開頭難啊。
  可是她這個"難"很快就不"難"了,當左思出現的時候。
  左思派人將回港的機票送給她,人不在家,便打電話問她在哪裏。她正忙得昏天暗地,為了在十二點之前交稿。她用耳朵夾著電話,十指在鍵盤上運指如飛,脾氣很不好,"工作--現在不要跟我講話。"
  她做事一向全神貫注,力求最好。
  左思聽見那頭劈裏啪啦響,聲音嘈雜,十分忙亂的樣子,隨即電話掛斷了。他打給左學,左學也掛斷了,於是氣得頭上冒煙,誰敢掛他左思的電話?這對母子,越來越放肆--左學的短信很快過來了,"左思?我在上課……"
  他這才想起來,於是發短信過去,"媽媽呢?"左學冒著被老師罰掃廁所的危險給他回短信,"上班。"簡直是廢話。
  左思許久不曾發過短信了,他平常隻用手機打電話,接電話另有隨身助理轉接,加上手機又是新換的,許多功能都不熟悉,一時找不著北,擺弄半天才將短信發了出去,"在哪兒上班?"累得出了一身的汗。
  左學內心十分矛盾,不斷在做掙紮。依左思的性子主動打電話找母親一定沒有好事,但是若是不說,後果不堪設想,左思可不是能輕易糊弄的人。兩相權衡取其輕,左學隻得背叛鍾筆,告訴了他。
  他沒想到自己這麽快就遭到報應了。當戴著酒瓶底厚的金絲鑲邊大眼鏡的老師用教鞭指著他怒氣衝衝地說:"你,就是你,臉最圓、個子最矮的那個,叫什麽?左學是吧?上課怎麽不好好學習?眼睛骨碌骨碌亂轉,在底下幹什麽呢?把手上的東西交出來……"教鞭在他桌子上一拍,濺得他滿頭滿臉都是粉筆灰。
  左學欲哭無淚,手機充公、上課罰站不說,下課了,那老師開始喋喋不休地教育他,"不好好上課,居然偷偷發短信,再聰明有什麽用?古時候有個叫江郎的人,小時候人家都說他是神童,寫得一手好文章,於是洋洋得意,驕傲自滿,不好好學習,結果長大後……"左學恨不得此刻能跟鍾簀一樣失聰就好了。不就江郎才盡的典故嗎,而且人家不是叫江郎,名字叫江淹,鍾筆天天對他耳提麵命,當他不知道?再說了,這故事跟他有什麽關係?
  等到老師口幹舌燥,終於肯放過他了,更大的打擊在等著他,"罰你掃一個星期的男廁所,還有,叫家長來一趟學校。"
  啊啊啊--鍾筆這下當真得剝了他的皮風幹了下酒喝……
  他吸取慘痛教訓,得出結論:頭上三尺有神明,壞事做不得。
  左思親自開車來找鍾筆,"我在你公司樓下,有話跟你說。"
  鍾筆剛在十一點五十八分交了稿子,心情十分舒暢,屁股還沒坐下,就接到左思的電話。她正要下樓吃飯,答應得很痛快,"好,等我,五分鍾。"
  左思這個人,無事不登三寶殿,她想不敷衍都不行。左思也不把車開進來,就這麽擱在路邊上等著。鍾筆出來的時候,正碰上交警跟他交涉。她還以為出了什麽事,連聲問:"怎麽了,怎麽了?"
  誰知那交警根本就不理她,低頭開罰單,左思既不辯解也不阻攔。鍾筆一個頭兩個大,小聲嘀咕道:"哎,我說你這人怎麽這樣啊?開罰單也不敬禮,有你這樣的交警嗎?"頓了頓又說,"他是國際友人,聽不懂中國話。"左思瞟了她一眼,依然不說話。
  那交警聽了臉色頓時緩和下來,原來這樣啊,剛才被左思不理不睬不配合的態度氣得不輕--於是收起筆,網開一麵,"別再停這兒了啊,趕快開走。"鍾筆連忙道謝。
  倆人在附近找了個餐廳吃意大利通心粉。她呼嚕呼嚕端著盤子狼吞虎咽,既不看左思也不說話,吃完就要走。左思將機票遞了過去。鍾筆斜著眼看他,"什麽意思?"
  左思以命令的語氣說:"明天就給我回香港。"他的耐心早已告罄。
  鍾筆冷笑,當她是他下屬,仰他鼻息過活?"對不起,我要工作,恐怕暫時不能回香港了。"她這一輩子都不要再回那個金絲籠。
  左思眼神陰冷,"鍾筆,此刻我對你的耐心十分有限。"
  鍾筆點頭,"彼此彼此。"她對他的耐心也十分有限,推開椅子轉身就走。
  左思陰沉沉地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沒有追出去。
  回到公司,金經理就叫她到辦公室,一臉尷尬,"鍾小姐,十分抱歉,突然接到上麵的通知,我們不能跟你簽勞動合同。"
  朝令夕改,出爾反爾,他也很氣憤,可是沒有辦法。他也不過是端著別人的碗在吃飯,隻好硬著頭皮出來扮白臉。
  鍾筆瞪大雙眼,一句"為什麽"就要脫口而出,隨即反應過來,左思,左思,你真是太卑鄙無恥了,無所不用其極!以為這樣,我就會屈服了嗎?呸,去死!
  她自我嘲諷,"看來我的工作壽命大概創下了貴公司的吉尼斯記錄,半天的工資不會不給吧?"
  金經理忙說:"當然,當然,勞動所得,分文不少。"他給她結了一天的工資。
  在離開的路上,鍾筆越想越氣,以為這樣逼迫,她就沒辦法了嗎?氣得五髒六腑差點兒吐血--靈機一動,哈哈哈,張說總不可能辭了她吧?她不會發明程序軟件,也不擅長應酬談判,更不懂營銷管理,當個端茶送水的小妹總可以了吧?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上帝關上一扇門,總會為你留下一扇窗的,關鍵是辦法是人想出來的。
  不過,兔子不吃窩邊草,這樣會不會尷尬?
  人生充滿了各種各樣咬齧性的小煩惱。
    
  第十四章 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鍾筆故意打電話向左思挑釁,"我不回香港,我現在在'愛百勝'工作。"
  "愛百勝"便是張說的公司,中文世界最強勁的互聯網品牌之一。張說赴美留學發展,後在MIT斯隆商學院弗洛德教授風險投資的支持下創建了"愛百勝"這個品牌,成為中國最早一批以風險投資資金建立起來的互聯網公司。公司在張說的領導下曆經三次融資,後來在美國堪薩斯州掛牌上市。如今愛百勝已成為國內領先的新媒體公司,張說也成為最為矚目的一顆新星。
  她等著左思的反擊,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備,嚴陣以待,抗爭到底。但是連日來,左思沒有任何動作,連個騷擾電話都沒有。她有種千斤重力打在一團棉花上的感覺,輕飄飄的,找不到目標,悵然若失。
  左思是誰?經曆過無數驚濤駭浪,天塌下來眼睛都不眨一下,豈會被她幾句話就輕易激怒?他想,也許最近逼她逼得太狠了,不如先放一放,狗急了還跳牆,更何況人!
  欲將取之,必先予之。
  不如先稱了鍾筆的心,隨她怎麽胡來,累了自然會回香港。他不想把事情做絕,弄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彼此憎恨。《孫子兵法》曰:"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最壞的辦法是兩敗俱傷。他一向奉為圭臬的是"必以全爭於天下,兵不頓而利可全"這句話,即以最完善的策略獲得最完整的利益,穩賺不賠,商人本色。
  他冷眼旁觀,隔岸觀火,看鍾筆能玩出什麽花樣,但是這種以靜製動的策略很快被左學打斷。
  左學星期一早上怎麽都不肯去上學,他已經被老師下了最後通牒,再不請家長來她辦公室喝茶,他就要掃一個月的男廁所。打死他他也不要去學校了。
  鍾筆十分生氣,這還了得?剛上學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將來有什麽出息?她雖做不到像孟母"擇鄰而處,斷杼教子"那般偉大,但是望子成龍的心是一樣的,拿起掃帚威脅他,惡狠狠地說:"去不去?小心我揍你。"二話不說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幾下。這是原則問題,絕不能姑息縱容他。直打得左學抱著屁股嗷嗷大叫,無奈之下,隻得將"請家長"一事說了。
  鍾筆聽了,幸災樂禍地罵道:"誰讓你上課發短信?老師怎麽不罰你掃一個學期的男廁所?"還是發給左思的!這小子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適當的勞動對他有益無害,她十分讚成老師的決定。
  左學眼睛滴溜溜亂轉,想到了張說……
  鍾筆一語打破他的美夢,"你要是敢叫張說去代充家長,我馬上告訴老師,讓她罰你掃一個學年的男廁所!"說完也不管他,拿了包自顧自去麵試,"你老老實實給我去上學,要是敢逃課,哼哼……"掰了掰指關節,發出哢嚓哢嚓、駭人的聲音。掃廁所也很好嘛,省得這小子整天吃了就是睡,睡了就是吃,胖得跟圓球一樣。
  左學自己打車去上課,一路上煩惱不已,覺得人生了無生趣。隻要他好好跟張說談一談,張說不會不幫他--問題是萬一戳穿了,欺騙師長、膽大妄為這頂帽子扣下來,罪加一等,當真要掃一個學年的男廁所,他可以不用活了。廁所裏的那個味道--他搖了搖頭,再也不要聞了!
  無奈之下,唯有打電話給左思,請他來一趟學校。
  左思日理萬機,行程在一個月前就排下來了。兒子破天荒打電話來居然是讓他跟在後麵擦屁股,心中好笑,沒有像鍾筆一樣一口回絕,而是說:"去可以,不過我給你十分鍾時間,讓老師在辦公室等著。"
  左學不敢將原話轉述給老師聽,隻說他爸爸半個小時後會到。當左思一行人四輛錚亮的黑車開進學校時,立馬驚動了學校的校長,以為是教育部的人來突擊檢查。左思表現得很低調,揮手阻止保鏢下車,"所有人在車上等著。"親手打開車門下來。
  左學見了,連忙奔上去介紹,"衛老師,這就是我爸爸。"
  車裏的保鏢雖然依言沒有下車,但是對所有接近左思的陌生人提高警惕,虎視眈眈,像獵豹一樣隨時能撲上去。衛老師一見左思這排場,心中先怯了一半,又見車裏坐著的人膀大腰圓,滿臉橫肉,來者不善,頓時話也說不利落了,"左先生……你好……"
  左思很客氣,聲音溫和,彬彬有禮,"老師,你好,不知左學惹了什麽麻煩?"他雖然盡量平易近人,卻掩不住身上的那股氣勢。
  衛老師在他麵前頓時矮了一截,"左學他不好好上課……居然發短信……希望家長……"話沒說完便被左思打斷了,"哦,這事是我不對,那天我找左學有點兒急事。"左思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也不管衛老師一臉尷尬,故意抬腕看了下手表,"左學,我趕飛機回香港,你在學校好好聽老師的話,在家好好聽媽媽的話。"
  左思對苦口婆心、囉裏囉嗦的老師並沒有好感,小時候被某個嚴厲的老師罰抄一百遍"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往事至今記憶猶新。
  保鏢見狀,立刻跳下來替他開車門,一行人風一般離開了學校。
  衛老師又氣又怒,忙歸忙,世上哪有這樣的家長,來了不到十分鍾又走了。老師瞄了眼一邊的左學,怪不得人家說有其父必有其子,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校長趕來,問出了什麽事。她立馬搖頭,"沒事,沒事,一個學生的家長而已。"校長方放下心來,自嘲道:"這樣的家長還是少來為妙。"
  衛老師雖然氣猶未平,但是後來再也沒有請過左學的家長。
  左學為此大呼幸運。
  鍾筆將她為左思所迫一事對張說說了。張說挑眉,不動聲色地問:"所以呢?"鍾筆覥著臉蹭上去,"所以你能不能看在我如此可憐的分上,發發善心把我收了?"這話聽在耳內大有"歧義"。
  張說這人一向公私分明,沒好氣地說:"你來我公司做什麽?能在'愛百勝'工作的都是最優秀的數字人才。"她擅長的是賣弄筆墨,耍弄文字遊戲,來"愛百勝",明珠暗投,埋沒人才。
  鍾筆一臉不服氣,"怎麽不行?'愛百勝'不會除了高級工程師就沒有其他職位了吧?我也算是在社會上打過滾的人,什麽工作做不得?"張說見她這般堅持,反倒笑了,"前台小姐你肯做?幫人跑腿打雜的助理你肯做?又或是你願意站在大街上推銷我們公司的新產品?你若願意來,麵試都不用。"
  鍾筆於是不做聲,過了好半晌才說:"你們這麽一個大公司,總有內部刊物吧?編輯部呢,招不招人?"
  張說看了她一眼,"我們編輯部隻有一個人。愛百勝的用人原則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從不浪費。"
  鍾筆腹誹:這不就是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畜生用嗎?
  張說不再理她。她要找工作,左思總不可能次次阻攔得了,哪裏去不得,何苦來"愛百勝"折磨他?
  鍾筆從網上看見"愛百勝"公關部招人,她本來是很不屑這類吃青春飯的工作的,以色事人,焉能長久?但是她懷著一股怨氣跑去麵試,張說也太瞧不起人了,她就不信自己進不了"愛百勝",這口氣定要爭回來。
  負責麵試的公關部部長陳玉明眼睛在她身上一掃,心裏已經有底了。她閱人無數,早已練成人精,笑問:"鍾小姐哪個學校畢業的?為什麽想應聘這個職位?對未來的職業生涯有怎樣的規劃?"鍾筆一一回答,落落大方,從容不迫,最後說:"我雖然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並沒有什麽了不起,更何況人際交往這一塊是人生事業必修的學分之一,我希望能磨礪自己,不斷學習。"
  陳玉明看起來三十出頭,實際年齡就沒有人知道了,五官雖談不上十分出眾,但是氣質高雅,精明幹練,是早期海歸派之一,快人快語,"鍾小姐,我們公司薪水福利一向優厚,相對的,工作強度也不是一般公司所能比擬的,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實習期暫定三個月,看你其間的表現,隨時可以轉正。"
  鍾筆愣了一下,沒想到這麽輕易就被錄取了,還以為至少要來個二麵三麵之類的。哪知道陳玉明又說:"公司的人事任免最後都需要張總簽字決定。鍾小姐,你跟我來。"她帶鍾筆去見張說,又提醒她,"張總為人平易近人,不擺架子,但是不代表他容易親近。他問什麽你就答什麽,盡量簡明扼要,切中要點。他喜歡安靜,所以不要表現得太過聒噪。"聽到別人這麽評價張說,鍾筆心中既新奇又有些好笑,不斷點頭,一味說好。
  張說的辦公室一點兒都不奢華,隔音玻璃在眾多辦公桌前隔出一個密閉的空間,不過比部門主任大了一倍,裏外透視,上級下級之間彼此監督,工作效率大大提高。其實整個"愛百勝"的工作環境完全稱不上舒適優雅,比起它在國際上的名聲來,甚至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但是能在這裏工作的人,哪怕你穿著拖鞋球衣來上班,也沒有人會管。"愛百勝"看重的是工作能力。
  張說見到鍾筆,很有幾分吃驚,但他很快便將情緒隱藏起來,麵色平靜。陳玉明介紹一番,帶上門出去了。鍾筆看著他笑,有點兒小得意。張說抬頭打量她,深V七分袖掐腰白襯衫,一襲紫色刺繡長裙層層疊疊垂到腳踝,簡簡單單的裝束,卻自有味道。衣著沒有不端莊之處,舉止也沒有不得體的地方,但是偏偏給人風情萬種、嫵媚妖嬈之感--還是說,這隻是他個人的錯覺?
  這就是他不願意鍾筆來"愛百勝"工作的原因,隨時能讓他分心。
  鍾筆在他麵前正襟危坐,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身前,目不斜視,"張總,您決定聘用我了嗎?"一本正經的樣子,眼睛裏卻有促狹的光一閃而過。
  張說沒有回答,撥了內線電話,對趕過來的陳玉明點了點頭。陳玉明表示明白,招呼鍾筆一起走。鍾筆吐了吐舌,這也安靜得太可怕了吧?完全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辦公室裏的張說,與她認識的張說全然不同,安靜內斂,不苟言笑。
  陳玉明問:"鍾筆,你什麽時候能上班?"鍾筆便說隨時。
  她立即扔給鍾筆一大遝資料,"今天晚上我們要和國內一家食品商討論網絡廣告宣傳一事,我們是東道主,你事先做一下準備,到時候還會有業界的其他人士,算得上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商業Party。"鍾筆一愣,自己連辦公室的椅子都還沒坐過呢,這就要拉她出去應酬?
  她終於明白張說為什麽能上《時代周刊》的封麵並且成為影響中國當代經濟的人物了。
  這個周扒皮!
    
  第十五章 情敵相見,分外眼紅
  當鍾筆打電話告訴左學讓他放學自己回家時,左學很不滿,亂嚷道:"萬一我出什麽事了呢?街上車來車往,萬一我被車撞了呢?路上壞人這麽多,萬一我被人搶了呢?"又扔下他不管!
  鍾筆撫著額頭說:"你是三歲小孩兒嗎?一條街從頭坐到尾不過三站地,你連車都不會坐?越活越回去了!"又說如果不想乘公交車,那就打車。
  左學背著書包恨恨地出了校門,既不坐公交也不打車,心想走丟了才好,看她急不急!反正現在沒人管他,回家做什麽?也不走正門,從鐵欄杆縫隙裏一頭鑽進了學校附近的公園。哪知背上的書包卡住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拉出來,用力過猛,人像皮球一樣滾在草地上。他還沒爬起來,後腦勺一疼,回頭一看,原來是一粒橡皮泥做的彈丸。
  草坪外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兒手拿彈弓,嘴巴微張,瞪大眼睛望著他。
  他連忙跑過來,一把將左學拉起來,"喂,你沒事吧?"
  左學揉了揉依然發疼的腦殼,沒好氣地說:"你讓我彈彈試試!"那小男孩兒十分窘迫,當真把彈弓遞給了他,"行行行,我也讓你彈一下,來吧。"雙手叉腰,背對左學,一副英勇就義的樣子。
  左學對他光禿禿的後腦勺一點兒興趣都沒有,萬一彈中要害,他豈不是要去坐牢?左學拿著彈弓左看右看,又拉了拉上麵的橡皮筋,十分好奇,"喂,這什麽東西?怎麽玩兒?"說話已經有一點兒京腔的味道。
  那小男孩兒便說:"彈弓啊,連這個都不知道,你從火星來的啊?"左學白了他一眼,冷冰冰地說:"不是,我從彗星來的,準備撞地球。"
  那小男孩兒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從兜裏掏出一粒彈丸,眯起一隻眼給他做示範,"看見了嗎?就像這樣對準樹上的鳥兒……"啪的一聲,他拉響彈弓。鳥兒當然沒有打到,甚至連樹葉都沒碰上。
  左學嗤笑,"目標都沒瞄準,我來,我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結果他更慘,因為頭一次玩,連彈弓都彈不出去。他惱羞成怒,氣呼呼地說:"喂,你這彈弓哪兒買的?有問題。"過了會兒又說,"我也要買一個。"那小男孩兒很得意,"不是買的,我自己做的。"左學很驚訝,"咦,你會做?"那小男孩兒拍著胸脯說:"當然,這算什麽,我還會折紙飛機、做風車呢。"他見左學十分想玩,於是說:"剛才打了你一下,回頭我做一個彈弓給你,算是賠罪吧。"
  倆人跑到樹林裏去撿枯樹枝。那小男孩兒自我介紹道:"我叫周熹,在北大附小上學,今年二年級。你呢,叫什麽?"左學說了,心說原來是校友啊。他比同班同學小好幾歲,個頭又矮,戴著天才兒童的帽子,大家都不願意跟他來往,因此沒什麽朋友,為了跟周熹玩,便騙他說自己上一年級,又問"熹"字怎麽寫。周熹想了一會兒,"難寫死了,喜字下麵四點水,你才上一年級,不知道怎麽寫吧?"他前段時間才學了這個字。
  左學哼道:"怎麽不知道,不就朱熹的熹嘛!"也太小瞧他了。
  周熹看著他手裏的一截樹杈,以專業人士的口吻說:"這個不行,枝幹太細了,一拉就斷,得找粗一點兒的。"
  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符合標準的樹杈,天已經黑了,周熹便說:"不行,我得回去了,我媽還等著我吃晚飯呢。"左學拉著他不放,"那我的彈弓怎麽辦?"他心心念念惦記著這個。周熹說:"我回家給你做,再讓我爸在外麵刷一層桐油,手就不會蹭破皮了。明天放學,還是這裏,不見不散。"
  左學看著他走遠的背影,用力揮手,"周熹,記住了啊,死約會,不見不散。"他再也不埋怨鍾筆不來接他放學了,一心盼望明天趕快到來。
  鍾筆下午跟著陳玉明提前來會場做準備工作,拉條幅,剪彩紙,發宣傳彩頁,東奔西竄,忙得不亦樂乎,然後和另外一個同事站在門口充當迎賓小姐。張說領著一群人進來,看了眼她身上穿的大紅福字旗袍,表情有點兒古怪,點了點頭,什麽都沒說進去了。然後是業內其他公司的代表陸陸續續到來,鍾筆忙著發資料、端茶倒水,穿著三寸高跟鞋滿場亂飛,差點兒沒累趴下。
  鍾筆好不容易偷了個空窩在角落裏喘氣,卻看見袁藍穿著一襲粉色露肩晚禮服風姿綽約地走進來,雲鬢高聳,肌膚勝雪,美豔不可方物,後麵還跟著兩個人。張說迎上前去,剛要握手,袁藍卻先一步抱住了他的腰。他隻得行西式禮節,倆人抱在一處,狀似親密地貼了貼臉頰。
  鍾筆在一旁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軟玉溫香抱滿懷,美得很,美得很嘛!再低頭瞧了瞧自己,臉上油膩膩的,發絲淩亂,汗透衣背,精神不振,穿著酒店服務員的製服,連路上掃大街的大媽都不如!又是氣憤又是嫉妒。張說,我之所以淪落至此,還不是你害的!一口酸氣堵在喉嚨口,上不去下不來,滿心是火。
  她溜到陳玉明身邊,指著袁藍明知故問:"陳姐,她是誰?"
  陳玉明"哦"了一聲,"那是袁小姐,是我們的同行。不過她這次是代表她父親的食品公司來跟我們簽合同的。聽說袁小姐和張總昔日是同學,難怪他們這麽聊得來。張總平時對人很客氣的,都不怎麽說話,交際應酬的事都是交給我們來做。"離開之前,又自言自語說了一句,"張總似乎還沒結婚哦。"
  鍾筆想起上次袁藍潑的酒水,這次又當著她的麵勾引張說,新仇舊恨一起湧了上來,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對著鏡子整了整儀容,她跑出去搗亂。
  張說和袁藍站在一處說話。袁藍微笑,"上次的事,十分抱歉,惹你不高興了。今天借此機會,特地登門致歉,張說,你不會還怪我吧?"她不說潑了鍾筆一身的酒,隻說惹張說不快。
  張說不想再提這事,便說:"當然不會,我知道你喝醉了。"她應該道歉的對象不是他,而是鍾筆。
  袁藍欲語又止,頓了頓方說:"鍾筆她……乃有夫之婦,又有孩子……張說,你不會還對她有什麽想法吧……"
  話未說完,張說一口打斷,"袁藍,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外人無權幹涉。
  袁藍漲紅了臉,心中又氣又急又惱,還待說什麽,鍾筆手裏端著托盤走過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請問,需不需要喝點兒什麽?"
  張說瞄了眼她,拿過其中一杯。袁藍見到她,十分吃驚,眉頭緊蹙,"鍾筆,你這是……"她怎麽在這裏,還穿得這麽豔俗?眼睛在她和張說之間來回搜尋,似乎想找出點兒什麽。
  鍾筆笑得十分開心,"張說讓我來他公司工作,我閑來無事,就來幫幫忙啦。"張說明知她的說辭大有問題,很容易使人引起誤會,不過沒有糾正,隻是微微蹙了蹙眉,不知道她又要耍什麽花樣。
  袁藍很清楚張說的個性,公私分明,極有原則,從不將私人感情帶入工作中。心中不信,可是事實又擺在眼前,不由得她不相信,於是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精彩至極。鍾筆看得心懷大暢,挑眉問:"調酒師特意調的果汁酒,要不要嚐嚐?"袁藍正需要酒水降火,冷著臉說了聲謝謝。
  鍾筆人還沒走遠,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急促淩亂的腳步聲,袁藍手掩雙唇,臉色慘白,撥開人群,急匆匆往洗手間衝去。
  張說拉住她,晃著酒杯裏的酒,一臉懷疑,"裏麵是什麽?"鍾筆睜著大眼睛,看起來十分無辜,"當然是酒啊,還有什麽?難道你懷疑我在裏麵動了什麽手腳?不相信--行,你看著。"拿過他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張說十分尷尬,居然紅了臉,拉住她的手道歉,"鍾筆,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鍾筆一手甩開,斜眼看他,"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你是故意的--懷裏抱著美女的感覺是不是很爽啊?"甩頭就走。她都看見袁藍的胸部緊緊貼在他身上了,他還回抱住她。擁抱有這樣擁抱的嗎?當她從鄉下來,不懂外國人的禮節啊?
  袁藍的身材一直都很豐滿,極富女人味,難怪鍾筆吃味。
  跑到沒人的角落,她忍不住揉肚子,哎喲,忍得都快憋出內傷來了。她知道袁藍排斥一切跟獼猴桃有關的東西,誰叫她們以前是情敵呢--隻怕如今還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嘛。她隻不過端了兩杯獼猴桃酒過去罷了。她才不會做那種當眾辱人之舉呢,要做就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覺,天衣無縫。
  張說迎上去問袁藍有沒有事,又解釋說:"你別誤會,鍾筆說她什麽都不知道,這酒我也喝了。"袁藍一臉難受,搖了搖手,"我不喜獼猴桃的味道。"要她相信鍾筆不是故意的,除非天上下紅雨。但是又無可奈何,鍾筆做得滴水不漏,一點兒把柄都沒有落下,倆人總不可能當著眾人的麵大打出手吧。
  倆人之間的梁子越結越深。
  雙方簽了合同,袁藍提前走了,臉色很差。
  鍾筆看看沒事,便跟陳玉明告假,"陳姐,我家裏還有小孩兒,能不能先走一步?"左學這小子,一個人在家,不知道有沒有造反。陳玉明以為她是單身母親,想到身為女人的難處,多有感觸,鐵腕娘子也有心軟的時候,很難得地放人,"行,你走吧,這裏由我來收場。"
  鍾筆換了衣服出來,張說的車已經在門口等著。她視而不見,繞道而行。張說按了聲喇叭,她依然聽而不聞,直直往前走。張說還以為鍾筆是為了避嫌,大樓前人來人往,怕人看見惹來閑言碎語,於是開車慢慢跟在後麵。到了大路上,他將方向盤一轉,擋在鍾筆前方,打開車門示意她上車。
  鍾筆正眼也不瞧他,從車旁繞了過去。張說這才明白過來她是不高興了,連忙追下來,"你這是幹什麽?"
  鍾筆無辜地說:"沒幹什麽,回家啊。張總,難道你不回家?"張說看著她不說話,眼睛裏劈裏啪啦冒火星。鍾筆不理他,哼,不坐他的車,難道她就回不去了?
  張說強忍脾氣,無視她的無理取鬧,拽住她的手,"上車。"
  鍾筆強著小臉,一口拒絕:"不要!"
  張說額頭的青筋隱隱跳動,忍不住問:"你到底在氣什麽?"不問還好,一問鍾筆更氣了,伸手去掰他的手指,大聲喝道:"放手!"
  張說果然放開了,臉色發青,砰的一聲關上車門,震得鍾筆的耳膜嗡嗡作響,然後車子像箭一般飛了出去。
  鍾筆氣得在後麵跺腳,對著撲麵而來的汽車尾氣大聲罵道:"奧迪有什麽了不起,老娘寶馬、保時捷早就開膩了!"這個該死的張說,活該千刀萬剮,就這麽把她一個人扔在這兒,人生地不熟,別說人影,連鬼影都沒一個。
  不到一分鍾,張說的車子又拐了回來,停在她身前。鍾筆衝上去,狠狠踢了兩腳,"破銅爛鐵,我讓你得意,我讓你得意!"
  張說下來一把拽住她,沒好氣地說:"再踢,再踢,我就把你扭送警察局!"
  他在開車離開的時候想起她說的"懷裏抱著美女的感覺是不是很爽啊",這才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過來她在氣什麽,原來是在吃醋。
  當真是反應遲鈍,後知後覺。
  鍾筆使勁捶了他一拳,"你怎麽還活著啊--"這個妖孽,為禍人間!索性撒潑,"我就要踢,我就要踢,破銅爛鐵,有什麽了不起!"用力再踹上一腳。
  張說氣得咬牙切齒,恨恨地說:"鍾筆,你太囂張了。"二話不說,一把將她推在車前,吻重重地落了上去。鍾筆全無防備,被他襲擊得暈頭轉向,手臂撐在身後,身子不由自主往後傾,乖乖張開雙唇,任他輾轉吸吮,攻城略地。
  他的吻像一把火,燒得她全身熱血沸騰,不能自已;又像春天的風、夏天的雨、秋天的霜、冬天的雪,那麽自然舒服,沒有一絲不舒適。就是這樣輕盈柔軟、似酸似甜的感情,支撐著她度過了無數個淒清孤獨的寒夜,深深地融進血液裏,成為她精神上的依戀和支柱。
  不管內心多麽孤寂、痛苦、絕望,張說一直是她不曾忘懷的信仰。
  直到倆人氣喘籲籲,再也無法呼吸,這才分開來。鍾筆白了他一眼,揉著酸疼的手臂說:"難受死了!"
  張說氣息粗重,臉色潮紅,心跳得很快,咚咚咚……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澎湃而熱烈,"哦,是嗎?要不要再來一次?"聲音看似平靜,隻有他自己才知道剛才有多麽的難以自持。
  鍾筆打開車門,垂著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哼,想得倒美。"
  倆人一同回去,一路無話。直到到了樓下,鍾筆忽然想起來,"哎呀,不知道左學有沒有吃晚飯。"轉頭看著張說,"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他吻得她整個人飄然欲飛,什麽都不記得。
  所幸左學已經睡下了,桌子上有未吃完的盒飯,她才舒了一口氣。
  躺在床上,鍾筆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紅潤的雙唇,想到剛才,又是甜蜜又是害羞,又有點兒哀傷。她以為自己隻是將張說悄悄藏在了回憶裏,卻沒想到他早已化作一枚印章,刻進了她的心裏,融為骨血。
  她長歎一聲,翻了個身,把被子往頭上一罩--妖孽,妖孽,妖孽!專門來這世上禍害她的。
  
  第十六章 身無彩鳳雙飛翼,落架鳳凰不如雞
  鍾筆在工作的每一天都感覺自己被榨成了人渣,對張說又愛又恨之餘,加上了又怨又罵,整個兒一黃世仁跟喜兒的翻版,又不敢明目張膽地抱怨,隻得繞著彎兒諷刺,"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張說聽不懂她嘴裏嘰裏咕嚕說些什麽,估計不會是好話,也不理她。文人就是酸,無病呻吟。倆人一起去上班,張說見她整個人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一臉疲憊窩在後座上補覺,便說:"其實你大可考慮換個工作。"愛百勝可不是什麽渾水摸魚的地方,他也不會格外關照她。
  鍾筆甩頭,一臉不服,"難道你不知道我越挫越勇嗎?"打了個哈欠坐起來,理了理頭發,"前麵路口停一下。"她可不想跟他同進同出,萬眾矚目。她跑到星巴克買了一杯濃濃的咖啡,穿過過街天橋,這才精神抖擻地打卡上班。
  她每日早出晚歸,忙於工作,對左學難免疏於管教。有一天晚上,她翻他的書包,想往裏塞一些零用錢,結果氣得把他從床上拎下來,將裏麵的彈弓、陀螺、玻璃珠、畫片通通倒出來,雙手抱胸,居高臨下地說:"你是不是應該解釋一下?"
  左學最近每天放了學便跟著周熹一群人瘋玩,不到天黑不回家,吃完飯便看動畫片,直到所有台的動畫片都放完了這才上床睡覺。鍾筆那時候還沒下班,一心以為他在家乖乖寫作業呢,沒想到這死小子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鍾筆揪著他的耳朵來到浴室,指著地上皺成一團的校服說:"你在泥巴地裏打滾回來的嗎?"髒得不成樣子。她冷下臉喝道:"放學後去哪裏了?"眼睛一瞪,聲色俱厲。左學嚇了一跳,被她吼得渾身打了個激靈,不敢回嘴,低著頭不說話。
  鍾筆找出他的試卷和練習冊,語文填空題,上一句是"身無彩鳳雙飛翼",下一句寫的是"落架鳳凰不如雞"。她氣得差點兒七竅生煙,"左學,美得很,美得很,我今天就讓你嚐嚐落架鳳凰不如雞的滋味!"
  左學見她進屋去拿雞毛撣子,知道她這次真怒了,隻怕在劫難逃,不死也要去半條命。眼睛骨碌骨碌亂轉,他一口氣奔到客廳,扭開門鎖,咚咚咚就往樓下跑。坐以待斃可不是他的風格。
  鍾筆聽到動靜趕出來,隻見他小小的人影噌的一下就飄走了,臉色發青,氣血上湧,鞋子也不換就追了出來,大吼道:"左學,別說我沒警告你,你再跑,你再跑--"
  左學聽到她在後麵追,跑得更快了,沒頭沒腦往下衝。到了樓下,他一邊往後看,一邊使勁敲張說的大門,快點兒,快點兒,老巫婆就要來了。
  鍾筆氣喘籲籲跑下樓,指著十步開外的左學順不過氣來,單手撐腰,拚命吸氣,斷斷續續地說:"有本事……你再跑……"這死小子吃得跟皮球一樣,怎麽跑起來比兔子還快。
  張說打開門,見他們母子一追一跑像在上演警匪片,一愣,"你們這是幹什麽?"整座樓都快震塌了,他剛才差點兒以為是地震。左學連忙從他胳膊底下鑽進去,往他身後一躲,縮頭縮腦地說:"大灰狼要吃小紅帽。"
  鍾筆聽了不由得又氣又笑,"就你?也小紅帽?整個一唐老鴨,又矮又醜。"
  張說禁不住也笑了,看來他又要充當和事佬了,任重道遠,"有話進來說,我可不想明天早上接到鄰居的投訴。"
  左學不敢坐,站得離鍾筆遠遠的,一臉忐忑不安,生怕打從天降。張說看著這對母子,十分頭大,咳了一聲,開始說話:"誰來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指著鍾筆手中的雞毛撣子,臉上有幾分不讚同,"你要行家法?"
  鍾筆將試卷扔給他,"不打不成器,沒見過這麽荒唐的。"
  張說拿在手裏看了半天,沒什麽表情,說:"身無彩鳳雙飛翼,下一句不是落架鳳凰不如雞嗎?"怎麽是叉,挺押韻的啊。
  鍾筆徹底崩潰,用力在張說腳上踩了一腳,這才繞著茶幾去抓左學,"你以後要是不好好讀書,就會像某些人一樣沒文化。"
  左學東逃西竄,仰著小臉不服氣地說:"沒文化就沒文化,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拿手術刀的不如拿剃刀的。"鍾筆大大吃了一驚,停下腳,"這話你從哪裏聽來的?"
  張說聽了嘿嘿一笑,"這話有意思。"見鍾筆臉色不好,連忙止住笑。
  左學溜到牆角,抱著頭說:"周熹他爸爸說的,百無一用是書生。"雞毛撣子啪的一聲落在桌子上,鍾筆決定給他洗腦,讓他從小就建立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左學,我跟你說,二十一世紀最重要的是什麽?是人才!人才知不知道?人才是什麽?"指了指旁邊的張說,"這就是人才!"
  雖然她常常罵張說是文盲,但是心裏還是很以他為榮的。
  張說沒想到話題一下子轉到自己身上,連忙擺手,"不不不,我不是人才,我隻是偏才,你換個人舉例子……"他自認為不是學習的典範,別教壞了小孩子--見鍾筆怒目瞪向他,趕緊住了嘴。
  鍾筆清了清嗓子,循循善誘,"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話是有的,不過那是人家的氣話。還有一句話,書到用時方恨少,這才是真理。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子曾經曰過,學如不及,猶恐失之……"
  張說從來沒聽她說過這般有哲理、有深度、有意義、一本正經的話,連他都聽得一愣一愣的。哪知下一句鍾筆就露了餡兒,"你要是不給我好好讀書,你就天天守著個煤球爐子賣茶葉蛋去,讓你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哼!"
  左學看著她,一臉苦瓜相。
  張說失笑,招呼左學,"要不今晚你在這裏睡?反正明天是周末,不用上學。"左學喜出望外,點頭如搗蒜,就差抱住他大親三口了。
  鍾筆看著他們一大一小合縱連橫對付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十分無奈,隻得作罷,扔下雞毛撣子,指著試卷說:"罰抄十遍,明天早上交。"說完氣呼呼上樓去了。
  張說從頭到尾翻了遍試卷,"85分,很厲害嘛。"他語文可從來沒考過85分,誰知道身無彩鳳雙飛翼是什麽東西,"把錯誤的地方改正就行了--不過,數學可是最精密的學科,出一點兒錯都不行。"
  左學猛然發覺,其實張說和鍾筆是一丘之貉,隻不過張說的段數更高。
  次日是周末,不用工作的日子,鍾筆覺得自己一下子從地獄升入天堂,渾身骨頭都輕了,飄然欲飛。張說卻擾亂了她的清夢,"我今天要去參加一個商業活動,需要帶女伴,你陪我一塊兒去。"鍾筆嘟嘟囔囔滿心不情願,不過她更不願意看到別的女人同他在一起,隻得舍命陪情郎。
  活動在北京飯店舉行,都是業內鼎鼎有名的人物,竟然還有女明星來充場麵,引來不少娛樂記者。鍾筆一看這陣仗就苦笑,平日裏躲都來不及,這次算是跟頭栽到姥姥家了,送羊入虎口。
  果然,倆人才進會場就有記者舉著相機猛拍,"張先生,聽說您很少帶女伴出席這種場合。這位小姐可是姓鍾?是不是您在《天上人間》傾情告白的那位鍾小姐?倆人是否好事將近?"
  鍾筆有點兒不適應閃光燈的強烈白光,眼前直冒金星,好一會兒才看清來人,"是你!"上次在商場跟蹤某歌星購物順帶偷拍他們的那個記者。她心中不喜,沒好氣地打斷他的一連串問話,"您貴姓啊?"其實她想問候的是"你媽貴姓",這人真他媽的八卦!
  張說十分鎮定,外交辭令用得爐火純青,"不好意思,這是我的私生活,無可奉告。"
  鍾筆衝那個賊眉鼠眼的記者嘻嘻一笑,"我不姓鍾,我姓張,是他妹妹,你難道不覺得我們倆長得像嗎?"看著他呆在當場不知道該怎麽接話的樣子,十分解氣,"對不起,我不姓鍾,讓您失望了。"
  怕再惹出什麽麻煩,引來更多的娛記,鍾筆附在張說耳邊輕聲說:"我就不上樓了,出去隨便逛一逛。"張說點頭,把車鑰匙遞給她,"早點兒回去休息。"他也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還以為是一般的商業聚會。
  哎,好不容易有一次光明正大的出雙入對,卻被人棒打鴛鴦。
  鍾筆心情大壞,出門轉個彎,對麵就是王府井大街,東方新天地那可是北京城鼎鼎有名的大商場。她沿著專賣店一路走過去,如今是隻能看不能買了,一個月的薪水連一條裙子都買不起。張說又摳門兒,獎金津貼補助什麽的,想都不用想。她思量著是不是該寫點兒什麽風花雪月的東西賣幾個錢補貼家用。十年寒窗,空有一身文字功夫,不用真是浪費了。
  她站在櫥窗前看模特身上的衣服,冬天還沒到,明年的春裝就已經上市了,什麽都在提前消費。不過這衣服另類的設計不合她的口味,正轉身要走,聽到身後一個聲音說:"你有完沒完,買件衣服逛一個小時!"
  鍾筆皺眉,這男人也太不紳士了,既然陪女朋友來逛街,就要有拋頭顱、灑熱血的覺悟,何況不過一個小時,這算什麽?看場電影也不止這個時間啊。當看到他身邊的女朋友時,鍾筆一時間愣住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遲疑地說:"小薇?"眼前的人變了許多。
  小薇是魏建平的女朋友,當然是指以前。倆人結婚了,然後又離婚了。鍾筆看著她想說又不敢說,顯然她對男朋友的不耐煩心有不滿,但最後還是忍住了,咬著唇細聲細氣說了聲"對不起"。鍾筆不由得感歎,唉,世上的事果然是說不清道不明啊,尤其是感情。
  魏建平以前對她多好,一杯紙咖啡還怕她端著燙了手,事事都替她想得周全,就差把她捧在手心裏疼了。鍾筆曾經看得眼紅,笑稱她是"豌豆公主",那個鋪了二十床墊子和二十床鴨絨被還被一粒豌豆硌得睡不著覺的公主。
  可惜王子公主的童話並沒有繼續下去。
  小薇身穿黑色圓點碎花短裙,柔順的長發披在肩上,眸光似水,肌膚勝雪,跟她以前短頭發大眼睛的樣子截然不同。她見到鍾筆,很是吃驚,隨即亮出一抹久別重逢的笑意,"鍾筆,好久不見!你怎麽在這裏?"
  人生一大喜事,不外乎他鄉遇故知。
  鍾筆拉著她的手笑說:"我現在在北京了。你呢,過得好不好?"小薇看了眼身邊東張西望、明顯不耐煩的男友,"我碰到以前的老同學了,在對麵咖啡店坐一會兒。你隨便逛逛,回頭再來找我,好不好?"
  鍾筆從未聽她這麽低聲下氣地跟魏建平說過話。
  他明顯不高興,故意在倆人麵前抬腕看了看手表,說出的話也很不客氣,一點兒麵子都不留,"別耽擱太久,我趕時間。"說完,轉身往樓下的體育用品店走去。
  鍾筆十分生氣。見微知著,這種以自我為中心、大男人主義的沙豬,不知道小薇怎麽可以忍受下來。
  還是說,人跟人之間,當真是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
  
