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十三少:AB日記

(2010-05-13 08:19:44) 下一個

  一【角色】
  【12.07 角色
  每周一早晨踏進辦公室的時候心情都不太好,今天也不例外。先是被老板叫去訓了一番話,內容無外乎又是約稿、催稿、審稿,他仍然秉持著“大棒加金元”的政策(說得直白一點,就是賞一巴掌再給顆糖吃),我除了點頭,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說。
  忽然想到了“角色”這個有趣的詞,我們每個人、每天都在扮演不同的角色,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裏卻又其實不同。在父母麵前是不耐煩卻還保持微笑的孩子,在上司麵前是敢怒不敢言的下屬,在朋友麵前是想要訴苦但最後往往選擇粉飾太平的傻瓜,在戀人麵前……噢,我不知道,我想我暫時沒有資格發表意見。總之,我們需要不停地轉換身份,表象越來越假,但演技越來越真實,甚至於即使獨自一個人的時候,也要忍不住扮演一個讓自己滿意的自我——天呐,忽然發現,這些對於一個三十歲的女人來說,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聽上去是不是很可悲?
  不過,我恐怕連一點點悲涼的時間也沒有,十點了,如果我再不開始著手做那些該做的事,有人會想要殺了我。不知道,會不會因為是下雨天,所以牢騷特別多……
  就讓雨盡情地下吧……
  Alpha】

  梁見飛挪了挪腿,遲疑了一秒鍾,然後按下“發布文章”的按鈕,電腦屏幕先是一陣泛白,接著她剛才輸入的那些文字就出現在白色的背景畫麵上,文章的最上方有一排大大的黑色加粗字體:角色。
  她記不得從什麽時候開始刮起一股交友網站的風潮,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正出現於或曾出現在她生活中的人們,開始像蜜蜂回巢一樣往她的信箱裏投遞添加好友的請求。經過最初的新鮮感之後,她已不再為“久別重逢”感到欣喜,有的反而是悵然若失,回想起過去種種,忽然覺得時間流逝的速度遠比她想象中的快。
  邁入三十歲的這一年,她開始在網絡上寫日記。她從沒寫過日記,當她還是個少女的時候,周圍那些滿懷心事的姑娘們用各種花樣百出的本子記錄著“生命的點滴”,她卻絲毫沒有這種心情,那時的她忙著從書本裏體驗別樣的人生,根本沒有時間來記錄自己。現在,當年的女孩們忙著成為妻子、成為母親,她們需要扮演好每一個角色,隻有她,有大把屬於自己的時間,用某一位好友的話來說就是:如果不寫點什麽,就顯得浪費了。
  她不知道有多少“朋友”會認真讀她的“日記”,她不在意,反正也不是寫給別人看的,那隻是對生活的一種回應,有苦有甜,她需要說出自己心底的感受罷了。
  她是少數幾個沒有在這網站中使用真名的人,所以她本人一直奇怪於那些“失散”多年的舊朋友是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的,難道隻是因為她登在人物頭像上的一張照片嗎?
  “怎麽可能!”她的表姐湯穎說。
  “?”
  “這個原理很簡單,就是你和一些人成為‘好友’,這些人和另一些人成為‘好友’,於是另一些人就能順著這些人找到你啦。”
  梁見飛聽得頭暈,不過最後還是勉強接受了表姐的說法:也就是說,越來越多的人會順藤摸瓜找到她。
  聽上去很……恐怖!
  她關了網頁,拿起大紅色的咖啡杯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才下定決心在這個下著細雨的初冬的上午,投入到“出版公司編輯”這個角色中來。
  她盯著電腦屏幕旁的台曆,深吸了一口氣,拿起電話按下號碼,在等待的十幾秒鍾時間裏,她試著說服自己要以一種平和的口吻去開始這段談話。
  “喂?”一個低沉的男人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你好,”她盡量讓自己聽上去是在微笑,“請問稿子寫得怎麽樣了?”
  “……”對方一陣沉默。
  “就是我上周以及上上周都提醒過你的,關於刊登在我們公司某本雜誌發刊號上的短篇小說,我想我應該告訴過你,交稿日是在……”她伸手一把扯過台曆,確認時間,“本周三,也就是後天。”
  “哦,”男人聽上去帶著濃重的鼻音,“我盡量吧。”
  見飛抿了抿嘴,繼續保持接線生一般客氣的口吻:“不是盡量,是一定要在那個時間交稿的。”
  “嗯……”男人心不在焉。
  她強迫自己不要摔電話。
  “對了……”男人忽然變得疑惑起來。
  “?”
  “你是誰?”
  “……”
  電波兩端的氣氛一時之間有點凝固,即使窗外下著冷到人骨子裏去的冬雨,也冷不過那兩聲從喉嚨最深處冒出來的笑聲——
  “哈、哈……”
  “梁見飛?……”
  “嗯……你答對了。”這一次,她的聲音是從鼻腔的最深處發出來的。
  “給我買兩碗小餛飩,最好十一點之前送到。”
  “……”她張了張嘴,但怕會罵人,於是又強迫自己閉上。
  “你還有四十分鍾。再見。”他的口吻認真而嚴肅,就好像剛剛發布了一個命令。
  掛上電話,見飛覺得心情愈加低落起來。掙紮了幾分鍾,還是站起身,穿上大衣、背上背包,打開門衝了出去。
  電話那頭的男人叫做項峰,書評家們一致認為他是如今最炙手可熱的偵探小說作家,數不清的熱情讀者也間接證明了這一點。近幾年來他的每一本書都能夠打進銷量榜的前十名,是名副其實的暢銷書作者。
  很多時候,編輯與作者之間的關係很微妙,尤其是暢銷書作者,他們是每一家出版公司力爭的對象。項峰還默默無名的時候,見飛所在的這家出版公司的老板便慧眼識英雄,盡管出了一、兩冊當時並沒有大紅的單行本,但老板沒有放棄。緊接著,這位當時年僅二十八歲的青年作家憑借生平第三部長篇小說,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火熱程度迅速走紅於偵探小說界,接下來的五、六年裏,他的書漸漸成了暢銷小說的代名詞,他本人也一躍成為時下最得令的偵探小說作家。可喜的是,他並沒有就此露出一副唯利是圖的嘴臉,除了偶爾的約稿以及少數專欄連載之外,所有的作品仍然委托見飛所在的公司出版,而且據她所知他也從沒有任何提高版稅的要求。
  他是老板眼裏值得信賴的作者,是上司眼裏公司利益最大化的實現者,說不定還是很多讀者心目中的“神”——但見飛想說的是,她不喜歡他,一點也不!
  雨刮器不知道是不是壽命已到的緣故,刮在前擋風玻璃上發出“吱吱”的聲音,不至於刺耳,可是依舊讓人心裏有股難以言說的煩躁。梁見飛在等待紅燈的時候打了個電話,是打給項峰公寓附近餛飩店老板的,她沒有說自己是誰,隻說要三碗小餛飩,對方不知道聽清了沒有,敷衍幾句就掛斷了。她駕著深藍色的休旅車穿梭在被雨水籠罩著的城市裏,有那麽一瞬,她仿佛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麽,生存於這樣的大都市,她覺得自己是一粒毫不起眼的灰塵而已,可是她心底有一個聲音,隻叫她向前,不能退縮。
  休旅車停在一條肮髒的小巷邊,拐角處有一間飲食店,梁見飛降下車窗對坐在店門口的老板揮手,老板抬了抬眼皮,讓小妹送來三袋食物——正是她要的小餛飩。她摸出準備好的零錢交在那女孩手裏,女孩的手在這樣一個初冬已經凍得有點發紅,讓人看得心疼,她露出表示感激的微笑,一邊說“謝謝”,女孩也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卻分不清是熱情還是麻木。
  梁見飛踩下油門又一次上路,目的地很快到了,是兩棟並排立在一起的高樓,她駛進地下車庫,十分鍾以後,出現在項峰公寓門前。
  “來了……”門內有個沉悶的聲音說。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被打開,梁見飛抬起頭的時候不禁愣了愣——此時此刻,我們著名的暢銷書作家身上正裹著厚厚的毛毯,他眼圈浮腫、發黑,眼裏充滿血絲,下巴以及臉頰兩邊的胡渣看上去很刺眼,他的嘴唇是幹澀的,甚至有些泛白。
  “我知道你最近在走藝術家的頹廢路線,”她進門,一點也沒有要換鞋的意思,即使項峰從鞋櫃裏拿出一雙拖鞋丟在地上,她也絲毫沒有要開始脫那雙新買的黑色皮靴的打算,“但是,也不用貫徹得這麽徹底,你是作家,不是個性派演員。”
  “我可以把你的話當作是對我外型的某一種不得要領的讚揚嗎?”他沒有理她,徑自接過她手裏的袋子,走進廚房。
  她微笑張嘴,頓了頓,說:“當然——不可以。”
  項峰在解開袋子的一瞬間皺起眉頭,然後兩手撐在大理石桌麵上瞪她。
  “?”
  “我不要蔥——你明知道的!”他的表情幾乎像在發怒。
  但她知道他不是,他不過是……心情很差。
  她沒有辯解,徑直走過去,拉開他廚房某一個抽屜,拿出一隻銀色的湯匙,平靜地說:“大概是我忘了,用不著衝我吼,我幫你挑出來就是了。”
  說完,她真的開始幫他挑蔥,她挑得很仔細,像是小時候在課堂上從一堆桑葉中挑出已經開始腐爛的那些,唯一不同的是,此時等著吃的不是蠶寶寶,而是一個心情很差的男人。
  “好了。”她把兩隻白色的一次性塑料碗推倒他麵前,然後拿起銀色湯匙直接開始吃另外那碗,湯汁表麵布滿了綠色蔥花的,但她卻吃得津津有味。
  項峰臉上的表情有點怪異,仿佛她在吃的是蟑螂而不是蔥,又仿佛……她說不清楚,難道那是感激嗎?但明明沒可能啊……
  他也轉身從她剛才打開的那隻抽屜裏拿出同樣的銀色湯匙,認真吃起來。一時之間,整個餐廳裏隻聽到他們嘴唇與湯汁碰撞的聲音,粗魯卻引人發笑。
  梁見飛轉過身,忍住笑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自己的早午餐。
  “我是來追債的。”十分鍾後,她放下碗,用紙巾不著痕跡地抹了抹嘴,對項峰說。
  但暢銷書作家顯然並沒有要繼續這個話題的意思,仍然自顧自地吃著第二碗餛飩,然後以一種令人驚異的、咀嚼的同時卻還保持著的異常清晰的口齒,說道:“如果今天晚上我感覺好一點的話,會開始構思的。”
  “但人家後天就要了!”
  “那就請他(她)等一等。”
  “你……”她看著白色的天花板,盡量忍住心裏的怒意。
  “或者讓他(她)另請高明。”他說這話的時候,眉毛也不抬一下。
  梁見飛雙手抱胸,舌頭舔了舔粘在智齒上的一顆蔥花,她早該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當初根本就不應該逞強去答應那個新來的雜誌主編。
  “算你狠!”她丟下這句話,就拎起背包走了。
  臨要出門,她又轉回身,板著麵孔,低聲說:“明天下班之前——或者後天上午——好歹先給我一、兩萬字,可以嗎?”
  她看著他,這幾乎算是她最大的讓步,就差沒有說“求你了”!
  項峰喝了一口湯,放下碗,用紙巾擦了擦嘴角,緩緩說:
  “請你,出去的時候記得關門。”
  梁見飛的表情在一秒鍾之內飛快地轉變著,奇怪的是,她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發怒的跡象,而是微微一笑,優雅地轉身消失在門後——然後,不出所料的是門框被撞擊後發出的“砰”一聲巨響。
  項峰揉了揉耳朵,把餐桌上的一次性塑料碗收到垃圾桶裏,銀色湯匙被丟棄在水槽,他倒了一杯溫水,裹著毯子回臥室去了。
  回到辦公室以後,見飛躊躇了一會兒,起身來到走廊的另一頭,去敲李薇辦公室的門。
  “不好意思,”她開門見山地說,“關於項峰的約稿,出了點問題。”
  李薇停下敲擊鍵盤的動作,視線從電腦屏幕移到她臉上,嘴角有微笑,但卻是公式化的,意思是:怎麽了?
  “他……最近很忙,”不知道為什麽她竟找了個聽上去很假的理由,“後天可能隻能交一部分。”
  李薇鼻梁上那副厚重的鏡片後麵,其實是一對明亮而漂亮的眼睛,隻是當這對眼睛配上那微微上翹的眉毛,會給人一種極其犀利的印象:“一部分?”
  “……比較小的一部分。”其實,她根本沒辦法肯定他能夠交出些什麽來。
  李薇用那對明亮而漂亮的眼睛打量了她幾秒鍾,視線又轉回電腦屏幕,手指重新在鍵盤上敲擊著:“我知道了。”
  梁見飛明白自己已經在這位新來的雜誌主編麵前丟了臉,經理幾個星期前跟她介紹李薇的時候,說希望她們以後通力合作,甚至有要她幫李薇一把的意思,但現在看起來——也許她根本幫不了什麽。
  “我會盡力的。”說完這句,她就退了出來。新買的黑色平底皮靴踩在走廊那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發出清脆的“嗒嗒”的聲響。
  還能說什麽呢,既然很多事是自己無法改變的,那麽唯一能夠做的,就是盡力而為。
  這天下班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可地上還濕漉漉的,見飛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靴子,鞋底的兩側已經有泥漬,不過幸好不算太醜。她站在辦公大廈門口,抬頭看著早已一片漆黑的天空,心想:我究竟是為了什麽要在這樣的天氣穿這雙新買的鞋子啊……
  幾秒鍾之後,她終於想起了這個無聊問題的答案——因為她晚上還有約會,堪稱“十分重要”的約會。
  深藍色的休旅車再次上路,周一傍晚總是出奇得順暢,她很快到了某家餐廳門前,那餐廳的招牌永遠是繽紛且刺眼的霓虹閃爍——跟湯穎高調的作風非常相符。
  她把厚重的外套留在車裏,對著倒車鏡整理一下身上那件稍顯單薄的毛衣,又批上一條大大的披肩,便走進餐廳。大概人們都被那刺眼的招牌戳到眼睛了,所以在這樣的高峰時段,店堂裏的客人並不太多,她稍稍環視了一下,就看到一隻裹著粉色短袖衫的手臂在向她揮舞。那隻手臂的主人相當漂亮,簡直可以用“豔光四射”來形容,見飛撇了撇嘴,快步走過去。
  “你終於來了!”湯穎的嘴角微微向外拉扯著,嘴唇露出一個剛剛好的弧度。梁見飛不禁愣了愣,轉頭毫不避忌地開始打量起坐在湯穎對麵的男士——果然,長得還不錯——不然,湯穎也不會如此故作端莊。
  見飛在心裏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大方地坐下,聽到湯穎說:“陳先生,這位就是我表姐梁見飛,我媽媽在電話裏跟你提起的女孩。”
  “女孩”那兩個字著實讓她打了個冷顫,但她還是克製著要笑場的衝動,看著陳先生的眼睛,說:“你好。”
  對方也禮貌地回了她一句,不過她看得出來,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自己身上。
  “我表姐人很好呢,”湯穎的聲音溫柔得像春風,“也很能幹,在出版社做編輯。”
  見飛很想糾正說“是出版公司而不是出版社”,可是看到陳先生看著湯穎的眼神,又忍住了。
  湯穎的話讓她想起上午的那兩碗小餛飩,想起自己摔項峰的門,又想起李薇那一句“我知道了”,於是心情忽然沒來由地低落起來。
  那家夥現在在幹嘛呢?會真的在構思嗎?如果明天下班前或者後天上午他能交一、兩萬字來,她怎麽也能夠拿去跟李薇商量一下……但如果他交不出呢?一個字也交不出呢?她真的可以說出“另請高明”這句話嗎?
  “表姐,”湯穎碰了碰她的手臂,“表姐,陳先生問你平時有什麽愛好呢……”
  梁見飛這才回過神來,她定定了看了湯穎一眼,又看看對麵那個男人,終於決定不要再繼續忍受湯穎那一句句假惺惺的“……呢”。
  “是這樣的,”她調整了一下坐姿,直視對麵的男人,“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把你騙來參加這次相親的,我想說的是……我已經三十歲了,而且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我基本上不會是你要找的人。”
  陳先生怔怔地看著她,像是驚呆了。
  她從包裏抽出一張名片推到他麵前:“這上麵有湯穎的電話,你有空可以打給她,今晚就可以——但是得在半個小時之後。現在,我找她有點事情,所以先失陪了,賬單麻煩你應付一下吧,幸好我們還沒開始進入點菜的程序——主要是,我不想浪費不必要的精力和物力。”
  “……”
  “就這樣,”她露出一個有點可愛的公式化的微笑,然後臉上所有的表情在一秒鍾之內又消失得一幹二淨,“很高興認識你,再見。”
  說完,她拉起身旁有點惱怒的湯穎,快步走出餐廳。
  “嘿!”湯穎坐上藍色休旅車,終於忍不住露出潑辣的本色,“你知道為了陪你來參加這見鬼的相親,我推掉了多少約嗎!你這樣我回去怎麽跟我媽交代?”
  見飛一聲不吭地從後座上取來一隻厚厚的牛皮信封交到湯穎手裏:“下周一之前,把這些書的書評給我好嗎,每個差不多500到1000字,要寫得……‘紐約時報’一點。”
  很少有人想得到,湯穎那胸大無腦的外表之下,其實包裹著一個極具才氣的靈魂,就好像麵前這家閃爍著俗氣招牌的店裏竟然能夠提供有品位的菜色一般。湯穎是個多麵手,專欄作家、影評家、書評家……凡是發表評論的工作她都能做得很好。
  “天呐,又是‘紐約時報’,你們饒了我吧……”湯穎翻了個白眼。
  “不用太長,但是要表揚得很有噱頭,你懂吧?”
  但書評家似乎懶得理她。
  “……還有,還有一件事,”見飛遲疑地開口,“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說!”
  “你不是跟那個……誰,很相熟嗎?”她說了另一個在偵探小說界頗有名氣的名字。
  “怎麽?”
  “可以幫我跟他約稿嗎,價錢隻要不是太離譜都有得談,但條件是後天上午一定要交稿,隻要五萬字就可以。”
  湯穎沉默了幾秒鍾,大約是在想要不要把這個麻煩攔上身,最後,她抬了抬眉毛,說:“我隻能說,我盡量問問看。”
  見飛苦笑,又是“盡量”……但人如果真的能做到盡量,也已經是一件不易的事情。於是她點頭,露出一抹感激的微笑。
  “你怎麽每次都來找我做這些‘擦屁×股’的事情。”在方圓十米沒有異性靠近的情況下,湯穎總是很樂意露出她的“真麵目”。
  “……誰叫你是我表姐。”見飛苦笑。
  噢,事實上,湯穎才是年紀比較大的那個,但她常常覺得自己看上去較年輕,所以一直跟別人介紹說見飛是表姐。
  “我要去吃晚飯了。”
  見飛看著湯穎推門下車,再次回到那霓虹閃爍的餐廳,陳先生應該還沒有離開,他們也許會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她不禁笑起來,是由衷的笑容,為湯穎感到高興—— 一個人要是能夠隨時活在隨性與快樂之中,那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她係上安全帶,重新上路。
  在路邊等紅燈的時候,她看到街角的書報亭還開著,玻璃門上貼著一張大大的海報,那是項峰不久之前剛出版的新書的海報,海報上的圖片在朦朧夜色中根本看不清楚,但右上角那一排紅色的字卻格外醒目:本年度最值得期待的偵探小說!不得不看的懸疑佳作!
  她苦笑,關於這排俗氣的紅字,在當初的討論會上她還著實竭力反對了一陣,最後又不得不妥協,可是現在看來,她認為最俗氣的東西卻是海報上最能吸引人之處。
  這就像是生活,如果有一天,你曾經以為的、並且執著著的東西,被發現是錯誤的,或者,根本不值一提。
  你會怎麽做?是就此放棄,還是仍然默默地堅持?
  忽然,手機響了,她被嚇了一跳,慌忙之間去找手機,找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其實早就戴上了藍牙耳機,手機被扔在背包的最底層,要找出來恐怕要多花很多時間。停在她前麵的車子開始啟動,她也跟著放開刹車,按下藍牙耳機的接聽按鈕,輕輕的提示音過後,電話被接通了:
  “如果你有足夠的錢,是會買印有路易威登標記的皮包和帶著七彩汽車人標誌的擎天柱模型,還是會買印有擎天柱頭像的皮包和帶著路易威登標記的變形金剛模型?”
  梁見飛愣了幾秒,很冷靜而果斷地回答:“前者。”
  “啊……”
  項峰的這一句“啊”,既有種“不出所料”,又有點“嫌惡”的意思。
  果然,他道聲“再見”,便掛了電話。
  見飛在心裏冷笑一聲,視線凝固在前方的路上,仿佛從未接到過這個奇怪的電話。
  這就是她要扮演的角色,一個無奈的、常常不知不覺令自己陷入被動局麵的編輯,而這所有一切,都是拜項峰所賜。
  “各位銀河係的聽眾下午好,這裏是每周二下午三點開始直播的‘地球漫遊指南’,我們節目的重播時間為每周六晚九點。”徐彥鵬今年二十九歲,他的聲音很特別,渾厚中帶著輕盈,每一個聽到這嗓音的人都會不自覺地在腦中幻想他說話時的樣子,並且十有八九都以為電波另一端的他說話時總麵帶微笑。
  但事實是——他幾乎沒有任何表情,甚至於如果不是就坐在他身旁看著他的臉,見飛簡直無法將那把溫暖的聲音和眼前這張雕塑似的臉聯係在一起。
  “我是彥鵬,”在短暫的主題曲播完之後,他繼續說道,“坐在我身旁的依舊是兩位有趣的地球人,下麵讓我們先來看看在過去的一周裏,地球上發生了哪些有趣的事吧。”
  熟悉的背景音樂響起,梁見飛咽了咽口水,說:“英國一男子同時娶兩妻,享齊人之福;美國一位父親在妻子去世後父代母職,撫養兩名子女成人,但最近卻被請進了警察局;另外……”
  她不自覺地瞥了一眼錄音室角落裏的那個人,他的臉色今天看上去還是不太好,臉頰的兩側甚至給人凹陷的錯覺,她垂下眼睛看著稿子,道:“項峰的暢銷小說將被改編後,搬上大螢幕,各角色尚在甄選中。”
  直到這句話說完,從開始就一直閉目養神的項峰,才忽然睜開眼睛,調整了一下坐姿,伸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見飛頓了頓,繼續讀道:“英國一位丈夫,同時擁有兩位妻子,分別住在兩個地方,幾年來他一直在兩個家庭之間周旋,扮演丈夫的角色,並且做得很好,妻子們都認為他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並且深愛著他……直到這位丈夫發生車禍,醫院在通知家屬前來看望他後,終於穿幫了。”
  “我很好奇,”彥鵬的手肘頂在桌子上,像是課堂上愛發問的小男孩,“他是同時跟兩個人戀愛,兩個女人都想嫁他,於是他同時結婚,還是說他跟第一位妻子結婚後,發現自己又愛上另一個女人,卻又沒辦法舍棄原有的家庭?”
  “這跟原因無關,”項峰忽然開口,他雙手抱胸,聲音低沉,“而是一種心理鬥爭的結果。”
  “?”
  “他要麽是心軟,要麽就是貪心。”偵探小說家下了一個初步結論。
  “聽上去活得很‘幸福’,但實際上說不定每天都生不如死吧?”彥鵬一臉的遐想。
  “明知道不能夠同時維持兩段感情,卻還堅持那麽做,說明他腦袋裏麵的切換功能很好。”
  “切換功能?”
  “人對於所有事務的記憶以及反應都儲存在大腦的某一部分,就好比是電腦硬盤被分為不同的區域,把相應的記憶存儲在各個區域裏,當需要這一部分的時候,就把它調出來——但是更多的人是隻有一個硬盤區。”
  “就是說所有的東西都存放在一起?”彥鵬思考著,表情像極了名偵探的助手,“那麽也很容易搞錯嘍?”
  “沒錯,這樣很容易產生‘混淆’。記憶被混合在一起,不重要的部分就漸漸消失,重要的部分被完整清晰地記錄下來,而還有一部分……不那麽重要卻無法丟棄的記憶就像灰色地帶一般。”
  “啊……”彥鵬一副頗為受教的樣子。
  “但是某些人對於記憶以及各種反應的存儲有非常好的能力,簡單地說,就是切換功能很好。”
  “就像身上有個開關?”
  項峰想了想,讚同地點頭:“這個說法很貼切。”
  “所以說,”彥鵬一向認為自己很適合做總結陳詞,“想要出軌卻不被發現,也需要有過人的能力。那些連昨晚電視劇放了些什麽內容都搞不清的人,最好還是乖乖呆在家裏,別想東想西,除非這日子你已經不想再過下去了。”
  “可是……”一直在旁邊沒有開口的見飛,忽然幽幽地說,“如果一個男人心裏真有了些什麽……他才不會去考慮什麽見鬼的電視劇。即使你站在他麵前,告訴他這件事總有一天會被發現的,他十有八九也還是會義無反顧的……難道不是嗎?”
  兩位男士被她這麽一問,都答不出話來,過了好幾秒鍾,彥鵬輕咳了一聲,試圖挽回尷尬的局麵:“不知道在其他星球上有沒有婚外情或是出軌呢?”
  “有的,”見飛生硬而肯定地代為回答,“隻要有婚姻就有婚外情,這兩者密不可分。”
  彥鵬張了張嘴,想再說些什麽,她卻已經接著開始讀下一條新聞:
  “美國一位父親在妻子死後父代母職將兩個孩子撫養成人,並且自己光榮退休。近日,他卻被請進了警察局,原因是他趁孩子們出去工作時,男扮女裝去超市購物,期間與一個小男孩攀談,小男孩的母親發現他其實是男人之後,嚇得報警……”
  眼睛盯著麵前的稿件,但心早就到了很遠的地方。見飛忽然想到一種眼神,就是昨晚那位陳先生聽到她說“我已經三十歲,而且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時,眼底閃現的錯愕與驚訝,也許他早就知道她是個失婚女子,卻不知道她竟這麽大方、直白地把事實說出來,沒有任何羞怯或隱瞞。不記得已經有多少次從相親時坐在對麵的男人眼裏看到這樣的眼神,她無奈,然後說服自己不去在意。
  “他是個變裝癖嗎?”彥鵬聽完新聞的內容,忍不住問。
  見飛花了幾秒鍾才讓自己回過神來,眨了眨眼睛,低頭看著麵前的稿子,說道:“……可以這麽說,不過他是有苦衷的。”
  “?”
  “他穿的,其實是死去妻子的衣服。”
  彥鵬臉上一下子露出“天呐,他不會是變態吧”的表情。
  “……是因為他想念亡妻。”項峰低沉的聲音裏,仍然夾雜著濃重的鼻音,他垂著眼睛,不知道在看什麽地方,一臉平靜。
  “……是的。”見飛唏噓地眨了眨眼睛。這個乍聽上去有點詭異的故事,其實悲涼而且……浪漫。
  兩個男人,一個努力在兩位妻子麵前扮演自己,一個則在自己麵前扮演亡妻,也許他們都有過人之處,才能找到開關,變作另一個人。
  不知道為什麽,見飛忽然不再像昨晚那樣痛恨項峰了——也許明天上午她沒辦法交出稿子的時候還是會繼續痛恨他——但此時此刻,他既然能夠猜到這故事的原由,那麽他應該並沒有看上去那麽冷漠。
  “關於項峰的小說將被改編後搬上大銀幕……”見飛微側著頭,以一種輕快的口吻說,“我想我們沒必要為這條新聞而浪費時間吧,因為根本沒有多少地球人在期待,更何況各位銀河係的各位也看不到,所以還是來聽一首本周地球最流行的歌曲好了,Leona Lewis的‘Happy’。”
  六點過五分從錄音室出來,見飛腦海裏冒出要喝一罐冰咖啡的迫切念頭,於是向自動販售機走去。旁邊的長椅上坐著一個人,捧著一杯熱水,麵帶疲憊。
  她摸出零錢包,說:“吃藥了嗎?”
  “嗯……”項峰用手掌撫了撫額頭,繼續安靜地喝水。
  她在販售機上找了一會兒,摸出僅有的幾個一圓硬幣,卻發現還差一個。
  “喂……”她撇撇嘴,“能借我一塊錢嗎?”
  項峰抬眼看了看她,說:“可以,但是有個條件。”
  “?”她用眼神示意他說下去。
  “送我回去。”
  “你沒開車?”
  “我吃了感冒藥片。”
  “那又怎麽樣?”
  有那麽一瞬,見飛以為自己看到項峰在翻白眼,但她印象中的他很少露出這種過於情緒化的表情。她眨了眨眼,他又一臉平靜,隻是頓了頓,用一種交通警察教育亂過馬路的孩童的口吻說:“感冒藥的副作用之一就是讓人嗜睡。”
  見飛扯著嘴角,說:“好吧,怕了你了。”
  其實,她心裏想的是那篇稿子,盡管知道希望渺茫,卻還是心存期待。
  “一塊錢。”見飛伸手到項峰麵前。
  項峰看了她一眼,起身把紙杯丟到垃圾桶裏,然後從口袋裏摸出皮夾,抽了一張十元紙幣塞到硬幣口的下方,紙幣很快被吸了進去,他示意她按按鈕,她怔怔地按了,就像被交通警察教育了的亂過馬路的孩童一般。罐裝的冰鎮咖啡掉在出貨口,“咚”的一聲,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硬幣掉落的聲音。
  “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東西,叫做‘紙幣找零’,”項峰那濃重的鼻音更加重了語氣中調侃的成分,“咖啡我請你喝,找回的錢你收著,就當是我的車費。”
  說完,他轉身走了。
  “……喂,你去哪裏?”見飛沒有去取咖啡,而是看著他。
  “拿點東西,麻煩你在門口等我,謝謝。”
  說完,他消失在走廊裏。
  見飛從自動販售機裏取出咖啡,還有那些找回的硬幣。打開易拉罐,她坐到剛才他坐的位置上,安靜地喝起來。她忽然想起兩年前他們初次見麵時的場景,也是在這裏,在這條狹長的走廊盡頭,她和他都被邀來做訪談節目,編導停下腳步,對她說:“這就是項峰。”
  她抬起頭看著他,皺了皺眉頭,跟她想象中的大作家不同——非常的,不同。
  他的目光很清澈,一點也不像是老謀深算的偵探小說作者,反而像是個單純的、懷才不遇的畫家。他對她點了點頭,輕聲說:“你好。”
  她也對他說“你好”,手心冒著汗。
  “今天我們要討論的話題是——”徐彥鵬那時已是電台的當家小生,他輕快的主持風格很受年輕人的歡迎,但那一天,他卻經曆了人生中迄今為止最大的“危機”。
  後來見飛每每向別人談論起這件事的時候,總是一再強調彥鵬其實是一個十分穩健的人,隻不過當時的情況造成了一個小小的意外:一隻蚊子飛到了他們麵前的顯示器上,他本能地伸手去拍,顯示器就這樣毫無預警地摔在地上,發出巨大的“砰”的一聲,他張著嘴,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毫無意識地說:
  “——是……啊……是什麽呢……”
  所以,“本能”這種東西有時候會讓人犯大錯誤,比如——在直播節目中忘詞。
  見飛作為第一次參加電台直播節目的嘉賓,隻能用“嚇傻了”這幾個字來形容,她不知道節目該怎麽進行下去,因為彥鵬顯然也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著地上的顯示器,說不出話來。
  “當然是偵探小說。”項峰一手撐著下巴,坐在麥克風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
  徐彥鵬不愧是當家小生,愣了幾秒,立刻恢複往日的神采:“是的,今天來到我們的節目的,一位是人氣作家,一位是出版公司的編輯,相信兩位都對現今的市場都很了解。”
  他轉頭對項峰眨了眨眼睛,表示感謝。
  項峰還是不緊不慢,像是什麽也沒有發生:“不能說很了解吧,但我本人畢竟是偵探小說作者,所以……”
  直播節目經曆了一個小小的插曲,又走上正軌,項峰的確有過人之處,他頭腦靈活,言談之間有獨到的見解,舉止優雅又不失風度,或許在很多人眼裏,他是一個頗有魅力的男人——見飛也不例外,她一度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
  但她很快從他身上發現了一些……在她看來幾乎是致命的缺點,其中最讓人難以忍受的就是:高傲、對女人懷有極大的偏見。並且對於這些“缺點”,他從不掩飾。
  “其實有一個問題,不止是讀者也是我本人很感興趣的,”彥鵬說,“那就是,為什麽你筆下的犯人大多數是女性?”
  “哦,”項峰還是雙手抱胸,“關於這一點,我想也許是女性的天性造成的。”
  “怎麽說?”
  “女性善妒、容易產生報複心理,而這兩點往往是誘發人內心罪惡一麵的基礎,更可怕的是,她們缺乏理性,往往會因為毫不相幹的理由就此仇恨一個人,並且這種恨是刻骨銘心,就跟她們崇尚的愛情一樣。所以跟男性比起來,女性更容易走上‘計劃型犯罪’的道路。”
  “我不同意這個觀點,”見飛忍不住反駁,“嫉妒不分男女,而在於一個人的胸襟。事實上我覺得女性往往比男性更寬容,更容易原諒別人。至於理性或感性,也跟每個人的性格有關,並不能說女人就是不理性的,這樣說不公平。”
  “那隻是你作為一個女性所不自覺地在腦海裏美化自身形象的一種想法,”他不緊不慢地繼續道,“根據婚姻學專家的統計,夫妻間爭吵有60%以上的原因是因為妒嫉。當然女人也沒有把妒嫉單單放在婚姻裏,在其他的很多方麵她們都會不自覺地產生這種情緒,甚至於發怒到無法控製的地步,想要報複,這個時候,無法理性地麵對問題是對這種報複心理的一種推波助瀾。”
  “那麽這60%的妒嫉都是女性產生的嗎,男性就不會妒嫉嗎?”
  “我不否認也會,隻是沒有女性那麽嚴重,我想基本上隻占很小的一部分。”他聳肩。
  “那麽我要問,這難道不是你作為一個男性所不自覺地在腦海理美化自身形象的一種想法嗎?”
  “哦,也許吧,”他頓了頓,隔著彥鵬看著她,以一種司空見慣的口吻說,“不過,現在的你就是缺乏理性的最佳例子,你已經在痛恨我了,不是嗎?”
  “滾蛋!”梁見飛拍案而起,完全忘了這是在直播,“你根本就是一個世界觀完全扭曲了的大男子主義者。”
  “如果我是世界觀被扭曲的大男子主義者,那麽你就是徹底的女權主義偏執狂!”
  那次的直播,梁見飛和項峰就這樣激烈地爭執起來,彥鵬抹了抹汗,除了幹笑之外,再也發不出其他的聲音。導播強行把歌切進來,兩人還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著,直到節目結束。走出直播間,兩人都不忘用鄙夷的眼神瞪了對方一眼,然後傲慢地轉身。
  回家的路上,見飛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次事情搞大了——但是後悔也已經來不及!
  第二天早晨,她被一通電話吵醒,是總經理打來的,她以為是興師問罪,沒想到卻是升職。
  原來,直播節目的收聽率達到了電台幾年來的最高點,聽眾們熱血沸騰,許多網站評論說很久沒有聽到如此真實、犀利、觀點鮮明的節目,應該有更多這樣的節目出現在每況愈下的電台節目中。
  她升職做了編輯部的主任,派給她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負責項峰的新書,於是她和他結下了一段……不解之緣——或者稱之為“孽緣”會來的更貼切一點。
  但更令她吃驚的是,電台就此安排他們在彥鵬的一檔節目裏做客串主持人,導播說:在收聽率每況愈下的情況之下,他們卻輕易地在周二下午吸引了超過30%的市場份額,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
  這就是她扮演的另一個角色——總是不遺餘力地陷害“搭檔”的嘉賓主持人——不過當然這場戲要是少了那個叫項峰的男人也不行,他們是一對電波裏的仇人。麵對這種陷害,他的態度不太一致,有時候奮起反擊,有時候卻一聲不吭。她很難說清楚自己這是一種什麽心理,她不敢聽自己的節目,因為她會覺得自己很幼稚,可是她又樂在其中,仿佛要把平時從項峰那裏受的氣全都吐出來。
  冰鎮咖啡流到胃裏時的感覺很刺激,她不禁閉上眼睛,想讓自己休息一下。
  “喂,”項峰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在走廊的拐角處,他的臉色依舊不太好,用一種毫無生氣的口吻對她說,“可以走了。”
  回去的路上,項峰出奇地沉默。見飛覺得奇怪,時不時用眼角的餘光瞥他,他毫無反應。她不太習慣這樣的他,不對她冷嘲熱諷,也沒有把她當保姆一樣呼來喝去——看起來,他真的病得不輕。
  “不如送你去醫院吧?”她試探著問。
  “不用了,”他靠在座位上,眼睛像是閉著,“我早就去過了。”
  “可是也許你去的時候還沒有現在這麽嚴重……”
  他轉過頭看著她,說:“你是在關心我嗎?”
  “是啊。”她回答地大方。
  他先是愣了愣,接著苦笑:“是為了稿子吧?”
  “當然,不然會是什麽。”她依舊坦然。
  項峰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帶著疲憊,說:“有時候,你真的一點也不可愛。”
  見飛被他這句話嚇了一跳,因為他說這話時的語氣相當罕見,就像是……無奈的寵溺。但他們應該是兩個無法共存的對立麵才對嘛!
  她又悄悄瞥了他一眼,他閉著眼睛,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轉回頭,繼續專注地開車。說不定,剛才的一霎那隻是她的錯覺罷了。
  嗯,一定是……
  她把車停在項峰公寓樓下的台階前,他還閉著眼睛,她認為他不會是真的睡著了,所以輕輕推了他一下,可他沒有任何反應。她關上收音機,在一片靜默中,聽到他均勻的、輕不可聞的呼吸聲,忽然鬆了口氣。
  她把檔位換到駐車檔,拉上手刹,又把暖風調高了一些,安靜地坐在車裏等待。她很難說清楚自己在等什麽,或者為什麽要等,她隻是單純地覺得,不想現在喚醒他。
  她不自覺地望向他熟睡的側臉,那上麵沒有任何表情,讓她想到了第一次看到他時,那種清澈的眼神。現在他的眼神就變得很混濁嗎?好像也不是。她再也沒有注意過他的眼睛,他們之間有無休止的爭執、嘲諷,卻很少有刻意的理解。
  動物會有天敵,人也一樣,她和項峰就是。
  見飛坐著發呆,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鈴聲忽然劃破了車廂內的寂靜,她嚇得幾乎跳起來,連忙去接:
  “喂?”
  “是我,”湯穎的聲音比平時低啞,表示她的心情不太好,“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想先聽哪個?”
  “好的那個。”見飛直覺地回答。
  “好的就是,你托我的稿子有著落了,不是百分之百,不過也八、九十了。”
  壓在心中的大石終於放下,見飛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接著問:“那麽壞的呢?”
  “壞的就是,我失戀了,沒辦法寫書評了。”
  “……”她愕然,說不出話來。
  “你不安慰我幾句嗎?”
  “我……不太會安慰人。”她苦笑,隻怕她說的沒有人要聽。
  “隨便一句都好。”
  “那……”她想了想,“振作起來,努力為祖國四個現代化建設作出自己應有的貢獻!”
  “……”
  “……”
  “這……聽上去的確是很振奮人心,”湯穎非但沒有高興起來,反而聽上去更焦躁了,“不過,你為什麽不說幾句好聽的,就好像是‘你這麽漂亮,不愁找不到男人’,或者‘隻要你願意,大把的男人等著拜倒在你群下’之類的……”
  見飛重重地歎了口氣,抿了抿嘴,才說:“因為……我不覺得男人是女人生命裏多麽重要的一個環節啊。”
  “……我錯了,我不該以為你會安慰我。”
  “Sorry,”她也覺得惋惜,“……但是,那些書評我很急,或者周五吧,周五再交也可以。”
  “啊!!!……”湯穎在電話那頭尖叫起來,“我恨你!”
  說完,電話就被掛斷了。
  見飛怔怔地看著手機,回想自己剛才究竟哪裏惹惱了表姐。
  項峰坐直了身體,她才發現他已經醒了,但麵容依舊疲憊。
  “我睡了多久?”
  “大概……三十分鍾吧。”
  “哦。”
  他解開安全帶,下車,關上車門,看了她一眼,算是告別。
  見飛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降下車窗,大聲問:“喂!你確定你不要再去看醫生嗎?”
  項峰沒有回頭,擺了擺手,消失在玻璃門的另一端。
  周三一早,梁見飛就給湯穎打電話,除了想問她要稿件之外,也對她昨晚說的有關於失戀的事情很在意。從小到大,她一直覺得湯穎是那種要麽不愛,愛起來就很徹底的人,如果真的失戀,會是不小的打擊。
  可是湯穎遲遲不接電話,她在一路走走停停中撥著電話,腦海裏忽然有些恐怖的景象……那家夥,不會真的出了什麽事吧?
  到了公司車庫剛停好車,見飛的手機就響了,她連忙接起來,電話那頭是湯穎那一如既往活躍的聲音:“剛才我在洗澡,出來看到有十幾通未接電話,嚇了一跳!”
  “你才真的讓我嚇了一跳!”見飛鬆了口氣,下車背上背包,鎖了車門,向電梯走去,“我整晚都在想你失戀的事,剛才打不通電話,真怕你做傻事。”
  “……別開玩笑了,我?怎麽可能!”
  “我從沒聽說過你失戀。”
  “有的,當然有,不過那都是16歲之前的事了……“
  “……”
  “喂,”湯穎的口吻認真起來,“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有事吧。”
  “是真的啊。”
  電話那頭發出幾聲響亮的笑聲:“見飛,你太善良了。”
  “?”
  “我隻是……有個男人在我拒絕他之前先拒絕我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像是為了強調什麽,湯穎又補充道,“是我本來就打算拒絕他的哦,不是因為他先拒絕了我才這麽說的!”
  “……”她早該料到的。不過,這到底是什麽邏輯,如果兩個人都對對方沒有意思,還互相拒絕什麽啊!
  “對了,關於你要的稿子,我現在馬上去確認,十分鍾後答複你。”
  “好,我正好要問你這件事。”
  “天呐……”湯穎叫起來,“有時候你真的是,一點也不可愛!”
  電梯來了,見飛掛上電話,跟隨人流走進去。
  項峰昨天也說了同樣的話,那是不是說明,她真的不可愛?
  可是,她暗暗苦笑,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還需要用可愛來修飾自己嗎……
  電梯門打開,見飛愣了愣,因為李薇從一樓走進來,兩人互相點頭,算是打招呼。李薇就站在她麵前,背對著她。見飛已經屬於個子高挑的,可是李薇比她更高挑。李薇進公司的第一天就有男同事私下討論說來了一個美人,一個禮拜之後,他們又將這個稱呼改成“冰山美人”。見飛對這位新同事沒有任何偏見,但是每次看著那雙明亮而漂亮的眼睛,她總有一種無形的壓力。
  “對了,”李薇忽然半側過身,低聲說,“那篇稿子怎麽樣了?”
  “……我已經在想辦法,找另外一篇稿子代替。”
  “另外一篇?”李薇的眼神忽然變得很犀利。
  見飛抿了抿嘴,報出一個人的名字,李薇沉默了幾秒,才說:“哦,也可以。”
  說完,她就轉回身,留下冷漠的背影。
  見飛苦笑,心底盡管有一絲不快,可是既然這件事已經攬上身了,也就隻能攬到底。
  回到辦公室,助理詠倩已經泡好了咖啡,放在她辦公桌上,咖啡的香味傳來,讓人不禁有一種幸福的感覺。她按下桌上的電話,門外的女孩立刻接起來,她溫柔地說:“謝謝。”
  “啊?”
  “咖啡。”
  “哦,”女孩受寵若驚,“不客氣,不客氣。”
  掛上電話,見飛就打開電腦,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邊喝咖啡一邊等電話。可是湯穎的電話直到二十分鍾後才打來,聽到那一聲垂頭喪氣的“喂”時,她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對不起,我很抱歉。那家夥答應我的,但是……”湯穎沮喪地說。
  “沒關係,”盡管胸口有一陣說不出的鬱悶,但見飛還是故作開朗地說,“也許偵探小說家都是差不多的。我會再想辦法,總會有辦法的。”
  “……對不起。”湯穎並沒有就此安心。
  “沒事,我的要求本來就有點強人所難。”
  她反複強調幾句後,然後掛上電話。盡管剛才信誓旦旦地說總會有辦法,可是她心裏清楚,此時此刻要再去變一篇稿子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李薇那裏,承認自己的失誤,請她調整雜誌版麵。
  她其實很不願意去,可是又不得不去,她不知道這件事過後李薇會怎麽看她,她其實並沒有很在乎,但被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輕視,總是一件不太好受的事。
  電腦屏幕的右下角跳出一個對話框:“您從項峰處收到一封新郵件”。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對話框已經消失了,但視網膜上還有一絲殘影,她連忙打開郵箱,有一封郵件是一分鍾之前收到的。她承認,當食指點擊鼠標左鍵的時候,的確有心跳加速的感覺,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梁小姐:
  隨附 閣下要求的稿件,暫提供兩萬字,離 閣下要求的5萬字尚有距離,其餘是否可以連載形式繼續,請確認。
  項峰
  見飛倒在椅背上,愣了好幾秒鍾,才放下咖啡杯,給李薇打電話。李薇隻嘀咕了一句“你不是說他交不出嗎”,便立刻同意了,也許對她來說,隻要是暢銷書作者的作品,連載或是一次性刊登並沒什麽區別。
  見飛轉發了項峰稿件,忽又發現郵箱裏多了一封郵件,是湯穎發來的,幾段風趣幽默、並且很“紐約時報”的書評,郵件的最後,湯穎這樣寫道:其實書評早就寫好啦,昨晚騙你的,不好意思啦。
  她無奈,卻無法生氣。這天早晨,她終於深刻地體會到一句話: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
  可是,她又想起了另一句話:跟生死存亡比起來,人世間這些所謂的煩惱也不過是一縷青煙罷了。
  她拿起電話,衝動地想去跟項峰道謝,但他也遲遲未接。
  她起身在辦公室的窗前來回踱步,心裏總有些話想要說,可是,要對誰說,說些什麽,又是一個未知數。
  遠處的雲層裏漏出一絲陽光,照在她臉上,很溫暖。她忽然想到:項峰那家夥該不會也是很早之前就寫好了稿子,但非要在最後一刻才肯奉上吧?
  越想,就越覺得那很像是他的風格,他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就算是他自己犯的錯,也要如對別人恩賜一般地去補救。
  ……這個可怕的男人!
  手機響了,她拿起來,是項峰打來的。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怪異的微笑:“喂?”
  “你打電話給我?”他的鼻音還是很重。
  “嗯。”
  “什麽事?”
  “……想跟你說,稿子我收到了。”
  “……”
  “就這樣。”
  項峰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說:“哦,如果有什麽需要修改的再聯絡我。”
  “好。”
  “再見。”
  “……等等。”
  “?”
  梁見飛咬了咬唇,終於還是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謝謝。”
  “……”電話那頭又沉默著。
  “稿費會盡快算給你的。”她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你……”
  “?”
  “沒什麽,再見。”
  見飛放下手機,皺著眉頭發呆,不知道為什麽,她幾乎可以肯定,他在掛線之前沒說完的那一句,十有八九是想說她不可愛。
  可是……為什麽呢,他為什麽要這麽說,而她又為什麽會以為他要這麽說?
  她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心想大概是最近壓力太大了,否則,為什麽要執著於這些無聊的事!
  她忽然很慶幸剛才自己衝動之下打的電話沒有被項峰接到,不然他此刻一定在暗笑自己的千恩萬謝吧——
  嗯,幸好!
  一周的最後一個工作日,梁見飛如往常一般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熱氣騰騰的咖啡端放在她桌頭,她很想打開門給詠倩一個擁抱,說“沒有你我該怎麽辦”,也許周五就是最適合上演這類戲碼的日子,因為大家都在暗自為即將到來的周末興奮著,所以比較放得開。
  她先是給出版社那邊打了幾個電話,接著又催了幾份稿件,才定下心來好好喝咖啡。電腦旁的工作日曆上用黑色的水筆在今天的日期旁寫著:“13:30 研討會”。她揉了揉眼睛,決定吃過午飯後精神抖擻地去參加會議,然後心情愉快地提早回家。
  那個所謂的研討會在市區一間高級酒店舉行,見飛今天特地穿了一件合身而且得體的天鵝絨西裝外套,外套的顏色是她最喜歡的深藍色,但是老天偏偏跟她作對,中午的時候先是淅淅瀝瀝開始下起雨來,接著酒店的保安先生又把她安排在露天停車場,她的西褲在上下車的時候濺到了泥漬,盡管經過了一些處理,卻還是顯得失禮。搭上四麵都是鏡子的電梯,她不自覺地打量自己昨晚剛去剪的新發型,比以前短了些,發梢整齊地排列在肩膀的位置,從頭頂向下形成一個十分優雅的弧度,這是發型師慫恿了很多次之後她才勉為其難決定剪的,沒想到最後滿意到不得了的竟是自己而不是發型師。
  也許人生真的常常充滿了意外。
  電梯門打開,見飛順著大大的指示牌上的箭頭,沿著鋪了俄羅斯地毯的走廊向會場走去。她腦海裏浮現的是昨晚看的某一出好萊塢電影裏的情景,大海、白色的房子、狗、腳印、米黃色地毯、深色的床罩……等等等等,總之跟這研討會無關,她甚至不知道這會議的主題,她的上司昨天下午才給她下達了今天務必出席的命令。
  “啊,換了新發型!”有人從後麵走上來,悄悄在她耳邊說。
  她全然沒有被嚇一跳的樣子,隻是轉過頭,麵無表情地說:“湯穎。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湯穎今天穿著一件不長不短的黑色風衣外套,長度恰好足夠遮住她的整個臀部,至於她那雙又長又細的裹著黑色緊身褲的腿,則毫無疑問地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她腳上是一雙鑲著閃片的高跟短靴,活脫脫一個英式的IT girl。但讓見飛覺得最過份的是——她渾身上下竟然沒有一個地方像是淋過雨的!
  “我是他的粉絲啊!”湯穎以一種很少出現在三十歲女人臉上的興奮表情看著梁見飛。
  “誰?”她皺了皺眉,瞬間覺得疑惑,仿佛自己是突然來到地球的火星人。
  “項峰啊!”
  “項峰?”她眨了眨眼睛,停下腳步。
  “今天他是主講人,你不知道嗎?”湯穎瞪大眼睛,黑色的、長長的睫毛讓人想到了芭比娃娃。
  “這個……”她是真的不知道!
  “你太不關心他啦!”湯穎嘟起嘴埋怨了一句,然後踩著那足有十厘米的細高跟毫不猶豫地走向簽到台。
  見飛站在原地,在心裏冷冷地說:我幹嗎要關心他?!
  簽到台旁豎了一塊大大的告示牌,直到這一刻她才算是真正看清楚了研討會的標題:《論懸疑小說與現實生活中的善與惡》。
  看上去有點聳人聽聞。
  湯穎已經領了宣傳冊快步進會場去了,見飛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狠下心來簽了到。要是早知道是這家夥的研討會,她情願呆在辦公室!
  會場並不大,她隨便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與會者路路續續地到了。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還有五分鍾就要開始,她打開背包,翻出幾本隨身攜帶的書,遲疑了半天,才挑了一本關於紐約二手書店的小說讀起來。
  “要不是因為下雨,來的人會更多吧。”不知道什麽時候,湯穎又坐到了她身旁。
  對於這位表姐的神出鬼沒,見飛早就習以為常:“來幹什麽呢,聽他自吹自擂嗎?”
  “你不是真的這麽恨他吧?”
  “當然不是,”她哭笑不得,“我為什麽要恨他?”
  她隻不過是……不怎麽喜歡他罷了。
  “項峰這樣的男人,市麵上已經很少了。”湯穎拿出精致的圓鏡,擺弄了一下耳邊的長發。
  “恕我並不了解市場行情。”
  IT girl收起鏡子,用指關節托著下巴,姿勢優雅:“那拜托你偶爾也了解一下嘛。”
  見飛苦笑,沒有回答,隻覺得眼前這張臉孔很具有誘惑力,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有足夠的定力能把持得住……可是,她覺得項峰可以。
  因為他對女人不感興趣,甚至覺得討厭,她一度懷疑女人在他眼裏都是邪惡的,所以他書中的凶手大多是女人,而且是一個比一個狠毒的女人。
  “話又說回來,”見飛抬了抬眉毛,“你為什麽不去坐在第一排,偏要跟我擠在角落裏?”
  湯穎微微一笑,眼裏有轉瞬即逝的得意:“不一定是坐在第一排才能引起某人注意的啊。”
  見飛皺了皺眉頭,朝四周張望了一下,這才錯愕地發現,所有人都集中在會場的前半部以及右側,她們周圍幾排以內都再無一個人影。
  “我敢說今天項峰一定對我印象深刻,因為我還有一件法寶。”湯穎像模像樣地拿出記事本。
  “?”
  “就是你。”
  見飛剛想說什麽,台上就響起了說話聲,會議負責人先是講了些客套話,接著就開始迎接嘉賓,先是幾個剛出道的年輕作者,項峰被安排在最後一個出場。現場免不了又是一陣掌聲雷動,他露出親切的笑臉,親切到……她幾乎要懷疑台上的是不是他呢!
  項峰最近真的開始走頹廢的藝術家路線,下巴和臉頰兩側都是青色的胡渣,長到耳朵下麵的頭發被工整地夾在耳後,但額前仍不規則地散落了一些,看上去也有頗點落拓和不羈的意思。不過,比起前幾天,他的臉色好了很多。
  見飛怔怔地盯著項峰看了一會兒,就興致全無地低下頭繼續讀那本書,台上的聲音時時傳到她耳朵裏,但她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肆無忌憚地沉浸在小說世界裏,直到湯穎在她耳邊輕聲說:
  “喂,你右邊咯肢窩下麵怎麽破了啊。”
  “不會吧……”
  她一邊舉起右手,一邊順勢觀察著,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沒有啊,西裝外套好得很呢。
  “那麽,那位深藍色西裝的……小姐,既然已經舉了手,就請提問吧。”項峰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來,跟之前的低沉不同,此時盡管他臉上仍是麵無表情,但口吻卻饒有興味。甚至於,他最後還特地補充了一句“不用客氣”。
  梁見飛抬起頭,眨了眨眼睛,在徹底明白過來之後,忍不住狠狠瞪了湯穎一眼。那隻舉起的右手有點僵硬,她悻悻地放下手臂,已經有勤快的現場工作人員把麥克風遞過來。接過麥克風,見飛緩緩起身,會場裏大部分的人都對她投來了注目禮,她不禁有點怯場。然而不經意間,她瞥見項峰那隱約帶著笑意的眼神,於是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說:
  “是這樣的,我想問的問題是……您依舊認為女性比男性更容易犯罪嗎,但為什麽現實生活中的罪犯以男性居多?”
  會場裏一下子湧出了細碎的說話聲,與會者開始三三兩兩地議論起見飛提出的問題。
  項峰湊到麥克風前,麵帶微笑地看了她一眼,說:“這個問題,就好比問一個男人為什麽喜歡看沙灘上的美女一樣。”
  說完,他頓了頓,台下立刻爆發出一片友善的笑聲,接著又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想聽聽大作家的回答。
  “男人很喜歡觀察女人,我也不例外,所以當我在心裏勾畫某個人物形象的時候,女性出現的比例超過50%,因此會出現你所說的那種情況,”他看了看她,一字一句地說,“但是不存在任何的偏見或者歧視。至於說現實生活,我想,我還是傾向於男性更容易衝動犯罪,而女性則很有計劃性。”
  見飛傲慢地撇了撇嘴,連一個客套的微笑也懶得給他,便徑自坐了下來。她不是真的想問出什麽問題讓他出醜,因為根據她長久以來的經驗,他很少有——或者幾乎沒有——出過醜,她隻是想跟他唱唱反調,僅此而已。
  原以為這個問題會就此結束,沒想到項峰補充了一句:“今天恐怕沒時間多作討論了,不過梁小姐如果還有其他的問題,我很樂意在每周二下午的電台節目中跟你繼續探討。”
  注目禮再一次排山倒海般向她襲來,這回大家都帶著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在說:啊,原來她就是那個梁見飛呀……
  盡管心裏的怒火開始翻滾,但臉上仍泰然自若,她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毫不在意。
  “他真的好帥!”湯穎湊過來在她耳邊說。
  見飛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地在湯穎那雙鑲滿了銀色亮片的高跟鞋上狠狠踩了一腳,在收到一陣喊痛的低吼聲後,滿意地繼續低頭看書。
  會議一結束,她就背上背包轉身走出會場,湯穎像粉絲一樣熱情地湧到台前去找項峰簽名了。外麵依然下著雨,她站在酒店門口,看看幾十米外自己那輛深藍色的休旅車,又看看自己的褲管,咬著牙憤恨地吼了一聲。
  這是她和他的另一種角色——有時候她覺得這實際上是他們最根本的角色—— 一對愛唱反調的男女。她曾試著說服自己以平和的心態去理解這個不可理喻的男人,但是很難。
  回到家的時候,見飛抬頭看著牆上的鍾,已經五點半了,她先是打電話訂了一份外賣,接著把深色西褲換下來,浸泡在洗手盆裏,上麵的泥漬很快就消失了,仿佛從沒出現過一樣。
  她給自己泡了杯暖暖的柚子茶,坐在書桌前,開始上網。