  第十七章 我愛你
  鍾筆和小薇靠窗坐下。下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地上,形成一個明亮的光斑,窗外是一盆一人來高的綠色植物,碧綠碧綠的,葉子狹長,也不知叫什麽,迎著風搖曳,姿態舒緩。鍾筆覺得它在對自己招手。她突然有種惶惑不安的感覺,對未來茫茫然一無所知。
  小薇打破沉默,"聽說你去香港了?"鍾筆點頭,"嗯,又回來了。"倆人有許多話要說,又怕冒失,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小薇既然不問她的過往,她也不便提起魏建平,於是隻聊一些女人間的話題:今年又流行起粉紅色,頭發哪一家做得好,秋天要注意養生,又互相交換美容減肥心得。
  小薇撥開劉海,給她看新長出的一粒痘痘,"我晚上隻吃水果沙拉,和辣椒有不共戴天之仇,半點兒都不沾,結果還是這樣,真討厭。"
  鍾筆湊過去,"沒事,米粒大的紅點,看不出來,過兩天就好了。我不行,晚飯一份套餐,另外還要一個甜點。"不吃飽,哪有力氣做事?如今她是自食其力的都市職業女性,而且還要養活左學。
  倆人似乎聊到無話可說,咖啡也已經見底。小薇站起來,"我要走了,回頭找你出來吃飯。"
  鍾筆在她推門的一刹那,終於還是忍不住說:"彼非良人也。"態度如此惡劣,半點兒都不體諒女友的心情,怎麽能共度一生?
  小薇身形一顫,停下腳步,沒有勇氣回頭,聲音細細顫顫地傳了過來,"建平--他還好嗎?"
  鍾筆聳肩,"看起來不錯,至於實際上--唉,誰知道呢。"
  小薇不再說什麽,點了點頭表示知道。她男朋友進來,一把摟過她的腰,也不替她拿手上的袋子,連招呼都不打,就這樣大搖大擺走了。
  也許她不是不後悔。鍾筆心想。
  第二天就輪到鍾筆後悔了,當她看見娛樂報紙滿篇都是她和張說的報道的時候。尤其是她,不僅抖出她是某知名企業家的夫人,而且連她大學時未婚懷孕生子一事也爆料出來,又說她"愛慕虛榮,紅杏出牆,私生活不檢點"等等,言辭不堪入耳。
  鍾筆隻覺得腦袋轟的一聲,感覺像是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體站在長安街上。
  報紙上的照片非常清楚,鍾筆斜側著身子,眼神淩厲地看著鏡頭,給人一種出身不好、沒有教養的感覺。也許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妓女。她欲哭無淚。
  難道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當年種下的因,如今終於要自食其果了嗎?
  但是整篇報道幾乎沒有任何言辭針對張說,隻用了一個詞--一時迷惑,蜻蜓點水,一筆帶過。
  鍾筆一時不敢出門,她不知道事件造成的影響有多大。如今她成了千夫所指、萬人唾棄的女人,任憑她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人言可畏,眾口鑠金,有多少人死在輿論之下?
  一時間,她遭受到的重擊簡直無法想象。
  在這個浮華、迷亂、空虛的世界上,誰關心什麽是因,什麽是果,什麽是是,什麽是非?所有人都隻想輕鬆、不負責任地活著,然後唾沫橫飛、恣意批評,完全不管別人的死活。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
  但是鍾筆毫無防備,她一下子被擊倒了。
  心理上的崩潰更加恐怖。
  左學見她整天不說話,既不喝水也不吃飯,在陽台上一坐就是一天,整個人魔怔了一般,駭得一把抱住她的腿,"媽媽,媽媽,左思有那麽多女朋友,你隻有一個張說,這有什麽關係?還有,還有,你不是要離婚了嗎?"
  他年紀還小,再聰明也不能明白人世間的這些悲歡離合、愛恨情仇。
  鍾筆抱緊他,聲音哽咽,"左學,左學,媽媽隻有你了。"
  母子倆抱頭痛哭。
  左學不知道母親為什麽這麽傷心,但是他不想她這樣,於是打電話求助。左思人在香港,遠水救不了近火,唯有打給張說。張說這個人,對外界的事反應一向遲鈍,典型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有愛百勝"。
  周日下午,他正在空無一人的公司跟一大堆數據奮戰,聽到左學在電話那頭抽著鼻子,話也說不清楚,隻隱隱約約聽到"媽媽……很可怕……出事了……"幾個詞兒,腦中嗡的一聲,立馬死機。
  他甚至連外套都忘了拿,下一秒人已經衝到電梯前。坐在駕駛座上的時候,他已經恢複冷靜,握著方向盤的雙手沉穩有力,鎮定如山。無論出了什麽事,他都不能失去理智,所有事情都需要他來處理。
  他是男人。
  他剛出電梯,隻見左學已經搬了個小塑料凳坐在過道裏等著了。左學見到他,像是見到救星一樣,一把撲上去,眼淚鼻涕一齊往他身上蹭。張說拽著他往裏走,步子邁得很大,"媽媽呢?"
  左學抹了抹鼻涕,答非所問,"我討厭記者。"他最近有點兒感冒了,鼻子像沒關緊的水龍頭,鼻涕滴滴答答往下流。
  屋裏有一股濃重的煙味,煙頭扔得滿地都是,窗簾緊閉,光線昏暗,加上空調散發出來的機器的味道,空氣十分渾濁。這就是左學為什麽搬凳子出來等他的原因,這房間還能待人嗎?
  張說一眼看見茶幾上的報紙,頭條登的是自己的照片,恐怕沒有人會不"觸目驚心"。他拿在手裏細細讀了一遍,短短幾分鍾,臉上的神情已經變了好幾變。他把自己房間的鑰匙扔給左學,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語氣,"樓下待著。"
  左學這次十分識相,乖乖走了。他年紀還小,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出了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在一邊添亂。
  此刻,他希望自己像張說一樣強大、鎮定、有擔當、無所不能。左思並沒有起到父親應有的榜樣作用,左學從娛樂報紙上見到他的次數比實際上見到他的次數還要多。他從小在母親的尷尬、難堪中長大,隱隱約約明白了許多事情。
  張說在臥室的陽台上找到鍾筆。秋天的傍晚,風微有涼意,她手抱雙膝蜷縮在牆角,嘴唇烏青,身上冰涼,但是一點兒都不覺得冷,整個人似乎被某樣東西掏空了。她覺得自己一下子墜入無窮無盡的深淵,永無翻身之日。
  噩夢,一個又一個的噩夢,循環往複。到底怎樣才能擺脫?
  張說拿過毯子,一把包住她,"鍾筆,別人怎麽看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你隻要知道我愛你,便已足夠。"動作是如此的溫柔,聲音是如此的溫和,眼神是如此的堅定。
  張說從未想過自己會說"我愛你"這樣的話,鍾筆也從來沒有想過。他們的浪漫往往雞同鴨講,令人啼笑皆非,但是此時此刻,沒有什麽言語能夠更好地表達他們要患難與共、攜手並進的心情。
  鍾筆感覺自己在一間四麵是牆、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裏關了有一個世紀之久,來來回回撞得頭破血流,聲音啞了,喉嚨破了,血流幹了,一點兒用都沒有,自我厭惡、自我唾棄的情緒越來越強烈。就在她陷入絕望時,張說的一句表白,讓她找到房間的鑰匙--轟隆一聲,門開了,迎接她的是明媚的陽光以及醉人的春風。人最難過的是自己這一關。
  也許每一個人都走過一條名叫"絕望"的死胡同,但是請不要忘了走出來。
  張說吻了吻她幹燥、冰涼、發紫的雙唇,一把抱起她,手穩穩地托在她的背上和腿窩處,像世界上最安穩的依靠。他一腳踹開玻璃門,說出的話卻大煞風景,"臭死了,還不去刷牙!"
  鍾筆心魔一去,精氣神頓時充滿四肢百骸,整個人立馬活了過來。她捶了一下他,雙腿輕輕一躍,人已經站在地毯上,身手利落至極,捋了捋掉下來的頭發,揮舞雙拳,"張說,我真是太傻了!走自己的路--"
  張說以為她又要發表長篇大論滿嘴冒酸泡了,哪知她接下來的一句是:"讓別人無路可走!"他一怔,好半晌才點頭,"不錯,有哲理。"
  鍾筆已經跑去衛生間,把自己從頭到腳洗刷得幹幹淨淨。她出來的時候,麵色紅潤,精神百倍,渾身上下煥然一新。
  身正不怕影子斜。她為什麽要怕?世人不過是在看熱鬧,她便犧牲自己,當一回娛樂大眾的人物好了。
  她終於明白,因為張說站在她身邊,她才可以坦然得無懼無畏。
  張說拉開厚重的窗簾,將所有窗戶都打開,眼前是鱗次櫛比、錯落有致的高樓大廈,傍晚的陽光讓所有事物都鍍上了一層不同尋常的金色。世界不是不美好,要看你的心情到底怎樣。他相信,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難題都將迎刃而解。
  他轉頭看了眼垃圾桶裏的報紙,神情若有所思。
  是誰?事無巨細,知道得這麽清楚?
  但是這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攜手麵對一切的態度。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他們雖稱不上是君子,但是胸懷坦蕩,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即便當年做錯了,也還有一句話可以安慰受傷的心靈--過而改之,善莫大焉。
  第二天,鍾筆照常去上班,大大方方地從張說的車上下來,一點兒都不避諱。倆人並肩乘電梯,十指相扣。有同事問好,鍾筆十分坦然,微笑以對,沒有半點兒躲躲閃閃。張說還是像往常一樣客氣有禮。
  鍾筆說:"既然所有人都認為我們有奸情,為什麽不幹脆大白於天下?"免得她枉擔了這個罪名。張說微笑,沒有反對。
  做人切忌藏頭露尾,底氣不足。
  倆人這樣高調,背後反倒沒有人說三道四了,有話直接問。陳玉明看了她一眼,當著她的麵笑說:"鍾筆,能耐啊。"連張說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鍾筆握拳做了個"加油"的動作,"愛情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
  她依然工作到晚上八點半才下班,吃完飯回到家已經十點。左學趴在燈下做作業,課本、試卷、練習冊攤了一地,捂著唇打哈欠。
  張說跟了上來,見他如此聽話,送給他一個全球限量版的史努比金色公仔。左學不由得歡呼,抱住他又蹦又跳。這個公仔他早就想要了,鍾筆以他成績下滑為由,不肯買給他。
  哪知鍾筆一把搶了過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電視機氣衝衝地說:"後蓋箱都是熱的,你到底有沒有在做作業?"毫不留情地沒收了。
  左學苦著一張臉支支吾吾地說:"做了……做了……作業很多……"越解釋越蒼白無力。鍾筆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她倒想看看他怎麽撒謊。左學無法自圓其說,隻好住了嘴,二話不說抱起書包,垂頭喪氣地回了房間,心裏還很是鬱悶,為什麽連偷偷看電視她都會知道?這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自以為做得滴水不漏,其實落在有心人眼裏,處處都是破綻--比如此次"紅杏出牆"事件。
    
  第十八章 悔恨、悲哀還有憤怒
  袁藍最近很不安。
  郭記者打電話給她,因為鍾筆"紅杏出牆"一事的報道,有人給報社施加壓力,他被迫辭職,如今哪家報社都不敢用他,唯有另找出路,意思是要袁藍為他安排一份工作,語氣很不好,埋怨成分居多。袁藍知道他在脅迫自己,心中十分惱怒,但強壓下怒火,"也許你可以去我父親的公司試一試。隻要你肯學肯做,努力上進,不會沒有生路。"
  郭記者立馬眉開眼笑,感謝的話說了一大車。袁藍不耐煩地打斷,"不要以為我是怕你去張說那兒挑撥離間才曲意逢迎你,我隻是覺得,你的工作丟了,淪落至此,我也有一份責任。還有--這件事,我並不是沒有錯。"
  自從報道出來後,她並沒有得到任何報複的快感,反而越來越恐慌。這股恐慌日複一日地折磨著她,像毒蛇一樣噬咬著她的心靈。她可以衝上去打鍾筆一個耳光,或者再潑她一杯酒水,可是自己不應該背後傷人,而且用的是這種不入流的手段,連自己都唾棄。
  她袁藍一向為人光明磊落、幹脆直爽,有什麽恩怨當麵解決,何曾做過這樣見不得人、背後捅人一刀的事?她無法相信自己竟然小人到這樣的地步!她一定是鬼迷心竅、頭腦發昏了。
  不管她有多麽討厭、鄙視、痛恨、嫉妒鍾筆,也不應該做這種損人不利己、自毀長城的事,當真愚不可及!隨著時間推移,她越發惶恐不安。別以為神不知鬼不覺,隻要不說出去就沒有人知道,頭上三尺有神明啊,天知地知,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你的一舉一動、所作所為,道德的枷鎖以及良心的譴責將她勒得幾乎無法呼吸。
  被自己折磨,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是做錯了。像她這樣從小就一路優秀的人,承認自己的錯誤無異於自打耳光。可是如果不承認,她會日夜不安,心就像扔在油鍋裏煎熬一樣難受,永遠得不到解脫。
  有時候道德的力量異常強大。
  張說既然出麵迫得郭記者辭職,那麽也一定猜到提供內幕消息的人是她。當年鍾筆拋棄張說改投他人懷抱曾引起軒然大波,但是知道她未婚生子一事的人卻寥寥無幾。
  她以為張說會怒不可遏,出手反擊。
  其實不是。張說並不怎麽在意這件事。
  她決定去找他,反正要麵對麵解決的,躲也躲不過,遲不如早。她袁藍並不是沒有骨氣的人,一樣可以敢作敢當。
  她做好了承受任何羞辱謾罵的準備,無論是言語上還是心理上,即便張說扇她一個耳光,她也絕不還手。但是她依然拒絕跟鍾筆道歉。她無法忍受向情敵低頭,她袁藍並不遜色於任何一個女人。
  張說抽了個空,下午倆人約在咖啡館見麵。工作時間人很少,若有似無的音樂輕輕在耳旁飄蕩,環境安靜,然而又似乎充滿不安。張說見她垂著眼睛欲語還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便打破沉默,"特意找我出來,有什麽事嗎?"
  袁藍抬頭迎視他,一字一句道:"對不起。"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這句道歉的話,心頭驀地一輕。
  張說聽她這麽一說,落實了心中的猜測,她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沉吟半晌,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沒關係。"多年的老同學,他不想讓對方下不了台,再說,這事已經過去了,多說無益。
  袁藍有些發愣,她以為張說不明白她在說什麽,清了清嗓子,硬著頭皮解釋道:"報紙上的事,是我透露給記者的。"她豁出去了,索性連麵子也不要了,低著頭說,"全是我的錯,全憑你處置,你想怎樣就怎樣,我絕無半句怨言。"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就算張說扇她耳光她也認了。
  張說依舊沒什麽表情,甚至寬慰她說:"哦,我知道了。不過,沒事,真的,沒什麽大不了的。"他無所謂原不原諒,她道歉的對象應該是鍾筆,而不是他。
  袁藍緩緩抬頭,對方竟然一點兒都不在乎!他完全不把她當一回事,絕對的忽視,絕對的淡漠,早已把她當作一個徹底無關的人。正因為無關,所以無所謂,他根本就不需要她的道歉,自己在他眼裏一文不值。他心心念念的人是鍾筆,不是她。
  她憤而起立,又羞又惱,又氣又怒,覺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更可恨的是這侮辱是她自找的!她在這種扭曲、痛苦的情緒下口不擇言,"張說,你確定鍾筆不是因為你的錢黏著你?她又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張說有再好的涵養也忍受不了了,臉色驟變,拂袖說:"袁藍,你說話的方式需要改進。"本來他不欲多說,但是怕她不依不饒,不知又會做出什麽事來,於是一字一句道,"袁藍,我中文學得不好,但是有一句話倒也知道,'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你比我聰明,一定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既往不咎--說到容易做到難,而張說,他對鍾筆的過往早已不在乎了。
  袁藍本想大吼大叫質問他,鍾筆那個狐狸精到底有什麽好,卑鄙、無恥、下賤、不要臉……但是這樣問的話,更會讓她一敗塗地。她整了整快要滑下來的肩帶,麵無表情地說:"不錯,我是小人,心胸狹隘,嫉妒成性,專門從中作梗,無事生非。"說罷快步離開。她隻希望以後再也不要見到這兩個人。
  這是她人生一大抹不去的汙點,絕對的失敗。她要活得更好,將這兩個人徹底地遺忘!
  張說晚上有應酬,沒了順風車,鍾筆隻得擠公交回家。如今囊中羞澀,入不敷出,出租車哪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她多年沒有乘過公交車了,又是在上下班的高峰,第一次見到車窗裏人頭湧動的情景時,嚇得好半晌才回過神來。隻得暗中鼓勵自己,鍾筆,你要以摩西劈紅海的神勇,衝開人群,殺出一條血路來。
  此刻想到擠公交的慘烈,她不由得唉聲歎氣。她剛走到路口,有人攔住去路,一身黑色西裝,戴著墨鏡,一看就是保鏢。那保鏢恭恭敬敬地請她上車,十分客氣。
  左思在不遠處搖下車窗,看著她,沒什麽表情。
  鍾筆重新做回小市民,曆經職場艱辛,整日被人呼來喝去,火氣大減,對左思也不像以前那樣惡語相向,心想他既然先禮後兵,她也不能當著別人的麵落他麵子,有話好好說,於是鑽了進去,還打了聲招呼,"好久不見。"
  哪知她這句話正撞到左思槍口上,哼,好久不見,都忘了自己是誰了!他麵色一沉,冷喝道:"開車!"車子平緩地向前滑動,沒有一絲顛簸。
  鍾筆"紅杏出牆"一事令他大為惱火。這也難怪,頭上這頂綠帽戴得眾人皆知,綠雲罩頂,是人恐怕都下不了台。照片那麽清楚,倆人麵對鏡頭緊緊貼在一起,姿勢親密,稍微知情的人,便知道隱去姓名的"某知名企業家"是誰。他恨不得把那個記者廢了。
  以他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家裏居然出了這種醜聞,茲事體大,豈能置之不理,當作沒發生過!
  他可以容忍鍾筆任性使氣,甚至她和張說糾纏不清,他也按捺下來了。他心中十分清楚,以她的個性,再借她個膽,也做不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她骨子裏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好學生。他耐心地等她回來。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鍾筆,她的桀驁不馴,她的心有不甘,她的委曲求全,她的愛恨情仇,他全都知道--但是他不打算放過她。
  鍾筆見車子掉頭,不是回家的路,不由得皺了皺眉,冷聲問:"去哪裏?"
  左思將護照、信用卡、機票扔給她,說出的話不帶一絲感情,"回香港。"
  鍾筆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他要強擄她回香港。他竟然強擄她回香港!她簡直不敢相信。可是看著麵無表情的左思,還有周圍一大堆暗含戒備的保鏢助理,整個人猶如浸在萬年寒潭裏,禁不住渾身發抖--天,這是真的!
  她從未想過自己竟有這樣一天,被人當貨物一樣扔來扔去。左思當她是什麽?她還有做人的尊嚴、自由以及權利嗎?她是他妻子,並不是囚犯。
  她強壓下滿心的憤怒,試著跟他交涉,"我以為你知道我暫時還不想回香港。"
  左思毫無反應。
  她終於明白古人為何有"怒發衝冠"之說,全身的血液湧到頭頂,手足發冷,恨不得跟他同歸於盡。情緒出離了憤怒,她反倒鎮定下來,"左思,我再說一遍,我不想回香港。我要和你離婚。"
  悲哀得想哭。她早已筋疲力盡,渴望逃離。
  左思轉頭,眼神淩厲,如刀似劍,車裏的空氣頓時下降到冰點以下,"鍾筆,你最好不要再說話。"她敢再提離婚,再敢說不回香港,他不能保證自己會做出什麽讓她害怕的事情來。
  他隻當她無理取鬧,可是這無理取鬧已經超出了他所能忍受的極限。
  鍾筆看了眼即將失控的他,沒有再說話。她的大腦在飛快運轉,不,她死也不要回香港,她一定要逃走,一定要!
  下班時間,四環內幾乎沒有哪條路不堵。眼前的車海一眼望不到頭,交通全部癱瘓。保鏢打聽到前麵路口出了車禍,警察跟車主正在交涉,記者聞風而來,事情越鬧越大,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交通才能恢複。
  左思等得不耐煩,"下來,打車去機場。"留下司機,後麵的保鏢助理等人全都跟了下來。
  鍾筆跟在後麵。眼下這種情況,她不想敬酒不吃吃罰酒,她很怕盛怒下的左思動手打女人。左思是什麽人?商人什麽不要臉的事都做得出來。她冷著臉,站在大街上幸災樂禍地想,要是首都機場也癱瘓了那該多好。
  一行人不疾不徐地往前走,鍾筆故意磨磨蹭蹭。左思停下來等了幾次,明白這是她故意做的小動作,以示消極抵抗,就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強迫她挽住自己。力氣很大,她不得不照做。倆人手挽手,並肩而行。
  鍾筆掙紮幾次未果後,冷著臉說:"放心,跑不掉,當著眾人的麵,你能不能放尊重點兒!"年近半百的人了,當眾摟摟抱抱,惡不惡心!
  左思聞言,回頭看了一眼,一眾手下遠遠跟著,顯然是不好意思。他果然鬆了手,心情不知為何好了不少,"很久沒有這樣走在大街上了。"
  鍾筆心中不無諷刺地想,是嗎,那他以前和無數女人的親密照是在哪裏拍到的?難道不是在大街上?
  哪知左思接著補充了一句,"一個人。"又側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鍾筆從來就摸不清他的想法,自然也不理會他在說什麽。對麵路口有人正從出租車上下來,她心裏一動,二話不說朝對麵跑去,腳下生風,生平從未跑過這樣快,感覺像是百米衝刺,不成功便成仁。拉開車門,砰的一聲就這樣撞進了車裏,頭上起了老大一個包。
  "師傅,快開車!"
  她急得聲音都變了調。
  一切在電光石火間發生。左思等人見狀追過來時,鍾筆已經打著勝利的手勢揚長而去。
  左思氣得足足有一分鍾沒有動靜,隨即摸出口袋裏的電話,"左學呢?接到沒有?帶他回香港。"
  身後有人怯怯地問:"左先生,那我們呢?還回不回香港?"
  左思沉吟半晌,"回。"
  他等著鍾筆自投羅網。
    
  第十九章 愛一個人,便要愛她的全部
  鍾筆不敢回家,怕左思等在那兒守株待兔。她想了一會兒,決定回公司,那裏人多,多多少少有些依靠,左思總不敢當著眾人的麵綁架她。剛才那一幕有點兒像警匪片,有幾分驚險,她到現在還沒收回神來,心髒撲通撲通跳得厲害,連帶胸口這一塊都痛了起來。她極力喘息著,腦子裏麵稀裏糊塗的,亂成一團。
  她回公司,沒有人察覺到她的慌亂無措,也許是她掩飾得太好。她愣愣的,不說話,也沒有人上來問她怎麽了。眾人低著頭各自忙碌著,一派平和,什麽事都沒有。她站在過道裏,東張西望,一臉茫然,覺得剛才像在做夢。她定了定神,決定給張說打電話。她走到洗手間,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聲音顫抖,"張說--"
  張說跟華意的楊總談判正談到要緊處,感覺口袋裏的手機在不停地震動,心中不耐煩,正想關機,瞄了一眼,見是鍾筆,隻好對楊總抱歉地一笑,出門來到走廊盡頭。他聽鍾筆的聲音不對勁,忙問:"發生什麽事了?"
  鍾筆聽見他熟悉的聲音,一時控製不住,忍不住哭了起來,剛才她真是嚇壞了,"左思派人抓我……"聲音哽咽,帶著極力壓抑的害怕和恐懼,這會兒她才知道後怕。張說曆經多年職場的磨煉,處理過不少棘手難題,遇事鎮定,反應敏捷,確定她沒事後,立即問:"左學呢?"鍾筆這才想起來,頓時慌了手腳,"不知道……應該還沒放學……"
  張說不由得雙眉緊蹙,安慰她,"不要擔心。"虎毒不食子,左思再無恥,也不會把自己的兒子怎麽樣。
  想到左學,她很快鎮定下來,掛了電話,迅速往回趕。路上她給左學打電話,可是當左思的聲音在那邊響起,她的心立馬掉進冰窟裏。果然,還是來晚了一步。這個卑鄙小人!
  "鍾筆,我和左學在家等你。"
  鍾筆恨不得噬其肉、喝其血,雙眼通紅,怒喝:"休想!"他為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她?左思仿佛沒聽見,慢慢悠悠地說:"希望你不要讓我等太久。"然後又聽到左學在那邊大喊:"媽媽--"聲音又急又驚,隨即電話掛斷了。
  她猶不死心,跑去學校,希望左學還沒有離開。老師十分驚訝,說左學下午就被他父親接走了,還疑惑地看著她,帶著好奇探究的神情。鍾筆一激靈,忙說她忘了,還笑了笑,編了個得體的借口,十分鎮定地替左學請了一個星期的假。
  她渾身虛脫地坐在樓梯上,連門也不開,雙手環住自己,蜷縮在地上。黑暗漸漸將她籠罩,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孤獨無依的幽靈,隻得自生自滅。眼淚從指縫間流了出來,滴在衣服上,濕了又幹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張說很快趕回來,敲門沒有回應,剛一下樓便看見她頭埋在腿上,整個人瑟瑟發抖,似乎被全世界遺棄了,心跟被針紮了一下似的,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疼痛迅速在四肢百骸蔓延開來,來得快,去得也快。他蹲下身,將她緊緊抱在懷裏,想通過雙手把自己身上的力量傳遞給她,仍是那句話,"不要擔心。"
  簡簡單單的一個擁抱,勝過許多空洞無用安慰的話。
  鍾筆點頭,"我知道。"左思不會拿左學怎麽樣的,還會派人好生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他逼迫的不過是她。鍾筆十分無力,夫妻之間,何以到了今天這個地步?竟然使用強權、暴力來威脅、逼迫……這更加堅定了她離婚的決心。
  張說抱起她往樓下走,"今晚你睡我這兒,你隻要叫一聲,我便會過來。"是啊,事情一發不可收拾,不能再拖了,隻得采取法律手段。
  對簿公堂,這是最糟糕的辦法。所有人都抱著一絲和平解決的希望,可是幻想在此刻徹底破滅。
  第二天,鍾筆如常上班,她沒有回香港的打算,雖然不習慣左學不在身邊,可是並不擔心他,誰敢給左氏集團未來的太子爺苦頭吃?
  張說在聯係香港那邊的律師,收集證據,準備提起離婚訴訟。可是這場官司不好打,越聽律師解釋他眉皺得越深。左思在香港人脈深厚,勢力盤根錯節,尤其是關係到左學的撫養權,母親這方的條件並不優越。
  鍾筆誓死不會放棄左學的撫養權。張說愛她,當然也不會。
  張說對工作以外的事情表現得十分遲鈍,他的天才隻用在他擅長的領域,其他的連普通人的一半都不如,尤其是感情,有時候稱得上不解風情。但是他既然認定了鍾筆,便不會退卻,不管前麵有多少困難,哪怕是龍潭虎穴,照樣勇往直前。他不在乎左學是左思的兒子,他隻記得左學也是鍾筆的兒子。
  愛一個人,便要愛她的全部。
  鍾筆這幾日住在張說家,表麵上若無其事,心裏其實還是很惶恐。倆人吃完晚飯,張說回書房繼續工作,她在客廳打遊戲。等張說出來一看,攻城遊戲定格在某個畫麵,沒有半點兒聲音,連窩在沙發上的人也是靜止的,眼光空洞,神遊太虛,不知道在想什麽。
  張說倒了杯熱水給她,"要是累了,便去睡覺。"鍾筆喝了一口,抬頭看他,輕輕叫了一聲"阿悅"。張說的心驀地一軟,猶如注入一股溫泉。他擁著她坐下,淡淡應了一聲。鍾筆又叫了一聲"阿悅",鼻頭發酸,眼角濕潤,聲音不知為何突然就哽咽了。張說擁住她的手緊了緊,輕輕地吻她的額頭。
  鍾筆反手抱緊他,"我覺得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便是遇見你。"他為她做的一切,盡管從來沒有說過,可是她全都知道。
  她頓了頓,歎息道:"卻不是最好的時機。"
  張說一愣,隨即說:"不要緊,等一等,時機總會來的。"
  他完全不在乎,不擔心,不猶豫,意誌堅定。她和左思完全不合適,偏離了正常軌道的感情,如果還能走回來,為什麽不回頭呢?
  震撼人心的往往是最淳樸的語言。鍾筆被他的話感動了,哽咽道:"我以前把事情弄得很糟糕,很不負責任。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除了對不起你。"一想到那段過往,她依然忍不住心悸。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悔恨的滋味,嗜人心骨,日夜不安。
  張說也想起往事,過了會兒才說:"以前我很生氣,生氣到不知道該怎麽繼續活下去,甚至動用過最激烈的手段……後來,後來想通了,沒有那麽難過了。再後來到了美國,很忙,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時間也就這麽過去了。"
  他因為工作的關係常常接觸網絡,時不時看到左思左擁右抱的照片登上各大新聞網站頭條。其中另外附的一張"新歡舊顏"對比照,他印象分外深刻:在醫院空寂的走廊上,鍾筆慘白著臉去前台交費,孱弱的身體包在厚厚的羽絨服下,頭發亂糟糟地貼在頭皮上,目光空洞,神情麻木,瘦得不成人樣。他本以為早已無關的一個人刹那間竟讓他痛得喘不過氣來,並且那疼痛一日比一日深入骨髓。
  等到他終於受不了的時候,他通過《天上人間》告訴她他愛她,沒有任何其他目的,隻是要讓她知道而已,給她以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
  緣起緣滅,生死存亡,也許隻在一念之間。
  鍾筆把臉埋在他胸前,"我為我的錯付出了如此大的代價,這麽多年過去了,以前的罪也該贖清了吧?"所有人都有錯,不能全怪在左思頭上。
  張說正欲說些什麽,鍾筆的手機響起來,還是輕快、抒情的"希望我愛的人健康,個性很善良,大大手掌能包容我小小的倔強……"他第一次聽這首歌,感情一向遲鈍的他卻好像聽見了鍾筆內心深處的某個渴望。
  電話是左學打來的,但是鍾筆知道左思一定就在旁邊。"媽媽……我生病了……咳咳……"聲音暗啞,有氣無力,一句話還沒說完已咳了數聲。鍾筆很著急,"要不要緊?怎麽會生病?"左學垂著腦袋,咳了聲,說:"不知道。"鍾筆忙問:"你現在在哪裏?有沒有看醫生?"
  左思一手拿過電話,"他現在在醫院。"
  "醫院?"鍾筆驚叫出聲。左家一般都是醫生上門看診,若非重大疾病,一般不會送去醫院。"左學到底怎麽了?你怎麽照顧孩子的?"她怒火攻心,語氣嚴厲,忍不住譴責起左思來。
  左思無奈道:"低燒不退,醫生怕是'非典',留院觀察。"鍾筆心裏咯噔一下,咬住牙沒有出聲。"非典"--應該不至於吧?他之所以誇大事實,不過是為了騙她回香港。但鍾筆還是十分害怕,萬一是真的呢?一想到這裏,她早已急得坐立不安。
  左學病得很厲害,渾身發燙,吃不好,睡不好,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媽媽,我很難受,你怎麽還不來……"聲音粗啞,像被什麽卡住了喉嚨。
  鍾筆聽了又心酸又心疼,眼角流下淚來,隨即被她抬手抹去了,"好,我馬上去。"左學不過是一個六歲的孩子,生病的時候需要母親。至於左思--其他的,她不管了。有時候,妥協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張說在一邊聽了,握緊了她的手,"你上去收拾一下,我這就送你去機場。"鍾筆回頭看他,遲疑地說:"張說,我……"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張說安慰她,"沒事,會好起來的。"他一聽"非典"二字,當即大驚失色。
  鍾筆瞪了他一眼,悶悶地說:"我要回香港,要去見左思,你……"難道他就一點兒都不擔心,不嫉妒?萬一她一去不回呢?
  張說一邊穿外套,一邊瞟了她一眼,"你還有空說這個,萬一真是'非典'呢?"張說當年身處重災區,人心惶惶,談"非"色變,至今一聽"非典"二字仍會心驚,對左學的發燒非常擔心。
  鍾筆臉色一黯,她根本不能想象左學有什麽三長兩短。張說摟住她的肩,安撫道:"即便是'非典'也不要緊,現在能治好了。"鍾筆推了他一把,沒好氣地說:"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到底會不會說話,誰"非典"啊?
  倆人連夜來到機場,所幸頭等艙的票總是賣不完。鍾筆曾指天發誓永不再回香港,現在還是要回去了,不由得苦笑,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離愁別緒湧上心頭,她抱住張說,"我要走了……"胸口脹得厲害,很是難受。
  張說見她滿臉是淚,笑著寬慰道:"隻不過是回香港,又不是去地獄,哭什麽?"抬手幫她拭去了。隨即想到她大概是在擔心左學,便說:"放心,沒事的,現在醫療技術那麽發達。"鍾筆橫了他一眼,見他一臉平靜,自己哭得稀裏嘩啦,有些難為情,擦了擦臉,嘟囔道:"我要走了,我要走了……"她傷心成這樣,他怎麽就一點兒表示都沒有?
  張說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鍾筆氣道:"你不問我什麽時候回來?"張說看了她一眼,聳肩,"隨便。"心想,總要等左學完全好了吧,不急。鍾筆見他似乎一點兒都不在意,不滿地道:"也許我再也不回來了呢?"
  張說有點兒沒反應過來,愣了半天才問:"哦,為什麽?"又不是天涯海角,為什麽再也不回來?鍾筆氣得不輕,這人反應怎麽這麽遲鈍?張說見她臉色不好,忙息事寧人地說:"那我去香港好了,反正也就幾個小時的飛機,快得很。"隔著太平洋他都回來了,何況到香港隻是隔著一條香江。
  鍾筆氣餒,這個人的神經一定比電線杆還粗,她要走了,還是去他的情敵那兒,他卻一點兒都不擔心--總算最後還說了一句人話。她揮了揮手,背對他,不讓他看見自己感動得快哭的樣子,粗聲粗氣地說:"行了,行了,我走了,等左學好了,立馬帶他一起回來。"
  一下飛機,鍾筆便趕往醫院。
  左思在病房外麵等著,看見她嬌小瘦弱的身影匆匆忙忙走來,身後是雪白、狹長、空寂的走廊。不知為何,隔著那麽遙遠的距離,時間與空間反倒模糊起來,在咚咚咚的腳步聲中,他想起倆人第一次見麵,也是在醫院。
  可是鍾筆完全不記得了。
    
  第二十章 邂逅·夢魘
  大三下學期,鍾筆十八歲,本是豆蔻年華,卻發生了許多事。她的母親檢查出乳腺癌,還是晚期,家裏愁雲彌漫。父親早逝,母親開了一爿小店做一些雜貨生意,饒是精明幹練、勤儉節約,供兩個孩子上學,尤其是鍾簀,天生失聰,不知費了多少錢財。家裏經濟狀況早已日益窘迫。
  當鍾筆從親戚口中得知母親患病時,無異於晴天霹靂。她跟在親戚身後去父親生前的廠子裏鬧,天天搬個小板凳坐在廠長辦公室前,木著臉看過往的工人指指點點,聽他們交頭接耳,"可憐啊,讀書好著呢,聽說考上了北京大學。父親早死,母親又得了癌症,弟弟偏偏是個聾子。"
  年輕的她臉皮嫩,又羞又憤又氣又悲,想哭,但是她沒有辦法,為了母親的醫藥費,她必須忍。
  處事須存心上刀,修身切記寸邊而。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忍耐。忍無可忍,從頭再忍,世上沒有什麽"是可忍孰不可忍"。
  最後鬧得整條街都知道了,人人同情鍾家的孤兒寡母。廠長被輿論逼得沒辦法,召集廠裏的工人給鍾家捐錢,又答應廠裏出一半的醫藥費。街道辦事處的吳伯是個熱心人,有親戚在北京某家醫院擔任主治醫生,打電話幫她們聯係了。鍾筆本想在省裏的醫院治療,考慮到自己可以一邊上課一邊照顧母親,於是帶著鍾簀一起來了北京。
  她在學校附近租了間小平房,安頓好鍾簀,日日往醫院跑,十分擔心母親病情惡化,又驚又怕,心力交瘁。幸好替她母親治病的羅醫生為人親切和藹,鼓勵她說隻要病情控製住了,救治得當,並無生命危險,這才讓她抱有一絲希望。經過幾次化療,鍾母被病痛折磨得麵色蠟黃,瘦得眼睛隻剩下兩個窟窿,頭發全掉光了,形容枯槁。
  鍾筆見了心如刀割,每日還得強顏歡笑,哄母親說很快就會好。
  那段時間,她以弱不禁風的雙肩一力挑起千斤重擔。
  當聽醫生說鍾母的病日漸有了起色,若是繼續這樣下去恐怕就要好轉後,鍾筆大喜過望,整個人都輕了起來。她正要鬆一口氣,哪知有一天晚上鍾母突然嘔吐不止,怎麽用藥都沒有用,最後雙眼一閉,昏了過去。
  羅醫生急匆匆趕來,說是癌細胞變異,需要立即動手術搶救,讓她去樓下大廳收費處交錢。
  那天晚上,鍾筆感覺自己是在地獄的烈火裏煎熬,不斷在絕望與希望中掙紮徘徊。她木木地坐在手術室外的長凳上,心想睡一覺就好了,睡一覺,母親便沒事了。可是無論她怎麽安慰自己,還是一點兒睡意都沒有。她揉著酸疼的太陽穴苦笑,也許睡神跟她有什麽過節兒,已經三天三夜沒有造訪她了。
  她睡不著,就是那時候她學會了用安眠藥。
  漫漫長夜像是永無盡頭,無邊的黑暗像一頭野獸,隨時能把人吞噬殆盡。空無一人的走廊上,鍾筆把頭埋在手中,不斷祈禱,若是頭上真的有神明,就請發發善心,她鍾筆願意每日三跪九叩拜謝。
  神明似乎真的聽到了她的請求,手術室的燈滅了,羅醫生連口罩都未摘下就走出來對她微笑,打手勢表示一切順利,然後才進去收拾東西。鍾筆從沒有見過笑得這麽美的眼睛,此刻她覺得身邊所有人都是天使,醫生是世界上最崇高的人,懸壺濟世,救死扶傷,妙手回春,可歌可泣。
  她興奮得神誌不清,整個人飄飄然,一直懷疑莫不是做夢吧,莫不是做夢吧?有一個人穿著白色消毒服迎頭走了過來,雙手插在口袋裏,目光呆呆的,麵無表情,地麵是光潔平整的大理石,可是他差一點兒跌倒。
  鍾筆不管不顧地走了過去,手背在身後,踮起腳尖,在他眼睛上輕輕落下一吻,仰著頭笑眯眯地說:"你的眼睛真漂亮。"然後跑走了。她要趕快告訴鍾簀母親沒事的消息,她要告訴全世界!
  她是如此高興,全然不知自己無心之中犯了怎樣的錯誤。
  左思的母親就在剛才走了,心髒病突發,搶救無效。他母親從小含辛茹苦將他拉扯大,又變賣祖屋供他上大學。如今他事業有成,功成名就,本想讓母親多享兩年清福,沒想到她就此撒手人寰。無數風浪走過來,他的意誌早已鍛煉得如鋼鐵般堅硬,似乎沒有什麽可以將他打倒,可是此刻他崩潰了。他親眼看著醫生將白布蒙上母親的臉,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
  今後隻剩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世上。
  就在他最無助、脆弱、彷徨、迷茫的時候,一個女孩子跑到他麵前,親了親他的眼睛,一臉燦爛地說:"你的眼睛真漂亮。"他想起小時候母親微笑著稱讚他"思思眼睛真漂亮,一看就很聰明"。他伸出手情不自禁想抓住她,可是她像蝴蝶一樣轉眼就飛走了。
  他得到鍾筆的一吻,整個人精神一振,似乎又活了過來。他立即著手安排母親的後事,然後到處打聽剛才那個女孩子是誰。
  鍾筆天天在醫院待著,幾乎所有人都認識她,很快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信息。他不打算放過她,但是要慢慢來。
  鍾筆一大早就領著鍾簀來了醫院,手裏提著連夜熬的八寶粥,打開飯盒,樓道裏都聞到香味,入口即化。護士在一旁稱讚道:"大嬸,你這個女兒真孝順。"鍾母看著兩姐弟笑,雖然身在病房,惡疾纏身,卻是滿室溫馨。
  那時候鍾簀隻有十二歲,還是一個怯生生的小孩子,雖不會說話,已經十分懂事,接過調羹要親手喂母親吃飯。鍾筆讓出了位置,摸了摸他的頭發,笑說:"小簀長大了,會照顧人了。"鍾母吃著粥,眼角滿是笑意,很是欣慰。
  她哼著小調跑出來,坐在椅子上翻娛樂八卦雜誌。感覺到有人在她身邊坐下,她瞟了一眼,見他穿得十分齊整,便搭訕說:"你是來醫院探病的嗎?"他搖頭,聲音很低沉,"不是,我母親去世了,我來領她的遺體。"
  鍾筆一驚,沒想到竟是這麽一回事,雜誌也不看了,看著他的眼睛真心誠意地道歉,"對不起。"
  他似乎不是很在意,長長歎了口氣,沒什麽表情地說:"生老病死,誰也躲不過。"總有一天他也會離開的。
  鍾筆不喜這種帶有死亡氣息的話題,何況母親又生了重病,忌諱頗多,心裏不快,起身想走。哪知他突然問:"你叫什麽名字?"他低著頭,漫不經心地問出來,眉眼間都是疲倦。
  鍾筆心一軟,很同情他,心想就算他母親壽終正寢,心裏也一定很難過,陪他說會兒話排解排解也好。她看著眼前這個可以做她父親的男子,完全沒有想到其他的可能,一臉認真地回答:"我叫鍾筆,鍾繇的鍾,毛筆的筆。"
  他眼裏有一絲笑意閃過,"敢這樣自我介紹,那你的書法一定很不錯。"鍾繇是魏晉時期著名的書法家,乃中國書法之祖,和王羲之並稱為"鍾王"。鍾筆有些赧顏,但是沒有否認,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差強人意而已。"
  鍾家經濟不寬裕,她學不起樂器,買不起舞蹈服,於是跟著院子裏的張大爺練毛筆字。十來年練下來,居然小有成就,初中時候她的字就已經漂洋過海,遠赴日本參展。
  鍾筆因為身邊同學對她的字讚譽過高,總是覺得難為情。其實她知道自己對於書法並不是很有天分,加上上大學後不夠勤奮,水平似乎日漸下降,拿不出手。於是她轉開話題,隨口問:"你叫什麽?"她並不期望他的回答。
  但是他有樣學樣,"我叫左思,左右的左,思念的思。"
  鍾筆聽得一愣,"左思?《三都賦》的左思?哈哈哈……"忍不住笑起來。一聽到這個名字,她腦中立即浮現出一道文學填空題:左思,字太衝,西晉文學家,出身寒微,其貌不揚,然而才華出眾,十年著成《三都賦》,豪富之家,競相傳寫,洛陽一時為之紙貴……沒辦法,期末考試快到了,她最怕的便是考這些死記硬背的東西,偏偏記得最牢的也是這些。
  左思微笑,被她這樣取笑,卻沒有一點兒不高興的意思,"我母親給我取這個名字的時候,並不知道曆史上有個大大的才子叫左思。"
  鍾筆點頭,還是忍不住笑,"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她眼角餘光瞄見鍾簀打開門找她,立即跳起來,"我要走了,以後有機會再聊。"說罷,朝後揮了揮手,蹦蹦跳跳進了病房。過了會兒,她又衝出來喊護士換藥,樓上樓下跑,忙忙碌碌,但是精神頭很足。
  手術後,鍾母身體很虛弱,還需要留院觀察。期末考試快到了,鍾筆一邊忙著複習,一邊照顧母親,還要分神陪鍾簀,他一個人待在陌生的地方,半個朋友都沒有,難免寂寞。她頂著兩隻熊貓眼去醫院給母親送補品,一路哈欠連天。怎麽會有這麽多要複習的東西?早知道就不讀中文係了。
  她提著保溫盒站在走廊上,猶豫了一會兒,又打開保溫盒看了一眼,忍不住再次歎氣,算了,去樓下打點兒熱水好了。她轉身要走,冷不防身後響起一個聲音,"怎麽愁眉苦臉的?"手已經伸了過來。
  鍾筆抬頭,愣了一下,這才想起這個男人有一個大名鼎鼎的名字,鬆開了手中的保溫盒。
  左思瞅著裏麵的東西,眸中有幾分不確定,"這是烤魚?"剛做完手術的病人應該還不能吃烤魚吧?
  鍾筆像是被得罪了,跳起來不斷地強調道:"這是魚湯,這是魚湯!"
  他不禁莞爾,笑問:"湯呢?"
  鍾筆垂著肩,一臉喪氣地說:"燒幹了。"
  她一邊背書一邊燉湯,哪知背著背著就歪在廚房門口睡著了。等她醒過來,魚湯早就燉成烤魚了,再要重做,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她隻得寬慰自己,有魚總比沒魚好。可是這幹魚叫母親怎麽吃得下?隻好以熱水充魚湯了。
  鍾筆不當成一回事,一心埋怨自己粗心大意,連湯都燉不好。左思聽了卻非常有觸動,眼光深邃地看著她,好半天才說了一句:"鍾筆,你太累了。"醫院,學校,還有年幼的弟弟,無數或重大或瑣碎的事情全都要她來扛,一個十八歲的年輕女孩兒,怎麽能不累?
  鍾筆卻擺擺手,沒事人似的,"不累,睡一覺就好了。"說著就要走。左思拉住了她,"我正要下樓買飲料,不如替你把熱水帶上來吧。"鍾筆客氣了幾句,便將水杯交給了他。
  左思帶上來的除了熱水,還有熱牛奶和鮮蛋糕。鍾筆一迭聲謝過,推辭未果,站在病房外麵就這樣大口大口吃了起來,一點兒形象都沒有。她很節省,許久不曾吃過蛋糕、糖果等零食了。左思在一旁看著,覺得她吃的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東西,連帶他也饞了起來。他看著鍾筆鼻尖上沾上的奶油,心裏驀地一股燥熱,想將她抱在懷裏,用舌尖幫她輕輕舔掉。
  但是他還不敢造次。
    
  第二十一章 忍無可忍,從頭再忍
  鍾筆要等母親的藥水滴完才能走,護士老是忘了時間,總要等到血液往回流才急匆匆走來拔針。左思見她不斷打哈欠,打開一間房門,"你可以在這裏睡一覺。"鍾筆東張西望,"這什麽地方?"這裏看起來像是哪個值班醫生的辦公室。
  "管它什麽地方,你睡覺便是。"鍾筆剛掏出手機看時間,左思就說:"放心睡吧,到時候我叫你。"鍾筆看起來很感激,叮囑道:"嗯,四十分鍾後一定要叫醒我。"
  鍾筆想到他母親去世了,以為他來醫院大概有許多雜事要辦,沒有多問,一心以為是巧合,兩次都碰到他。
  裏麵有一張大大的沙發,地上居然還有毛毯,應該常有人在這裏過夜。比家裏的床還舒服,她沾上枕頭便睡了過去,睡得昏天暗地。
  這一覺直睡了三個多小時,她醒來時天已經黑了。她十分懊惱地爬起來,怎麽也沒人趕她走啊?
  "別擔心,你母親的藥已經滴完了。她現在睡著了。"
  鍾筆回頭,這才發覺他坐在辦公桌邊看報紙,腰背挺直,很威嚴的樣子,不由得問:"你怎麽還沒走?"他站起來,看了她一眼,"這就要走了,你呢?"鍾筆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人家一定是不好意思叫醒她才等在這裏的。抓了抓亂成一團的頭發,她一臉尷尬,"對不起,對不起,我睡過頭了。"
  他沒有說什麽。
  倆人一起下樓,在大廳門口分手。鍾筆往公交車的方向走去,不一會兒,一輛黑色的車在她身邊停下。她對車不是很了解,頂多認識奔馳、寶馬、奧迪等幾個品牌,後來才知道這是雷克薩斯。
  車窗緩緩搖下,左思的頭從車裏探出來,"我送你一程。"鍾筆嚇了一跳,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坐公交回去好了,很快的。"左思居然開起了玩笑,"又不要你出油錢,怕什麽。"鍾筆不好推辭,隻得上了車。
  左思眼睛看著前方,"你學什麽的?"明知故問。鍾筆一本正經地回答:"中文。"他點頭,"北大的中文係,那是極好的。將來想做什麽?"鍾筆笑說:"考研吧,然後留下來跟著導師做學術研究。"那將是平淡但安逸的生活。
  她早就打算好了,自己雖沒有大才華,但是賴在學校裏做一點兒學問混口飯吃應該還是沒問題的。常教授看過她的論文,稱讚她有靈氣,是做學問的料。
  左思問:"不枯燥?"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又聰明又孝順又勤奮,本該在社會上大展拳腳,竟然當起老學究來,多可惜。鍾筆搖頭,"怎麽會!喜歡就有意思。"左思莞爾,自然,喜歡就有意思,人和物都是這樣。
  中關村一帶乃是堵之又堵的地方,不堵車那才叫奇怪呢。左思看了眼前方絲毫不見移動的長龍陣,方向盤一轉,"在路上等一個小時,不如先吃飯。"他們去附近的餐廳吃日本料理。
  鍾筆挖了一勺又一勺芥末,吃得眼淚汪汪,大呼過癮;一杯接一杯地喝米酒;吃完各種沙拉、壽司、刺身、扇貝、烤串,又要了兩份酸奶慕斯蛋糕,完了還吃了一大杯提拉米蘇冰激淩。左思一開始很是驚異,然後一迭聲地問她:"吃飽了沒?還要不要?"生怕鍾筆餓著,他沒想到這個年輕女孩子這麽能吃。
  鍾筆撐著肚子出來,路都走不穩,難得有人請客,不吃夠本怎麽行。她隻將他當作長輩,根本就沒想到顧忌形象這種問題。再說倆人萍水相逢,反正以後大概是不會再見麵了。
  可是很快,鍾筆再一次碰見了他,在學校裏。
  她抱著書從圖書館出來,低著頭急匆匆趕路,聽見有人問:"同學,百年大講堂怎麽走?"左思從車裏探出頭來,笑眯眯地看著她。鍾筆有幾分驚喜,"哦,是你!"連忙說,"右拐,一直往前開就是。"
  左思卻下了車,"既然不遠,你帶我過去吧。"鍾筆想起那頓日本料理,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不好意思拒絕,隻得帶他過去。左思見前麵排了長長的兩路隊伍,路都堵住了,便問:"這是做什麽?"
  鍾筆看了一眼,"買票。新上映的電影,導演和主演會來宣傳。"左思挑眉問:"什麽時候?"鍾筆指著貼出來的宣傳圖片說:"今天晚上六點半。"所以才有這麽多人排隊。
  左思見許多人手裏除了拿錢還拿了學生證,便問:"是不是要學生證?"鍾筆抬頭看了他一眼,"你想看?我有學生證,可以借給你。"她很熱心地說:"我來排隊,你去辦事吧。"她想他來北大大概是有事要辦,這隊伍還不知道要排到什麽時候呢。
  左思並沒有走,他去買了一大盒八喜冰淇淋。鍾筆毫不客氣地接了過來,哎呀,這個牌子,她平時都舍不得吃,頂多吃吃伊利、蒙牛。倆人站在太陽底下聊天,因為等得實在無聊,鍾筆就給他講學校裏的靈異事件--
  "五教有一個教室,稱為'十五人自習室'。以前有一個學姐在教室裏通宵趕論文,趴在桌子上小憩了一會兒。一覺醒來,恰是半夜三點,發現周圍多了許多上自習的兄弟姐妹,她也沒在意。過了一會兒,她覺得氣氛不對勁,所有人翻書寫字居然沒有聲音!她瞄了眼旁邊的人,那人用的教材竟然是'文革'前的版本,而且穿的是藍灰色的中山裝!她偷偷數了數,男女加在一起一共十四人。她當時就昏了過去,天亮後被人抬回寢室。後來,她再也沒有去過那個教室。於是此教室就被人稱為'十五人自習室'。"
  左思並不覺得有什麽,可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就不同了,尤其是像她這種常常通宵自習的人,白天還好,一到晚上,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那些活靈活現的靈異事件,不由得毛骨悚然。再說,民俗學的老師是十分相信鬼神之說的,越發增添了她的恐懼。
  她吸了口氣,搓著發麻的手臂說:"沒辦法,世界上的冤魂太多了。"左思聽了微笑,想起以前,學校裏也常常鬧這樣的鬼故事,一傳十,十傳百,沸沸揚揚,假的都變成真的,感覺十分親切。
  鍾筆把學生證拿出來,售票員問幾張,她還來不及說一張,左思已經將兩張的錢遞了過去。鍾筆以為他另有朋友,直到他將其中一張送到自己眼前,她才愣住了。左思挑眉,"怎麽,沒有時間?"鍾筆條件反射般搖頭,"不是,不是……"再想拒絕,這才發覺已經沒借口了,隻好接過來,道了謝。
  左思沒有再纏著她,要了她的電話號碼就走了。
  鍾筆下午抽空去了一趟醫院,母親雖然做了手術,可還是那樣,吃不下東西,一日比一日虛弱,絲毫不見起色。醫生說要繼續觀察,說不定還要再做一次手術。她又揪心又煩惱,因為她已經快要付不起醫藥費了。
  晚上的電影她還是去了,失信於人,畢竟不好。本土愛情文藝片,怪不得導演要來北大做宣傳。她看得心不在焉,左思倒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大屏幕。黑暗中倆人雖然坐在一處,但是很少交談。鍾筆整個人懨懨的,有氣無力的樣子,沒有什麽心情。
  好不容易等到電影結束了,導演和主演出來與觀眾零距離接觸。她不感興趣,便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左思跟了出來,說:"第一次來大講堂,感覺還不錯。"故事情節那麽薄弱的文藝片,居然沒有人竊竊私語,從頭到尾十分安靜,包括身邊的這個人。佳人在側,寧靜平和,真是難得的一個晚上。
  鍾筆情緒不佳,也不說話,揮揮手就走了。左思看著她的背影越來越小,挑了挑眉,什麽事令她雙眉緊蹙、心緒不寧?
  當第二天她在醫院再次碰到他時,不由得起了警惕之心,接二連三的偶遇,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她並不遲鈍,想起一個母親對女兒的忠告:那些看起來可以做你父親或祖父的男人,其實並不會把你當女兒或孫女看待。她不由得暗暗心驚,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了。
  可事實表明並不是她想得太多,左思絲毫不掩飾自己對她的興趣。他頻頻在她身邊出現,買各種各樣的小禮物送她,都是她喜歡並且需要的,不會太貴但是絕對精巧別致,比如好看又好用的鋼筆,比如仿古的粉色箋紙,又比如市麵上難以尋獲的古籍資料,甚至替她交醫院催繳的醫藥費,還有房租。
  鍾筆覺得很害怕,猶如一頭獵物被獵豹盯上了,這種感覺令她渾身發毛。她明言拒絕,"我不想再見到你。"可是左思不予理會,依然我行我素。他甚至帶顏料和畫冊給鍾簀,鼓勵他學畫,甚至請醫院最好的醫生給鍾母治病。鍾筆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左思對她很客氣,從來沒有冒犯過她,甚至連手都不曾牽過。鍾筆手裏拿著厚厚一遝醫藥費的單子,看到上麵全部簽了一個"左"字,身體無力地滑了下來。她明白這意味著什麽,這是交易。她不敢讓母親發覺,更不敢讓鍾簀看見,也不敢對同學吐露,隻得躲在肯德基的洗手間裏低聲啜泣。人來人往,但是這裏沒人有認識她,哭也不要緊。
  她想不顧一切地號啕大哭,但是又不敢,極力壓抑自己。打掃衛生的服務員過來敲門,打斷了她的哭泣。
  她竟然連哭都找不到地方。
  她去見左思,在路上握緊拳頭告訴自己:鍾筆,你要有骨氣,讀了這麽多年的書,不能不知道禮義廉恥。她低著頭,怯怯地提出要求,"左先生,非常感謝你的幫忙,欠你的錢將來我一定會還的。我們可以簽訂勞動合同,畢業後我來貴公司工作。"就當是還債了。她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四肢健全,勤奮肯做,一開始苦一點兒,以後……以後總會好起來的。
  她鼓勵自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左思沒有不高興,還是那副表情,淡淡地說:"我們是家電企業,不是報紙、雜誌、新聞社。"他不要她當他的員工。
  鍾筆的拒絕更加激發了他的征服欲。這個女孩子是個極品,不僅年輕、漂亮,而且聰明、孝順,再加上努力、進取,更難得自尊、自愛,他要不擇手段地得到她。
  鍾筆愕然,他拒絕了,他不需要中文係的畢業生。她猶在掙紮,放低身段哀求道:"左先生,我也可以做其他工作,助理、策劃,甚至銷售,全都可以。"她年紀尚幼,不能一眼認清他的狼子野心,一心希望他發發善心,網開一麵。
  左思的秘書進來,打開門請她出去。左思低頭看文件,沒有再看她一眼。鍾筆忍住屈辱的淚水,手足發軟地站起來,臨出門前還不忘說:"左先生,不管如何,還是十分感謝你。"
  哪知禍不單行,另外一個晴天霹靂在等著她。鍾母的乳腺癌眼看就要痊愈,沒想到進一步檢查時查出了骨髓癌。醫生天天在她耳邊念叨,讓她盡快交錢動手術,越早治好的可能性越大。另一方麵,護士小姐拿著單子麵無表情地說:"511床欠費,明天再不交錢,就停藥了啊。"
  整個暑假,她覺得自己是在十八層地獄裏苦苦煎熬。
  醫院是最現實不過的地方。
  鍾筆疲於應付,感覺整個世界都塌了下來。她到哪裏去籌這麽大一筆錢?再搬個凳子坐在廠長辦公室前耍無賴,像街上耍把戲的猴子一樣?還是讓街道辦事處的吳伯再次組織大家給鍾家捐錢?
  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到深山有遠親。鍾家早就沒有親戚朋友了。
  事到如今,她走投無路。欠全世界的人情不如賣身左思,一了百了。
  
  第二十二章 命運的錯
  她再次去找左思。
  左思對她身邊發生的事了如指掌,約在希爾頓飯店見麵,其意昭然若揭。鍾筆忍辱前往。在他解她襯衫扣子的時候,她忍不住落淚,"請你救救我母親。"左思傾身吻掉她的眼淚,"放心,以後你再也不會吃苦。"
  他對她溫柔至極,並沒有讓她太難受,這令鍾筆更加耿耿於懷,越發不肯原諒自己。她反倒希望左思虐待她,將來離開他的時候便不會猶豫、愧疚。
  平心而論,左思對她不錯,衣食住行,樣樣考慮周全,不等她開口,所有東西一一送到她跟前,華服美食,珠寶行頭,甚至在銀行給她開戶,有股票有基金,自有人打理。鍾母搬到加護病房,有護士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照顧,鍾筆騙她說有社會人士讚助。他還送鍾簀去美術學院專門學畫。
  幸好左思紅顏知己雖多,倒還沒有結婚,她不算第三者。倆人就這樣交往個一兩年,等他膩味了,然後分手,她可以重新過她自己想過的生活,就當做了一場噩夢。像她這樣的故事生活裏不是沒有,她不是頭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開學後她上大四,隻要一年,她便可以自食其力,擺脫左思的陰影。本來一切都計劃好了,但是天不遂人願。上課她老是精神恍惚,極度渴睡,一天睡十二個小時還不夠,吃東西反胃,隻要一運動就渾身發軟,站都站不穩。還是左思看出了苗頭,以她身體欠佳為由,帶她去醫院檢查。
  她已懷有七周的身孕。
  他們並不是沒有避孕,除了第一次,都是左思在做。鍾筆對這些事一竅不通,更沒有臉去藥店買毓婷,她以為避孕套是萬能的。
  左思對她精神上的渴求多過肉體上的需要,喜歡抱著她,親她,帶她吃沒有吃過的東西,玩沒有玩過的地方,故意惹她不快,然後軟語哄她,挖空心思給她買各種各樣的禮物--鴿子蛋大的紅寶石,鑲鑽的白金表,市麵上早已絕跡的"文革"時期的卡通畫,甚至是一整套泥人捏的水滸一百零八將……很少有進一步的親密接觸。鍾筆慶幸之餘,越發放鬆了警惕。
  她知道結果後當場嚇呆了,情緒非常激動,嘴裏嚷著一定要打掉這個孩子。左思的臉色從來沒有那麽可怕過,陰森森地威脅她,"你要是敢瞞著我偷偷打掉這個孩子,我就讓鍾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鍾筆哭了,淚眼滂沱,完全絕望,衝上去打他,"你逼我逼得還不夠嗎?"想讓她死直接說!
  左思手一帶,將她按在懷裏,"去辦休學。"如今懷孕了,她自然不能再上課。鍾筆一開始不肯,他不讓她打掉孩子,她偏要上課,偏要到處亂跑亂跳亂動,惡狠狠地想著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流產了呢!沒過兩周,妊娠反應很厲害,吃什麽吐什麽,臉色蠟白,跟鬼一樣。她看著周圍同學詫異的眼光,隻得屈服,以母親生病為由,休學一年。
  她恨死他了,所有的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像同齡人一樣正常、快樂、無憂無慮的大學生活,而不是十九歲便成為一個孩子的母親。
  左思費盡心機討好她,要什麽買什麽,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源源不斷地送到他為她置辦的公寓裏。鍾筆坐在原木地板上,手裏翻著漫畫,看都不看一眼。左思打電話給她,她就摔手機;打座機,她就拔電話線;最後打給照顧她的阿姨,她氣得幹瞪眼站在客廳裏,摔一人高的仿青花瓷花瓶。左思任由她摔,第二天再買一個一模一樣的擺在那兒。她走上前,一腳踢翻,花瓶摔得粉碎。第三天又送來一個,她頹然倒在沙發上,沒有再摔的興致。
  那段時間她脾氣暴躁、喜怒無常,完全不似以前善解人意、活潑漂亮的鍾筆。她人性醜惡的一麵完全被左思引誘出來。他是魔鬼,引誘她墮落。她為什麽經不住考驗,不去抗爭?她是如此無用的一個人。
  鍾母的病情越來越嚴重,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已經被送進無菌病房隔離起來。鍾筆隻能隔著窗戶遠遠看一眼,在她清醒的時候,倆人通過電話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總是說一定會好的、一定會好的。幸虧是這樣,不然怎麽解釋她越來越大的肚子?
  她想鍾簀一定全都知道,但是他保持緘默。其實身邊的人也都知道,這樣的事,怎麽瞞得了人?
  天氣越來越冷,她窩在暖氣充足的房裏懶得動,根本就不出門。每見左思一次,她就爆發一次,一言不合便朝他扔東西,屋子裏如台風過境,滿地狼藉。左思氣得麵如菜色,將她雙手反剪,按在地上。鍾筆發了瘋地掙紮,可是一點兒用都沒有。雙方對峙,誰都不肯妥協。半分鍾後,他歎了口氣,打橫抱起她,輕輕放在床上,替她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
  那年春節,她拒絕過年,不許阿姨掛燈籠、貼春聯、包餃子,也不看春節聯歡晚會,更不出門趕廟會。她要與世隔絕,以便將來忘卻這段經曆。但是她不能阻止別人燃鞭炮、放煙火,笑語歡聲迎新年。她明知自己是自欺欺人,但她不願去想,寧願關在自己鑄造的封閉的世界裏。
  那段時期,她仿佛停止了思考的能力。
  胎兒六個月大時,她感覺到胎動,猛然察覺,自己肚子裏孕育的是一個新的生命,將來會蹦、會跳、會哭、會笑,會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她一個人趴在床上嗚嗚哭泣,悲喜交集,幡然醒悟。
  自此,她不再倒掉阿姨精心熬製的各種補品,再難吃的核桃燉老鴨湯也無怨言地喝下去,脾氣溫和了許多,不輕易動怒,時常下樓呼吸新鮮空氣,甚至讀唐詩宋詞給肚子裏的孩子聽,每周乖乖去產檢。
  左思很高興,特意推掉許多應酬回來陪她。
  春寒料峭的晚上,她穿著純白色兔毛娃娃衣窩在壁爐前看冷笑話,腿上蓋了厚厚一層毛毯,紅色的火光照在她雪白無瑕的小臉上,睫毛低垂,頭發鬆鬆地滑下來,神情溫柔,不時笑出聲來,一副幸福的樣子。左思坐在那裏對著電腦分析股市行情,想起一句詞: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有一刹那他希望此刻是天長地久。
  沒過多久,噩耗傳來,鍾母趁半夜無人值班的時候,拔掉針頭,等醫生趕來時,心髒早已停止跳動。她留下一封遺書,上麵寫著"紗紗,媽媽對不起你",字跡彎彎扭扭,一撇重一撇輕,紅色的大字看起來像是可怕的血書。紗紗是鍾筆的乳名。
  紙包不住火,鍾母終於還是從來探望她的親戚口中得知鍾筆交了一個極有錢的男朋友的事,暗自思量一番,便明白過來女兒所做出的犧牲,不由得肝腸寸斷。自覺大限已至,再拖下去不過是挨日子罷了,何苦連累女兒?她思前想後,暗中做好準備,寫了一封簡短的遺書擱在枕頭底下。眾人根本就沒想到鍾母存有這樣的心思,甚至沒有人看出異樣。
  鍾筆哪裏經得起這樣的打擊,急怒攻心,孩子早產。幸而搶救及時,母子平安。她肚子上留下一道醜陋的疤痕。
  產後她對左思的態度惡劣到極點,恨不得一手掐死他。她將母親的死怪罪到他頭上,同時也怪罪到自己頭上。母親是被她這個不孝的女兒活活氣死的!還有左思,他是罪魁禍首!
  除了孩子生下來時她看了一眼之外,她從不抱孩子,也不打算親自哺乳。一聽見小孩兒哭,鍾筆便大罵月嫂,要她抱遠一點兒。久而久之,月嫂帶著孩子從不在她麵前露麵。她之所以做得如此狠心、絕情,是因為她不想多有牽絆。如果她聽過他哭,看過他笑,喂過他吃奶,哄過他睡覺,她怎麽狠得下心離開?
  她就當作從沒有生過這個孩子。據她所知,左思目前就這麽一個孩子,而且是男孩兒,難道還會虐待他?
  坐月子期間,她常常想,這一切到底是誰的錯?是她,還是左思,又或者冥冥之中不可預知的力量--命運的錯?
  一個月後,她逃離了左思,躲在一間不大不小的飯店裏,裝作身體虛弱,哼哼唧唧躺在床上。別人也不懷疑,日日有服務員送餐。她不信北京這麽大,左思有本事能找到她。找到又怎樣?反正她跟他是徹底完了。
  逃走了便是結束了,鍾筆一廂情願地這樣認為。
  無所事事地躲了一個月,她看著鏡子裏那個臉色蠟黃、頭發亂成一團、滿身肥肉的女人,受到的震動難以想象,簡直不敢相信這是自己。這還是以前那個成績優秀、聰明漂亮、樂觀開朗的鍾筆嗎?
  她不能就此毀滅,她不過十九歲,花樣年華,青春正好。她的一生並沒有就此完蛋,她要重新站起來,要擺脫過去那段噩夢,要腳踏實地、勤奮努力,做出一番成就來,活得比誰都好!
  她帶著這樣一口怨氣回到了學校,發誓一定要重新開始,將以前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全部忘記。她每餐控製飲食,隻吃一點點必要的水果蔬菜,杜絕所有高熱量的食物,努力減肥;每天去運動房健身,雷打不動;一個學期選了十門課程,發誓要將浪費的一年光陰補回來。
  隨著身材的恢複,還有知識的浸潤,她心口的傷疤似乎漸漸愈合了。
  終究是年輕,再大的傷痛也有淡忘的時候。
  一個月以後,她看起來和一般的學生無異,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隻除了情懷,不似舊家時。
  開學初,各個社團招新,是著名的"百團大戰"。她在三角地轉角處遇見了身穿白色上衣卡其布長褲的張說。陽光從樹葉的縫隙照下來,落在他身上翩躚起舞。她怦然心動,心想:要完全遺忘過去,不如重新開始一段新的戀情,何況這個男孩子實在是很合她的口味。
  她喜歡學理工的男生,聰明、嚴謹、認真,還一絲不苟。
  她和張說,那才是正常的、健康的、能被人祝福的戀愛。
  張說將她從過往的陰影中完全解救出來。她每天忙著上課、下課,參加社團活動,通宵趕論文,到處找工作,時間排得滿滿的,雖然累,但是樂此不疲,加上刻意回避,哪裏有時間想起以前?有時候連她自己都懷疑,左思那一段故事,是不是自己壓力太大,胡亂臆想出來的?
  她的記憶常常混亂,某個時間段總是一片空白,但是無關緊要,她現在過得非常快樂。她將她所有的愛用在張說身上,不遺餘力,就算飛蛾撲火亦在所不惜。
  幸而張說也愛她,她覺得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幸運的事了。
  張說因為她放棄了去美國留學的機會,他們甚至準備結婚。
  她以為苦盡甘來,一切都過去了。她已經不怪任何人了,甚至左思。這一切,她隻當是上天給的一場磨煉。
  眼看幸福在即,可是左思帶著剛滿周歲的兒子,在某個星期日的下午,來到她和張說麵前。那天,她和張說正要去婚紗店裏看婚紗,打算去拍一套婚紗照。
  左思教孩子喊"媽媽",他果然吐著口水奶聲奶氣地叫"媽……媽……"伸出白嫩嫩粉嘟嘟蓮藕似的手臂要她抱,一點兒都不怕生。她看見左思陰沉沉的目光,駭得差點兒昏了過去。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他是惡魔,一旦沾上,便永遠都擺脫不掉。
  可以想象當時張說的心情是怎樣的!他認為她是騙子,不知廉恥,不安好心,玩弄感情,死不足惜……所有他能想到的惡毒詞匯全部加在她身上。正因為愛得深,所以恨得切。
  倆人就此再也沒有見過麵。
  其實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隻有短短三個月。可是三個月驚心動魄的愛戀,足以抵得過別人的一生一世。鍾筆帶著自憐、自傷、自卑甚至絕望的心情將自己所有的感情盡情揮霍在張說身上,孤注一擲,他是她感情乃至精神上的唯一寄托和信仰。而張說,也將她看作自己一生的靈魂伴侶。他們慶幸找到彼此,打算天長地久、白頭偕老,然而現實卻是如此殘忍、可笑。
  他因為這個沉重的打擊而消沉,抽煙,酗酒,頹廢,墮落,整天整夜玩遊戲,連班也不去上,直到被送進醫院。他身邊所有人都看不下去了,對鍾筆深惡痛絕,認為是她害了張說。出院後,他恢複正常,隻是神情麻木,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然後離開傷心之地,去了美國。
  張說,亦是因為這種毀滅性的打擊,愛也好,恨也罷,對鍾筆從不曾忘記過一分一毫,雖然他口頭上從來不提。
  鍾筆心如死灰,一切都完了,怎麽樣都無所謂,甚至對左思連恨都不屑。
  她此刻眼裏隻有孩子,其他的全都不去想,包括張說--根本就不敢去想,她隻希望他從來不曾認識她,任何情況不會比眼下更壞。
  這個可憐的孩子,剛出生她就拋棄了他。她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母親,天打雷劈亦贖不清她的罪孽,現在她要加倍償還,給他所有她有的。孩子成為她精神上的支柱,如果沒有他,她想自己一定活不下去,她的人生早就完了。
  鍾筆緊緊抱著他,忍不住去親他,喂他呼嚕呼嚕喝粥,捏起他小小的手替他穿衣服,每天帶他去附近的公園散步。他的飲食起居,她都親力親為,絲毫不肯假借他人之手。雖然隻有一歲,孩子已經能歪歪斜斜走兩步了。她教他咿咿呀呀地背五言唐詩,他一遍就能學會。
  他是如此的聰明、可愛、漂亮,她不能再離開他。她答應跟左思在一起,但前提是要結婚,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私生子。左思很痛快地答應了。
  後來她終於明白,以前她都沒有做錯,錯的是她不該和左思結婚。
    
  第二十三章 自私又強勢的愛
  左思從冗長的回憶裏抬起頭來,還是在醫院裏,雪白的牆壁,空氣裏到處是消毒水的味道,空無一人的走廊,影子貼在地上像一幅印象派風格的繪畫。鍾筆站在他麵前,冷若冰霜地問:"左學呢?有沒有事?"焦慮中帶著一絲看見他的不耐煩。
  眼前的這個女子一定還恨著自己。他想。
  但是他不在乎,他想得到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其實,被她恨也好,總好過被她遺忘、忽視、淡漠。
  他本以為倆人可以這樣相安無事過一輩子,就算同床異夢也沒關係。可是張說陰魂不散地出現了,所有預定的軌道也許將全部改寫。
  那時候他心疼她痛失母親,情緒崩潰,本想放她離開,所以明知她回學校了,也忍著不去找她。倆人就此分道揚鑣,放她也放自己一馬,未嚐不可。她一直避他如蛇蠍,自己何必苦苦糾纏,相看兩生厭?
  直到知道她竟然想跟別的男人結婚,他真正動怒了,猛然發覺,原來自己竟是愛著她的!他帶著左學出現他們麵前,看了眼倆人交纏在一起的十指,他甚至不用做任何動作,就已經獲得徹底勝利。
  他以為她一定要大吵大鬧,絕食抗議,或者以死明誌。
  哪知她卻提出要跟他結婚。他從未這樣高興過,立即著手準備。他們在香港注冊,婚禮非常盛大,耗資千萬,香港的許多名流都參加了,娛樂報紙大肆報道,稱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她披著複古式雪白婚紗站在那裏,豔冠群芳,臉上的表情說不上好,也稱不上壞,當真任是無情也動人。
  他知道,那是一種認命的心態。
  但是這些小小的不愉快並不能妨礙她即將成為他妻子的興奮。
  他一直沒給孩子取名,將取名權留給她。當她略帶惆悵地說:"那就叫左學吧。"他想起"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這句話,立即同意了。
  可是他的愛不夠純粹。他愛鍾筆,但他也愛其他的女人。
  他認為他和其他女人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更何況鍾筆根本就不在乎,又有什麽要緊?他不再年輕,有他自己的娛樂,世俗的,刺激的,肉體的。但是這些還不夠,他在鍾筆身上得到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愛,純潔的,高尚的,靈性的,足以支撐他保持身心健康,長命百歲。
  他自私地忽略了鍾筆的意願。
  鍾筆很不耐煩,不等他回答,跑去問迎麵走來的醫生。當知道左學不過是染上普通的流行病毒並確定不是"非典"時,她心頭的大石頓時放下來了。
  她衝進病房,左學歪著腦袋躺在床上,被子蓋在胸前,手上還掛著未滴完的藥水,早已睡熟。小小的人兒,耷拉著腦袋,眼窩陷了進去,肉肉的雙下巴沒有了,臉色蒼白,神情萎靡,不過短短幾天不見,竟然瘦了這麽多。
  左思跟了進來。鍾筆瞪他,滿臉怒容,"他跟著我,從這裏飛那裏,滿世界亂跑,一年到頭從未生過病,這才回香港幾天就病成這樣!你就這麽照顧孩子的?你到底是不是他父親?"隻知道在外麵勾搭年輕漂亮的女孩子!
  左思毫無愧疚之心,冷笑著說:"他之所以生病,我想是因為你這個母親。"連兒子都不要,有什麽資格說他?左學生病,大概是因為半夜著涼,加上沒人看管亂吃東西造成的。自己已經辭退了家中那個不盡責的菲傭。
  鍾筆怒極,他在怪她逃跑不回香港?他竟然還有臉怪她!粗口忍不住冒了出來:"你滾!"左思絲毫不以為意,反而在椅子上坐下來,說:"我沒辦法滾著出去,所以隻好留下來。"
  "你……"鍾筆氣得不知該如何反駁,厭惡地瞄了他一眼,這個潑皮、無賴,老奸巨猾、死不要臉的男人!唯一的辦法就是徹底無視。
  倆人的爭吵驚醒了睡夢中的左學。他揉了揉眼睛,嬌聲嬌氣地喊了一聲:"媽媽--"鍾筆滿腔的火氣立馬消了,回頭親了親他的臉,"還難不難受?"左學點頭,哭喪著臉說:"打針真疼。"脫下褲子,給她看滿是針眼的屁股,纏著她撒嬌,要她買好吃的、好玩的。病中的他才真正像一個六歲的孩子。
  鍾筆一迭聲答應,"等你好了,通通買給你,不過現在,你要聽醫生的話。"護士小姐拿著針筒走進來,示意他打針。左學立即哇哇大叫,恃寵撒嬌,東躲西藏,躺在床上打滾,這會兒死都不肯脫褲子。鍾筆體諒他是病人,沒有像往常一樣使用暴力,柔聲哄他道:"不疼的,就像蜜蜂蜇了一下。"
  左學哭得滿臉都是眼淚和鼻涕,抽著氣哽咽道:"那我繼續生病好了。"被蜜蜂蜇,那他還不得滿頭滿臉是包,以後怎麽出去見人?
  鍾筆臉一沉,眼睛一瞪,在他身上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哭得這麽帶勁,是不是想找打啊?"這小子,倒會耍脾氣,順著竿子就往上爬。
  左學見苦肉計不起作用,隻得犧牲屁股,任人揉搓。他哪裏會怕疼,瞞著鍾筆爬樹掏鳥窩,砰的一聲從上麵摔下來,頭上起了個大包,揉了揉爬起來,沒事人一樣,半滴眼淚都沒有,照舊活蹦亂跳,到處調皮搗蛋。
  鍾筆說他皮實著呢,經打經摔更經罵。
  左思在一旁看著他們母子吵吵嚷嚷,都快把醫院鬧翻了,沒有插話。他知道左學從小就聰明,智商超群,在他麵前一直表現得像個小大人,舉止老成,客氣禮貌,卻第一次發現,原來他這麽愛吵愛鬧,胡攪蠻纏的性子像足了鍾筆。而鍾筆,也不再是他印像中那個十八歲不諳世事的女孩子了,她將母親這個角色扮演得活靈活現、遊刃有餘,並且帶有明顯的個人風格。
  鍾筆看他打完針吃了藥,便說:"既然不是'非典',那就出院吧。"她十分不喜醫院的味道。
  左學愕然,"不是說還要多住兩天嗎?"
  鍾筆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回頭道:"誰說的?你想多打兩天針我也不反對。"
  左學忙說:"當然是回家,回家。"低著頭小聲嘀咕,"那還用問,當然是左思說的。"鍾筆裝作沒聽見。
  自有人去辦出院手續。鍾筆牽著左學的手出來,已是淩晨兩點,燈火闌珊,夜風微涼。她不想回左家,今天晚了,趕不回北京,隨便找家酒店將就一晚上好了。她和左學磨磨蹭蹭落在最後,正想著怎麽開口拒絕,迎頭有一輛車子駛了過來,在左思等人身邊停下。
  一個女子走了下來,鵝蛋臉,身材嬌小,皮膚白皙,穿著打扮非常講究,長發盤起來,身上沒有任何首飾,隻有手腕上戴了一隻手表,在燈光下發出內斂的光芒。鍾筆站在陰影裏瞟了一眼,看見熟悉的標誌,知道是百達翡麗。她看起來不到三十歲,但是鍾筆知道,她年紀一定不小了。
  鍾筆對左思身邊的鶯鶯燕燕一向不屑一顧,但知道她叫楊芙林,在自己還未出現之前便跟在左思身邊。鍾筆想,她也一定不甘心吧,誰會甘心做一個見不得光的情人?
  楊芙林並沒有發現鍾筆,一則燈光昏暗,看不清楚;二則見她穿著襯衫牛仔褲,平底鞋,頭發紮成馬尾,樣子十分普通,還以為是左家的傭人。她擔心地問:"左學沒事吧?"當她知道左思半夜三更還在醫院時,以為出了什麽大事,急匆匆趕過來。
  左思瞟了眼身邊的助理,沒有回答。助理被他看得心裏發慌,知道自己多嘴了,連忙退後幾步,躲在眾人背後。她轉頭,看見左學,於是上去打招呼--自然也看見了鍾筆,準備好的微笑頓時一僵,神情有一絲慌亂。
  是她魯莽了,她本不該來。
  鍾筆反倒不介意,微笑著說:"你好。左學已經沒事了,謝謝你關心。"要怪,不能怪到她頭上。冤有頭,債有主,左思是罪魁禍首。她和楊芙林,說到底,不過是同病相憐,誰也沒比誰好到哪裏去。
  楊芙林很快鎮定下來,"你好。"笑容有些勉強。她非常明白自己此刻尷尬的處境,識相地說:"左學沒事就好,我走了。"沒有跟左思道別,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車子掉了個頭,快速離去。
  其實這是欲蓋彌彰,哪有人離開不打招呼的,又不是山野村婦,不懂禮節。
  鍾筆暗暗籲了口氣,再怎麽不放在心上,碰見這樣的事總是不愉快的。她牽著昏昏欲睡的左學,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左思以為她不高興了,連忙追上去,扯住她手臂,"做什麽?"斂眉垂眼、小心翼翼的樣子,有幾分低聲下氣。
  她淡淡地說:"夜深了,當然是睡覺。"
  左思盯著她看了半晌,方明白過來她沒有回左家的意思,沉吟了一下,才說:"我沒有讓她來。"這樣解釋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聽起來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鍾筆愣住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解釋,連忙擺手,"不關她的事,不關她的事。我明天就要回北京了,何必添亂?你知道我本不想回香港的。"
  左思的眼睛眯了起來,那是他發怒的前兆。
  司機把車子開了過來。他示意司機下車,扶住車門,轉頭看著鍾筆,冷聲道:"上車!"鍾筆吃了一驚。來港後,她幾乎不曾見過他親自開車。但她還是搖頭,"不必了,我和左學在附近隨便找一家旅館就好了。"
  左思冷眼看她,壓住滿腔怒火說:"旅館難道有家裏舒服?你不在乎,也得為左學著想,他病成這樣,感冒還沒好就被你強行帶出醫院,你還想讓他住那種亂七八糟、烏煙瘴氣的地方?萬一再染上什麽病菌呢?"
  鍾筆本想反駁,住旅館怎麽了,也沒見誰住一晚旅館就翹辮子的!可是見他額角青筋綻出,神情陰鬱,很可怕,剛要吐出的話立即咽了回去。識時務者為俊傑,好漢不吃眼前虧,懶得跟他計較。她走到另一邊,乖乖上車。
  一路上,左思一言不發,眼睛盯著前麵,車子開得很平穩,幾乎沒有顛簸。左學精神不濟,很快窩在她懷裏睡著了。鍾筆不願吵醒他,隻得抱他出來,有幾分吃力。左思拿著她的包包跟在後麵,也不管車子,摔門進來。
  鍾筆不理他,自顧自上樓,安頓好左學便去洗澡。她跟左思早就分房睡了。
  臨睡前,她想給張說打個電話,告訴他左學沒事,免得他掛心。不想用家裏的電話,她打開包包找手機,這才發現護照、手機、各種證件全都不翼而飛,而信用卡、現金卻在那裏,分文不少。
  她驚呆了,隨即明白過來,氣得渾身發抖,怒不可遏。
  她衝下樓去找左思,用百米衝刺的速度。她沒想到他卑鄙至此!
    