  【人身上真的可以有一副開關嗎,遇見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還要隨時準備轉換心情。我想我做不到,我隻能一心一意地扮演一個角色,成功也好,失敗也好,那都是屬於我的角色。
  會不會,那些身上有開關的人,活得更自由?還是更疲憊?
  不知道。
  我隻知道,我正一心一意扮演著的,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她已經三十歲了,愛過一個人,離過一次婚,背負著家人寄予的厚望,也承受著各種巨大的壓力;她很開朗,甚至比離婚之前更開朗,她努力工作,她有能力負擔看上去還算精致的生活;她必須時不時地去跟各種男人見麵,敷衍地了解彼此(隻是了解,不是理解),她還要承受那些男人當得知她離過婚時或失望或驚訝的眼神,她要裝作“那沒什麽大不了的”,繼續微笑,如果男人們就此打退堂鼓,她還要安慰自己說,是他們淺薄罷了……
  但其實,我並不想演這個角色—— 一點也不!如果可以,我隻想有一些屬於自己的時間,躺在沙發上看一本書。
  真的,僅此而已。
  Alpha】

  網頁畫麵上有一個閃爍著的信封的標誌,說明有人在網站上給她發消息。她發布了日記,然後點開那個信封,是她的好友林寶淑發來的,短短的一句話:
  “喂,你知道嗎,池少宇回來了。”

  二【謊言】
  【12.14 謊言
  1995年,金裏奇的母親接受電視采訪,過程中,記者追問金裏奇對於希拉裏的看法,這位不擅掩飾的老太太起初不肯說,但記者鼓動她:“你可以悄悄告訴我,隻有你知我知。”老太太信以為真,附在記者耳邊說:“她是條母狗——這是他對她唯一的評價。”這當然不可能隻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新聞被播出了,而且就在金裏奇就任美國眾院議長的那天,可以想見,這是一條多麽轟動的新聞,記者說了謊,遭到輿論的一致譴責,可是更多人對此興致勃勃。
  同樣是這位記者,在1972年的“水門事件”中卻表現得很出色,連續幾個清晨去堵截尼克鬆的助理,以翔實的報道贏得人們的尊重。記者的名字叫做宗毓華,1993年她成為CBS晚間新聞的聯合主播,也是美國主流電視網晚間主播位置上的第一位華裔女性。
  是什麽讓她選擇謊言?
  因為她需要一則聳人聽聞的新聞報道,聳人聽聞意味著收視率,而收視率意味著豐厚的廣告收入——也就是錢。
  CBS在那次報道後不久解雇了她,但她仍活躍於主流電視網,並且繼續大出風頭,可見從某種程度上,業界追求轟動性多過道德準則。
  看到這裏,有些人不禁要問,謊言帶給我們的真的都是災難嗎?可是我為什麽還看到了權利、利益甚至是希望?
  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靠謊言維生,那麽它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
  不要不相信,這樣的人多的是,就比如——
  我。
  Beta】

  項峰摘下鼻梁上的眼鏡,揉了揉眼角,依稀可以從巨大的落地窗的玻璃上看到黑暗中自己的倒影,他沒有開燈,臉上映照著電腦屏幕散發出來的慘白的光芒,有點可怖。
  他疲憊不堪,從上周一開始,嚴重的感冒症狀讓他幾乎不能思考,梁見飛打電話來問他要稿子的時候他才忽然想起有這麽一件事。他不得不花了兩個晚上趕出一部分內容,然後又是接二連三的工作,電台節目、研討會……等等等等。他去醫院配了些藥,症狀消除了,但是病還沒有好,整個周末他都在昏睡中度過,直到今天下午,他強迫自己起來繼續工作。
  他的職業是作家,他寫的偵探小說被稱為暢銷書,為了保持靈感,他必須無時不刻地觀察生活。他依靠筆下人物所編織的一個又一個謊言敘述著不同的故事,就像日記中說的,他靠謊言維生。
  他基本上是個做事很有計劃性的人,比如家裏的油鹽醬醋茶什麽時候該去買,比如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去拜會相熟的朋友,又比如,每一篇約稿、每一個工作,都被清清楚楚地寫在他的工作簿上,幾乎沒有出過任何差錯。
  但是梁見飛這一次的約稿他徹底忘了,因為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記下來。他隱約記得,她最初跟他說這件事,是在他新書的宣傳會上。
  那天下午,他沉默地坐在房間的角落裏,各路媒體記者都摩拳擦掌地準備進行訪問,雖然經曆過很多次類似的場麵,他還是無法徹底習慣,仿佛即將把自己□裸地呈現在他們麵前。每一次麵對大眾,他總是不自覺地露出友善的微笑,他看過關於自己的訪問,照片也好、視頻也好,都顯得很溫柔,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但事實上,他知道自己並不是這樣的……
  “房間怎麽這麽小!”梁見飛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手裏拿著新書和一疊資料,胸前掛著一張工作人員的銘牌。她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擰開礦泉水瓶蓋仰頭喝起來,樣子有點粗魯,甚至能聽到“咕咚、咕咚”的聲音。
  項峰沒有搭話,也許他想說的,但是看著那些黑壓壓的人頭,他一下子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要喝嗎?”她對他舉了舉手裏的瓶子,“後麵還有一箱。”
  “我有了。”他輕聲回答,就放在他腳下。
  “哦,”她也把瓶子放在腳下,然後翻看著手裏的資料,“我之前已經跟那些家夥都打過招呼了,叫他們不要問沒頭沒腦的問題。”
  他抬了抬眉毛,半側過臉看著她:“怎麽算沒頭沒腦?”
  她聳肩:“就好比說……凶手為什麽等了五年才下手之類的,這種問題不是很討打嗎,等待當然是因為沒找到機會,難道是在等技能修滿一定等級啊。”
  項峰不禁被她逗笑了,纏繞在他頭頂的陰霾被一掃而空:“那麽請問怎樣的問題才不討打?”
  她用筆抵著下巴,想了想說:“嗯……比如你最近跟那個女明星的緋聞啊,或者幹脆問你是不是同性戀。”
  “……”
  她跟他做了個搞怪的表情,像是故意氣他。
  “如果你想證明自己在追求曝光率這方麵的專業性,”他苦笑,“那麽你成功了。”
  “謝謝。”她沒有謙虛。
  這段對話以梁見飛低頭開始打電話暫告一個段落,等她打完電話開始在紙上寫著什麽的時候,項峰忍不住開口說:
  “那不是真的……”
  “?”她抬起頭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關於那個……女明星。”他抿了抿嘴,盡量表現得坦然。
  梁見飛眨了眨眼睛,停頓了幾秒鍾,才問:“你是說,那段緋聞?”
  “嗯。”他轉過頭看著別的地方,像是很不經意才提起這件事。
  “天呐,當然不是真的,誰會相信……”
  “……”他又轉回頭看著她,有點驚訝,他很想知道她何以會如此肯定。
  “某某某的男友應該是某某某才對啊,他們的關係一直很穩定,大家都知道,真是郎才女貌,怎麽可能是你……”她如是回答。
  項峰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忍住要掐她脖子的衝動,就好像他也不記得她後來說要跟他約稿的事,其實他聽到了,可是當時他正在思索著另一件事,那就是:
  她闖進來,跟他說這些話,有什麽意圖?
  會不會她遠遠地察覺到他的緊張,會不會她早就明白他根本不擅於應付這樣的場麵,會不會,她知道在內心深處,他並不是什麽老練的暢銷書作家,而是一個當站在聚光燈下仍會感到羞怯的“男孩”罷了……
  他雙手抱胸,低下頭忍不住苦笑,會嗎,她真的會嗎?
  “快開始了,”梁見飛低頭看了看表,“記住,要是有不想回答的問題就打個暗號,我們的工作人員會幫你擋的。”
  她說這話時,眼睛不時在四周張望著,沒有看他,可是手卻輕輕在他手臂上拍了拍,然後拿起礦泉水瓶,起身走開了。
  項峰看著梁見飛的背影,抿了抿嘴,不想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有什麽特別。他想喝水,伸手在腳邊摸索了一會兒,拿起瓶子打開瓶蓋,但他忽然又停下手上的動作,因為發現瓶子裏竟然隻剩下半瓶的水,而他剛才隻喝了一口而已。
  ……一定是那家夥拿錯了。
  可是,他沒有放下瓶子,遲疑了一秒鍾,仍然湊到嘴邊喝起來。
  就算拿錯了……又怎樣?
  筆記本電腦旁的牆上的掛鍾顯示現在的時間是八點過五分,項峰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著遠處的電視塔,一種很少有的寂寞油然而生。他怔怔地看了一會兒,轉身拿起書桌上的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喂?”梁見飛的聲音不管什麽時候聽上去都很警惕,並且這種警惕有可能是針對他的。
  “我餓了。”他說這話時,異常平靜,大概沒有人會以為他在撒嬌吧。
  電話那頭是片刻的沉默,他猜想梁見飛此時恨不得把他剁成肉醬。
  “想吃什麽……”然而她隻是拉長了聲音,無奈地問。
  “老樣子。”
  “哦……”
  她好像還想說什麽,也許是想控訴十二月的夜晚是多麽寒冷,好讓他放棄命令她的權利。但他沒有給她時間控訴,說了句“再見”就掛上電話。
  項峰把手機丟回書桌上,依舊站在窗前,可是這一次,倒映在玻璃上的眼睛明顯多了幾分神采,他嘴角有個可以稱之為笑容的彎度,不可否認的是,心情變得好起來。
  編輯和作家之間的關係有點微妙,尤其是暢銷書作家。兩年來,梁見飛幾乎做到了對他有求必應,不過另一方麵,他們仍是兩個無法共存的對立麵。她幾乎是使出渾身的力氣在跟他唱反調。
  掛鍾顯示九點的時候,門鈴響了,項峰把寫到一半的稿子保存起來,然後去開門。梁見飛穿了一件有點寬大的羽絨外套,手裏拎著熱氣騰騰的小餛飩,癟著嘴站在門口,她的鼻尖有點紅,大概是買餛飩時站在風裏被凍到的。
  他讓開門,她大方地走進來,沒有一點要換鞋的意思,即使他每次都會從鞋箱裏拿出拖鞋丟在她麵前,但她還是我行我素。
  沒錯,她就是要跟他唱反調!
  “下一期雜誌連載的稿子能夠準時交嗎?”看到他電腦屏幕上的字,梁見飛問。
  他暗自歎了口氣,她真的一點也不可愛,滿腦子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我敢保證你會是那種小孩最討厭的媽媽。”他從她手裏接過袋子,拿進廚房,悉數倒在碗裏。
  “你才是媽媽最討厭的小孩!”她不假思索道。
  項峰站餐桌前,用犀利的眼神瞪她。
  “哦……對不起……”她想到什麽似地抿了抿嘴,尷尬地道歉。
  他低下頭,在漆著乳白色鋼琴烤漆的桌麵下尋找銀色湯匙。
  項峰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媽媽就撇下他和弟弟,離家出走,長大後他很少在別人麵前提起父母,別人也很少問。梁見飛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她除了是他的責任編輯,是他電台節目的搭檔,也是他弟弟項嶼的同學。
  所以其實,她應該知道他不少的事。
  梁見飛大概以為他還在生氣,於是期期艾艾地走過來,靠在吧台旁,觀察他的表情。他用眼角瞥著她的一舉一動,有點想笑,但臉上卻保持了一貫的嚴肅。
  “你要一起吃嗎?”他問她。
  她搖頭。
  他安靜地吃,她也安靜地呆著。
  “梁見飛,我問你……”
  “?”
  “你每天除了工作之外,就再也不做別的事嗎?”
  她疑惑地看著他,然後想了想,回答:“也有的吧……人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工作。”
  “可是在我看來,你就是一直在工作。”
  “你是想抱怨我隨時隨地跟你追稿嗎?”
  “不是,”項峰垂下眼睛,看著湯匙裏的餛飩,“我隻是奇怪……”
  “?”
  “怎麽會有一個三十歲的女人,當我晚上想吃東西的時候,她就能夠在半小時內出現在我麵前,”他看著她,在她想開口反駁的時候繼續說道,“那是不是代表,她其實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浪費?”
  梁見飛低下頭,擺弄起鋪在吧台一角的桌旗:“這樣難道不好嗎?”
  “你有沒有想過去做點別的什麽?”
  “你指什麽?”她抬頭看了他一眼。
  “任何你有興趣的事,”他頓了頓,又補充,“但不包括跟我吵架。”
  她笑起來,笑得很開心,甚至笑出聲來:“哈,誰會喜歡吵架!”
  “但我覺得你一直很樂在其中……”他瞪了她一眼。
  “大作家,你太高估自己了!”她也瞪他。
  “那麽……你為什麽不試著……”他仍然垂著眼睛,像是很專心地在吃東西,“戀愛呢?”
  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來:“……你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嗎?”
  “?”
  “現實比虛構更殘酷。”
  項峰皺了皺眉頭:“為什麽要用‘更’,現實本來就比虛構殘酷啊。而且,基本上我認為這句原話應該是‘現實比虛構更匪夷所思’。”
  梁見飛翻了個白眼,說:“我想說的重點是‘現實’和‘殘酷’,而不是‘更’——再說你就當作我說的是對的又能怎樣!”
  他皺著眉,但是勉強接受了她的說法:“可是我覺得你一點也不努力——對於……這方麵。”
  “怎麽會呢!”她像是蒙受了極大的不白之冤,“我幾乎每個月都要被迫認識一到兩個男人,每一次我都把自己打扮得像聖女一樣!”
  “你是真心想去嗎?”他一針見血。
  她抿著嘴,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想到什麽似地說:“你不要用一種老爸的口氣教訓我,你自己還不是半斤八兩!”
  項峰瞪她:老爸?會嗎?
  “活了三十三年卻沒有談過戀愛的人沒資格說我。”她瞪回來。
  他低下頭喝了一口湯,輕描淡寫地說:“誰說我沒有……”
  梁見飛愣了愣,好像他剛應驗了那句話:現實比虛構更匪夷所思。
  “大作家,可以跟我形容一個那個不幸的女人嗎?”她撥了撥肩上的頭發,這個動作讓她看上去很有女人味。
  項峰的臉色忽然沉下來,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輕聲說:“她……她已經死了……”
  整個客廳也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靜中,隻聽到他用銀色湯匙舀湯的聲音。
  “對不起……”這是她今天晚上第二次跟他道歉,並且這一次,更誠懇,甚至帶著無奈與同情。
  項峰抬起頭,毫無預警地對梁見飛露出一個得逞後溫柔的微笑:“沒錯,在我心裏……”
  “?”
  “在我心裏,她已經死了——盡管她的肉身嫁給了一個有錢的男人,並且搭飛機去了洛杉磯。”
  梁見飛臉上不出意外的是被耍了之後的勃然大怒,可是她又不敢真的對他咆哮,所以她隻是齜牙咧嘴,恨不得用眼神殺了他。
  項峰把碗放進水槽裏,轉過身看她,臉上忍不住還帶著微笑。
  “你覺得捉弄我很好玩是嗎?”她板著臉。
  他聳聳肩,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半開玩笑似地說:“你的這件外套太大了,是在為自己變胖做準備嗎?”
  梁見飛瞪了他一眼,轉身走到客廳的另一頭去看他的深海魚缸,回答得很漫不經心:“這是我前夫的衣服,今天出門前隨手拿的。”
  那魚缸裏的海草和水生物都是他花了很多精力養的,她看得津津有味,不時用手指跟著裏麵的魚一起移動。
  項峰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你還留著他的東西?”
  他的聲音沙啞到,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梁見飛含糊地應了一聲,大概是覺得跟他談這個話題實在無聊:“嗯,隻是忘記扔了……”
  說謊!
  這天晚上項峰原本是想送梁見飛回去的,怎麽說她也是為了他的一句話冒著寒風來的,但是他臨時改變了主意,隻是打開門目送她出去,然後說了句“路上小心”。
  關上門,他又看到了落地窗上倒映的自己的臉,竟然死板得嚇人。
  讓她自己回去吧,怎麽來的就怎麽回去。
  再說……她還穿著那件忘記扔的滑雪衫呢,怕什麽!
  晚上臨睡前,項峰接到弟弟項嶼的電話,說要把“小白”送到他這裏來,子默卻在旁邊大叫不準。
  “小白”是隻柴犬,本來是項嶼買來哄子默的,可是子默懷孕以後,這小子又千方百計要把狗送到他這裏來。
  夫婦二人在電話那頭爭執起來,項峰拿著電話去廚房倒了杯溫水,又去關魚缸的燈,然後回到臥室關上門,掀開被子躺了進去,才聽到項嶼說:“好吧,暫時不送了,但是如果下次體檢指標還是高的話,就一定要送走。”
  子默大概答應了,項嶼輕歎了一聲:“沒事了。”
  “你這麽晚打電話給我就是讓我聽你們吵架?”項峰有點不耐。
  “……反正你還沒睡。”
  “你還真夠有良心的。”
  “感冒好了嗎?”
  “沒有。”
  “要我帶你去醫院嗎?”
  “別說得那麽肉麻,你什麽時候想起來還有我這個大哥?”
  “哥……”項嶼欲言又止,“你今天……”
  “?”
  “沒什麽……那,周末一起吃飯。”
  “看我有沒有空。”
  掛上電話,項峰拿起床頭的書,翻了一會兒,又放下,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
  “喂?”梁見飛的聲音帶著高度警惕,大概是害怕他在這麽晚又要提什麽吃宵夜的要求。
  他不禁想笑,是苦笑。
  “你到家了?”
  “嗯!而且已經睡了。”
  “你放心,我沒有要叫你出來跑一趟。”
  “……”
  “我隻是看看你有沒有到家。”他想自己的聲音應該很生硬。
  “哦。”
  “……梁見飛。”
  “?”
  “有些東西……該扔的還是要扔。”
  “啊?……”她一時茫然。
  “再見。”他放棄地掛上電話。手邊的書靜靜地躺著,他卻再也沒有要翻開的意思。
  作為一個偵探小說家,他早已習慣於直麵人性的醜惡,那些植根於人內心深處的惡意總是能被他輕易地發現,久而久之,他開始變得無動於衷。
  他的心胸並不狹隘,也不喜歡捉弄人,可是卻喜歡看梁見飛被他耍得團團轉的樣子,大概隻有這樣才能讓他想起人性的純粹。
  不錯,她的確喜歡跟他唱反調——而且總是不遺餘力——但她既不複雜也不難懂,最重要的是,隱藏在那副擅於挖苦人的嘴臉下的,其實是一顆善良的心。
  “又到了每周二下午‘地球漫步指南’的時間,不由地感歎地球上的時間過得真是快,”徐彥鵬今天戴了一副有點搞怪的綠色眼鏡,“我是彥鵬,跟我一起在這裏主持節目的是兩位‘不共戴天’的地球人,下麵讓他們跟各位打個招呼吧。”
  坐在最左側的梁見飛隔著徐彥鵬那稍微有點發福的身軀,看了最右側的項峰一眼,後者很紳士地做了個“你先請”的動作,他的身體隨著旋轉椅微微地搖擺著,說明此時此刻這位小說家心情還不錯。
  “大家好,我是見飛。”
  “我是項峰。”
  “這句‘不共戴天’有點言重了,”梁見飛嘴角噙著笑意,看了徐彥鵬一眼,“其實我們隻是……‘勢不兩立’罷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所有人都習慣於項峰和梁見飛這種類似於“死對頭”的關係,而且他們自己也常常會調侃這一點。但其實,他們之間並沒有別人以為的那麽糟——當然也絕對不見得好。
  “本周地球上有什麽新聞呢?”
  項峰雙手抱胸,看著麵前的稿子,說:“本周的新聞都是關於——謊言。”
  為了避免這對“不共戴天”或“勢不兩立”的男女利用新聞在節目中挖苦或攻擊對方,從半年前開始,節目策劃人兼主持人的彥鵬就要求他們分別負責不同期的新聞搜集,於是項峰的主題終於不再是失婚婦女的變態心理調查,而梁見飛的也沒再糾纏於偵探小說家的怪僻上。
  “哥本哈根氣候會議召開,‘全球變暖是世紀謊言’的論調又被提起;一項網站問卷調查揭示,在旅行中德國人最愛撒謊;另一條關於謊言的新聞是,泰格伍茲身陷婚外情,謊言被一一揭穿,球迷大感失望。”
  項峰頓了頓,繼續道:“戈爾在2000年競選美國總統失敗後,成功地將自己從一名美國政治人物轉變為第一個全球環保名人。戈爾06年拍攝的紀錄片《不可忽視的真相》公映後獲得奧斯卡最佳紀錄片,自己也同時獲得07年的諾貝爾和平獎。
  “但在戈爾的電影上映一年之後,英國一個電視節目製作人馬丁· 德金拍了一部和他唱反調的片子《全球變暖的大謊言》,用列舉數據,采訪科學家的方式,試圖說明全球變暖是由於太陽輻射的變動引起的,與人類排放溫室氣體無關,而且環保主義者在以此名義幹擾發展中國家的發展。如今全球氣候大會在哥本哈根召開,這個疑問又被提出來,引起各國廣泛關注……”
  項峰停下來看了兩位搭檔一眼,但那兩人要麽盯著屏幕打哈欠,要麽幹脆關了麥克風在嚼魚片幹,臉上清楚地寫著兩個字:無趣。
  他不著痕跡地挑了挑眉,話鋒一轉,偵探小說家那種與生俱來的捉弄人的本性又開始顯現出來:“那麽,你同意這種觀點嗎,梁見飛小姐?”
  她猛地轉過頭看著他,半截魚片幹突兀地掛在嘴唇邊,因為沒有料到他會突然把矛頭轉向自己,所以臉上的表情隻能用“驚愕”來形容。
  “還是說你有其他的觀點?”他看著她,笑嘻嘻地說,像是“好心”地為她爭取時間。
  梁見飛一邊努力吞著魚片幹,一邊打開麥克風,用還算清楚的口齒接道:“事實上……是的。”
  “哦?”他沒有要放過她的意思,“那麽你認為是什麽引起全球氣溫變暖,按照你剛才的說法,既不是溫室效應,也不是太陽輻射嘍?”
  她眨了眨眼睛,定下心神,思考後認真答道:“也許是因為我們的節目太受歡迎,整個太陽係的行星們為了能更好地接收我們節目的信號,不惜改變自己的行進軌跡,向地球靠攏,我想這其中應該也包括太陽。”
  說完,她又兀自想了想,仿佛越想越覺得自己的回答很妙,不禁得意地笑起來。
  項峰翻了個白眼,剛想調侃她,一直如蠟像般端坐著的彥鵬卻突然動了動手臂,說:“見飛,我不得不指出你剛才那段話裏的錯誤……”
  “?”
  “那就是,”徐彥鵬一臉不可冒犯的嚴肅,“我們的節目可不止在太陽係裏受到歡迎!根據最近統計,‘地球漫步指南’已經從太陽係一躍成為銀河係收聽率最高的廣播節目!”
  “……”
  他誌得意滿地大笑了兩聲,才催促項峰繼續念新聞,後者為了不讓自己的耳朵遭罪隻能繼續讀稿件。
  “……德國人的嚴肅、嚴謹和守時世界公認,但最近的一項調查顯示,‘愛撒謊’也將成為德國人的一個標誌,尤其是正在旅行途中的德國人。
  “在一個名叫‘歐泊多’的網站,一項在線問卷調查顯示,在旅行中的謊言頻率和說謊後的厚臉皮程度方麵,德國人堪稱世界冠軍。調查顯示,78.9%的人表示不會為旅行時的謊言感到後悔。還有22.5%的被訪者承認,在旅行中曾隱瞞自己的真實年齡。另外,17.8%的德國旅遊者為了不放過任何一個豔遇的好機會,而閉口不提家中的另一半。如果遇到了自己心儀的對象,德國人還特別擅長根據對方的喜好裝成熟或者裝嫩。30%的被訪者承認曾有謊報年齡的經曆。”
  項峰才讀完,梁見飛就開口說道:“可是為什麽德國人會給人這種平時不愛說謊的印象呢?”
  “因為德國人大多比較嚴謹,不苟言笑。”他接話。
  “所以說‘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真的很有道理,”她舔了舔嘴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裏還有殘留的魚幹片,“有些人,每天梳個一絲不苟的發型——”
  項峰看似不經意地低下頭,原本被好好地塞在耳朵後麵的頭發滑落出來。
  “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鏡——”
  他摘下眼鏡,自然地揉了揉眼角。
  “穿件襯衫加毛衣外套——”
  他大概覺得悶,所以解開條紋襯衫的鈕扣,又脫下黑色毛衣外套。
  她呶了呶嘴,繼續道:“——就以為自己衣冠楚楚,其實不過是‘衣冠禽獸’罷了。”
  項峰輕咳幾下,不緊不慢地問:“那麽梁小姐以為怎樣的才不算‘衣冠禽獸’呢?”
  “——喂喂,我已經忍了很久,”彥鵬忽然粗暴地打斷他們,“最後那條關於老虎伍茲的新聞呢,這麽重要的新聞全銀河係都在默默等待著,誰要聽你們在這裏討論德國人是不是愛說謊!”
  “……”
  見兩人都不出聲,他滿意地往椅背上一靠:“好了,請繼續吧。”
  背景音樂空放了一會兒,項峰重又戴上眼鏡,讀道:“地球最頂尖的高爾夫球選手泰格伍茲近日身陷桃色新聞,經過各路媒體的窮追猛打,最後得出結論,這位傑出的高爾夫球選手的婚外情對象高達十數人,而這還在轟轟烈烈進行著的風波是由一場車禍引起的。”
  從節目開始就一直無精打采的彥鵬開始吹起口哨,好像參加狂歡的球迷一般,項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在心底歎氣。
  “我曾經認為他是個神奇的男人,”徐彥鵬頓了頓,仿佛在感慨,“現在,我還是認為他是‘神奇’的男人……”
  “我有個小小的疑問,”梁見飛撥了撥頭發,“究竟,男人是如何看待另一個男人出軌這個問題?”
  “嗯……我認為這個問題大致可以分為兩部分來回答。”彥鵬聳聳肩。
  “哪兩類?”
  “即是說,要看這個男人是‘曾經出軌’還是‘從未出軌’。”
  “……”
  “前者通常不以為意,後者則比較重視。說得直白一點,出過軌的男人更多的是抱著原諒的心情去看待別人的出軌,而從沒出軌的人會覺得這是比較嚴重的問題。”
  “那麽……”梁見飛隨著轉椅轉了個圈子,又回到麥克風前,“項峰先生……”
  “?”從剛才開始就沒想要加入這個話題的人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如果現在彥鵬告訴你他出軌了,你會對他說什麽?”
  偵探小說家沉吟片刻,平靜地回答:“那個不幸的女人是誰?”
  每一次直播結束,項峰都會去走廊角落裏倒一杯溫水,坐在長椅上喝完後才離開。彥鵬有時會坐在他旁邊抽支煙,兩人聊一會兒,最後告別。那是他們在工作以外唯一的交流,異常短暫,僅是一支煙的時間。
  梁見飛嚼著魚片幹從播音室裏出來,視而不見地走過他跟前,到走廊另一端的洗手間去。她走路的時候步子輕快,像是一陣風。
  他忽然想起兩年前第一次見到她的場景,也是在這條長長的走廊上,編導領著他去播音室,中途停下來,指著一個頭發烏黑的女人說:“這位是某某出版公司的編輯,跟你一樣也是節目的嘉賓。”
  他打量她,那家出版公司他很熟悉,卻從沒見過她。她給他的第一印象很穩健,絲毫沒有小編輯遇到大作家的驚惶失措,他點點頭,說“你好”,她也微微一笑,說“你好”。那一刻,他才看出她其實是緊張的,也許手心還流著汗,可眼裏卻沒有一絲顫抖。
  後來,偵探小說家敏銳的洞察力告訴他:這是個死要麵子的女人。
  再後來,她成了他的責任編輯,像是命運跟他開的玩笑。
  他知道出版公司為什麽派她來,因為之前的那幾任都曾被他氣哭過,沒有人願意來接他這個“燙手山芋”,可是又不得不接。
  “喂,”梁見飛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從洗手間出來,走到他身旁,“你病好了沒?”
  “幾乎。”他把一次性紙杯折起來,丟在垃圾箱裏。
  “嗯……那個……”她躊躇著,支支吾吾地。
  “?”
  “你……可以給我簽個名嗎?”
  他看著她,眯起眼睛:“我沒聽錯吧。”
  梁見飛扯了扯嘴角,生硬地回答:“別誤會,不是我要的!是我表姐。”
  “你表姐?”
  “就是上次研討會時坐在我旁邊的……”
  “哦,”他恍然大悟,“是她。”
  “……你記得?”她皺了皺眉,仿佛不太相信。
  “嗯。”
  那個女孩很動人,也很高調,應該很少有人沒注意到她。
  梁見飛眨了眨眼睛,大概是覺得吃驚:“上次沒能要到你的簽名,她就來纏著我……”
  他苦笑一下,問:“你的意思是說,作為我的責任編輯,你竟然拿不出一本我簽過名的書?”
  “這有什麽稀奇,全都送掉了啊。”
  項峰挑了挑眉,瞪著眼前這個理直氣壯的女人,她不把他當一回事,除了工作上的受製於人,她幾乎想要在其他任何的時間裏都徹底忽略他的存在——這讓他感到惱火,異常地惱火。
  “我沒空。”
  他說不出“我不簽”這樣孩子氣的話,所以隻能用“沒空”來代替。
  梁見飛立刻瞪大眼睛,皺起眉,微微鼓著兩頰,大概不明白他怎麽又忽然對她發難,機靈的眼睛轉了轉,像在思索著逼他就範的辦法,可是看那副表情,大約始終也沒找到對策。
  她咬了咬唇,放低姿態說:“……怎麽會呢,簽個名不過幾秒鍾而已。”
  “……”
  見他沒反應,她又補充道:“我書都帶來了,就在包裏。我表姐可是你的忠實粉絲……”
  他抬眼瞪她,一直瞪到她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
  “梁見飛!”彥鵬和另一個人站在播音室前一起抽煙,那個人他也認識,是彥鵬另一檔很受歡迎的電台節目裏的搭檔。
  “啊?”
  “一起吃晚飯嗎,我們前兩天發現了一個很好吃的路邊攤。”徐彥鵬一說到吃,馬上眉飛色舞起來。
  “哦……好啊。”她雙手插袋,用力點頭。
  “那個……項峰要不要也一起來?”彥鵬問得有點遲疑。
  項峰倏地站起身,麵無表情地說:“我還有事,謝謝。”
  說完,他朝訕訕地立在那裏的兩個男人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一句話,轉身離開。
  其實,不止是他的小說,他的生活中也充滿了謊言。而且往往撒了一個謊,就需要用更多的謊言來彌補。他並不想說謊,但他說了;他想溫柔一點,但表情和語氣卻生硬地讓人討厭。
  謊言是為了掩飾真相,而他要掩飾的,不過是當麵對某個人的時候,心底那最真實的無奈和慌張。
  “你的氣色看上去好多了。”項嶼從後麵拍了拍項峰的肩,然後走到他對麵,把外套掛在椅背上,牙齒咬著黑色皮手套的指尖,手一抽,就脫了下來。
  項嶼的手指很修長,指關節突出,這讓項峰想到了爸爸的手指。也許從手指這一點上就已經能夠看出,他像媽媽,而弟弟比較像爸爸。
  子默曾經說:你們兄弟兩個都是靠手吃飯的呢。
  但這句話聽上去很……“別扭”,所以項嶼很快糾正說:應該是靠頭腦,頭腦!
  他卻隻是笑笑,不以為意。其實對待大部分人,他都抱著一種寬容的心態,他小說裏的人物常常就是因為不明白什麽是“寬容”,才成就了世上的罪惡。
  “子默呢?”他靠在椅背上,雙手抱胸,這間小小的酒吧是他們兄弟經常相約的地點,他們幾乎是第一眼就愛上了這裏,隻因為頭頂上金色的、溫暖的燈光。
  “她工作還沒結束。”
  項峰詫異:“預產期是什麽時候?”
  “下個月初。”
  “你還放心她去工作?”
  項嶼聳了聳肩:“她說她會有分寸的,我隻能相信她。”
  項峰看著弟弟,嘴角有一抹微笑,這微笑裏有無奈也有高興,就像是意識到男孩忽然一夜長大,作為見證人的他不由地心生感慨:
  “老天啊,你就要做爸爸了……”
  項嶼從菜單裏抬起頭,給了他一個“你少來”的表情:“別那麽危言聳聽,我已經夠緊張了。”
  “名字想好了嗎?”
  “還沒有。”
  “希望孩子不要像你……”項峰一臉虔誠。
  項嶼在桌下踹了他一腳,不過好像也沒有生氣。
  點了單,弟弟忽然說:“哥,我有個嚴肅的問題想問你。”
  “?”
  項嶼頓了頓,從背包裏翻出一本雜誌放在桌上:“是真的嗎?”
  項峰定睛一看,原來是他和某某女星的照片,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說呢?”
  項嶼雙手抱胸,認真地回答:“說實話,我覺得她不太像你那杯茶,可是如果你真的喜歡,我也不反對就是了。”
  項峰想起發布會上梁見飛對於這緋聞的“高見”,當時他還頗為不滿,現在看起來,她還算好的。
  “看到這條腿了嗎?還有這個帽簷、這隻手——還有這幾個路人甲乙丙丁,”他在雜誌封麵上指點江山,“我們那天總共是十六個人一起出去吃飯,這張照片隻是截取了那個浩浩蕩蕩隊伍的一段而已。不幸的是,我恰巧走在她前麵,如果我當時走快幾步,現在出現在這封麵上的就不是我——這就是事實的全部。”
  “……”項嶼看著他,沒有說話,隻是一臉微笑。
  “?”
  “你為什麽要這麽認真地跟我解釋這些?”
  “我怕你誤會。”
  “可是你以前從來不解釋,就算你被拍到摟著子默,你也沒跟我解釋一句。”
  “那不一樣,那是我找人故意拍的,就是要引起你的誤會。”他摸了摸鼻子,偵探小說家通常很懂得運籌帷幄。
  “哥……”項嶼湊過來,看著他,“你到底是怕我誤會,還是怕什麽人誤會?”
  項峰毫不閃躲,泰然自若地迎接兩道犀利的目光:“什麽人?”
  項嶼坐直身體,笑而不語。
  “對不起,我來晚了。”子默走到他們麵前,寬大的黑色大衣下,腹部隆起,可是並不惹人注目,一眼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孕婦。
  “你開車來的?”項峰問。
  “怎麽可能,”子默脫了外套,項嶼一邊接過來一邊把自己的位子讓給她,“同事送我來的。”
  “剛才我還在問項嶼,孩子的名字想好了沒。”
  “沒有呢,”子默笑起來,還是很木訥,“他好像很糾結,其實隻不過是個名字罷了。”
  “什麽‘隻不過’,這關係到人的一生,如果一個白胡子老爺爺名叫‘嘟嘟’,這象話嗎?孩子有可能恨我一輩子……”項嶼振振有詞。
  項峰和子默交換了一個眼神,決定暫時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
  “對了,上次吃飯的時候見飛幫我想了個名字。”子默說。
  “?”
  “項悟,‘醒悟’的‘悟’,見飛說這個名字好得不得了。”
  “……為什麽?”項嶼問自己和哥哥心中的疑問。
  “因為‘像霧像雨又像風’,所以項悟的排名在你們之上啊。”
  說完,她自己哈哈大笑起來,也不管項家兩兄弟的表情是多麽難看。
  看到子默的笑臉,項峰也陪著笑,隻不過是苦笑。
  這的確很符合梁見飛那古怪的邏輯,他不得不承認,那家夥是想盡一切辦法在打壓他,就算是給小孩取名也不例外。
  晚上回到家,一片寂靜中,隻聽到魚缸裏“嗡嗡”的水聲。項峰開了燈,站在魚缸前看了一會兒,生活在海底的魚總是很安靜,耷拉著眼睛,像在閉目養神。也許對它們來說,平靜地度過每一天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想起“幸福”這兩個字,也許它們本來就離他很遙遠,所以他也常常敬而遠之。他質問過梁見飛除了工作還剩什麽,但其實他自己也一樣,或者除了工作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暢銷小說作家”帶給他的成就感遠遠超出了其他的東西,這對於一個從小經曆了坎坷的人來說,是命運給他的一份非常重要的禮物。
  他脫下外套丟在沙發上,去廚房泡了一杯咖啡,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慢慢地喝著。
  梁見飛每次不小心提到他的父母,總是一臉尷尬,大約她覺得這是他的禁區,但其實不然,內心裏,他一直坦然地麵對所有事實。
  媽媽在生下弟弟之後就患了憂鬱症,弟弟五歲的時候,她拋下一切離開了。他們的爸爸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總是很忙碌,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些什麽,他年少時對家庭的記憶充滿了空虛和寂寞,也許對於他來說,隻有弟弟是最親的人。在學校裏,他總是冷漠地站在角落裏,看上去高傲,其實是自卑,他不跟任何人交朋友,是怕別人看到他的自卑。
  他從來不跟別人談論自己的經曆,不是不願意講,隻不過跟弟弟比起來,他是一個聆聽者,而不是傾訴者。
  他幾乎不會對別人說出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有時候甚至包括項嶼。他總是跟別人保持一定距離,眼神清澈,笑容可掬,大家都以為他很和善(但除了梁見飛之前的那幾任編輯),子默說他像一位溫柔的兄長,但他知道那隻是麵具。
  事實上,他是個內向的人,隻不過更特立獨行而已。
  他把所有的話都寫在了小說裏,有時是簡單的一句話,有時是一個動作或者一個眼神。他習慣於躲在麵具之後,以沉靜的心看世界,直到某一天,一個勇敢而耿直的人闖進他的生活。他忽然有一股衝動想要去撕開麵具……
  項峰坐到書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戴上眼鏡,回到他熟悉的工作中。
  他遠遠地看著她,以及她身旁的那張遺像,他其實想走過去祭拜他的兄長,他們曾在一起度過了許多快樂的時光,他終身難忘,但他又害怕走過去,因為冥冥之中,他從那個女人身上讀到一種危險的訊息,仿佛隻要靠近她,就會有罪惡發生。
  ……
  電話鈴聲響起,打斷了他的思路,他摘下眼鏡,接了起來:
  “喂?”
  “……是我。”梁見飛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尷尬,也許是因為直播那天的不歡而散。
  他扯了扯嘴角,回答:“哦。”
  “我們雜誌的主編請我打電話轉告你,稿子不錯,快的話下周就可以發行了,所以想問你下一期的稿子什麽時候可以給。”
  “我正在寫。”他冷冷地回答。
  “……哦,我隻是想多提醒你一次,怕你又忘了。”
  隔著長長的電波,他腦海裏閃現出她說這番話時的樣子,也許她正蜷縮在沙發上,無精打采,有一下沒一下地按著遙控器的開關,神情茫然。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她,印象中,她總是神采奕奕地接受他每一個刁鑽的要求,見縫插針地跟他作對,讓人哭笑不得。
  可是漸漸的,他把這當作一種樂趣,他平靜而沉悶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樂趣。
  通常,他接下來該跟她告別了,掛上電話,繼續寫作。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那個故事上,於是他頓了頓,問道:“吃過飯了?”
  “嗯……當然。”她沉默得有點……古怪。
  “一個人嗎?”
  “……”
  “?”
  “為什麽這麽問。”
  “……隨口問的。”他說的是實話,他隻是想找個什麽話題繼續說下去。
  她咒罵了一聲,然後說:“說不定,偵探小說家真的有異於常人的敏銳……”
  他沒有接話,卻在心裏問:發生了什麽?
  她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那個人回來了。”
  “誰?”
  又是一陣沉默,可是項峰隱約中已經知道她想說什麽。
  “……我跟他離婚的人。”
  盡管有心理準備,但他還是吃了一驚。他曾經不遺餘力地用她這段失敗的婚姻作為唱反調的武器,她卻從沒有表現出任何受傷的樣子,所以……他一直以為她早就放下了。
  “你們出去吃飯了?”
  “……對。”
  “你們談些什麽?”
  “不知道,事實上……”她頓了頓,“我已經不記得了……”
  “你喝酒了?”
  “……嗯。”
  “……”
  “不過隻有一點點……”她急著補充。
  項峰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感到自己的胸腔起伏得厲害。電話兩端又是一陣讓人窒息的沉默,他們之間很少出現這種情況,有時候他們甚至可以直接在電話裏挖苦起對方來,他們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麽安靜。
  “梁見飛,”他說,“能告訴我你打電話給我的目的嗎?”
  “……”
  “你不是來催稿的。”他一針見血。
  她在電話那頭歎了口氣,也許還一臉苦笑:“真不愧是本年度最賣座的偵探小說家啊……”
  “……”
  “你罵我吧。”
  “?”
  “嘲笑我、譏諷我……或者什麽都可以。就像你平常對我的一樣……要更變本加厲。”
  項峰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腳下布滿燈光的城市。原來,這就是她的目的,原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對她來說竟有如此大的“作用”。
  “你還忘不了他?”他替她說出來,隻覺得胸口一陣煩悶。
  “……”
  “一頓飯就喚回了你對他所有的感覺嗎?”
  “我……我不知道。”
  “你要我罵你什麽?罵你傻,罵你賤?這樣你真的會覺得好受一點?”
  “……”
  “聽著,”他說,“那個人曾經對你做過什麽,他帶給你的快樂或痛苦,所有這一切都隻有你自己知道。所以,別人幫不了你。”
  “……”
  “我不想罵你——不想在這件事上罵你。現在你最好鎖上門,洗個澡,然後睡覺。等你清醒了如果還願意跟我談這個話題的時候,我們再繼續。”
  “……好。”她吸了吸鼻子,像是被他點醒了。
  “再見。”
  “再見……”
  但她忽然又叫住他:“喂!”
  “?”
  “謝謝。”
  “……”
  “我不知道,可能……可能我清醒了以後絕對不會跟你道謝,所以我想我最好現在先說出來……”
  “……不客氣。”
  項峰掛上電話,在屋子裏來回踱步,神色凝重。
  他說他不想罵她,但他說了謊。
  他想罵她,想罵得她狗血淋頭,罵得她體無完膚,罵到……她腦子裏再也不會有任何愚蠢的念頭!
  第二天是周日,項峰睡到中午才起床,他一邊刷牙一邊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嘴唇周圍以及下巴上的胡子都是精心修剪過的,有一種落拓卻精致的錯覺,頭發有點蓬亂,不過他喜歡這樣,等一會兒隻要戴一頂黑色的呢帽就可以出門。
  他用烤麵包機烤了兩片吐司,抹上巧克力醬和草莓醬,與之搭配的是一杯冰牛奶,他的腸胃也像他一樣特立獨行。
  兩點過五分的時候,他穿上黑色的呢大衣,戴著帽子出發了。今天下午有一個電影的試映會,是根據他的熱門小說改編的,影片製作方一早就跟他打過招呼,請他務必出席。
  這一周的下半周,雨停了,但是氣溫卻降到了冰點。他驅車來到舉辦試映會的電影院,就坐落在市中心的一座大廈裏。在地下車庫等電梯的時候,他還在思考著連載小說的情節,忽然有個女人在他身旁輕聲說:“你好。”
  他轉過頭,驚訝地抬了抬眉毛,禮貌地回應:“你好。”
  是……梁見飛的表姐?還是表妹?
  她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穿了一件火紅的呢外套,外套下麵是一雙黑色的高跟過膝靴子,他不知道那兩隻鞋跟有多高,不過總之當她穿上它們之後,他用不著低下頭看她。
  “我叫湯穎,是梁見飛的表姐——盡管她看上去比我年紀更大一些。”美人微笑著說。
  “哦。”他扯出一個溫柔的微笑,十分客氣地點了點頭。
  “我上次跟見飛一起去參加了你的座談會。”
  “我知道。”他又點頭。
  “你記得我?”她睜大眼睛看著他。
  梁見飛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他苦笑:“我想你不是那種讓人留不下任何印象的人。”
  她眨了眨眼,然後笑起來:“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隻不過……”
  “?”
  “你給人的印象有點冷淡。”
  “冷淡?”他不禁皺了皺眉。
  “是的,”湯穎的眼睛很有靈氣,“盡管你常常在鏡頭前笑,不過總讓人覺得眼神空洞了點……”
  項峰沒有想到她會得出這樣的一個結論,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說,便幹脆保持沉默。
  “我表妹是個有趣的人,”她忽又直直地看著他,“我聽過你們主持的電台節目,很有意思。”
  “謝謝。”
  她還是看著他,雙手插袋,一點也沒有被他的沉默打擊到的樣子:“為什麽你對別人都很冷淡對見飛卻不太一樣?”
  她的這句話,與其說是疑問,倒還不如說是自言自語。項峰怔了怔,麵不改色地說道:
  “也許因為我們都很厭惡對方。”
  湯穎想了想,勉強接受地聳聳肩,沒再說話。
  就在他以為這段對話就此結束的時候,她又忽然轉過頭盯著他:“你有女朋友嗎?”
  他眨了眨眼睛,覺得眼前這個女人的確很有魅力,跟她在一起,仿佛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事情,讓人害怕卻也著迷。然而此時此刻,他感到的隻有些許窘迫:
  “沒有。”
  “為什麽?”她還是盯著他。
  “這需要理由嗎?”他也看著她,偵探小說家的本能促使他冷靜起來。
  “要的,”她滿臉微笑,表情友善,言詞犀利,“女人總是迫切地想知道一個對她來說有致命吸引力的男人為什麽遲遲沒有伴侶。是因為他要求太高嗎?還是他對女人不感興趣?”
  項峰抿了抿嘴:“恐怕兩者都不是。”
  “那麽是什麽?”她睜大眼睛,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
  這個時候,電梯門打開了,一陣寒風吹過,他沒有遲疑地走進去,湯穎還站在原地,雙手抱胸看著他,等待答案。
  “認真看我的書吧,答案就在裏麵。”
  說完,他對她露出一個燦爛而溫柔的笑容,就像每一次閃光燈亮起時一樣,直到電梯門迅速地關上。他好像從門縫中看到湯穎驚愕的表情,不過隻有一秒,稍縱即逝。

  【如果可以,最好不要輕易地說謊,因為謊言一旦開始,就很難圓滿地結束。當真相被揭開的一霎那,惶恐、痛苦、掙紮、迷茫都有可能接踵而至。
  我是一個勉強可以稱之為成功的作家,早就過了會對世界感到驚訝的年紀;我其實很內向,不善言詞,很少跟別人一起分享內心的感受,卻享受一種不受約束的我行我素;我愛我的家人,願意為他們做任何事,但不願意成為他們的羈絆;我對所謂的愛情毫無幻想,可是我筆下的人物一再為了“情”字鋌而走險;我熱愛自己的生活以及工作,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能感受到平靜的力量,它讓我不寂寞;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活在自己的世界,不希望被打擾,卻渴望大眾的回應……
  那麽,以上這段話中,哪一些是謊言呢?
  Beta】

  三【快樂理論】
  【12.21 快樂理論
  有時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一直光顧某一家水果店,並且不知道為什麽堅持認為這家是最好的,可是忽然有一天,另一家水果店打出買一箱蘋果送一瓶果汁的標語,就毫不猶豫地衝到另一家店去,結果是買了一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吃完的蘋果,同時果汁又是最討厭的菠蘿口味。同理的還包括牙膏、香水、雜誌、甚至是衛生巾。
  當然,也會出現這樣一種情況:原本很討厭任何菠蘿味果汁的我,某天偶然看到賣果汁的專櫃竟然擺滿了可愛的絨布公仔,為了把公仔帶回家,買了幾瓶果汁,回家後心想反正放著也是浪費,所以就硬著頭皮喝起來,最後竟然發現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難喝,甚至愛上了菠蘿……
  我想以上這些奇妙的現象是想要對我說明:人是可以在愉快的環境中改變自己的習慣,促銷標語也好、絨布公仔也好,這些都是讓人能夠產生愉悅心情的東西,當人本能地可以感知到快樂的時候,是誰也無法阻止他(她)往那個方向發展的。
  這被稱為“快樂理論”,一種……其本身就含有著有趣元素的原理。並且這個原理可以來解釋很多現象,比如——婚外情。
  Alpha】

  周一的早晨,梁見飛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從溫暖的被窩裏爬出來,她的頭還是有點疼,不過比起昨天早上要好了許多……想到這裏,她的腦袋又開始隱隱作痛。
  她竟然在喝到半醉的時候打電話騷擾項峰——噢,是的,那就是騷擾,赤*裸*裸的騷擾!
  詠倩泡的咖啡在辦公桌上冒著熱氣,見飛怔怔地發著呆,思緒不可抑製地回到了兩天前。
  如果說林寶淑的那一句“池少宇回來了”讓她感到驚訝的話,那麽當那個人確實地站在她麵前的時候,她除了驚訝之外還有一種情不自禁的恐慌。
  他還是一臉迷人的微笑,用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語調說:“有空跟我一起吃個飯嗎?”
  當時她的第一反應是拒絕,因為她正穿著邋遢的睡衣,沒有洗臉喝沒有刷牙,頭發更是亂七八糟到了極點……但是她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池少宇就用腳抵著門,說:
  “我在樓下等,給你半小時。”
  說完,他揚長而去,留下一臉錯愕的她……
  說真的,他對女人很有一套。
  最後她還是下樓去了,就在半小時以後。他對她的習慣如此了解,以至於可以精準地計算出時間。
  他換了一輛車,不是高調的紅色,而是內斂的黑色——跟項峰的車一樣的顏色。
  她怔了怔,為什麽是項峰?
  “上來吧。”池少宇探過身子從裏麵開了門。
  她坐上去,用早就醞釀好的、平靜的口吻說:“去哪裏?”
  他轉過頭對她微微一笑,然後一言不發地上路。她這才有時間仔細地打量他,他變黑了,理了一個短且精神的頭發,身體的輪廓沒有什麽改變,可是臉上的線條變得柔和起來。
  她和池少宇相識於十六年前,高中畢業的那一年他們相戀,大學畢業的那一年他們結婚。一切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一對樣貌、家世、才學都旗鼓相當的男女,在對方身上找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於是決定共度餘生。
  他是個英俊的男人,她很少用這個形容詞來形容什麽人,但她不吝於把這個詞加在他身上;他身材很好,熱愛運動,在學校的時候,每次他打籃球都有許多女生在場邊為他加油;他也勤奮好學,成績雖然不能說是拔尖,可是也算優秀,重要的是,他對於自己想要做好的事都十分認真,比如他說過長大後要開著飛機載心愛的人回家,後來他就真的成了民航的飛行員;他也可以說是一個相當浪漫的愛人,體貼、總是把她捧在掌心。
  沒錯,在那時的她看來,池少宇是一個完美的人,她不可自拔地深深地愛著他,直到某一刻,世界在她麵前崩塌。
  一個再完美的人,如果無法保持忠誠,那麽他就什麽都不是——連一團空氣也不如。
  所以說事情總是有它的兩麵性,當她認為他完美的時候,也有很多其他女人認為他完美,當她為他癡迷的時候,也有很多其他女人為他癡迷,而他從來沒有拒絕過那些女人——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對他來說,她就是那家原先一直光顧的水果店,沒有什麽不好,隻是新鮮感過去了,會想要去另一家水果店看看罷了。
  她試著原諒過他,很多次。但最後沒有成功。
  她決定要離婚的時候,媽媽哭了,她知道不是為她的解脫,而是擔心她今後的路。一個26歲的、離過婚的女人,接下去該怎麽走?
  但她沒有遲疑,也沒有考慮那麽多,她唯一想到的隻是終於可以堅持自己的信念,做一個忠於內心的人。
  他說他不願意離婚,還愛著她,但是他也沒糾纏多久。因為他知道她是個一旦下定決心就很難回頭的人。於是他們以一種看似和平的方式結束了這段婚姻。但結束的又何止是婚姻?
  離婚之後,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離開這座城市,她去了公司駐清邁的辦事處,他去了阿德萊德的飛行員培訓基地,從此再無交集。所以,當他忽又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她不知所措,就像是某一種默契、某一種平衡被打破了。
  他載著她去了以前他們約會時常去的餐廳,店堂早就裝修一新,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樣子,服務生穿著嶄新的製服,對他們微笑、點頭致意。他們在靠窗的位子坐下,見飛感到自己的局促,但是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看上去自然些。
  “還是點原來那些菜嗎?”池少宇一手拿著菜單,看著她的眼睛問。
  “隨便。”其實她吃不下任何東西。
  “隨便?”他抬了抬眉毛,像在說“這可不像你”。
  但她沒有在意,把難題留給他,自己看著窗外的風景。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他在叫她的名字,於是轉過頭看著他。
  “你最近……過得好嗎?”
  她皺了一下眉頭,然後悻悻地笑起來。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好或不好,似乎都不是最佳的答案。
  “你找我有什麽事?”所以她沒有回答,反而直截了當地問他。
  池少宇那張英俊的臉上露出苦笑,眼角似乎有了一道不太明顯的皺紋,可是這一點也無損於他的魅力:“我以為過了四年,你已經沒有當初那麽恨我了。”
  梁見飛輕輕地歎了口氣,坦然地說:“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恨你,我是那種如果曾經愛過就沒辦法恨的人。”
  “……”一向擅於言辭的他竟說不出話來。
  “說吧,找我什麽事?”
  “沒什麽,”他還是微笑,“隻是……想看看你,看你有沒有什麽改變。”
  “哦,當然有,”她抿了抿嘴,頗有些自嘲意味地回答,“皮膚暗沉,黑眼圈加重,臉上多了幾道紋路,身材也沒有以前那麽好,甚至於腸胃功能也開始退化……”
  他訝然失笑:“你還是那麽直接。”
  “嗯,”她點頭,“這點恐怕沒變。”
  “那麽……你……”
  “?”
  “你有男朋友了嗎……”他的風流倜儻忽然不見了,像是等待發放考試分數的男孩。
  梁見飛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老實地回答:“沒有。”
  “哦……”他鬆了口氣。
  “……”
  “你沒有搬回爸媽那裏住?”
  他說“爸媽”兩個字的時候,她忽然有一種錯覺,好像他們還是一對夫妻,從沒分離。
  “嗯,”她垂下眼睛,“我已經有點……不能習慣我媽的嘮叨。”
  他笑起來,像是很了解她的意思,卻又不願多說什麽。
  她閉上嘴,一心一意等待上菜。
  “你不想問我的情況嗎?”他看著她,忽然說。
  見飛搖搖頭:“我覺得我們最好做一對‘熟悉的陌生人’。”
  他的眼裏閃過一絲受傷的表情,可是非常短暫,短到她甚至懷疑自己看錯了。
  他抓了抓頭,苦笑說:“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雖然不恨我,但是也沒有原諒我?”
  “……可以。”
  “那麽,”他又看著她的眼睛,帶著一種特有的魅力,“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不原諒’就代表你還沒有忘記我?”
  她想脫口而出說“可以”,但是,她硬生生地忍住了。
  “如果你找我出來就是想說這些無聊的話,那麽我要回去了。”
  說完,她起身要走,卻被他拽住了手腕。
  “好吧,我保證不再亂說話,好嗎?”
  他看著她,眼神裏有懇求的成分,於是她心軟了。
  這頓飯其實吃得很辛苦,在剩下的時間裏,她幾乎沒有認真聽池少宇說了些什麽。她隻是不可抑製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回想他剛才的那個問題,但卻不敢回答。
  吃過飯,他送她回去,兩人在她家樓下告別。
  “喂,”池少宇看著她,小心翼翼,“我們以後還可以像今天這樣一起吃飯嗎?”
  “嗯……”她回答地含糊,或者根本就是在敷衍,她隻想快點離開,一個人呆著。
  回到家,她蜷縮在沙發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按著電視機的遙控器,直到興起了喝一杯的念頭。於是她翻箱倒櫃,終於在櫥櫃的角落裏發現了一瓶沒開過的葡萄酒,開瓶塞頗費了點時間,所以她允許自己多喝一點。
  其實她害怕,非常地害怕,一個可恨而愚蠢的想法鑽進她腦子裏,揮之不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忽然想到一個人,她想要打給那個人,讓他罵醒自己……
  最後,她真的這麽做了,那個人就是項峰。當第二天早晨她睜開眼睛看著有點泛黃的天花板,想起昨晚的種種時,懊惱的情緒才逐漸將她淹沒——
  噢!為什麽是項峰?!
  此時此刻,坐在辦公室裏,手裏捧著熱騰騰的咖啡,可她的心情還是無法好起來。桌上放著一本雜誌,上麵有一張黃色的報事貼,詠倩的字很漂亮,一眼就能認出來:主任,這是李主編送來的樣刊,說給你參考。
  她扯開報事貼,一排大大的粗體字引入眼簾,她什麽也沒看到,隻看到“項峰”兩個字。
  “噢……”她痛苦地用手捂住臉哀叫了一聲,心情跌落穀底。
  有人輕輕敲她的辦公室的門,門沒有關,所以她一抬頭就看到李薇站在門口。
  “樣刊收到了嗎?”
  “哦……嗯。”梁見飛垂下眼睛,發現李薇所說的東西正被自己捧在手上。
  “你看完的話麻煩轉交給項峰,周三左右就可以出了。”
  “……好。”表情先是苦惱地停頓了兩秒,接著裂開嘴,露出一個看上去很尷尬的微笑。
  李薇轉身打算走了,可是忽又轉回來,看著她,麵無表情地問:“下一期的稿子什麽時候可以給?月刊的製作周期很短,他是大牌,我才肯答應分段交稿。”
  梁見飛挑了挑眉,很想說:我又不是你的雜誌編輯,要追稿你自己去追啊!
  但她還是忍住了,隻是平淡地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了。”
  李薇那張如冰山一般的臉上出現了疑惑——或者可以稱之為懷疑的表情,不過她像是並不想把這種心情表達出來,輕聲說了句“謝謝”就轉身離開了。
  梁見飛又坐在椅子上發了一會兒呆,忽然用雜誌擋住臉,齜牙咧嘴地低吼:
  “天呐……饒了我吧!”
  這天晚上,見飛獨自回到家裏,安靜地吃完方便麵,忽然什麽也不想做,隻想找個人好好地聊聊。她拿出手機,先選了幾個號碼,逐個打過來,但她那些好友要麽在加班,要麽忙於煮晚餐,更有甚者,正手忙腳亂地幫孩子洗澡。她有點泄氣,三十歲的單身女人,連一個可以好好聊天的對象也找不到嗎?但她又覺得實在無法苛責她們,一旦結了婚,甚至於有了孩子,人的精力就變得十分有限。朋友的閑聊或是傾訴早就被排到了最末的位置。
  她又在手機的電話簿裏翻找了一會兒,才無奈地撥了一個號碼。
  “喂?”湯穎的電話難得沒有任何背景音樂。
  “你在幹嗎?”
  “看書、發呆,總之很無聊。”
  梁見飛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就像在地球上發現了同類的火星人:“我也是——我是說,很無聊。”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是一聲長長的歎息:“太可悲了,我竟然淪落到……跟你一樣的境地!”
  “……”
  “說吧,什麽事?”
  “沒什麽,隻是想聊聊天。”
  “別騙人,梁見飛,你不是這麽感性的人,你一定有話要說。”
  見飛抬了抬眉毛,這跟她感不感性有什麽關係?
  “……好吧,”她下定決心,“但你千萬不能告訴你媽,不然她一定會告訴我媽。”
  “哦。”既然有八卦新聞可以聽,湯穎答應地毫不遲疑。
  見飛開始有點猶豫到底要不要說出來,但最後還是把池少宇回來,以及他們一起出去吃飯的事告訴表姐,但關於後來項峰的那一段沒有說——因為根本沒有必要說。
  “你想說你又對他心動了嗎?”電話那頭湯穎的聲音聽上去很冷。
  見飛沒想到她會這麽一針見血,忽然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甚至不知道要承認還是否認。
  “我覺得人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是很愚蠢的,你難道已經忘了受過的傷害嗎?”
  “沒有……”
  “我知道,他很有魅力,說實話以前我也挺喜歡他的,但他背叛你、傷害你,很多次了——見飛,你為什麽還要執迷不悟?”
  “我不知道,”梁見飛深吸一口氣,“有時候我覺得……他對我來說就好像是一場夢。”
  “?”
  “他代表的是我曾經美好的那段時光,跟他分開之後,美好的時光就離我越來越遠。”
  “為什麽?”
  她苦笑:“為什麽?別忘了,雖然我們都是‘黃金剩女’,但我已經離過一次婚了,可你還是男人們追逐的對象,所以……你甩開我不知道多少個身位。”
  她以為湯穎會得意地笑,也許還要象征性地安慰她幾句,可是湯穎沒有,而是尖聲道:“這都他媽的是誰跟你說的啊?”
  這還用得著別人來對她說嗎?
  “見飛,我跟你沒什麽分別,”電話那頭的人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實事求是地說,我的確是長得比你漂亮,身材比你惹火,也比你更討男人喜歡。”
  “……”
  “失敗的婚姻算什麽?隻不過說明你被一個男人徹徹底底地騙了,他不適合你,他不是你想要的人,他也給不了你想要的生活——僅此而已!”
  “可是……”可是有多少人真的這麽以為?
  “你用不著管別人是怎麽想的,這到底是你的生活還是他們的生活?如果有人因為你離過婚而歧視你,你應該吐他口水。”
  “……”這一點,恐怕她很難做到。
  “所以忘掉池少宇吧,他不是個好夢,而是噩夢。”
  盡管湯穎言詞激烈,而且有點偏執,但見飛還是輕聲笑起來,由衷道:“謝謝。”
  “對了,”湯穎話鋒一轉,“你這裏有項峰所有的書嗎?”
  “……我手上隻有我任內出版的這幾本。”她驚訝於怎麽忽又提到了項峰。
  “哦……那麽,你覺得他會喜歡怎樣的女人?”
  見飛愣了愣,說不出話來,這個問題真的難倒她了。
  “你也不知道嗎?”
  “我怎麽會知道!”
  “好吧……”湯穎像是勉強才接受這個回答,“那你下次幫我問問他,不過要悄悄的。”
  “這……這種事也太強人所難了……”
  “你就幫我問一下嘛,求你!”
  “好、好吧……”見飛知道如果現在不答應,這位煩人的表姐就會使出渾身解數來迫使她就範,與其自討苦吃還不如先敷衍地答應下來。
  兩姐妹又前言不搭後語地聊了一會兒,才掛上電話。
  見飛把餐桌收拾幹淨,然後泡了一杯蜂蜜柚子茶,靠在沙發上。她不是真的想喝,其實隻是想聞蜂蜜混合柚子的香味,以及感受熱氣漂浮在臉上的溫暖。
  項峰會喜歡怎樣的女人?
  這真的是個……很詭異的問題。起初她一直覺得他對女人有偏見,可是隨著認識的深入,她承認那也許不能稱之為偏見,隻能說盡管他有很犀利的洞察力,卻不擅於了解女人。但他也不討厭女人,相反的,他有點害怕女人,對她們敬而遠之。
  所以她很難想象他會愛上什麽人,或者說,什麽樣的女人會對他有吸引力?
  如果真有這麽一天,她還是那句話:“那個不幸的女人是誰?”
  “歡迎再次收聽‘地球漫步指南’,北半球終於迎來了寒冷的冬季,本周氣溫下降得厲害,我們直播室裏的空調正以最大的風量吐出熱氣,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聽到那種‘突突突,突突突’的聲音……”彥鵬的本意是要模仿風聲,但是真的演示起來,卻像在開機關槍,“坐在我身旁的這兩位地球人都變得很本分,一人捧一杯熱茶,死氣沉沉。”
  大概為了反駁他,梁見飛和項峰異口同聲地對著麥克風說:“各位下午好。”
  “哈哈,”彥鵬的笑聲很爽朗,“冬天果然是個適合談戀愛的季節,連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人都這麽有默契。”
  兩人聽到這句話,又不約而同地挑了挑眉。
  “好吧,見飛你可以開始讀本周地球見聞了。”
  “本周的見聞是關於‘快樂’和‘有趣’。斯德哥爾摩一個地鐵站的進出口樓梯,日前被大眾汽車公司改裝成了一個巨大的鋼琴鍵盤,人們在上下樓梯的同時也能感受到‘自創’音樂帶來的快樂。
  “這條‘鋼琴樓梯’是這樣運作的:工作人員在這條樓梯上安裝了壓力傳感器,然後把樓梯刷成黑白兩色,就像鋼琴鍵盤。傳感器與揚聲器相連,當人們走上樓梯,每走一個台階,就相當於按下一個琴鍵,揚聲器就會播放出相應的音調。這條式樣新穎的‘鋼琴樓梯’出現沒多久,進出地鐵站的人們就喜歡上它了。上上下下之間,同時享受到了運動與音樂的樂趣,根據統計,使用樓梯而不是自動扶梯的人多了66%。
  “設計這條‘鋼琴樓梯’的初衷,是想找出‘別出心裁’的方法,鼓勵人們放棄自動扶梯,多運動。發言人說:引申之,使平常事物變得有趣能夠明顯改善人們的行為方式,我們稱之為‘快樂理論’。”
  見飛一讀完,彥鵬就迫不及待地說:“噢,這個很好,能把原本枯燥的事情變得有趣,讓人由被動變為主動。”
  “但,你不覺得這其實就是一種欺騙嗎?”見飛搖頭。
  “?”
  “因為再怎麽說那也隻是一條樓梯罷了,樓梯是用來趕路的,而不是其他的用途。”
  “但我從中得到了樂趣啊!”
  “難道說為了樂趣其他的東西就都不重要了嗎?”她瞪大眼睛。
  徐彥鵬被她說得有點愣住了,一直安靜地喝著熱茶而沒有開口的項峰忽然說:“等等,你確定你現在討論的隻是一條地鐵的樓梯嗎?”
  “當、當然!”
  但項峰和徐彥鵬的表情顯然說明他們不是這麽認為的。
  見飛別過頭去沒有理睬他們,繼續讀道:“據英國《太陽報》12月3日報道,近日,一名日本的電子遊戲玩家與自己在遊戲中的虛擬女友正式結婚。這名玩家的真實姓名尚不得而知,上周末,他和自己的‘新娘’在美國關島的一所教堂裏舉行了婚禮。‘新娘’的名字叫Anegasaki Nene,是一款遊戲中的3名女主人公之一。自從這款遊戲9月份上市以來,無數玩家便為之瘋狂。
  “這應該是所知的第一個男子和自己的虛擬女友結婚的案例。據了解,這對‘新人’之所以選擇到西太平洋中部的偏遠小島上結婚,很大程度上與關島是全世界少數能夠為非本地居民提供合法婚姻注冊的國家有關。在關島,許多酒店就可以為遊客們提供方便的婚姻登記服務,所以在這裏可以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情侶們成雙成對,不過估計跟遊戲人物結婚的人,他們還是頭一回遇見。”
  彥鵬先是發出驚訝的感歎聲,接著鄭重地考慮了幾秒才接著道:“所以說,剛才見飛說得對,不能僅僅因為樂趣就作出這麽……這麽荒唐的事嘛!”
  “為什麽不可以?”見飛反問。
  “……”徐彥鵬眨了眨眼睛,說不出話來。
  “如果一個人真的想跟另一個人結婚,隻要他們沒有傷害到別人,我認為沒有什麽不可以的。許多國家尚且讚同同性結婚,那麽跟虛擬的人物結婚又有什麽不可以呢?”
  “可是,那根本不是一個人啊……”
  “有什麽關係?最重要的是,結了婚之後雙方是否意識到有義務、有責任把婚姻關係好好地維持下去。結合在一起的時候也許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可是一旦分手,傷害的又何止是兩個人。不要以為跟虛擬人物結婚就可以擺脫男人應盡的責任,虛擬人物也有虛擬形象、虛擬思想,甚至是虛擬感情!”
  “怎麽可能有虛擬的感情——”
  “——男人從來隻看外表,根本不在乎對方腦子裏的東西。”
  “……”
  “請問,”在一段沉默之後,項峰忽又開口道,“你確定我們現在討論隻是一個日本網友娶了網遊人物的事情嗎?”
  見飛瞪了他一眼:“不然還有什麽?”
  他給了她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示意她繼續。
  “最後,也是一條有關於‘快樂’的新聞,我想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這是個快樂的消息,因為他們將有機會獲得快樂,唯一感到不快樂的恐怕隻有這位……本·紹索爾——‘世界上最好工作’的獲得者。因為他那份為期半年的降靈島護島人的工作馬上就要屆滿了。
  “紹索爾今年5月打敗了全球3.4萬名申請者,幸運地贏得了這份‘世上最好工作’——探索大堡礁、尤其是惠森迪群島地區的各個島嶼,喂海龜,清洗泳池,擔任兼職信差等。每周他還需要通過更新博客和網上相冊等方式,匯報工作和生活情況。這份工作的薪水相當豐厚:平均每周隻需工作12小時,半年就能拿到15萬澳元,市值約合人民幣90萬元。”
  說到這裏,見飛停下來,看著彥鵬,後者雙手抱胸,聳著肩一臉鬱悶地說:“噢,我沒有任何想法、意見或感想,沒有!”
  “怎麽可以呢,彥鵬……”她很老友地用力拍了拍搭檔的背。
  徐彥鵬卻一臉驚恐,認真地回想自己剛才哪裏又說錯了話。
  “其實我覺得你很適合這份工作呢,”她滿臉堆笑,“你開朗、熱情、聰明又具有探索精神——真是這份工作的不二人選!”
  “真的?”彥鵬被她說得有點輕飄飄起來。
  “不過,”她又接著說,“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你的英文很爛,所以你能當選的幾率很小……微乎其微。”
  “你……”
  “所以我們還是來聽歌吧。”她笑嘻嘻地打開錄音文件,在音樂響起的一霎那暗自鬆了口氣。
  基本上,節目裏既定的跟梁見飛抬杠的人應該是項峰,但今天她卻拚命地拽著徐彥鵬,目的隻有一個——避免跟項峰作對,或者準確地說,她沒臉跟項峰作對——在經曆了那通騷擾電話之後。
  項峰不知道是不是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一直沒有發言,隻適時地說了兩句話,把節目帶入下一個環節。她不知道他臉上是什麽表情,她幾乎不敢正視他,怕自己看到那張臉就說不出話來。
  從直播室出來的時候,徐彥鵬還一臉疑惑,像是不太明白她吃錯了什麽藥,她唯有給他一個抱歉中帶有安慰的笑容。
  項峰緊跟在彥鵬身後走出來,見飛連忙匆匆告別。
  車子駛出廣播大廈的時候,她看了儀表台一眼,已經是七點了。她往家的方向駛去,忽然又想起要先去買一袋吐司,便在路口調頭。才轉過彎來,就有一部黑色的吉普車在她麵前駛過,她大吃一驚,刹車還沒來得及踩到底,就撞了上去。
  梁見飛看著自己的車頭,以及那輛吉普車的左側車尾,兩者現在應該是親密地、不分彼此地連接在一起,她不禁有點錯愕。
  吉普車的車主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從車上跳下來走到她窗前,用力拍了幾下,大聲說:“你會不會開車?!”
  她皺了皺眉頭,盡管覺得是自己地錯,但還是忍不住對那男人心生厭惡。她放下車窗,說:“對不起,是我不小心,我們報警吧?”
  “報警?”男人冷哼了一聲,“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嗎,等交警來起碼要一小時,我沒那種閑工夫。”
  “那你想怎麽樣?”她拿出耐心。
  “私了,各自做單車事故,但是你撞了我,浪費我那麽多時間,得給點車馬費。”
  “要多少?”
  男人在車尾左右看了看,說:“800。”
  “……先生,你也太‘獅子大開口’了吧。”見飛有點氣憤,可是對方是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她不便發作。
  “小姐,修一修起碼要兩天,”他比了個手勢,“我不止要自己出交通費,還很辛苦,這個價錢不算貴了。”
  “我不會給的,800太多了。”她忽然覺得自己是被人訛詐了。
  “最少600。”男人很“爽快”。
  她還是搖頭,那男人就瞪她,像是怎麽也不會放過她。就在兩人僵持著的時候,一輛黑色越野車駛過來停在路邊,司機從車裏下來,腳步從容地來到她身旁,說:“你們知不知道這樣擋在路中間很招人厭?“
  見飛抬頭,看到來的人是項峰,抿了抿嘴,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她猜他多半又要開始奚落她,她不想聽,至少現在不想聽。
  項峰雙手抱胸,問:“怎麽回事?”
  她不情願地開口說:“我調頭,他從旁邊上來,我撞了他。”
  “先生,我看現在這個時候等交警來起碼要一個小時,不如私了吧。”他轉過頭,一臉和藹地對那吉普車主說。
  吉普車主讚同地使勁點頭,見飛恨不得下車割了項峰的舌頭。
  “1000吧。”他又說。
  吉普車主以為他們是一起的,並且顯然沒料到他這麽爽快,有點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不、不……800就可以了。“
  “怎麽可以,”項峰不著痕跡地瞪他,“修理起碼要兩天,這兩天裏麵的車馬費、辛苦費收你1000算便宜了。”
  “收我?!”
  吉普車主和見飛同時變了臉,好像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先生,”項峰指了指路口,“這裏是‘丁’字路口,直行和左轉是分道行駛的,她從這裏調頭過來的時候,除了跟在她後麵的車之外,不可能有其他車會從旁邊上來,如果有,就是闖紅燈。”
  “……”
  “看到那裏的攝像頭沒有?”他又指了指,“這個路口的情況都能被拍下來,你是不是違規馬上就能查得一清二楚。”
  “……”兩位肇事者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又不約而同地眨了眨眼睛,說不出話來。
  吉普車主很快走了,是灰溜溜地。項峰看了看見飛的車頭,說:“沒有修理的必要,隻是擦掉一點漆,而且以你的技術,修也是浪費。”
  “……”
  “還發什麽愣?”
  “沒有……”她咽了咽口水,“隻是忽然又想起了電影裏的一句台詞……”
  “?”
  “人生大起大落得太快,真是太刺激了。”
  項峰雙手抱胸,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見飛先是自言自語地說:“咦,我為什麽要說‘又’……”接著看了看他,懦懦地開口:“謝謝。”
  “你說什麽?”他故意問。
  “我說,謝謝!”她沒好氣地吼,想起幾天前的晚上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心情又不由地低落起來。
  “哦,不客氣,”他點頭,“晚飯還沒吃嗎?”
  “嗯……”
  “帶你去個好地方。”
  “?”
  “跟著我開,別跟丟了。”說完,他跑回停在路邊的越野車,不一會兒就發動車子上路了。
  “喂,喂,別自作主張……”她喃喃地抱怨,卻還是跟了上去。
  原來項峰所說的好地方,不過是一家很不起眼的茶餐廳。
  “這裏雖然看起來普普通通,但其實菜的味道不錯。”他坐下來,把餐牌遞給她,低頭倒了一杯茶放到她麵前。
  “你作主吧,既然你請客。”她故意說,剛才受了一點驚嚇,現在吃一頓白食想來一點也不過分。
  “哦。”他收回餐牌,對旁邊的服務生報了幾個菜名,就低頭繼續倒滿自己麵前的茶杯。
  見飛忽然有點後悔,說到底,他幫了她呢……可是轉念一想,以他的個性,說不定又盤算著什麽作弄她的計劃。
  “放心吧,”項峰微笑著說,“我點的菜裏沒有你最討厭的腰果和芹菜。”
  她愣了愣,脫口道:“你怎麽知道我最討厭這兩樣?”
  他又是淡淡地一笑:“你不是也知道我吃小餛飩最討厭在裏麵放蔥嗎?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她無奈地想,這就是所謂的“孽緣”吧,做仇人做到這個份上,恐怕也隻有他們兩個了。
  “那你剛才為什麽又要幫我?”
  “我不是幫你,我隻是幫一個差點被欺負的女人,男人不應該欺負女人,也不應該看著女人被欺負。”
  他說得那麽坦然,讓她不禁有點刮目相看。她第一次覺得,撇開那令人討厭的個性不說,其實他是個不錯的男人,有他自己的處事原則,並且自始至終自律地執行著——比起那些毫無底線的人來說,算是好太多了!
  菜很快送上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餓了,見飛覺得味道不錯,兩人專心地吃著飯,偶爾討論幾句,她從背包裏拿出李薇托她交給項峰的雜誌,他翻看起來。這也許是迄今為止他們兩人吃得最平靜的一頓飯,沒有挖苦、沒有諷刺、沒有針鋒相對,有的隻是相互之間的坦然。
  她忽然覺得,這樣也沒有什麽不好,就像是為了得到贈品買了一箱討厭的菠蘿汁,可是到頭來發現,其實菠蘿汁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難喝……
  甚至,可以稱之為好喝。
  周末的中午,梁見飛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吵醒,很少有人會打她家裏的座機,所以她猜想應該是父母。然而電話那頭的人,是湯穎。
  “不會吧,”湯穎一聽到她的聲音就大呼小叫起來,“已經十一點了,你還在睡覺?!”
  “……不行嗎?”
  “沒什麽,隻是很佩服你的生物鍾,我通常七點就醒了……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的關係。”最後那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語。
  “……”
  “我剛看了項峰新的連載,那雜誌是你們公司出的?”
  “嗯。”
  “能不能透露一下後麵的內容。”
  “不行。”
  “你怎麽就一點也不顧念我們三十年的姐妹情……”湯穎哀求的聲音聽上去很假。
  “不是我不願意,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他還沒有交稿——甚至於,我連他連載的第一期內容都沒看過。”
  “什麽?你這樣也可以做他的編輯?!”
  梁見飛很無奈地翻著白眼,湯穎也好、李薇也好,她很想大吼一聲:這原本就不是我的工作啊!
  她剛想掛電話,湯穎忽又放柔語氣,說:“他寫得很不錯呢,我在專欄裏推薦了他。”
  “……那是個什麽故事?”
  “又是一個關於魔女的故事,類似於‘女王蜂’。”
  “女王蜂……”她想了想,才想起那是橫溝正史的作品,說起來,那也是一個常常用女性來代表罪惡的作家。
  “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有多長,可是我覺得要是篇幅夠的話,做新書來推也不遜色的。”
  “湯穎,”見飛忍不住說,“你真的成了他的書迷?”
  “說不上,其實我對他這個人更感興趣,隻是想通過他的書了解他的人罷了。”
  “他的人?……”她把尾音拖得很長很長,聽上去有點曖昧。
  “哎……不是你想的那樣!”
  “是嗎……”
  “他就是那種明明對我很有吸引力,但是我卻不願意碰的男人。”
  “你的說法很自相矛盾。”
  “人本來就是矛盾的。”
  “……”
  “我對他很感興趣,但不是以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而是單純的人與人之間的吸引,我想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但我明白他不適合我。”
  “……難得你腦子還算清醒。”
  “謝謝!”湯穎在電話那頭大笑起來,最後下了一個結論,“他是那種,要麽像處男一樣單純地愛著你,要不幹脆就能把你玩死的男人。”
  “這真是……很詭異的比喻。”
  “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對手,所以對他毫無欲望。”
  見飛失笑:“你說得就好像,感情是可以控製的一樣。”
  “是可以的……”湯陰淡定地回答,“很多時候,是可以的。”
  “……”真的嗎?
  “所以,不要再去想池少宇了!”
  見飛哭笑不得:“在你提起這個名字之前,我幾乎已經忘記了。”
  “哦,那很好。”湯穎說這話時的口吻,竟然有點像霍格伍茲的優等生格蘭傑小姐。
  “你的騷擾結束了嗎?”
  “勉強算吧。對了,我要的簽名呢?”
  “……我問過他,但他不肯給我簽。”
  “你是說,作為他的責任編輯你竟然連一本他簽過名的書也沒有?”湯穎大吃一驚。
  這是很值得驚訝的事嗎?見飛想起項峰好像也說過同樣的話,不禁茫然。
  “……喂,”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你不覺得他是在跟你鬧脾氣嗎?”
  “什麽?”
  “你都沒有保存他簽名的書,所以才不肯簽給你。”
  “……”會嗎?
  “啊……”湯穎的聲音聽上去很奇特,像是發現了什麽秘密,興致勃勃卻又不肯多說。
  這個詭異的問題因為討論不出什麽結果,所以兩人果斷地掛了電話。
  梁見飛放下聽筒,思考著表姐的話,項峰會真的在氣她沒有保留他簽過名的書嗎?但……他絕對不像是會做如此孩子氣的事情的人啊!
  一個會生悶氣的項峰?!
  她無法想象,通常會做這種事的人是她才對吧,他常常惹得她火冒三丈卻又敢怒不敢言。
  她伸手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裏麵拿出三本書,都是這幾年她親自編輯製作的項峰的暢銷書。她翻過封麵,在書的第一頁、印有書名的那一頁上,有人用黑色水筆寫了一句話:
  給吃小餛飩還要放蔥的人。 項峰
  她又翻開其它兩本,在同樣的地方也有同樣的筆跡,隻不過內容不同。她怔怔地看著,然後苦笑起來。
  早知道,她應該告訴他:她有保留的,不過,隻有這三本而已。
  這天下午,見飛去好友寶淑和餘正的家看望夫婦兩人以及他們一歲的女兒。
  她以前一向對於孩子沒什麽好感,認為他們是麻煩的代名詞,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一種對孩子的喜愛油然而生,她常常買些小禮物去看望他們,不過也許是因為除此之外她也沒什麽別的事可做吧。
  她正在考慮要不要去報一個什麽學習班,像是陶藝或者拚布之類的,雖然聽上去有點淒慘,但她已經對自己的生活有了認命的念頭,說不定,再也不會出現什麽對的人,說不定,她就是要這樣一個人孤獨終老。
  “真的嗎?”寶淑聽到她的想法,把女兒往沙發上一放,轉頭說,“我也一直想去學拚布呢。”
  “那是什麽?”如今已是頗有名望的設計師的餘正疑惑地問。
  “就是把不同顏色、圖案、麵料的布經過設計縫在一起,組成各種圖形,有的甚至可以達到像壁畫那樣的效果。”見飛解釋。
  “聽上去很……無聊。”這就是男人的結論。
  “你懂什麽,”寶淑嗔道,“不止是靠設計,也要看手工,一塊大師級的拚布床罩作品甚至可以賣到十幾萬呢。”
  她的意思是,不要小看女人的創造力,可是餘正卻淡定地回她一句:“就算再有藝術感,那也隻是一塊床罩罷了。”
  寶淑咬著牙,卻想不出該怎麽反駁。
  “哈哈,”見飛打圓場,“女人都是這麽無聊的。”
  餘正笑起來,走到沙發邊拍拍女兒的臉,慈愛地說:“囡囡,你以後千萬不要學你老媽啊……不然你這輩子就完了。”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瞪大眼睛,忽然點點頭,惹得見飛和餘正哈哈大笑起來,寶淑卻齜牙咧嘴,很不服氣。
  見飛揉了揉眼角,羨慕好友有這樣幸福美滿的家庭,又不禁對自己無奈。如果,她和池少宇能夠好好的,今天會不會也是這樣一副場景呢?
  門鈴響起,餘正去開門,過了一會兒他走進來,有點局促地看著見飛。
  “怎麽了,誰啊?”寶淑問。
  “是……”
  “——是我。”池少宇跟在餘正身後走進來,看到梁見飛的時候也不禁愣了愣。
  有那麽幾秒鍾,餘家的客廳裏安靜地隻聽到空調吐風的聲音,好像誰也不敢先開口打破這尷尬的局麵,以免變得更尷尬。
  “你們……要打架嗎?”寶淑抱著女兒平靜地問。
  “?”
  她那張原本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忽然展露出燦爛的笑容:“我們囡囡最喜歡看人打架了!”
  池少宇扯了扯嘴角,終於從錯愕中解脫出來,不無幽默道:“你是說人打架還是‘妖精打架’?”
  “……”
  但不管怎麽說,從他開那句玩笑開始,見飛整個人就放鬆了下來。也許拋開過去幾年的恩怨情仇不說,他還是池少宇,她也還是梁見飛。她從沒有那種“分手也可以是好朋友”的念頭,可是他們還有共同的朋友,隻要他不越矩,她願意在這種場合裏跟他好好相處,至少沒必要讓朋友們因為他們兩個感到尷尬或不安。
  她沒有刻意跟他攀談,也沒有刻意回避他,一切都像原先那麽自然,吃晚飯的時候他談起這幾年在澳大利亞的見聞,她也說了些關於泰國的風情以及反政府力量遊行示威的事,不過餘正對於她是項峰的責任編輯這件事更感興趣。
  “我有個疑問,”見飛忍不住說,“每個男人都看項峰的書嗎?他真的這麽受歡迎?”
  餘正像是不太願意承認他對項峰的喜愛程度,但他認真地說:“他寫得很好。”
  她翻了個白眼:“我想也隻有男人喜歡看吧。”
  “為什麽?”池少宇對這位近幾年竄紅的暢銷書作家並不熟悉。
  “因為他常常把女人作為‘罪惡’的代名詞!”
  餘正笑起來:“你會不會太敏感了?”
  見飛給了他一個“我不這麽認為的眼神”。
  “對了,”寶淑對池少宇說,“你真應該聽聽他們在電台的那檔節目,每次都有一種讓人直冒冷汗的感覺,可是又非常刺激,聽眾大概一直盼望你們什麽時候能真的在節目裏打起來所以才默默堅持收聽到現在的吧。”
  “電台節目?”池少宇瞪大眼睛看著見飛。
  她點頭:“我不知道電台節目監製是怎麽想的,好像我們吵得越凶、挖苦對方挖苦得越厲害,他就越高興。”
  “因為收聽率。”餘正說出重點。
  “也許吧……”她悻悻地抿著嘴。
  一轉頭,池少宇卻以一種難以捉摸的眼神看著她,仿佛要從她眼裏看出些什麽來。她連忙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專心吃著碗裏的菜。
  這頓晚餐吃了很久,因為跟老友總是有聊不完的話題,梁見飛還記得自己中學入學前一天晚上爸爸對自己說的話:
  “要好好跟同學相處,那裏麵有一些,說不定就是你一輩子的朋友。”
  當時她並不理解爸爸的意思,可是現在看起來,那真是很有遠見的一句話。
  九點的時候,囡囡困得直打哈欠,梁見飛才想到要告辭。池少宇也表示要回去了,兩人同時走到玄關換鞋,就好像他們是一起來的,所以現在也要一起走。
  “再見。”餘正拉起懷裏女兒的手對他們揮了揮,小家夥似乎連敷衍的力氣也沒有,轉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閉起眼睛。
  “池少宇,”寶淑在餘正身後擠眉弄眼,“你幫我送見飛回去哦。”
  這對分了手的男女哭笑不得地互望一眼,決定先離開再說。
  “你不用送我,我開車來了。”電梯裏,梁見飛說。
  “我猜也是。”他微笑。
  “……”
  “就算你沒有開車來,也會隨便編個理由堅持自己獨自回家。”
  “?”
  “因為你臉上就寫著——‘離我遠點’這四個字。”池少宇笑起來。
  “真的?”見飛瞪大眼睛,“左臉還是右臉?”
  他笑得更大聲,臉上的線條依然是這麽俊朗:“你知道嗎……這次回來見到你,覺得你跟我想象中很不同。”
  “有什麽不同?”她開始在背包裏摸車鑰匙。
  他口吻溫柔地說:“我覺得,你比我想象中更……開朗。”
  她似笑非笑地瞪著她:“婚姻失敗的女人就一定要自怨自艾、死氣沉沉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立刻認真道,“我隻是……在見到你之前,有點害怕自己給你造成的傷害還在影響你的生活,可是現在看起來,你比我想象中要好。”
  梁見飛手裏握著車鑰匙,抬起頭,即使在前一刻臉上還有一絲笑意,這一刻也已經完全消失殆盡:“所以,你就心安理得了?覺得自己其實並沒有對我做什麽很過分的事?”
  “我……”他看著她,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池少宇,”在電梯門打開的一霎那,她走了出去,轉身看著他,“即使現在我都不認為你那時候已經徹底不愛我,愛上了別人。你還是愛我的,所以你不同意離婚……”
  “……”
  “可是說到底,你最愛的是你自己!”說完,她向自己車走去,沒有回頭,沒有猶豫,甚至連任何停頓也沒有。
  這座城市的夜色總是被無數的燈光環繞,大大小小、形態各異,有些燈光照在身上很暖和,有些卻很冷。夜,真是她再熟悉不過了,那些在白晝被隱藏得很好的東西一旦到了夜晚就會肆無忌憚地被釋放出來,比如……孤獨,或是寂寞。
  剛離婚的那陣子,梁見飛也常常去參加聚會,或是跟一群愛玩的人去夜店尋歡作樂。那種生活還不能稱之為徹底的糜爛,她喝很多酒,常常喝到吐,但幸運的是,跟她一起去的都還算有良心,即使她喝得爛醉,也會把她安全地送回家。她也經曆過那樣渾渾噩噩的日子,她不知道一向打乖乖牌的她為什麽要這麽做,是報複?或者隻是發泄?
  都不是。
  也許在內心深處,她是想想了解男人與女人的本質。她想過要真的放縱自己,但始終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做任何不自愛的事。最後,在一束束或明或暗的燈光下,她終於看清楚,男與女的結合,無論認真或是輕率,都是想要互相取暖——是一個人想要從另一個人身上得到他/她想要的東西,那樣東西可能是愛情,可能是金錢,也可能隻是一場相遇罷了。
  明白了這些之後,她內心反而平靜下來,並不是因為找到了答案——這或許根本也不是一個答案——是因為,她發現了自己跟池少宇的不同。她希冀的隻是愛情,而他想要的更多。
  所以,他們大約遲早要分手的,遲早罷了。
  可是明白了這一點,並不意味著她的日子從此好過起來,相反的,每當華燈初上,她感到孤獨,無邊無際,就好像站在城市最高的屋頂上向下望去,找不到任何一個真正理解她、了解她的人。
  她並不像項峰說的那樣對感情毫不爭取,事實上她也積極過,也鼓起勇氣尋找下一個能夠讓她感到快樂的人,可是她沒有找到,或者說,往往在她開始出發之前,別人就已對她關上了門。
  她應該挫敗,應該氣餒,但她卻沒有。可是她也不再積極了,唯一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讓自己習慣。
  梁見飛把車停在車庫裏,沿著車用道走回地麵上,她穿過馬路去對麵的便利商店買方便麵。等待結帳的時候,在收銀機旁邊是雜誌和報紙架,李薇負責的那本新的雜誌正好排在第一行,她隨手拿了一本放在櫃台上。
  回到家洗過澡躺在床上,她拿起那本雜誌,封麵上“項峰”那兩個字還是有點觸目驚心。她開始讀他的新故事,名字叫做《屋頂上的流浪者》,就像湯穎所說的,是關於“魔女”的故事,凡是與之有關的男人都會接二連三遭遇不幸。
  她有一種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明明已經三十出頭了,受到驚嚇時表情卻還像是十八歲的少女,可是又比少女多了一份堅定。就好像此時此刻,在偌大的客廳裏,她坐在沙發上,背脊無力地靠在沙發背上,眼神凝滯,微微皺著眉頭,也許想著什麽,也許什麽都沒想……她就是這樣的表情,任何男人看了都會想要上去安慰她。
  ……
  手機忽然響了,梁見飛不情願地把目光移開,是……項峰打來的!
  “喂?……”
  “是我。”他們之間通電話的時候,很少互報姓名,總是沒頭沒腦地來這樣一句。
  “嗯,”她咧了咧嘴,“我知道。”
  “我想問你截稿日,上次你沒說。”他極其自然地提到了她喝醉後打電話給他的那件事。
  “哦……”她有點慌亂地坐起身去背包裏尋找工作手冊,找了半天終於在某一頁找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記下的截稿日期,“是……一周之後。”
  “……這麽急?”
  “嗯,”她歎了口氣,“是我們的新主編要求的。”
  其實按照經驗她知道還可以拖一周,但她不願意說出來。
  “哦。”這一次,他倒沒有說“我盡量”這樣的話。
  “……”
  “再見。”
  “喂,”她卻叫住他,“我在看你的連載。”
  “……嗯。”他發了個含糊的音。
  “我想問……”
  “?”
  “男人和女人之間是什麽,是互相利用的工具嗎?”
  項峰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為什麽這麽問?”
  “你的書不都是這麽寫的嗎,”她說,“一個美麗的女人必然有蠱惑男人的本領,於是男人們就像傻瓜一樣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就算被欺騙了也渾然不覺。”
  “……”
  “可是這些男人就是好東西嗎,他們貪戀也不過是女人的美色罷了,所以說到底,男人和女人就是互相利用的關係?”
  偵探小說家在電話那頭輕笑起來:“也許,有些時候的確是像你所說的那樣,可是也不盡然。一個人總有想要得到的東西,為了得到這個東西,他/她必須也要付出,我想這才是人與人之間最本質的關係。可是你不能偏頗地說那是利用,一對相愛的男女都想要在對方身上找到愛自己的證明,他們願意用自己全部的感情去換取對方的感情,這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交換’,但不是利用。利用是指隻花費一點點或者根本毫無花費,去換取別人的全部。”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兩性關係解釋。”她有點詫異。
  “愛情是一件……很複雜卻也很簡單的東西。”
  見飛忽然想起湯穎叫她問的那個問題:項峰喜歡怎樣的女人?
  她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放棄。她不想去觸碰對他來說太隱私的部分,對於她來說,很多時候項峰也像是他筆下的那些“魔性之女”,充滿了神秘莫測的……魅力,仿佛越接近他就越容易打開潘多拉魔盒。
  “喂,”他忽然說,“有機會的話,應該去看看那個斯德哥爾摩的鋼琴樓梯。”
  說完,他就掛了,連一句再見也沒有——還是因為他剛才已經說過了?
  梁見飛看著手機,眨了眨眼睛,他說去看鋼琴樓梯?誰?她嗎?他自己?還是——
  他們?