  第二十四章 龍困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書房門沒關,左思坐在沙發上喝咖啡,等著她來算賬。
  鍾筆一腳踹開房門,雙手叉腰,其狀如潑婦,橫眉怒目地指著他鼻子問:"我的護照呢?"
  左思瞟了她一眼,"先由我保管,你在家好好照顧左學。"
  鍾筆快氣暈了,胸中的一口怒氣不得發泄,又煩又躁,奔過去見什麽摔什麽。一腳將玻璃茶幾踢到地上,摔得粉碎,由於穿著拖鞋,腳尖都踢痛了;轉而摔台燈鬧鍾相框,玻璃碎片濺到她自己身上,差點兒破了相。她雙手擋在臉上,心有餘悸,猶不放棄,然後朝他扔抱枕,潑婦罵街一樣大喊大叫:"我的護照呢,我的護照呢?把我的護照還給我,把我的護照還給我!"見他悠閑地坐在那裏不為所動,她更加氣了,怒從心頭起,一頭衝過去打他。
  她沒有見過比他更無恥、可恨的人。
  沒有證件,她連門都出不了,更不用說離開香港了。
  左思一開始任由她又拉又扯、又捶又打,隻當她是要不到糖吃的孩子,胡攪蠻纏。可是當她的指甲在他脖子上劃出長長一道血痕、十指專門朝他軟肋處掐時,不由得動怒了。再這樣下去,隻怕他明天沒臉出去見人,早成豬頭了。他一躍而起,抓住她的雙手,一把將她摔在地毯上,沒好氣地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裏,暫時哪兒都別想去。"
  鍾筆被他壓住不能動彈,血液全往腦子裏衝,臉漲得通紅,眼睛瞪得銅鈴般大。她偏不,她偏不,她偏要離開香港,離開這個讓她痛不欲生的地方!掙紮無效,哭鬧無用,她心一狠,對準他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女人打架能有什麽?一點兒技術含量都沒有,不外乎抓、捏、揪、扯、咬,然後一哭二鬧三上吊。
  左思吸了口冷氣,疼得皺起眉頭,冷冷地威脅她,"你再咬,我讓你連家門都出不了!"鍾筆本來想象征性地咬一口就算了,聽得他這麽一說,更加氣不過,激起了火性,雙手抓緊他手臂,張著血盆大口,啃骨頭一樣狠狠咬了下去。
  這次她咬得極深,死不鬆口,連她自己都感覺到嘴裏有濃濃的血腥味,味道很難聞。但是她隻當吃半生不熟的牛排,心中湧起一股報複性的快感。
  她不活了,幹脆破罐子破摔!
  她此刻雙目圓睜,表情猙獰,滿嘴是血,加上披頭散發,臉色慘白,像極了恐怖片裏的女鬼。
  左思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往後扯。吃痛下她隻得鬆口,惡狠狠盯著他,像受了重傷又被拔了利爪的小獸,傷痛、倔強、憤怒、不甘、報複……諸多情緒兼而有之,鼻子一酸,眼眶濕濕的,怕他看見,連忙轉過頭去。
  她不想成為他的所有物,隻能被豢養在暗無天日的金絲籠裏,連出門的自由都沒有。她要離婚,她要離開,再也受不了了!
  左思本想給她個教訓,誰說不能打女人?那還不反了!可是見她如此,想哭又強忍著的樣子,心中一軟,隻得算了,罵道:"你是狗嗎?專知道咬人!"
  鍾筆仰著小臉哼道:"我是狗,你便是豬狗不如!"
  左思從來不跟她逞口舌之快,中文係的人除了會背幾首淫詞豔詩浸得一身酸氣之外,便學會了如何轉彎抹角罵人,不學無術。但是這次他被氣到了,還從來沒有人敢罵他豬狗不如!他掐著她的脖子冷哼道:"什麽,豬狗不如……"見她挑釁地看著自己,那神情、那模樣,既倔強又可笑,真像街頭無家可歸的流浪狗,遂笑道,"得意什麽,我便是豬狗不如,你也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鍾筆氣急,偏偏一時又說不出反駁的話,隻得冷著臉叫嚷:"把我護照還我,把我護照還我!"
  左思不屑地瞟了她一眼,從她身上起來,解開袖子一看,血肉模糊,真狠,咬得這麽重,怪不得人家說最毒婦人心!他把鮮血淋漓的傷口湊到她跟前,咬牙切齒地說:"別怪我對你不客氣,從今天起,不得踏出家門一步!"猶不解氣,覺得自己生平從未這樣窩囊過,在她臉上使勁掐了一把才笑嘻嘻地走了。
  鍾筆本來是轉開臉去的,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哪知居然被他輕薄了一把,於是又氣又怒,跳起來追著他打,口裏大罵道:"你去死!"老天何其無眼,此等無恥之徒怎麽還在禍害人間!
  左思任由她氣得跳腳,早帶上門走遠了。
  鍾筆頹然倒在地上,聽見車子發動,漸漸遠去,卻又無可奈何。
  龍困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第二天左學的病便好了,樓上樓下到處亂竄,跟隻猴子似的,就差上房揭瓦了。鍾筆見了他就心煩,趴在沙發上哼哼唧唧地說:"你能不能出去玩?"此刻她頭昏腦漲,渾身無力,鼻涕跟自來水一樣嘩嘩往下流,眼睛鼻子通紅,垃圾桶裏滿滿一大桶擦過鼻涕的衛生紙。她很擔心鼻子會被擦出個洞來。
  左學露出一個惡心的表情,"你能不能不擤鼻涕?"
  鍾筆大怒,沙啞著喉嚨說:"你把你的病傳染給我,自己好了,就不管別人死活了?"這個不孝子,這麽大逆不道的話都說得出來。
  左學不屑地說:"你自己生病關我什麽事?你的病難道不是被左思氣出來的?"他真是比竇娥還冤!
  他溜到窗口,探頭探腦往外看。門外站著兩個人高馬大、衣冠楚楚的保鏢,名為保鏢,實為監視。屋子裏所有能跟外界聯絡的東西全部撤掉了,包括電話、電腦、傳真機,甚至連電視都搬走了,偌大的大廳幾乎空無一物。
  鍾筆悲哀地認識到,自己被軟禁了。她曾衝下樓,強行要出去,保鏢客氣而有禮地攔住她。鍾筆不服,憑什麽軟禁她,難道她連人身自由都沒有嗎?!保鏢一早得了左思吩咐,她若是鬧,可以略施懲戒,於是麵無表情地說:"太太,您這是為難我們了。"鍾筆不理,諒他們也不敢將她怎樣,開了門就要走。保鏢一掌切在她肩上,半拖半拽地將她抓了回去,口裏說:"太太,得罪了。"
  她渾身酸痛地躺在床上,自怨自艾,她的命怎麽就這麽苦呢?而且更悲哀的是,自己居然生病了!再加上沒有電視、電腦、電話的生活,叫她怎麽活下去?
  她承認自己是宅女,可她不是要過山頂洞人的生活啊,這招釜底抽薪--左思,你的確夠狠!他居然借別人之手懲罰她--沒有他的允許,底下這些人敢以下犯上?她知道他在警告她不得輕舉妄動。
  她埋頭苦思對策。
  左學病好了,精力充沛,活蹦亂跳,最重要的是不用上學,根本就不在乎軟不軟禁。他跟著周熹學會了各種各樣的玩意兒,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根長竹竿,上麵套了個塑料袋,雄糾糾氣昂昂地扛著到花園裏捕蟬,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甚至招呼外麵的保鏢幫他搬梯子。
  鍾筆蓬頭垢麵、淒淒慘慘地在床上躺了幾天,什麽消遣都沒有,都快悶死了。她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防範得很嚴密,連倒水都有人搶著說"我來,我來",生怕她一眨眼就跑了。倒是左學,大家隻當他是小孩子,不怎麽管他,隨他在院子裏亂蹦亂跳,隻要不出左府就行。
  實在無聊,鍾筆隻得隨便抓了一本書,一看是《莊子》,撐著眼皮好不容易看了一章,不到半小時立馬會周公去了,夢裏還念叨著"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哎,這才是大智慧啊,能做到莊子那般境界,人生的諸般煩惱根本就不值一提。
  還是老辦法,一個字,忍。
  因為窮極無聊,她搬出文房四寶,攤開名家真跡,書桌上還點了一爐檀香,煙霧嫋嫋。左學嚇壞了,以為是要他練毛筆字,溜得比兔子還快,一整天就沒進屋,不是在遊泳池裏泡著,就是窩在地上抓蟋蟀,或者支使保鏢買這個買那個,日子過得逍遙自在,比上學舒服多了。
  鍾筆決定修身養性,於是抄起了蠅頭小楷《靈飛經》,就當是練書法了。這是最能打發時間的方法,分一點兒心都不行--她居然無聊到這份兒上了,都是左思害的。
  她抄了幾天,毛筆字大有進步,得意之餘拉住左學,"整天就知道瘋玩,《唐詩三百首》背全了沒?"左學眼睛骨碌骨碌亂轉,說背全了,他以為這樣說雞蛋裏總挑不出骨頭來了吧。哪知鍾筆口氣一轉,"既然背全了,那就跟著我寫大字吧,練不好,不準吃飯。"找出描紅的本子,擲到他跟前,"照著《玄秘塔碑》描,今天必須全部寫完。"
  左學跳起來,一臉堅決地說:"不練!"他決定反抗到底。整個一老古董,如今都什麽年代了,誰還練毛筆字?字都不用寫啦,全部改用鍵盤。
  鍾筆臉色一沉,"當真不練?"
  他轉身就走,打死都不練。
  哪知鍾筆非但沒有發火,反而說:"不練也行……"左學很詫異,回頭看她,還以為她又要行家法了。她笑得一臉無害,"不過你要幫我辦個事。"練毛筆字不過是個幌子,這才是最終目的。左學為了逃避懸腕的痛苦,無條件答應了。
  薑還是老的辣。
  這就叫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聲東擊西,虛實相間--出自"鍾氏兵法"謀略篇第一章第一條。
  左學跑進廚房,趁阿姨出去倒垃圾的時候,將她辛辛苦苦剝好的毛豆和豌豆倒在一個筐子裏,用手攪亂,又把擱在流理台上的番茄醬打翻,弄得滿地"鮮血淋漓",慘不忍睹。阿姨聽到動靜趕進來一看,大驚失色,連聲說:"哎喲,我的小少爺,別動,別動,找什麽吃的?我來,我來……"話沒還說完,左學手裏抱著的一大杯汽水全潑到她身上。
  阿姨當場傻眼了,手忙腳亂地脫下外套,三步並作兩步回房間換衣服去了。左家唯一能跟外界保持聯絡的便是阿姨手中的這部手機,以便左思隨時隨地查勤。隻是阿姨得了左思的吩咐,手機從不離身,在左家也不多待,做完飯就回家。鍾筆覬覦良久,一直苦於無機會下手。她如今寸步難行,和外界完全斷絕聯係,又被幾個保鏢二十四小時嚴密監視,無奈之下連房門都很少出。
  這時,她見阿姨走了,連忙從房裏跑出來,從擱在沙發上的外套口袋裏掏出手機,衝左學比了個勝利的"V"字,小聲叮囑道:"看著點兒,我去洗手間打,別忘了把風。"
  左學從未幹過這等調虎離山、偷雞摸狗的事,而且是跟母親大人聯手作案,不由得興奮得小臉通紅,心髒加速,相對地,分外做賊心虛。當他看見左思從外麵走進來時,轟的一聲,腦中一片空白,拔腿就往洗手間跑。
  左思本不覺得有什麽異樣,他不過回來換件衣服就走。一見左學鬼鬼祟祟、東張西望的樣子,他不起疑也要起疑,叫住他:"你跑什麽?"左學一聽,跑得更快了,咚咚咚敲門,心都要從口裏跳出來了,感覺比考試不及格還恐怖。
  鍾筆一聽腳步聲就知道是他,沒好氣地說:"敲什麽敲,不是讓你在客廳裏待著嗎?萬一阿姨發現了呢?對了,張說的電話是多少……"她是數字白癡,一切電話號碼都記不住。剛才憑印象撥錯了,對方是個變態,掛斷後居然還打騷擾電話過來,搞得她滿心煩躁,說話氣衝衝的。
  一個聲音懶洋洋地在耳旁響起:"你看起來……精神還不錯嘛。"居然想打電話求救,還是向張說!一聽張說這個名字,他就滿腔怒火。
  
  第二十五章 提拉米蘇,帶我走
  鍾筆一聽見左思的聲音,耳朵嗡的一聲,像被人悶頭打了一棍,眼冒金星,知道他聲音越平和,表情越親切,動作越溫柔,接下來的事情就越恐怖。他向來獨斷專行、手段狠辣,平素和他作對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她曾親眼目睹他將一個偷拍的記者打得頭破血流,住了有半個月之久的院。想到這裏,她不由得覺得毛骨悚然,頓時嚇得說不出話來。
  看著前麵雙手抱胸、好整以暇的左思,又看了眼身邊垂頭喪氣、一臉苦瓜相的左學,鍾筆心中忽然怕了,不知道他會怎樣懲戒自己,如今人為刀俎,她為魚肉,唯有任人欺淩--她被他欺淩得還不夠嗎?連她自己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由憤怒進而產生恐懼,她繃著臉連連後退,直到退到洗手台前,退無可退,這才從驚嚇中緩過神來,乖乖交出手機,遞了過去,咽了咽口水,"不是……就想打個電話……"
  一句話如鯁在喉,怎麽都說不出來。眼睛裏有淚花,但她強忍住了。
  這不算什麽,情況並沒有壞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但為什麽她有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的感覺呢?為自己的軟弱無助,為左思的強勢霸道,悲哀不已。
  左思接過手機,挑眉問:"要不要我幫你打?"
  鍾筆雙手搖得像撥浪鼓,臉色發白,"不用……不用……您忙……您忙……"
  鍾筆,小不忍則亂大謀。
  左思叫來阿姨,把手機還給她,"從現在起,我放你一個月假,薪水照拿。"
  阿姨還一臉迷茫,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不過平白無故帶薪休假,撿了個大便宜,沒人不情願,連聲答應,收拾東西回家去了。
  左思看著這對串通一氣的母子,重重地哼了一聲,甩手走了。
  鍾筆看著他車子開遠了,三魂七魄才歸了竅,突然衝出來,大吼大叫道:"我要報警,我要報警,我要告你非法拘禁,我要告你非法剝奪他人人身自由,我還要告你通奸,我要跟你離婚,我要……"她怎麽告?她連門都出不了,沒有人知道她被軟禁了。
  左學用鄙視的眼神看著她,吐出一句:"膽小鬼!"有本事怎麽不當麵說啊?鍾筆氣紅了臉,連聲辯解,"我忘了,我忘了!"剛才她魂都快嚇沒了,哪裏還記得說這些?她以為左思要打她,都做好挨打的心理準備了。此刻仍然驚魂未定,她沒想到他就這麽走了,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沉默啊,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左學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喪著臉說:"我餓了。"他苦惱的是以後誰來給他做飯?他不認為自己的母親有這麽高的覺悟。
  鍾筆一愣,民以食為天,這才是切身煩惱。
  被軟禁的這段日子,母子倆隻有頓頓叫外賣。
  鍾筆為此抗議過,強烈要求阿姨回來繼續上班,她可以給雙倍的薪水。左思懶洋洋地說:"大丈夫一言九鼎,說過的話豈能不算數?"他在知味齋訂了餐,讓他們每天按點送上門來。他要她吃一點兒苦頭,以後才會乖乖聽話。
  鍾筆氣急,明白他是故意跟她作對,要她"自食其果"!阿姨來不來上班,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他什麽時候君子過了?言而無信那是商人的本色。
  知味齋的飯菜自然是極美味的,但是頓頓吃下來,山珍海味也味同嚼蠟,尤其是每天菜色一模一樣,她見了就想哭。吃到最後,母子倆終於受不了了,拍案而起。左學手裏拿著筷子,指著她說:"都怪你出的餿主意,阿姨才會走,我的排骨山藥湯也沒有了。你給我做去,我現在就想吃!"當場耍起了性子。
  鍾筆火大,"這還不是怪你?你要是不跑,左思能發現嗎?慌慌張張,一點兒定力都沒有,將來能成什麽大事!"
  左學站起來,嚷嚷道:"你還好意思說,打電話連電話號碼都不知道!"沒見過這麽笨的,要不是她拖拖拉拉,事情早解決了,他現在也不用食不下咽了。
  倆人筷子指著對方互相拆台。
  她一時理屈詞窮,神情一愣,頓了頓,這才想起重點,"休戰,休戰--我問你,你能不能想辦法躲過那些保鏢溜出去?"那些保鏢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對左學卻不是很在意,也許有可能。
  左學翻了翻白眼,"我又沒有隱形衣。"
  她一定要想辦法離開。左思憑什麽對她為非作歹?丈夫將妻子軟禁……一想起來便叫她心寒膽戰。
  左學瞟了她一眼,"我覺得溜出去的可能性不大,還是繼續想辦法通知張說吧。"鍾筆沉吟半晌,點頭表示同意,隻能這麽辦了。
  張說有些掛心,自從鍾筆走後便杳無音信,連電話也不曾打一個。身邊突然少了他們母子唧唧喳喳、吵吵嚷嚷,他頗不習慣。等了兩天,他終於耐不住,撥了個電話過去。
  輕快的音樂聲響起,打破辦公室的寧靜。左思正在看一份投資決策書,受到打擾很火大,想了半天,才發覺陌生的鈴音來自抽屜。他取出鍾筆的手機,看見屏幕上"我的阿悅"幾個大字歡快地跳躍著,顏色不斷變化,眸中閃過不悅。他打開後蓋,取出電池,哐的一聲把手機又扔了回去,低頭繼續辦公。
  張說見電話沒人接,再打已經關機,思索半天,得出的結論是鍾筆的手機一定被偷了。他想:等從歐洲出差回來,再繞道去香港看她好了。
  鍾筆決定親自下廚籠絡左學,兩人好繼續演雙簧,瞞天過海。排骨和山藥是托保鏢從附近超市買來的,放了枸杞、當歸、黨參等藥材,做得色香味俱全,又滋補又營養。左學連喝了三大碗,挺著滾圓的肚子在地毯上打滾。
  鍾筆用腳踹他,"吃飽了起來幹活,放機靈點兒,別再像上次那樣笨頭笨腦的。"又交給他一張蛋糕店的畫冊,圖案非常精美,"快去,快去。隻要你把電話打出去了,要吃多少山藥排骨我都給你做。"
  左學不情不願地爬起來。不過這是倆人早就說好的,他不得不再次"無間道"。
  他拿著畫冊出來,扔給保鏢,"我要吃上麵的水果蛋糕。"
  其中一個保鏢為難地說:"小少爺,我們不知道這家蛋糕房的電話號碼。"
  左學撇著嘴一臉不耐煩,快速說了一遍。保鏢剛拿出手機,他已經說完了,隻得說:"小少爺,請你再說一遍。"左學一把搶過手機,沒好氣地說:"你怎麽這麽笨哪,連個號碼都聽不清楚。"
  這個保鏢聽聞左學有神童之名,對他使的小脾氣不以為意,再說不過一個六歲的小孩兒,哪裏會跟他計較,任由他搶了手機自己打。
  左學心髒怦怦怦亂跳,按數字的手指都在發顫,麵上卻十分鎮定,清了清嗓子,照搬鍾筆教他的話,"張氏蛋糕店嗎?我要一份提拉米蘇。"
  張說剛回公司就接到陌生來電,聽出是左學的聲音,愣了一下,"左學?你在做什麽?我是張說。"他以為左學撥錯了電話。
  左學卻像沒聽到他的話似的,自顧自地往下說:"請送到香港彌敦道左府,聽清楚了嗎?是提拉米蘇,提拉米蘇,提拉米蘇!"一連說了三個"提拉米蘇",聲音短而急促,尾音居然有些顫抖,似乎很激動。
  張說察覺到不尋常,雙眉緊蹙,沒有做聲。
  左學在那頭大呼小叫道:"什麽,剛好賣完了?其他的不要了,我隻要提拉米蘇。"啪的一聲掛斷電話,把手機扔回保鏢,裝作十分生氣的模樣,嘟著嘴說,"不吃了,不吃了!"氣呼呼地跑回了房間。
  保鏢聳了聳肩,隻當小孩子喜怒無常,也沒放在心上。
  哪知左學太緊張了,慌慌張張跑進來,居然被門口的拖鞋絆倒了,一下摔在地上,半天沒爬起來。剛才真是驚險刺激,他摸著心口拚命吸氣。
  鍾筆連忙把他抱在懷裏,親了親他的臉頰,豎起拇指,"好樣的。"照這潛質,將來可以去當演員,大有希望角逐奧斯卡金像獎。
  看來兒子沒有白疼。不知道張說能不能領會她的這番苦心,他們母子可是耗盡心力在表演,希望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張說將左學那一番奇怪的話從頭到尾回憶了一遍,出現最多的是"提拉米蘇"這個詞。他上網查詢,千奇百怪的答案看得他頭直暈,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取舍。他的秘書進來送資料,看見A4白紙上寫著"提拉米蘇"幾個字,笑說:"張總,我知道附近有家蛋糕店,提拉米蘇超級好吃。"
  張說心一動,問:"提拉米蘇還有別的意思嗎?"秘書低頭收拾資料,不怎麽在意地說:"提拉米蘇啊,'帶我走'的意思。"也沒察覺張說整個人都怔住了,揮手說,"如果沒什麽事的話,我下班了。"帶上門出去了。
  提拉米蘇,帶我走。鍾筆通過這種曲折、隱喻的方式向他傳達這個意思,一定是碰上大麻煩了,有迫不得已的苦衷。香港是左思的勢力範圍,也許她的電話有人監聽,不方便直接向他求救……
  他決定去一趟香港。
  香港彌敦道左府是一幢三層高的白色歐式建築,大片落地窗,可以看見遠處湛藍、波平如鏡的大海。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周圍花木蔥蘢,一草一木,一池一石,匠心獨運,環境清幽雅致。張說找上門,車子還未停穩,就有人上來攔住他,"先生,你找誰?"
  對方雖然穿著家常休閑服,可是眼神淩厲,神情戒備,渾身上下蓄滿力量,不似尋常傭人。張說沉吟了一下,問:"可是左府?"他沒有直接說找鍾筆。那人點頭,"正是,不過府上目前沒有人。先生若有事,可以留下口訊。"
  張說遲疑不定,鍾筆不在?他想了想,說:"我是來找左先生的。"
  那人一聽他不是來找左太太的,頓時鬆了口氣,"左先生這個時候應該在公司。"張說微微點頭,表示知道,一臉鎮定地說:"他讓我五點來這兒等他,說有一份重要文件落在家裏了。"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已經四點半了。他不相信鍾筆不在。
  保鏢見他容貌英俊,神情鎮定,氣勢不凡,舉手投足異於常人,雖然猶有懷疑,但又擔心他真是左思的客人,得罪的話始終不大好,於是說:"那先生進來等吧。"拒之門外終究不像話,再說如果做得很出格,更加引人懷疑。
  保鏢沒有引他進客廳,而是引著他來到花園,巧妙地說:"香港天氣難得這樣好,空氣跟洗過似的,先生不如在花園裏隨便走走,欣賞欣賞風景,免得枯等。先生想喝什麽?我去拿飲料。"八麵玲瓏,行事穩妥,當真是個難得的人才。
  張說唯有在石凳上坐下,心裏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麽做。門口站了幾個人,來回走動,目光如電,看似隨意,其實戒備森嚴。這是尋常人家的住宅,又不是監牢,氣氛怎麽如此怪異?張說確定鍾筆出事了,並且一定在房間裏,不然不需要這麽多人看要犯一樣看著。
  他不知該如何才能聯係到她,心裏很急,更沒想到情況這麽糟糕。硬闖是不可能了,他翻來覆去想了不少,權衡了一下目前的形勢,決定等左思回來,雖然知道這種做法非常愚蠢。
  他明顯處於劣勢,人單力薄,連屋子都進不去。左思可以拒不承認,甚至將他打出門去。況且此刻他是外人,憑什麽管人家夫妻間的事?名不正言不順。不僅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而且出力不討好。但他不能扔下鍾筆不管,也不能衝動地報警。他不希望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街知巷聞。雙方都不是默默無聞的人,這等醜聞,還是私下解決比較妥當。
  有些時候,人需要一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和魄力。
    
  第二十六章 我的意中人是一個蓋世英雄
  左學本來每天下午都會在花園裏玩的,但今天其中一個保鏢攔住了要出去的他,微笑著說:“小少爺,我們一起來‘打怪獸’吧。”左學一聽,精神百倍,也不出去了,立即搬來遊戲機,倆人坐在樓上的起居室裏玩了個昏天暗地。
  鍾筆的病一時好一時壞,懨懨的,有氣無力,渾身發虛,更不用說出來了,她連樓都很少下。
  眼看五點過了,那保鏢越來越懷疑,最後請張說離開,語氣很不客氣,甚至有點兒要動粗的意思。張說不動,淡淡地說:“等我打個電話。”
  他打給左思,平靜地說:“我是張說,現在在你家裏。請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保鏢在一邊聽了,識相地走開,沒有再趕他。
  左思又驚又怒,張說怎麽會在自己家裏?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不露聲色地說:“幸會幸會,可有招待不周之處?”他推掉應酬,急匆匆往回趕。
  不知道張說可有報警。雖然還夠不上非法拘禁的罪名,頂多配合警察調查做一做口供筆錄,但一旦捅到小報那裏--“美成集團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軟禁妻兒”,這名聲可不大好聽。
  香港的小報一向無孔不入,唯恐天下不亂。
  鍾筆站在窗口看見鐵門徐徐打開,知道是左思回來了,心情很不好,披頭散發地衝下樓,還沒看見人,聲音已經遠遠地傳了過來:“左思,你到底想怎樣?”砰的一聲一腳踢開大門,震耳欲聾,顯示出她此刻怒火衝天。她被軟禁將近一個星期,整個人處在崩潰邊緣,決定破釜沉舟,什麽都不管了。
  大不了魚死網破,同歸於盡!從頭到尾都是左思在逼她!
  她鍾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她要跟他決裂,不顧一切,不然遲早他會將她逼死,遲早會的。
  當她看見張說站在庭院裏跟左思握手寒暄時,不由得驚呆了。她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你……”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知道他會來,但是沒想到這麽快,而且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在她麵前,光明正大,一點兒都不藏頭露尾--她不是沒有考慮到張說的尷尬,但她除了他,已經沒有其他可以信任的人了。
  她想起一句經典台詞:我的意中人是一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身披金甲戰衣,腳踏七彩祥雲來娶我。想到這裏,她不由得淚盈於睫。
  張說便是她的蓋世英雄,結局如何已不重要。
  左學聽到母親的怒吼,猶如天上劈下一道驚雷,以為要打起來了,連忙跑出房間,看見張說,呆了一下,一把撲過去,“張說,張說,你總算來了!”想到倆人之間的暗語--提拉米蘇,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全是他的功勞!
  左學對父親從未這樣親近過,左思在一旁看了,忍不住有些嫉妒。這個張說,到底有什麽魔力,妻子倒也罷了,是他硬生生拆散他們的,怨不得他們心有不甘、藕斷絲連,可是為什麽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為他倒戈?
  張說捏了捏他的臉,仔細瞧他,“你病好了?瘦了些,看來吃了不少苦頭。”左學撇嘴,“早好了。隻不過我的病好了,某人卻不中用,又倒下了。”張說轉頭看了眼鍾筆,原來她病了,怪不得臉色蒼白,精神不好。
  鍾筆很是尷尬,喝道:“胡說什麽!回房間自己玩去,不準出來。”一個勁兒攆他上樓。他們有話要說,兒童不宜。她最不希望傷害的便是左學。
  保鏢全退了出去,鍾筆隻得親自去廚房端飲料。
  左思不明白張說怎麽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香港,嗬嗬笑道:“張說,怎麽突然想起拜訪我來了?難得啊難得,真是稀客,晚上一定要留下來吃個便飯。”心中卻在大罵他不識好歹,多管閑事。可是眼前的這個小子今時不同往日,憑他今天的身份地位,自己不但不敢拿他怎麽樣,還要好好敷衍一番。
  衣冠禽獸是什麽?明明禽獸不如,還要裝作道貌岸然的樣子。張說心中不滿他的虛偽,卻也不捅破他的偽裝,隻淡淡地說:“正好來香港出差,順道來看一看鍾筆跟左學,知道他們安然無恙,我就放心了。左先生近日可好?有些事還是適可而止比較好。”
  點到即止,有些話不必說破,聰明如左思不會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左思保持沉默,沒有說話,臉上卻陰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什麽。
  鍾筆端著托盤過來,對張說抱歉一笑,“對不起,隻有涼白開。”家裏早就斷糧了,冰箱裏除了吃剩的半個西瓜,空空如也,連茶葉都沒有。鍾筆在他對麵坐下,每人跟前一杯白開水,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氣氛尷尬而凝重,各懷心思,像舞台上上演的一出啞劇,壓抑、不安、沉默、無助……她首先開口,聲音不像想象中那麽激動,反而很平靜,“左思,我們完全不適合,還是離婚吧。明天我就去法院遞交申請書。”
  在香港,離婚的過程跟大陸很不一樣,不是倆人拿著結婚證到民政局辦理離婚手續就可以了,必須通過法院裁決,確認婚姻破裂至無可挽回的程度,直到法院頒布離婚令後,雙方的婚姻才宣告消亡。離婚條件非常苛刻,而且手續冗長,耗時費力。她需要收集各種證據,令法官相信雙方婚姻確實破裂至無可挽回的程度,令她無法與之共同生活,甚至需要向法院證明左思與人通奸,婚內不忠,令她忍無可忍--這不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更糟糕的是,左思在香港不是平民百姓。香港這個彈丸之地,有的是層出不窮的娛樂八卦。
  若非心如死灰,她根本就不想離婚,再加上左學的撫養權,其麻煩程度,不亞於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除非左思看在她不要他一分錢的分上同意跟她離婚,並且主動放棄左學的撫養權。如果可以,她願意跪下來求他。
  左思看著她跟張說,突然覺得很疲憊,牢牢將她綁在自己身邊又有什麽用呢?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人在自己身邊,還不是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著眼前的這個男子嗎?連夢裏喊的都是“張說”這個名字。鍾筆認為左思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噩夢,而左思何嚐不認為張說是他心中揮之不去的恥辱呢!
  有一句很通俗的話,叫“強扭的瓜不甜”,他以前不信邪,年輕的時候意氣風發,認為自己無所不能,強扭的瓜不甜,哼,他左思偏要說,扭著扭著就甜了!可事實證明,他錯了。
  有些感情不是有期望就會有回報。
  鍾筆見他不說話,以為他默認了。想到一夜夫妻百日恩,如今落到離婚的下場,她也感覺有些淒楚,對軟禁一事也不那麽生氣了,歎了口氣,說:“哎,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過去的就算了,多說無益。今晚我想帶左學去住酒店,你可有話要說?”
  這個左府,她不想再踏足一步。她從來就不屬於這裏。
  張說見左思麵無表情,沒有表示,立即施壓,“左先生,您要是再非法限製鍾筆的人身自由,先不說法律上的問題,一旦傳了出去,影響恐怕不大好。”有時候輿論的壓力比法律的製裁更為有效。
  他對左思這種蠻橫霸道的做法非常氣憤,竟然無視法律,軟禁自己的妻子,到底還是不是男人?
  左思也很不高興,你算什麽東西,竟然管起我左家的家事來了!滿腔怒氣卻發作不得,於情於理,這事他確實做得不光彩。他無話可說,幹脆避而不答,瞟了鍾筆一眼,“急什麽,一個晚上都待不了了?我可曾真正傷害過你?”他不明白她為什麽一定要離婚,他對她難道還不夠好?要什麽給什麽,隻要他有。
  一句話問得鍾筆無言以對。不錯,你不曾對我動過粗,甚至很多時候百依百順,但你傷的卻是我的心,這比任何事情都不可饒恕。
  她承認她恨他,為什麽會恨?是因為曾經有過愛。
  她也一定傷過他的心,比如現在。感情這筆賬,不管愛與不愛,剪不斷,理還亂。
  左思大喝一聲:“送客!”毫不客氣趕地張說走。這是他家,想怎樣就怎樣,他不想看見那個令他寢食難安、如鯁在喉的人,就可以命令他滾蛋。怨不得他不客氣,誰叫張說自己送上門來自取其辱!
  保鏢打開門請張說離開。
  張說倒沒有怎麽生氣,從他跨進左府那一刻,便做好了被趕出去的心理準備,至少沒有人對他動粗,他已經很感激了。他站起來,整了整衣服,“打擾了。”鍾筆要送他,他揮手阻止,“你跟左先生把話說清楚,最近一段時間我都會在香港。不急,慢慢來。”事情沒有解決之前,他先不回北京。
  鍾筆很感激,張說總是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出現,英勇無懼,不離不棄。但此刻不是你儂我儂、依依不舍的時候,為了避免進一步刺激左思,她點頭,“走好,我就不送了。”刻意顯得冷淡。
  房門在張說身後無聲合上,客廳裏隻剩下她跟左思。言盡於此,再沒有什麽好說的了,於是她站起來,點了點頭,“我回房了。”
  左思意外地當著她的麵抽起了煙,吐出一個又一個煙圈,淡色的霧氣緩緩上升。餘煙嫋嫋中,他淡淡地說:“其實,我打算明天帶你跟左學一起出海。”離開所有繁雜的人和事,隻有藍天、白雲和大海,還有他們一家三口。那艘“鍾情號”遊艇,她還沒有享受過。
  他哪裏會當真軟禁她,隻不過想給她一個小小的教訓罷了,省得她動不動就亂咬人,沒有分寸。
  可是他似乎用錯了方法。
  鍾筆當然不是這樣想的,這麽多保鏢看著,她像個囚犯一樣。她以為左思要對她不利,惶惶然不可終日。
  他的右手到現在還有些疼,傷口已經結了痂,快好了,可是留下的疤痕,無論如何是除不掉了。
  鍾筆不知該怎麽回答,轉頭看了眼窗外,以輕鬆的口吻說:“明天大概不行,天氣恐怕不會很好。”外麵一片漆黑,星月無光。
  左思早已從氣象台得知明天的天氣,晴,微風,溫度適中,淺水灣一定擠滿了曬太陽和遊泳的人。但他什麽都沒說,揮了揮手,“那你早點兒睡吧。”
  鍾筆走了幾步,有絲愧疚,又回頭,搭訕道:“你呢?什麽時候走?”他很少在家過夜。
  他的回答令她大吃一驚,“我不走,今晚在客房睡。”
  她想起倆人就快要離婚了,反倒體貼起來,“要不要我幫你放洗澡水?”
  左思抬頭看了她一眼,“不用,我現在不洗澡。”他還要辦公,也從未在十二點以前睡過覺。鍾筆因為他的拒絕,怔了一下,“嗯,那好,我上去了。”她因為要強迫左學十點前睡覺,不得不以身作則,每天早早就寢。
  左思也不開燈,一個人在客廳待到很晚,周圍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分外安靜。黑暗中,他嘴角橙紅色的火光忽明忽滅,一會兒閃爍,一會兒黯淡,像他此刻忽上忽下的心,被高高拋起來,然後重重跌在地上,無休無止。第二日早上,沙發前堆滿一地煙頭,更兼一室冷寂。
    
  第二十七章 不同意離婚
  鍾筆一晚上沒睡好。要遞交那個《離婚申請書》,尤其是女性單方麵提出離婚,其艱難程度簡直不敢想象,條件對她十分不利。她有些擔心,自己不要左思的贍養費,沒有任何經濟基礎--法官不會不考慮這一點而放心地將左學的撫養權判給她。
  她一個頭兩個大,恨不得不離算了。
  第二天,她揉著酸疼的眼睛下樓,荷包蛋的香味令她精神一振,原來阿姨回來了,正在給他們做早餐。
  她不知道左思還在不在,於是問:“先生呢?”
  阿姨放下盤子,擦了擦手,說:“先生一大早就走了。他讓我把這個交給你。”遞給她一個牛皮紙袋。
  她接過來一看,裏麵是她的手機、護照、各種證件,另外還有厚厚一遝港幣。他考慮得如此周到,甚至想到她來不及去銀行換錢。
  她身上確實隻有幾百港幣,其他的全是人民幣。
  她唏噓不已,把錢收好。她用他的錢並不過分,左學是他的兒子,衣食住行難道不要錢?更何況要在香港生活,沒有錢寸步難行。
  吃完飯,她繼續趴在餐桌上填寫《離婚申請書》,看見上麵的條條框框,頭痛欲裂,為什麽在香港離婚這麽困難?
  她不想把事情鬧大,所以沒有請律師事務所代勞,決定親自去一趟法院,隻希望左思不要為難她。離婚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何必弄得盡人皆知?她以為左思同意離婚,希望倆人私下解決,不必通過打官司。
  她招手叫來左學,一本正經地問他:“對於我跟左思的離婚,你有什麽想法?”她怕倆人的離婚會給年幼的他帶來心理陰影,決定事先好好溝通一番。哪知左學一點兒都不在乎,“沒有什麽想法。”他們離不離婚有什麽不一樣?反正他從來就沒有見過他們很親密。
  鍾筆以為他沒聽懂,小心翼翼地說:“我的意思是,一旦離婚,你必須在我們兩人中間選擇一個。你是想跟著左思,還是我?”雖然這樣的選擇對孩子來說有點兒殘酷,但她不得不事先征詢一下他的意見。
  左學反問:“這有什麽不同?”
  鍾筆盡量解釋給他聽,“如果你跟著左思,我們就要被迫分開了。”希望這小子不要答出令她不快的話來。
  左學想了想,問:“如果我跟著你,還能不能繼承左思的遺產?”報紙上到處是爭奪遺產的官司,電視劇也熱衷於此類題材,耳濡目染,怨不得他這樣想。
  鍾筆頓時氣得臉都綠了,“你--給我滾過來!”
  鍾筆並不是很了解香港的離婚法,又不想打官司,沒有請律師,為什麽離個婚還要花那麽多錢?隻得按章辦事,一步一步來。將《離婚申請書》提交法院,才知道還得親自向左思“派送”,由他簽字後,不予抗辯,同意離婚,法庭確認申請書交到了答辯人手上,才會將她的離婚申請編排候審。想要獲得法官頒布的離婚令,恐怕還得等到猴年馬月。
  她十分痛恨此類規定,隻得硬著頭皮去找左思。
  左思自從那天離開家就再也沒有回去過,對鍾筆幹脆不聞不問,十分冷淡。他從助理手裏接過電話,“什麽事?”鍾筆清了清嗓子,說要見他。他一口拒絕,“我最近很忙,沒有時間。”他因為旗下新推出的一款高科技家電市場銷售出現問題,忙得焦頭爛額,席不暇暖,哪還有空理她。
  鍾筆忙說:“你在哪裏,我去找你好了。”離婚一事不能再拖了,她想盡快解決。她不能在香港多待,還得回張說公司上班呢。再說左學的課程也不能耽擱太久,希望能帶他趕回去參加期中考試。
  左思的公司新換了地址,搬到高樓林立的金融街,這裏她還是第一次。一進去,東西南北她都分不清,寬敞的大廳因為鏡子的關係,一眼望去似乎沒有盡頭,極具空間感;天花板上時華麗的水晶吊燈,一圈閃閃發光的水鑽垂下來;腳下光可鑒人的黑色大理石地磚,一格一格一直延伸到電梯盡頭;大片大片的落地窗,大半個城市的美景盡收眼底。整個設計風格帶著成功人士的利落、自信還有冷峻。原來“美成電器”這麽有錢,光是辦公樓就不得了。
  前台小姐不認識她,問她找誰,有沒有預約。她心想如果說找左思,不知道人家會不會直接轟她出來,想起楊芙林,她似乎是左思的左膀右臂、肱骨大臣,一直跟在他身邊,於是說:“找楊助理,我姓鍾。”
  “美成”的員工辦事效率果然名不虛傳,楊芙林很快出來,見到她,愣了一下,隨即迎上去,忐忑不安叫了一聲“左太太”,臉色非常凝重。楊芙林心中想的是不知她無緣無故找上門來,是來示威還是來警告的?
  鍾筆心說,我馬上就不是左太太了,立即堆起笑臉:“楊助理,不好意思,打擾你工作了,我是來找左思的。”指了指前台:“進不去,隻好麻煩你一下。”
  楊芙林將信將疑,領她進會客室,“左總還在開會,要不,我去跟他說一聲?”鍾筆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坐這兒等就好了。你忙你的,不用招呼我。”
  楊芙林確定她不是專程上門來找麻煩的,鬆了口氣,“那你隨便坐,我去工作了。”對方明知她跟左思的關係不僅僅是單純的老板和員工,不但不介意,對她反而十分客氣,這種感覺非常怪異,令她避之不及。
  會客室有一遝報刊、雜誌,供來賓消遣。鍾筆在裏麵翻出《娛樂周刊》,看得津津有味,誰跟誰分手了,誰跟誰玩地下情,誰跟誰又離婚了,一口氣連看了三大本。香港果然是個藏龍臥虎、群英薈萃的地方,連八卦雜誌都辦的這麽精彩。看著別人的故事,打發自己的時間,就跟喝酒下花生米一樣自然——人生不做無聊之事,簡直難渡有生之年。
  左思進來時,就看見捂著嘴一臉傻笑的鍾筆,瞄了一眼,瞥見上麵花花綠綠的照片,眉頭一皺,怎麽看這種東西,虧她還是中文係出身的,品位低下。
  鍾筆察覺到有人,下意識將雜誌往身後一扔,抬頭見是他,清了清嗓子,問:“啊——你開完會了?”
  左思在她對麵坐下,“找我什麽事?”其實會議還沒有完,不過找他都找到公司來了,不知出了什麽急事,過來看一下。
  鍾筆還沉浸在別人的分分合合當中,搖了搖頭才回過神來,從包裏拿出《離婚申請書》,指給他看,“喏,就這裏,簽個字。”
  左思看見上麵的“離婚”兩個大字,臉色突然大變,瞪著她的眼神也十分駭人,像要把她吞入腹中似的。
  鍾筆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連忙解釋道:“簽字不是同意離婚的意思,而是純粹表示收到了申請書。”法院才會進一步審理。
  左思厭惡地看了她一眼,將手中的筆一擲,二話不說轉身離開。鍾筆連忙追上去,拉住他,憤憤地說:“你何必為難我?隻不過是確認收到申請書罷了。”左思猛地回頭,冷笑著說:“為難你?好,好,好,好得很,我就是要為難你!我現在就清清楚楚告訴你,我絕不會簽字的。”
  鍾筆氣急,“你——”至於如此嗎?
  左思惡狠狠地看著她,“我再說一遍,我不同意離婚!”
  鍾筆怒了,“你憑什麽不同意離婚?你對婚姻不忠,到處勾搭本城美女;一年到頭,從未在家裏連續住過一個星期;對兒子的生活學習,也從來沒有過問過,你有什麽理由不同意離婚?”他對他們母子視若無睹,為什麽不離婚?
  左思陰森森看著她,好半晌咬牙切齒地說:“鍾筆,隻要我不簽字,你是離不了婚的。還有,如果你堅持要離婚,就再也別想看到左學,我會送他去英國讀書。”
  鍾筆抓起雜誌一把朝他扔過去,大吼道:“你為什麽要苦苦相逼?”他總是以左學威脅她,總是以左學威脅她,她受夠了!
  左思偏頭躲開了,冷笑道:“離婚?離婚做什麽?好讓你跟張說雙宿雙飛,白頭偕老?鍾筆,我不是君子,從來不會做損己利人、成人之美的事。”
  鍾筆無力地倒在沙發上,撫著額頭,一臉疲憊,“為什麽我們總要吵架?痛痛快快地離婚不是很好嗎?你以後想跟本城哪個名媛交往就交往,沒有人再敢說三道四、指指點點。我們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繼續糾纏下去有什麽好處?”而她,也將不用這樣難堪,時時刻刻承受他人幸災樂禍或同情憐憫的目光。左思出軌,是他的錯,為什麽連累她也要跟著一起受罪?
  左思冷著一張臉,耍無賴似的說:“沒什麽好處,但我就是不想離婚,你能拿我怎麽樣?”
  鍾筆冷冷地看著他,一臉鄙視。她還不知道還有人能無恥到這種地步。出離了憤怒,她抓起申請書,二話不說轉身離開。他擺明了不簽字,就算跪下來求他也沒用。她知道,他就是不想讓她好過。
  有一種人就是這樣,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
  鍾筆出去的時候,碰到正端著飲料進來的楊芙林。楊芙林看她的目光有一絲掩飾不去的驚訝,顯然是聽到了他們的對話。鍾筆毫無風度地瞪了她一眼,她為什麽要禮貌、客氣,為什麽要裝作大方?眼前的這個女人,難道不是他們婚姻關係的破壞者之一?以為她當真能心無芥蒂、兩女共侍一夫麽?
  隻不過她看得很清楚,罪魁禍首不是她楊芙林,而是房間裏麵的那個人。
  她打電話給張說,將左思的惡形惡狀添油加醋說了一遍,心裏這才痛快了一些。
  聽完後,張說說:“關於《離婚申請書》的派送,不一定非得當事人簽字才行。可以由律師代理,隻要左思親口承認他是答辯人,法院便可視作申請書已經有效派送。”鍾筆鬱悶了,說來說去,還得花錢請律師打這場離婚官司。
  那天晚上左思奇怪的表現令她誤以為他是同意離婚的。她覺得心力交瘁,痛苦在一點一滴地加劇,所有的一切疲於應付。她何嚐願意離婚?她不會不知道單身母親的艱難、辛酸,可是左思的所作所為令她絕望。
  張說給了她一個電話號碼,“這是汪明涵律師,我跟他聯係過了,你直接找他便可。法律上的一些手續,你可以交給他全權處理,省的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吃了悶虧還不知道。”
  既然有人代勞,她幹脆當起甩手掌櫃,什麽都不管了,等著出庭作證便是。汪明涵律師仔細分析了她的情況,說:“鍾小姐,離婚應該不成問題,隻不過關於你兒子的撫養權,恐怕……其實我更建議你放棄兒子的撫養權,向左先生索要一半的贍養費。”這是最有利也是最現實的做法。
  鍾筆斷然拒絕:“不行,我一定要取得左學的撫養權。”她不是不喜歡錢,但是她不要左思的錢。她有手有腳,餓不死。
  汪明涵歎了口氣,說:“鍾小姐,如果你一分錢的贍養費都不要,以你的經濟能力……法官考慮到小孩的成長條件,很有可能會將撫養權判給左先生。”
  鍾筆呆呆看著他,然後將頭埋進手中,低聲說:“汪律師,請你幫幫我,請你一定要幫幫我。”聲音惶恐不安,像個無助的孩子。她不能再離開左學,除去左學,她在這個世界上一無所有。
  她告訴自己,鍾筆,無論如何,你要堅持到底。
  汪明涵在司法界浸淫多年,還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的人,上億的財產唾手可得,卻如同糞土一樣扔掉了,真是犯傻。但是他被鍾筆說的那句“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感動了。在這個日益為金錢所腐蝕的社會裏,並不是所有人都是拜金主義者,總有一些人不肯隨波逐流、同流合汙,堅守自我,堅持信仰,堅持高尚的情操,一簞食,一瓢飲,粗茶淡飯,怡然自得。
  他決定幫她,“鍾小姐,我能理解你作為一個母親的心情。放心,左先生平時的行為……不是很好,沒有做好一個父親該做得,對孩子的教育可能產生不良影響,法官會鄭重考慮的。”這個依然年輕美麗的母親令人同情。任何一個丈夫都不應該背叛妻子,無論理由有多麽充分。
  可左思對於離婚一事極端不合作,他拒絕口頭承認收到《離婚申請書》。汪明涵沒有辦法,隻得在當地中英文報紙上各刊登了一則離婚聲明,法院會將此視為“取代方式派送申請書”。
  香港的娛樂小報聞風而動,開始關注起他們的離婚官司。
  時不時有記者打電話到家裏,問她對於離婚一事有何看法。鍾筆煩不勝煩,她最怕的就是這個,她離婚關媒體什麽事!於是帶著左學回了北京,眼不見心不煩。
  
  第二十八章 開除引發的冷戰
  回到北京,左學很興奮,手舞足蹈地說:“啊啊啊——總算回來了!”倒在沙發上滾來滾去。鍾筆以為他回到學校很高興,讚許地說:“不錯,不錯,孺子可教也。”哪知他下一步就衝到電話前,“周熹,周熹,我回來了,快出來玩吧!”鍾筆把臉一沉,“先把作業寫完。”他得趕緊把這幾個星期缺的課補上去。
  正好周末,周熹背著個書包跟父母說去同學家裏寫作業,晃悠晃悠就來了。左學見到他,比見到親媽還開心,拉著他的手一個勁兒往裏讓,連聲問:“想吃什麽?我從香港帶了好多玩具回來。”走了這麽多天,冰箱裏什麽都沒有,他特意跑去下麵小賣部買了一大堆的零食。鍾筆平時要他買個鹽打個醬油什麽的,他是死都不肯去的。
  周熹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阿姨”,鍾筆給他端來飲料,笑得一臉親切、慈祥:“跟在自己家一樣,隨便玩,別客氣。”轉頭給了左學一個威脅的眼神,“好好寫作業啊——”尾音拖得老長。家裏來了個尊貴的小客人,她決定親自下廚。
  鍾筆買菜回來,房間裏沒人,孩子們不知道跑哪裏玩去了。飯都快做好了,還不見回來,她下樓去找。小區裏的兒童遊樂城十分熱鬧,一堆小孩子圍在那兒玩,有騎馬的,有蕩秋千的,還有鑽老鼠洞的。她老遠就看見左學的頭從滑梯裏露出來,腿一伸,哧溜哧溜往下滑,不知絆到了哪裏,整個人連滾帶爬翻了下來。周熹本來是在下麵等著的,連忙衝上去,扶他起來,焦急地喊:“左學,左學……”
  
  左學不肯起來,賴在地上,摸著頭“哎喲哎呦”說疼。周熹便給他揉,“沒事,一會兒就好了。”鍾筆見他們這般要好,很是欣慰。哪知左學抱住周熹的脖子,嘴巴貼上去吧唧親了他一下。周熹也不以為意,拉著他的手,“起來吧。”
  鍾筆站在一邊,眼睛瞪得老大,心說,左學,將來你要是敢給我玩“斷臂山”,看我不送你去少林寺當和尚,天天吃齋念佛!
  為了防患於未然,她拉住隔壁張大姐的閨女,“美子,美子,來跟哥哥一起玩好不好?”美子樂的屁顛兒屁顛兒跟在她後麵。
  她指著美子說:“左學,你帶著妹妹一起玩。”左學一臉不情願,這個鼻涕蟲,路都走不穩,跟她有什麽好玩的,動不動就哭,煩死了。
  鍾筆敲了他一下,“你要是敢把妹妹弄哭了,看我怎麽收拾你。”一把將美子塞到他手上,“帶好妹妹啊。”又對美子笑說:“哥哥要是敢欺負你,就來告訴阿姨,好不好?”
  美子一個勁的點頭,奶聲奶氣說:“好——”
  左學很不高興,暗地裏揪了她一下,美子立刻驚天動地地哭起來,“阿姨,阿姨,哥哥打我。”
  鍾筆一巴掌拍過去,“以大欺小,你是不是男人?”左學非常鬱悶,不得不屈服於母親的淫威。
  北京的十二月,對於在香港住慣了的鍾筆母子倆來說,無異於斯德哥爾摩。幸好房間裏有暖氣,加上空調、電暖爐、加濕器,屋裏溫暖如春,溫度一直維持在二十六攝氏度左右。張說每次上去都皺眉,這麽熱,怎麽活?然後解外套,脫毛衣,再是領帶、襯衫、腕表,最後隻剩下裏麵的一件白色純棉T恤。
  鍾筆每每看見他微微外露的鎖骨,都要咽口水——這個妖孽,為什麽什麽都不用做,還可以如此性感?還是說情人眼裏出西施?
  周一,一大早她就起來了,一邊招呼左學上學,一邊打點自己,特意換上一套新置的套裝,係了一條亮粉色絲巾,幹練之外不失嫵媚,精神抖擻地去上班。一個多月沒回公司,不知道陳玉明見到她會不會發飆。
  鍾筆請張說送左學去上學,沒有坐他的車,而是先到了公司。請了這麽久的假,第一天上班,總要表現得積極一點嘛。她自我感覺很是良好。哪知陳玉明見到她一點兒表示都沒有,平靜地打了聲招呼,“總算來了。”然後帶著她來到雜物間,“這是你的東西。”
  鍾筆一下子懵了,“陳姐,你這……什麽意思?”
  陳玉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來拿東西的嗎?”
  鍾筆不明白她的話,說:“我幹嗎來拿東西?我是來上班的。”
  陳玉明這麽一個泰山崩於前色不變的人,竟然露出吃驚的樣子,眨了好幾次眼睛才說:“你不知道?”
  鍾筆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什麽?”
  陳玉明咳了聲,說:“張總把你開除了。”
  鍾筆當場愣住了,什麽?張說把她開除了?
  陳玉明看著她說:“我以為你知道。”
  鍾筆喃喃問:“什麽時候?”整個人都怔住了,仿佛被人悶頭打了一棍。張說為什麽不告訴她?
陳玉明便說:“一個月前。”說完聳聳肩走了。人家小倆口的事,她管不了,也不想管,反正跟她無關。
  鍾筆怒氣衝天,跑上樓找張說算帳,扯住他的秘書問:“張說呢?”
  秘書被她橫眉怒目的樣子嚇到了,結結巴巴地說:“張總……張總……還沒來……”話未說完,張說提著筆記本從電梯裏走出來。鍾筆用手指著他,用教訓左學的口吻說:“張說,你給我進來!”一腳踢開總裁辦公室的玻璃門。
  愛百勝的員工陸陸續續來上班了,全圍在一處看熱鬧。不得了,不得了,他們英明神武、高高在上的張總也有被女人修理的一天。
  張說慢悠悠地在椅子上坐下,明知故問:“有什麽事?”鍾筆一掌拍在他的桌子上,“憑什麽把我開除了?”來者不善,氣勢洶洶。張說示意秘書倒茶進來,“公司有規定,無故曠工一周者,予以開除。”她都曠工一個多月了。
  鍾筆氣得大叫:“我哪有無故曠工!”他明明知道她這一個月裏發生了什麽事,甚至還當了一次英勇的屠龍騎士,哪知他翻臉不認人的速度比翻書還快。
  張說不為所動,“你沒有遞書麵申請,我隻有按照規定把你開除。”說實話,他早就想趕她走了,一直苦無借口。他不能忍受鍾筆在他的公司令他分心。愛百勝是他的絕對領域,神聖不可侵犯。當然,在他的感情領域,鍾筆也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隻不過,公是公,私是私,要涇渭分明,他一向分得很清楚。
  鍾筆氣得不知該說什麽好,“那你早不說!”他太過分了,明明已經把她開除了,還不跟她說,耍猴一樣耍著她,任由她一大早興衝衝地跑來上班,在所有人麵前出醜丟臉。今天這個臉丟大了,她都不想活了!
  張說的解釋是:“你的東西難道不要了?”這是公事,當然還是在公司解決比較好。他是老板,想開除誰就開除誰。若是在家裏由他告訴她,說不定他得像左學一樣去跪鍵盤。
  在公司,他是老板;在家裏,她是老板。趨利避害是所有人的本能。
  鍾筆惱羞成怒,下不了台,抓起桌子上的文件夾打他,“去死吧你!”怎麽可以這麽過分?耍的她團團轉!
  張說跳起來,東躲西避,一臉狼狽地說:“鍾筆,注意你的言行舉止。”
  鍾筆挑眉,冷哼道:“反正我已經被你炒魷魚了,還有什麽好怕的!” 他已經不再是她老板,何須仰某人鼻息過活!
  張說見她氣得理智盡失、不管不顧了,連忙接通內線,請秘書過來一趟。鍾筆見一會兒有外人在場,隻得住了手。
  秘書目不斜視地進來,仿佛什麽都不知道似的,一本正經地問:“張總,有什麽吩咐?”張說愣了一下,找出幾個簽完名的文件遞給她,“你拿下去吧。”她帶上門出去,從頭到尾沒有看鍾筆一眼。
  一出門,立即被大群人包圍了。她捂著嘴神秘兮兮地說:“張總被打了。”臉上都刮傷了。所有人都興奮起來,“真的,真的?打哪兒了?”終於有人替他們這些做牛做馬的楊白勞出了一口惡氣。秘書不願在眾人麵前表現的像個八卦女,任由大夥兒自行想象,搖頭歎氣說:“哎,張總將來一定是個‘妻管嚴’。”
  為什麽天下的好男人都怕老婆呢?
  不怕老婆?豈有此理!
  鍾筆等秘書一出去,立即衝到張說麵前,“你開除我?可以,欠你的錢,休想我還。”說完,摔門離去。汪明涵的律師費全是張說代出的,本來她一直在苦惱該怎麽還這麽一大筆錢,連銀行貸款都想到了——有時候苦中作樂,想著還是用最古老的辦法:以身相許?
  她歎了口氣,自己又不恨嫁,隻恨離婚。
  張說聽的一臉莫名其妙,他本來就沒想過要她還,什麽跟什麽啊,亂七八糟。
  倆人陷入冷戰。
  鍾筆不僅不讓張說進門,而且警告左學:“你要是敢去找張說,就滾回香港跟著左思過吧。”
  左學不敢在節骨眼兒上惹她,怯怯地問:“你們吵架了?”她像是被人踩中痛腳,大怒:“誰跟他吵架,我又不認識他!”左學怕她遷怒自己,不敢再刺激她,灰溜溜地跑回房間寫作業,難得這麽積極主動地好好學習。
  張說上來找過她一次,鍾筆用掃帚把他趕了出去,那會兒她正在氣頭上。太過分了,居然開除她,她又不是故意不來上班!叫她以後怎麽在職場上抬頭做人?更過分的是,開除她還不告訴她,拿她當傻子看。
  張說低聲下氣地來賠罪,被她一頓好打,索性冷戰到底,不再上樓。他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沒有一個人可以一個月不來愛百勝上班還不被開除的,鍾筆憑什麽可以享受優待?愛百勝的優待隻給頂尖的數字人才。隻要他認為自己是對的,就絕不妥協,為什麽他一定要甜言蜜語地去哄她?
  張說從來都是立場堅定、旗幟鮮明的一個人。
  氣消了,鍾筆開始後悔了。開除就開除吧,反正公關部的工作她也不是很想做,專業不對口不說,做得勞心勞力又勞神,跟賣笑似的。當初去麵試,不過是為了跟張說賭氣罷了。她連“紅杏出牆”一事鬧得那麽大都可以安之若素,不放在心上,丟次臉算什麽!將心比心,張說站在公司的立場也沒有錯,隻不過做法太生硬了。他可以好好跟她說啊,她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居然先斬後奏,暗地裏陰了她一把。
  切,她稀罕在愛百勝工作嗎?!
  丟了工作,她重操舊業,開始以賣文為生。她替一些報刊、雜誌寫影評、劇評,反正她喜歡看,對娛樂圈的八卦又了如指掌,寫起來如魚得水。東拚西湊、刪刪減減便是一篇,跟寫論文一樣,以前她在《明報》工作的時候就幹過這樣的事。再加上寫寫散文、短篇小說什麽的,薪酬居然還不錯。她幹脆不找工作了,整天窩在家裏,不是對著電視,便是對著電腦,重新做起了宅女。
  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張說由被迫冷戰轉為主動冷戰。倆人在電梯裏碰到了,他無動於衷,對她視若無睹,連個眼神的交流都沒有。鍾筆訕訕地跟他打招呼,他瞟了她一眼,居然就這麽走了,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
  鍾筆差點兒沒氣死,老死不相往來是吧?誰怕誰啊。
  左學都看不下去了,啃著雞腿跟周熹抱怨,“為什麽大人有時候比小孩子還小孩子?”害得他找張說還得偷偷摸摸的,跟做賊似的。周熹回去向父母請教,然後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因為大人都愛麵子。”

  第二十九章 最熟悉的陌生人
  最終放下身段的還是鍾筆。有一天一大早爬起來,她覺得今天做什麽都不對勁兒,心裏毛毛的,像是忘了什麽似的,偏又說不出原因。當時因為有個稿子要趕,也沒放在心上,一直忙到晚上,她才突然想起來,今天不是某人的生日嘛!
  再冷戰下去,左學都該取笑她了。不如趁此機會和好算了。她沒想到張說這麽死心眼兒,竟然跟她較起真兒來,忒沒風度了。
  三更半夜,哪裏弄生日蛋糕去?她發懶,不願意下樓買,外麵又黑又冷,就著冰箱裏剩的拉麵,勉強做了碗長壽麵。上麵本來堆了兩個荷包蛋的,她一時嘴饞,吃掉了一個——反正也就是意思一下。
  左學聞到香味跑出來,嚷道:“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鍾筆用筷子敲了他一下,瞄了一眼鍋裏,“那你喝湯吧。”端著碗下樓了。
  左學這才明白她是討好張說去了,一臉不屑。哦,情郎吃肉,兒子就喝湯?天下有這樣的母親嗎?
  鍾筆站在門口,敲又不是,不敲又不是,還是有些拉不下麵子。送上門來倒貼,自己是不是犯賤?哎,為了男人,她忍了,誰叫他是極品呢!反正擱在以前,她幹這樣的事兒也不是一遭兩遭了。
  張說打開門見是她,神情冷冷的,“這麽晚了,什麽事?”
  鍾筆氣急,我好心好意來給你過生日,居然給我臉色看!推了他一把,沒好氣地說:“讓開。”自顧自地走進去,鞋子也不脫。
  張說受不了她這麽邋遢,扯住往裏走的她,皺眉說:“今天你不把地板弄幹淨,別想回去。”鍾筆把碗往他手裏一推,“囉嗦!”還是走回去脫了鞋。張說看了看碗裏的麵條,又看了她一眼,似乎很困惑,不知道她想幹什麽。大半夜的跑來他家裏吃飯?她不生氣了?
  鍾筆大大咧咧地在沙發上坐下,剛才的尷尬猶豫全拋到爪哇國去了,隻要打破那道防線,冷戰自動煙消雲散。所以做人臉皮一定要厚。
  “哎,我說你傻站著幹什麽?怎麽不吃?”
  張說這才明白是給他的,“晚上我吃飯了。”
  鍾筆翻了個白眼,“不餓也得吃。”這是長壽麵好不好!
  張說其實不是很喜歡吃麵,但是迫於她的殷勤,隻得勉為其難嚐了兩口。鍾筆一臉期待地問:“好不好吃?”
他如實相告:“一般。”
  鍾筆不高興了,“哪有人像你這樣說話的?”這是她特意為他做的,沒有感激涕零已經很不對了,居然說味道一般!張說推給她,“本來就不好吃,你自己嚐嚐。”麵都發酸了,什麽怪味道!
  鍾筆沒好氣地說:“我嚐什麽?又不是我過生日。”
  張說張大嘴巴,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他愣了一會兒,拿起筷子,二話不說,呼嚕呼嚕把麵吃完了,很給她麵子。他胡亂擦了擦嘴,看著她說:“我忘了。”他已不過生日好多年。
  鍾筆被他不一樣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不耐煩地說:“忘了就忘了,我不是還記得嘛!”見他猶自盯著空碗不說話,心裏猛地有些酸。連生日都忘了,不知道這些年他是怎麽過來的。她雙手攬上他的脖子,在他唇角輕輕印下一吻,“好吧,大家年紀都不小了,風花雪月、肉麻的事兒就算了,不過生日快樂是一定要說的。”
  張說反被動為主動,摟住她深深吻了下去,雙手在她身上到處遊走,氣息不穩,很動情,似乎有種等不及的焦躁感。他不是不渴望她,但他還是點到即止,意誌力驚人的強。
  直到鍾筆覺得自己快要“氣絕而亡”時,他才放開了她,悶聲悶氣地問:“你不生氣了?”這些天他也不好受,想上樓找她,又怕再次被轟出來。不過他工作忙,心又粗,都沒有意識到倆人是在冷戰,隻當她還在生氣。
  鍾筆捶了他一拳,“廢話!”她若是生氣,人會在這裏?
  倆人於是和好如初——全是一碗麵的功勞。
  張說從屋裏拿出一份傳真,“汪律師的,讓你這個星期回香港聽候法庭傳訊。”鍾筆精神一振,“要開庭了嗎?”隨即懷疑地問:“怎麽在你這裏?”汪律師居然不跟她這個當事人聯係,而是傳給他!如果她不跟他和好,他不會就不給她了吧?這個小人!張說似乎看出了她的齷齪想法,皺眉道:“這些天,你在忙什麽?”手機也不開機,汪明涵都找不到人,沒辦法才會傳給他。
  就算她今晚不來找他,他也打算去找她。
  她幹笑,“我是小人,我是小人嘛,嗬嗬,你是君子。”所以不要怪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早知如此,今晚的長壽麵就不必做了。
  快過年了,北京天氣越發寒冷,大風日夜刮個不停,整天嗚嗚嗚的,鬼哭狼嚎,吵得人心煩意亂。鍾筆不知道這場離婚官司要打多久,正好放寒假了,她便帶上左學一起回了香港。倆人沒有回左家,暫住酒店。
  回去的第二天,她便在汪明涵的陪同下親自上庭向法官提出了離婚申請,左思隻派了律師到場,本人沒有出現。因為雙方就左學的撫養權爭執不下,所以法官決定押後審訊,擇日開庭。
  接下來就是為正式開庭收集證據,還要應付法院的調查,如實呈上個人經濟環境報告,為法院在審訊前提供參考和依據。鍾筆基本上就是一個“無產階級”,又剛剛被“愛百勝”開除了,連個穩定的工作都沒有,這點於她很不利。香港法律規定,如父母雙方對子女的撫養權有所爭議,法院會要求社會福利署提交一份報告。社會福利署的職員會分別約見父母雙方,了解他們的情況及渴求,並向法院作出建議。鍾筆被這些事情弄的頭昏腦脹,疲憊不堪。
  汪明涵告訴她,要想獲得左學的撫養權,最好的辦法是證明左思通奸罪名成立,法官會因為父親品行不端,而將小孩兒的撫養權判給母親。換言之,她必須去找左思以前的情婦,說服她們出庭作證。她手上那些親密照並不能代表什麽,對方也同樣握有她跟張說的緋聞照。
  她首先找的是楊芙林。楊芙林得知她的來意後,一臉淡漠,“左太太,你誤會了,我跟左先生除了老板員工,並沒有其他親密關係。非常抱歉,這個忙,我幫不了你。”然後一臉同情地看著她。鍾筆這才驚覺自己有多愚蠢,左思在香港財大勢大,誰會願意冒著得罪他的危險出庭為她作證?又不是不想活了。
  他們查遍所有資料,最後鎖定一個名叫陸美琪的年輕女子。該女子兩年前跟左思來往頻繁,曾經還上過娛樂小報的頭條。據熟悉的人透露,陸美琪因為生性好賭,傾家蕩產之餘,負債累累,目前在一家夜總會跳舞,生活非常窘迫。
  鍾筆在嘈雜不堪的環境中找到她,周圍全是亂哄哄喝醉酒的人,放浪形骸,醜態百出。一個染著五顏六色碎發、打扮非常非主流的女孩兒嚼著口香糖醉醺醺地問:“誰找我?”鍾筆給了帶她進來的服務生一筆小費,打量對方浮腫的金魚眼,還有鼻子上的鼻環,不確定地問:“請問是陸美琪小姐嗎?”
  沒想到左思的品味這般差。
  其實不是左思的品味差,而是兩年前的陸美琪跟今日的陸美琪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一個人若要麵目全非,何須兩年?一夜便夠。
  女孩子切不可自甘墮落,首先要自尊自愛,別人才會尊重你愛你。
  鍾筆請她喝熱氣騰騰的牛肉湯,問她可還記得左思。
  陸美琪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怎麽會不記得?”若不是他將她帶入浮華奢靡的上流社會,令她欲望無限膨脹,喪失了腳踏實地的能力,她也許還是咖啡店的一名普通服務員,日日朝九晚五上下班,雖然單調辛苦,但是生活安定;還會嫁給一個做公務員的丈夫,將來還會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何至於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可是在遇見左思那一刹那,一切都改變了。
  然後他厭倦了,嫌她粗魯、無禮、低俗、不夠懂事,一腳將她踢開。她的人生徹底絕望。
  她答應出庭為鍾筆作證。反正她現在什麽都沒有了,她要報複。
  鍾筆叫了輛出租車送她回家,一個人沿著街道慢慢往回走。閃爍的霓虹燈,擁擠的人潮,喧囂的吵鬧聲,她卻倍感淒楚。在這個華美而蒼涼的城市裏,每日上演無數的悲歡離合,與渴望安逸平淡生活的她格格不入。大型商場門口貼上了倒掛的福字,掛滿了一排的紅燈籠,還有一丈高的火紅的春聯——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遠處有音樂飄來,是非常喜慶的《恭喜發財》,鬧哄哄地在唱,“我恭喜你發財,我恭喜你精彩,最好的都過來,不好的請走開,禮多人不怪……”鍾筆對著玻璃櫥窗裏華美的衣服發呆。有時候周圍環境越熱鬧,就越覺得孤單。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要走的時候,透過玻璃鏡影,她看見對麵街道上靜靜停著一輛黑車,車型有些眼熟。
  左思搖下車窗,衝她遠遠地揮了揮手。
  於千萬人中,倆人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相遇——不日他們即將對簿公堂。
  鍾筆等綠燈亮了,走過去,左思已經下了車。倆人站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麵對麵靠的這麽近,感覺卻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鍾筆不認為這是巧遇。
  左思沒有對她堅持離婚一事惡言相向,臉上神情看起來跟平常一樣,甚至稱得上是溫和,“香港就這麽大,想找一個有名有姓的人,總是不難的。”不僅僅是她,還有陸美琪,不費吹灰之力。
  鍾筆此刻並沒有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保持沉默,這樣尷尬的情形,即將離婚的夫妻,叫她說什麽好?最後說了一句:“新年快樂,恭喜發財。”
  左思微微點頭,“你也一樣。”
  倆人對於離婚一事隻字不提。
  鍾筆看了眼跟在他身後的助理保鏢,“我走了。”
  左思喊住她,“鍾筆,天要下雨,你要離婚,我沒有辦法。但是左學,我不得不為他著想。”
  鍾筆沒明白他這句話的深意,隻當他在解釋堅持撫養權一事,點頭說:“當然,他也是你兒子,你有權利爭取。關於最後的結果,法官自會有定論。”
  她長籲了口氣。唉,夫妻雙方鬧到這樣僵的地步,實在非她所願。
  
  第三十章 對簿公堂
  回到酒店,意外見到張說,鍾筆十分驚喜,“你怎麽來了?”他不是一向工作至上嗎!張說一身休閑打扮,穿了件帶腰帶的黑色長風衣,越發顯得玉樹臨風、英俊帥氣。他手上拿的不是財經類的雜誌,而是香港花花綠綠的小報,上麵刊登了“左氏集團董事長離婚”一案,後麵是左思和各個緋聞女郎的照片,竟有十個之多,看來香港的娛樂記者無孔不入。他雙眉微蹙,似乎有些不高興。
  
  鍾筆把報紙從他手中抽掉,“這種東西,有什麽好看的?嘴長在人家身上,愛怎麽說怎麽說,我才不在乎呢。”她知道,輿論對她的議論一定非常不好。社會對於女性總是苛刻的,尤其是在她們違反幾千年來流傳下來的三從四德的時候。
  她不是不在乎,隻是裝作不在乎。不然,有什麽辦法?
  張說喝著熱茶,“過年,公司放假。”他再怎麽工作狂,也沒有大過年還工作的道理。愛百勝要到正月初四才開始上班,而正式開庭也是在那一天——新年後的第一個工作日。
  鍾筆在他對麵坐下,問:“過年,你不回家?”雖然很高興他能陪在自己身邊,但又擔心他父母有意見。他一年忙到頭,應該很少回家吧?她知道他父母對這個唯一的兒子非常疼愛。
  張說顯然早有計劃,“不回,我在香港過,等清明節再回去。”清明節他正好可以回家祭祖掃墓,也許還要帶上她和左學呢。
  鍾筆很感動,一再地問:“真的?”她簡直不敢相信張說要跟她一起度過這個難挨的年關,她還從來沒有哪個年像今年這樣難過。
  其實離婚對她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張說沒有回答,瞟了她一眼,廢話,人都在跟前了,還需要問嗎?
  左學跑進來,一臉嚴肅地跟他討論:“張說,你睡哪裏?”他們母子隻訂了一個房間,他很怕鍾筆把他扔出去。母親隻要男人不要兒子的行為不是一兩次了。
  鍾筆臉一紅,這死小子!尷尬過後,她一本正經地教訓他:“誰教你連名帶姓喊別人名字的?一點兒禮貌都不懂!”
  左學不屑地“切”了一聲,腹誹不已:我叫了這麽多年的左思你沒意見,今天叫一聲張說你倒打抱不平了,偏心也偏的太過了吧?
  張說倒是不在意,別人就是罵他“書呆子”他也從來不回嘴,他認為人和人之間互相對罵是一種極其浪費時間精力的行為。他很認真地回答:“我就住隔壁,有事隨時可以來找我。”
  左學想了想,說,“晚上我跟你一起睡。”他叫了一聲“張說”,鍾筆就算不在他屁股上打兩下,隻怕也要訓個半天,不如躲進張說房裏,省得她囉嗦。張說覺得無所謂,反正一大一小兩個男人都是裸睡,無須顧忌。
  鍾筆見他跟張說這麽親近,有些吃醋。這個兒子算是白養了,胳膊肘往外拐。
  左思雖是左學的親生父親,可是父子倆一年到頭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加上父母關係不好,左學因為深受鍾筆的影響,對左思下意識地排斥。而張說無論在各個方麵都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潛意識裏早已把他當成父親看待。
  父親的定義不是血緣關係就夠了,還要以身作則。
  一夜相安無事。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幾人正準備去銅鑼灣采購一些年貨,在人堆裏擠一擠,感受一下過年的氣氛,卻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來人自稱是社會福利署的職員,關於撫養權的歸屬問題,孩子的意見同樣需要采納,提出要單獨問左學一些問題。
  左學被帶走前,鍾筆附在他耳邊說:“機警點兒,不能說謊,但也別有什麽說什麽,把你的天才發揮出來。”左學點頭,表示知道。
  哪知她叮囑的這番話卻害了自己。
  直到下午左學才被送回來,那職員相貌普通,但是目光極其清澈,微笑著說:“左太太,你這個兒子當真聰明。”智商根本就不似一個還不到七歲的兒童。
  左學滿口嚷熱,又要冰水喝。鍾筆忙給他端來一杯西柚蜂蜜汁,問:“上哪兒了?都問了些什麽問題?”左學很興奮,“遊樂園,可好玩了,叢林飛車,坐船穿過漆黑的山洞,還有鬼屋。媽媽,下次我還想去。”
  害她擔了半天的心,玩得挺開心的嘛,“都說了些什麽?有沒有問你想跟爸爸還是媽媽這種問題?”左學搖頭,“沒有啊。我們走迷宮,那人太笨了,外麵都貼了路線圖還會迷路,要我領他出來。一開始還問我會不會背九九乘法表,切,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他現在都開始學“兩點之間,直線最短”了。
  鍾筆用手指戳了下他額頭,糾正他看不起人的語氣,“就你聰明!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左學吐舌,埋頭喝飲料。鍾筆心裏隱隱有些不安,不知道社會福利署的人在搞什麽花樣,又有何結論。“沒事就好,累了吧,先睡一覺,晚上出去吃年夜飯。”左學很興奮,“耶!我要吃餃子。”
  這個年過得潦草至極,出庭的日子很快來了。
  正式開庭那天,為了避免左學看到父母在法庭上爭鋒相對的場景,鍾筆沒有讓他出席。她穿著一身黑色套裝,在張說的陪伴下出現在法院裏,底下的旁聽席有不少是媒體記者,舉著攝像機,對準她的臉不斷拍照。上庭之前,她吞了一顆鎮定劑,可是此刻仍然慌亂不已,心跳得很快。
  張說很生氣,要汪明涵過去交涉,不得影響當事人的心情。
  鍾筆時不時抬腕看時間,非常焦急,陸美琪還沒有到。倆人明明說好了的,早上還通過電話,一切都沒有問題。
  汪明涵站在樓道裏,不斷地打電話,一遍又一遍,依然是無人接聽。派出去找她的人回來說,陸美琪不在家,也沒有人知道她上哪兒去了。
  鍾筆猶不放棄,不停地撥號,手機鍵都快要按塌了。終於有人接了,是另外一個人的聲音,“鍾小姐,阿琪讓我向你道歉,她不會出庭作證了。對不起,她也是迫不得已。”說完就掛了。再打已經關機。
  鍾筆覺得心一下就涼了,她快支撐不住了,差點兒要倒下來。
  左思,左思,你為何要這樣做?你以為你可以一手遮天嗎?
  對於陸美琪的做法,她既悲哀又無奈。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一切不過是“利益”二字作祟。
  張說握緊她的雙手,把自己的力量傳遞給她,一臉鎮定地說:“沒事,她不出庭,我們這場官司照樣打。”叫來汪明涵,“不要有心理負擔,你盡力而為。”
  汪明涵也寬慰鍾筆,“香港法律偏向母親這邊,左學年紀還小,需要母親更多一些。很多離婚官司,法官都是將孩子判給母親的,經濟條件並不重要,可以讓對方付贍養費嘛。”
  鍾筆心裏重新燃起希望,理智才沒有崩潰。此時此刻,她壓力太大了。
  左思在開庭前五分鍾才進來,引起一陣騷動,所有記者都站起來對準他拍照,閃光燈啪啪啪一陣亂響,直到法官敲著“驚堂木”大喊:“肅靜,肅靜。”大家才重又坐了下來。
  先是雙方律師陳述,然後是答辯。鍾筆非常緊張,整張臉慘白,心跳快得簡直要從嘴裏蹦出來。她覺得大廳裏氧氣不足,令她呼吸艱難,對於法官提出的問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答的。
  汪明涵拿出左思與各色女人的親密照,但是因為沒有人證,通奸罪並不能成立。而左思這方同樣將矛頭直指張說。雙方唇槍舌戰,你來我往,僵持不下,當場在法庭上吵了起來。
  法官揮手示意安靜,揉了揉眉頭,拿出社會福利署的報告,“上麵說左先生的兒子左學十分聰明,智商超群,建議接受最好的教育,切不可埋沒天才。”他拍了下“驚堂木”,一錘定音:“綜上所述,本庭決定將左學判給父親左思。”
  鍾筆眼前一黑,雙腿發軟,已經站不起來了,她覺得心口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張說連忙扶住她,在她耳旁說:“不要緊,我們可以上訴。”這場官司錯在他們準備不足,一開始就落了下風。
  鍾筆咬著牙點頭。對,她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丟臉,她不能讓別人看笑話,一定要堅持下去,就算哭也要躲在無人的地方哭。
  左思在保鏢開路下走了。那些娛樂記者沒堵到他,一窩蜂湧到鍾筆這邊,無數人舉著麥克風問她,“左太太,這場離婚官司,據說你不要一分錢的贍養費,隻要兒子的撫養權,對於今天的判決,你可有不滿?”
  鍾筆這時已緩過勁兒來了,看著如狼似虎的記者群,頓時頭眼發昏、眼冒金星,但她背靠著柱子站著,穩住自己,一字一句回答得非常緩慢:“我沒有不滿,但我要上訴。兒子的撫養權,我絕不會放棄。”
  鍾筆決定上訴的消息放了出去,整個香江都開始關注起這場離婚官司來。眾人議論紛紛,一時罵左思風流成性,一時又罵鍾筆水性楊花,更有甚者說他們夫妻半斤八兩、天作之合,弄至今天這步田地,活該。
  鍾筆這段時間情緒跌至最低穀,甚至連飯都不想吃。她將左學暫時送進了一所全日製封閉式學校,一來不想他看到自己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二來也不想外麵的風言風語給他帶來不好的影響。
  汪明涵立即著手上訴一事,並且要求社會福利署重新做一份調查報告。
  張說大部分時間都留在香港陪她,隻有需要處理極其重要的事才會回北京。
  鍾筆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麽消沉下去了,要站起來,重新打贏這場官司。梳洗了一下,她覺得不至於影響市容,戴上帽子、太陽鏡出去吃飯。外麵的陽光很好,溫暖明亮,照在人身上很舒服。吹來的海風很清新,不知為何,令她想起了母親,母親身上的味道也是這般溫暖。她身心俱疲,渴望支持和懷抱,鼓勵她繼續勇敢地走下去。
  冬天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春天早已來臨,她卻後知後覺,現在才反應過來。
  她戴著眼鏡坐在路邊的遮陽傘下喝飲料,聽旁邊的兩個中年大媽拿著報紙在議論她的離婚案。
  “煩死了,到處是他們的報道,想不看都不行。你說這個女人是不是犯傻?丈夫那麽有錢,偏要離婚,還不要一分錢的贍養費。”
  另外一人嗤笑說:“你沒看見人家有更好的了嗎?連雀兒都知道揀高枝飛呢。那個叫張說的,又年輕又英俊又有錢,她當然要離婚了!她自己出軌,要跟別的男人跑,哪裏還有臉要贍養費!”
  “不錯,不錯,這女人真不要臉。”
  另外一人罵得更毒:“何止不要臉,簡直水性楊花,也不為兒子著想,那麽小,聽說才六歲,就想著跟男人跑。”
  倆人嘻嘻哈哈笑一了陣,又議論起張說,“這人年紀輕輕,據說非常厲害,怎麽就瞎了眼,看上一個結了婚又生過孩子的女人?”拿著報紙顛來倒去地看,撇嘴說:“我看她長得一般,眼大無神,一臉晦氣。”
  另外一人想起什麽了,一臉興奮地說:“聽說他們以前是戀人。你還記得有一期《天上人間》嗎,有一個姓張的通過電視跟心上人傾情告白,好多人都感動了,可不就是這個張說!”
  所有人都來了興致,圍在一處聽八卦故事。
  “哎呀,真的啊,快說說到底怎麽回事……”
  ……
  鍾筆聽不下去了,失魂落魄地回到酒店,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眼淚不由自主流了出來,枕頭全濕了。她怕人聽到,極力壓抑,肩膀一聳一聳的,肝腸寸斷。是的,她不要臉,她水性楊花,她道德敗壞,她無情無義!
  沒有人會同情她,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第三十一章 兩敗俱傷
  張說人在香港,對著秘書打來的電話大發雷霆,“談判,談判,我高薪聘請你們這些人幹什麽用的?讓楊副總去。”他很少發火,常常一個不快的眼神便可讓底下的員工頭皮發麻,更不用說咆哮了。直聽得對方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秘書硬著頭皮怯怯地說:“美國那邊的負責人說,張總如果不親自出席,這個合作項目就不用談了。”
  張說稍稍冷靜了一下,扔下一句話,差點兒沒把秘書砸暈了,“不談就不談。”少了這單生意,愛百勝又不會破產。
  秘書唯唯諾諾,心想,這真的不像是張總這樣的工作狂會說出來的話。
  鍾筆聽到隔壁大吼大叫,以為出了什麽事,腫著核桃眼跑過來,聽清了一大半。哭過一陣,她心情反倒好了一些。
  換位思考,其實她不也很喜歡偷窺人家的隱私、議論別人的八卦嗎?《娛樂周刊》期期不落,一看娛樂新聞渾身就來勁兒了。越是出格的事情越是轟動,現在誰喜歡看結婚生子的新聞報道啊,都喜歡聽離婚、未婚生子、偷情、劈腿這樣的勁爆八卦。
  她敲了敲未關緊的門,抽著鼻子說:“你回去吧,離開庭時間還長著呢。”聲音仍然有一絲哽咽。
  張說仔細瞅了她一眼,皺著眉問:“你哭了?”為什麽?
  鍾筆轉過頭,“我沒哭。”哭又不是什麽光榮的事,有什麽好說的。
  他不依不饒地問:“為什麽哭?”
  鍾筆火了,“說了沒哭就沒哭,你怎麽那麽多為什麽!我沒事了,你趕緊回北京——不過,出庭的時候可要記得來啊。”她揉了揉眼睛,有點兒癢。
  張說微微一愣,隻得原諒了她的睜眼說瞎話,聳肩說:“好吧,就算你沒哭。”
  鍾筆氣急,跺著腳說:“我本來就沒哭。”她就沒哭,她就沒哭,什麽叫做“就算你沒哭”?張說連忙安慰她,“好好好,你沒哭,你沒哭。”心想,激動什麽,哭了我也不會取笑你啊,眼睛都哭腫了,還口是心非,女人啊。
  鍾筆氣呼呼地哼了一聲,不想再圍在這個問題上打轉,“你還不收拾東西?”不是十萬火急嗎,秘書的奪命連環call都追到這裏來了。
  頓了頓,她又問,“打算什麽時候走?”
  張說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躺,閉著眼睛說:“我不走。”
  鍾筆難以置信,跳過去搖他,“你不走?不是有一個什麽重要的談判嗎?”難不成他瘋了,連愛百勝都不要了?
  張說一把按住她,“別搖了,再搖骨架都散了。你若真好心,不如省下力氣替我捏捏腿捶捶背。”
  鍾筆給了他一拳,“想得美!我真沒事,不就一場離婚官司嗎,又不是出了命案,死不了人的,開庭那天你不來也沒關係。”
  張說雙手枕在腦後,平靜地說:“一個談判而已,不談也沒什麽要緊的。愛百勝少了這一樁合作,照樣運轉。”睜開眼看著她,神情淡淡的,很平常的語氣,“事有輕重緩急,我分得清。”這樣感動人心的話,由他隨隨便便說出來,就像天天吃飯睡覺一樣普通尋常。
  他心裏明白,此刻的鍾筆需要他比他需要愛百勝多得多,多很多很多,他不能離開。何況愛百勝又不會倒,隻不過少幾項合作項目罷了。
  鍾筆感動得無法形容,流著淚親他,不斷呢喃著他的名字,“阿悅,阿悅,阿悅……”遇見張說,她今生何德何能,何其有幸!
  患難見真情。
  一定要打贏這場官司,不辜負張說為她所做的犧牲。
  她搜腸刮肚、苦思冥想,最後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無論如何要說服楊芙林出庭作證。若想要法官改判,她不得不兵行險招。
  楊芙林不知道她為什麽還來找自己,倆人的離婚官司鬧得沸沸揚揚,街知巷聞,整個香江都轟動了。
  鍾筆開門見山:“我這次來,是請你出庭證明你和左思有過親密行為。”
  楊芙林一開始一口拒絕,還是那句話,“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
  鍾筆按住要站起來的她,看著她的眼睛問:“難道你不想我們離婚,然後光明正大地嫁給他?”沒有人願意當見不得光的情婦,尤其是她,已經默默跟在左思身邊這麽多年。看得出她對左思不是沒有感情,這口氣怎麽咽得下?
  楊芙林聽到她這句話,神色一黯。
  鍾筆分析雙方的利害關係,一陣見血,“你若想嫁給他,就必須幫我離婚。”幫她拿到左學的撫養權。鍾筆不再多說,跟聰明人說話,最聰明的做法便是點到即止。結賬離開之前,鍾筆又回頭看了她一眼,說:“你仔細考慮,我等你的消息。”
  楊芙林坐在那裏,許久沒有動。
  鍾筆越等越沒有把握,楊芙林一直沒來找她。萬念俱灰,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這是命,她也隻得認了。左學若是判給父親,左思應該不會虧待他。
  然而就在開庭的前一天,她收到一封匿名信,是一個小小的U盤,錄的畫麵是左思和楊芙林。雖然做過處理,尺度不是很大,但足以說服法官倆人之間的關係親密到何等程度。
  鍾筆激動不已,一口氣衝到酒店頂樓,仰天長嘯,一吐胸中抑鬱之氣。
  這場官司她贏定了!
  