  【快樂是人類一切活動的根源,我們為快樂而生、為快樂而死,它支配著生活,主宰思想。然而人們為了快樂也能製造出比之令人痛苦一百倍的事物:背叛、謊言、陷害、惡意……
  應驗了一句話:最醜陋的東西,是由最美麗的東西衍生而來。
  我不遺餘力地追求快樂,可是一旦我處在某一時刻,我也願意隨時放棄,因為我明白,這個世界上還有比“快樂”更值得我去堅持、更令我無法放棄的……
  那就是,尊嚴與信念。
  Alpha】

  四【可怕的巧合】
  【12.21 可怕的巧合
  林肯和肯尼迪常被相提並論,因為他們兩人之間有一係列驚人的巧合之處:
  林肯首次當選為國會議員是1846年,肯尼迪是1946年;林肯是在1860當選為美國第16任總統的,肯尼迪則是在1960當選為國家第35任總統。
  他們的繼任者都是南方人,都姓約翰遜。安特魯·約翰遜生於1808年,林肯·約翰遜生於1908年。
  兩人都是著名的民權運動者,都關注黑人運動。林肯有一位秘書姓肯尼迪,肯尼迪有一位秘書姓林肯。
  然而最巧合的莫過於兩人都被刺殺身亡,兩人都是在星期五被槍殺的,並都是被擊中在頭後部。兩人的妻子都在場。刺殺林肯的凶手生於1838年,殺害肯尼迪的凶手出生於1938年。兩人都是南方人,也都是尚未審判就被槍殺。
  林肯是在福特大戲院遇刺的,肯尼迪則是在福特汽車公司出品的林肯牌轎車上被刺。
  以上這些僅僅能被稱為巧合,所謂“巧合”即是利用生活中的偶然事件來組合故事情節的一種技巧。百科全書中對於“巧合”的本質是這樣解釋的:巧合是一種極特殊的現象,其本質是信息釋放的能量分為兩半進入到三維空間中的不同地點,引發相同分子的摩擦,從而引起不同地點相同事情的發生,這一般出現在同卵雙胞胎身上,因為其基因的相似性決定了其相同分子摩擦的幾率較大。
  是不是聽上去很玄妙?
  其實,你現在能夠讀到以上這些文字,也算是一種巧合。
  Beta】

  項峰摘下眼鏡,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陽光透過窗簾鑽進書房,整個房間將明未明,將暗未暗,他想該是時間睡一覺了,但又毫無睡意。
  通常通宵寫作後的那個早晨他都要泡一杯濃鬱的咖啡,越苦越好,喝完之後洗個澡,然後讓自己腦中一片空白地入睡。可是今天他實在不想喝咖啡,於是打開水龍頭,等待熱水從裏麵流出來。
  新故事在雜誌上開始連載之後,他一下子收到許多電子郵件,就跟以前每一次新書上架時一樣。
  這對他來說是一部有點特殊的作品,他隻用了幾小時來構思,因為時間上的緊迫,他甚至給凶手安排了一個極其簡單的殺人計劃,但特殊性並不在於此,而是在於……這是他第一次更側重於人內心的描寫。
  他是個內心極其豐富的人,可是他又常常不願意把內心表露出來,他筆下的偵探也好、凶手也好,都是點到即止,所有的內心活動不必要細膩地詳述,而是由讀者們自己想象和體會,他覺得那樣更有意思。
  可是這一次他覺得自己不能免俗地想要塑造一個內心活動豐富的主角,仿佛那不是他的意誌,而是筆下人物的意誌——是啊,他有時也會感性地覺得,他不是在創造他們,而是把他們呈現在讀者麵前而已。
  項峰仰麵躺在浴缸裏,冰冷的身體被溫熱的水包圍著,他感覺不到冷,臉部的線條卻仍然僵硬。他用雙手撫了撫臉,像是要洗掉疲憊一樣,慢慢閉上雙眼。
  一種涼意刺激著他的神經,朦朧之間,他費了很大的力氣在腦海裏說服自己睜開眼睛,可是他真正下定決心又隻用了一秒鍾的時間。
  他看著頭頂明晃晃的燈,忽然清醒過來,暖氣從頭頂吹來,可是身體已經全部冷卻了——是的,他睡著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可是至少是足夠讓熱水變冷的時間。他連忙從浴缸裏坐起來,摸索著拔掉橡皮塞,看著水流下去,然後把熱水龍頭開到最熱。不久之前他已經有過一次糟糕的感冒經曆,所以不禁在心理暗罵自己,如果再生病,可不是鬧著玩的。
  電話偏在這時候響了起來,幸好他在浴室也安了一門,濕漉漉的手拿起聽筒,有點顫抖,也許是感到冷的關係。
  “喂?”
  “你在家?!”梁見飛的口氣不怎麽樣。
  “嗯……”
  “我在門口按了快十分鍾的電鈴!”
  “我睡著了。”冷水差不多放完,他又塞上橡皮塞,滾燙的熱水衝在浴缸白色的壁沿上,激起一層層霧氣。
  “那麽可以麻煩你起來給我開個門嗎?外麵冷死了……”她的用詞很客氣,但語調卻不善。
  “等一下。”
  “?”
  “我在洗澡。”
  “……啊?”她大概被搞糊塗了。
  項峰不等她再說話,就掛線了。
  他站起來,把出水的方式改成花灑,熱水一下子衝刷在皮膚上,他幾乎疼得要叫起來,但還是忍住了。他用熱水把全身上下反複衝了幾遍之後,就關上龍頭,四處搜尋浴巾。
  鏡子被霧氣覆蓋著,他一邊用力擦頭發一邊去抹鏡子上的水珠,他看著自己的臉,忽又想起第一次在電台的走廊裏見到梁見飛時的情景,她第一次看到這張臉作何感想呢?他記得,那時候她還對他笑了笑,落落大方。後來回想起來他才發現,有那麽一秒鍾,他腦中一片空白。
  門打開的一瞬,梁見飛原本因為寒冷皺在一起五官忽然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甚至於,她那雙大眼睛都快要被瞪出眼眶了,可是下一秒,她眨了眨眼,像是不知所措。
  風吹在赤&裸的上身,項峰不禁縮了縮肩膀:“還不快進來。”
  “哦……”她像是被下了緊箍咒的孫悟空,低著頭默默地走進來,坐到沙發上。
  他被她的樣子逗笑了,她是太久沒見過赤&身&裸&體的男人是嗎?
  他忽然覺得自己下身不應該穿運動褲,而應該像小說裏一樣裹一條浴巾。他去廚房拿了兩隻馬克杯,找出一罐咖啡,神色自若地泡起來:“用咖啡機太麻煩了,速溶的好嗎?”
  “啊……嗯……”她的目光不自然地看著別處,像是竭盡全力當他不存在。
  他背過身去,把熱水壺裏的水倒進馬克杯,臉上的笑容看上去竟然很溫柔。
  “找我什麽事?”
  “哦,”她如夢初醒地從背包裏拿出兩張紙,“這次的約稿函,稿費都寫在上麵,出版公司的已經章蓋好了,你簽個名給我。”
  “就為了這個?”他仍然背對著她,背脊上的線條像雕塑一般。
  “嗯……”她回答地含糊。
  他轉過身,端著兩杯咖啡走到她麵前,她眨了眨眼睛,故作鎮定地說:“你、你不冷嗎……”
  “還好。”他彎下身子,把杯子放在她麵前的茶幾上,動作緩慢。
  梁見飛輕聲道謝,視線專注地集中在漂浮著白色泡沫的咖啡上。
  項峰看著她,終於忍不住說:“你覺得不安嗎?”
  “沒有。”她捧起杯子,斷然否認。
  “那為什麽從進門開始你的眼神就好像遊移不定?”他假裝疑惑地問。
  梁見飛撇了撇嘴,說:“難道你要我一直盯著你的胸部看嗎,還是你隆過胸了?”
  項峰毫不在意地聳肩,絲毫沒有扭捏或尷尬的意思,無辜道:“我剛才在洗澡,是你叫嚷著要我快開門的。”
  “……”
  他微笑地想,這也是一個“可怕的巧合”吧。
  梁見飛眯起眼睛,終於以一種懷疑的眼神盯著他。於是他收起笑容,麵無表情地喝咖啡。
  “還有,”她又說,“我想順便看看你稿子寫得怎麽樣了。”
  “順便?”
  “不可以嗎?”
  他今天的表情一直顯得很柔和:“按照我的理解是——恰恰相反——你是來催稿的,順便把文件給我。”
  她摸了摸鼻子:“好吧,算你猜中了。”
  他很想說:我可不是用猜的,而是憑著兩年來對你的了解。
  可他一句話也沒說,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茶幾上,轉身拾起沙發上的T恤衫,張開手臂套起來,這件黑色T恤還是他大學時買的,現在已經顯得有點破舊,可是穿慣了之後,就不舍得丟。
  “喂……”她叫住他。
  “?”
  “你該不會是……”
  “什麽?”他套T恤衫的動作定格著,手臂懸在空中,上身仍幾乎赤&裸著。
  “……沒什麽。”她移開視線,臉頰兩邊有淡淡的紅暈,不知道是不是空調溫度太高的關係。
  他終於套上了衣服,好像從這一刻起,他又變回了那個不苟言笑的偵探小說家。
  “後麵的稿子寫好了嗎?”她問。
  “還沒有。”
  “寫到哪裏了?”
  “我想還沒達到你想要的字數。”
  她皺了皺眉,有點失望,但又接著說:“我覺得……你好像有點改變。”
  “?”
  “我是說作品。”
  “那麽你覺得這樣的改變好嗎?”
  她認真地想了想,點點頭。
  他在單人沙發位上坐下:“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麽認為這個改變好?”
  “因為……我可以肯定這次凶手不是女人。”
  項峰翻了個白眼,隨即歎氣道:“原來我的責任編輯每次最在乎的是凶手是不是女人?”
  她沒有附和他,也沒有反駁他,隻是抿著嘴笑,樣子很討打。
  “不過,”他說,“不到最後一刻都不要輕易斷定誰是凶手、誰不是。”
  “你不會為了讓我失望而特地把凶手改成女人吧?”她瞪他。
  “那我幹脆寫個全都是女人的凶殺案算了。”他也不著痕跡地瞪她。
  梁見飛沉默了一會兒,才用認真的口吻說:“不管怎麽說,一旦完成就發給我。”
  他看著她,眼神敏銳:“你喜歡這個故事?”
  “沒有。”她照例否認。
  他沒再追問下去,可是心裏竟有些得意。
  項峰在約稿函上簽了字,還給梁見飛,他猜想她多半該告辭了,想了想,裝作毫不在意地問:
  “對了,你上次說的那件事……後來怎麽樣了?”
  “哪件?”她不解地抬頭。
  “……你之前的那個男人。”他憋了半天,說出這麽一句話。
  她眼裏閃過一絲驚訝,但隨即鎮定地回答:“我還以為你已經忘了,或者很識相地閉口不談。”
  “恐怕我沒那麽健忘而且也沒你說的那麽識相。”
  她噘嘴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三十歲的女人,反而像是十七八歲的高中生:“你要是能夠當我沒說過,我會很感激。”
  這句話聽上去又有點討饒的成分。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他的回答總是不留情麵。
  她皺起眉頭,掙紮了半天,終於丟出一句:“我知道我不應該有任何愚蠢的念頭。”
  “那麽事實上呢?”他緊追不舍。
  “事實是……”她頓了頓,“我覺得我可以處理好這段關係。”
  他盯著她的眼睛,意識到她是在逞強。明知道不可以,卻還是那麽做了……這就是女人為什麽常常愛上壞男人的原因。
  也許所謂的“不可以”就像一道咒語,引誘著人們把手伸向潘多拉魔盒。
  “我真想一巴掌把你打醒。”說完,他真的掄起手往她臉頰上揮去,不過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下不了手的。
  他的手背不輕不重地在她臉上撞了一下,然後他拿起馬克杯,繼續喝咖啡。
  他以為梁見飛會叫嚷著“用不著你多管閑事”之類的,然後背上包走人,不過會那樣叫嚷就說明她還有救,他無法看著她又踏上一條錯誤的路——即使隻是萌生那種念頭也不可以——無論是出於什麽理由都要阻止她。
  可是該怎麽讓她明白呢?她是一個……這麽倔強的人,甚至曾經有一陣子她盲目地跟他對著幹,好像任何能夠引起他反感的事她都要進行到底。有時候他自己回想起來也覺得好笑,在他們“勢不兩立”的過程中,竟做了很多幼稚的事,根本不像是兩個年過三十的人該做的事。
  他收回思緒,抬起頭看著她,忽然怔住了。
  梁見飛捂著臉,以一種飽含痛苦的口吻說:“我,我要走了……”
  有那麽幾秒鍾,項峰以為她又在捉弄自己,她也經常會玩這種把戲不是嗎,露出一副被欺負了表情,然後當他心生愧疚之後,又笑嘻嘻地、毫不留情地揶揄他。
  可是這一次,偵探小說家的直覺告訴他,她並沒有在耍他,至少她紅了的眼眶不像是假的。
  他站起身,笨拙地看著她背上背包,一手捂著剛才被他手背撞到的那半邊臉頰,開門走出去,難得的是,她竟還在關門的一霎那,不忘對他說:
  “再見……”
  “在本周節目的一開始,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徐彥鵬今天穿著黑色襯衫和西褲,腳上是一雙擦得鋥亮的黑色皮鞋,鼻梁上的黑框眼鏡讓他的臉看上去顯得更扁平,可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這樣一身隨時可以去參加黑幫老大葬禮的行頭外麵,為什麽要罩一件熒光綠的鴨絨背心?
  他頓了頓,大概是想從左右兩邊收到詢問的目光,但那目光卻遲遲不來,他隻得扯了扯嘴角,繼續自得其樂地說:“那就是,在我小的時候,每周二下午都是電視台休息的時間,所以電台節目很受歡迎,這幾乎可以說是一個黃金檔。”
  他又頓了頓,但身旁的兩位搭檔隻是挪了挪腳,沒有一點要接話的意思。
  “好吧,下麵就開始本周的‘地球漫步指南’,今天我們的兩位嘉賓主持人似乎有休戰的跡象。”
  這句話說完,項峰和梁見飛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算是一種回應。
  “很好,”他滿意地點頭,“那麽請項峰來說一下本周的地球見聞吧。”
  項峰低下頭看著自己麵前的稿子:“本周的見聞是關於‘巧合’,可怕的巧合。”
  “法國的羅伯.蓋伊阿和羅伯.加羅迪,是一對孿生兄弟。由於父母離異,兄弟兩人從孩提時代起就分居於法蘭西的南部與北部,成年後都不約而同矢至於醫學。醫學院畢業後,他們分別在昂魯和尼姆的兩家醫療機關就業。前不久,羅伯兄弟同時向法國的《大眾健康》雜誌投寄了題為《精神治療之研究》一文。由於這兩篇文章的內容、段落安排以及措詞造句,甚至連標點都是驚人的一致,使得編輯部的工作人員滿腹疑團: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剽竊者? 醫生說,這純屬是一種天衣無縫的巧合。”
  “你真的相信雙胞胎有心靈感應?”彥鵬搖晃著腦袋問。
  “為什麽不?”項峰看著他。
  “哦,我忘了,你好像有一本書就是關於雙胞胎姐妹的。”
  “不是好像,是的確。”他挑了挑眉
  “那麽你做過這方麵的研究嗎?”
  “有,可是我們常人無法用科學的角度去解釋,我一直認為更大部分的原因是兩人朝夕相處,所以習慣和思維相近是很平常的。”
  “就算是毫不相幹的男女,隻要天天在一起也會產生這種巧合?”
  項峰的視線越過徐彥鵬,落在梁見飛身上:“也許……”
  “見飛呢,”彥鵬像是感應到了他的視線,轉頭問,“你對這類事情是怎麽看的?”
  “……噢,”梁見飛一手撐著下巴,眼神驚恐得就像是忽然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的學生,“我想……這個故事是要告訴我們……”
  “?”
  她張著嘴,憋了半天,說:“……雙胞胎最好不要向同一個雜誌社投稿。”
  “……”
  項峰低下頭……一邊翻著稿紙一邊想:她昨天是怎麽了?因為他用手背“扇”了她一個巴掌嗎?但那應該並不疼,或者說根本不至於讓她紅了眼睛……還是,他提起了那個男人,讓她感到難過?
  他皺了皺眉,這些問題對他來說,比如何塑造一個完美的凶殺案難得多!
  “居住在美國阿拉巴馬州的多裏斯和謝拉姐妹倆都希望到對方家中拜訪,給對方一個驚喜。於是她們告別家人,開著汽車從各自家中出發,沿第25號公路朝對方家中行駛,然而,就在路中間的某個路段,這對姐妹倆的車子突然碰到一起,姐妹倆同時喪命。”
  “天呐,她們是有仇吧?”彥鵬驚詫。
  “我想不是……”項峰被他的表情逗笑了。
  “所以以後要去給別人驚喜一定要先打個電話,對方不在家的話也要問清楚他去幹嗎了,要是回答說開車出去了,千萬得知道他走的是什麽路線,然後——”彥鵬頓了頓,表情異常嚴肅,“記得繞道走!”
  項峰忍不住笑出聲:“沒這麽誇張,這隻是巧合,盡管很可怕。”
  “但這巧合讓人丟了命呐!”
  “是的,但如果命中注定的話,你繞道走也很有可能被油罐車撞,或是大石塊從山上滾下來砸在車上,又或者拐彎的時候衝出懸崖……一切都有可能。”
  “哇噢,”徐彥鵬沉痛地說,“地球真是個可怕的地方……”
  “回火星去吧。”項峰難得在節目中開玩笑。
  “見飛,”彥鵬用手肘頂了頂她,“你今天怎麽這麽安靜?”
  “啊……沒有……”但她明明就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
  “關於剛才的故事你有什麽高見?”
  “高見?高見就是……”
  “?”
  “——不要跟你的兄弟姐妹住在同一條公路旁。”
  “……”徐彥鵬看著她,第一次用一種惡狠狠的口吻說,“你可以回金星了。”
  梁見飛眨著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麽,項峰覺得她今天很反常,可是他又忍不住地想:她這副錯愕的表情,其實……也很可愛。
  “2005年,華盛頓警察逮捕了兩個女人,罪名是買凶殺人。 巧合的是,這兩個女人的名字是一樣的,並且他們都是要買凶殺死自己的男友,他們的男友都是22歲,最後她們都是在交易的時候被便衣警察抓獲,而這個便衣警察正是他們要花錢雇的殺手,警察局也承認,這是一個恐怖的巧合。”
  “天呐天呐天呐,現在的女孩們腦子裏都在想什麽?”徐彥鵬大叫一起,好像他就是被害者一般,“為什麽要殺人呢?分手不就行了嗎!”
  “也許她們痛恨對方。”
  “於是決定犯法?”
  項峰抬頭看了搭檔一眼,訝然於他的這番義正詞嚴,他一直以為他是那種鼓勵青少年大膽嚐試的人……
  “人的思想為什麽要如此狹隘!”彥鵬繼續道,“女孩們,就算那個男人傷害了你,但也不至於讓你們鋌而走險去做觸犯法律的事情啊。”
  “也許——”項峰試圖插話。
  “不管他對你做了什麽,你的選擇有很多,就好比有人在你門口謾罵,如果你走出去跟他對罵,固然是出了一口氣,可是這能夠解決問題嗎?”
  “說不定——”
  “你的做法會讓別人覺得,對謾罵還擊的方式就是謾罵,那麽參與罵戰的人永遠都不懂得自省。也就是說,從某種程度上看,你也成了和對方一樣的人——那是你的初衷嗎,是你希望看到的嗎?”
  “……”項峰眨了眨眼睛,“你確定我們現在討論的是關於兩個女孩買凶殺人的故事?”
  “沒什麽,”彥鵬歎了口氣,“我隻是希望女孩們都能走一條比較正確的路,不要被封閉在狹隘的思想之上……”
  說完,他抿著嘴,陷入沉思。
  項峰不知道該說什麽,於是轉頭看著梁見飛,希望她能緩和一下氣氛:“好吧,見飛,在回金星之前,你認為這件事給予地球什麽啟示?”
  這一次,梁見飛不慌不忙地抬起頭,說:“收音機前22歲的男孩們,你們要小心了。”
  “對不起,”放下耳麥,彥鵬品拍了拍項峰的肩,“我剛才有點激動。”
  “沒關係,聽眾說不定喜歡真性情的主持人。”
  彥鵬苦笑了一下,輕聲說:“你知道嗎,我妹妹也做過同樣傻的事……”
  項峰愕然。
  “當然不是買凶殺人,可是也好不到哪裏去,幸好沒造成什麽不可挽回的後果。”
  徐彥鵬一直給人風趣幽默的印象,很少有如此情緒低沉的時候,也許他並不是真的想把這件事告訴什麽人,也許他隻是有感而發。項峰覺得,這時候最好讓他一個人呆著,便拍拍他的肩膀,說:“一切向前看。”
  然後,他起身離開。
  梁見飛在自動販售機旁的沙發上坐著,仍然一手捂著臉,項峰走過去,假裝在買飲料:“要喝什麽?我請客。”
  “不用了……”她抬頭看了他一眼,聲音模糊。
  他買了一罐溫熱的咖啡,邊開邊走到她身旁坐下:“今天你好像……很沉默。”
  “沒什麽……”
  他想,她是決意不會說的,於是換了個話題:“你為什麽覺得這一次的凶手不是女人?”
  她捂著臉的手動了動:“嗯……我覺得她跟你寫的其他女人不太一樣。”
  “什麽意思?其他女人是怎樣的?”
  她拿開手掌,抿了抿嘴:“你不覺得自己筆下的女人都很有魔性嗎?”
  “魔性?”
  “想要控製男人、金錢、地位,控製一切她觸手可及的東西或者人。”
  他笑起來:“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梁見飛瞪他,“我不否認有那樣的女人存在,可並不是所有女人都這樣。”
  他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她,說:“那麽你呢?”
  “我?”她也看著他,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最後常常地舒了一口氣,“我大概也曾經是你說的這種人吧……說不定人到了某些時刻,自然而然地就會變得這樣,我想,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安全感。”
  “現在就有安全感了嗎?”他抵著牆壁,慢慢品嚐那罐子裏對他來說太甜了的咖啡。
  “也沒有,”她坦率地搖頭,“但是也不會想要去控製。”
  “?”他給她一個詢問的眼神。
  “因為知道那沒有用,”她的嘴角有一絲笑容,不知道是微笑還是苦笑,“互相包容和體諒才是解決人與人之間問題的最好的方式。”
  他看著她,笑起來,是微笑——由衷的微笑。
  “恭喜你終於懂得成長了。”他伸出手,想用握著咖啡罐的手指背去撫她的臉頰,可是忽又覺得那樣顯得太親昵了,於是臨時改用溫熱的咖啡罐去觸碰她那已經被捂得有點發紅的皮膚。
  “喂!……”她一下子捂住臉,倒吸一口冷氣,眼眶泛紅。
  “怎麽了……”項峰瞪大眼睛,不知所措。
  梁見飛臉色發白,低下頭起身要走。
  “喂!”他伸手拉住她,“從昨天起我就想問你,到底怎麽了?”
  她別過頭去,沒有看他,也沒有回答。
  “因為我昨天打了你?我是開玩笑的!”他感到一陣焦躁。
  “不是……”她想甩開他的手。
  “那是因為那個男人?”
  “不是……”
  項峰怒了,丟開咖啡罐一手抓著她的下巴,轉過她的臉,說:“到底怎麽了?”
  “你放手……”梁見飛含糊不清地打他,但他的手指卻捏得更緊。
  最後,她吸了吸鼻子,帶著哭腔:“我牙疼!我有蛀牙,你滿意了吧!”
  “……”
  他還是跟彥鵬一起回火星去算了。
  “為什麽不看醫生?”項峰一邊開車,一邊問身旁的女人。
  “……沒補過牙齒的人才會這麽問。”她的聲音是從鼻腔裏發出來的。
  他不知道該笑還是生氣,忽然想到什麽似地說:“啊,不會是昨天的那杯咖啡吧……”
  “咖啡怎麽了?”她回頭看他。
  “我在你那杯裏麵放了糖,還有一點……甜果汁。”
  “項峰!”她幾乎是用一種仇恨的眼神看他,好像他們真的不共戴天。
  “我以為你喜歡吃那些……”他摸了摸鼻子。
  “救命啊……”她哀號,“在你眼裏我是十幾歲的小女孩嗎?”
  他抿了抿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你是在報複我對不對?”她忽然說。
  “?”
  “報複我故意讓老板在你的小餛飩裏麵放蔥!”她理直氣壯。
  “……”
  “一定是的!”
  “……我真該在那杯咖啡裏再多加幾勺糖。”
  項峰站在每次回家時都會經過的牙科診所門前,在鐵門外向裏張望,他知道現在醫院是關門了,可是沒想到私立的診所也一樣。
  “喂,上來吧,”梁見飛坐在車裏對他說,“一定沒人的。”
  可是沒想到她這句話剛說完,就有個醫生模樣的人出現在門裏麵,項峰拍了拍鐵門,那人嚇了一跳,然後慢慢走過來,問:“什麽事?”
  項峰這才看清楚,是個年長的女醫生。他指了指身後的車子:“有人牙疼得厲害,可以幫忙看診嗎?”
  女醫生遲疑地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後車上捂著臉的梁見飛,說:“進來吧。”
  項峰是好不容易才把病人從車上捉下來送進診室的,光是勸她打開車門就用了兩分鍾,最後他還是騙她說自己要上車,她才肯解開中控鎖的。
  “躺下吧。”女醫生對於這一類倔強的牙科患者像是早就見慣不怪。
  梁見飛扭捏地不肯上去,回頭看了看堵在門口的項峰,才認命地走過去躺下來。
  醫生戴上口罩和白色的橡皮手套,打開燈照在她臉上,她立刻露出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
  “張嘴。”
  她怯怯地張開嘴,兩隻銀色的鉗子立刻上來固定住,醫生往她嘴裏看了看,氣定神閑地說:“你知道你牙齒上的洞有多大嗎?”
  “……”
  “能塞下英女王皇冠上的寶石。”
  梁見飛聽了,整個五官都皺在一起。項峰別過臉去,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臉上的笑。
  “今天先挖洞和挑神經,大概要來個三、四次。”醫生下結論。
  “能不能吃藥……”她口齒不清地問。
  醫生當作沒聽見,開始在操作台上準備起來。
  “滋滋”的聲音一響起,梁見飛就像見了鬼一樣的閉上眼睛,醫生拿著銀色的儀器往她嘴裏伸去。
  “啊!……”她尖叫起來。
  那叫聲很觸目驚心,項峰不由地在口袋裏握住了拳頭。
  “喂,”醫生拍了拍她的臉,“我還沒碰到你的牙齒。”
  她停下尖叫,睜開一隻眼看了看醫生,有點尷尬。
  “放鬆,現在不會疼的,等抽神經時再給你打麻藥。”這個時候,醫生又有點像哄小孩跟她回家的老巫婆。
  梁見飛聽到這句話,果然不那麽緊張了。醫生開始工作,項峰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抬手看看表,七點半了。肚子已經過了饑餓的頂點,他猜想她也是吧,說不定她一整天都沒吃東西。
  原來他的擔心都是多餘的,他不禁苦笑,她不過是牙疼。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已經變得可以……牽動他的心了。
  外麵是冬夜的寒冷,屋內卻很溫暖,窗上因此布滿了霧氣,看不清窗外的世界。這一年終於即將結束,再過幾天就是新的一年,他想起小時候總是對新年很期待,天真地以為,所有痛苦和不愉快的回憶都會被留在過去,一遍遍地想:就會變好了,就會好的!
  可是生活並沒有真的變好——當然也並沒有一再變差,準確地說,生活是以它自己的規律在變化著,從不考慮人們內心的期盼。這樣也沒什麽不好,他早就習慣於靜靜地打開盒子,接受盒子裏的東西,不論是苦是甜。
  梁見飛又開始尖叫起來,這次像是真的疼,醫生一邊安慰一邊問她哪裏需要打麻藥。
  他忽然想,她也是這樣的嗎?接受盒子裏所有的一切?
  不……他知道,她比他更積極地看待人生,也許這就是他覺得她與眾不同的地方。
  “啊!疼……”
  隻不過——他幽默地想——在看牙醫這件事上例外。
  他站起身,走過去,伸出手掌貼在她微汗的額頭上,以一種哄人的口吻說:
  “好了,忍一忍,就快好了。”
  米白色的牆上有各種斑駁的痕跡,可以看得出來是每天打掃但因為太陳舊而變得掃不幹淨,牆上的那隻鍾一直在走,卻給人“不知道時間準不準”的印象,現在正是十點十分。角落裏有一台葉片上積滿了灰塵的立式空調,轟隆隆地工作著,店堂裏的桌子和椅子像是新換過的,可是即便如此也不會使這家專賣餛飩的小店看上去煥然一新。項峰低下頭看著麵前的白色搪瓷碗,碗口有一塊缺角,於是他轉了轉,使缺角處換到自己的正對麵。順著這塊缺角往前看,是梁見飛在狼吞虎咽。
  “嗯……好吃……”她一邊的牙齒剛剛補完,醫生關照兩小時內不能使用,所以她隻能用另一邊的牙齒咬合。
  項峰忍不住說:“你要是穿得再破舊一點,就會有人懷疑我是人販子。”
  她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回答:“我有一天半沒怎麽吃東西了……不管冷的熱的,碰到牙齒都疼……”
  他無奈地搖頭:“如果我不逼你去看醫生,你打算忍到什麽時候?”
  她一邊吞著餛飩,一邊思考:“這個……我也不知道……”
  項峰苦笑,有些人就是這樣,在工作或為人處事上能夠做到殺伐決斷,可是一旦麵對小小的病痛,就舉著“精神勝利法”的旗幟,情願折磨自己也不願意去醫院。
  吃過飯,他表示要送她回家,她先是客氣地推辭了一番,在發現確實很少有出租車經過這裏之後,還是高興地答應了。他扯了扯嘴角,她還真是……不做作。
  也許是解決了牙疼這個隱患,又酒足飯飽,梁見飛一下子活躍起來,兩人之間那種本能般的針鋒相對也隨之消失。
  “其實,有時候想想,你樣子雖然討人厭,但是心腸還不壞。”她說。
  “……謝謝。”他沒好氣地答道。
  “如果你肯改一改脾氣的話,說不定很受女人歡迎——就像項嶼那樣。”
  “……”他敬謝不敏。
  “你們兩兄弟不太像,甚至有點截然相反。”
  “嗯……不知道‘項悟’以後長大了是什麽脾性。”他故意說。
  “啊,你聽子默說了……”
  “這麽‘響亮’的名字恐怕也隻有你想得出來。”
  梁見飛傻笑了兩聲,不知道是為了掩飾尷尬還是真的在笑,項峰常常覺得她就是這樣一個奇妙的人,每當他試著用他那百轉千回的智慧揣測她的時候,她的理由卻往往是顯而易見得簡單。
  然後,車廂內的氣氛忽然安靜下來,他專心地開車,她專心地看著窗外。有車要從旁邊的車道強行擠到他們前麵去,項峰稍稍踩了刹車,那人就上去了。
  “畜生。”梁見飛忍不住罵。
  項峰卻隻是微微一笑:“一些人僅僅是因為不合情理地超車就要被罵‘畜生’,可是另一些人做了禽獸不如的事卻沒有人來指責他們,這個世界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說得對。”
  他的嘴角還是帶著笑容:“所以,得饒人處且饒人吧。隻不過,我一直不太能理解的是,為什麽很多人都喜歡來超我的車。”
  “因為你的車太顯眼了。”她也笑。
  項峰努了努嘴,不置可否。
  兩人又沉默著,直到梁見飛忽然問:“你的生活就隻是寫作嗎?”
  “差不多吧。”
  “其實仔細想想,我的生活也隻是工作而已。以前覺得這個世界很五彩斑斕,有很多事等著我去做,可是漸漸地,這種想法消失了。”
  “因為不肯嚐試新的事物——在經曆了一些失敗之後。”他一針見血地說。
  她像是很驚訝,看了看他,最後苦笑:“你知道嗎,盡管我一度很討厭你,但我不得不承認你是個聰明人,很聰明。”
  “一度?”他卻像是在一片黑暗中抓住了什麽。
  梁見飛歎氣:“你非要你的死敵承認現在不恨你了嗎?”
  “死敵?”他抽空轉過頭看了她一眼,“我從來沒把你當死敵。”
  她像是對他的說辭很感興趣,轉過臉盯著他,問:“那你把我當什麽?”
  “一個……不怎麽討人喜歡的家夥。”他下結論。
  “……我就知道,狗嘴裏是吐不出象牙的。”盡管如此,她還是笑了。
  他也笑了,這種感覺很奇妙,兩個爭鋒相對的人忽然握手言和,過去的種種變成了玩笑,一種他們之間才有的、充滿了默契的玩笑。
  “喂,”她看著他,半認真半玩笑地問,“你以前的女朋友為什麽跟你分手,是不是因為受不了你的脾氣?”
  “……”他看著前方高架路的指示牌,過了一會兒才回答,“因為那個時候我還沒辦法給她想要的生活。”
  “隻是為了錢?”
  “錢”這個詞很直白,也很刺耳,他一直不願在心中這樣承認,可是現在由梁見飛說出來,他倒有一股能夠坦然接受的心情。
  “可以這麽理解,錢當然是很大一部分原因,但是我想,更準確地說,我沒有讓她感到跟我在一起能有一個美好的將來,所以她離開我。”
  她盯著他的側臉看了半天,忽然說:“你是個寬容的家夥……她離開你,你卻沒有把她想成十惡不赦的人。”
  他不知道該如何接著她的這句話往下說,其實他從不覺得自己寬容,但他一直認為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
  她別過頭去,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我就沒辦法做到你這樣。”
  “……”
  “盡管我不恨他,可是每次回想起以前的事,還是會有一種……氣憤的感覺。”
  這是項峰第一次聽梁見飛在清醒的情況下談論她之前的這段婚姻,關於她的事,他從子默那裏了解了大概,但是從當事人嘴裏聽到事實,好像又是另一回事。
  “因為他背叛你嗎?”當他作為旁觀者時,也像她剛才一樣直白。
  “大概吧,女人總是無法原諒背叛——最不能原諒背叛。”
  “這應該說是人類的共性,而不僅僅是女人的專利。”他笑著說道。
  “你不是就原諒了背叛嗎?”
  “我沒有原諒。”他坦然。
  “……”
  “但我可以理解。僅此而已。”
  梁見飛又是一陣沉默,就在項峰轉過頭看向她的時候,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也對,其實還是我比較小氣。不過要是我一開始就能理解的話該多好……”
  “?”
  “這樣我就不會跟他結婚了。”
  直到這一刻,項峰才欣慰地想,她其實是試著要把過去放下的。
  車子駛到梁見飛家樓下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一點,兩個曾經勢不兩立的人經曆了這樣的一個夜晚之後,彼此之間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仿佛剛撕破臉的人又要他們親熱地跟對方噓寒問暖,都有一點不知所措。
  “不管怎麽說,”梁見飛咬著嘴唇,盡管有點扭捏,卻還是大方地對他說,“謝謝你。”
  項峰笑了笑,揶揄的話幾乎要脫口而出,但最後被忍住了:“不客氣。”
  她也報以微笑,揮揮手,跳下車。
  看著她消失在大廈裏的背影,項峰不禁想:今晚,會不會是一個重要轉折點?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這一天,太陽一早就被雲層遮住了,項峰睡到下午三點才醒來,昨晚他又通宵寫稿,反複修改了很多遍,才終於完成。傍晚五點的時候,他帶著早就買好的禮物出發去項嶼和子默的家,過去很多年的這一天,他都是跟他們一起度過,今年也不例外。
  “名字還是沒想好嗎?”兄弟兩人在廚房忙著往大鍋湯裏丟丸子的時候,項峰忍不住問。
  “啊?……嗯,”項嶼點頭,“我想幹脆等小孩生出來再決定。”
  這樣也好,項峰在心裏想,可是自己又為什麽這麽關心孩子的姓名呢?那是弟弟的孩子,他會決定的。
  子默往餐桌上擺餐具的時候,項峰問:“還有人要來嗎?”
  因為她擺了五副餐具。
  “嗯,”子默點頭,“世紛他們要來。”
  項峰點頭,袁世紛就是他那部關於雙胞胎姐妹的偵探小說的人物原型,他不著痕跡地觀察子默的表情,當她說“世紛”這兩個字的時候,那麽平常,毫無波瀾。看起來,釋懷才是撫慰傷痛的一劑最有效的良藥。
  跨年晚餐的主菜仍是亙古不變的大雜燴湯,隻不過今年因為增加了兩個人所以鍋子變大了,另外又添了幾道冷盆。袁世紛帶來了紅酒和一個麵無表情的男友,她趁項峰一個人在廚房攪拌色拉的時候溜進來說:
  “其實袁祖耘很緊張。”
  “?”
  “他是你的書迷,自從一個禮拜之前知道要來這裏吃飯,他每晚睡覺之前都會對著鏡子練習怎麽跟你打招呼。你要對他好一點。”
  項峰錯愕地回想起剛進門時,那個男人表情僵硬地跟他點點頭——這就是練習了一個禮拜的成果嗎?他不禁苦笑。
  吃飯的時候,他盡量對這位“書迷男友”報以親切的微笑,對方在經過幾次惴惴不安的搭訕成功之後,終於露出寬慰而羞澀的笑容——由此他斷定,袁世紛沒有撒謊。
  電視裏正在播出全世界各地的人們是如何度過一年的最後一天,他想,多半也是跟他們一樣,一群人圍坐在餐桌前,有說有笑吧。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她正在做什麽,她是如何度過這個夜晚,她會不會也像此時此刻的他一樣,擠在一堆相愛的人當中,盡管很高興卻也不禁感到無奈呢?
  趁著去廚房拿色拉醬的時候,項峰悄悄拿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
  “喂?”沒響幾下,電話就被接了起來,有些歡笑聲,不過梁見飛的聲音卻很清晰。
  “是我。”他們之間仿佛永遠不會互報家門。
  “嗯,幹嗎?”她以一種熟悉的口吻說,仿佛他們是多年的老友。
  “在吃飯嗎?”
  “對。”
  “跟朋友?”
  “是啊是啊,你聽多熱鬧。”
  果然是很嘈雜,不過……項峰探頭去客廳張望了一下,沒好氣地說:“好吧,我可以確定你正在看某某電視台的某某節目。”
  “啊,被你拆穿了。”她卻一點也沒有沮喪的情緒。
  “你……一個人在家?”
  “嗯。”
  “在吃什麽?”
  “方便麵。”
  “……”
  “喂,別把我想得那麽淒慘,我今天多加了兩個荷包蛋和一包無錫醬排骨呢,超級豐盛。”
  “……”項峰心裏卻越發不好受起來,“早知道就叫你一起來了。”
  “去哪裏?”
  “項嶼家。袁世紛也在。”
  “啊,是嗎!”
  “嗯……”
  “不過還是算了。”
  “?”
  “你不覺得兩個在電台節目裏勢不兩立的人同時出現會讓氣氛變得很尷尬嗎?”
  “……”對於這一題,他不想回答。
  “好了,我要繼續吃這頓豐盛的晚餐了,你們玩得開心。”
  “你的門牌號?”
  “啊?”
  “就是幾樓、幾室。”
  她遲疑地報出來,語氣充滿了疑惑。
  “醒了,吃你的醬排骨去吧。”他最後說。
  掛上電話,回到餐桌旁,電視機裏還在放著那檔充滿了歡聲笑語的節目,可是項峰卻變得心不在焉起來。
  “喂!”項嶼的臉忽然出現在他麵前。
  “?”他往後退了退,還沒回過神來。
  “色拉醬呢?!”
  項峰眨眨眼睛,尷尬地笑著再次起身。
  幾乎是在晚餐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他就匆匆告辭,項嶼和子默的表情很相似,都是一臉不解,袁世紛的那位“書迷男友”則很無奈。他穿上鞋,露出抱歉的微笑:
  “不好意思,剛才有編輯打電話來催稿,今晚一定要交,所以我得走了。”
  這是一個很普通也很爛的借口,但此時此刻他不想再費心去想更令人信服的借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驅使著他。就仿佛是他筆下的那些人物,被卷進風暴中,卻無能為力。
  他知道要喝酒,所以沒有開車來,出租車幾乎都載滿了客人,他在寒冷的冬夜街頭等了半小時才上了車。梁見飛的家離這裏並不太遠,二十分鍾就能到,可是這段路程走了仿佛有一天那麽久,下車的時候,他開始懷疑自己來這裏的目的。
  是啊,他想做什麽呢?
  當她開門的時候,難道他隻是站在門口,說“我覺得你很可憐,我是來陪你過元旦的”?
  她會不會覺得他是一個瘋子?
  路邊還有人在經營“麻辣燙”的攤位,生意竟很好,他想了想,走過去排起隊來。
  當項峰再一次出現在梁見飛家樓下的時候,手上多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麻辣燙”,他按下電梯按鈕,心裏竟然出奇得平靜。電梯發出“叮”的一聲,他走出去,很快找到了她說的門牌號碼。
  門口的電鈴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可是當中卻有一圈是幹淨的,他猜想也許是有人不久前才按過。他在門口站了一分鍾,終於伸手按下白色的按鈕。
  “叮咚”聲從門內傳來,過了一會兒,是一陣腳步聲。
  梁見飛打開門看到他的一霎那,隻能用“震驚”這個詞來形容。他一手插在外套口袋裏,一手把還冒著霧氣的袋子舉到她麵前:“他們知道你一個人在家以後,非要我給你送碗湯來。”
  說完,他臉上是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
  “……”她仍錯愕地,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外麵很冷。”他提醒道。
  “我知道,”她看著他,懦懦地說,“可是……”
  也許是讓他站在門口真的不妥,她移開腳步,請他進來,隻不過臉上的表情有種說不出的複雜。
  項峰走進去,這是他第一次拜訪她的家,盡管她已經來過他家很多次了。麵對玄關的是一道牆,好像很符合某種風水學上的說法,左邊是廚房,他隨意地望了一眼,看上去很幹淨,大概是她很少用的關係,轉過身,右邊是客廳,被鵝黃色的燈光籠罩著,顯得很溫暖,可是他的目光忽然停住了——
  一個男人坐在沙發上,也同樣看著他。
  霎那間,他就明白了他是誰。
  整個房間安靜得可怕,要是電視機還開著的話,也許會充滿了歡聲笑語。可是項峰心想,幸好沒有開,不然會讓他覺得很諷刺。
  “拿著。”
  他把手上的袋子遞到她麵前,她悻悻地接過來,不敢看他。
  他低聲說:“我想我還是早點回去吧。”
  說完,他又看了那男人一眼,轉身往外走。
  “喂……”梁見飛叫他。
  他低下頭,看到她正扯著他的袖口,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手指冰冷。
  但他沒有停下腳步,隻是掙了一下,就快步離開了。
  他怕自己要是多留一秒,就會抑製不住心中滔天的怒火!