這次開庭來的人更多,具體時間是四月中旬。由於已經過了清明節,張說終究沒來得及趕回去祭祖掃墓。
  此次除了娛樂報紙的記者,連各大電視台的人都跟著來湊熱鬧,黑壓壓擠了一堂,座無虛席。大堂外麵站滿了好奇的觀眾,朝裏探頭探腦,指指點點,不斷竊竊私語。香港好久沒有這麽舉城皆娛樂了。
  汪明涵被記者追著跑,逼問他這場“奪子之戰”有什麽新的進展,官司有沒有把握贏。他煩不勝煩,卻不能得罪媒體,微笑著說:“我又不是法官。各位請拭目以待,馬上就可以揭曉答案。”
  一開始仍是陳述、答辯,左思依然占盡上風。後來汪明涵起身呈上U盤,法官和陪審團入內觀看,加上此次社會福利署的調查報告明確指明小孩兒對父親印象十分生疏,表示願意跟隨母親一起生活,於是法官一致有了決定。毫無疑問,撫養權判給了鍾筆。
  左思臉色陰鬱得可以滴出水來,這樣的判決無異於給了他重重一個耳光。他看著底下交頭接耳的人,明白U盤裏麵是什麽東西,怪不得楊芙林最近跟他提出辭職。
  媒體蜂擁而上,圍得左思寸步難行,保鏢擋都擋不住。大家七嘴八舌,提出問題:“左先生,此次判決您是否滿意?還會繼續上訴嗎?”
  既然走不了,左思索性大大方方地回答:“當然,兒子左學的監護權,我這個做父親的絕不會放棄。還有,隻要是人,還有眼睛,便可清楚地看到小孩兒到底跟誰比較有利。”說完大步向鍾筆這邊走來。
  鍾筆緊緊抱著張說,激動之情難以掩飾,可還來不及高興,左思的聲音在她頭頂冷冷地響起:“鍾筆,我們下一個法庭見。”
  最後一場官司,將一局定生死。香港法院實行的是兩審終審製。
  張說直看著他,“左思,適可而止。”神情肅穆,臉色凝重。
  再打下去,隻會兩敗俱傷。
  兩場官司打下來,斷斷續續地持續了將近半年,所有人都疲憊不堪,鍾筆的心理承受能力已達極限,她不希望再繼續下去。
  左思看都沒看張說一眼,瞪著他放在鍾筆腰上的那隻手,眸光一沉,還是那句話:“鍾筆,我們下一個法庭見。”
  他絕不會讓她稱心如意!
  倆人的離婚官司鬧得極大,各大媒體都有報道,連遠在上海、完全不知娛樂圈為何物的張父、張母都知道了。張母急匆匆打電話給張說:“報紙上說你破壞人家夫妻感情,拆散別人的家庭,是不是真的?”她不敢相信自小優秀的兒子竟然會做出這種事來,一心希望是重名重姓的人。
  張說沉默半晌,最後點頭:“是。”若不是他在《天上人間》的那番話,鍾筆大概不會離婚,至少不會這麽快就離婚。
  大丈夫敢作敢當,雖然與事實有所出入。
  所以他要負責。
  張父張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大學裏的教授,思維嚴謹、傳統,對他教育非常嚴格,聽他親口承認,差點兒沒氣死。
  張父一把搶過電話,怒吼道:“張家沒你這個兒子!”張母流著眼淚說:“兒子啊,你是不是鬼迷心竅?怎麽如此糊塗!那個女人結過婚還有孩子,你怎麽就執迷不悟呢——”終究是教育工作者,說不出太難聽的話來。
  這個兒子是不是被人下了蠱?自身條件那麽優秀,天下的女人要什麽樣的沒有?何苦背個第三者的罵名,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張說打斷母親的哭訴,“媽,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等事情過去,我帶鍾筆回家見你。”
  張母徹底被他激怒,“那你也別回來了!就當我從來沒有生過你這個兒子!”
  張說看著掛斷的電話,揉著太陽穴,很是無奈。
  慢慢來,欲速則不達。目前最要緊的是最後一場離婚官司。
  他抽空回了一趟北京處理緊急文件,本想繞道上海跟父母解釋,可是當他聽到左思向最高法院上訴的消息時,急匆匆趕回了香港。鍾筆一定不知所措,惶恐無依,他要陪在她身邊,倆人一起渡過最後的難關。
  事情越鬧越大,簡直一發不可收拾。
  媒體的熱情也似乎到了最高點,所有人都在議論左學最後會判給誰。左思出入有保鏢護駕,沒有辦法靠近,於是記者的目標轉向鍾筆。酒店下麵天天有人盯梢,隻要她一出門,蜂擁而上,對她窮追猛打、圍追堵截,無所不用其極,就像身上貼的膏藥,怎麽甩都甩不掉。鍾筆覺得自己官司還沒打完,精神就要崩潰了。
  她快支撐不下去了,身心俱疲。這幾個月沒有睡過一天安穩覺,吃過一頓舒心飯,她整個人一下子瘦了將近十斤,眼睛深深凹了進去,臉色蒼白,精神萎靡,唯一的好處是再也不用考慮減肥一事。
  
  第三十二章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張說也好不到哪裏去,天天有電話騷擾,煩不勝煩。不知誰那麽神通廣大,竟然得知了他的行程。他剛下飛機,就有人舉著麥克風追著他問:“張先生,張先生,你和左太太是什麽關係?對於他們的離婚,你是否負有責任?還有,關於孩子的撫養權,你又有什麽看法……”
  張說黑著臉,一言不發,打算非暴力不合作。
  沒想到這番騷動引來更多的記者,所有人都發現了他。他被圍在人群中間,寸步難行。有一個女記者擠到他麵前,問的問題還算溫和:“張先生,據說你和鍾小姐是大學時的戀人,你是否很愛她?”
  張說沒有像對待別人那樣不理不睬,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她不氣餒,再接再厲,“張先生,你乃天之驕子,年紀輕輕,就已經成功擠入全球一百位數字人物之一,外形又這麽好,應該有很多女孩子愛慕你……”張說瞟了她一眼,冷著臉糾正她:“沒有。”
  她一聽張說開口了,渾身來了勁兒,笑說:“怎麽會沒有呢!那你為什麽喜歡鍾小姐,可以說說嗎?既然你這麽愛她,大學時為什麽又分開了呢?”
  他眼神恍惚了一下,想起前塵往事——啊,當真是一言難盡。
  “我想張先生一定是一個非常長情的人,以至於鍾小姐結婚了,仍然對她念念不忘,是不是?”那個女記者再次問道。
  所有人都跟著起哄,“張先生,請你談一談你跟鍾小姐的過往。”
  張說眼見騎虎難下,長長籲了口氣,轉頭麵向鏡頭。眾人頓時安靜下來,均知他有話要說。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中文學得不好,曾經有一個人看不過去,罵我是文盲,因此常常會有辭不達意的感覺。此事可以說因我而起,但追本溯源,又不僅僅是因我而起。我曾經說過,我跟鍾筆很早就認識了,以前的是非恩怨不想再提及,過去的就過去了,既往不咎。我隻希望大家不要怪她,她不過是一個母親,愛子心切,天下沒有母親應該被責怪。”
  他匆匆說完這段話就想走,但是剛才那個女記者攔住了他,“張先生,鍾小姐一旦離婚,你們是否會在一起?鍾小姐身上究竟有什麽魅力,值得你這樣不顧一切去愛她?”
  張說見她一副不得到答案誓不罷休的樣子,想了想,說:“我以前還在美國工作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一句話: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正是這句話,令他原諒了鍾筆。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色一直很平靜,但是眼神絕對真誠。
  這個畫麵當天便在電視上播了出來。鍾筆這段時間窩在酒店裏既不敢上網,也不敢看電視,沒有看到。但是所有人都被張說感動了,包括尖酸刻薄、無風不起浪的媒體。
  美麗的女主播歎氣道:“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情若至此,夫複何求?不管孰是孰非,終有過去的一天。我們抱著美好的願望,祝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眾人開始對他們寬容起來,不再極盡嘲諷之能事。
  左思在某個電視台重播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了。他不似眾人,看過熱鬧就算了,他看見的是張說眼裏的哀傷、惆悵、緬懷以及堅定的決心。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優秀的男子,無論是事業上還是感情上,都一心一意,永不放棄。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想到這句話,長長歎了口氣。
  他的意誌動搖了。也許破壞感情的第三者不是張說,而是自己。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先來後到之分。他將鍾筆禁錮在自己身邊長達七年之久,或許這根本就是一個嚴重的錯誤。
  所以當鍾筆打電話要求跟他見一麵的時候,他沒有拒絕。
  鍾筆全副武裝,帽子、圍巾、太陽鏡,避開無孔不入的記者,偷偷摸摸來到維多利亞港口。雨剛剛停了,海風帶著鹹味吹在臉上,濕潤,黏黏的。正是傍晚時分,太陽從天邊露出半邊臉,雲蒸霞蔚,滿天錦緞。她不知道左思為什麽要約在海邊,任何一家咖啡館都可以舒舒服服地談話。
  有人過來請她上船。她很不耐煩地問,“左思呢?”那人恭敬地回答:“左先生請您船上說話。”她半信半疑地上了船,不知道他在玩什麽花樣。
  很快,一陣汽笛聲後,船開了,如同一條白色的鯊魚乘風破浪,快速向遙遠的天際奔去。
  她驚呼:“你們要帶我去哪裏?左思呢?”她生怕強擄事件再一次上演。
  左思在她身後歎氣,“鍾筆,你是這麽不信任我。”
  鍾筆默然,隨他一起來到甲板上。
  迎著清新濕潤的海風,左思深深吸了口氣,“隻有在海上才可以遠離人群,親近自然。隻有在這裏,我們才能心平氣和地說話。”
  他很喜歡出海,隻有大海,才可以讓他心境平和,遠離紅塵俗事。
  夕陽好像落在海裏,波光蕩漾。白色的海鷗在頭頂自由盤旋。海風吹在身上,令人心曠神怡,心情不由得放鬆,似乎骨頭都輕鬆了。再大的煩惱明天再說。這個幾月她過得實在是太辛苦了,猶如背負千斤重擔翻山越嶺。
  從沒有一件事令她這樣疲憊、絕望、患得患失過。
  左思指著周圍的美景問她:“你看,現在像什麽?”
  她觸景生情,自然而然地吟出:“雲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不過現在不是秋天,而是春夏之交,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英亂飛”的季節。
  左思點頭,“你才情很好,心思又靈敏,其實很適合做學問。”如果不是他,她應該在學術界小有成就了吧?
  鍾筆沉默半晌,最後輕聲說:“左思,我是來求你的。”如果她跪下來能夠讓他放棄左學的撫養權,讓她跪三天三夜都可以。
  左思臉色一沉,歎氣道:“鍾筆,你總是這麽掃興。”就不能多陪他一刻嗎?
  鍾筆還欲多說,他沒好氣地打斷她,“你再胡說八道,我讓你現在就葬身魚腹。”
  鍾筆麵露懼色,立即噤聲。
  她咬牙切齒,恨恨地想:就知道不應該白日做夢,對他還抱有一絲幻想,他會念在往日夫妻情分上放她一馬?他恨不得滅了她才甘心。
  左思悲傷地想,難道她真相信他會把她從船上拋下去?她對他像對敵人一樣時刻防範著,興致頓時沒有了,喝道:“回航,回航。”
  回去的路上,倆人沒有半句交談。眼看海岸線遠遠在望,再不說,也許永遠沒有機會,鍾筆決定傾吐衷腸,來個一了百。她拉住要下船的左思,悠悠吐出一句:“一直以來,並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我曾愛過你。”
  她曾愛過他。隻是她那點兒微薄的愛在他一次又一次的緋聞中磨滅殆盡,隻剩下無窮無盡的難堪、惱怒、怨恨。
  左思整個人呆住了。
  但是他什麽都沒說,轉身走掉了。
  知道又有什麽用?事情弄到今天這個地步,太遲了。覆水難收。
  他派人送鍾筆回酒店,一個人在船上待了一夜,天亮後叫人把船身上的“鍾情號”三個字改為“落霞號”。
  不管怎樣,鍾筆曾經的愛抵消了他此刻的恨。
  第二天,左思撤銷上訴,主動放棄左學的撫養權。法院居中調解。左思答應付部分贍養費,保留他探望兒子的權利。鍾筆沒有異議。
  一場轟轟烈烈的離婚官司,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落下帷幕。
  離婚手續辦妥後,鍾筆回左家收拾東西。這次她走了,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她隨便收拾了幾件衣服,還是以前穿過的套裝,其他的,都不要了。那些昂貴禮服、名牌包包、水晶鑽飾、三寸高跟鞋,以及滿盒子的珠寶,全都不是她的。
  她走過來看左學打包的成績,見書包裏裝滿了各式各樣的遙控汽車模型,不由得大怒,兜底倒了出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外麵,“去書房帶一套四大名著走。”這小子,沒出息,簡直玩物喪誌。
  左學知道母親自從離婚後心情惡劣,就跟到了更年期一樣,動不動就炸起來,節骨眼兒上不敢跟她較勁兒,唯唯諾諾跑出去,死命纏住張說,要他出麵將可憐的汽車模型從老巫婆的手中拯救出來,還叮囑他別忘了拿遙控器和特製的汽車油。這種玩具,普通人家哪裏玩得起,他要是帶回北京,周熹還不得羨慕死他。
  張說也知道鍾筆最近情緒不大穩定,經曆了這一連串的事件,是人都得留下一些後遺症。他拍了拍左學的肩膀,以示安慰,“我可以幫你,不過四大名著,你也要讀完才是。”對左學表示同情,他沒讀過四大名著,但是也不表示支持他。
  他上來找鍾筆,她不在房間裏。
  鍾筆披頭散發赤腳坐在天台上喝啤酒。五月的陽光非常明亮,從陰涼處走出來的張說一時有些不適應。微風拂麵,遠處是大海,天氣有點兒熱。
  張說在她身旁坐下,“都收拾好了?”
  她點頭,歎了口氣,說:“我以前一直夢想著離開這裏,可是今天,等到真要走了,才發覺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高興。”她甚至有些悲傷。是婚姻失敗帶來的陰影抑或是其他原因?
  張說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想了許久才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一陣見血,一語中的。
  七年——即便是痛苦,也有痛苦的感情在。
  他心胸豁達、通情達理,並不盲目嫉妒。
  誰說他感情遲鈍?他的不解風情,很多時候是男女思維方式上的差異。
  他想她需要時間一個人獨處,將過往慢慢梳理一遍,放下心理包袱,才能更好的整裝上路,重新開始。就算是埋葬過去也需要某些特定的儀式憑吊一番,方能心安。他親了親她的額頭,“不急,慢慢來,我等你。”他先回賓館拿東西,然後再回左府接他們母子直接去機場。
  鍾筆喝完半打啤酒,迎著風站了起來,長長籲出一口氣。再來一次,她還是會選擇離婚。
  七年之癢——他們的感情已到盡頭。左思也許愛過她,如同她曾經動過心一樣,但那是不夠的,僅憑這一點兒感情是不夠他們白頭偕老的。
  換了衣服,她站在樓上不耐煩地喊:“左學!”這死小子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等下就要上飛機了,人影都不見。她沒想到左學沒出現,卻招來了左思。

  第三十三章 愛情轉移
  左思一身正裝,頭發往後梳,打扮得一絲不苟,從外麵進來,臉上淡淡的,沒什麽表情,站在樓下瞟了眼她手上的輕便旅行袋,“就這麽點兒東西?”他以為至少要請搬家公司。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特意趕回來。這個時候,不是應該相見不如不見麽?他寧願她恨他,帶著遺憾離開,時時想起,也不想好聚好散,沒有任何內疚,將這裏的一切永遠塵封,最後連記憶都忘卻。
  鍾筆沒想到會見到他,她特意挑他不在的時候回來,為的就是避免尷尬。她沉默了一下,點頭:“嗯,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
  見了麵,竟然還可以這樣心平氣和地的說話,真是難以置信。
  左思問:“左學呢?”一邊上樓。推開她的房間,所有東西原封不動,仿佛她隻是出門喝個下午茶一樣。
  鍾筆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不知道他來可是有什麽話要說。他拉開梳妝台,項鏈、耳環、手鏈、胸針、手表,琳琅滿目,還有櫃子裏名貴的衣服、鞋子、包包,一件都沒有帶走。她是想跟他徹底斷絕關係嗎?
  “你不必這樣,這些東西,留給我我也沒用,你收著吧。”他從裏麵揀出一個鑲著紅寶石的戒指,樣式非常老舊,“這是我母親的東西,她出嫁的時候她母親給她的。”鍾筆不知道這個戒指原來這麽珍貴,從來也沒有聽他說起過。
  “既然如此,我更不能要了。”他們都已經離婚了。
  左思把所有首飾掃在一個垃圾袋裏,還有部分財產轉讓書,一起遞給她,“這是你應得的——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就算是我賠償你的青春損失費也不為過。你若不稀罕,可以留給左學,包括那個戒指。”
  鍾筆搖頭,“不用,將來你給他便是。”
  左思臉上隱隱浮現一絲怒氣,“我左思是如此小氣之人?”七年,他將她禁留在身邊七年,女孩子最美好的青春時光,不是用金錢可以衡量的,但是他能給她的也就隻有這些了。他年紀大了,越發知道青春的可貴,寸金難買寸光陰,尤其是年輕時的光陰。再說一個單身母親,若沒有一些財物傍身,叫他如何放心地把左學交給她?
  鍾筆眉頭一皺,吼什麽吼,切,不要白不要,她又不是傻子,當真以為金錢是萬惡之源,有不共戴天之仇?她接了過來,胡亂塞在行李袋裏。自食其力是很好,但是她總不能讓左學跟著她一起吃苦。
  “左學呢?我送你們去機場。”他知道她訂了今天下午的機票。
  鍾筆甩頭,“不用,我自己去。”等下張說會來接她。她希望他趕快離開,一切都結束了,為什麽還要來擾亂她的離別?她不是不會難過。
  左思看了她一眼,不知怎的,突然流露出一絲疲憊,“當初是我帶你來的香港,那麽現在送你離開,也是應該的。”這是不是也叫有始有終呢?
  她沉默半晌,拒絕了,“不,我不需要誰送,一個人,我可以。”她可以一個人撐起頭上的這片天空,勇往直前,開創出屬於她自己的新生活。
  左學從洗手間出來,乍然看見左思,愣了一下,神情有些扭捏,隨即輕輕叫了一聲:“爸爸。”他知道今天是父母離別的日子。雖然他對父親的印象不好,但是一想到離開,小小年紀的他還是有些難過。
  鍾筆和左思聽到他出人意料地喊了一聲“爸爸”,倆人神情均有些異樣,氣氛更沉重了幾分。左思應了一聲,從兜裏掏出一部小巧精致的手機,“有什麽事,隨時給我電話——當然,沒事也可以。”他沒有叮囑任何話,不想看到哭哭啼啼、無語凝噎的場景。
  其實離婚也沒什麽,他還是可以隨時去看望左學。隻是鍾筆,這個可愛又可恨的小女孩,再也不是他的了。
  鍾筆打電話叫了輛出租車,示意左學先上車,然後把東西放好,看著身後這個生活了數年之久的地方,悠悠吐出一句:“我走了。”揮手後鑽了進去,不忍再回頭,她怕自己哭出來。正如張說所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可是,既然過去了,便不再留戀——留戀也沒有用。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交通台的廣播在放一首傷感情歌:
  把一個人的溫暖轉移到另一個的胸膛,
  讓上次犯的錯反省出夢想。
  每個人都是這樣,
  享受過提心吊膽,
  才拒絕□情待罪的羔羊。
  回憶是捉不到的月光握緊就變黑暗,
  讓虛假的背影消失於晴朗。
  陽光在身上流轉,
  等所有業障被原諒,
  愛情不停站,
  想開往地老天荒,
  需要多勇敢。
  ……
  她瞬間淚流滿麵,趁人不注意的時候趕緊擦去了。
  左思沒有出來送她。
  他默默地坐在沙發上抽煙,聽到車子逐漸遠去的聲音,整座庭院重歸於平靜,他從未覺得這樣失落過。
  有種“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的哀傷。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他脫了外套,扯下領帶,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緩步踱了出去。天空一樣蔚藍,陽光一樣明媚,鮮花一樣怒放,可是心情,總歸是不一樣了。他仰起頭,站在那裏看漂浮的白雲,想起小時候吃的棉花糖,柔軟,蓬鬆,甜蜜,令他心動。想到這裏,他長長歎了口氣,心動的感覺,以後大概不會再有了。
  一輛車子從他身邊開過,但是很快又倒了回來。車窗緩緩搖下,是張說。張說看著他,臉色平靜,但是眸光複雜。
  左思衝他點了點頭,明白他是來接鍾筆去機場的,便說:“她先走了。”他跟這個年輕英俊的優秀男子並沒有什麽深仇大恨。他跟鍾筆之所以離婚,不能一味無理地怪罪到張說頭上。真要說起來,他心裏其實很欣賞這個年輕人。至於“奪妻之恨”……孰是孰非,到今天這個地步,已經不重要了。任何事首先應該反省的是自己,而不是埋怨別人。也許在張說心裏,“奪妻”的那個人反倒是他。
  張說下了車,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在外人眼中,他們是爭鋒相對的情敵,仇人相見,應該分外眼紅才是。可是事實並不是。麵對麵站在那裏,他們甚至不知該如何開口。最後他笑了笑,“其實,我應該謝謝你。”
  左思有些不明白,挑眉:“哦?謝什麽?”
  張說籲了口氣,“謝謝你讓我有今天的成就。”當年,當他知道鍾筆要跟他結婚時,除了恨鍾筆恨得想不顧一切報複她之外,更恨的是自己的無能為力、無可奈何。那時候他含著一口怨氣想:如果自己跟左思一樣有錢有權有勢,鍾筆還會嫁給左思嗎?所以,他一定要出人頭地,功成名就,然後站在她麵前,狠狠羞辱她!他要讓她知道,她背棄他是多麽愚蠢的決定,他要她悔不當初!
  當時的想法是多麽幼稚!
  他將自己對左思的嫉妒和痛恨,化作積極力量,不斷鞭策自己。潛意識裏,他將左思當作自己超越的目標。關於這一點,等到他站在成功的頂峰向下俯視時,終於意識到了。
  原來是左思,逼得他在五年的時間裏完成了十年的工作。
  現在,事情過去了,他應該跟左思說聲謝謝。
  曾經有一天,他接受一家外國雜誌的參訪,對方問他:“張先生,成功的路上,你最想感激的是誰?”他官方的回答當然是師長、親友、同事。當天晚上,一個人躺在黑暗裏一點一點地整理,發現源頭竟然是左思對他的不屑一顧、視若無睹。左思根本就沒把他當成一個競爭對手——他連情敵都不是。
  原來他一直不曾忘記過鍾筆。他恨她的同時,代表他還愛著她。時隔五年,等他回頭再想時,已不像當年那樣偏激。曆經百般艱辛、嚐過無數酸楚終於登上成功峰頂的他,對於人情世事已有了深刻體會,已經能夠想象鍾筆當年走投無路時的絕望心情。誰能幫她?誰又肯幫她?她不過是一個十八歲的年輕女孩兒,孤苦無依,彷徨無助。
  她需要幫助——可是那時他甚至不知道她是誰。
  鍾筆在婚前曾給他寫過一封電子郵件,解釋也好,懺悔也罷,在她即將成為別人的妻子前,必須給他一個交代,盡管這個交代是如此的蒼白無力。她盡量客觀地講述她跟左思之間的故事,三言兩語,不到六百字便結束了。她沒有收到他的回信,也許那個郵箱已經作廢,但是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給了自己一個交代。她沒有奢望過張說還會原諒她。
  張說收到那封郵件,不等看完便將它刪除了。後來他將那封郵件從郵件垃圾箱撿回來的時候,情緒已經不那麽激動。等到他成為“全球一百位數字人物”,某一天再看到那封郵件時,他已經能夠讀出字裏行間的辛酸、苦楚,原來裏麵字字是血淚,句句皆隱忍。他很詫異,以前為什麽就沒有看出來呢?
  有些事情必須要親身經曆過,才能明白個中滋味,才能感同身受。
  突然就原諒她了。
  他從未經曆過這些淒慘離奇的事情,為什麽要苛責她?將心比心,易地而處,換作是他,一無所有,他又能怎樣?他不一定能比鍾筆做得好。
  一旦原諒,他便開始後悔,內疚與日俱增。這些年來他一直咬牙切齒恨著她,將這股怨恨化作廢寢忘食的工作。到最後轉過頭來一看,原來悔不當初的卻是他。
  那時候他父親心髒不好,要動手術,所有人非常擔心,唯恐手術失敗,家裏氣氛一下子降到冰點,人心惶惶。
  他等在手術室外的時候,突然想起,父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心髒手術,他已經覺得難以負荷,那鍾筆呢?她曾經有將近一年半的時間奔走在醫院和學校之間,照顧母親,還要兼顧學業,甚至要應付猶如豺狼虎豹一般的左思。千斤重擔她是怎麽扛過來的?要吃過多少苦才能習以為常,做到雲淡風輕、一字不提?
  他雙手捂頭,發出痛苦的呻吟。當時他年紀太小,生活一帆風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還不能體會她的苦處。
  現在他明白了,可是已經晚了。
  他常常在網絡上看見左思的緋聞,非常憤怒,既然喜歡尋花問柳,處處留情,當初為何不肯放過鍾筆,硬要拆散他們呢?以前鍾筆在無人的時候會突然緊緊抱住他,把頭埋在他胸前,滿臉是淚,呢喃著“幸福得好像不是真的”這樣的話,他不但不能理解她當時心中的恐懼不安、惶惑無助,反而不耐煩地推開她,低聲嗬斥:“別鬧,大家都看著呢,像什麽話!”現在他知道是為什麽了,是左思帶給她的巨大陰影。他很後悔那時候沒有給她一個充滿安全感的回抱。
  一年前,他從美國回來,將“愛百勝”的總部設在北京。有一次,公司統一組織獻血,張說身體健康,符合各項標準,也在獻血的隊伍當中。負責的女醫生衝他一笑,“張先生,你要獻400CC?”張說一愣,“你怎麽知道我姓張?”他應該還沒有出名到人人都認識的地步吧?
  她笑了,“我以前是北大醫學院的,比你們低兩屆。我認識你們,不過你們不認識我。”那會兒,張說和鍾筆這對情侶非常有名,男才女貌,走在哪裏都是眾人的焦點。她拿出針筒,示意他抬起手腕。張說打量她,身材矮胖,樣貌普通,笑起來有些赧然,看得出是個不怎麽擅長交際的人,對她話中的“你們”表示不解,“原來是校友。不好意思,還有誰跟我一樣失禮?”她嗬嗬一笑,“沒關係,你們不認識我很正常,沒什麽失禮的。對了,鍾小姐身體應該好了吧?”
  聽到這個名字,張說心跳猛地停住了。

  第三十四章 受過傷的記憶還沒有痊愈
  她察覺到他臉色不對勁,有些尷尬:“對不起,你們……後來……”也許他們後來沒有在一起,是她魯莽了。
  “她……怎麽了?”張說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問出這句話。
  對方不知道該不該說,有些為難,在張說灼灼地逼視下,隻得支支吾吾地說:“她……流產了……”
  張說心頭大震,忙問:“怎麽會流產?”
  “心理方麵的原因更多一些,心思沉重,憂慮過甚。當時她被酒店的人送來醫院的時候,情況很不好,滿身是血。問她任何問題都不回答,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都是酒店的經理在做主。那會兒感覺她連想死的心都有,眼神絕望,沒有一點兒生念。我們都勸她不要想不開,孩子不小心沒了,可以再要嘛。再說一兩個月的時候最容易出事,以後小心些就是了。她隻是哭,什麽都不說。”
  “什麽時候的事?”
  “哦,前不久,我記得很清楚,5月5號。她現在應該沒事了吧?”小產隻要調養得當,很快就會好。她作為醫生,見慣了這些事,不怎麽放在心上。
  啊,5月5號,那時候左思和某位甄小姐的緋聞正鬧得厲害,舉城轟動,連半歲的私生女都出來了。大概因為這個,她才避居北京吧?
  哀莫大於心死。禍不單行,內外煎熬,她會不會想不開?他很擔心她出意外。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他要怎樣出現在她麵前才合適?不能太突兀,也不能太親密,這個合適的距離是如此難以把握。
  不不不,任何事隻要你想做,亡羊補牢,永遠為時未晚。因為此事,他絞盡腦汁。
  他想要告訴她他的內疚、自責,告訴她有人依然還愛著她,還有,希望她好好生活下去,勇敢,堅強,樂觀。
  在《天上人間》的直播現場,他終於說出了那句話:“不是風動,不是幡動,那是我的心在動。”鍾筆,這麽些年過去了,你可曾聽見?
  他知道,她一定懂得。
  至於後來的事,他無法預料,隻是盡力爭取。
  
張說和鍾筆母子乘同一班飛機離開香港。路上他沒有問她明明說好了為什麽先走,直到吃過晚飯,他才開始秋後算賬。鍾筆忙著疊被鋪床,收拾房間,而左學位了逃避勞動,早溜出去玩了。他按住鍾筆忙碌的雙手,一把扳過她的肩,要吻她,他想這樣做已經很久了。
  鍾筆頭一偏,他的吻落在她的臉側。
  張說抱住她,熱氣吹在她耳旁,“為什麽不等我?左思可有為難你?”排除萬難,掃清障礙,總算等到這一天,可是鍾筆的反應卻令他不安。
  鍾筆白了他一眼,“搗什麽亂,人家忙著呢——本來想打電話告訴你,哪種忙著登機,一時就忘了。”
  張說見她拿著衣服要去洗澡,對他不理不睬,心有不甘,一手攔在門框上,不讓她走。鍾筆嗤笑,“你這是幹什麽?”玩念忽起,臉上神情一變,看著外麵說,“啊,左學,你回來了……”張說連忙回頭看。
  她頭一低,趁機從他腋下鑽了過去,站在幾步開外,挑眉望著他笑,臉上有得意之色。
  他又上當了。
  張說大步走過去,一手攬緊她往懷裏按,作勢要打她屁股。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將他放在眼裏,實在可恨。鍾筆裝作嚇壞了,立即投降,“大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這人太無趣,正兒八經的,一點兒閨房樂趣都不懂。
  張說本來要落在她臀部的大掌轉而放在了她胸前輕揉慢捏。誰說他不懂閨房樂趣?以前她乃有夫之婦,他怎能逾钜?如今自然不同。
  她明白他想要什麽,踮起腳尖吻他。如果對象是他,她並不介意,她虧欠他太多,這不算什麽。
  張說等得太久了,雖然即將夢想成真,卻不敢放開膽子胡作非為。倆人倒在沙發上,他的手在鍾筆身上到處遊移。不夠,還是不夠,他希望更多一點兒,更多一點兒,深入骨髓。
  鍾筆半撐起自己,伸手解他襯衫的紐扣。
  張說臉色潮紅,氣息紊亂,不斷地吻她,情難自禁,從喉嚨裏咕嚕出幾個字:“我們結婚——”雖然有些於理不合,但是他們會結婚,所以不要緊。他說的話含混不清,離得這麽近,鍾筆還是聽見了,手不由得一頓,抬頭呆望著他。
  “怎麽了?”張說還想吻她,她躲開了,隨即把衣服拉好。
  旖旎的熱情頓時消失。
  鍾筆慢慢坐起來,轉過頭去輕輕吐出一句:“我不想結婚了。”他能明白她此刻的心情嗎?失敗的婚姻給她帶來的負麵影響,似乎都讓她難以承受,將她過去對婚姻、家庭的美好向往徹底顛覆,連帶價值觀、愛情觀都模糊了。她現在對婚姻十分恐懼,毫不諱言,達到了談之色變的程度,如蛇蠍一般唯恐避之不及。
  更何況,她有自知之明,她已配不上他。她不過是一具殘破之軀,哪裏還有能力給他帶來幸福?
  張說的心冷了下來,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她是什麽意思?
  鍾筆雙手重新纏上他的脖子,在他耳旁呢喃道:“阿悅,阿悅,阿悅……”這樣的關係,她已經很滿足了,不敢奢求太多。
  張說一把推開了她,冷冷地問:“為什麽?”
  鍾筆避而不答,湊上去吻他,在他唇角來回挑逗,手伸進襯衫裏麵技巧性地撫摸,逐漸往下……
  張說臉漲得通紅,身體自然而然起了反應。雖然欲望當頭,但是他拉開她,怒道:“你以為我這麽隨便?”她不想跟他結婚,卻想跟他做最親密的事!
  鍾筆一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這,這,這——應該是她的台詞吧?看著他一臉嚴肅、一本正經的樣子,她想笑,但又不敢,怕刺激到他的男性尊嚴,越發想挑逗他,扳過他的臉,吐氣如蘭,誘惑地說:“吻我。”
  張說按住她不安分的雙手,十分惱怒,“我不想吻你。”像個要不到糖吃的小孩子,一臉懊惱。此刻他心情很差,全是她鬧的。
  天下怎麽會有這麽別扭的男人?難道學理工的人都是榆木疙瘩?她掩唇偷笑,挑眉問:“當真?”張說恨恨地看著她,一臉防備,以防她撲上來。
  鍾筆瞟了他一眼,單腳跳起來找拖鞋,哼道:“不吻就不吻,你以為我稀罕!”撿起地上散落的衣服,洗澡去了。
  等她出來,張說已經走了。左學坐在地上整理汽車模型,頭也不抬地說:“你跟張說吵架了嗎?”在門口碰見他,臉跟包公一樣黑。
  這小子——太平洋的警察,倒是管得寬。鍾筆不理他,自顧自擦頭發,“收起來,收起來,看書去,趕緊把落下的功課補回來。這次期末考試你要是敢給我丟臉,看我怎麽收拾你。”
  左學對她此類的威脅早已麻木,根本就不當一回事,看著她突然語出驚人,“他是不是欲求不滿?”
  鍾筆駭得差點兒跳起來,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從哪裏聽來這些話?”她從不讓他看成人節目。
  左學心裏不屑地想:當我三歲小孩兒呢,這個都不知道,網絡上什麽沒有?但是不敢說出來,一邊嗷嗷大叫,一邊說:“還是你欠他的錢沒有還?”
  鍾筆一愣,她倒真欠他的錢——汪明涵的律師費,她也不敢問是多少,打了近半年的官司,隻怕會是個天文數字。於是她放了他,不耐煩地說:“回房寫作業。”左學沒好氣地說:“我都沒上課,哪有作業可寫?”
  鍾筆想支開他,“去去去,別在我跟前晃來晃去的,看著就心煩。”
  左學心裏暗罵她更年期到了,跑進房間然後又跑出來,手上拿著毛巾,氣衝衝地說:“我還沒洗澡。”鍾筆隻得起身給他放洗澡水,把沐浴露往他手裏一扔,“自己洗。”左學跳進水裏,大聲嚷嚷:“我洗不到後麵。”
  這小祖宗!她隻得進來給他洗澡,調侃道:“你不是常說自己是男子漢大丈夫,要保護好身體,不能隨便讓人看的嗎?”
  左學理直氣壯地說:“反正你已經看過了。”再多看一次有什麽要緊?
  鍾筆罵他狡辯,問:“剛才張說怎麽了?”
  左學抹了抹臉上的水,“也沒怎麽,好像不高興。”反過來問她,“你們怎麽了?”
  鍾筆一臉煩惱地說:“他想結婚。”她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把憋在心裏的話說出來,才不管左學聽不聽得懂呢。
  “哦,和你還是和別人?”左學立馬來了勁兒,十分感興趣。
  鍾筆當作沒聽到,“轉過身去——”替他擦背,手勁很大,擦得左學齜牙咧嘴直吸氣,不斷叫道:“疼死了,疼死了!”鍾筆打了一下他的頭,“鬼叫什麽!”疼死活該,誰叫他專門說一些不該說的話?什麽叫做“和別人”?
  等她匆匆擦完背,左學突然回頭問她:“那我以後要叫張說爸爸嗎?”
  鍾筆愣住了,認真想了想,說:“大概不用。第一,我剛離婚,還沒有想過結婚的事;第二,左思聽到會不高興的。”他有自己的父親。
  左學點頭表示同意。左思再怎麽樣也是他的親身父親,雖然他很少喊左思爸爸,但肯定也不希望喊別人爸爸。他光著身子跳出浴缸,一邊穿衣服一邊問:“你不跟張說結婚,他會不會跟別人結婚?”
  鍾筆心裏突然泛起酸楚,“我不知道,也許吧。”應該是會的吧。她的生活一團糟,哪裏還有信心跟他共度一生?
  婚姻不隻是承諾,還要帶給對方幸福。
  她已經喪失了這種能力。
  左學不說話了,心裏很同情張說,他真是太可憐了,跟女人求婚,居然被拒絕了,麵子往哪裏擱——雖然這個女人是他的母親。怪不得剛才他那麽生氣。
  晚上鍾筆一個人睡不著,躺在床上看書聽音樂。半年的離婚官司打下來,她落下了失眠的後遺症,心神不寧,常常覺得胸口透不過氣來。這是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還不知道有多少。
  一個女聲略帶哀傷地在耳旁吟唱:“受過傷的記憶,一直都還沒有痊愈,需要被隔離,需要更多的空氣。我讓自己相信,終於在長期折磨裏,得到免疫……”
  唱的仿佛就是她自己。
  她歎了口氣,受過傷的心靈,唯一的希望隻有寄托於時間,時間是最好不過的良藥。關了燈,她在黑暗中靜坐了許久,睡下之前雙手做了個勝利的“V”字,告訴自己,鍾筆,加油。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第三十五章  欲速則不達
  鍾筆送左學去上學,胖胖的班主任喊住她,跟她討論左學的學籍問題。左學不是北京戶口,隻能算是借讀生。她十分煩惱。借讀不是長久之計,她得找找關係把左學的入學問題給辦了。可是她在北京人生地不熟,上哪兒找關係去?而且迫在眉睫的事是她要如何養活自己跟左學。
  幸好單身母親的艱難她早有心理準備,還好,不算太難過。
  她在網上投簡曆的時候,看到以前曾經工作過半天的某報業集團又在招聘,頓時想起那個金庸迷金經理,眼前不由得一亮——這下她的工作有著落了。
  她不像上次那樣莽撞,此次做足了準備。電子簡曆很快通過了,三天後對方打電話通知她去麵試。
  負責初次麵試的是一個姓陳的女主任,四十來歲,一臉嚴肅,對鍾筆的印象不是很好,看了她的簡曆,問她為什麽接二連三辭職,懷疑她的工作態度,再說她長得太漂亮了,衣著打扮如此精心,十指指甲平均有一寸長,圓潤光滑,一看就不是做事的人,怎麽做得來記者這樣的苦差事?
  鍾筆有口難言。她也不想啊,一次是左思醉酒強要了她,知道懷孕後她便辭去了《明報》的工作;另外一次是張說開除她——此刻後悔自己為了證明有工作經驗,把工作過的職位全寫了上去,畫蛇添足。
  問完話,陳主任不冷不淡地讓她回去等通知。
  她知道肯定是掛了,垂頭喪氣地走出來。她還以為勝券在握,哪知铩羽而歸。今年又不是她本命年,運道怎麽這麽差?大概是打官司打的。哎,隻能感歎流年不利,命運多舛。
  哪知等電梯的時候碰到剛剛下班的金經理。鍾筆衝他打招呼,“嗨,你還記得我嗎?”他還是老樣子,瘦瘦的,皮膚略顯蒼白,戴著副無框眼鏡,垂著肩有氣無力的樣子,一看就是個宅男,身上少了陽光的氣息。
  金經理一開始有些吃驚,隨即點頭,“當然,當然,鍾小姐你好,你怎麽會在這裏?”他怎麽能不記得有金庸全套簽名書的人!何況她的名字如此特殊,工作的時間又創下了本公司的曆史記錄,想忘都忘不了。
  鍾筆撇了撇嘴,“來麵試啊。”隨即歎了口氣,“可惜沒有通過。”
  金經理很是詫異,“怎麽會?你以前不是通過了嗎?”又問,“你還沒找到工作?”後來他也知道了是有人從中作梗,公司才會不跟她簽訂勞動合同的,對她一直懷有一絲歉意,也不知道她得罪了什麽人。
  鍾筆聳肩,“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本來還想請他幫幫忙,不過還是算了。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隻要勤奮、努力、踏實、肯做,她鍾筆還怕沒人要?求人的話,總是難以啟齒,感覺低人一等。
  金經理聽了眉頭微皺,沒說什麽,然後隨口問她住哪裏。鍾筆說了,他駭笑道:“這麽巧?我也住那裏。”鍾筆忙附和,真是好巧,好巧,心裏說,這有什麽巧的,在這一帶工作的白領,大部分都住那個小區。那裏租金不會太高,環境又清幽,隻要有車,交通也不成問題。
  倆人順路,金經理開車送她一路送到小區樓下。鍾筆道過謝,看著他車子開遠了這才轉過身。
  哪知剛回來便看見張說正麵無表情地瞪著她。
  
張說好不容易把車停進了車位裏,出了一身汗,還沒下車,便聽到後麵呼嘯而過的聲音,回頭一看,是鍾筆從別的男人的車上走下來。
  他頓時怒從心中起。她回北京才幾天,怎麽就認識了這樣一個朋友?重要的是那男人看起來還不錯,雖然長得有點兒娘娘腔。
  鍾筆問心無愧,自然沒有想太多,隨口說:“咦,今天這麽早下班?”張說冷著臉說,“回來拿東西。”這麽早下班礙著她了?鍾筆“哦”了一聲,自顧自往前走,見他沒跟上來,“你是已經拿了東西還是沒拿?”怎麽在那兒傻站著?
  張說跟了進來,等電梯時十分不耐煩,連按了好幾下,幾乎是一手捶下去的。鍾筆便開玩笑道:“再按就塌了,毀壞公物,可是要賠錢的哦。”張說對她的玩笑話一點兒反應都沒有,轉身進了電梯,“壞了我賠。”口氣很差,臉色也很差,氣衝衝的,也不給她按開門縫,任由電梯在他眼前緩緩合上。
  鍾筆楞了一下,他今天怎麽了?跟吃了炸藥似的。莫不是愛百勝要倒了?脾氣怎麽這麽壞?眼看電梯要合上了,她這才回過神來,大叫:“等等,等等……”一閃身鑽了進來,衝他張牙舞爪地說,“你手指就不會動一動?跟個大老爺們兒似的,一點兒素質都沒有。”她平常跟他笑鬧慣了,都是這麽說話的,神情有些囂張。
  哪知張說生氣了,而且氣得不輕,一開口就是教訓,“你能不能不要這麽粗魯、無禮、隨隨便便?”
  鍾筆一聽就來氣了,他今天存心找茬兒是不是?從頭到尾就沒給過她好臉色瞧。愛百勝倒了就倒了,關她什麽事,幹嗎把氣出在她身上?她又不是出氣筒!她雙手叉腰,挑眉說:“我就是粗魯、無禮、隨隨便便,怎麽了?”
  張說頓時橫眉立目。剛好電梯在十層停了下來,門口卻沒人,他一手鉗住鍾筆的胳膊用力往外拽,力氣很大,顯示他此刻怒火正熾。
  鍾筆一邊掙紮一邊大喊:“錯了,錯了,還沒到,這是十層,十層……”踉踉蹌蹌地硬是被他拖了出來。
  “幹什麽!你吃錯藥了?”她揉著酸疼的手腕,立馬也火了。
  張說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麽這麽沉不住氣,看著一臉無辜、不明所以的鍾筆,滿心煩躁。他轉身推開安全出口的門,“上樓。”不過是一個男人順路送她回來,這不算什麽,自己做得似乎有點兒過分了。
  鍾筆不爬樓好多年了,一邊喘粗氣一邊埋怨張說:“我說你今天是不是秀逗了?跟你說了是十層,還拚命拉著我往外拽。”可憐她這把老骨頭,穿著三寸高跟鞋要爬將近十層的樓梯,頭暈眼花,腰酸背痛腿抽筋,差點兒沒趴下。看著前麵不說話的張說一臉陰沉,鍾筆又不敢提出異議,鬼知道他今天受了什麽刺激。
  她覺得不甘心,憑什麽他要爬樓,她就得陪著他爬?她從後麵扯住他,“喂喂喂,我走不動了,背我。”年少時的苦肉計,如今又故技重施。
  可是張說不再上當,看了眼她又高又細的鞋跟,說出的話簡短有力,“脫了鞋子,自己走。”鍾筆氣急,咬牙切齒地瞪著他,太可惡了,太可惡了,卻又偏偏拿他沒辦法。她隻得將鞋子拎在手裏,一氣衝到樓梯口,居高臨下地說:“不背就不背——休想我還你的錢。”她就是要欠債不還錢,流氓耍到底。
  張說橫了她一眼,無所謂地說:“隨便。”
  她恨恨地推開安全出口的門,乘電梯上去,雖然隻剩兩層就到了。她住十九層,張說住十八層。
  說來也奇怪,兩次電梯都滿載,她咬牙忍住,不行,樹活一層皮,人爭一口氣,她死都不要再爬樓梯!等她憋著一口氣出現在家門口時,張說早等在那裏守株待兔了。她翻了個白眼,兀自開門進去。他怎麽“陰魂不散?”
  張說跟了進來,鬧了這麽一場讓人啼笑皆非的別扭,脾氣好點兒了,自己倒了杯水,“今天你幹什麽去了?”鍾筆一副愛搭不理的神情,“沒幹什麽。”張說氣又上來了,“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是你不好好說話,還是我不好好說話?”將發紅的手腕遞到他眼前,“一上來就動手動腳。”張說心裏其實一點兒都不愧疚,但是口頭上勉強認錯,“好吧,算我錯了。”
  鍾筆甩頭,“什麽叫‘算我錯了’?明明就是你錯了。”眼睛一轉,挑眉說,“吹一吹,吹一吹就好了。”像個耍無賴的孩子。
  張說沒有吹。他一把摟住她,深深淺淺地吻她,倆人鼻息相聞,“去哪裏了?”誰叫這一招百試百靈呢。鍾筆隻顧著喘氣,哪裏答得上來。就知道使美男計,不要臉!無奈沒有骨氣的她就吃這一套。她還沒回過神,聽得他又在耳旁問:“為什麽不想結婚?”
  這思維跨度也太大了點兒……
  她捋了捋散落的頭發,“麵試去了,就上次的那個報社。”後麵的話當作沒聽見,自動忽略。
  張說“哦”了一聲,鍥而不舍地繼續問:“為什麽不想結婚?”
  鍾筆很怕談這個話題,心裏又煩又燥,一句話頂了過去,“說結婚就結婚,天下有這麽容易的事嗎?”
  張說打量她,心裏揣測著她的相法,許久才問:“那你要怎麽樣才肯結婚?”
  怎麽樣也不要結!但是她怕他當場發飆,於是吊兒郎當地說:“除非你冬天跳未名湖。”以前讀書的時候,北大有男生為了追女孩子跳未名湖的,這被當作美談一屆又一屆流傳下來,很轟動。
  張說知道她在刁難他,不悅道:“現在是夏天。”
  鍾筆使出緩兵之計,聳肩,“那就等到冬天再說。”
  他臉上的神情說不上好也稱不上壞,看著她不說話,神情若有所思,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麽。
  也許,不應操之過急,欲速則不達。
  鍾筆看了看時間,跳起來,“哎呀,左學該放學了。”轉過頭問,“你不是回來拿東西的嗎?”怎麽坐在這兒跟她閑磕牙?
  張說拿了鑰匙站起來,“我去接他。”轉身往外走去。咦,他不回公司了?鍾筆連忙跟上去,“一起去,一起去。”她答應今天接他放學,若是食言,不知道這小子又會鬧成什麽樣。
  哪知他們接到的是滿臉是淚的左學。鍾筆嚇壞了,衝上去一把抱住他,“兒子,兒子,怎麽了?誰欺負你了?媽媽替你出頭。”捋起袖子,準備找老師告狀。
  左學抽著鼻子不說話,一個勁兒抹眼淚,可憐兮兮的,傻傻的。鍾筆從未見他這麽傷心過,心跟著疼起來,拍著他肩膀說:“不怕,不怕,誰打你?媽媽去替你打回來。”
  張說皺眉,沒見過這麽教育孩子的,一把推開她,“左學,出什麽事了?莫不是考試不及格?”他能想到的最嚴重的情況也隻有這個了。
  左學心想,太瞧不起人了,考試考九十九分都是丟臉,何況不及格?他才沒那麽笨呢。他抽抽噎噎地說:“周熹給我絕交了……嗚嗚……”他就這麽一個朋友,以後該怎麽辦?怨不得他哭得喘不過氣來。
  鍾筆鬆了口氣,隻要不是被別人欺負就好。給他擦幹淨眼淚鼻涕,她拉著他上車,隨口問:“那他為什麽跟你絕交?”小孩子哪有不吵架的,小時候她還跟男孩子打架呢,她不當回事。
  