  【這個星球上有千千萬萬件並非發生在同卵雙胞胎身上,卻巧合得更加離譜的事,人們對之一一歸類,令人稱奇。也許這才是巧合的本質:不斷在地球上尋找與自己相同、相似的人或事件,以此確信自己生存的必要性,又或者,是要尋找 “另一個自己”。
  所以你有沒有想過呢?當你在餐廳吃飯的時候,你會不會想這個座位曾有誰坐過,也許那是陌生人,可是你們會在兩天之後相遇,你們會成為朋友或是敵人,你們有可能相愛、結婚、生子,你們也可能吵架、外遇、相互厭惡,你們很可能選擇默默忍受或是憤而離婚,於是最後的最後,你們又變成了兩個陌生人……
  其實,男人與女人的相遇,才是這世上最可怕的巧合。
  Beta】

  五【秘密】
  【1.4 秘密
  所謂秘密,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
  女人有很多秘密,多到恐怕女人自己也數不過來,體重、罩杯的號碼、例假日期、賬單上的數字、新買的皮包價格、有沒有背地裏說別人壞話、或是所愛的那個男人的名字……
  可奇怪的是,很多女人口口聲聲說“這是秘密”,結果把秘密傳出去的第一個就是她——不管秘密是她自己的還是別人的——而且通常在說之前還要多加一句“你千萬不要說出去”。於是經過了很多次的實踐,我充分認識到一點:女人是無法保守秘密的,千萬不要對她們寄予厚望。並不是說她們的意誌是多麽不堅定,而是,女人大多是感性的動物,隻要哄得她們高興,“冥王星都陪你去”,更何況是說出一個秘密呢。
  但不要以為隻有女人才有秘密,男人也有,而且,理由千奇百怪到你無法想象。
  Alpha】

  梁見飛坐在辦公桌前,窗外晴空萬裏,手邊是詠倩泡的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但她心情卻真正算是跌到了穀底。
  電話聽筒被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她已經維持這個姿勢很久了,但是耳邊傳來的始終是等待接通的鈴聲。
  項峰!該死的為什麽不接電話!
  元旦那天的早晨,她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吵醒,是李薇打來的。她的聲音就算隔著十萬八千裏,也能讓人聽得渾身發冷。
  “我好像記得,你答應過我項峰昨天會交稿的。”
  她還真當她是跑腿的啊!
  梁見飛坐起身,決定把憋了一晚上的氣都撒到李薇頭上:“首先,李主編,現在是休息時間!”
  “……”
  “其次,他不肯交我能怎麽辦,難道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嗎?!”
  “……我以為你早就該有這種覺悟了,”沒想到李薇卻冷冷地回答,“工作沒做完當然要做到完才能休息,作者不肯交稿你就算用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也要叫他交出來。我們是一個團隊,難道就為了他一個人整期雜誌要延後出版嗎。”
  “那你怎麽不去啊,這雜誌又不是我的!”這句話她憋了一個月,終於找到機會丟出來。
  李薇沉默了,見飛以為她終於知難而退,沒想到她卻淡定地扔下一句:“反正拿不到稿子我就跟經理說是你這裏出問題。”
  然後,電話被掛斷了。
  梁見飛瞪著手機,死死地咬著牙,但馬上又吃痛地張開嘴起來——她的牙齒!
  仰麵躺在床上,出現在白色天花板上的,是項峰的臉,看她的眼神充滿了冷淡。她甚至不自覺地伸手去拽他,但他甩開她,走了。
  莫名其妙!
  來的時候說得那麽好聽,走的時候又是一副嘴臉。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說要來的是他,結果打開門一看是池少宇,她連假裝不在家的機會都沒有,但人家比他快了一步,她有什麽辦法。
  她目送項峰走進電梯,轉身回來關上門,池少宇一臉悻悻地說:“沒妨礙你吧?”
  “沒有。”她扯了扯嘴角。
  他們文不對題地聊了一會兒,她不時看著牆上的鍾,終於他決定走了,她送他到門口,他說:
  “我還記得以前我問你,‘要是有一天我們分手了,你還會跟我一起過節日嗎’,你很信誓旦旦地說‘會,隻要你求我’。”
  “那是信口雌黃的,不要當真。”她想不出其他的借口。
  “原來是你騙我的。”他撇了撇嘴,像是撒嬌的孩童。
  她垂下眼睛,不敢看他,池少宇自有一種蠱惑人的魅力,沒人能比。她不著痕跡地把他推出去:“再見。”
  關上門,把碗洗了,躺在沙發上,反複回想項峰的表情。她猶豫了半天,還是拿出手機打電話給他。
  “喂……”他的聲音也跟他的表情一樣冷淡。
  梁見飛抿了抿嘴,故作輕鬆地說:“那個……你帶來的那碗湯,怎麽越看越像我家樓下麻辣燙攤頭的產品啊。”
  “……”
  “哈……哈……哈哈……”
  “你打電話來就是跟我說這個?”
  “……不是。”
  雖然回答了不是,但是真正想要說的,又遲遲開不了口。
  “我掛了。”他冷冷地說。
  “等等!”她連忙說,“其實……我是想問你……稿子什麽時候交……”
  蹩了半天,蹩出這麽一句,梁見飛也總算是對得起公司。
  “叫你們老板換個人來問我要。”
  “幹嗎……”她直覺地不高興起來,“你過河拆橋!”
  “……”項峰沒有說話,沉默了一會兒,直接掛了她的電話。
  於是星期一的早晨,梁見飛忽然發現,在過去短短的幾天假期裏,她莫名其妙得罪了兩個很難應付的人。項峰固然是不用說,李薇也不是顆軟柿子。
  喝完咖啡,她拿起背包,決定親自去項峰家裏跑一趟。
  根據她對他的了解,上午十點已經起床的幾率低於百分之十,所以當她按下可視電話的通話按鈕,雙手插袋四處張望的時候,那個從揚聲器裏傳出的低沉的聲音著實嚇了她一跳。
  “……是你。”他顯然已經通過攝像頭看到她了。
  “是啊,”她抓了抓頭發,不得不放下身段,“那個……我有事找你。”
  樓下的門打開了,她連忙走進去,很快到了頂樓。項峰家的門半掩著,她打開門,他正背對著她在廚房熱牛奶。
  梁見飛走進去關上門,想起他不喜歡她不換鞋子,所以尷尬地站在門口。
  “吃過早飯了嗎?”他問。
  “……沒有。”她如釋重負地想,會這樣問,就代表沒什麽了吧。
  “哦。”他隻是應了一聲,沒有下文。
  “!”
  他沒有用微波爐熱牛奶,而是用奶鍋,等到熱得差不多了,就倒出來,她知道他還有一個習慣就是往牛奶裏加青蘋果醬,他是個愛吃甜食的男人。
  “喂,”她假裝毫不介意地說,“你這個假期過得還不錯吧……”
  他轉頭看了她一眼,又轉回去,用銀製的攪拌棒調和牛奶與青蘋果醬。
  “是這樣的……”她被他弄得煩躁起來,“我們公司這本新雜誌呢,審稿期限已經到了,所以能不能請你把第二期稿子交給我……”
  “我不是說了嗎,”項峰一邊喝牛奶一邊說,“我要求換人。”
  見飛不自覺地咬了咬嘴唇:“有理由嗎?”
  “需要理由嗎?”
  “那你就是擺明了玩我嘍?”
  “玩你又怎麽樣。”他一臉雲淡風輕。
  梁見飛以前是個很沉不住氣的人,但是跟項峰鬥了兩年,多少摸清了他的脾氣,聽到他這麽說,還是按下怒火,問:“項大作家,我哪裏得罪你了?就算得罪了也不至於要換人啊……”
  項峰瞪了她一會兒,自顧自喝牛奶,沒有說話。
  “你說話啊!”
  話一出口,她就覺得這對白很像電視劇,一個人跟另一個賭氣,少不了要說這麽一句台詞。那……
  “項峰,你到底跟我賭什麽氣?”
  原本一臉冷淡的他,聽到她這樣說,忽然愣住了。愣了好幾秒,盡管還是沒開口說一個字,可是表情緩和了許多,就像是一個被人發現了秘密的男孩。
  “我都送上門來給你罵了,你還想怎麽樣?”她趁機說。
  他果然抿了抿嘴,喃喃道:“……省省吧你。”
  梁見飛暗自籲了一口氣,心底的大石落下,稿子終於有著落了!
  中午,盡管兩人尚未簽妥停火協議,但還是一起去了樓下的餛飩店吃午飯。
  “喂,”梁見飛一邊吃一邊口齒不清地說,“你要換人也可以……但是至少等雜誌連載結束……”
  項峰冷笑了一聲,平靜地說:“我才不會換人呢。我還沒玩夠你……”
  “……”她瞪了他一眼,“真懷疑你是不是更年期提早到了。”
  他不為所動:“你這樣的人在書裏通常是第一個被幹掉的。”
  “?”
  “廢話太多,我連字數都懶得湊。”
  “項峰,”她還是口齒不清,“你能不能再惡毒一點!”
  下午回到公司,稿件果然已經在梁見飛的郵箱裏,她連忙轉發給李薇,然後坐在椅子上發呆。詠倩進來給她送咖啡,不禁問:“主任,你怎麽了?”
  “沒什麽……”說這話時,她頗有一點看破紅塵的意思,“編輯這活兒,真不是人幹的。”
  “……”
  快下班的時候,梁見飛接到湯穎打來的電話:“最近怎麽沒聽我老媽提起你去相親的事?”
  “你不知道嗎,現在是淡季。”
  “?”
  “冬天是一個適合戀愛的季節,想找女朋友的男人隨便怎麽都會在聖誕節前搞定人選,所以我們這些被挑剩下的從聖誕節過後一直到農曆新年前的兩周都乏人問津。”
  “那麽之後呢?”
  “農曆新年前的兩周市場通常又會活躍起來,因為也有一些市場需求是要帶女朋友回家過年應付爸媽的。”
  “真有你的!”湯穎不禁讚歎。
  “我們要善於總結生活。”
  “……”
  “找我什麽事?”
  “可以幫個忙嗎?”
  “說吧。”
  “我朋友要出新書,想借項峰的名字在腰封上做宣傳,評語我來寫,保證寫得很酷,‘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CNN’,哪種風格都可以,你們隨便挑。”
  “你朋友?”見飛故意提高了音調。
  “別這樣。”
  “你不說清楚是哪個朋友我不會答應的。”
  “好吧好吧,”湯穎此時一定在翻白眼,“你也知道的。”
  她報了一個名字,就是上次答應了幫忙寫稿,轉眼又放鴿子的老兄。
  “我要考慮考慮,雖然最後沒有用到,但臨時放鴿子的人真的很可恨。”
  “他有苦衷。”
  “什麽苦衷?”
  “……秘密。”湯穎竟給了一個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回答。
  梁見飛想了想,故意說:“你要是肯把這個秘密告訴我,我就答應你。”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那還是算了,我不能告訴你。”
  盡管見飛並沒有真的想知道那個所謂的“秘密”,但是聽到湯穎這樣說,還是吃了一驚。是什麽樣的秘密,讓她如此心甘情願地保守?
  “好吧,算你狠,”見飛投降,“我去問問項峰,不過多半沒問題。”
  “喂,”湯穎頓了頓,神秘兮兮地說,“你覺不覺得自己很偏心?”
  “?”
  “那次先放鴿子的人其實是項峰,如果他及時把稿子給你,你也用不著來求我幫忙,但你不記他的仇,卻來記別人的仇,是不是很偏心?”
  “……那不一樣。”她心虛地反駁
  “什麽不一樣?”
  “他是我的工作啊……”
  “小姐,我覺得你很看重這份‘工作’。”
  “因為他是大作家。”
  “你做的也不止是一個編輯這麽簡單。”
  “隻要能達到催稿的目的,除了獻身之外,什麽都可以。”她搬出一副很專業的口吻。
  “是嗎?”
  “……你什麽意思?”
  湯穎笑起來,沒再糾纏下去,隻囑咐她記得去跟項峰說評論的事,就掛了電話。梁見飛靠在椅背上,回想兩年來種種,忽然發現,的確就如她自己剛才說的,除了獻身之外,什麽都可以。有一次公司開會的時候,大老板竟然問“誰是梁見飛?”,她錯愕地舉手,老板高興地稱讚她工作認真負責。後來經理告訴她,在她之前,項峰已經起碼逼走了五個編輯,她是唯一的一個能堅持兩個月以上的。
  她不禁苦笑,其實項峰並沒有傳說中的這麽可怕吧,他的確很挑剔,也習慣了隨心所欲,但他並不是一個壞人——從來不是。
  這天晚上,見飛約了跟世紛一起吃飯,餐廳就在附近,是一家新開的日式料理店。做完手上的工作,已經是七點了,她連忙關了電腦,穿上外套出門。
  元旦過後,就是這座都市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風吹在臉上的確有一種刀刮的感覺,梁見飛用寬大的羊絨圍巾包裹住自己,一路小跑著來到約會地點。
  一推開餐廳的門,熱氣就撲麵而來,大家不約而同地點了湯麵、火鍋、熱粥等等,全都是熱氣騰騰的食物,梁見飛一下子就很想坐下來喝碗熱湯。
  世紛已經到了,她走過去在她對麵坐下,迫不及待地開始看菜單。
  “稍微等一下吧,還有一個人。”世紛笑盈盈地說。
  “誰?”
  “秘密。”
  見飛翻了個白眼,怎麽人人都有秘密。
  “但你這個秘密保守不了多久了,”她說,“要是十五分鍾之內人不來,我可不給麵子,快餓死了。”
  “那你還是比較適合去吃路邊攤。”項峰淡漠的聲音出現在她頭頂。
  “項大哥,你來了。”世紛伸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卻沒有一點要挪位子的意思。
  梁見飛隻得往裏坐了坐,把另一半沙發位讓給項峰。
  “原來是你啊,項大俠。”每次她聽到世紛喊他“項大哥”,都忍不住要損他。
  項峰在她身旁坐下,沒有理會她,和藹地對世紛說:“不好意思,路上堵車,所以遲到了。”
  世紛笑著搖搖頭:“沒關係。”
  “幹嘛約了我又約他,不知道我們是死對頭啊?”說完,梁見飛看了項峰一眼,他大概也有同樣的疑問吧。
  “你們不覺得很酷嗎?”世紛說。
  “?”
  “平時在電台節目裏吵得不可開交的兩個人同時坐在我對麵,這多酷啊!”
  她撇撇嘴:“我敢說你這位女俠行走江湖期間沒吃過什麽苦頭,所以惟恐天下不亂。”
  項峰雙手抱胸,不住點頭。
  “難得你們有意見一致的時候。”世紛還是笑盈盈。
  見飛也給她一個極其敷衍的笑容:“金星人和火星人在受到冥王星人攻擊的時候,不排除有聯合作戰的可能。”
  世紛哈哈大笑起來:“有趣有趣,其實你們私下比電台裏更有趣。”
  見飛學肥皂劇演員那樣搖晃著腦袋,心想:很有趣嗎?
  點了單,項峰問:“你那個男朋友呢?”
  世紛搖頭:“他在加班,再說……我也不想帶他來。”
  “?”
  “他見到你很緊張,就沒氣氛啦。”
  所以,這個也是世紛的秘密嗎?
  見飛看著她,高興地想,她終於從以前的陰霾中走出來,放下沉重的、裝滿了“秘密”的包袱。也許她還需要一段時間恢複,可那隻是時間的問題,她會變回原來那個開朗、樂觀的女孩。
  “喂,”菜上來沒多久,世紛忽然抬起頭,“我聽說池少宇回來了。”
  見飛一怔,苦笑地想,她還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啊……
  “嗯。好像是回來了。”
  接到項峰投來的疑問的目光,世紛解釋道:“他是見飛的前夫。”
  項峰聽後,冷淡地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低頭吃起壽司卷來。
  “話又說回來,”世紛繼續說,“項大哥你有沒有好人選介紹給見飛呀。”
  “饒了我吧師妹,行走江湖這麽多年,起碼的道義還是有的,坑害朋友的事我可不會做。”他一臉凜然。
  “恐怕是你根本沒幾個朋友吧,項大俠。”見飛咬著牙回敬。
  “那就不勞你費心了,師太。”
  她臉色倏地暗下來,抿著嘴開始專心吃自己麵前火鍋裏的大白菜。項峰大概隱約看出她有點不太高興,所以接下來一直有意無意逗她說話,她卻沉默不語,直到飯局結束。
  “那我先走了。”世紛的車就停在餐廳門口,看了一晚上的戲,她招了招手,心滿意足地上路了。
  見飛微笑著跟她道別,然後轉身向公司走去。項峰跟了上來,她加快腳步,他也不示弱。
  “你幹嗎?”她忍不住問。
  “我坐出租車來的,你送我回去。”他連一個代表請求的“吧”也省略了。
  “我沒空。”說完,她又加快了腳步。
  “別走那麽快,”他伸手拽著她的手臂,“會得盲腸炎。”
  “我已經割掉了。”她甩開他。
  他顯然愣了愣,但還是追上來,用她今天早上問得他啞口無言的一句話回敬道:
  “梁見飛,你到底在賭什麽氣?”
  她停下腳步,他差點撞上來。
  “誰敢跟你賭氣啊,項大俠。”她假裝一臉平靜。
  說完,她轉身飛奔回公司,上了車,係上安全帶,發動引擎。
  她賭什麽氣?
  他說得沒錯啊,沒結婚的是師妹,離過婚的就是師太——她賭什麽氣!
  “各位聽眾,又到了每周二下午的‘地球漫步指南’時間,今天的節目是我們在2010年的第一期,也就是說,地球轉著轉著已經轉到了新的一年了,讓我們一起來歡呼一聲:新年快樂!”徐彥鵬播放了一個熱鬧而歡快的背景聲,就仿佛是同時有十幾個人在吹口哨、敲鑼打鼓或是尖叫。
  “那麽,”他繼續說,“項峰以及見飛,你們對於新年有什麽寄語嗎?”
  項峰湊到麥克風前,用低沉的聲音說:“不知道銀河係其他星球的各位是否也迎來了新的開始,不過還是祝新年快樂!”
  彥鵬拍了拍手,然後看向見飛。
  “新年快樂!”她也送出同樣的祝福,“另外我隻想跟各位金星來的朋友說一聲,要小心你們周圍的火星人。”
  “哇哦,今天一開場就火藥味很濃,”彥鵬一臉興奮,“讓我們來聽聽本周的趣聞吧。”
  “好的,本周的趣聞隻有一個,但是篇幅非常得長,是關於秘密——男人的秘密。”
  梁見飛趁著放背景音樂的時候喝了一口水,然後繼續道:“科學家總結了45個男人的致命秘密——男人很容易喜歡一個女人,卻不會輕易深愛一個女人;男人在感情的王國裏,絕對是個昏君,女人隻要肯奉承,他什麽都答應;男人普遍喜歡外表溫柔的女子,寧願把精力花在事業或其他地方,也不願全用來征服女人;男人都不太重視對自己太好的女人;男人都怕女人死纏爛打,但喜歡用同樣的方式對付沒追上的女人……”
  “——這條我同意。”彥鵬插話。
  “哪一條?”
  “你剛才讀的最後一條。”
  “男人都怕女人死纏爛打,但喜歡用同樣的方式對付沒追上的女人?”
  “沒錯。”他點頭附和的樣子看上去有點賤。
  “我比較同意‘男人都不太重視對自己太好的女人’。”
  “我同意‘男人在感情的王國裏,絕對是個昏君,女人隻要肯奉承,他什麽都答應’。”項峰說。
  見飛微微一笑:“噢,你是想說男人比較蠢嗎?”
  “不,因為男人比女人單純。”
  “哈!那些在夜店想掀女孩裙子的男人很單純?”
  “這句話的基礎是‘在感情的王國裏’,也就是說當一個男人真的愛上一個女人。”
  “那我提醒你應該先看看第一條,‘男人很容易喜歡一個女人,卻不會輕易深愛一個女人’。”
  項峰抬了抬眉頭,像是不想再就這個問題爭論下去。
  “男人的夢想之一,是擁有可以超越友誼界限的紅顏知己;男人會以很理性的態度取舍愛情,就算他感性上很愛一個人,但當他清楚她並非一個好妻子時,他會放棄她,另找合適家居生活的那一個;男人認為戀愛和結婚是兩回事,很多時候,他拖延結婚,根本原因就是他認為身邊的女人不是想像中的好妻子;男人對妻子的要求,可能比對戀人更低――在外型上,在性格上則更高;懂得欣賞聰明女人的男人不多,和她們在一起,男人總覺得缺乏安全感受……”讀到這裏,見飛忍不住說,“哈,不得不說,這句總結實在是太精辟了!”
  “你是想說你自己就是個聰明女人嗎?”項峰挑了挑眉。
  “謝謝。”
  “聰明的女人並不是乏人欣賞,而是她們自己太咄咄逼人了。”
  “所以女人必須是看起來很笨才會可愛?”
  “必要的時候——是的。”
  梁見飛撇了撇嘴,繼續讀道:“當有喜歡的女人在場時,男人會有如下表現:話多、顯得聰明些、比平日慷慨、把話題扯到得意成就上、說一些自以為好笑的笑話引大家發笑、刻意顯露平時少見的好心腸。”
  “當有喜歡的男人在場時,女人通常會有如下表現:話少、顯得矜持些、比平日性感、把話題扯到最近的球賽上、說一些自以為優雅或有趣的小笑話好讓男人對她刮目相看,不過有一點上,女人和男人是一樣的,”項峰說,“那就是‘刻意顯露平時少見的好心腸’。”
  “一個男人同時是大男人和小男人的化身,”梁見飛瞪著眼睛,“大男人的他,希望女人完全遷就他,令他放心;小男人的他,意識到自己懦弱無能的一麵,猶豫不決。說穿了,他們很多都是忌妒心重的小器鬼,又像孩子般容易被哄騙。”
  “一個女人也同時可以是天使和魔鬼的化身,”項峰笑容可掬,“天使的她,希望在男人的保護下快樂地生活,要男人愛護、遷就;魔鬼的她,意識到掌控男人就等於掌控生活,所以一再提出無理的要求。說穿了,她們都是自私自利的典範,不過麽……也像孩子般容易被哄騙。
  “男人遇上舊情人多半會自作多情,以為與自己有過感情的人,內心總會保存一份情,幻想愛過他的女人永遠愛他。女人隻會美化眼前的男人,男人卻不自覺地美化逝去的戀情。所以男人比女人更認同:分手還是朋友。不管是甩人還是被甩,男人多半願意與前女友繼續保持聯絡。”讀到這裏,梁見飛自動地停下來,等待項峰說出一個爭鋒相對的反駁。
  但他卻沉默著,直到她忍不住抬頭看他的時候,他才湊到麥克風前,淡定地看著她說:“那麽梁見飛小姐,作為一個女人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你跟已經分了手的男人——比如前夫——重逢的時候,你會怎麽做?”
  她沒想到他會問這樣一個問題,一下子怔住了。他……是認真的嗎?還是隻是隨性地調侃她?
  “我……我認同‘分手還是朋友’,”她頓了頓,“但是最好是從此以後盡量避免見麵的朋友。”
  她同樣對自己感到吃驚,因為她竟認真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項峰看著她,她也看著項峰,盡管兩人之間還隔著一個徐彥鵬,但此時此刻,她卻有一種錯覺,好像天地萬物之間,隻剩他們兩個。
  “希望這是真的。”他隻是這樣淡淡地說了一句,便低下頭不再說話。
  “哇噢,”徐彥鵬終於找到機會插話,“項峰,你隻是聽見飛讀一遍,就能把那些大段大段的話都複述下來……太偉大了。”
  “她讀的稿件導播一共準備了三份,”項峰白了他一眼,“不介意的話,請把你麵前這疊A4紙翻到第三頁。謝謝。”
  “……”
  “我感到本期節目的收聽率會增加一半以上。”直播結束的時候,徐彥鵬如是說。
  梁見飛扯了扯嘴角:“但願吧。”
  她起身走出直播室,口袋裏有一些早就放好的硬幣,是準備在自動販售機上買熱可可的。
  “賭氣的女人會顯得很不可愛。”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彎下身子拿起掉落下來的熱可可罐子,掰開蓋子,搖頭晃腦地說:“我本來就沒打算走‘可愛路線’。”
  “可不可以說說看實際上你是在走什麽路線?”
  “‘失婚的老女人’路線。”她一邊喝一邊瞪他。
  項峰怔了怔,然後笑起來,笑得毫無心機:“好了,師太,老衲隻是一時失言,你何必計較。”
  她想忍,卻還是忍不住地咧開嘴:“喂,你別惡心了,讓我想起那個關於‘師太跟老衲’的黃色笑話。”
  他聳肩:“是不是再大度的女人,一旦有人質疑她的魅力,她都會奮起反擊?”
  “我不想跟一個不懂女人的男人聊這些。”
  他沒有回答,直到她那罐熱可可被喝完了,他才說:“可以走了吧?”
  “去哪裏?”
  “今天是你的牙齒複診日。”
  她的臉立刻皺成一團。
  盡管極其不情願,梁見飛最後還是被項峰拉上了車。
  “我的車怎麽辦?”她皺眉。
  “等看完醫生我開你回來取。”
  如果說原本還寄希望於診所沒有開,那麽當那位盡職的女醫生站在診所門口招手的時候,梁見飛有一種夢徹底破滅的感覺。
  “有沒有遵守我上周的醫囑?”聽上去這句話應該是問見飛的,可醫生卻是在對項峰說。
  他搖頭:“我猜沒有。”
  “我有。”見飛大聲反駁——除了咬牙切齒的那一次。
  醫生讓她在皮椅上躺下,燈光照在她臉上,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又一次襲來,她閉上眼睛。
  “放鬆,這次不會疼了。”
  “真的?”她感到自己一直張著的嘴裏都是口水,忽然想到自己這麽醜的一麵竟然被曝光於“死敵”麵前,不禁有點泄氣。
  “嘴張大。”醫生提醒。
  她隻得照做。算了,人總有醜的一麵,這就像是秘密,盡管不想被別人知道,卻總有大白天下的一日。
  醫生認真地開始在她的牙齒上擺弄著,她用眼角瞥到項峰坐在牆角,喝著熱茶,沉默不語。她覺得這樣的場景很奇妙,他竟陪她來看牙科醫生,並且如果沒有他,她甚至無法下定決心到這裏來。他其實並不像他變現得那麽冷淡和漠然,他也懂得關心別人——即使她是他的“敵人”。
  在一片安寧中,梁見飛的肚子叫了,而且叫得很大聲。醫生和項峰愣了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先去吃東西吧。”從牙科診所走出來,項峰說。
  見飛低著頭上了他的車,係上安全帶:“我剛才那樣是不是很丟臉?”
  “哪樣?”他微側過頭看著她,故意問。
  “……沒什麽。”她別過頭去。
  他開車上路,沒再跟她說話。
  “喂……”她靠在椅背上,輕聲道。
  “嗯?”
  “你很少有出醜的時候對嗎?至少我從沒見過你出醜。”
  他輕笑了一下:“也有的吧,隻不過各人對出醜的定義不同。”
  “但你至少沒有張著血盆大口,含著口水一邊尖叫一邊肚子發出‘咕咕’的聲音啊。”
  他笑得比剛才厲害:“嗯……那倒沒有。”
  “……”
  “不過我有比這更愚蠢的經曆。”
  “是什麽?”她興奮地轉過頭看著他,很想知道。
  “秘密。”他回答。
  “……你耍我。”她終於得出結論。
  “好吧好吧,”他說,“我大學的時候參加一項考試,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老師忽然瞪著我說‘那位同學,請你把桌子下麵的書交出來!’,於是我思想鬥爭了半天最後戰戰兢兢地把書拿出來放在桌上,誰知道那個老師說‘啊?我是說你後麵那位同學’……”
  “就這樣?”她翻白眼。
  “這樣還不夠嗎?”他愕然。
  她扯著嘴角,說:“隻能說,勉強算是出醜。”
  “那你說一下你的出醜經曆,我們比比看。”
  梁見飛想了想,嘴角有一抹微笑:“有一天我同事跟我說‘我昨晚看到你老公了也’,我聽了之後心裏有點吃驚,因為他出差應該今天才回來的,但我還是若無其事地說‘是嗎,在哪裏看到的?’,同事說‘電影院’,我說‘哦,對啊,他的幾個朋友約了他去看電影’,同事說‘他摟著一個女人’,我笑著回答‘嗯,我也去了’,但同事卻說‘那個女人是長波浪,穿著禮服裙和高跟鞋,根本不是你’……是不是很出醜?”
  他專注地看著前麵的路,像沒聽到她在說什麽,過了一會兒,當見飛以為他對於“出醜”這個話題已不感興趣的時候,他才平靜地說了一句:“那你為什麽還讓那個混蛋坐在你客廳的沙發上?”
  “……”她訝然,是啊,為什麽?
  “還是說你已經‘好了傷疤忘了疼’?”
  她無法回答他的問題,於是反問:“那……如果以前拋棄你的那個女友現在回來說要約你喝茶,你會怎麽做?”
  “我會拒絕。如果去了,可能又會開始一段糾纏不清的故事,所以何必呢。”
  她苦笑:“也許你說得對。不過……我是那種如果愛了就沒辦法恨的人,總是沒辦法狠下心來伸手打笑臉人。”
  “看來我有點高估了你的智商。”
  “……你剛才說過笨的女人比較可愛。”
  “嗯,你剛才也說過‘失婚老女人’不適合走可愛路線。”
  梁見飛抿著嘴瞪他:“總之我就是不可愛。”
  “算了,有自知之明算是你最可愛一點。”
  “項峰,”她咬著牙,“你是地球上最可惡的男人!”
  “哈,”他抬抬眉毛,“地球上的男人你都見過了?”
  “……”
  這天晚上,他們去喝了粥,也是他帶她去的,小小的一間店麵,味道是出乎意料得好。她這才感到,他很擅長去發現一些別人很少會注意到的東西,或許,偵探小說家本身就是比常人注重細節,或者說……也更敏感。
  吃完飯他載她回電台取車,分手的時候,他坐在車裏喊她:“喂……”
  “?”
  “雖然這個地球上能欣賞聰明女人的男人不多,但還是有的……而且就像你剛才說的,‘女人隻要肯奉承,他什麽都會答應’。”
  說完,他沒有給她任何說話的機會,升上車窗,開走了。
  梁見飛看著黑色的越野車消失在夜幕之下,不禁想:他的意思是說,她應該多拍馬屁,而不是跟他唱反調嗎?
  星期五一早,梁見飛又接到項峰的“外賣電話”,自從他在賭氣時說要換人之後,梁見飛也開始認真考慮起這個問題,如果有一天——那一天總會到來的——她不再做他的責任編輯,那麽誰可以來接這個燙手山芋?
  想了半天,她把詠倩叫進來。
  “怎麽樣,工作了大半年有沒有新的體會?——泡咖啡除外,這方麵我想你已經超越我到達了一個頗高的境界。”
  詠倩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她露出一副自以為和藹的、充滿笑容的表情:“既然開始工作了,就要勇於接受挑戰。這樣吧,你也該學學怎麽跟作家們打交道——盡管一上來起點就很高,不過對你有好處——幫我去給項峰送一碗餛飩。”
  “啊……”詠倩驚恐地睜大眼睛。
  “不用怕,他不會吃人的,他這人其實……嗯……對人很親切的。”她感到自己說最後那幾個字的時候不自覺地咬牙切齒。
  “就是因為去過所以——”
  “好了好了,”見飛把地址和電話寫在報事貼上交給助理,“很簡單,餛飩店就在他家樓下的拐角上,要兩份鮮肉小餛飩,放在一個大碗裏。”
  “可是,主任——”
  梁見飛把半哄半強迫地把助理推出去,關上門。想了想,又打開門補充道:“對了,要跟老板說千萬別放蔥。”
  她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一個小時之後,她接到了大作家打來的電話:“你上午在開會?”
  “沒有啊……”聽到他這樣說,她不禁茫然。
  “那……為什麽差別人來?”他的聲音聽上去不太高興。
  “有差別嗎,”原來詠倩已經完成她交代的任務了,“不過是送碗餛飩。那家餛飩店的老板很可恨,我給他洗了這麽久的腦,他就是不肯多請幾個人送外賣,這樣會少賺很多錢!”
  “……梁見飛,”他平靜地說,“我要換了你很簡單,但你信不信我能讓你一輩子換不掉我。”
  她齜牙咧嘴:“你在威脅我?!”
  “除非你不想在這行混了,否則你可以試試看。”他沒有回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而是進一步補充道。
  盡管所有人都知道項峰並不是一個衝動的人,可是梁見飛直覺在這件事上他言出必行:“……老大,不過是換人給你送東西來,有必要這麽興師問罪嗎?”
  “有沒有必要是我說了算。”說完,他“啪”地掛了電話。
  “神經病!”梁見飛對著聽筒大喊。如果他現在就在她麵前,她說不定會衝上去掐他的脖子。
  過了一會兒,詠倩果然哭喪著臉回來了,見飛自己受了氣,卻還是好言好語地安慰助理。
  “你要這樣想,你遇到的第一個對手就是‘大怪’,這樣以後對付‘皮蛋’或是‘老K’的時候就輕鬆多啦,人總是要在挫折中成長的。”
  詠倩抬起頭看著她,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安慰和鼓舞般,用力地點點頭。
  “我希望項峰沒有讓你對這個社會、對男人感到灰心——我明白跟他接觸過之後很容易會產生一種悲觀的、灰暗的情緒——但他並不代表整個社會,事實上大多數男人也不像他這麽……可恨。你明白我在說什麽嗎?”
  詠倩想了想,盡管眼神有點遲疑,但還是點頭。
  “好,那就好……”見飛拍了拍助理的肩膀,忽然有一種罪惡感,是她讓這樣一個初出社會的單純女孩看到了社會黑暗的一麵,是她把她帶進了現實的成人世界。
  她回到辦公室,想起剛才項峰的話,不禁有點沮喪。她到底算他的什麽呢?一個所謂的“責任編輯”,她的“責任”究竟有多重?包括兼職快遞員、出氣筒、保姆……甚至於他肯讓她當“敵人”也不過因為有把握能玩弄她於股掌之間。
  她難過地想,就像她對湯穎說過的,她願意做除了“獻身”之外的任何事——也許不是“願意”,而是“必須”——隻因為他是項峰。
  想到幾天前自己還天真地認為他並沒有傳說中那麽可惡,她愈發覺得沮喪。
  他是個魔鬼!——她在心底喊。
  下午五點半,梁見飛很準時地下了班,因為整個下午都沒什麽心情工作。走出電梯大廳的時候,一個穿著灰色西裝、戴白色羊毛圍巾的男人對她招手,她停下腳步,驚訝地說:“……是你。”
  池少宇笑的時候,臉頰上有細長的酒窩,顯得儒雅而性感。他從不會給人邋遢的感覺,以前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他每天都刮胡子,也很在意穿衣搭配,他常常笑她是一個懶惰的女人。離婚之後,見飛忽然發現是他教會自己如何過一種更精致的生活——盡管那有時候會很累。
  “我不想編借口說我在附近開會順便來看你之類的,”他看著她的時候,眼裏總是帶著微笑,“如果你同情我在這裏站了一個小時的話,能不能賞臉一起吃頓晚飯?”
  她看著他,意識到自己總是很難拒絕他,無論他是不是一個混蛋,無論他有沒有傷過自己的心。
  “如果你能讓我的心情好一起,我想我可以考慮。”她抿著嘴說。
  他像變戲法一樣地摸出一隻紅色的盒子交到她手裏,她詫異地打開,發現是一條鑲著紅色人造水晶的項鏈。
  “很漂亮,”她笑了笑,“但我不能收。”
  他聳聳肩,好像並不在意,收回盒子後說:“那麽我帶你去一個有趣的地方。”
  “?”
  池少宇帶見飛去的地方座落在繁華地段的一座老房子裏,或者準確地說,是在老房子的花園裏。
  餐廳借用了老式別墅的院子一角,覆以全透明的玻璃房,以白色和藍色為基調,夜幕降臨之後,鋪著白色桌布的餐桌上點起了長長的、白色的蠟燭,讓人想到浪漫的聖托裏尼島。
  “不得不說,”坐下之後,見飛露出一個略帶調侃的微笑,“這裏一看就知道是你的風格。”
  “什麽風格?”
  她扯了扯嘴角:“表麵很矜持,可是騷在骨子裏。”
  “……這算是讚美還是貶低?”
  “也許兩者兼有,不過不重要。”
  “為什麽?”
  “李敖不是說過嗎,不要在意前妻對你的評價。”
  他訝然地看了看她,眼裏不知道是釋然還是失落。
  菜單送上來,輪到見飛訝然,不知道是什麽體的英文字和有點令人乍舌的價格讓她頓時對這餐廳失去了好感,精致的生活是很好,但人也有隻是想坐下來吃一碗小餛飩的時候。
  “你做主吧。”她把難題丟給了池少宇,但他像是一點也不覺得這是難題,很快點好了菜,然後隔著熒熒的燭光看著她。
  “我聽了你的節目。”
  “?”
  “你的電台節目。”
  “啊……”她有點吃驚,但還是笑著說,“我還以為你除了工作時間之外是不會聽無線電廣播的。”
  “本來是的,”他點頭,“不過既然上次寶淑提起,我就去聽了。”
  “是不是覺得很無聊。”
  他搖頭:“怎麽會,我覺得很有趣,而且我上網搜索了一番,發現收聽率很高。”
  “真的嗎,我從沒去調查過。”她擺弄著眼前的餐具。
  “那個……”他頓了頓,才說,“項峰是什麽人?”
  “……一個暢銷書作家。”為什麽所有人的話題總是離不開項峰?!
  “我意思是,是你什麽人?”
  她詫異地抬起頭,皺了皺眉:“什麽叫‘是我什麽人’,我是他的責任編輯,當然還有電台節目搭檔,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什麽關係。”
  池少宇看著她的眼睛,像是想以此判斷她有沒有在說謊,過了一會兒,他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
  “以為什麽?”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忽然抬起頭,以一種異常嚴肅而認真的口吻說:“見飛,我不知道在我們分開的這幾年裏麵發生了什麽,不過我希望現在還不算太遲。”
  “?”
  “我好像……還是忘不了你。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梁見飛大驚失色,這番話,簡直跟他當初有外遇時一樣叫她目瞪口呆。
  “我想了很久,想清楚了一些事,我知道我有很多問題,也傷害過你。但是我會改——我已經在改,你可不可以……再認真考慮考慮我……”說完,他垂下眼睛,神情像一個羞澀的男孩,而不是情場老手。
  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認,隻有情場老手才有本事瞬間切換到這樣的表情吧。
  餐桌上的氣氛陷入了沉默,不過倒不是特別尷尬,因為餐廳本來很幽靜,零星幾桌客人被分散在各個角落,有位穿著燕尾服的年輕人在吧台附近拉著悠揚的小提琴曲充當背景音樂,所以,即使沒有人說話,也不會與此時的氛圍格格不入。
  “見飛?……”池少宇看著她,眼神裏有一絲緊張。
  她忽然想起那天直播時項峰問她的問題:如果她跟前夫又相遇了她會怎麽做?
  當時她是怎麽回答的?最好還是做一對不會見麵的朋友?
  見飛苦笑,可他們現在見麵了,而且,他還宣稱對她餘情未了。事實上,就像有一次她對湯穎說的,他就像是她的一場夢,代表著過去所有的美好時光,每一次當她把回憶翻出來的時候,裏麵都免不了有他。她並不恨他,可是也沒有原諒他,畢竟愛之深,才會責之切。
  “見飛?”
  她回過神來,扯了扯嘴角:“那個……事實上我現在才剛下班,連牙也沒刷,你突然問我這種問題,我很難回答你。”
  池少宇臉上的表情很古怪,安靜了一會兒,才說:“看來這幾年你從暢銷書作家那裏學到了跟男人周旋的本領。”
  咦,她心想,他說得沒錯,這的確是她從項峰那裏學到的。
  “好吧,”池少宇繼續道,“我隻是想把自己心裏的想法告訴你,好讓你做出判斷。”
  就在梁見飛不知道該怎麽接話的時候,餐前小吃和湯陸續送了上來,她連忙低下頭假裝很專心地吃著,即使對於吃了些什麽都完全沒有印象,但她還是硬著頭皮咀嚼。
  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要是項峰知道了這件事會說什麽?
  罵她一頓……還是冷笑?
  可是想起上午他在電話裏說的那番話,她又不禁對自己感到生氣:為什麽?為什麽要去管他會說什麽?
  他不過是個討人厭的家夥罷了!
  手機響起,她從背包裏拿出來,差點嚇得把手機丟進湯裏——是項峰打來的!
  她半側過身,接起來:“喂?”
  “在幹嗎?”他的開場白來來回回就那麽幾句。
  “吃飯。”
  “一個人?”
  她驚慌地看了池少宇一眼,幸好他正低頭喝湯,於是她本能地撒了一個謊:“不是,湯穎。”
  電話那頭的人不知道有沒有相信,沉默了一會兒,說:“吃完去幫我買起司蛋糕。”
  “啊……可是……”她記得,他因為體檢查出血糖偏高,所以戒了一切甜食,尤其是起司蛋糕。
  “……忽然很想吃,”他的語氣仿佛是被捉住了痛腳,“買一小塊就好。”
  “……好吧。”她皺著眉答應。
  “嗯。”說完,他掛了電話,好像從不習慣說“再見”。
  放下電話,她又看了池少宇一眼,他也看著她,用眼神詢問是誰打來的。她連忙低下頭繼續喝湯,假裝什麽也沒察覺到。
  吃過飯,池少宇載她回公司取車,臨別的時候,他又一次說:“我剛才對你說的那些話都是認真的,而且考慮了很久,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所以……”
  他看著她,好像原本要說的是其他的話,可是最後卻說:“所以,我隻是希望你能知道我是認真的。”
  見飛點了點頭,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認真,也不知道他的“認真”可以持續多久,但她真的有點相信他的話……雖然隻是“有一點”。
  跟池少宇告別之後,梁見飛開車去最近兩年非常當紅的蛋糕店,不過當然,也是項峰指定的店。當班的收銀員看到她,竟微微一笑,說:“很久沒來光顧了。”
  她尷尬地笑著點了點頭:“因為體檢結果說血糖偏高。”
  “真的嗎……”收銀員錯愕。
  她擺擺手,笑容可掬:“不過沒關係,吃死也是活該。”
  “……”對方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得低頭往她的袋子裏塞優惠券。
  到項峰家的時候,已經是九點一刻了,他打開門,從她手上接過蛋糕店的紙袋,然後走進廚房。
  見飛反手關上門,坐到沙發上,電視機裏正在播放一出愛情片,是休格蘭特演的,他的眼神無論什麽時候看上去都那麽動人。
  “隻買了一塊,你自己不吃嗎?”他在廚房問。
  “嗯,我剛才吃過了。”她回答。
  他端著一個托盤過來,她瞥了一眼,托盤裏有她剛買的蛋糕和兩杯牛奶。
  “你剛才去吃西餐?”項峰又問。
  “嗯……你怎麽知道?”她看著電視,回答得心不在焉。
  “西餐通常都有甜點。”
  她點頭。
  “……跟男人去吃的?”
  “……啊?”
  “……是前夫嗎?”
  “?”梁見飛的視線終於從休格蘭特那裏轉移到了項峰身上。
  他一邊吃著起司蛋糕,一邊從容地對她說:“我在電話裏問你是不是一個人吃飯,你回答我‘不是,湯穎’,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什麽?……”她覺得自己是被偵探無情揭開外衣的殺人凶手。
  “首先,那個人一定不是湯穎,因為如果是的話,你會回答‘不是,還有湯穎’或者之類的、不會產生歧義的句子,你這樣說的目的是不希望就坐在你對麵的人察覺到你在撒謊,所以你回答‘不是,湯穎’,對方就會以為你是在回答其他問題,萬一打完電話他問起來,你也能辯解‘是問我新書的書評是誰寫的’,很快就能搪塞過去。其次,你會騙我,說明如果被我知道那個人是誰,你免不了要招來一頓罵,所以……綜上所述,剛才跟你一起吃飯的——很有可能是一頓燭光晚餐,那是西餐通常會玩的把戲——就是你前夫。”
  電視裏,休格蘭特低下頭用深情款款的眼神注視著女主角,但梁見飛卻蹦出一句:“……你太可怕了。”
  項峰撇撇嘴,吃著起司蛋糕,沒有說話。
  但她並不認為他會就此當什麽也沒發生過,恰恰相反,那其實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項峰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忽然發出震動,兩人都嚇了一跳,他接起來,聽了一會兒臉色驟然一變,接著低沉地說了句:“好,我知道了,馬上來。”
  見飛剛想問“怎麽了”,就被他從沙發上拽起來:“快,開車送我去醫院,我的車送去修了。”
  “?”
  “子默在醫院,難產。”
  梁見飛大概這輩子都沒經曆過如此驚險刺激的飛車場麵,事後想起來還有點後怕。可是當時她和項峰的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盡快趕到醫院,所以當他一個勁地催促她快點再快點的時候,她除了踩油門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辦法。
  她跟在項峰身後奔進醫院走廊的時候,項嶼已經正蜷坐在長椅上,身體像在微微地發抖。看到他們來了,他連忙站起來:
  “她在裏麵……剛才醫生問我,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項峰走過去拍了拍他:“那你怎麽回答的?”
  項嶼一愣:“當然是大人……”
  項峰點頭:“還算你頭腦清醒。”
  見飛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可是覺得自己不便說什麽,即使說了,也起不到任何效果,便隻是站在一邊,安靜而焦急地等待著。項峰伸出手臂摟著弟弟的肩膀,大概在低聲安慰他,聽不真切。過了幾分鍾,子默的父母和哥哥也來了,一家人都很焦急,卻毫無辦法。
  項峰放開弟弟,轉身對見飛說:“要是你覺得累,就先回去吧。”
  她搖頭,一臉堅定。她不是他們的家庭成員,可是她也關心子默,既然來了,總是不能在沒有得到結果之前就心安理得地離開。
  “也好,”項峰半開玩笑地說,“萬一等下護士衝出來說要輸血,我們就多了一個樣本。”
  她很想笑,可是心情卻緊張地怎麽也笑不出來。他大概察覺到了,便也拍了拍她,安慰道:“放心吧,會沒事的。”
  就這樣,當所有人在焦慮中煎熬了兩個多小時之後,手術室的門終於被打開了,護士抱著一個繈褓中的嬰兒走出來,大家都圍上去,護士問誰是爸爸,項嶼連忙舉手,護士把繈褓交到他手中,說:“孩子健康,是男孩,六斤七兩。”
  項嶼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聲音顫抖地問:“那……大人呢……”
  “也平安——”護士話還沒說完,子默就被推了出來,也許是剛剛經過了艱難的生產手術,她緊閉著眼睛,麵無血色。
  項嶼連忙把孩子交給項峰,跟了過去,子默的父母和哥哥也都圍在推車旁,喊她的名字。
  看著他們往走廊的盡頭走去,見飛懸著的那顆心終於掉落下來,她轉身看那個繈褓中的嬰兒,他皮膚發紅,五官緊緊地皺在一起。她想,有一天,這個孩子會慢慢長大,他也許會有子默的眉毛、嘴唇以及項嶼的眼睛、鼻梁,他也許會像子默一樣木訥、善良,可是笑起來卻像項嶼一樣迷人、燦爛,他也許很聽父母的話,但是調皮起來又讓人咬牙切齒,他也許很有天賦,既喜歡照相又擅於下棋,他也許……他會有很多個也許,但他不一定了解,他的父母在年輕的時候也曾有過動人的愛情故事,他不一定了解,他的媽媽為了讓他來到這個世界上,遭受了多大的痛苦卻還甘之如飴。
  梁見飛不禁紅了眼眶,伸出手去碰了碰嬰兒發紅的小臉,嬰兒動了動,既沒有哭也沒有鬧,隻是閉著眼睛,就仿佛還在媽媽的懷抱裏一樣。
  她抬起頭,想對項峰說什麽,卻在看清他臉的一霎那怔住了——
  這個常常對她不苟言笑的男人竟然……流下了眼淚。
  他看著自己手中的嬰兒,表情複雜,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流淚,直到感覺到她的目光,他才吸了吸鼻子,驟然伸手去抹自己的臉。
  子默的媽媽大約終於想起自己除了女兒之外還多了一個外孫,又哭又笑地過來把孩子抱走。項峰和見飛都沒有跟過去,而是站在原地,直到見飛提議去喝一杯熱奶茶。
  “給。”梁見飛把從醫院自動販售機裏買來的罐裝奶茶遞到項峰手邊。
  醫院南北兩座大樓之間有一個全封閉的玻璃長廊,項峰靠在長廊邊的扶手上,接過奶茶,輕聲道謝,沉默地喝起來。
  “……真是嚇了一跳,還好沒事了。”見飛故作開朗地說。
  “嗯……”
  “項嶼他們也真是的,連孩子都不要了……”
  “……”他沒有說話,默默地喝著溫熱的奶茶。
  “不過說真的,護士抱孩子出來的時候,我心裏也嚇了一跳,以為大人沒希望了,幸好大人小孩都平安。”
  “……”
  她想了想,覺得再沒有什麽可說的,但是又覺得氣氛尷尬,還是要說些什麽。就在她絞盡腦汁的時候,項峰忽然開口:
  “看到那孩子的時候……我一下就想到了項嶼。”
  “?”
  “我媽媽生他的時候,也是難產,差一點就沒命了……”他低下頭,指關節無意識地摩擦著易拉罐。
  “……這樣啊。”
  “項嶼五歲那一年,媽媽離家出走,爸爸工作很忙,家裏隻有我們兩個……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可是我卻沒有盡到做哥哥的責任……”說到這裏,他忽又別過頭去。
  可是見飛知道,他在流眼淚。
  “其實……我覺得你是個好哥哥。”她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總覺得自己不管說什麽,都不在點子上,不像他,常常一針見血。
  他笑了一聲,不著痕跡地抬手抹著臉頰,她也別過頭去,裝作什麽也沒看到。
  “你安慰人的時候,沒有鬥嘴時那麽花樣百出,甚至顯得很笨拙。”他故意說。
  但她毫不介意,大方承認:“對啊……但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其實,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會認為項峰是個好哥哥,但她一直覺得,跟池少宇不同,項峰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
  他轉過頭皺起眉頭看著她,昏暗的燈光下,眼眶還隱約紅著,但嘴角卻是笑的:
  “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
  “幫我保守這個秘密,不要讓別人知道,尤其是項嶼。”
  她也看著他:“你是指‘你不是個好哥哥’還是‘你哭了’?”
  “……梁見飛!”他還是皺著眉頭,不過嘴角的笑沒了。
  “好好,”她連忙舉起雙手,笑嘻嘻地說,“我發誓,我發誓。”
  經過了這樣一個奇妙的夜晚,梁見飛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淩晨兩點了。回來的時候在車上她忽然發現,自己竟然擁有那麽多關於項峰的秘密:
  他喜歡吃甜食;他討厭蔥;他用奶鍋熱牛奶而不是微波爐;他吃了感冒藥片後就不敢開車;他家的深水魚缸非常貴並且每天要花很多時間打理;他麵對人多的記者會還是會緊張;他曾經有一個拋棄了他嫁去洛杉磯的女友;他被拍到跟女明星吃飯的照片其實是很多人一起去的;他看不慣男人欺負女人,即使那個女人是他的敵人;他會介意自己送出去的簽名書對方有沒有好好地保存;他知道晚上七點之後哪裏能找到還在營業的牙科診所;他抱著弟弟的孩子會胡思亂想到流淚……
  天呐!她想,她自己的秘密都沒有這麽多!

  【我們有時會因為知道一些秘密而沾沾自喜,殊不知秘密是一把鑰匙,它使你更了解這個世界或是……某一個人。當你了解了之後,你會發現其實還有更多的秘密等著你去了解。那就像是一個無底洞,一把鑰匙連著一把鑰匙,一扇門接著一扇門。可是最終我們會發現什麽?
  喜、怒、哀、樂?或者,什麽也不是。
  我不知道人們為什麽會有秘密,也許人的潛意識或是本能就是保護自己,不讓別人更了解自己,那麽受到的傷害會更少。可是當你因為一個秘密與另一個人連係在一起的時候,那就不能稱之為秘密,而是一種……契約、紐帶,或是別的什麽——總之你們的命運就會發生改變。
  這種改變說不清是好是壞,隻不過,當有一天連係著你們的秘密被別人知道了,那麽,也許你就再也找不回那個跟你共享秘密的人。
  是不是很深奧?其實不用在意,因為——
  我是瞎說的。
  Alpha】

  六【蝴蝶效應】
  【1.11 蝴蝶效應
  1961年冬季的一天,愛德華·洛侖茲在皇家麥克比型計算機上進行關於天氣預報的計算。為了預報天氣,他用計算機求解仿真地球大氣的13個方程式。為了考察一個很長的序列,他走了一條捷徑,沒有令計算機從頭運行,而是從中途開始。他把上次的輸出直接打入作為計算的初值,然後他穿過大廳下樓,去喝咖啡。一小時後,他回來時發生了出乎意料的事,他發現天氣變化同上一次的模式迅速偏離,在短時間內,相似性完全消失了。進一步的計算表明,輸入的細微差異可能很快成為輸出的巨大差別。計算機沒有毛病,於是,洛倫茲認定,他發現了新的現象:“對初始值的極端不穩定性”。 一隻巴西蝴蝶拍拍翅膀,將使美洲幾個月後出現比狂風還厲害的龍卷風!
  洛侖茲以此為題在美國科學發展學會第139次會議上發表了題為《蝴蝶效應》的論文,這個看似荒謬的論斷卻產生了當今世界最偉大的理論之一:混沌理論。即:初始條件發生十分微笑的變化,經過不斷放大,對其未來造成不可估量的巨大差別。
  “混沌理論”的出現使物理學以及氣象學得到了很大的發展,可是也有許多人不相信有“蝴蝶效應”這回事,一句無心的話、一個小動作、甚至是一個眼神,會使這個世界分崩離析?毋庸置疑,是有的。隻不過……不見得那麽普遍,也不見得結果那麽糟糕罷了。
  然而“混沌理論”最大的魅力在於它不僅屬於物理學的範疇,也是一門哲學,它的作用是否定了“因果決定論”。
  也就是說,世界是無法預測的。
  Beta】