  第三十六章 都是友情惹的禍
  左學吸了吸鼻子,紅著眼睛說:“他說我騙他,再也不跟我玩了。”原來周熹不知道從哪兒知道他不是一年級的,竟然是三年級的學生時,自尊心大為受傷,怒氣衝衝地跑來質問他。左學解釋不清,倆人於是吵了起來。小孩子眼裏揉不進沙子,周熹覺得自己被騙了,一把把他推在地上,皺著眉頭一臉決絕地說:“我要跟你絕交!”他才不要跟小騙子一起玩呢。
  鍾筆替他擦眼淚,對小孩子的爭執不放在心上,隨口哄道:“好了,好了,不哭,不哭。絕交就絕交,你可以跟美子玩嘛,她很喜歡你哦。”
  左學怒了,“誰要跟她玩!”一天到晚就知道哭。
  鍾筆忙說:“好好好,你不跟她玩。反正你還會認識新朋友的,哭什麽。”
  左學悶悶不樂,晚飯也不肯吃,怎麽哄他都不說話,耷拉著腦袋坐在沙發上,連最喜歡的動畫片《名偵探柯南》也不看了。
  鍾筆有點兒擔心,拉著張說說:“這孩子怎麽了,今天怎麽這麽反常,不會是中邪了吧?”張說白了她一眼,“是誰說子不語怪力亂神的?”鍾筆也不計較,皺眉道:“話不是這麽說的,我媽媽以前老是說,小孩子眼睛幹淨,會看見一些不好的東西,我們那裏很迷信這個的。”
  張說不理她的歪理邪說,走到左學跟前,彎下腰與他平視,“左學同學,你是不是不想跟周熹絕交?”左學點頭,一臉苦惱,“可是他以後再也不會理我了。”說著說著又要哭了。他年紀太小,智商再高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不要緊,你去跟他道歉,等他氣消了,他就會原諒你了。”張說提出一個合理建議。
  左學搖頭,“我找過他,他不理我,轉頭就走了。”聲音有些哽咽。
  鍾筆走過來,哄他說:“好了好了,這些事明天再說。肚子餓不餓,先吃飯好不好?”端來一碗蓮藕湯。左學把頭一扭,“不吃。”鍾筆有點兒生氣,這孩子怎麽這麽死腦筋,同學鬧矛盾了,連飯也不吃,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但左學卻不是這麽想的,他認為世界上沒有什麽比周熹跟他絕交更大的事了,跟生病打針吃藥一樣難受,甚至比生病還難受。因為生病還有好的一天,可是絕交……嗚嗚,周熹以後再也不會理他了——男子漢都是說到做到的。
  張說見他茶不思飯不想,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想了想,說:“要不,我帶你去周熹家裏跟他道歉?那樣他就不會不理你了。”左學眼睛登時一亮,“現在嗎?”張說本來想說等到周末的,這會兒都晚上了,但是又不忍看他失望,於是點頭,“對,現在。”頓了頓又問,“不過你知道他家在哪兒嗎?”
  左學一骨碌起來,拖著張說就往外走,“知道,知道,我去他家玩過。他家門前有一棵大槐樹,可粗了,我們以前老爬上去掏鳥窩。”鍾筆打岔道:“不好吧,這麽晚了,人家都要睡覺了。要不,讓張說明天帶你去?”不就小孩子鬧別扭嗎,沒必要這麽鄭重其事地上門道歉吧?全家出動,人家還以為出什麽事了呢。
  “沒事,應該不遠,很快就能回來。”若是不去,左學今晚恐怕不肯睡覺。張說身為男性,能夠理解友情對男孩子的重要,所以不像鍾筆那麽輕視。
  鍾筆隻好說:“我也去。”周熹的父母十有八九會問張說是左學什麽人,到時候會很尷尬,他怎麽回答?她隻得陪著他們一大一小胡鬧。一行三人在夜色中鑽進了一條小巷子,路口太窄,車子開不進,他們摸黑走了進去。
  最後他們停在一座類似四合院的建築前,槐樹的葉子伸過牆頭,縫隙間透出一絲亮光,鍾筆聞到風中傳來飯菜的香味。周熹的母親端著碗來開門,看見外麵的兩大一小,楞了一下,以為是家長上門來告狀,朝裏麵大吼:“周熹,你給我出來!你又闖什麽禍了?”這孩子從小就不讓她省心,拿彈弓砸別人窗戶,爬牆去偷人家種在後院裏的桃子吃,集合周圍的小孩子下河摸魚……
  鍾筆忙說:“不是,不是,周熹沒闖禍,是我家的孩子闖禍了,特地上門道歉來的。”推了推偎在身邊一言不發的左學,“是不是啊?”平時不是挺能說的嗎,怎麽道起歉來就啞巴了?
  周熹沒想到小小的一句“氣話”居然驚動了雙方的父母,一時嚇呆了,看著左學說不出話來。鍾筆忙將兩個小孩子的手拉在一處,“好了,沒事了,出去玩吧。”左學還有些提心吊膽,怯怯地喊了一句:“周熹……”
  周熹似乎也不想大家說他心胸狹窄、沒氣度,雖然冷著臉,但還是應了一聲。
  鍾筆擦了擦汗,附在張說耳旁說:“這一出負荊請罪,總算圓滿落幕。”
  他們當父母的,也太辛苦了。
  
鍾筆本以為上次麵試鐵定沒戲,轉頭找起其他工作來,所以接到二麵的通知時,小小吃驚了一下,然後得意地想:我一定是否極泰來,轉運了。她惡補了三天的時事新聞,這才敢來麵試。
  哪知這次負責麵試的是金經理,因為半年前麵過她一次,所以隨便問了幾個問題,就通知人事部的人給她辦工作證。鍾筆大喜過望,鞠躬說:“金經理,謝謝您的栽培。您放心,我一定會努力工作的。”指天發誓,就差磕頭謝恩了。
  她很中意這份工作,想在這個崗位上有所作為。
  她心情大好,打電話給張說,“晚上有空嗎?出來慶祝。”又打給魏建平,決定好好熱鬧一番。離婚一事鬧得天下皆知,他們這幾個老朋友都大半年沒見過麵了,也很少電話聯係。
  猶豫了一下,她又撥了小薇的號碼,“有事嗎?有事嗎?我在商場看見了一條裙子,非常漂亮,你快過來幫我參考參考。”
  小薇是一個人來的,雖然化過妝,還是看得出來哭過,陪著鍾筆一個專櫃一個專櫃地逛,不怎麽說話,情緒也不是很好。鍾筆拉她在飲品區坐下,“怎麽了,逛街也不開心?”小薇衝她勉強一笑,“沒什麽,可能是沒睡好。”
  鍾筆眨著眼睛逗她,“可是為情所困?”小薇不僅沒有笑,反而露出一副快要哭的樣子。鍾筆坐直身體,快人快語地問:“是他不要你,還是你不要他?”
  小薇沒想到她這麽直接,低著頭,好半晌才說,“他因為我整天黏著他生氣了,說要分手。”鍾筆拍著桌子說:“那就分唄!”那種男人有什麽好,她見了就討厭。小薇張著嘴幾次想要反駁,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鍾筆語重心長地說:“小薇啊,我跟你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這話一點兒都沒錯。你看看我,就是遇人不淑,才弄得今天這麽狼狽。”現在還有人戳她脊梁骨,罵她是狐狸精、水性楊花呢。不過她自己看開了,日子終究是自己在過,關別人什麽事。
  小薇緩緩搖頭,“我現在除了他,沒有其他人了。”自從她執意要跟魏建平離婚,也算是眾叛親離了,跟鍾筆倒是同病相憐。
  鍾筆戳著她額頭說:“你犯傻啊,什麽叫沒有其他人了?哦,你離婚了,就任由別人作踐,你就不是人,沒有尊嚴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別一葉障目,認不清形勢,就憑你這模樣、這身材、這學識、這家勢,要什麽樣的好草沒有啊,何必再一棵樹上吊死!”
  小薇垂著頭,不說話,若有所悟,心結似乎沒有那麽重了。
  鍾筆再接再厲,一個勁兒地慫恿她,“他不是說要分手嗎,你就打電話給他,痛痛快快地分手。不然你還得被他吃得死死的,永無翻身之日。哎,幹什麽這樣看我,我又沒說錯。甩了他,咱們找個更好的。”然後拍了拍她肩膀,“放心,分手後,你的終身大事包在我身上。”大不了再將她跟魏建平湊在一起。
  小薇猶猶豫豫地拿出電話,但那個號碼始終沒有撥下去。鍾筆決定快刀斬亂麻,一把搶過手機。對方許久才接,很不耐煩地說:“你怎麽這麽纏人?你就沒有自己的事要做嗎?”口氣很衝。
  鍾筆大怒,這什麽男人,說話也忒難聽了點兒。她清了清嗓子,故意用小薇的腔調說:“我早就不喜歡你了,我們分手吧。”不等小薇衝過來搶救,一把掛斷了。商場裏這麽吵,對方又不經心,應該聽不出不是小薇的聲音。
  她晃著手機,挑眉說:“已經分手了,要打要罵隨便你。”小薇是吃軟怕硬的性子,做什麽事都拖拖拉拉的,不過她跟魏建平離婚倒是幹脆。
  小薇頹然倒在椅子上,事已成定局,她還能衝上去打鍾筆?更何況她也是為自己好。小薇抓了抓頭發,一臉疲憊地說:“分了就分了,這樣也好。”被人罵沒有自我,實在是一件難以忍受的事情。
  鍾筆拖她起來,“好了,你又沒欠別人錢,幹嗎一臉苦瓜相?放心,我會幫你找一個既溫柔、又體貼、又有錢、又愛你的好男人的。”
  小薇怨氣未消,使勁推了她一把,沒好氣地說:“張說?”
  鍾筆退了好幾步才站穩,差點兒撞到別人,“如果你要的話,我不介意忍痛割愛。”還有心情開玩笑,應該沒什麽事了。她剛才還一直擔心倆人這麽多年的友情會不會因為一個毫不值得的男人反目成仇。
  倆人逛完街,天已經黑了。小薇要回去休息,鍾筆一把拖住她,“回去做什麽?還不是對著電視吃著爆米花哭哭啼啼的。走走走,慶祝失戀,我們去錢櫃唱歌。”
  她早就訂了房間,徑直進來。哪知張說已經到了,抱著筆記本把KTV包廂當成辦公室,燈光全部打開,牆上的大屏幕一片漆黑。他本不想來,又怕鍾筆發火,隻得帶著工作一起來了。
  鍾筆一看就不高興了,“你幹什麽?別這麽掃興好不好?”有人來唱歌還帶著筆記本的嗎?小薇忙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忙,一天恨不得有四十八小時,肯來已經很給麵子了。我們唱我們的,不理他。吵到不行,做不了事,自然而然會加入進來。”
  鍾筆心想也是,讓服務生把音量調到最大,“小薇,小薇,來來來,我們合唱《分手快樂》。”
  正是應景的歌。
  鍾筆看著小薇,雙眉微挑,意味深長地唱:“分手快樂,祝你快樂,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不想過冬,厭倦沉重,就飛去熱帶的島嶼遊泳……”
  小薇唱著唱著居然哽咽出聲,眼淚像珠子一樣滾了下來。鍾筆忙將話筒一扔,“對不起,對不起,今天這事是我錯了,要打要罵全隨你。”她不該強迫人家分手。感情的事,那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外人哪有置喙的餘地。
  鍾筆見她哭個不止,頓時慌了,“要不,我打電話跟他解釋,那是我鬧著玩兒的?他會原諒你的。”如果他想原諒的話。
  小薇抽泣著,搖了搖頭,“算了,分都分了。”斷了也好,隻是覺得悲傷。離了婚,如今又分了手,眾叛親離,一無所有,一個女人混到這份兒還有什麽前途?頭上的天都塌了下來。
  張說本來坐在角落裏的,被哭聲驚動了,悄聲問鍾筆:“怎麽了?”鍾筆心虛地說:“分手了。”都怪她多管閑事,沒事兒逞什麽英雄。見小薇這麽傷心,她腸子都悔青了,那人再不好,也是小薇喜歡的。
  
第三十七章 地上無媒不成婚
  魏建平推門進來看到的就是大家愁眉苦臉的情形。小薇被鍾筆擋住了,他一時沒看見,大聲嚷嚷道:“怎麽了,怎麽了,出什麽事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我讓服務員送了一箱啤酒上來,咱們今天不醉不……”待他看見梨花帶雨的小薇時,滿匣子的話頓時咽了回去,呆了半晌,撓了撓頭喊了一聲,“小薇……”輕聲細語,生怕驚嚇到她,手足無措,不知該說什麽好。
  小薇抬頭瞄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鍾筆,心裏很是氣惱。這麽丟臉的時候卻偏偏讓他碰見,人背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
  鍾筆忙舉手說:“都是老朋友的,總不能顧此失彼,請你不請他吧?別離了婚就跟仇人似的,忒沒風度了,以前好歹還是同學呢,打個招呼吧。”小薇不理她,也不看建平,一個人躲到角落裏去了。她倒不是真心氣惱,隻是見了他感覺訕訕的,麵子上有些下不來。
  對於她的不給麵子,鍾筆有幾分尷尬,推了推張說,“別再看你的電腦了,你陪小薇說說話。”為了調節氣氛,張說遞了話筒過去,“我們來合唱《心雨》。”男女合唱的歌,他也就隻會這一首。
  鍾筆心裏暗罵他呆瓜,連安慰人都不會,這個時候唱什麽悲悲戚戚的《心雨》啊,那不是火上澆油、愁上添愁嘛!她笑嘻嘻地說:“現在誰還唱《心雨》啊,老土。小薇,小薇,我點了《姐姐妹妹站起來》,你跟張說一塊兒唱吧。我跟建平出去拿吃的。”
  鬧哄哄的旋律響起來,她拖著魏建平來到走廊上,倆人窩在一處商討對策。魏建平等不及,著急地問出什麽事了。鍾筆抓了抓亂發,“為了你,我可是把事情做絕了。大好的機會,你要是錯過了,別說我不饒你,看雷公劈不劈你!”
  魏建平又驚又喜,“哦,她分手了?”隨即不說話,似乎有所顧慮。
  鍾筆臉一沉。“哎,你什麽意思?”不會是嫌棄人家了吧?魏建平倒不是這樣的人。難道有喜歡的人了?她頓時緊張起來,“我問你,你對小薇還有沒有感覺?”可別她忙著做紅娘,結果剃頭擔子一頭熱,上演的是一出“亂點鴛鴦譜”。
  魏建平磨磯了半天,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當初是小薇提出離婚的,她,她,她現在……”她怎麽可能吃回頭草?
  鍾筆明白了,拍著他的肩膀說:“沒事兒,隻要你還有那個心,就大膽往前衝,我給你做後盾。”她估摸著小薇後悔離婚了,如今上哪兒找魏建平這樣的新世紀好男人去?
  有些東西,往往要失去後才懂得珍惜。
  魏建平站在那兒一個人對著牆角傻笑,過了會兒,問:“為什麽分手?”鍾筆歎了口氣,“那人對她不好,我見了生氣。”
  她湊過來小聲說:“小薇心情正不好,如此千載良機,切莫錯過。你要是想追回老婆,可得厚著臉皮往上衝。我跟你說,烈女怕纏郎,百試不爽。”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小薇又不是沒有心肝的人,怎麽會不感動?
  魏建平似乎有幾分緊張,連忙問:“那我該怎麽做?”
  鍾筆心說我又不是愛情專家,哪裏知道你該怎麽做。想了半天,她提出建議,“你 不妨帶她出去度假散心,巴厘島、夏威夷,又或者巴黎。兩個人整日麵對麵,朝夕相處,同進同出,什麽心結解不開?什麽事做不成?”
  魏建平點頭,好主意,隨即蹩眉,“也要她肯才是。”鍾筆打了他一下,“你死腦筋啊,不會想辦法?先把他拐上路,然後想玩多久就多久,玩到你們注完冊結完婚再回來更好,連蜜月也一起度了,豈不是一舉兩得?”
  魏建平搓著手連聲稱是,一臉興奮。
  倆人端了飲料回到包廂,張說和小薇各占一方,坐在那裏聽歌。鍾筆便說:“要聽歌不會回家聽,來KTV做什麽?一個小時二百八十元,可是我付錢。”
  她本是玩笑話,哪知小薇卻說:“我要走了。”拿了包,攔都攔不住。
  鍾筆見她十分堅決,隻得說:“行行行,你有事便先走,我不攔你。不過這麽晚了,你沒開車來,這裏位置偏僻,又不好打車,不如讓魏建平送你一程。”
  小薇目不斜視,淡淡地說:“不用。”
  鍾筆裝作沒聽見,“魏建平,你送一下小薇。”魏建平連忙拿起外套,示意小薇走。
  小薇狠狠瞪了眼鍾筆,再次重申道:“不用,我自己會回去。”鍾筆挽住她的胳膊,在她耳旁低語道:“不就送不回家嗎,還能吃了你?別這麽小家子氣,當不成情人難道連朋友也做不得?”
  小薇“切”了一聲,朝裏麵喊:“張說,你送我。”
  張說既不能答應又不能拒絕,一臉為難。鍾筆立即擺手,“不行,不行,張說是我的,屬於私人物品,他要送我回去。”
  魏建平見狀,扯了扯小薇,“走吧,省得咱們在這兒當電燈泡,討某人的嫌。”小薇無法,隻得隨他出來。
  一路上魏建平都在斟酌該說什麽,搜腸刮肚都沒找到合適的開頭,於是兩人一路沉默。他隻得放了一張輕快的音樂碟,讓氣氛不至於那麽尷尬。到了小薇住處,他輕聲提醒她,“到了。”心裏埋怨,今天怎麽不堵車,這麽快就到了。
  小薇也不打招呼,下了車轉身就走,進去之前,回頭見他還站在那裏看著自己的背影發呆,鼻頭忍不住一酸,卻故意裝作不高興地問:“你怎麽知道我住這裏?”離婚後她搬出來住了。
  魏建平看著她不說話。他當然知道,有時候他故意開車在附近繞來繞去,想看看能不能碰到她,結果看到的是她和另外一個男人手牽手一臉幸福地朝他走來。他一直試著挽回這段感情,當時離婚離得太草率了,倆人都在氣頭上,他一直很後悔。但是那一刻他心死了,決定放手。沒想到兜兜轉轉,命運又將他們牽在了一起。也許,這就是緣分。
  有些緣分,總是要萬轉千回才能修成正果。
  魏建平和小薇走後,鍾筆累得呈“大”字倒在沙發上,“哎,如今這年頭,媒人也不好做啊,一不小心就踩了人家的地雷。”
  張說哼道:“誰叫你多管閑事?”
  鍾筆大聲嚷嚷:“這怎麽叫多管閑事呢?這叫打抱不平,順水推舟,君子成人之美。你有沒有聽過這句話——天上無雲不下雨,地上無媒不成婚。我要是不當月老,他們還不知道磨磯到什麽時候呢。”他們需要的就是她扇的這把火,順風一吹,那便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了。
  張說揉了揉太陽穴,“剛才那句話什麽意思?”鍾筆坐在點歌機前點歌,頭也沒抬,“剛才哪句話?”
  “張說是我的。”
  鍾筆頓時跳起來,臉紅了,“我,我,我……”她語無倫次,被張說火辣辣的眼神看著,居然口吃起來。
  張說走過去將她抱在懷裏,把頭埋在她的鎖骨上。鍾筆頓時化成一灘水,骨頭都酥了,“咿咿呀呀”哼出聲來。這人怎麽可以這麽壞?竟然專揀她的敏感處下嘴。張說在吻上她的唇之前,在她耳旁吹著氣說:“我喜歡。”他喜歡聽她說“張說是我的,”,而不是“我不想結婚”這樣的話。
  鍾筆一手緊緊勾住他的脖子,一手在他胸前到處亂摸,含糊不清地說:“你怎麽也不長肉?”隨即哧哧笑起來,“不過,我喜歡。”反正她喜歡。隻要跟他有關的一切,她都喜歡。
  隨即她又叫起來:“咦,你的肚子扁扁的。”有一點兒瘦弱,不過觸手所及滑膩、溫潤、柔軟,感覺很好。張說有幾分惱怒,將她推倒在沙發上,“專心點兒!”
  待到倆人出來時,鍾筆雙唇紅腫不堪,低聲罵道:“禽獸不如。”張說一本正經地問:“不唱了?不是一個小時二百八十元嗎?”唱個鬼,他們從頭到尾都在接吻。鍾筆今天算是徹底認識他了,竟是一個淫魔色鬼。
  她吐舌做了個鬼臉,“你占我便宜,休想我付錢。”張說罵她小氣鬼,然而下樓的時候還是順手把帳結了。
  鍾筆對著後車鏡看著自己的唇,十分苦惱。怎麽辦?別人一看就知道她幹了什麽好事。更重要的是不能讓左學看見。她不得不在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了副口罩戴著進門,反正現在是流感猖獗的季節。
  張說看了覺得滑稽,卻沒有阻止她。既然占便宜的是他,那麽聰明的人在這個時候就應該保持沉默。
  張說大概忍得非常辛苦,送她上樓,結果在門口又對她上下其手,恨不得一口吃了她。鍾筆怕左學看見,影響不好,一把推開他,砰的一聲關了門。洗澡的時候看著身上的斑斑紅點,她悶笑。原來張說對她這麽渴望,她還以為他生性冷淡,隻對愛百勝感興趣呢。
  不過他還是遵循不觸犯底線的原則,意誌力驚人。這樣的人做什麽事能不成功?
  鍾筆工作起來有“拚命三郎”之稱,尤其是剛進公司時,她早出晚歸,廢寢忘食,十分投入。陳主任晚上八點下班的時候看見她還在校稿,早上七點到公司鍾筆已經坐在那裏對著圖片寫新聞稿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她找了個機會笑說:“鍾筆,沒想到你這麽能吃苦,我竟大大看走了眼。”果然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鍾筆便問緣由。她笑說:“本來初麵你沒通過,是金經理把你的名字又加了上去。我很不服氣,還以為你走了金經理的後門。看來是我錯了,跟你說聲抱歉。”鍾筆這才明白,她之所以能進公司,是金經理在後麵幫了她一把,忙笑說:“不用,不用,您可折煞我了。”
  
  第三十八章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晚上下班,金經理經過她座位的時候隨口問:“要不要坐順風車?”
  鍾筆想了想,放下手頭的稿子,笑說:“行,那我就不客氣了。”
  她在車上說起麵試一事,向他表示感謝。金經理揮了揮手,“哦,就這事啊,都是同事,不用客氣。”鍾筆笑,“對你是小事,對我而言可是大事。也沒什麽好感謝的,就請你吃頓飯吧。”
  金經理擺手,“何必破費,你薪水也不多。”
  鍾筆想著趕快還了他這個人情,於是說:“既然您怕我破費,不如上我家吃頓便飯如何?您又住在附近,十分方便。”
  金經理瞅了她一眼,“哦,你還會做飯?我倒是好久沒吃過家裏做得飯菜了。”鍾筆笑道:“那您正好嚐嚐。”
  她想金經理是北方人,應該愛吃餃子,於是買了餃子皮,玉米加肉末做餡兒,一邊陪金經理在客廳聊天,一邊包餃子,隨後又炒了兩個家常菜,熬了半鍋粥。左學打電話回來說在周熹家吃飯,晚點兒再回來。鍾筆不再等他,倆人先吃了。
  金經理蘸醋吃餃子,連聲稱讚道:“原來玉米餡兒的餃子這麽香,又嫩又爽口,速凍餃子跟這個簡直就沒法比。涼菜也做得好,正合我口味。”他一氣吃了三十個餃子,這讓鍾筆很得意自己的手藝。吃完飯,喝了杯茶,他就走了。
  餃子包多了,剩了一半。她打電話問張說有沒有吃飯,讓他趕緊回來吃餃子。
  張說很詫異,不敢相信她竟然不怕麻煩包起餃子來,問:“這是你買的?”
  鍾筆沒好氣地說:“門縫裏看人,把人看扁了,我就不能自己做?”
  他嘖嘖稱奇,看見沙發上的男性公文包,不由得問:“這是誰的?”
  “哎喲。金經理的,他落下了。”立即打電話給他。金經理讓她明天上班的時候帶給他。
  張說臉一沉,“金經理就是上次送你回來的那個人?”
  鍾筆點頭,見他神情不對,“對啊,就是他,怎麽了?”
  張說發火了,“你怎麽請他來家裏吃飯?還有沒有分寸?”
  鍾筆將煮好的餃子往他麵前一推,“莫名其妙——你到底吃還是不吃?”轉身就走。
  張說拽住她的手腕,焦躁地說:“你怎麽能帶男人回家?”今天不說清楚絕不讓她走。
  鍾筆瞪大眼,“張說同誌,請注意你的措辭。”請金經理回家吃餃子,和帶男人回家,性質完全不用,怎可相提並論?
  張說指著餃子,“那這又是什麽?”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句話他還是知道的。鍾筆抓起抱枕,朝他背上重重地打了下來,“你亂吃什麽飛醋!”沒影的事兒他也能說得頭頭是道,疑神疑鬼,長此以往,那還了得!
  張說楞住了,原來這種行為就叫吃醋——好吧,他心裏確實不快。鍾筆見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低著頭悶悶不樂的樣子,從背後環住他的肩膀,撒嬌說:“人家對你可是一心一意,你不要想太多啦。”聲音發嗲。
  他為她吃醋的感覺——還不錯。
  張說推開了她,埋頭吃餃子。鍾筆為了洗刷冤情,將來龍去脈主動說了一遍。張說聽完臉色稍緩,“好吧,你胸懷坦蕩,可是你能擔保人家不會誤會你的意思?”鍾筆拿不準,“應該不會吧,他知道我有兒子了……”她都拖兒帶口、人老珠黃了,誰還看得上她?自作多情可不是好習慣。
  “我也知道你有兒子!”還不是一樣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張說不耐煩地打斷她,“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以後你少跟他見麵。”
  鍾筆很為難,“我們同在一個公司,又同住一個小區,抬頭不見低頭見……”做得太明顯,影響人際關係。
  張說還要說什麽,左學背著書包回來了。倆人於是打住,不再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不休。左學聞見香味,兩眼放光,“餃子!”手也不洗,抓起來就吃。鍾筆便問:“你在周熹家裏沒有吃飽?”左學含混地說:“這是夜宵!”
  鍾筆戳了下他的額頭,“你還知道夜宵,這麽晚才回來,作業寫完了沒?”人都玩瘋了。左學仰著頭大聲說寫完了,中氣十足。
  “就知道吃,還不減減肥。”她轉身去收拾廚房。
  張說撥了一半餃子給左學,“別聽你媽胡說,她的審美觀有問題,她以瘦為美,咱們能吃時福。”左學連連點頭,立馬將張說引為知己。
  張說最近很煩,又有些不安,半夜打電話給魏建平,“你說女人心裏到底在想什麽?”魏建平一聽他這話就失笑,“鍾筆怎麽了?”能耐啊,居然將百折不撓的張說折磨成這樣,夜不能寢食不安,鍾筆果真是妖精轉世。
  “我向她求婚了,她拒絕了。還有,她跟其他男人來往密切。”聲音悶悶的。
  魏建平心思細膩,善解人意,開導他道:“離婚一事鬧得那麽大,也許她還沒從打擊中恢複過來。你等了這麽多年,何妨再等等呢?至於和別的男人有什麽,我是不大信的,她對你的垂涎那是有目共睹、盡人皆知的。”
  張說皺眉,“是嗎?我自己怎麽不知道?”
  “這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整個一榆木疙瘩,反應遲鈍,除了愛百勝,連章子怡是誰都不知道。
  張說從此決定日日接送鍾筆上下班,光明正大,不避嫌,他不能當她的地下情人。他們現在不結婚,但是至少得公開化,免得其他人乘虛而入。
  車子在路口停下,鍾筆跳下去買了蛋糕、酸奶,還有雞蛋灌餅,狼吞虎咽,“你開慢點兒,到公司之前我得吃完。”
  張說專心開車,抽空瞟了她一眼,“吃這麽多,不減肥了?”
  “減什麽肥,人都被榨幹了。哎哎哎,就在這裏停,車子好掉頭。”吃飽才有力氣做事。她擦了擦嘴巴,提起筆記本就要跑。
  張說一把拽住她,幽幽地說:“沒擦幹淨。”隨後唇覆了上來,舔掉她嘴角的奶油,然後進一步攻城略地,將她吃得一幹二淨。鍾筆覺得他的色膽越來越大了,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做這種事,而且做得這麽火辣……
  她喘著氣搖頭,手按在他胸前,讓兩人保持一定距離,“不行,不行,快要遲到了。”她不是愛百勝的老板,想幾點到就幾點到。看見對麵有人朝這邊看,她的臉立馬紅了,“我走了,以後不許這樣了啊。”被同事看到了,她還怎麽活?
  到了公司,心跳總算平緩下來,她打開電腦,這才發覺不對,這台電腦不是她的。都怪他,都怪他,他越來越有朝淫魔色鬼方向發展的趨勢。她打開張說的電腦,需要密碼,一時好奇心起,輸入自己的生日,居然不是;再輸他自己的,也不是。她托著腮想:難道是123456?更加不是。隻得打電話向某人求救。
  張說給她送電腦過來。她指著光標氣呼呼地說:“密碼呢?”張說在鍵盤上敲出一長串數字,足足十幾秒才把密碼輸完。鍾筆驚駭地看著他,“你記得住?”她眼睛都看花了,這人的腦袋是什麽構造?
  “很好記。一套數列而已。”包括符號,一共二十八位數字。他很注意保護自己的電腦,裏麵有許多重要數據。
  同事過來跟他們打招呼,問鍾筆:“這是你男朋友?很帥哦。”張說點頭承認了,態度非常坦然。鍾筆有幾分得意。見他的桌麵毫無特色,她硬要換上自己的照片,理由是既然她是他女朋友,他應該時時刻刻看見她。張說拒絕了,理由是對著她,他無法專心工作。
  鍾筆很滿意這個回答,於是不再堅持。
  張說因為忙,許久沒跟家裏聯係了。鍾筆離婚一事慢慢淡了,娛樂圈自然有新的緋聞醜聞秘聞供大家評頭論足、津津樂道。時過境遷,誰還記得她?
  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張母也不像剛開始那麽生氣了,隻當張說一時鬼迷心竅,兒子終究是心頭肉,於是打電話問他國慶回不回家。
  張說想了想,說:“有空就回,沒空就不回。”很誠實的回答。
  結果國慶前一天他去美國參加一個全球性的數字論壇,一回來就病倒了。大概是路上著了涼,也不是什麽大病,就是整天咳嗽,沒有精神,蔫了吧唧的。正好國慶放假,鍾筆衣不解帶地照顧他。
  張母不知從哪裏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兒子跟人同居了。一來她想兒子了,二來她對中標毫無好感,決定親自上京探個究竟。她來的時候也沒通知張說,大有突擊檢查的意思。
  來給她開門的果然是在報紙上看見的那個女子,隻不過蓬頭垢麵,不施脂粉,樣子十分普通,手裏還端著一盤水果沙拉。
  張母的臉色立馬不好看了,果不其然,傳言並非空穴來風。“你是誰?”目光炯炯,問出的話咄咄逼人,那神情像是在審賊。這女人麵色蒼白,弱不禁風,不修邊幅,有什麽好的,兒子怎麽會喜歡這種女人?
  鍾筆見到她楞了一下,看出她和張說眉眼神似,立即賠笑道:“是伯母吧?你好,你好,請進,請進。”渾身忍不住往外冒冷汗,背對她吐了吐舌,然後跑去廚房泡茶。鍾筆心裏暗暗叫苦,完蛋了,王母娘娘大駕光臨,偏偏在這個時候相遇,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她佯裝鎮定地倒了茶出來,蓬鬆的頭發在腦後紮了個馬尾。張說撐著病體陪他母親在客廳說話,“媽,你怎麽來了?”有氣無力的樣子。
  張母正眼都不看鍾筆,更不喝她泡的茶,摸著張說的額頭說:“怎麽病成這樣?燒退了沒有?”
  張說一邊咳嗽一邊搖頭,“沒事,普通感冒。”
  鍾筆立馬知道張母不喜歡她,溜之大吉是她的拿手好戲,“伯母,既然您來了,那我回去了啊,我就住樓上。”她才沒那麽笨,留在這兒相看兩相厭。看見張母臉上的驚訝一閃而過,她心裏有些痛快。
  她知道張母一定以為她跟張說同居了。兵法曾雲,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一開始就打破對方的自以為是,錯愕過後自然會對她“另眼相看”。有了一開始的誤解做緩衝,後麵的“婆媳”交鋒便不至於一觸即潰。
  張母也不答話,看著桌上未吃完的零食皺眉,“生病了怎麽能吃這些東西?”拐彎抹角地責備鍾筆不懂得照顧病人。張說看了一眼逃之不及的鍾筆,一個頭兩個大,咳得更厲害了。
  他半躺在沙發上,撫著額頭說:“媽,你有話直說。”他知道母親千裏迢迢跑來北京,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隻怕要引發一場家庭革命。
  張母也不提鍾筆,給他端茶倒水,又催他回房休息,“你爸爸的同學林伯伯,你還記得吧?他女兒林喬伊留學回來後也在北京工作,放假回上海看父母,這孩子,哎喲喲,女大十八變,我跟你爸爸都快認不出來了,長得真是漂亮,知書達理,又乖巧又孝順,我就是跟她一塊兒來北京了。人家送我一直送到小區門口,等你病好了,可得請人家吃個飯。”
  這哪裏是吃飯,簡直是變相相親。
  
  第三十九章 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
  張說聽了眉頭大皺,“媽,我都二十六了,不是六歲,我自己的事自己心裏有數,不用您操心。”
  張母怒了,“不用我操心?你看你前段時間做的那叫什麽事?你爸差點兒沒氣死。你不為自己的名譽著想,也得為你爸的身體著想,他心髒不好,你還這麽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他!”
  張說充耳不聞,任由母親在耳旁嘮叨,幹脆實行三不政策:不理會,不參與,不妥協。
  他的感冒因為母親堅持去醫院打針輸液,很快就好了。張母抱著電話興衝衝地說:“我約了喬伊晚上一塊兒吃飯,你可別推說沒空。”張說沒好氣地說:“那你跟她好好吃,順帶還可以逛街。”他去做什麽?
  “你要是敢不來,以後別叫我媽。”張母使出殺手鐧。
  張說很無奈,還是那句話:“有空就去,沒空就不去,你知道我忙。”說完就上班去了。他從小對女人就沒什麽好感,總覺得女人無理取鬧的時候居多,包括母親。母親跟父親吵架也是,明明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偏要當成驚天動地的大事來說,吵完後,便是一哭二鬧三上吊,每次都是這樣,特別煩人。
  至於鍾筆——沒辦法,總有一個女人是他命中的克星。
  他還沒下班,張母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我和喬伊在商場,上麵有家極好的西餐廳,又安靜又浪漫,視野極佳,快點兒來。你要是不來,哼哼……”催促中暗含脅迫。
  張說頭腦發脹,無奈之下打電話給鍾筆,“你去接左學放學吧。”鍾筆忙得抽不開身,“你有什麽事?”他不是大老板嗎,想什麽時候下班就什麽時候下班。隻要沒應酬的時候,他不會連接個人的空都抽不出來,接完人再回公司工作,來回不過半個小時。他有時候也帶左學去公司,人人都當左學是他親生兒子。
  “相親?”一聲尖叫,鍾筆以為自己聽錯了,聲音立馬冷了下來,“張說同誌,麻煩你再說一遍,你要去相親?”
  “不是自願的。”
  鍾筆明白了,一定是張母的主意,看她不順眼,想給兒子找個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兒媳。這可怎麽辦?父母之命,泰山壓頂,反抗也不是,遵從更不行。
  “不去行不行?你裝病,裝忙,裝佯,裝蒜……隻要能不去,隨便你裝什麽都行。”開玩笑,相親?名草早有主了!
  “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他若不去,母親三天兩頭逼他,還活不活了?不如來個快刀斬亂麻,一幹二淨。
  鍾筆默然片刻後,問:“你媽什麽時候走啊?”口氣十分怨懟。害得她都不敢下樓找他,見個麵跟做賊似的,偷偷摸摸。
  張說歎道:“不知道,大概是想喝完喜酒再走。”反正她退休了,整天閑著沒事幹,在北京爬爬長城,逛逛故宮,遊遊頤和園,日子過得挺舒心的。
  鍾筆明知阻止不了,還是使性子說:“不行,不能去相親,你又不是貨物,等著別的女人待價而沽,有點兒尊嚴好不好?”他是她的!她咬牙切齒地想:等著吧,張說遲早會貼上鍾筆的標簽的。
  張說忽然笑起來:“哦,你這麽擔心我被別的女人看中了?”
  鍾筆罵他油嘴滑舌,怏怏地問:“在哪兒吃飯?”他什麽時候學會調情了?
  張說安撫道:“沒事,我去說清楚,人家不會傻到看中一個心有所屬的男人。我媽也忒胡鬧了。”
  鍾筆聽了很高興,隔著電話親了他一下,“嗯,早去早回。”掛了電話,心情煩躁,不想做事。她按時下班,然後去接左學。
  左學見到她便說:“今天是吹什麽風?天上下紅雨還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自從這學期開學,都是張說送他上下學。
  鍾筆瞟了他一眼,“都不是,彗星撞地球,世界末日。”
  左學見她竟然想一路走回去,立即反抗,“張說呢?我要坐車。”
  鍾筆打了他一下,“老實點兒,生命在於運動。”
  左學吼回去,“你心情不好,關我什麽事?”連累他也要跟著受罪。
  左學吵著要吃路邊上油滋滋、香噴噴的各色烤串,她嫌髒,不許吃,左學就鬧,停在十字路口不肯走。她氣得差點兒一巴掌拍下來,眼睛骨碌一轉,“路邊攤有什麽好吃的,媽媽帶你去吃法國大餐。”
  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
  倆人在商場裏轉悠,透過落地玻璃窗,看見坐外麵一排的張說等人喝著香檳,吃著牛排,相談甚歡的樣子。左學舔著手上的焦糖甜夢冰淇淋,順著母親的視線自然也看到了,“咦,那是不是張說?”又看見他對麵坐著一個直發、鵝蛋臉的年輕女子,圓圓的眼睛,紅潤的嘴唇,便問:“那是誰?”
  年輕女子專注地看著對麵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回答他隨口提出的禮貌性問題,眼神裏透露出一股異樣的信息,鍾筆知道那是什麽——愛慕。這個妖孽,走到哪裏都有人行注目禮,尤其是年輕的未婚女性。
  左學見母親神色不對,搖著她的手問:“他們在幹什麽?”
  “相親。”她麵無表情,然後低下頭問他,“你知道相親的意思嗎?”
  左學搖頭,沒聽過。
  “相親的意思就是……”她指著張說和林喬伊,“如果成功,他們便會結婚。”
  左學有點兒明白了,仰著頭問:“那你呢?”張說不是應該跟自己的母親結婚嗎?他心裏有些不舒服。
  鍾筆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不能讓他們成功,這個艱巨的任務就交給你了。”然後附在他耳旁教他怎麽做。
  左學有點兒不樂意,“為什麽又是我出馬?”
  鍾筆討好地親了親他,“因為你是小孩子,童言無忌嘛,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人家都不會當真的。”
  “不行,除非你給我買全套機器貓的漫畫,”他適時地討價還價。
  鍾筆隻得點頭,“好好好,不過我不能保證是全套的,奧特曼倒可以考慮。”這小子最會漫天要價,全套機器貓?想叫她破產嗎?
  左學讓步,“好吧,那就奧特曼。”
  鍾筆衝他握拳表示鼓勵,然後跑去前台問廣播室在哪裏。
  母子同心,其利斷金。
  左學蹦蹦跳跳地跑進餐廳,也沒人攔他。看見張說,他抽著鼻子一下撲進張說懷裏。張說十分驚愕,“左學,你怎麽在這裏?”抬頭看了看周圍,“媽媽呢?”
  他哭喪著小臉說:“媽媽帶我逛商場,走丟了,我在外麵看見你。”
  張說抱他在身邊坐下,安慰他道:“沒事,沒事,餓不餓,一起吃飯?”把自己的牛排切給他,又要了一大杯果汁。他忘了左學早將家裏的電話背得滾瓜爛熟,若是走散了,自然會去前台打鍾筆的手機。如今的小孩聰明得很,更何況是左學。
  自從張母來了,左學就沒去過張說那兒,這當然是鍾筆三令五申的結果。張母不認得他,聽了很焦急,“哎喲,怎麽會走散呢?這麽小的孩子,大人還不得急死。”又連聲安慰他不要害怕,還拿東西給他吃。
  林喬伊湊過來友好地問:“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左學撇過臉去不理她。她有些尷尬,問張說:“誰家的孩子?白白嫩嫩、小臉肥嘟嘟的,好可愛。”張說正掏出手機給鍾筆撥電話,還沒回答,左學搶著說:“張家的。”
  張說聽了,低頭看他,眼神帶著一絲懷疑,看見左學眼裏閃著狡黠的光芒,然後明白了,他是故意的。隻怕這出戲幕後另有高人導演,他收起手機,靜觀後續發展。
  林喬伊笑道:“哦,原來你爸爸也姓張啊。”
  左學晃著張說的手說:“這就是我爸爸啊。”眨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臉無辜。鍾筆怕他心存芥蒂,跟他說,就把張說當成幹爸爸心裏就不會不舒服了。
  左學想起張說的好,每天送他上學,又給他買各種各樣的玩具,母親打他的時候總是護著他……更重要的是,張說大晚上不嫌麻煩帶他去周熹家裏道歉,聳聳肩,一臉無所謂,“其實喊他一聲爸爸也沒什麽要緊的。”
  當下一言既出,舉座皆驚。
  就在眾人臉色突變的時候,商場的廣播響起:“下麵播報一則尋人啟事。左學小朋友,左學小朋友,若是聽到廣播請到五樓前台,你的媽媽正在那裏等你。”左學連忙從椅子上跳下來,“媽媽找我。”
  張說按住他,“你在這裏坐著,我去找她。”
  他走後,張母上下打量左學,盡量溫和地問:“小朋友,為什麽你說剛才那個叔叔是你爸爸?”
  左學低頭吃蛋糕,“媽媽說是爸爸,但是要叫叔叔,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這種電視劇裏的橋段,他跟著鍾筆看了無數遍,爛熟於心。
  一語激起千層浪。
  張母恍然大悟,聯想迅速發散。怪不得兒子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寧可背上破壞人家婚姻的罪名,甚至多管閑事替他們母子爭取撫養權,莫非因為這孩子是……心裏一時又驚又喜,猶疑不定,打量左學的目光頓時變了。她仔細一看,那鼻子眼睛,跟張說小時候長得確實有點兒像,如此一想,立馬親近起來,一臉慈祥,恨不得把左學一把摟在懷裏。
  林喬伊當場臉色大變,剛剛冒出的愛的萌芽被眼前殘酷的一幕活活掐死在溫床上。她想走,又怕別人笑話她沒風度,舒服的真皮椅卻如坐針氈,心神不安。
  鍾筆看到遠遠走來的張說,歪著頭問:“怎麽樣,相親?”
  張說攬著她的腰往前走,意味深長地說:“你覺得呢?”
  “我覺得應該……不好。”她吐了吐舌。誰叫他來相親,活該。
  “知道就好。去見我母親。”既然故意攪局,她就應該自己收拾殘局,也是時候把她引見給自己父母了。
  鍾筆本以為張母一定火冒三丈、大發雷霆,哪知她坐在那裏教左學怎麽剝蝦又快又不傷手,親自示範,神色無異。她對眾人抱歉一笑,“打擾了,真是過意不去。”衝左學招手。“跟媽媽回家。”
  林喬伊臉色蒼白,剛才那一幕讓她受了不小的驚嚇,但是很快恢複鎮定,站起來同他們客客氣氣打了聲招呼,笑容有幾分勉強。
  左學扔下盤子,張母連忙拿起餐巾布,替他擦幹淨手指才讓他走。
  張說介紹道:“這是鍾筆,這是我媽。”忽略了林喬伊。張母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不願失了長輩的風度,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表情有些僵硬。
  鍾筆又說了幾句道歉的話,拉著左學的手走了。大功告成。這場相親宴被她如願以償地攪得七零八落。
  張說的眼睛直到鍾筆的身影在轉角處消失不見,這才轉了回來。
  林喬伊見他如此留戀,徹底死了心,象征性地坐了會兒,推說有事就走了。這個男人再好,也不是她的。
  張母上上下下打量兒子,似乎想從他身上看出些門道。若是左學真姓張,這裏麵牽涉的事情可就多了,也難怪他們幾個打官司打得驚天動地——終究按捺不住,試探性地問:“這孩子是誰的?真聰明。”一語雙關,滿心期待。
  鍾筆隻不過是想攪局,卻沒想到事態的發展遠遠超出她的預料。
  張說清了清嗓子,一臉認真地說:“孩子是誰的重要嗎?左學這麽聰明可愛,誰能不喜歡他?”沒有正麵回答,有點兒故意誤導的意思。借著這個契機,母親至少不會再那麽針對鍾筆,這樣也好。他懇切地看著母親,“媽媽,你也知道我從來沒有低聲下氣求過誰。兒子在這裏求您接受鍾筆。”
  張母臉色一變,“你——”氣得說不出話來。
  張說按住母親的肩,阻止她離開,眼中滿是哀求,“媽媽,我從沒有這樣喜歡過一個人,將近六年的時間都忘不了,以後的歲月應該也忘不了吧?您硬是不答應,鍾筆當然也不會嫁給我,隻怕您兒子一輩子光棍要打到底了。”低下頭伏在母親懷裏,像小時候一樣,“我想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世界上能有什麽比這個更美滿幸福的?
  