  項峰最近又有一種時間不夠用的感覺,一到農曆年末,各種工作塞滿了他的工作表。翻看桌上的台曆,他忽然發現自己差不多有兩年沒有休假了,總是忙於編織各種故事的他,生活卻是一片空白。
  他合上筆記本電腦,牆上的鍾顯示現在的時間是10:45,窗外的城市在一片黑暗中仍然散發著光亮,倦意向他襲來,可是他還沒有睡覺的打算,他習慣在午夜入睡,這是一種心理依賴,很難改變。
  桌上的手機響了,是梁見飛打來的。
  “我是來提醒你別忘記明天下午一點的座談會。”
  “我知道了。”他拿起台曆,屬於明天的那個格子上除了寫著“直播”之外,也有“大學”,不過另外還有一件事他沒有記在上麵,就是明天上午去醫院探望項嶼和子默——哦,還有他剛出生了幾天的小侄子。
  “記得早點睡。”也許她知道他嗜睡,所以特意提醒。
  “我隻是擔心下午一點開始的座談會能不能在兩點結束……”他揉了揉太陽穴,在心裏默默計算起時間來。
  “當然不可能,那個會議要持續到下午四點。”
  “?”
  “但我請他們把你安排在第一個,這樣差不多兩點就能結束。你該不會以為這是你的個人座談會吧?”
  “……當然不是。”才怪。
  “要我來接你嗎?”
  “哦,你出門之前打給我。”他的車送去修了,修到一半的時候,店員打電話給他說某個零件要一周之後才能到,而車上原先的那個已經被拆了下來……
  “……你還真是不客氣。”
  “我幹嗎要對你客氣?”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帶著嘲弄的口吻:“大作家,這個地球上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能忍受你這種又臭又硬的脾氣?”
  項峰想說什麽,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掛上電話,他拿起最近幾天正在讀的一本書,翻了翻,忽又放下。他走到廚房裏,從冰箱裏拿出牛奶,倒進奶鍋,打開電磁爐,設定了時間,便靠在吧台上安靜地發呆。
  其實他剛才想對她說,隻有麵對她的時候,他的脾氣才會變得讓人難以忍受。但這句話一冒出來,他自己也愣住了,為什麽隻有她呢?
  他苦笑了一下,鍋子上冒著些微熱氣,他把溫熱的牛奶倒進玻璃杯,又倒了些青蘋果醬,當兩種味道在他嘴裏融合的時候,他感到一種簡單的幸福。
  喝完牛奶,又勉強看了兩頁書,項峰被倦意擊倒,不禁感歎牛奶果然有助眠的作用。躺在床上,想到即將到來的忙碌的一天,他閉上眼睛。
  項峰是被一陣陣響聲吵醒的,像是有什麽在頻繁地擊打桌麵,同時又有低低的“嗡嗡”聲。他強迫自己睜開眼睛,聽了一會兒,才辨認出那是手機在床頭櫃上震動的聲音。
  他伸手摸索著取來手機,屏幕上跳動著的依然是“梁見飛”三個字。
  “喂?……”
  梁見飛被他這仍在睡夢中的聲音嚇得愣了幾秒“你……你還沒起來?”
  “嗯……”他的雙眼四處尋找著任何顯示時間的物體。
  “我已經出門了,你昨天叫我出門時打電話給你。”
  “嗯……”他記得。
  “我大概還有二十分鍾到你那裏,我想這對你來說應該足夠了。”
  掛上電話,項峰抓了抓頭發,起身去浴室。事實上梁見飛說的對,二十分鍾對他來說足夠了,換上襯衫和西裝外套,他給項嶼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今天上午無法去醫院了,也許隻能等到晚飯之後。
  這通電話打完的時候,門鈴就響了,他一邊扯著襯衫領子一邊拿起可視電話的聽筒,但屏幕上空無一人。
  “項峰!你好了沒有!”梁見飛拍著門大喊。
  他無奈地放下聽筒去開門,原來她已經上來了。
  “噢……”門一打開,梁見飛就上下打量他,“比我想象中的狀況要稍微好一些,不過我們最好能在五分鍾內出發,因為我來的時候高架上有點塞車。”
  他點頭,轉身去找他那件黑色的呢風衣。
  “在這裏!”她衝他喊。
  他低頭,看到風衣正掛在餐桌旁的椅背上。
  “你胸前濕了。”她又說。
  他站到鏡子前麵,發現胸前的灰色襯衫上果然印著不大不小的水漬,也許是洗臉的時候弄上去的。
  一條灰色的圍巾被掛上他的脖子,拽著圍巾的那個人又為他在頸項間繞了幾圈,仔細打量一番,才得意地說:“非常好。”
  她的手指不時觸到他的皮膚,卻全然不覺,他怔怔地看著鏡中的男女,恍惚之間有一種曖昧的錯覺。
  “還要帶什麽東西嗎?”她仰著頭問他,全神貫注。
  他忽然覺得自己臉頰上有一陣令人尷尬的暖意,於是立刻不著痕跡地轉過身去,說:“嗯……有些東西要帶,我進去拿。”
  他簡直是逃一般地從她身邊走回臥室,該帶的東西昨晚就被按順序放進背包了,他拎起躺在牆角的背包,又整理了一會兒心情,才踱出去。
  出門的時候,梁見飛奇怪地看了他手上的風衣一眼,問:“你不穿上嗎?”
  他苦笑了一下,低聲回答:“不用了,有點熱……”
  項峰印象裏的冬日大學校園應該是蕭條而冷清的,大部分學生在結束了考試之後就已經離校,所以他以為來參加這所謂的座談會的人並不多。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當他和梁見飛走進會場時,發現所有的座位都被坐滿了。學生們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等待會議的開始。
  等到兩人在後台就位,主持人就走到舞台的一側,滔滔不絕地開始講風趣卻略顯冗長的開場白。
  “看起來,”梁見飛說,“你在學生中也有一定的號召力。”
  “但願。”他雙手放在背後,視線定格在舞台中央那把貼著他名字的紅色皮椅上。
  “演講主題是什麽?”她問。
  項峰皺了皺眉頭,把視線轉到梁見飛臉上:“……什麽主題?”
  “!”她也看著他,滿臉錯愕,“我……我不是叫你準備一個主題嗎?”
  “開什麽玩笑……”說這話時他微微笑起來,但在看到她認真的眼神之後,又倏地拉長了臉,“我還以為隻是過個場,回答問題就好。”
  兩人就這樣怔怔地看著對方,直到主持人用響亮而清晰的聲音說:“下麵,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著名的推理小說作家——項峰先生。”
  台下立刻響起熱烈的掌聲。
  事到如今,項峰反倒冷靜下來,從容地走到聚光燈下,恭謙地欠了欠身,在舞台中央那張寫著他名字的椅子上坐下。
  整個主席台一共有四個座位,此時此刻卻隻坐著他一個人,他打開桌上的話筒,用一句“大家好”來試音,接著環視台下,露出溫柔卻略帶羞澀的微笑:
  “事實上,在剛才之前,我還在為用什麽主題來開始今天我與大家的見麵而感到困擾,”他頓了頓,收起笑容,認真而誠懇地繼續道,“不過我想,與其花一個小時的時間來說教,還不如坐下來好好地聊天。”
  台下先是一片安靜,接著爆發出比剛才更熱烈的掌聲。
  項峰又笑了,是如釋重負的笑:“可是隻有我一個人跟大家聊天,好像也太枯燥了……下麵有請我的搭檔以及宿敵——梁見飛小姐。”
  讓人始料未及的是,這一次爆發出的掌聲簡直可以用轟動來形容,甚至有男生在台下興奮地吹口哨。
  梁見飛是隔了一會兒才從後台走出來的,他甚至可以想象當她聽到自己剛才那句話的時候,是多麽的咬牙切齒。但此時此刻,她卻踩著穩重的腳步,“麵帶微笑”地向他走來,就好像……他們一開始就說好了。
  接借著頭頂的聚光燈,他才發現,她今天跟他一樣也穿著黑色的西裝套裝,上衣裏的銀灰色針織衫在燈光照耀下,有一種隱約的亮光,長褲下是與他腳上如出一轍的黑色平底係帶皮鞋,他忽然想到,她很少穿裙子——不,是幾乎沒有穿過。
  她繞過他,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他們之間隔著一個空座位,他不禁望了她一眼。
  “好吧,”他靠在椅背上,拿著話筒說,“聊天時間開始。”
  立刻有無數雙手舉了起來,他請工作人員把話筒給了第三排的一個女生。
  “我讀了您最近在某雜誌上連載的新作,我覺得跟以往的作品相比,風格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是不是以後都打算以這種風格延續下去?”
  項峰幾乎沒有花任何時間考慮,好像對於這樣的問題早就有了答案:“關於這次新的短篇小說連載,我也受到了許多電子郵件,褒貶不一。我個人認為這是一種嚐試,至於是怎樣的嚐試,等到連載完畢大家就會知道了。”
  回答一結束,一雙雙手又爭先恐後地舉起,這一次他選了一個男生。
  “你和梁小姐之間究竟算不算有仇?”
  台下一片哄笑,不過聽上去並沒有惡意,項峰和梁見飛苦笑著互望了一眼,他回答道:“如果非要說我們有什麽深仇大恨,我想沒有——她沒有騙過我的錢,我也不是她的殺父仇人……”
  學生們哈哈大笑起來,那個提問的男生更是對他們做了一個古怪而滑稽的表情。
  “可是我們常常對同一件事物產生截然相反的看法,”他繼續說,“這就是我們毫無顧忌地爭執的原因。正如我剛才介紹梁小姐時所說的,我們既是搭檔也是宿敵,這是一種……有點矛盾的關係。當然以上是我個人的想法,不知道梁小姐是怎麽看的?”
  梁見飛扯著嘴角,好像並不意外他忽然把這燙手山芋丟了過來:“基本上……我同意項先生的說法。人一旦與別人有不同的看法或觀點,那麽爭執就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人人都有表達自己的權利,所以,如果跟別人有不同看法,為什麽不能說出來呢?”
  “但他是項峰啊!”下麵有人大叫,沒用麥克風。
  她露出一個極其官方的微笑,從側麵看過去,眼角有兩條細細的魚尾紋:“是啊是啊,可是我並沒有在崇拜他呀。”
  台下又是哄笑,但就像是所有人都在跟他們開善意的玩笑。項峰也忍不住笑了,還很配合地作出無奈聳肩的動作。
  “那麽在你眼裏,項峰是個怎樣的人?”一個戴眼鏡的男孩搶過麥克風問。
  “他……”梁見飛頓了頓,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是一個火星人。”
  “為什麽這麽說?”那男孩繼續問。
  “你們沒聽過一句話嗎: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所以從女人的角度看來,他就是個火星人。”
  女生們都笑了。
  “一個怎樣的火星人?”男孩仍不放棄。
  “他是……”這一次,她沒有看他,而是沉默了幾秒,用一種坦誠的口吻回答,“他是一個擅於觀察和思考的人,同時也兼備睿智與博學,他懂得自己所擔負的責任,總是盡力完成自己的使命,對待工作認真、用心,他並不害怕困難,相反的他更傾向於迎難而上,他正直、並且堅持自己的原則,他是一個值得信任的……火星人。”
  台下一片安靜,就連項峰自己也愣住了,無法相信這番話是從梁見飛嘴裏說出來的——那個總是跟他爭鋒相對的梁見飛!
  “不過同時……”她輕笑了一聲,繼續說,“他極其自大,也兼具專製和蠻橫的特征,他很懂得如何去捉住敵人的痛腳,以此進行脅迫,至於說挖苦和諷刺的能力,我相信他更是已經到達一個地球人無法輕易企及的高度……”
  學生們被她的話重新逗笑了,全都抬起頭望著她,仿佛忘了今天是因為誰才來到這裏。項峰無奈地想,是啊,要說鬥嘴的能力,梁見飛也已經達到了地球人很難達到的水平,不過……他卻對這樣的她欲罷不能。
  “那麽項峰先生呢?”坐在眼鏡男孩身後的女孩接過話筒問道,“您覺得梁小姐是個怎樣的人?”
  他微微一笑,忽然發現自己對於接燙手山芋也不感到意外:“她是個頑固派……一旦認為自己的想法是對的,就要爭執到底,即便最後被證明是錯的,也會死鴨子嘴硬地一撐到底。她的性格說好聽的是‘堅毅’,難聽點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當然更可怕的是,梁小姐見了棺材也不肯掉眼淚。”
  學生們已經笑作一團,他垂下眼睛,看到梁見飛在桌下悄悄對他比中指……他皺了皺眉頭,但嘴角還是忍不住地笑,直到心底被一種平靜、溫柔的情緒溢滿,才收斂起笑容,淡淡地說:
  “不過,我也從她身上看到了善良與耿直,以及一種不認輸的精神——作為宿敵,我還是不得不說——這是一個人最值得被讚揚的品格。”
  他望了她一眼,發現她也在望著自己,隔著空蕩蕩的椅子,眼神複雜。
  台下爆發出熱烈的掌聲,他分不清那到底是孩子們的興奮抑或也夾雜著一些崇拜?
  他忽然覺得,他們都沒有被爭執蒙蔽了雙眼,在一次又一次的爭鋒相對之後,他們還能冷靜地從彼此身上發現那些優點——這是不是說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的步調一致?
  從會場出來,項峰抬手看了看表,正好是兩點,他們還有充裕時間趕去直播。
  梁見飛自從上車之後就一言不發,好像在專心致誌地開車。他也沒有打算跟她搭話,經曆了剛才的問答之後,他們心裏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湧動,他回想起她那個複雜的眼神……難道說,她明白了什麽?
  “喂……”梁見飛忽然開口。
  “嗯。”
  “那個……”
  “?”
  “以後能不能別那樣說我?”
  “……哪樣?”
  “不見棺材不掉淚啊……”她抿著嘴,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複雜。
  “……”
  “你知不知道,”她說,“那樣很不吉利!”
  “各位銀河係的朋友們,大家下午好,又到了一周一次的‘地球漫步指南’,我是彥鵬,坐在我身旁的兩位是大作家項峰和他的編輯梁見飛小姐。”
  項峰忍不住看了徐彥鵬一眼,彥鵬今天穿著紅黑格的襯衫,鼻梁上架著一副紅框的眼鏡,整個人顯得很喜慶……不過,梁見飛什麽時候成了“他的”?
  “這一周的天氣真是非常糟糕啊,”彥鵬毫無察覺地繼續說道,“中國北方的大部分地區都遭遇了幾十年來最大的降雪,給人們的出行帶來了極大困難,有的甚至已經釀成了災禍。同時不止是中國,整個北半球都遭到了寒冷的威脅,損失巨大。不知道其他星球的天氣如何,請各位把那邊的近況發送到彥鵬的郵箱來,最好是圖像,因為我們連‘火星文’也讀不懂,更遑論是其他星球的文字。郵箱地址是……”
  有時候項峰覺得即使沒有他和梁見飛,徐彥鵬一個人也能在節目中從頭說到尾,絕無冷場。所以或許他們的價值隻是勇於在節目中發表自己的觀點罷了,可是,說出自己心中所想難道是一件困難的事嗎?
  “那麽,讓我們來聽聽本周項峰為我們準備的新聞和話題吧。”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彥鵬那段冗長的、自以為有趣的開場白已經結束。
  “本周的話題是‘蝴蝶效應’,”項峰說,“這是一個最初被運用於氣象學上的詞,所謂‘蝴蝶效應’,簡單地說就是一件很小的事觸發了一連串的事件,最後造成嚴重的後果。比如,英國最近公布的一份文件稱,泰坦尼克號沉沒的真正原因並不是那座該死的冰山,而是小小的鉚釘。
  “根據英國《每日快訊》的報道,誘發這起人類海難史上最著名的沉船事件的,是質量不符合要求的鉚釘。泰坦尼克號以當時世界最先進的製造工藝打造,在下水之初,被稱為‘永不沉沒’的船,然而在過去的十年間,不少科學家們一直認為,它之所以會在撞上冰山之後急速沉沒,是因為客輪製造商僅在船身使用鋼質鉚釘,船首及船尾使用的仍是鐵質鉚釘,而後來冰山撞擊的部位恰恰就是船首。對沉船的研究顯示,船首板塊上有六條焊縫都裂開了,但這種裂縫‘並沒有蔓延到使用鋼質鉚釘的地方’,即是說如果全部采用鋼製鉚釘,那麽船體不至於斷裂,讓成噸的冰冷海水湧進船內。在那場災難中,罹難人數超過1500人。”
  “你們知道嗎,”彥鵬扶了扶紅色的框架眼鏡,“當時我看《泰坦尼克》的時候就在想,要是船沒有沉,傑克和羅絲最後的命運會是什麽。”
  項峰抬了抬眉毛,不得不承認徐彥鵬很有岔開話題的天分:“可是我很懷疑是不是真有那樣兩個人。”
  梁見飛隔著彥鵬給了他一個眼神,像是在說:你也太不懂得浪漫了!
  “也許還是不會有好結果吧,”她說,“千金小姐遇上窮小子,這樣的橋段多半是要被棒打鴛鴦的,就算千金小姐拋開一切遠走高飛,最後也隻落得苦命的下場。”
  項峰雙手抱胸,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女人的選擇有時候是很盲目的,隻是跟著感覺走,或者根本就是一種對世俗的叛逆。”
  “也許。可是讓她們變得盲目的原因之一就是男人啊。”
  “哈,”他像是聽到了某個奇聞,“你是想說,女人之所以變胖是因為食品製造商們製造了巧克力,女人之所以變老是因為沒有人給她們提供足夠優渥的生活,而至於為說女人為什麽常常無理取鬧,則是因為男人太寵她們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抿著嘴,“我是想說,任何結果都有許多個原因,女人——或者說人的盲目,除去他們自身的原因之外,外界的環境也是促成了如此結果的罪魁禍首。”
  “羅絲之所以愛上傑克,是因為他們一起站在船頭做那個……所謂的浪漫的動作?”
  “那不是‘所謂的浪漫’,那就是浪漫。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覺得‘浪漫’根本是子虛烏有、毫無價值的東西,但事實上不對,‘浪漫’是一個人可以從另一個人那裏感受到彼此感情交流的氛圍。如果每個男人都隻是像你一樣站在原地麵無表情地說一句‘你好’,就算再有才華,也不可能有女人就此愛上你——絕對不可能。”
  他很想說“可以不要把話題扯到我身上嗎”,但他忍住了。
  “就是因為羅絲從傑克身上感受到了對方的愛意,所以才會瘋狂地愛上他。這是一種,是一種……互相交流的方式。”
  彥鵬聽到這裏,咧開嘴笑起來,帶著一種紈絝子弟的風流:“其實,我知道一種更好的互相交流的方式……”
  項峰和梁見飛同時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我承認女人的盲目有可能是男人給了她一種錯覺,”項峰繼續說,“但難道不是她們本身就容易作出錯誤的決定嗎—— 一旦陷入不理智的情緒中?”
  “好吧,那麽我們又回到了古老的話題當中,”梁見飛聳肩,“那就是‘男人和女人,到底誰比較理智’。”
  他雲淡風輕地看了她一眼:“個人認為,跟你討論這個話題隻是浪費我的時間罷了。”
  她卻笑容可掬,薄薄的嘴唇很有誘惑力:“盡管我們在很多問題上看法不同,可是在這一點上,我不得不說:深有同感!”
  兩人同時閉嘴,開始整理自己麵前的廣播稿,誰都沒有再多說一個字,氣氛一時之間變得有點尷尬。
  “……太感人了!”徐彥鵬忽然溫柔地說。
  “?”
  “這是我主持‘地球漫步指南’以來,第一次看到項峰和梁見飛觀點一致!太感人了,我知道我一直以來的努力沒有白費……”說完,他真的摘下那副紅色的眼鏡,抹了抹眼角。
  項峰覺得,在短短的一分鍾之內,他和梁見飛又一次達成了共識——那就是,讓徐彥鵬在這個地球上徹底消失!
  走出直播間,迎麵而來的是節目編導,他伸出手用力在項峰肩頭拍了兩下:“就這樣,要繼續保持下去!”
  項峰錯愕地點了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麽。
  編導又轉向跟著走出來的梁見飛,高興地說:“梁小姐,要繼續跟項峰吵下去,絕不能手軟!”
  “哦……”盡管也很錯愕,梁見飛好歹擠出一個字。
  項峰走到自動販售機旁開始投硬幣,今天他選的是熱果珍。梁見飛則在一旁的角落裏打電話,臉上的表情隱約有點失望。
  過了一會兒,她走過來,說:“可以請我喝一杯嗎,就當作是車錢。”
  他從取貨口拿出注滿了橙色液體的紙杯,然後又開始往機器裏塞硬幣。
  梁見飛專注地看著貨品架,伸手要按咖啡卻被他打開了:“換別的吧。”
  “為什麽?”
  “現在已經超過六點了,再說老喝咖啡會上癮。”
  她瞪了他一眼,最後放棄了咖啡,不知道是真的采納他的建議抑或隻是因為錢是他付的。她在貨架上又搜尋一番,才選了奶茶。
  “喂,”徐彥鵬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可以也請我喝一杯嗎?”
  項峰抬了抬眉毛,繼續往自動販售機塞硬幣。
  “上帝啊,你身上究竟帶了多少硬幣?”彥鵬不禁發出感歎。
  三人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下一場直播節目的主持人是一對年輕男女,恭恭敬敬地來跟他們打了聲招呼才走進直播間。
  “別看這兩個孩子呆頭呆腦的,”彥鵬說,“據說最近很走紅。”
  梁見飛忍不住笑了:“你在嫉妒嗎?”
  “我?”彥鵬指著自己,“開什麽玩笑,怎麽可能,我們的節目可是全台收聽率排第三的。”
  “真的?!”梁見飛大吃一驚,“我一直以為是第一呢……”
  “哦,”彥鵬敷衍地笑了笑,“這個節目畢竟是冷門時段,再說排第一的那檔節目的主持人也確實比你們厲害那麽一點點……”
  “讓我猜猜,”項峰靠在牆上一邊喝熱果珍一邊說,“那節目的主持人,不會是你吧?”
  “……被你猜中了。”
  “……”
  “但你們也不差啊,兩個外行人竟然能夠得到這樣的收聽率,我覺得簡直可以說是奇跡。而且,最難得的是,你們做完節目還能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喝東西。”
  “為什麽不可以?”梁見飛問。
  “咦,”徐彥鵬瞪大眼睛,“你們不是‘針尖對麥芒’嗎?”
  項峰和梁見飛互相看了一眼,然後不約而同地苦笑起來。
  “難道說你們吵架都是假的?”
  “也不是,”項峰說,“不過既然是做節目,會更願意把想法表達出來。”
  “可是……”彥鵬像是第一次聽到這些話,“你們平時不都這樣嗎,互相抬杠,直到一方把另一方激怒為止?”
  “我們是常常意見不合,但也要顧及對方的感受。”梁見飛說。
  “……那麽,”彥鵬看著項峰,“平時你不會嘲笑她是失婚婦女?”
  他想了想,點頭。
  “你也不會罵他是心理變態的大作家?”他又看向梁見飛。
  她想了想,也點頭。
  “那……我能不能問問你們平時是怎麽相處的?”
  項峰張口想說話,卻被見飛搶在前麵:“當然會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意見,或者大唱反調,但是也會想一想,我這樣說,有沒有什麽不妥的地方,對方會不會受傷——不過當然了,我們都不是隨意幾句就會被擊倒的人。”
  說完,她轉頭看著他,像是在跟他求證。於是他麵無表情地點頭,引來徐彥鵬的側目。
  可是這樣的關係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建立的呢?項峰不禁開始回想過去一、兩年間所發生的點滴,最初的他們,的確曾經不遺餘力地挖苦對方,被踩到痛腳的人會想要加倍去踩對方的痛腳,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懂得了給彼此留有餘地,像是不忍心真的傷害到對方。說不定,是因為他們從對方身上看到了跟自己一樣的特質。
  那種特質,叫做孤獨。
  他們都習慣了一個人生活,習慣於凡事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她常常獨自度過各種節假日,他也一樣;她把工作當作是生活的全部,他又何嚐不是?他們是茫茫人海中的兩條平行線,有截然相反的地方,但也有極其相似之處。
  “出乎我的意料……”彥鵬眨著眼睛,來回打量他們。
  “但這也並不表明我們的關係有多好,隻不過並不是隨時隨地都在吵架就對了。”梁見飛補充道。
  走出廣播大樓的時候,項峰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問:“一起吃晚飯嗎?”
  “好,”她回答地爽快,“本來約了人,可是臨時取消了。”
  “誰?”
  寒風中,她忽然轉頭看著他,說:“有時候,我真覺得你比我老爸管得還多。”
  他有點尷尬,隻好假裝沒聽到徑直向大門口走去。
  他們在電台附近隨意找了家小飯店坐下,然後隔著霧蒙蒙的玻璃窗,看人來人往。
  “我父母已經放棄了。”梁見飛癡癡地看著不遠處的路燈。
  “?”
  “關於我能不能嫁得出去這件事。”
  項峰拿起桌上的白色茶壺,往她以及自己的杯子裏倒了些熱水:“你不是已經嫁過了嗎。”
  “是啊,我也是這麽跟我媽說的……但她說那不算。”
  他失笑:“也對。因為嫁錯了。”
  她抿了抿嘴,腦袋裏像是在思考著什麽古怪的念頭:“我想如果時光倒流我還是會嫁給他的。”
  “為什麽?”他收起笑容,嚴肅地看著她。
  “因為經曆過他之後,我才算是對男人有了徹底的認識。”
  項峰搖頭:“相信我,你對男人的認識還遠遠沒到‘徹底’的程度。”
  “哦,是啊,”她誇張地拍了拍額頭,“認識你之後我才算是領悟到了這一點。”
  他們點的幾樣家常菜被端上桌子,玻璃窗上的霧氣更重了,幾乎看不到外麵。
  “看任何一個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最重要的是透過現象看本質。”他下了一個結論。
  “比如說?”
  他想了想,決定犧牲自己的親兄弟:“拿項嶼來說,他聰明、自負、風流倜儻,跟他一起瘋玩的時候,你完全想象不到當他一個人安靜地呆在家裏時,會花幾個小時去想心事。其實他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潛意識裏對於所得到的東西都懷著質疑的態度。”
  “……”
  “又好比子默,”他繼續道,“她內向、木訥、不擅於表達自己,她看上去傻而軟弱,可我覺得她比項嶼堅強,真正臨到什麽事的時候,她能夠比項嶼更早下定決心,而且堅定不移。”
  她看著他,嘴角帶著微笑,一言不發,就像認真聽講的學生。
  “還有世紛,我想,她是一個最神奇的人。”
  她露出燦爛的笑臉,讓人很想捏一捏那鼓起的臉頰。
  項峰拿起杯子,淺淺地喝了一口茶:“她原本是開朗、活潑的,後來不得不變得安靜、沉穩,可是她又無法抑製自己內心真實的渴望,於是她有兩個麵,這兩個麵漸漸融合在一起,你不能說她仍舊是她,也不能說她完全不是她,她其實是一個新的個體。”
  “……那麽你呢?”聽他說了這麽多,她忽然問。
  他皺起眉頭,想了想,才回答:“我以為下午座談會的時候你已經對我下過結論了。”
  “那是恭維話,要知道你才是主角,我不過是臨時被你拉出來當炮灰而已。”她翻了個白眼,開始夾菜。她大概是餓了,吃得很快,也完全沒有任何顧及形象的念頭。
  “你前夫看到過你這樣吃飯嗎?”他忍不住問。
  “當然……”她嘴裏塞滿食物,說話的時候含糊不清。
  “那麽我能理解他為什麽移情別戀了。”
  “項峰!你信不信我用筷子戳瞎你……”她瞪他,牙齒不停地咀嚼著。
  他雙手抱胸,像是看穿了她一樣,垂下眼睛,笑容可掬地說:“你不會的。”
  她還是憤憤地瞪他,可是瞪了一會兒,也隻能作罷。
  吃完飯出來,外麵的風刮得很大,寒潮包圍了這座城市,每一寸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都覺得冷。項峰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梁見飛,她正縮著脖子往他身後躲。
  他微微一笑,取下灰色圍巾,轉身繞在她脖子上:“我想我已經不需要它來遮蓋襯衫上的水漬了。”
  她感激地點點頭,整張嘴都被埋在圍巾下麵。
  他忽然有點想抱住她,沒有什麽原因,隻是因為……她那張被風吹得發白的臉。
  但最後,他抿著嘴,輕聲說:“走吧,我還要去醫院。”
  他轉過身,向十字路口走去,他知道她就在他身後的幾步之內,因為路燈照出了他們的影子,一前一後,像兩條斜斜的平行線,甚至連腳步的幅度都是一樣的。
  他不禁也縮了縮脖子,但並不覺得冷,在這樣一個冬天的夜晚,心裏仿佛有著什麽讓他忘記了身體的冷。
  視線的正前方是一根灰白的柱子,他繞了過去,卻在腳步站定的一霎那轉頭看向身後的人:她果然低著頭,隻要再踏一步,就要撞上那根柱子。
  “喂!……”項峰本能地伸出手,接住了她的額頭。
  “啊……好疼……”梁見飛看著那隻正在被包紮的手,齜牙咧嘴,發出痛苦的感歎聲。
  “小姐,”項峰挑了挑眉,淡定道,“手掌骨折的人,好像是我。”
  “是啊,”她的視線從他右手手掌轉到他臉上,“但我忍不住想要感歎一下。”
  在急症室值班的是一個四十出頭的男醫生,對於包紮似乎很在行,沒過幾分鍾項峰就感到自己的手像戴著一隻僵硬的白色手套。醫生背書般地講完所有注意事項後,就把他們趕了出來。
  “喂,”梁見飛問,“你的手還疼嗎?”
  “幹嗎?”
  “疼的話我就放心了……”
  “?!”
  “至少說明你的手還有救啊,要是不疼的話,說不定就要截肢了。”
  “……我現在真後悔當時沒讓你一頭撞上去。”他冷冷地說。
  “我開玩笑的,因為你從剛才開始一直沒笑過。”她扯了扯嘴角。
  “誰手掌骨折還笑得出來?”
  她垂下頭,低聲說:“對不起……”
  “還有呢?”
  “還有……?”
  “我救了你。”他抿著嘴提醒。
  “……謝謝!”
  項峰終於露出笑容:“好吧,反正我今晚是跟醫院脫不了關係了……”
  他們穿過長長的走廊,向住院部走去。
  “對不起,”梁見飛再一次說,“要不是我,你就不會……”
  “是啊,我很後悔今晚跟你一起吃飯。”他半開玩笑地說。
  “其實我本來約了世紛的,但她臨時打電話來說有事不能來了。”
  原來,她約的人是世紛。
  他們搭上電梯來到六樓,各種嬰兒的啼哭聲從病房內傳來,子默住在倒數第二間,項峰用左手輕輕敲了敲門,項嶼來開門,然後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
  “孩子剛睡著。”
  項峰點點頭,看向子默,她躺在床上笑嘻嘻地跟他揮手,臉色比起幾天前已經好多了。
  “袁世紛,”梁見飛指著站在嬰兒床邊的人,“你怎麽在這裏?”
  “我傍晚來的,”世紛壓低聲音,“項嶼要去給寶寶買東西,我留下來照看子默,所以沒空跟你一起吃晚飯。”
  梁見飛轉頭對項峰說:“罪魁禍首是世紛,因為她失約了。”
  世紛雖然不明就裏,還是竭力為自己脫罪:“是因為項嶼說要出去買東西,所以我才留下的。”
  項嶼一臉莫名:“我隻是出去買個尿布。本來上午就要去的,但項峰沒來,所以隻能等到下午你來的時候才去……”
  “等等等等,”項峰終於開口,“你的意思是說,因為我上午睡過頭沒來醫院,所以你走不開去買尿布,等到下午世紛來的時候,你就讓她留下,自己出去了?”
  項嶼點頭。
  “至於世紛,本來約了梁見飛吃晚飯,但是因為在這裏耽擱了,所以隻能失約?”
  世紛點頭。
  世紛要是沒有失約,他和梁見飛就不會一起吃晚飯,如果他們沒有一起吃晚飯,他的手就不會骨折。
  也就是說,他的手之所以會骨折,是因為他早上睡過頭了,而他之所以睡過頭,隻是因為他在昨晚睡覺之前喝了一杯牛奶!
  他哭笑不得,每一個環節終於圓滿地連接在一起……這就是所謂的“蝴蝶效應”?
  “你的手怎麽了?”項嶼終於發現了他那隻被白色紗布纏繞的右手。
  “沒什麽,”他苦笑著回答,“這無關緊要……”
  項峰的殘障生涯從這一天正式開始,對於一個毫無準備的人來說,生活一下子變得困難起來。比如他不得不每天去樓下的理發店洗頭,除了要忍受店員的聒噪之外,還要忍受自己的頭發變得像隔壁那隻雪納瑞。又比如寫作的時間比過去緩慢了好幾倍,他不得不花更多的精力在打字上,一天下來身心都感到疲憊不堪。
  但另一方麵,“樂趣”也在不斷增加之中……
  “一杯咖啡,速溶的,在冰箱旁的櫃子裏,記得加兩份奶精和一包糖。”他靠在沙發上,左手手指操縱著電視機遙控器,上午的電視節目大多是新聞和財經類的,來來回回地調了幾遍,才選定一個回放老電影的頻道。
  聽到這句話,原本正在掃地的某人緩緩直起腰來,在心裏咒罵了一番才放下掃帚走進廚房。
  “別忘了洗手。”他叮嚀道。
  “……哦!”梁見飛卷起襯衫袖口,打開水槽上的龍頭。
  他不著痕跡地瞥了她一眼,即使隻是一個背影,都顯得心不甘情不願。他不禁笑了——很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喏!”
  五分鍾之後,一杯符合要求的咖啡被端到項峰麵前,他動了動眼珠,示意她放在旁邊的茶幾上,然後繼續看他的電影。
  “嘿,這片子叫什麽?”安靜了一會兒,某個聲音說,“讓我想想……”
  “……”
  “是不是‘肖申克的救贖’?”
  “……”
  “這是摩根·福裏曼嗎?這十幾年來他都沒怎麽變,你知道嗎,他最近離婚了……”
  “……”
  “男主角我覺得很眼熟,”她又一副陷入深思的樣子,“你覺不覺得他很像某人?……”
  “……”
  “就是那個‘達西先生’……但我記得那是一個英國演員……”
  梁見飛充滿思考的雙眼終於投降了項峰,後者正麵無表情地瞪著她。
  “?”
  “梁小姐,”他的視線在地板上掃了一圈,冷冷地質問,“你地掃完了嗎?”
  “……”她齜牙咧嘴,然後在他的監視下重新拿起掃帚,“我是苦命的灰姑娘!”
  “認命吧,”項峰優雅地端起桌上的咖啡送到唇邊,“沒有王子會來救你的——噗!”
  他瞪著這杯燙得他舌頭發麻的咖啡,終於忍不住大吼起來:“梁見飛!”
  “怎麽,”她一邊掃地,一邊聳肩,“你又沒說不能用99度的開水衝咖啡。”
  兩年來,項峰第一次感到自己和梁見飛的生活被緊密地聯係在一起。她每天上午十一點左右來他家報到,他們一起吃午飯和晚飯,她被要求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不過當然,這個“任何”是有一定限度的。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變得豐富起來,是豐富,而不是忙碌。
  交稿期限變得緊迫,她主動要求幫他打字,起先他很不習慣,當一個個文字從他嘴裏說出來,然後由她輸入電腦,他覺得像是把自己的腦袋劈成兩半展示在她麵前,思緒都無法很好地連貫在一起。可是慢慢的他習慣了,整個周末他們都在一起寫稿,他第一次在創作的同時得到讀者反饋。
  “我不認為女主角在這種時刻會說這樣的話。”梁見飛打字的手勢像在彈鋼琴。
  “為什麽?”
  她停下來看著他:“如果她真的愛他的話,會先試著忍受。”
  他對她投去疑惑的目光:“但她很堅強——”
  “——再堅強也一樣,如果真的愛,女人十有八九是想要保全自己的家庭和愛情。”
  他看著她,忍不住問:“那麽你呢?”
  她怔了怔,轉過身去對著電腦屏幕:“……我也是一樣的。”
  “……”
  “而且,我一點也不堅強。”
  他注視著她的背影,輕輕地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女人……”
  她笑起來,回頭看著他:“那是因為麵對你的時候如果不讓自己變強,就隻有痛哭流涕的份。”
  他沉默著,一言不發。直到她重新轉過身打算繼續開始的時候,他才用低沉的聲音問:“離婚真的讓你對感情失去信心了嗎?”
  她背對著他,沒有回答,手指在電腦鍵盤上來回滑動,像是鋼琴手在準備演奏。
  “也沒有……”過了一會兒,她才說,“隻是覺得,現實太殘酷了。”
  “殘酷?”
  “是啊……我所堅持的東西,被證實難以實現,難道不殘酷嗎?”
  “但你還堅持著。”
  “……沒錯。”她背對著他,但臉頰輪廓的變化讓人看得出她在微笑,但也許是苦笑。
  “也許隻是因為你沒遇到對的人。”他輕咳了一下,很想伸手去捏她那微微鼓起的臉頰。
  “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麽‘對的人’!”
  他沒再說話,她回頭望,他用食指撫著咖啡杯杯沿:“梁見飛……”
  “?”
  “你該不會是……還在愛著他吧?”說這話時,項峰的手指輕輕顫動,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她皺起眉頭,也許在琢磨著他的話,又或者是琢磨他這個人。但無論是哪一種,都讓他心跳加速。
  “你有沒有過這種經曆,”她舔了舔嘴唇,“就是覺得不夠某件事圓滿,所以想要去彌補?”
  他一下子被激怒了,但還是耐著性子問:“你指什麽?”
  “就好比說,你曾經消亡的那段感情,當你回頭看的時候,你會不會想‘要是當時沒有怎樣怎樣就好了’,如果你有條件去追回那些你曾失去的,你會那麽做嗎?”
  “你真這麽想?”他沒有回答,眉頭蹙地更深刻。
  “我現在是在問你。”她瞪他。
  “我不會。”答完這一句,他就緊緊抿著嘴,像剛被冒犯了似的,心情欠佳。
  “哦……”她一臉無奈,“我有點懷疑,那到底算是一種什麽樣的想法……”
  他用手指揉著眉心,很想掐她的脖子:“小姐……你到底在說什麽?!”
  “我被那個混蛋表白了。”她忽然看著他說。
  “?!”
  “就是你在我家客廳見過的那個混蛋。他說要我認真再考慮考慮,給他一次機會。”
  “你……”他錯愕,“你怎麽回答的?”
  “我沒答應他。”
  他鬆了口氣。
  “但也沒拒絕他。”
  他又蹙起眉。
  “很卑鄙是不是?”
  他沒有回答,隻是不耐地說:“拒絕他!”
  她抿著嘴:“項峰,你真的越來越像我老爸了!”
  “首先,你這種所謂的‘報複’毫無實質意義。其次,你並不是一個會報複別人的人。”
  “那我是哪種人?”她白了他一眼。
  他沒理會她的挑釁,仍然用食指撫著杯沿,輕描淡寫地挑了挑眉:“總之,停止任何愚蠢的念頭吧。你要是再敢繼續玩曖昧,我有的是辦法收拾你。”
  這天傍晚,上海竟下起了暴風雪,從客廳碩大的落地窗望出去,灰色的城市上空飄散著點點細小的白色,仿佛是小時候看過的那種劣質水晶球裏的景象。
  “晚飯吃什麽?”梁見飛捧著盛滿了熱水的玻璃杯,盡管屋裏到處開著暖氣根本不覺得冷,但她仍一副渴望借由水蒸氣獲得溫暖的樣子。
  “在家吃吧。”項峰看著窗外,沒有回頭。
  “吃什麽?我隻會煮泡麵。”她理直氣壯。
  “我這裏可沒有那種東西。”
  半小時之後,兩碗熱騰騰的水餃被擺放在桌上,那是梁見飛在項峰的指導下完成的“作品”。盡管喝第一口湯的時候項峰就對滿口的鹽巴混合著味精的味道很不滿意,但他還是勉強吞了下去。
  “你好像對於這一類……‘皮包肉’的食物很感興趣。像是什麽餛飩啊……水餃啊……”梁見飛含糊不清地說。
  “拜托你嚼東西的時候不要說話,會讓人覺得你嘴裏的東西馬上要被噴出來。”
  “哦……”她果然沒再說話。
  兩人沉默著,淅淅嗦嗦喝湯的聲音充斥著整個房間,這聲音很有趣,就像是老鼠穿梭於各種食物之間,忙碌地扭動著。
  “噗——”梁見飛忽然笑出來,湯汁從嘴裏噴到桌上、碗裏、以及項峰臉上。
  他拚命忍住怒意,咬牙切齒地瞪她。
  “對不起,對不起……”她看到他一臉狼狽的樣子,笑得更大聲。
  “我哪裏惹到你了?”
  “沒有,沒有……”她仍然笑,不過在看到他的臉色之後,不敢笑出聲來,“我隻是忽然想到你為什麽會叫我煮速凍水餃了。”
  “?”
  “冰箱裏有麵條、有小籠包、還有盒裝的豬排飯,”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但隻有水餃是‘獨臂大俠’可以吃的——因為其它幾樣都要用筷子!”
  項峰蹙著眉頭,心想:竟被她發現了……
  他起身走進浴室,打開龍頭,左手拿著毛巾放進熱水裏衝洗,然後單手捏了幾下,就濕漉漉地開始擦臉,水順著毛巾滴在T恤上也渾然不覺。
  忽然,有人從他手裏接過毛巾,重複著他剛才的步驟,隻不過是用兩隻手。那人把擰幹的毛巾攤在手掌上,輕輕擦拭他的額頭、臉頰和嘴唇。
  他一時之間感到茫然,隻是怔怔地站著,任憑那個人擦去所有的汙漬,卻有點不知所措。
  梁見飛再次打開龍頭,低頭清洗著毛巾,沒有看他。水蒸氣氳在鏡子表麵,鏡子裏,他們的表情開始變得模糊。

  【我們自以為是宇宙中最簡陋渺小的生命,既然太初有道,就跟隨命運的腳步走下去,無所堅持,也無所選擇。我們低估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影響,隻是空洞地說:我管好自己就夠了。但我們真的做到了嗎?如果是的話,為什麽還有鬥爭、背叛、傷害與悔恨?
  過馬路的時候,沒有任何車輛經過,我們為了趕一點時間便擅自闖紅燈。沒錯我們可以安慰自己,生命並沒有受到威脅,我們是安全的。但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在街角有一個孩子目睹了你所做的一切,於是他以為那樣是對的,某一天當他闖紅燈的時候,卻被飛馳而來的車撞死了。
  又或者,你曾被愛的人傷害,你縱容他,或者幹脆你自己也去傷害別人,於是你改變了一些人的愛情觀,而這些人會再去改變另一些人的,終有一天,沒有人再記得愛情的美好,想到的隻是它的醜惡——但那其實是人心的醜惡。
  所以,“蝴蝶效應”並不一定非要產生龍卷風,說不定是一場暴風雪,或是什麽別的東西。很多時候,我們隻是眨了眨眼,世界就會因為這微小的動作而改變。
  但遺憾的是,我們卻不信自己有這樣的力量!
  Beta】

  從落地窗往下去,黑夜裏始終飄散著白色的雪花,樹上、地麵、屋頂都已經積起了雪。項峰看了看自己的手,轉身假裝毫不在意地對正在廚房洗碗的梁見飛提議:
  “雪下得這麽大,開車很危險,你還是別回去了。”

  七【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11.18 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所謂迫害,是指人所遭受到的不公平的待遇,這往往是因為歧視或偏見造成的,在日常生活中屢見不鮮。
  女性常常遭到歧視,入學、就業、升遷,幾乎都會遭到不公平的對待。社會對於男性的期望值遠遠高於女性,於是大多數情況下,女人想要取得與男人相等的成就必須付出更多的努力。
  除了智力與能力受到質疑之外,女人所受到的最大的束縛卻從千百年前流傳至今——那就是貞操—— 一種古老的歧視,幾乎從人類進入文明時代就開始了,擁有它的女人未必擁有幸福,失去它的女人卻就此失去很多機會。隨著社會文明的進步,男人越來越簡單地把貞操等同於處女膜,而不是女性的自愛與自省。撇開這些不說,男人對女人有這樣的要求,男人自己卻又極其缺乏忠誠的信念,這本身就是一件極不公平的事。
  當然,迫害的形式是多樣化的,以上隻是列舉了具有代表性的一種。如果你周圍有這樣一個人,借著各種機會給你製造麻煩,在言語上針對你、在情緒上打擊你、在精神上刺激你、,那麽這也算是一種迫害。人在長期遭到迫害的情況下,會感到恐懼、害怕、無奈、焦躁、絕望、痛苦、悔恨、自我懷疑,最後導致精神崩潰。但是也有可能產生截然相反的結果,比如予加害者以同情、甚至開始幫助加害者,把敵人當作朋友——這在心理學上被稱為“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我最近就得了這種“病”……
  Alpha】