  第四十章 有了媳婦忘了娘
  張母哪裏經得住兒子這樣的哀求,又心疼又心酸又心痛,苦口婆心地勸道:“兒子啊,你怎麽這麽傻!萬一人家不喜歡你,隻喜歡你的金錢、外貌、權勢呢?她如果是好女人,為什麽要離婚?自古道,英雄難過美人關,你別一時糊塗,自毀前途,鑄成終身大錯!”
  “媽媽,不是這樣的。她之所以離婚都是因為我,一切都是我的錯。請你接受她,好不好?”
  兒子竟然對一個女人沉迷到這等地步,張母哪裏能高興得起來?但是又不忍心再給他施加壓力,隻能火大地說:“反正你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你了。我明天就回上海,省得待這裏討人嫌。”事到如今,還能怎麽樣?總不能真的因為一個女人鬧得母子決裂。以前大家族裏子女眾多,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如今都是獨生子女,把孩子趕出家門那就跟割走心頭肉是一樣的,怎麽舍得?
  張說聽她口風送了,心中大喜,連忙說:“急著走做什麽,家裏又沒事,不如把爸爸也接來北京,好好玩幾天。”
  張母白了他一眼,“你想氣死他!”看著兒子眼裏掩不住的歡喜,她暗暗歎氣,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想管也管不了,隨他去吧。喜歡也是他,痛苦也是他,得意也是他,失意也是他,硬要阻攔,隻怕將來兒子嘴裏不說,心裏少不得要怨她。
  
張母提著行李走的時候,鍾筆跟在張說身後去送機,賠著笑臉說:“伯母,這是北京特產,糖果蜜餞豌豆黃之類的,不值什麽錢,帶回去給親戚朋友們嚐一嚐。”
  張母十分冷淡,“不用,我已經買了。”
  鍾筆一臉尷尬,伸出去的手縮不回來。張說接了過去,硬塞在母親行李袋裏,“沒事,特產哪會嫌多,帶回去送給舅舅家的孩子們吃。”
  張母無可奈何,暗地裏罵了一句:“多事。”張說嘻嘻一笑,當做沒聽到,“幾時有空,我跟鍾筆一塊兒回去看你跟爸爸。”
  “不用了,我消受不起。”張母翻了翻白眼,說出的話很不客氣,拿了證件登機去了。
  鍾筆吐舌,“你媽可不是一般的不喜歡我啊。她一定把我看成狐狸精,無所不用其極地勾引你。”幸虧她已經在廣大群眾的唾沫中鍛煉出來了,張母的這點兒厭惡對她來說不過是小兒科,完全不受影響。
  “可不是,把狐狸尾巴收好了啊,可別讓我媽看見。”張說偶爾也會開玩笑。
  鍾筆嘻嘻笑,挽住他的胳膊,“你要不要看看,就在裙子裏麵藏著呢。”手像扭動的小蛇滑進他襯衫裏,在他腰上來回撫摸著。
  張說有些緊張,見周圍的人沒有注意,這才鬆了口氣,拍掉她胡作非為的手,不悅道:“老實點兒。”這麽大膽,到處是人,頭上還有監控器。
  鍾筆撇嘴,鬆開手,離他有一米遠,“行啊,那我先走了。”沒走幾步,張說卻不追上來牽她的手,若無其事地說:“省得等下又走丟了。”鍾筆側頭看著他笑。張說一開始有些不好意思,隨即也笑了。
  倆人手牽手出來,上了車,手也不肯放開,他們竟然如此愛戀著對方。
  鍾筆看了看他的手。他的手十指修長、纖瘦,沒有指甲,敲鍵盤的時候運指如飛,握住她的時候卻是如此溫暖,讓人安心,像深藏在記憶力的夢,又回到年少時的未名湖畔。
  張說開車的時候目不斜視,“回公司?”
  “不用,請了一下午的假,還是回家吧。”
  在分岔路口,他將車子掉頭,“既然沒事,我們去約會。”
  難得“冷美人”開竅,鍾筆自然是滿心歡喜。
  他們像普通人一樣吃飯、逛街、看電影,在人群裏擠來擠去,十指交握,寸步不離——那是遲到了六年的幸福。
  刹那間,鍾筆原諒了一切,所有的人和事,包括左思,包括自己。她將以前所有不好的記憶全部快進,留下的是此刻溫馨快樂的一幕,她突然心生感激。
  也許是為了讓他們永遠在一起,上天才迫使他們暫時分開——從來好事都是多磨。
  經曆過這麽多的磨難,他們的愛情可以更堅定、更持久、更幸福,他們才能更加清醒地認識到對方是自己唯一的幸福。
  “你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我時是什麽樣子嗎?”她問了個傻乎乎的問題,一問出口就後悔了,他一定會說不記得。
  “穿著花裙子,在台上跳舞,然後摔倒了。”
  鍾筆愣住了,“什麽時候?”
  “慶祝大學生軍訓二十周年慶典的時候。”他也在台上伴舞,看著她狼狽地爬起來,調皮地衝台下眨眼睛,他覺得這個女孩子的眼睛會說話。
  鍾筆想不起來了,應該是大二國慶時候的事。“哦,當時你在哪裏?”她記得摔倒這事,但是對他怎麽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他想說“就在你旁邊”,但是話一出口就改成了:“在觀眾席上。”不能說一見鍾情,但他對這個臨危不亂、活潑可愛的女孩子印象深刻。
  “觀眾席啊。”她於是興致缺缺,沒有再追問。
  愛情就像是一粒種子,等待了一個漫長寒冷的冬天,在春暖花開的季節破土而出,在夏天茁壯成長,但是在秋天不一定開花結果——有些樹,需要十年八年之久才能孕育出香甜可口的果實。時間讓一切變得成熟。
  愛情同樣需要時間醞釀,在恰如其分的時候瓜熟蒂落。
  秋老虎依然悶熱,外麵太陽又大,他們坐在冷飲店裏吃冰。鍾筆搶說杯子裏的水果,故意把焦糖奶油挖出來給他吃。張說不喜歡這些甜甜膩膩的東西,但還是皺著眉頭吃了,然後將眼前的冰淇淋推開,轉移她的注意力,“下個星期五是中秋節,連著周末有三天假,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
  鍾筆嘴裏的勺子一下子掉了下來,瞪大眼睛說:“這,這,這……不好吧?”要是她去,隻怕連張家的大門都進不了。狐狸精在外麵勾引人家兒子還不夠,居然還敢找上門去,張爸張媽還不得舉著掃帚將她打出來啊。
  張說見她躲躲閃閃的想要逃避,有些不高興,“醜媳婦總得見公婆。”
  鍾筆幹笑,問題是人家得先承認她是媳婦,醜點兒也沒關係——隻好隨口敷衍道:“下星期再說,下星期再說。”
  中秋節那天,明明收拾好了東西,結果她臨陣脫逃,將左學一把推了出去,“有事兒子服其勞,左學去也是一樣的。”張爸張媽總不能為難一個孩子。她如果跟了去,其火爆場麵不堪設想。
  張說氣得吹胡子瞪眼睛,“鍾筆,你……”
  鍾筆低著頭,幽幽地說了一句:“欲速則不達,過猶不及……”還不是時候,慢慢來,反正她又不打算嫁給別人,何必急在一時?
  左學正想出去玩,又不想鍾筆跟在一邊管手管腳,高舉雙手讚成,“我願意,我願意。”
  張說沒有辦法,隻得帶了左學回家,算是投石問路、試探風聲之舉。他也擔心父母態度不好,鍾筆下不了台,但左學隻是一個小孩子,不要緊,卻沒料到他居然大受歡迎。左學嘴巴甜,人又乖,爺爺奶奶叫得那叫一個親熱,哄得張父張母心花怒放,十分歡喜,大讚他聰明伶俐,說他跟張說小時候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張說小時候可不會說什麽“爺爺真有學問,將來我要跟爺爺一樣讀好多的書;奶奶做的菜真好吃,我要天天吃”這樣的話。左學見到年輕的就叫哥哥姐姐,見到中年以上的就稱叔叔阿姨,見到頭發花白的一律是爺爺奶奶,一大家子人被他哄得團團轉,樂得合不攏嘴。
  鍾筆打來電話,“左學怎麽樣,還聽話吧?”
  張說苦笑,“我媽都把他當成親孫子了。”剛才還神神秘秘地來試探他當年是不是做了什麽“錯事”。鍾筆聽他這麽一說,有些急了,“哦,那你怎麽說?”她可沒想到這一層。
  “沒事,隨他們怎麽想。”就這麽不清不楚的也挺好。因為左學,老人家對鍾筆的態度改觀不少,有一次老爺子甚至摸著胡子說:“能教出這麽聰明伶俐的孩子,母親應該也差不到哪裏去。”
  鍾筆悶笑,“到時候追究起來,可不關我的事。”又問,“這幾天你在上海都做什麽了?”
  “也沒什麽,見了些親戚朋友,帶左學各處逛了逛,明天我就回去了。”
  “這麽快?難得回家,你就多住幾天,反正你是老板。”若是連這點兒自由都沒有,還當什麽老板?
  “不了,有點兒吵……”頓了頓,他又說,“我昨晚夢見你了。”
  鍾筆哧哧笑起來,一定不會是好事。
  倆人又聊了一些廢話,這才掛了電話。
  睡覺前,張母埋怨張父,“人家說得沒錯,兒子都是給別人生的。回來三天,一到晚上電話就不離手。平時一兩個月才往家裏打一次電話,通話沒有超過十分鍾的。”
  張父在床上翻了個身,“兒大不由娘。”鼾聲跟著響起。老人家熬不得夜,一到點就犯困。
  張母憤憤不平,罵道:“有了媳婦忘了娘!”
  天氣逐漸轉涼,路邊的銀杏葉子似乎一夜間就染成金黃色。就在這秋高氣爽的季節,鍾筆和張說收到一張喜帖。
  她翻來覆去看了兩遍,確定上麵的名字沒有錯,嘖嘖歎道:“瞧人家這速度,不過是去了一趟泰國,回來連婚都結了。”
  張說說:“他們這叫破鏡重圓,可喜可賀。”
  魏建平和小薇能再次走到一起,鍾筆很為他們高興,“喜酒去喝,不過紅包是不給的。說起來,我還是他們的媒人呢,應該給我紅包才是。”
  他們的婚禮定在九月初九重陽節那天。
  左學去給他們當花童,穿著小西裝,打領結,兩腮塗得鮮紅,像兩瓣紅蘋果。他對著鏡子很不樂意。
  去的朋友取笑新郎新娘,“你們結婚,離婚,再結婚,跟過家家似的。”
  魏建平笑,“哪裏,哪裏,上次的婚禮太潦草了,這次重辦。”眾人聽了哈哈大笑,都點頭,“不錯,重辦,重辦。”有人笑道:“這叫緣去緣又來。非得經曆這麽一些波折,才能白頭偕老。”
  嗬,緣去緣又來。
  鍾筆去化妝間看新娘子。小薇含羞帶怯,眉眼含春,多了幾分女人味。鍾筆打趣說:“恭喜你們夫妻破鏡重圓,和好如初——隻不過這謝媒錢是不是……”撮起兩指,做了個點錢的動作。
  小薇從簸箕裏揀出一個係著彩帶的紅包,“喏,早有準備。”鍾筆摸了摸,厚厚的一遝,立即眉開眼笑,“哎呀,祝你們白頭偕老,早生貴子。”在小薇身邊坐下,拍著她的肩膀說,“想通了就好,管別人怎麽說呢,自己的幸福最重要。”
  “以前拉不下麵子,總覺得好馬不吃回頭草。現在明白了,日子是自己在過,別人不過時看熱鬧。年輕的時候總是太任性,總以為有更好的,橫衝直撞,吃過苦、受過騙才發現,最好的早已錯過。”小薇的感歎裏多了幾分滄桑。人總是要走一些彎路,才會明白某些道理。
  鍾筆拍著她的肩安慰道:“不要緊,幸好還不晚,一切重新開始。”沒有誰生而知之,我們總是自以為是,自作聰明,吃一塹長一智,碰過撞過才知道痛,痛過以後才能幡然醒悟。這些彎路我們沒有白走,它可以讓我們更清楚地認識到真正的幸福在哪裏,然後牢牢抓住,不再三心二意,不再猶豫不定。
  小薇笑著點頭,“隻要傻過,才會變聰明。我們自詡為天才,哪知到頭來機關算盡,聰明反被聰明誤,人還是傻一點兒好。”不知想起什麽,抿嘴一笑,“嗬嗬,傻人有傻福。”頓了頓又說,“那麽你呢?你跟張說之間的故事都可以編成一部電視劇了,情節跌宕起伏,形勢峰回路轉,令人可羨可歎。什麽時候喝你們的喜酒?”
  鍾筆低頭笑,沒有搭腔,她的意誌動搖了。看著眼前火紅的喜字,她不由的想,結婚其實不是一件壞事。人們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其實大家都忘了,婚姻還是幸福的殿堂。我們總是人雲亦雲,而忘了事情的本質。
  
  第四十一章 人人都忙著結婚
  新郎來接新娘子,伴郎理所當然是張說。鍾筆打開門看到他的刹那,眼裏再無其他人。張說穿一身白色西服,頭發往後梳,笑的時候有些羞澀,看著她的眼睛比北極星還明亮,是她從來不曾見過的樣子,有點兒像《花樣年華》裏的梁朝偉,可是比他年輕,比他英俊,比他更讓人心動。
  她愛的這個男人,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英俊。
  直到眾人發出善意的笑聲,她這才驚覺自己竟然發起花癡來,又氣又惱,攔他們不讓進,故意為難說:“新郎請講一個笑話,要把所有人都逗笑了才行。”
  魏建平從未講過笑話,隻得硬著頭皮說:“兩隻番茄在路上走啊走,突然一輛車子衝了過來,把其中一隻軋碎了,另外一隻哈哈大笑……”笑話還未講完,就被打斷了——
  “番茄醬!誰不知道啊,都老掉牙了,換一個,換一個。”
  後麵一個虎背熊腰的哥們兒站出來,齜牙咧嘴地說了一個,結結巴巴,不知所雲,一點兒都不好笑,反倒是大家被他抓耳撓腮的窘態逗得哈哈大笑。鍾筆在空中用力劃了個叉,“這麽喜慶的日子講冷笑話,打回去。”
  原來大部分男人都沒有幽默細胞,而不是隻有張說呆頭呆腦,不解風情。男人應該讓女人笑,而不是哭,就是哭,那也是喜極而泣。
  張說惱了,“你這麽為難新郎,裏麵的新娘子可是會心疼的哦。”鍾筆充耳不聞,衝他做了惡鬼臉。
  魏建平滿頭大汗,說:“要所有人都笑,這不是存心難為人嗎,不如換給紅包吧,每人一個。”端來一盤紅包,見人就塞,看得眾人直笑。
  房間裏的姐妹齊聲叫起來:“哪有這麽容易!”一人一個?也太小看她們了,一人十個還差不多。
  男人們十分泄氣,都衝張說開火,“都怪你媳婦,專門刁難人。”張說苦笑,“我有什麽辦法?”想了想,叫來新郎,囑咐了一番話。
  魏建平整了整衣衫,排眾而出,“我要求跟新娘子說話。”
  “行,在門口站著。”
  門扉緊閉,魏建平貼在門上,輕輕喊了一聲:“小薇?”
  裏麵傳來極細微的一聲回應,他知道對方能聽到。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說得很慢:“小薇,以前,對不起……”麵紅耳赤憋了許久,終於說了一句,“我愛你。”當著眾人的麵,雖有幾分羞澀,但是態度誠懇,情真意切。
  半分鍾後,大門訇然大開。小薇站在他對麵,唇角含笑,眸中卻有淚光。女人的終極目標也不過是有人男人真心誠意地說“我愛你。”
  本來沒有什麽煽情的地方,但此情此景,所有人都被感動了。
  他們的婚禮不是很盛大,然而新郎新娘臉上的笑意直達人們內心深處。他們一定可以幸福美滿,白頭到老。
  當幸福遲遲不肯降臨的時候,所有人都要相信,那不是你我的錯,而是時機還未成熟。
  生澀、稚嫩的愛情青果需要充足的陽光和水分才能散發出芬芳濃鬱的香氣。愛情也需要成長,有了時間的催化,才能變得成熟。
  沒有什麽比失而複得更讓人珍惜。
  左學在婚禮上鬧了個大笑話。他提著花籃跟在新郎新娘身後的時候,腳底一滑,摔了個底朝天。雖然他很快爬起來了,然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往前走,但就是這樣故作成熟、欲蓋彌彰的動作,反而引來更大的關注,所有人哄堂大笑,將婚禮的氣氛推向最高潮。
  婚禮中最不高興的便是他,後來他憤憤地摔了花籃。這件事在他幼小的上留下陰影,他耿耿於懷長達數年之久,恐怕要等到他自己結婚時才會釋然。而鍾筆總是在他想要遺忘的時候重提此事,當做茶餘飯後的笑談。
  在魏建平和小薇的婚禮過後沒多久,鍾筆又收到一個驚喜。
  每月月末例行的鍾家家庭聚會上,鍾筆帶了左學出來吃下午茶。鍾簀來的時候,意外地帶了一個女孩子來。那女孩子二十來歲,衣著樸素,紮著馬尾,五官十分普通,鼻子上還有幾個雀斑,但是眼神清澈,一看就知道是心地善良的好女孩兒。她躲在鍾簀身後,笑的時候有幾分害羞,還有幾分扭捏,“姐……姐,你好,我叫李彤。”普通的名字,普通的背景,普通的人,普通的愛情。
  不不不,每個人的愛情都是獨一無二的。
  鍾筆看著鍾簀從頭到尾牽著她的手,仿佛所有的心事都著了地。她用家長的眼光打量眼前這個女孩子,問:“你們是怎麽認識的?”口氣有點兒像法院裏的法官審問犯人。
  李彤低著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阿簀工作的畫室附近有個超市,我在那裏當收銀員。”
  “哦,原來你們早就認識。那怎麽會在一起呢?”
  李彤臉上升起兩朵紅暈,“有一次阿簀來買東西,沒聽到理貨員的吆喝,把一架子的促銷罐頭弄倒了,滾得滿地都是,差點兒還砸到人。剛巧那天是五一的前一天晚上,超市也沒什麽人,我就幫他撿,後來他送我他自己畫的玫瑰花。”
  “然後你們就在一起了?”
  鍾筆不知道的是,那天經理看見亂七八糟的賣場,大發脾氣,以為是李彤失職,差點兒把她開除了。為此她被扣了半個月的薪水,卻一句抱怨的話都沒跟鍾簀提。後來鍾簀還是知道了,要賠她錢,李彤當然不肯要,開玩笑說:“如果要賠,就賠你自己畫的畫吧,顏色真漂亮,看著就喜歡,可以貼在牆上。”鍾簀便給她畫玫瑰花,每天一朵,每一朵顏色都不一樣。她當寶貝一樣鎖在抽屜裏,時不時拿出來看。它們雖然不是真正的玫瑰,卻永不凋零。
  畫到第一百天的時候,不需要任何語言,他們自然而然在一起了。他們是最普通的年輕男女,心思單純,沒有錢,沒有尊貴的身份,沒有地位,也沒有受過太多教育,能力有限,但他們知道彼此扶持、彼此照顧、彼此忠誠,並且將這些當成習慣,終始不渝。背叛和遺棄對他們來說,無異於下十八層地獄,天理不容。
  鍾筆跟著問:“你家還有什麽人?”鍾簀急了,扯了扯她的袖子。鍾筆瞪了他一眼,傻弟弟,姐姐還不是為了你好!
  李彤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是濱州人,爸爸是紡織廠的一名染布工人,我在家裏排行老大,底下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都在讀書。”講到弟弟妹妹,她興奮起來,小臉發光,“他們成績很好的,全年級第一。”十分驕傲。
  生活清苦但是安貧樂道,鍾筆想起以前自己家裏也是這樣,唇角逸出微笑,“老大好,有責任心,知道照顧人。鍾簀交流有障礙,希望你能好好照顧他。”
  李彤笑,“不會啊,我們用短信交流。”
  鍾筆啞然失笑,她忘了,情人之間有他們獨特的交流方式。
  回去後,她向張說發表感慨,“我一直把鍾簀當自己孩子,跟左學差不多,想著送他進學校再讀兩年書,卻忘了原來他已經長成了一個男人,知道照顧別人,知道承擔責任。他跟我說他想開一個店,做點兒小生意,賣一些繪畫用的工具。”鍾簀的畫雖然不錯,但還不足以支撐他養家糊口。
  張說點頭,“那也挺不錯,我可以幫忙打聽打聽店麵的事。”
  當鍾簀的小店初具規模、可以開張做生意時,天空已經飄起了零星小雪。鍾筆撣落身上的雪珠,將衣服掛在架子上,回頭說:“雖然下雪,外麵一點兒都不冷,這天氣,真是奇怪。”張說伏在餐桌上工作,近來他在鍾筆這兒流連的時間越來越長,連工作也帶上來做。
  左學半趴在沙發上寫作業,見她進來,連忙把電視關了。
  鍾筆也不說話,手在他耳朵上一揪,“老老實實寫作業。”左學灰溜溜地躲回自己房間。
  張說給她看一封電子郵件,“同學聚會?什麽時候?誰辦的?”他的同學聚會,跟她有什麽關係?又看了一眼,叫起來,“什麽,還要帶家屬……”
  “你去不去?”
  “都什麽年代了,還辦同學會?”話雖這麽說,她總不能不給張說麵子,讓他一個人去。
  張說慢慢悠悠地說:“袁藍主辦的。”
  “什麽?”鍾筆的警覺性立馬提到最高點。
  “她要結婚了,因此辦了這個同學會,算是請喜酒的意思。”
  一顆心提上去又放下來。鍾筆頭一個反應時,“怎麽又有人要結婚?”
  張說看了她一眼,“人到了年紀自然就該結婚了。”
  “說一說,說一說,她老公幹嗎的?”鍾筆十分好奇,一臉八卦,頓了頓又說,“她不是對你情有獨鍾、念念不忘嗎,怎麽要結婚啦?”
  張書重重地捏了一下她的臉,懲罰她胡說八道,“隻知道是海歸派,似乎是搞藥物合成的,目前在中科院任職。人家比我好。”
  鍾筆心想:原來袁藍也喜歡理科生,大有惺惺相惜、英雄所見略同之感。
  聚會那天正好是聖誕節,北大校園裏到處貼滿了“Merry Christmas”的彩色條幅。天氣很好,陽光明媚,甚至有鳥兒在枝頭歡快地鳴叫,路旁高大雪鬆上麵殘留的白雪提醒人們現在並非春天。袁藍大手筆,竟然向學校租借了餐廳一樓的大廳,布置得喜慶洋洋。一字排開的自助餐,飯菜下麵是滾燙的熱水,熱氣氤氳,人聲鼎沸。
  除了袁藍,鍾筆一個人都不認識。倆人打過招呼,不再交談。袁藍今天一襲華美的改良式旗袍,更襯得她身姿搖曳,意氣風發,對鍾筆連敷衍都不屑,顯然是舊怨難消。鍾筆有幾分尷尬,覺得自己來錯了地方。
  張說跟同學聊天敘舊的時候,她就站在邊上幹笑,不斷糾正別人“張太太”這個稱呼,“不不不,我們還沒有結婚,請叫我鍾小姐。”
  後來,張說皺著眉頭瞪了她一眼。她自知理虧,端了一碟子蛋糕跑出來。張說轉個身便找不到她人,打電話一路尋了過來,見她坐在未名湖畔石頭上打水漂,有一下沒一下的,枯黃的草地上還放著她未吃完的蛋糕。
  “怎麽出來了?”
  “外麵的空氣多新鮮,天氣又好,北京沒有風的冬天真是難得。我昨天經過二環的時候,護城河裏有人在冬泳,也不要嫌水髒。”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
  張說聽了有所觸動,吸了口氣,看著湖麵,慢悠悠地說:“以前我問你怎麽樣才肯結婚,你說除非冬天跳未名湖。”說完,他開始脫大衣。
  鍾筆雙眼圓睜,發出尖叫。
  張說脫到隻剩貼身襯衫的時候,寒氣襲來,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望著眼前這個目瞪口呆的女人,“你不阻止我?”他需要一些激烈的手段逼得她不得不屈服。
  鍾筆雙手掩唇,阻止自己引來更多圍觀的群眾,雙眸亮如星辰,從來沒有這麽興奮過,搖頭說:“張說,你不知道,這是我少女時代最大的夢想,誰要是為我跳未名湖,我二話不說嫁給他。”頓了頓,又問,“你真要跳?不怕冷?”
  張說解開腰帶,任由褲子落在地上。這時已經有路過的學生看見了,到處喊:“快來看啊,快來看啊,有人要跳湖啦,有人要跳湖啦。”引起很大的轟動。
  鍾筆見他來真的,張開的嘴一時合不攏,“這麽大年紀,還做這種事,你不怕別人笑話你?”理智上她應該阻止他,感情上卻又不想阻止,心裏十分糾結,矛盾。她想自己是一個虛榮的女人,願意看到別人為她尋死覓活……
  張說直罵她沒心肝。
  此情此景,若是普通女人,早就感動得一塌糊塗,哭著喊著說“不要跳了,不要跳了,我嫁給你”。
  他吸了吸氣,硬著頭皮說:“不要緊,一個人一生總要做一件傻事,人生才能圓滿。”他不想再等了,既然她要他跳湖才肯嫁給他,那他就跳,就當冬泳好了。反正他不是北大的學生,丟人也不要緊,更重要的是跳未名湖是死不了人的,能抱得美人歸,犯傻也值。
  他做了幾下熱身運動,猶有自我調侃的心情,“奧巴馬都能當總統,我想我也可以跳未名湖。”一切皆有可能。
  話一說完,撲通一聲,他跳進了還未結冰的湖裏。
    
  第四十二章 萬轉千回的愛情正果
  不少學生舉著相機哢嚓哢嚓拍照。鍾筆敢保證,張說明天一定會上未名BBS的頭條。她的猜測沒有錯,隻不過照片上還包括她自己。
  張說從水裏鑽出來,凍得嘴唇烏青,渾身發抖。不過還好,沒有風,陽光又好,加上事先做足了心理準備,不是太難受。“明天我們去民政局?”是疑問的口氣,他不確定鍾筆是否真的會答應。
  鍾筆點頭,“好”。她鍾筆也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主兒,“既然奧巴馬都能當總統,我想我們也可以結婚。”頓了頓,又問,“你的求婚戒指呢?”在他褲子口袋裏亂摸。
  張說臨時起意,哪裏來的戒指,搖頭,“沒有。”
  鍾筆在他全身濕淋淋地爬上岸來的時候用力掐了他一把,“哪有人笨到求婚都不帶戒指的啊。”
  張說顫抖著裹緊大衣,頭發上的水滴滴答答往下淌。鍾筆抓起地上的襯衫給他擦水,“冷不冷?”
  “你自己挑下去就知道冷不冷了。”身體哆嗦個不停。
  她因為沒有戒指,心情不好,罵了句活該,從手袋裏找出鋼筆,“把手伸出來。”拉過他的右手,在無名指上畫了一個戒指,上麵還鑲了一顆心。然後她又在自己手指上畫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戒指,歎氣說:“我今天陪你一起犯傻。”
  周圍的尖叫聲此起彼伏,甚至有人給他們加油助威。
  鍾筆扶起凍得發抖的張說,用袖子擋住臉,“真丟人。”給人免費看熱鬧。
  張說吸著氣,牙齒上下打戰,“趕緊走吧,我都凍成冰棍了。”
  倆人跑去取車,一路上還有人尾隨拍照。鍾筆接過鑰匙,“我來開。”將暖氣開到最大,把他安置在後座,“躺著歇會兒。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張說搖頭,“不用,我這會兒隻想洗熱水澡。”
  他在浴室裏泡了足足一個小時,手指都發白了,才扶著牆出來,“想當年我還參加了學校的冬泳隊呢。哎,果然老了,不中用了。”
  鍾筆被他弄得滿身都是泥水,不得不也洗了個澡,這會兒頭發都吹幹了,走上去摸了摸他的額頭,“有點兒熱,不會發燒了吧?”
  張說將下巴擱在她頭上,手環住她的肩,“不知道,累了,想睡覺。”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
  鍾筆拍了拍他的臉,“乖,那就去睡。”
  在鍾筆扶他上床的時候,他大手忽然使勁,將她一把也拉了上來。鍾筆仰著頭大口大口喘氣,推著在胸前作亂的他,“你不是累了嗎?小心感冒。”他不理,鼻子呼吸不暢,渾身發熱,越來越焦躁,生理上的和心理上的全都有,索性扯了自己身上的衣服,還有她的。
  鍾筆發覺他把今天當成了洞房花燭夜,不達目的不罷休。
  肢體交纏在一起,仿佛曆經千年的等待,終於合二為一。那種感覺像是到了極樂世界,他們的靈魂在飄蕩。鍾筆摸著渾身汗濕的張說,“阿悅,怎麽會這麽熱?”不是冬天嗎?還是說,春天快到了?他的頭發在她腳趾上掃過,麻麻的,癢癢的。他像一頭溫柔的野獸,不經意間,嚓的一聲激出耀眼的火花。她不由得蜷縮成一團,又熱情又難耐。
  而那一天,正好立春,萬物複蘇,欣欣向榮。
  第二天,他們沒有去民政局登記,因為張說被送往醫院輸液。他歪著頭躺在病床上,英俊的臉燒得紅彤彤的,像塗了一層胭脂。
  左學揉著發涼的鼻子說:“怎麽又生病了,國慶節的時候不是病過一次?”一個大男人,也太沒用了,老是生病。
  鍾筆攆他走,“回家去,別傳染上了。”左學坐下來削了個蘋果,“我作業寫完了。”家裏又沒有人,回去做什麽?頓了頓,他仰頭說:“剛剛魏叔叔打電話來說,你們要結婚了?”
  鍾筆愣住了,消息怎麽傳得這麽快?也是,他們都上未名BBS的頭條了,還能瞞得了人?她十分苦惱,這事要是被張父張母知道了,她這個狐狸精的罪名算是坐實了。“請問你對此有什麽看法?”
  左學咬了一口蘋果,吃得很帶勁兒,“我對此沒有什麽看法,不過,我希望我的零用錢能漲一倍。”
  鍾筆皺眉,“你要那麽多零用錢做什麽?”生怕他一有錢就變壞,所以教育要從娃娃做起。
  左學舉起雙手發誓,“我保證一定不吃路邊攤,不亂買零食。”他受了《長江七號》的影響,想攢錢買心儀已久的玩具狗,拉著張說的手亂搖亂晃,央求他答應。
  鍾筆一掌掃開他,“你求他也沒用,他的存折現在由我保管。期末考試你要是能考出讓我滿意的成績,零用錢我給你漲一半;至於另外一半,你要用家庭勞動獲取,以後自己的房間自己收拾,東西用完記得要歸位,還有負責倒家裏的垃圾。”
  左學嘟起嘴,怏怏不樂,不過總歸是爭取到了。
  等到張說病好了,他們帶了證件去民政局登記。元旦已經過了,又是新的一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新年的關係,來登記的人特別多。鍾筆等得無聊,隨意翻看報架上的娛樂報紙,看見一個偌大的標題:“美成電器集團董事長梅開二度,喜結連理”。新娘是楊芙林,穿著蓬蓬裙婚紗,喜悅從眼角漾出來。是元旦那天的新聞。
  她愣住了。過去的一年似乎人人都忙著結婚。
  對於楊芙林德背叛,左思哪裏肯放過她,日複一日地刁難、折磨,不肯讓她好過,但是又不至於逼她走上絕路。貓捉老鼠追逐爭鬥的過程中,楊芙林德不屈、不甘、不平、不忿反而激起了左思的興趣。原來這個女子愛了他整整十二年,雖然其中也摻雜了一些其他的因素,但是歸根到底,她是愛他的。
  他覺得就算為了這份稱不上純粹的愛,他也應該給她一個婚禮。
  鍾筆看著一對新人攜手而笑的畫麵,心想他們年齡、智慧相當,脾性合得來,生活一定會和諧如意。她願他們白頭偕老。
  她看著左思的照片,內心平靜,已經激不起一點兒波瀾,不是淡忘了,而是成長了。她真心實意地祝他們幸福。
  我們在紛繁、糾結的事情中逐步成長,學會該遺忘的遺忘,該擁有的擁有,該珍惜的珍惜。人生就像在上一堂課,學分永遠都修不滿。
  倆人從民政局出來的時候,張說將大紅的結婚證放在臉上貼了貼,然後回過頭來看鍾筆,“有人說結婚隻是一種儀式,但在我看來不是的,結婚是一種責任,對喜歡的人負責。”
  鍾筆點頭,嘻嘻一笑,“放心,我已經確定我可以對你負責了。”所以才會答應嫁給他,這是對自己,也是對對方負責。
  婚姻不是兒戲——這樣簡單、古老的智慧,有時候會被人輕易地遺忘。
  他們雙手交握在一起,相信現在的自己可以給對方帶來幸福。
  “那我們什麽時候舉辦婚禮?”
  鍾筆歪著頭想了想,“排場再大有什麽用,那是做給外人看的,勞財傷神,得不償失。”她已經經曆過一次,得到的教訓足夠她一生警醒。
  “我一直夢想著一個小小的婚禮,在自家樓下擺上三五桌喜酒,有花生,有桂圓,有自家釀的米酒,還有父母、親戚、最好的朋友,上來拉著我的手祝我婚姻幸福、白頭偕老。這就夠了。”
  張說想了想,說:“這好辦。不過若是你懷孕了,我爸媽會更高興,這喜酒辦起來也就更容易了。”流產一事,鍾筆自己從來沒有提過,張說也一直裝作不知道,但他知道那對她來說是一個永遠好不了的創傷。他希望另一個孩子的到來能令她身心痊愈。
  張父張母對兒媳心存芥蒂,但對兒媳肚子裏的孩子總不能不喜歡。
  清明節剛過,鍾筆便檢查出懷了三個月的身孕。張說打電話向家裏報喜,張母著急起來,“哎喲,是不是得趕緊把婚事辦了啊?不然穿婚紗不好看。”生米都煮成熟飯了,由不得他們不同意。
  張家的人立即張羅起他們的婚事來。張說極力強調,萬事從簡。
  他們在五一那天完的婚。鍾筆給二老敬了一杯茶。張父張母臉上雖然沒有笑容,但還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兒子自願倒貼,他們有什麽辦法?
  左學不高興了,跟在母親屁股後麵問:“你以後是不是不要我了?”他已經意識到母親肚子裏的寶寶會威脅到自己的地位。
  張說立即接話,“不要擔心,你媽媽不要你,我要你。”
  鍾筆橫了他一眼,“你們兩個男人能不能說點兒有建設性的話題?”男人婚前婚後簡直就是兩個德行,她越來越覺得張說有痞子傾向。
  張說歪在沙發上看經濟新聞,指揮老婆,“我晚上要參加一個大型的商業活動,你去給我挑一套合適的衣服,要正式點兒地。”
  鍾筆白了他一眼,“你自己不會挑?”
  他挑眉,“我娶老婆幹什麽用的?”
  越來越大老爺們兒。
  晚上出席活動的時候,全場男士就屬他最紮眼,衣冠楚楚,一表人才。台上在討論時尚這個話題,主持人請張說上去,“張先生的這套禮服很出彩啊,藍色絲絨西服,款式新穎又不失莊重,不是人人都能穿出這個味道來的。”
  張說笑說:“我不懂這個,這是我老婆幫我選的。”
  主持人笑說:“看起來張太太對時尚相當敏感,品位很好呢。我們今天要把最好一份禮物送給張先生,是一套純天然化妝品,用起來效果非常好哦。我垂涎好久了,恨不得偷回家,可惜不得不送出去。”
  張說忙說謝謝,心想鍾筆正好喜歡這些瓶瓶罐罐。
  主持人穿著金色的深V禮服,風情萬種,走過來要和張說擁抱。張說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主持人撲了個空,穿著高跟鞋,重心不穩,差點兒跌倒。張說連忙扶住她,十分尷尬,對著話筒說:“對不起,對不起,老婆在我出門之前三令五申,耳提麵命,不許和美女摟摟抱抱。要是她聞到我身上有香水味,今晚恐怕我就要睡客房了。”
  他的這番自嘲立馬讓台下眾人哄堂大笑。
  主持人調侃道:“沒想到張先生竟然是個‘妻管嚴’。”
  從此,他這個“妻管嚴”的外號就傳開了,弄得人人都知道張說怕老婆。半夜跪搓衣板的橋段被眾人編得有聲有色、有鼻子有眼的,連張說自己都差點兒信以為真。
  十一月份的時候,鍾筆順利產下一個女嬰。張說翻遍了字典,想了幾百個女性化的名字。鍾筆煩了,大筆一揮,“學而時習之,左學,張習,就這麽定了。”張爸大讚這個名字取得好,與眾不同,一洗脂粉氣,有內涵有深度,鍾筆聽了直偷笑。
  倆人結婚後,張說在四環外買了一套上下層打通的套房。為什麽住得這麽遠呢?原因是在這兒買房子,開發商答應辦理孩子上學問題,當然,房子價格也不便宜。而左學的學籍問題就這樣輕輕鬆鬆解決了。
  可是左學很不高興,他非常討厭妹妹張習,“媽媽,媽媽,她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睡也睡了,為什麽還哭個不停?”
  鍾筆一邊哄她,一邊不耐煩地說:“我怎麽知道?嫌吵,樓下待著去。”
  張說懇求媽媽過來幫幫他們。張母看在孫女的份上,雖然不喜鍾筆,還是妥協了。鍾筆總算鬆了口氣,左學小時候從沒有這麽哭過,整天吃了就是睡,睡了就是吃,好帶得很。她現在哪裏還需要產後減肥,帶一個月孩子可以瘦二十斤。
  小張習十個月大的時候就會到處亂爬了。鍾筆將她放在光溜溜的地板上,拿開一切零碎的小東西,由著她像動物一樣爬來爬去,並叮囑左學,“別光顧著看電視,看著妹妹。”然後進廚房衝奶粉。
  忽然,左學的怒吼聲傳來,他對坐在地上咧嘴笑的張習捋起袖子,想打又不敢打,將被撕成兩半的作業本扔給鍾筆,“媽媽,媽媽,你看,你看她……嗚嗚……嗚嗚,老師明天又要罰我掃男廁所了……”說著說著哭了起來。
  張習不知所措,聽見哭聲,“哇哇哇……”也跟著哭了。
  鍾筆一個頭兩個大,“你們能不能消停點兒?”
  張說下班回來,見家裏亂成一團,忙問:“怎麽了,怎麽了?”
  左學撲進他懷裏,“爸爸,爸爸,妹妹把我作業撕了。”
  鍾筆沒好氣地說:“誰叫你做完作業不收起來。”
  左學氣得躲進房裏,不肯出來吃晚飯。
  張說坐在燈下用透明膠粘被撕成兩半的作業本,一頁一頁,又在裏麵夾了個便條,解釋原因,請老師不要因為左學“作業頁麵不整潔”而罰他站著聽課。
  鍾筆端了熱好的飯菜出來,“粘好了?”
  張說捏著酸疼的脖頸說:“比跟人家談判還累。”
  鍾筆親了親他,“這小子又鬧著不吃飯。”
  “快送上去吧,該餓壞了。今天確實是囡囡不對。”
  經曆過千回百轉的感情波瀾,他們渴望安定,彼此珍視。
  這樣吵鬧、幸福的生活,他們至少還可以過五十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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