  星期一的早晨,梁見飛捧著一杯咖啡站在落地窗前俯視城市,隻有黑、白、灰三種顏色,但白色在漸漸褪去。手中的咖啡當然不是用99度的開水衝泡的,不過還是有點燙,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是在辦公室,而是在項峰家的客廳裏。
  昨晚的風雪很大,電視節目裏到處是關於天氣警報的新聞,項峰讓她暫住一晚,她想了想,最後同意了。
  他打開空關很久的客房,她卻說不用了:“就在沙發上將就一晚,反正你的沙發也夠大。”
  他關上客房的門,麵無表情地說:“隨便你。”
  他回到臥室翻箱倒櫃,抱來一條羽絨被,被子整齊地塞在透明的塑膠袋裏,看樣子像是還沒有拆封。
  “不用特地拿新的給我。”她自知“鍾點工”不能要求太多。
  “隻有新的。”
  “好吧……”這是不是說明他從沒有帶人回來過夜?
  時間還早,兩人先看了一會兒電視,但沒過多久梁見飛就對非洲草原上獅子和獵豹的故事感到乏味,她煩躁地來回更換坐姿,或者幹脆蜷起身子靠向沙發的角落。
  “你要是能安靜地呆上五分鍾,我願意給你一顆糖吃。”項峰的語調總是很少有起伏。
  “我覺得無聊。”她實話實說。
  他轉過頭看了看她:“你平時在家做點什麽?”
  “上網,看電視……”
  “現在不就在看電視嗎?”
  她抿著嘴翻了個白眼:“可是我沒有立誌要做‘探索頻道’的自由撰稿人!”
  “好吧……”他像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你想看什麽?”
  “電視劇、電影,或者任何有人的畫麵。”
  項峰皺了皺眉頭,把遙控器遞給她。
  梁見飛找到自己追看的連續劇,津津有味地盯著屏幕。五分鍾之後,項峰開始找他的咖啡杯,杯底與杯盤之間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顯得有點不耐煩。
  “聽著,”他終於忍不住說,“你要是願意不看這個,我可以考慮給你一罐糖。”
  兩人沉默地對峙了一會兒,梁見飛賭氣關上電視機。
  “你有牌嗎?”她問。
  “什麽?……”
  “撲克牌!”
  項峰伸手拉開邊櫃的抽屜,從裏麵拿出一副牌丟到她麵前。
  “會玩嗎?”見飛開始洗牌。
  他搖頭:“不太會。”
  “不會也沒關係,隨便玩玩好了。”她笑嘻嘻地說。
  項峰眯起眼睛,考慮了一會兒,才答道:“哦……”
  “如果光是玩多沒勁,不如下點賭注吧。”
  “……怎麽賭?”他的口氣倏地謹慎起來。
  “你放心,知道脫衣服的你玩不起,”她開始發牌,“所以隻是賭些小錢而已,一局十塊,怎麽樣?”
  “……”他雙手抱胸,一言不發。
  “……對你來說是有點吃虧,這樣好了,我贏的話你給我十塊,你贏的話我給你十二塊,這樣很公平吧?”
  “……”
  “再不然,十五也可以。”
  “……”
  她抬起頭,鬱悶地看著坐在沙發另一頭的男人:“你不會是想要二十吧!”
  “……不是,”他終於開口,“我隻是想到,玩脫衣服我也可以的。”
  手上一共有三張牌,兩張將牌和一張紅桃“4”,如果拿不到“炸彈”的話項峰就輸定了……
  梁見飛咬了咬牙,把牌狠狠地丟出去:“將牌一對。”
  項峰看了她一眼,麵無表情地說:“炸彈。”
  “啊!……”
  手上一共有四張牌,三張“A”和一張紅桃“4”,如果拿不到三張將牌的話項峰就輸定了……
  梁見飛猶豫片刻,還是果斷地把牌丟出去。
  項峰低下頭看了一眼,麵無表情地說:“三張將牌。”
  “啊!……”
  手上有一把牌,梁見飛顫抖地把紅桃“4”丟在沙發上。
  項峰出了一張“6”,她連忙出“7”,兩人接二連三地過牌,終於,項峰搖了搖頭,表示放棄。見飛看著自己手中的牌:三張將牌和一張方塊“5”——頓時心花怒放,丟出三張將牌。
  項峰垂下眼睛看自己手中的牌,又抬頭看她,沉默不語。
  “你看什麽!”她簡直得意地合不攏嘴。
  “沒什麽,”他丟出“炸彈”,一臉平靜,“隻是想看看什麽叫‘樂極生悲’。”
  “啊……”
  兩小時之後,梁見飛掏出皮夾裏所有的錢,攤在沙發上,低聲說:“就這麽多了……”
  “真的?”
  “嗯……”她垂下頭,負氣地不看他。
  項峰拿起錢,點了點,說:“還欠我一百十五塊。”
  “哦……”她頭垂得更低。
  “切!……”聲音是從他牙縫裏發出來的。
  她忽然抬頭瞪他:“‘切’什麽‘切’!不就是一百多塊嗎,我又不是不還!”
  他用鈔票敲了敲她的額頭,“很晚了,睡覺吧。”
  項峰收好牌,起身向臥室走去。
  “你到底在‘切’什麽啊!”她趴在沙發背上對他吼。
  “沒什麽,”他背對著她,所以聲音聽上去有點沉悶,“早知道就應該玩脫衣服的……”
  說完,他“砰”地關上了門。
  牆上的鍾指在“9”的位置,代表現在的時間是上午九點。項峰打開臥室的門走出來,看到站在窗前的梁見飛,不禁愣了愣。
  “我得走了。”她放下杯子,開始穿外套。
  “哦。”他點點頭,走進廚房。
  “今天公司裏有些事情要處理,我可能要到下班後才能過來。”
  “不用過來了。”
  “?”她轉過身看著他。
  “我晚上會去項嶼那裏吃飯。”
  “哦。”她點頭,背上包,走到門口開始換鞋。
  直到她綁完鞋帶,項峰都沒從廚房出來,像是……對她的是走是留毫不在意。
  “喂!”她說,“我走了!”
  “……再見。”
  客廳是空蕩蕩的,她心裏也覺得空蕩蕩。她轉動把手走了出去,關上門,按下電梯按鈕,然後煩躁地抓了抓頭。
  她竟然有點擔心他傍晚時分能不能叫得到出租車……天呐,她是不是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
  電梯門打開,她走進去,在門合上的一霎那,決定把有關於項峰的一切拋諸腦後。
  “嘿!你上周去了哪裏?我在公司根本找不到你。”梁見飛剛踏進辦公室,李薇就硬生生地冒出來。
  “我去你那位大牌的雜誌撰稿人家裏當保姆了。”她沒好氣地丟下背包,開始整理桌上的文件。
  “?”
  她翻了個白眼,說:“我說的是項峰!”
  “我正要問你呢。”
  “問什麽?催稿?”
  “是啊。”李薇回答地理直氣壯,像是一個對下屬很不滿意的上司。
  但她根本就是不是她的下屬!
  “你為什麽不自己去?”梁見飛坐下來開始拆信件。
  “這一向是你負責的。”
  “不,”她抬頭瞪她,“這不是我的雜誌,是你的。”
  “這也不是我的雜誌,是公司的。”李薇毫不示弱。
  “不管是誰的,如果你想要稿件的話,希望你能注意自己的語氣。”她盡量保持友善的微笑,口吻卻很嚴肅。
  李薇的眉角動了動,冰山美人的臉一下子又冷卻十倍:“……我希望下周能看到我要的東西。”
  說完,她轉身走了出去,即是她穿的是一雙平跟鞋,也能清晰地聽到鞋跟與地麵撞擊的聲音,像是帶著不滿和憤怒。
  詠倩端著熱騰騰的咖啡進來,見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有些人也許天生就是敵人,比如她和項峰,又比如……她和李薇。
  “謝謝。”盡管不太想喝,見飛還是感激地說。
  “不客氣。你不在辦公室的時候,有些電話和文件我幫你處理了。”
  “太好了!”她抬起頭露出微笑,“幸好有你在。”
  詠倩搖搖頭,出去了。
  梁見飛拿起桌上的台曆,開始打電話。有兩個出版社的同仁抱怨說上周一直找不到她,被她催稿的作者們卻大多熱情地接了電話,她猜是因為焦躁心情得到了暫時緩解的緣故,等到手上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時,桌上的鬧鍾顯示時間是下午兩點。她疲憊地揉了揉眼睛,咖啡已經冷了,但她卻渴望把它們都倒進胃裏麵。
  上周三她去跟經理解釋自己為什麽不得不呆在項峰家的時候,經理隻是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說:“不用跟我匯報,項峰叫你做什麽你就照他的要求去做,要是超過下班時間也可以適當申請加班費,我完全信任你。去吧……哦,不過記得適時提醒他過完年該籌備新書了。”
  她忽然感到自己是這麽卑微,不過是公司用來服務項峰的工具罷了,不過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卑微,她才倔強地想要證明些什麽……
  證明什麽呢?
  證明她也有聰明的頭腦,也有廣闊的見識,也有並不比男人差的能力?
  起初她以為是的,可是漸漸的,她發現自己真正在意的,是不想被項峰看低。
  他那常常麵無表情、鮮有笑容的臉,還有說話時不自覺地流露出的刻薄和輕蔑的語氣,都讓她倍感挫折。然而最令人氣憤的是,他並不是對每個人都這樣,甚至於,她覺得他對待大部分人都是友善的,盡管那種友善帶有強烈的距離感,好像他是一尊精致的雕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但有時候,項峰也會露出另一麵。不僅是她曾在舞台上麵對學生們說的那些,事實上,是更趨於內心的、被他掩埋的一麵。麵對破碎的家庭,項嶼表現得直接,他的不羈、他的不滿、他的缺乏安全感全都寫在每一個表情裏,也許是因為有人縱容著他,這個人就是項峰。但項峰自己呢?從某種程度上說,見飛覺得項峰和過去的世紛很像,控製、壓抑自我,竭力變成自己想要成為的人,並且他做到了,非常成功。可越是認識他,就越想要認識他的內心——內心裏,他也是不苟言笑的人嗎,也自律、嚴肅、特例獨行?還是說,他也會很溫柔,甚至也有脆弱的時候?
  她覺得自己開始了解他了——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她覺得自己有時能夠透過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透過沒有起伏的口吻,透過那雙淡漠的眼睛,看到靈魂深處的他,一個……內心孤獨的男人。
  她同情他,或者其實那也不能稱為“同情”,隻是一種感同身受的認同罷了。因為她也常常感到孤獨,沒有人能夠理解——也許他可以。
  於是當有一天她的敵人能夠理解她,那他就再也不是她的敵人,“是”會變成“非”,“非”也會變成“是”。鬥爭仍然存在,可是也會有妥協,甚至是互相幫助。然而不得不承認的是,不管他們是敵人還是朋友,這種關係變得複雜,很複雜……
  梁見飛拿出手機,打開短信收件箱,裏麵有一條訊息是兩天前收到的,發件人那一欄上顯示著“池少宇”,內容是:“見飛,有空回電話給我”。
  她曾經接過他幾個電話,但都因為忙著項峰的事,馬上掛掉了。她知道他要說什麽,事實上她也有些話要對他說。猶豫了一會兒,手指果斷地按下通話鍵,她把手機貼在耳邊,心裏不斷預習等一下該如何跟他搭招呼。耳邊傳來線路接通時短暫跳轉的聲音,她不由地開始緊張起來,可是電話那頭卻傳來這樣的聲音: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下午好,我是彥鵬,”徐彥鵬今天穿著白色毛衣、白色運動褲,脖子上是紅色的毛線圍巾,活像一隻聖誕雪人,“歡迎收聽每周二下午三點到六點直播的‘地球漫步指南’,坐在我身旁的依舊是項峰先生以及梁見飛小姐。我們的節目旨在向銀河係各星球介紹地球上人類生活的種種,想要融入我們的節目很簡單,隻需要具備以下兩個條件:擁有一台能夠接受無線電波信號的收音機以及……聽得懂中文。”
  梁見飛對於徐彥鵬這種張口就來的本領很是佩服,他是一個天生的主持人,除了他們初次見麵時的那場風波之外,她從沒見他有腦筋短路的時候。最關鍵的是,他扯開話題的本事很大,即便前一秒鍾大家還在熱烈地討論A,下一秒他就能不著痕跡地把話題扯到B上,常常讓她歎為觀止。
  “整個冬季,地球都沉浸在歡慶的氣氛中,各地的人們都以自己的方式慶祝舊時光的流逝和新時光的開始,樂此不疲。那麽接下來我們有請梁見飛小姐給我們帶來本周的趣聞。”
  “本周最令人震驚的趣聞是:美國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日前發生了一起銀行搶劫案,兩名大約12歲的女孩輕鬆卷走了大筆現金,上演了一出《末路狂花》的兒童版。目前,辛辛那提市警方正在全力查找罪犯蹤跡。”
  “我看到照片了,”彥鵬麵前的電腦屏幕上是兩張黑白的、模糊的照片,看上去像是從銀行攝像頭截下的畫麵,“你確定這是兩個‘12歲’的女孩?”
  梁見飛苦笑了一下,照片上的女孩身形比她還高大:“據警方提供的資料,當地時間1月5日下午,兩名女孩進入了辛辛那提市郊區的一家小型銀行營業廳,其中一人隨即靜靜地站在了入口處,恰好躲開了銀行監控錄像,另一人則徑直走到櫃台前,向銀行職員展示了一張紙條,聲稱她們帶有槍支並要求該職員裝滿一紙袋現金。在得到了她們想要的現金以後,兩名女孩迅速離開了該銀行營業廳。警方稱,辛辛那提市近五年來從未發生過如此低齡的少女搶劫銀行案件。如果那兩名女孩被抓獲,她們很可能會麵臨嚴懲。”
  “我12歲的時候要是做了那種事我爸會殺了我的。”彥鵬笑著說。
  “現在呢?”項峰側過頭看他。
  “我想大概會為我求情吧。”
  “為什麽?”
  “因為現在已經30啦,孩子養得這麽大還幹這種事隻能認命了,要是12歲的話就忍痛當沒生這麽個逆子,從頭再來。”彥鵬擺出一副無奈的表情。
  “但搶銀行真是一件聽上去很瘋狂的事。”見飛說。
  “如果我們仔細整理一下,人類的搶銀行史也能夠編纂成一本書,其中必定有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像是‘斯德哥爾摩效應’?”
  彥鵬點頭:“啊,沒錯。那麽有請犯罪學專家項峰先生給銀河係的聽眾解釋一下什麽叫做‘斯德哥爾摩效應’。”
  項峰的動了動眉毛,雙手抱胸,湊到麥克風前:“所謂‘斯德哥爾摩效應’,心理學上稱為‘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對於加害者產生情感,甚至反過來幫助加害者的一種情結。這種情感造成被害人對加害人產生好感、依賴心、甚至協助加害於他人。”
  “這個典故是出自一次銀行搶劫。”見飛補充道。
  “是的,”項峰的聲音有一種低沉的魅力,“上世紀70年代,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的一家銀行遭到兩名劫匪搶劫,過程中他們劫持了四名銀行職員,在與警方周旋了幾天之後,劫匪終於投降。但被劫持的銀行職員被釋放後卻表現出對劫匪的強烈同情,不願協助警方指控他們,並且其中一位女職員還愛上了劫匪,最後兩人還訂了婚。”
  “你們覺不覺得這故事聽上去很浪漫……”彥鵬不禁感歎。
  “會嗎?”見飛哭笑不得。
  “會!但我始終很難理解,當一個人的生命在受到威脅的時候,他(她)還怎麽有心思去愛上什麽人?”
  項峰說:“‘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最關鍵的條件是,加害者要對被害者施以恩惠。”
  見飛瞪大眼睛看了看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得這個“病”了——這是項峰最擅長的啊,在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適時做些什麽——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他的一些舉動已經潛移默化地改變了她的人生!
  “就是說你一邊用槍指著我,一邊請我吃生魚片自助餐?”彥鵬問。
  “差不多。”項峰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但我還是不會感激你啊,因為跟生命比起來,生魚片算個屁。”
  見飛忍不住插嘴道:“等你真的被人用槍指著的時候,再來說這話也不遲。”
  “謝謝你如此善意的提醒……”
  “其實,”項峰又說,“許多小說或電影作品中都有關於‘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描寫。”
  “比如?”
  他想了想,回答:“比如《肖申克的救贖》中,摩根·弗裏曼飾演的老犯人對新來的說,起初你討厭監獄,接著你逐漸習慣它,這樣維持了足夠的時間後你開始依賴它,最後你開始在這種生活裏尋找樂趣,甚至變得離不開它——這就是體製化。事實上,這也是形成‘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過程,很好地詮釋了幾個要點:被某種力量脅迫、與世隔絕、無法逃脫、被施以恩惠。”
  梁見飛越來越覺得那說的就是自己。
  “所以,人是可以被馴服的。”
  “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彥鵬說
  “?”
  “你們兩個,誰比較可能馴服誰?”
  兩人默契地互望了一眼,隻是一秒鍾的時間,雙方就達成共識:他們誰也不可能馴服誰!
  可是……見飛不禁低下頭想,如果他們之中的一個人必定要被另一個人馴服,那麽被馴服的人會是她。
  是她不夠堅毅嗎?還是他太有手段?
  也許都是。也許從一開始她就處在一個不得不被馴服的位置上。
  “我們誰也沒有被誰馴服,”項峰回答的時候,麵帶微笑,“她沒有馴服我,當然,我也沒辦法馴服她。”
  “哦?”彥鵬感興趣地看著他說,“我很少聽到你認輸。”
  偵探小說家依舊笑容可掬,但看到那種笑容的人不知道為什麽都覺得很冷。
  “這不是認輸,”他說,“你沒有聽過愛默生的一句名言嗎?”
  “?”
  “……蒼蠅像鬣狗一樣難以馴服。”
  “哈!”梁見飛轉過臉來看著他,不甘示弱地扯了扯嘴角,“那你倒是說說看,我們誰是蒼蠅,誰是鬣狗?”
  項峰站在自動販售機前費力地想從皮夾裏掏出零錢,他右手上的石膏是今天早上剛換的,繃帶簇新,就像戴了一副白的手套。梁見飛走過去,從口袋裏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硬幣塞進投幣口:
  “這次我請你。”
  他看了她一眼,點點頭:“熱咖啡,謝謝。”
  她搖頭:“已經超過六點了,還是別喝咖啡,喝奶茶吧”
  他也搖頭。他是個奇怪的人,明明愛吃甜食,連喝牛奶都要加甜醬,卻又對咖啡情有獨鍾。
  “我需要咖啡。”他說。
  “?”
  “晚上要趕稿。”
  她抿了抿嘴:“吃過飯我幫你打字。”
  他盯著她看了幾秒鍾,也許在心裏衡量著,最後垂下眼睛,說:“好吧,就熱奶茶。”
  她從取貨口拿出溫熱的易拉罐,交給他,但他沒有接。
  “?”
  他不說話,看了看罐子。
  “哦……”她幫他打開,遞過去,這一次他接過來,低聲道謝。
  “你還真的是把我當傭人!”她此時才想起來咬牙切齒。
  “做我的傭人對你的人生來說會是一次很有教育意義的經曆。”
  “……言重了。”
  “晚上吃什麽?”他問得理所當然。
  “吃麵吧。”她故意說。
  他在長椅上坐下,瞪了她一眼:“不吃。”
  她想了想,忽然說:“你的優點是有自己的原則,缺點是你太有原則了。”
  “?”
  “你總是在心裏琢磨這件事我應該去做,那件事我不能去做,你從來沒有為了誰或是為了什麽事勉強自己嗎?”
  他苦笑了一下:“當然有,每個人都有無能為力、隻能聽天由命的時候。”
  “什麽時候?”她瞪著他。
  “比如……你的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裏。”
  “怎麽可能……”項峰怎麽可能讓自己的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裏?
  “好比你現在拿把槍指著我,我的命運不就掌握在你手裏嗎?”
  她扯了扯嘴角:“那看來我這輩子掌握你命運的機會幾乎為零。”
  他聽到她這麽說,就抬起頭看著她,似笑非笑,像是有什麽話要說。
  上衣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梁見飛拿出來,是池少宇。
  “喂?……”她側過身子,想要盡量自然地走開。
  “工作結束了嗎?”池少宇的嗓音甚至比徐彥鵬還有磁性。
  “嗯。”她瞥了項峰一眼,發現他也在看著她,於是連忙轉開視線。
  “晚上有空一起吃飯嗎?”
  “這個……”她想了想,說,“你等一下。”
  她捂住電話,輕聲問項峰:“我買外賣回去給你可以嗎?”
  他看著她,看了很久,直到眼神也變得冷卻,才安靜地點點頭。
  “好吧,”她對電話那頭的池少宇說,“我等下再打給你約時間和地點。”
  掛了線,梁見飛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然後不著痕跡地觀察項峰。他沒再看她,自顧自喝完奶茶,然後起身去彥鵬的辦公室取外套,她也連忙跟過去。
  送他回去的路上,電台裏正在播放後麵的那檔節目,主持人是上次恭敬地來跟他們打招呼的年輕男女,說話很逗趣。她起先是因為項峰不肯說話才打開收音機的,但聽著聽著,也就忘了那種尷尬,反而跟著主持人一起吃吃地笑起來。
  “喂,”項峰忽然說,“你約了他?”
  “?”她一時之間沒能反應過來。
  “別裝傻。”他像是沒什麽耐性,直接別過頭去看著窗外。
  “什麽啊……”她皺了皺眉頭。
  “你打算拿那件家夥怎麽辦?”
  “……我可不可以拒絕回答?”
  “不行。”
  “就算你把我當傭人,但這件事也跟你無關吧!
  他沉默,過了一會兒,用一種平淡的口吻說:“梁見飛,你還能不能再愚蠢一點。”
  她忍不住有點火大:“好了,我知道了,反正在你看來我就是個蠢蛋——項峰先生,我已經清楚地領會了你的意思,麻煩你閉嘴!”
  “……”他第一次麵對她語塞。
  她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他皺緊眉頭瞪她,但她毫不在意,隻想快點把這個麻煩送回家。
  她踩著油門以80碼的速度把車開到他樓下,然後來了個急刹車,連她自己都覺得快要飛到窗外去。
  幸好項峰也有一上車就綁安全帶的習慣,但還是不免心有餘悸地瞪了她一眼。等到她掛到P檔,拉起手刹,他才按下身側的鎖扣,低聲對她說:“解開安全帶。”
  “?”她轉過頭瞪他,簡直莫名其妙。
  “我叫你解開安全帶。”他一字一句,表情透著一股冷漠,以及一種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平靜。
  她負氣地皺著眉頭,想了想,還是照做。
  他忽然伸出左手捏她的下巴,她真的生氣了,轉過頭想罵人,卻發現他的臉近在咫尺,而且……他在吻她?!
  雖然很輕,雖然隻有幾秒鍾,可是她幹澀的嘴唇上竟然能夠感覺到他的溫度……那是,帶著項峰特有的氣息的溫度。
  “呃……”她連忙往後仰,直覺地認為這是一場意外,於是道歉,“對不起……”
  也許他隻是湊過來想要跟她說什麽話,而她扭頭的角度太大了——她隻能這麽想——所以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嘴唇。
  但他輕哼了一聲,什麽也沒做,什麽也沒說。
  她不知所措,一種久違的羞澀的情緒充滿了她的腦袋,天呐!她都幾乎要忘了這種感覺!
  但她還是強裝鎮定地抬起頭,僅憑著窗外的燈光,她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可她有一種直覺,即使黑暗中仍然靈敏的直覺——他正盯著她,眼神複雜。
  收音機開著,還是剛才那檔節目,男女主持人哈哈大笑,但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隻覺得口幹舌燥,不知道該怎麽辦。
  過了一會兒,項峰轉過身看著前方,問她:“為什麽道歉?”
  他的聲音有點沙啞,口吻也不像平時那個傲慢的項峰。她眨了眨眼睛,感到窘迫,那還用說嗎——
  “因為……因為是我不小心撞到你的……”
  他轉過頭,錯愕地看她,就像是他寫的某些小說裏,當最後揭曉了凶手時出現在配角們臉上的表情。但他忽又笑了,一開始隻是微笑,接著低聲笑,最後簡直能夠稱之為大笑——盡管隻是眼睛變成了一道彎彎的線,盡管隻是嘴角上揚,露出那口整齊的牙齒——但她從沒見過他這樣笑,仿佛剛才真的發生了很好笑的事。
  “聽著!”他笑夠了才轉頭看著她,眼角有一道魚尾紋,可是這樣反而顯得他有點……可愛。
  “?”
  “我給你半小時,我想這應該足夠你去買兩碗小餛飩以及處理一些……有必要處理的事。”
  “……”
  “半小時以後,”他看著她,眼神就像她第一次在直播間外的走廊裏遇見他時一樣清澈,“我希望能夠看到你帶著吃的出現在我麵前。好嗎?”
  她怔怔地點頭,覺得自己別無選擇。
  他像是很滿意她的回答,笑著打開車門,下去了。他今天穿著一件短大衣,仍然是黑色的,還有黑色長褲、黑色短靴……所以他的背影很快在冬夜裏消失了,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一切都是那麽平靜、那麽平常,仿佛剛才什麽也沒發生。
  她靠在椅背上,忽然開始懷疑,剛才那個吻其實並不是意外……
  牆上的鍾很破舊,梁見飛有點擔心那上麵的時間是不是準,於是拿出手機對了對,最後事實證實破舊的東西未必不好用。現在是晚上七點過二十分,離項峰跟她道別已經過去了十五分鍾,她坐在街角那家毫無懸念的店鋪裏等待服務生把打包的食物送過來。猶豫再三,她撥了池少宇的電話。
  “喂?”他很快就接起來,像是一直等待著。
  “我今晚可能沒空跟你一起吃晚飯了……”
  “啊……”他失望地歎息。
  “可是,”她起身走到店門外,風吹在臉上有點冷,但她全不在意,“我有些話要跟你說。”
  “……嗯。”
  她來回踱著,心情緊張,但她強迫自己鎮靜下來:“還記得我們結婚的時候,你發的誓嗎?”
  “……”
  “我想,你應該記得。”
  “……是的,那是我迄今為止唯一的一次婚禮,怎麽可能不記得?”他苦笑。
  “但你違背了自己的誓言。”
  “……”
  “……”
  “……對不起。”
  “不,我不是要你道歉,我隻是……我隻是……”她咬著嘴唇,“我隻是想告訴你我也有錯。”
  “?”
  “不不,我不是說我們離婚的事,而是上一次你跟我說……”她頓了頓,感到自己是這麽笨拙,“你問我們是不是還能在一起的時候……”
  “……”
  “我應該立刻拒絕你的,但我沒有。”直到說完這句話,她忽又平靜下來。
  “見飛……”
  “事實上,”她口吻認真,“項峰說得對,我是在報複你,不管那是我真實的、確實的意思,還是一種潛意識,總之我沒有拒絕你,是因為我心懷惡意,並不是因為我真的在考慮。”
  池少宇沉默了一會兒,隔著電話輕聲說:“見飛,你打電話來就是要告訴我這個嗎?”
  “是的。”她在心底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有時候我情願你對我是懷有惡意的。”他苦笑。
  “但我不希望自己變成這樣。”
  “……”
  “我不能因為你對我做了錯的事,就找到借口讓自己也犯錯——那是不對的!”
  “見飛,”池少宇低低地叫她的名字,“為什麽你還是沒有變?
  “……”
  “你越是這樣,我就越覺得自己愚蠢……”
  服務生打開店門,告訴她打包的外賣準備好了。
  “我要說的都說完了……”她這才感到冷,手都凍僵了,“現在我有點事要辦……”
  “……好。如果我再打給你,你不會掛我電話吧?”
  “不會,”她笑了,“我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即使敷衍也盡量保持彬彬有禮。”
  池少宇在電話那頭輕聲笑起來。
  他們互相道了一聲再見,就掛了線。
  梁見飛又在風裏站了一會兒,才轉身回去取外賣的袋子。
  五分鍾之後,她出現在項峰家門口,他為她開門,站在門口似笑非笑。
  但她隻是把袋子遞給他,然後說:“我覺得現在我最好回家去。再見。”
  他顯然感到錯愕,但她笑了笑,什麽也沒說,就轉身走了。
  回到家洗完澡,躺在床上,她不禁想:這是多麽奇特的一個晚上……
  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她決定打電話給湯穎。
  “怎麽樣,有什麽事要求我?”湯穎劈頭蓋臉地問。
  “沒事就不能打電話給你嗎?”
  “Well,到底什麽事?”她也許在翻白眼。
  “……真的沒事。”見飛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沉悶。
  “別告訴我跟池少宇那家夥有關。”
  “不,跟他無關。”
  “謝天謝地!不然你就是來討罵的……”湯穎忽又話鋒一轉,“對了,我今天下午聽了你和項峰的節目。”
  “……”
  “我覺得他說的很有趣,‘蒼蠅像鬣狗一樣難以馴服’,哈哈哈哈……”
  “是啊是啊,”見飛無奈,“他挖苦人很有一套。”
  “你也不遑多讓呀。”
  “……謝謝,你這麽說我真感動。”她齜牙咧嘴。
  “他會不會對你有意思?”
  “……誰?”她一凜。
  “項峰啊,不然還會有誰?全地球也就這麽一個男人在拚命跟你抬杠吧。”
  她坐起身,不安地抓了抓頭發,顯得有點煩躁。盡管如此,她還是嘴硬地答道:“行了,別瞎猜……”
  “……”
  “……”
  跟湯穎聊電話很少有冷場的時候,所以當電話那頭變得完全沉默,梁見飛也開始坐立難安。
  “嘿,”湯穎忽然說,“你察覺到什麽了嗎?”
  “……”
  “你們發生了什麽對不對?”
  “……沒有。”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回答地如此斬釘截鐵。
  但湯穎沒有放棄,還是一口咬定:“你知道他對你有意思?他真的對你有意思?”
  見飛歎了口氣:“我發現打電話給你真是一個錯誤,再見!”
  說完,她狠狠地按下結束通話的按鈕,靠在床頭,心卻莫名地感到惶恐……
  她怎麽會不知道?!
  當他在跨年的那個夜晚,拎著一碗可笑的麻辣燙站在她家門口的時候,她就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梁見飛睡到九點才起床。最近她有充足的理由不用每天去公司報道,她感到自己的生活軌跡越來越跟工作密不可分,有一個人充斥於她的工作之中,於是他也充斥在她的生活裏。
  她覺得頭疼,同時又饑腸轆轆。她花了十分鍾說服自己從被窩裏爬出來去廚房找點吃的,她找到一袋上周末買的麵包,衝了一杯熱可可,便坐在餐桌旁吃起來。
  然後她刷牙、洗臉,像每一個平常的日子那樣穿戴整齊出門。可是走到車庫的時候,她停下腳步,心中忽然有一個疑問:
  這就是生活嗎?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用工作把時間表塞滿,可是她得到了什麽?除了足夠維生的金錢之外,她還得到了什麽?
  她快樂嗎?
  答案是不確定。她能夠找到樂趣,但不能肯定自己覺得快樂。
  媽媽總是催促她開始另一段感情,可是那就能保證她會感到快樂?還是這根本就是父母以為的“快樂”?
  她常常遇到一種眼神,並非惡意,卻目光閃爍,仿佛在說:你還想怎麽樣?
  是啊,一個離過婚的、三十歲的女人還想怎樣?這就是他們對生活的理解?這就是他們對人生的感悟?
  她總是假裝對這些眼神視而不見,但內心深處,她倍受傷害。
  她遇到一個做錯事的男人,然後她堅持了自己的信念——僅此而已。難道就因為這樣,她就注定失去很多東西?
  梁見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還是打開車門,坐進去,係上安全帶。
  安全帶……
  她想起昨晚的那個“吻”——如果那能夠稱之為“吻”的話——他捏住她下巴的手在他們的唇觸碰在一起的瞬間放開了。天呐!她想,這很符合項峰的性格,逼迫你,但又“公平地”給予你選擇的權利。
  她坐如針氈,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正被浸泡在碳酸飲料裏……不管怎麽說,那個人是項峰,那個特立獨行的項峰!
  她又覺得頭疼,而且疼得厲害,但她還是上路了。太陽很好,之前幾天下的雪也早就融化了,甚至於,她覺得人們已經遺忘了那場雪。
  如果可以,她也想遺忘那個所謂的“吻”。
  “他隔著長長的走廊看著她,用眼睛觸摸她的目光……”
  “觸摸?”梁見飛發出疑問,但手指還是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擊著。
  “……這是一種比擬。”項峰靠坐在沙發上,不緊不慢地回答。
  “好吧。”她嘀咕一聲,覺得自己的確沒有立場去質疑他的用詞。
  今天早上當他來開門的時候,奇跡發生了——他若無其事,就好像昨晚他們什麽也沒做(盡管事實上,他們也的確沒做什麽),上帝的時鍾跳過了24小時,時光膠片被剪掉了24小時,人類曆史上缺少了24小時——總之,他什麽也沒說,淡定地看了她一眼,回廚房吃他的早餐。
  然後他們就開始工作,他坐在沙發上,她坐在電腦前,像是一對早已彼此默契的夥伴。
  他繼續口述,她也繼續打字,可她的思緒不禁又漂浮起來,回到去年冬天的某一天,那是她公司的新年晚會,地點是佘山的某家五星級酒店,他是公司的“重要客戶”,所以當然在被邀請之列。那天晚上因為早就安排了夜宿酒店,所以晚會時大家都放肆起來,這樣的場景免不了是大家互相敬酒,項峰盡管仍然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但對於敬酒來者不拒。這是她第一次看他喝酒,酒量驚人。
  “喂,”趁著老板在舞台上大跳勁舞,梁見飛扯了扯項峰的袖子,低聲問,“你醉了嗎?”
  他回答地幹脆:“沒有。”
  “……少喝一點吧,”她忍不住說,“那些家夥都不是好惹的,多少示弱一下,他們就不會灌你了。”
  他側過頭看著她,眼神跟平時很不同:“……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梁見飛扯了扯嘴角,沒好氣地說:“要是你喝醉了,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會扶你上去的。”
  他輕笑了一聲,沒再說話。
  可他還是來者不拒,她看在眼裏也替他捏一把汗。但幸好那些人在把他灌醉之前自己就先倒下了,所以盡管晚會後半程他已經開始有點神誌不清,卻還不至於失態。
  “我送你上去吧。”她湊過去悄悄在他耳邊說。
  “好……”他點頭,然後就準備起身,但腳步不穩,又跌坐在椅子上。
  “你還好吧?”她錯愕。她可不想扶一灘爛泥上樓。
  他睜了睜眼睛,擺手說:“沒事。”
  然後他就站起來,這一次看上去腳步穩當。她也跟著站起來,在心裏納悶,他到底算是喝醉了沒有?
  但他的腳步很緩慢,他們花了五分鍾才從會場出來走到酒店的電梯大堂。
  電梯門打開,他踉蹌一步,她連忙扶住他,誰知道他就此伸出手臂擱在她肩上,把她當拐杖。
  她按下按鈕,抬頭看了看他,覺得好笑:“你還真是死要麵子。”
  他瞥了她一眼,像是快睡著了。
  電梯一到站,她連忙把他扶出來,手觸在他腰上,頗感意外:“你腰還蠻細的嘛。”
  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翻了個白眼,說:“謝謝你的調戲,但不是時候,因為我現在隨時可以把剛才吃下去的全吐出來……”
  “……”她連忙加快腳步,耳邊卻傳來他的低笑聲。
  值得慶幸的是,直到她把他丟在酒店房間的床上,他都沒有吐出任何東西,隻是微弱地哼了幾聲。她粗魯地幫他脫掉外套,隻剩下一件白襯衫。
  “我頭疼……”他指著自己左邊的太陽穴。
  她走進浴室用熱水淋在毛巾上,擰幹,拿出來按在他額頭上:“這樣會幫助血液循環,對偏頭痛很有效果。”
  他沒有動,她也懶得再理他。
  “要喝水嗎?”見飛打開電水壺開始燒水。
  “嗯……”他像在歎氣,不知道是要喝還是不要喝。
  她雙手抱胸站在水壺旁看著他,很想轉身關門離開,但一雙腳卻怎麽也移不開步子。
  於是她也脫下外套,走到窗前拉上窗簾,又關上明亮的大燈,幫他在洗手間和床頭各開了一盞小燈。水終於燒開了,她倒了半杯,又從冰箱裏取出冰塊放進去,晃了幾下,直到手指上傳來的熱度剛剛好,才走過去,舉著杯子說:“喏,水在這裏,要喝就自己坐起來。”
  他果真緩緩地坐了起來,雙手抵在身後,卻沒有要來拿杯子的意思。
  她歎了口氣,幾乎肯定眼前這個男人現在已經神誌不清了——很有趣不是嗎,項峰竟然神誌不清!
  她伸出手指在他額前彈了一下,他除了搖晃一下身體之外,再沒有其他任何反應。她又拍他臉頰,捏他鼻子,他都隻是睡眼惺忪地看著她,她不禁在心底大笑:
  項峰,你也有這麽一天!
  “水……”他低吟。
  她看著手中的玻璃杯,冰塊已經都融化了,她的嘴角扯出一個微笑,然後舉起杯子往他臉上倒下去。
  他的眼睛因為水流而睜不開,但嘴唇卻不自覺地蠕動著,像在喝水。
  梁見飛把杯子放在寫字台上,轉身想要好好欣賞項峰被耍的畫麵,但耳邊有一陣細碎的響聲,接著她就被人按著腰騰空分丟在床上。
  “啊……”她嚇得忘記了尖叫。可是等她想起來的時候,卻又叫不出聲來——
  因為項峰堵住了她的嘴。
  她想掙紮,但他一隻手掐著她的腦袋,讓她動彈不得。
  他的臉上濕漉漉的,額前的頭發垂在她臉頰上,弄得她很癢。有什麽東西抵著她的牙關,她不禁張了張嘴,一股濃烈的紅酒味溜進來,是甜的,帶著酒精,還混合了一種……項峰的味道。原來,那是他的舌尖。
  他按在她腰上的手不安分地遊動著,溫柔而有力。她感到他的手在往上移,想尖叫,想掙紮,卻被他的身體死死按住。
  那隻手終於來到她胸前,在她胸口畫圈,她的黑色針織開衫裏麵也穿了一件白襯衫,此時已經有點歪歪扭扭,他的拇指穿過襯衫兩個紐扣之間的縫隙,輕輕撫在她的皮膚上,然後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呻吟……
  她霎那間像觸電般拱起身體,膝蓋頂向他的小腹,他本能地鬆了鬆手,她趁著這個空檔奮力翻下床。
  房間的燈光很暗,她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她能夠感覺到他又伸手來抓她,於是連忙低下身子躲了過去,爬起來抓著外套跌跌撞撞地開門出去。
  晚會還沒有結束,整個走廊空無一人,她的房間就在他隔壁,她慌亂地掏出門卡,插錯了方向,於是隻能拿出來,翻個麵,再插進去。
  門鎖上的綠燈亮了,她衝進房間,反手關上門,胸口不斷起伏。
  她轉身把房門鎖死,走進浴室,打開冷水龍頭撲自己的臉。那時的她不禁想,即使正經如項峰,喝醉了以後也還是色狼一名……
  第二天早上她在餐廳吃早飯,項峰撫著頭坐到她對麵:“昨天我喝到幾點?”
  “……”她垂下眼睛吃著廚師剛煎的荷包蛋。
  “後來是你送我回去的?”他還在揉著太陽穴。
  “……”她拿起盛滿了橙汁的玻璃杯,喝了一口。
  “我沒吐吧?”
  “……”她把黃油塗在餐包上,大口吃起來。
  “?”項峰終於察覺到她的異樣,不明所以地瞪著她。
  “……”她用餐巾紙擦了擦嘴角,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
  那天回上海的巴士上,他們也坐在一起,她沒有理睬他,或者準確地說,在那之後的兩個星期她都沒有理睬他。至於說後來他們是怎麽“和好”的,她已經不太記得了,因為就連這件事,她也是剛剛才想起來的。
  “喂!喂!”
  梁見飛回過神來,項峰正蹙眉看著她。
  “?”
  “我剛才說的你有沒有記下?”
  她回頭看電腦屏幕,那上麵確實記著一些文字,但她竟然對那些文字全無印象。
  “我們先吃午飯吧。”項峰冷冷地說。
  樓下拐角處的餛飩店還是那麽破舊,可老板一點也沒有要進行任何修葺的意思,桌子、椅子都能搖動出聲響,像是隨時要坍塌下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不變的還有食物,味道一如既往的好。
  “經理說,過完年你就該籌備新書了……”梁見飛趁著往調料盤裏加醋的空檔說。
  “……別開口閉口都是工作。”項峰不耐地皺了皺眉。
  “你最近好像對工作變得消極了。”她抿著嘴,用調羹沾了一點醋放進湯裏。
  “你試試有人隔三岔五在你耳朵旁邊羅嗦這些事看。”他用左手吃飯,並沒有任何不便的樣子。
  “我以為你早就習慣了,我催你稿都催了兩年啦……”
  他挑眉:“容忍並不代表習慣。”
  “那容忍了兩年幹嘛不繼續容忍下去。”
  他瞪她:“因為我不想忍了。”
  她聳聳肩,決定先跟熱騰騰的餛飩皮作戰。
  “你不覺得累嗎?”他問。
  “工作?”她口齒不清。
  “嗯。”
  “我習慣了。”
  “……你在離婚之前,生活中也全都是工作嗎?”
  她停下咀嚼的動作,遲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
  “……”
  “……當然也包括很多其他的東西。”
  “比如?”
  “你問這些幹嘛?”
  他抿了抿嘴,態度傲慢:“沒什麽,隻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一直都這麽無趣。”
  她低頭繼續吃餛飩,心想,比較無趣的人應該是他才對吧!
  兩人又沉默地吃了一會兒,項峰忽然問:“你們公司今年在哪裏辦晚會?”
  “?”她心中一凜。
  “沒什麽,”他看著她,毫無異樣,“……覺得去年的晚會不錯。”
  “……”所以,他今年還想參加?
  還是饒了她吧!
  “那如果今年一定要你表演節目你還來不來?”她故意問。
  “來。”他低聲回答。
  “你會表演節目?”她不相信。
  “很多,”項峰一臉淡定,“飛鏢砸蘋果、大變活人、電鋸驚魂……都可以。”
  “真的假的!”梁見飛笑起來,“那我下午就打電話給行政部說你報名嘍。其實很簡單,隻要填個報名表格就行。”
  “哦,那你順便把自己的名字也填上去。”
  “為什麽?”她錯愕。
  “因為我的表演都需要助手。”
  “……助手做些什麽?”
  他笑容可掬,眼睛像一道彎彎的月亮:
  “也很簡單,就是頂蘋果、鑽箱子和被鋸成幾塊而已。”
  “……”

  【兩個不盡相同、甚至截然相反的人決定共度餘生,這是一件多麽冒險的事?然而許多人在決定這麽做之前,從沒想過其中的艱辛。我們可以僅僅憑著愛締結婚姻,卻不能僅僅依靠愛維持婚姻。
  每一段愛情隻有兩個人,就是“你”和“我”。愛情把我們與其他人隔開來,我們有自己的世界,也許我們希望永遠在這小小的世界裏,不願逃脫。
  每一段婚姻卻不止兩個人,除了“你”和“我”,還有許多其他人。婚姻讓我們融入到他們的世界裏,也許我們不喜歡他們的世界,但卻無法逃脫。
  所以,愛情與婚姻也是一種馴服與被馴服的過程。
  如果你不愛我,不要試著馴服我,因為你負不起那種責任。可是如果你愛我……
  那麽,我不介意被你馴服。
  Alpha】

  “我偏頭疼……”梁見飛倒在項峰家客廳的沙發上,閉上眼睛,忽然有種不想工作的念頭。
  項峰沒有理她,徑直走進浴室。過了一會兒,他走出來,把什麽東西按在她額頭上。
  她睜開眼睛——是一條熱騰騰的毛巾。
  “你自己說的,”他緩緩開口,“這樣會幫助血液循環,對偏頭痛很有效果。”
  “……”她的表情像是定格了,連眼睛也不眨一下,隻是怔怔地看著他。
  他聳聳肩,沒理會她,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拿東西。
  “那、那麽說……”梁見飛覺得自己身體裏所有的血液都向大腦湧來,“你記得那天晚上……?”
  他把牛奶倒進奶鍋裏,打開電磁爐的定時開關,把奶鍋放上去,然後轉過頭看了她一眼,鎮定地說:
  “怎麽,你以為我喝醉了嗎?”

  八【圈套】

  【1.25 圈套
  1993年3月26日,《紐約時報》刊登了凱文·卡特的一幅照片。照片的場景是:一個骨瘦嶙峋的蘇丹小女孩在前往食物救濟中心的路上再也走不動了,趴在地上,而就在不遠處,蹲著一隻碩大的禿鷹,正貪婪地盯著地上那個黑乎乎、奄奄一息的瘦小生命,等待著即將到口的“美餐”。
  1994年4月,“特寫性新聞攝影”獎項獲得者即是這位南非的“自由記者”凱文·卡特。在頒獎儀式結束3個月後的7月27日夜裏,凱文在約翰內斯堡自殺身亡。
  人們在他的座位上找到一張紙條:“真的,真的對不起大家,生活的痛苦遠遠超過了歡樂的程度。”
  當凱文·卡特蹲下來打算拍一張照片時,禿鷹是偶然落在鏡頭裏麵的。他在那兒等了20分鍾,希望那隻鷹能展開翅膀,以便照片看上去更扣人心弦。拍完照片後,他趕走了禿鷹,注視著小女孩繼續蹣跚而行。然後他坐在一棵樹下,點起一支煙念著上帝的名字,放聲慟哭。後來他曾對人說:“當我把鏡頭對準這一切時,我心裏在說‘上帝啊!’可我必須先工作。如果我不能照常工作的話,我就不該來這裏。”
  禿鷹也許覺得自己中了圈套,它不過是偶然落在那裏,便成為鏡頭中貪婪的捕食者。但真正中圈套的,卻是凱文。他追求“好的新聞”、“好的圖片”,為了完成這份工作,他默默注視人間的疾苦,以藝術的形式創作並保存。他的“作品”帶來了什麽?喝彩、認可、感動、獎項……那麽他為什麽還感到痛苦?
  因為他的“追求”戰勝了社會道德與良知,他情願花這麽長的時間去等待、注視那奄奄一息的小女孩,直到她成為他作品的一部分,卻不願意走過去把她扶起來,給她一瓶水、一塊麵包,然後帶她去救濟站。
  你、我,這些為了照片而感動的人也都中了傳媒的圈套,以為會被感動就代表自己心地善良?那為什麽不把用在感動上的時間、精力、金錢用在真正的幫助之上?
  愛因斯坦說:一個人的真正價值,首先決定於他在什麽程度上和在什麽意義上從自我解放出來。
  Beta】

  項峰站在落地窗前,看著遠處高架路上緩慢移動的車流,幾天前,他就是在這裏對梁見飛說:“怎麽,你以為我喝醉了嗎?”
  那家夥除了錯愕地眨眼睛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其他表情或動作。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訥訥地問:“那……你沒有喝醉?”
  他盯著她的眼睛,那雙常常充滿了靈氣的眼睛此時此刻帶著驚訝與恐懼……
  他輕輕地皺了皺眉頭,為什麽是恐懼?她怕他嗎?要知道,那是他迄今為止唯一一次對女人失控,當她轉身的時候,他想也沒想,就把她壓在身下……
  他忘記了有多久沒有吻過一個人,所以當他的嘴唇碰上她的,一種隱藏了很久的渴望被挖掘了出來。他摸上她胸口,指尖傳來的觸感是這麽光滑,他心底的某一個角落忽然蹦出一句話:我要她!
  但她又怎麽可能是任人擺布的角色?
  他在心裏苦笑,那一下頂在他肚子上還真不是一般的疼,再往下一點,說不定就要了他的命……根子。
  “我,”他看著她,頓了頓,直到她眼裏流露出疑惑的神色,“在那之前沒有醉。”
  “……”她皺著眉頭,思索著,“那、那麽之後呢?”
  他還是看著她,似笑非笑:“之後?大概,醉了。”
  “……大概?”她也看了他一眼,然後慌忙移開視線,像做錯事的孩子。
  嘿!……他在心裏笑,做錯事的那個人是他,不是嗎?
  她手上的毛巾還冒著熱氣,但她隨手放下,左手胡亂地抓了抓頭發,一副很不自在的樣子:“我覺得,我、我該走了。”
  “可是稿子還沒寫完。”他提醒她。
  “哦……”她還在抓頭發,“那個……那個可以明天繼續。”
  他雙手抱胸,向前走了一步,她來不及移開,被他困在沙發的轉角上,腳尖對腳尖。
  “不行,”他說,“我希望今天下午能完成。”
  說完,他微微低下頭,看她的眼睛。
  她跌坐在沙發上,沒有抬頭看他:“但我……但我今天下午想走了。”
  “去幹什麽?”
  “……開會。”看得出來,她正在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什麽會?”他沒打算放過她。
  “跟、跟你無關吧。”
  “是跟我無關,所以,不準去。”
  “你……”她抬起頭瞪他。
  “要我打電話給老板替你請假嗎?”他泰然自若。
  她咬了咬唇,這一點都不像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會流露出的表情,有那麽一瞬間,他有一種錯覺,她還是二十歲的小女孩,麵對他這樣的老男人有點無所適從。
  他忽然心軟了,盡管腦子裏有著各種可能性,盡管隻要蹲下身子就能把她撲倒在沙發上,但他沒有那樣做,他不喜歡看到她窘困的樣子,那會讓他難受。
  所以,他收斂起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的笑容,低聲說:“或者這樣,我就坐在這裏,把最後那段寫完,然後,你就可以走了。”
  “……”
  “好嗎?”
  梁見飛吸了吸鼻子,又輕咳了一聲,說:“好。”
  他在她身旁坐下,感覺到她一下子警覺地坐直身子,他不著痕跡地苦笑:“還不快坐到電腦前麵去!”
  “哦、哦……”她連忙起身,試圖越過他走到客廳的另一頭,但她沒踩穩,一腳踏在他腳背上,失去了重心。
  項峰幾乎又是出於本能地抱住她,她也本能地伸手抓著他的手臂,她其實並不矮,站直的時候剛好到他下巴這裏,她深褐色的頭發磨在他臉上,有一股淡淡的洗發精的味道,一種讓他迷惑的味道。
  她就坐在他腿上——比他想象當中要重一些——可是也比他想象中更柔軟,說不定,很少有人知道這個看上去倔強而堅毅的女孩(三十歲的“女孩”?算了,相比之下她應該並不喜歡被稱為“女人”),其實有顆善良而脆弱的心。即使曾經遭到背叛,也沒有放棄相信這個世界的友善與美好;即使麵對生活的艱辛與不被人理解,也沒有向現實妥協;即使麵對那些傷害她的人,也仍然願意拿出寬容的心。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被她迷住了,深深地迷住了。
  他能夠寫出最曲折離奇的故事,卻無法用一句簡單的話表達自己。事實上,一年前的那個晚上,他以為會是一個契機,但當他第二天早晨懷著忐忑無比的心情,假裝若無其事地坐在她對麵時,她竟一言不發,甚至連看也不看他一眼——整整兩周都是如此!
  他被嚇壞了,從此不敢越雷池半步。
  最可笑的是,他最後不得不拉下臉上去問項嶼。
  “求和?”項嶼那張英俊的臉上掛著不可思議的微笑。
  他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一點也不在意:“嗯……”
  但他的聲音出賣了他,因為聽上去是如此的煩躁,以至於項嶼忍不住又問了一遍:“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的意思是,讓我教你怎麽跟女人求和?”
  “……嗯。”他覺得難堪。
  “可以告訴我是怎麽樣的女人嗎?”
  他瞪他,是哥哥瞪弟弟的眼神,當然,也是一個男人瞪另一個男人的眼神。
  “嘿,”項嶼攤了攤手,笑得無辜,“對付不同的女人要用不同的方法!如果你不告訴我她是怎樣的人,我怎麽找到適合的方法呢?”
  項峰沉吟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說:“她是個……很倔的人。”
  “然後呢?”項嶼的聲音從來沒有比此刻聽上去更饒有興味。
  “……很難被說服。不僅如此,她還常常想要試圖說服別人。”
  “嗯哼?”
  “她很獨立,甚至有時候顯得性格剛烈……但其實沒有表麵看上去那麽堅強。”
  “……”
  “她也很敏感,但並不脆弱。”他垂下眼睛,看著桌上那隻綠色的青蘋果。
  “……”
  “她其實心地善良,但又……”他不禁露出一抹苦笑,“不太會表達自己。”
  “……”
  “……就這樣。”
  項嶼看著他,眯起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忽然說:“為什麽我好像覺得我認識你說的這個人?”
  項峰臉色一凜,轉身就要走,卻被弟弟拉了回來。
  “別這樣,別這樣,”項嶼還是笑,不過嘲弄的成分比剛才少了許多,“其他的幫不了你,但在對付女人這一點上,我還是比較在行的。”
  項峰翻了個白眼:“是嗎,你跟子默最近又怎麽樣呢?”
  那時候項嶼和子默正處在分手的邊緣,所以聽完他這句話,項嶼神色變了變:
  “挖苦我會讓你心裏好受點是不是?”
  項峰抿嘴,低聲說:“對不起……”
  “言歸正傳,”項嶼正色道,“對付你說的這種女人,其實並不難。”
  “?”
  “抓住她的弱點。”
  “弱點?……”
  “是啊,人人都有弱點。這種女人就是通常所說的‘刀子嘴豆腐心’,幫她做一件事、或是賣個人情給她,讓她覺得自己欠了你的,或是認為你在某些方麵值得同情,她就會主動上來跟你和解——說白了就是‘苦肉計’。”
  “……就這麽簡單?”項峰半信半疑。
  “沒錯!”英俊的圍棋選手信誓旦旦地攔上暢銷書作家的肩頭,“而且我敢說,給人下圈套這件事,你要是稱第二,很少有不怕死的敢去稱第一。”
  “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他挑眉。
  “都可以,隨便。”
  “……”
  “總之,記得要讓她心裏覺得愧疚,人一旦心軟了,心理防線也會跟著解除。”
  項峰不知道項嶼的招數管不管用,但總值得一試。
  下圈套對項峰來說並不是難事,他先是在電台節目直播的時候大談單親家庭對小孩的傷害,借機剖析那些得不到關懷的少年的心理,最後擺出一副對往事不願多談卻又忍不住獨自神傷的表情。
  梁見飛果然上當了。
  那次節目錄完之後,他率先走了出去,從口袋裏摸出事先準備好的兩個硬幣,然後假裝怎麽也找不到第三個。她默默地走上來,把一枚硬幣塞進投幣口。
  他買的是冰咖啡,那種在冬天想想就覺得胃痛的飲料,她看著他按下按鈕,不禁皺起眉頭,說:“別喝這個啦……”
  他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說為什麽不可以?
  “那個……”她看著別處,的口吻還是生硬地可以,卻讓他覺得溫暖,“上個禮拜我在附近發現一家很好吃的飯店……等會兒要不要一起去?”
  他垂下眼睛,壓抑住內心的狂喜,緩緩點頭。
  就像項嶼說的,他們就此“和好”,並且是她先示好的。盡管仍然時不時大唱反調,但至少她那雙眼睛終於又再看他,她不再把他排擠在生命之外。
  就像此時此刻,她就坐在他腿上,他們並不是十幾歲的少年少女,一切也都純屬意外,但他發現自己嘴唇上的溫度很高——確切地說,那並不是他嘴唇的溫度,而是貼在他嘴唇上的——她耳垂的溫度。
  “你嫌我一隻手骨折還不夠,順便要把我弄成瘸子?” 他覺得應該說點什麽,但是一開口,自己也不禁嚇了一條,那嗓音就好像不是自己的,陌生得可怕。
  “嗯……對不起……”她懦懦地說,一邊試著站起來,卻又再次跌坐在他身上。
  她看了看他,表情極其窘迫。他扶她起來,然後自己也站起來。
  “沒事吧?”
  “沒事!”她的頭搖得像撥浪鼓。
  他雙手插袋,然後輕咳了一聲,說:“那,我先……進去一下。”
  “哦……”
  項峰轉身走進浴室,反手關上門,站了一會兒,走到洗手台前打開龍頭。
  他並沒有真的要用水,隻是覺得要是現在沒有響聲會顯得很奇怪。他雙手撐在大理石台麵上,骨折的那隻手掌綁著石膏,一點感覺也沒有。他抬頭看著鏡中的自己,還有那被黑色長褲包裹著的……脹鼓鼓的下身。
  噢!項峰!他懊惱地想——你難道還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子嗎?!
  “各位銀河係的聽眾下午好,歡迎在周二下午三點繼續收聽‘地球漫步指南’節目,我是彥鵬,坐在我身邊的依舊是項峰和見飛,下麵就來開始我們的節目吧。”
  徐彥鵬的麵前破天荒地擺了一杯開水以及一盒紙巾,他趁著放背景音樂的間隙無聲地擤了擤鼻涕,然後,用那把帶著濃重鼻音的嗓音繼續說道:“過去一周的天氣實在讓人不敢恭維,在經曆了一連串的冷空氣襲擊之後,天氣忽又回暖了十幾度左右,讓一些還沒緩過神來的人感到措手不及——比如我,就得了非常嚴重的感冒。”
  “這好像跟天氣無關,”項峰冷笑著說,“任何人隻穿一條平角短褲站在冬夜的寒風裏麵,都會感冒的。”
  “好吧,我承認冬天跟人玩‘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是很不明智的選擇,收音機前的各位要以我為鑒。”
  彥鵬輕咳了幾聲,喝了一口水:“有點跑題了,其實我剛才想說的是溫室效應。最近《國家地理雜誌》根據行星學家的研究得出這樣一個結論:1000年後,人類有可能通過溫室效應將火星變成適宜人類居住的地方。”
  “噢!那麽‘火星文’終於要成為正統文化了。”說完,見飛拿起手邊的聖誕節小喇叭吹了兩下,那喇叭的聲音沉悶且嚴重走調。
  “我很懷疑到了那個時候我們都會變成‘文盲’,”彥鵬翻了個白眼,“所以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嗨,各位火星的朋友們,咱們1000年後見了喲!”
  項峰對搭檔投去了無語的眼神,並且發現梁見飛也是如此,這算是……默契嗎?
  “那麽項峰,本周的趣聞是?”
  “旅行途中的十大圈套。”
  他靠在椅背上,調了調麥克風的高度,然後讀道:“許多人會在假期中外出旅行,然而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等待著我們的不僅是美麗的風景,也包括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圈套。”
  “在羅馬或是米蘭旅行時,在各類人頭攢動的廣場上都能看到吉普賽人,你可能會遇到一群吉普賽孩子圍過來,在你臉前揮舞著報紙叫賣,但報紙其實隻是他們的掩護,遮住你的視線,其他人好趁機把手伸進你的口袋,偷走錢包或其它任何東西。遇到這種情況,你應該斬釘截鐵地甩掉他們,必要時也可以大聲呼救。
  “在曼穀機場免稅店購物的遊客有時候會不小心惹上官司,他們被商家誣告行竊而被捕,羈押期間,會有中間人找上門來,說可以幫他們恢複自由,前提則是必須付一筆費用。事後,警察會和這些人分成。”
  “這種行為很惡劣,”彥鵬忍不住插嘴道,“明知道旅客趕飛機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就利用這種大事化小的心態訛詐錢財。”
  “有些騙子會在機場候機廳使用熱狗或其他任何可以把汙漬濺到你衣服上的食物,他們假意幫你清洗衣物,結果其同伴悄悄在一旁把你的隨身行李拿走。”
  “所以,”梁見飛說,“要是看到旁邊有人在吃東西,最好把自己的包看緊?”
  他對她點了個頭,意思是:可以這麽說。
  “另一種跟機場圈套則跟安全檢查有關。在遊客通過機場安檢處的金屬探測準備離開時,會有人突然插隊站在你前麵,當他靠近金屬探測器時,警報會響,身後的隊伍會暫時停住。這個插隊的人似乎是忘了摘掉鑰匙或取出硬幣。就在他手忙腳亂時,他的同夥已經從你身旁走過,從傳送帶上取走你的行李逃之夭夭。”
  “噢,這我遇到過!”梁見飛驚訝地說。
  項峰挑了挑眉,她看上去的確是很容易中圈套的類型,自詡為聰明,但實際上心軟、單純又容易相信別人。
  事實上,她就中過他不少的圈套……
  “但不是在機場,而是公共汽車上,”她侃侃而談,“我讀大學時每天坐公共汽車去上課,有一次上車時站排在我前麵的人拿著公交卡怎麽也刷不出來,他堵在門口,於是我也停下來等他,這時我忽然覺得右邊口袋有些異常,於是我低頭一看,有一隻手正試圖從我的口袋裏把我新買的手機掏出來。”
  “所以說站在你前麵以及後麵的兩個人是‘搭檔’?”彥鵬問。
  “是的。”
  “你當時怎麽做?”
  “我就大叫‘小偷’啊!”
  彥鵬轉頭看了項峰一眼,然後用紙巾擦了擦鼻子,對見飛說:“你還真帶種。”
  “為什麽,他們是小偷!”
  項峰微微一笑,這的確是梁見飛的作風。
  “那麽然後呢?”他看著她,從那張臉上看到一種特有的倔強。
  “然後他們就奪路而逃。”她頗得意地說。
  “我想你要是有這個能力的話可能還會跳下車去追他們。”
  “為什麽不?”
  “沒什麽,你做得對,”他笑著說,“可是女孩子最好先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
  “我們又要來進行一場有關於男女平等的辯論嗎?”
  “男女平等是指人的思想以及社會地位,”他指了指腦袋,“而不是身體與力量。你必須承認男人在這方麵天生比女人具有優勢。”
  “……”她看著他,忽然沉默了。
  他腦海閃現出自己把她壓在身下的場景,隻是短短的幾秒鍾,但他看著她,竟然直覺地認為她腦海裏也是同樣的畫麵。
  他收回視線,低下頭把稿紙翻了一頁,繼續道:
  “不論在任何一個城市的街頭,你都很可能會遇到一位剛剛撿到一隻金戒指的路人,他願意用極低的價錢賣給你。但當你買下以後,會很快發現,所謂‘黃金’不過是黃銅而已。”
  “所以‘路不拾遺’是良好的美德。”彥鵬微笑地調侃。
  “此外,在巴黎或羅馬你也很有可能會遇到某個看似很有魅力的人向你指路或提供遊覽建議。可是談話間,對方會突然將一隻手工編織的手鐲戴到你手腕上,並打上死結,然後要你付錢。如果你拒絕,他就會大喊你偷了他的手鐲。遇到這樣的場合,受害者往往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違心地付給對方一把歐元把他打發走。”
  “聽到你這樣說,很多聽眾會不會都不敢出門了,難道人人都是魔術師嗎?”梁見飛看了項峰一眼。
  “也許。生活原本就充滿了圈套,而且很多圈套是我們自己給自己下的,隻不過我們沒有發現罷了。”
  “比如?”
  “比如你總是覺得鄰居晾曬在陽台上的衣服根本沒洗幹淨,但實際上,是你的玻璃窗蒙著一層灰,所以看什麽都是髒的。”
  “你是想說女人總是被蒙蔽了雙眼?”她又露出咄咄逼人的樣子。
  他丟給她一個無語的眼神:“又比如普通民眾關心的隻是現實生活,並不關心所謂的‘民主與自由’,所以你說我們要民主要自由,響應的人並不多,但如果你說要把集中在某些人手中的土地和資源均分給大家,我相信是一呼百應。”
  “喂喂喂,”彥鵬把紙巾丟進門邊的垃圾桶,“別談政治話題好嗎,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查得很嚴……”
  “抑或是,”項峰頓了頓,垂下眼睛,“一個人曾在愛情上失敗過,所以就秉持著小心謹慎的態度,再也不敢踏進這座‘圍城’。”
  “……這不是圈套,這是本能。”梁見飛輕聲說。
  “正是因為人的這種本能,才落入自己設下的圈套裏。”
  “但這樣也沒什麽不好的,至少不會受到傷害。”
  “難道你活著隻是為了讓自己不受傷害?”
  “我……”她看著他,一時語塞。
  “唉……”一陣長長的歎氣聲傳來,既不是項峰的,也不是梁見飛的。
  “?”兩人眨了眨眼睛,等待下文。
  “那個……”徐彥鵬手裏捧著紙巾盒,怔怔地吸了吸鼻子,嗓音沙啞,“我失戀的事……你們是怎麽知道的?”
  六點不到,彥鵬開始播放最後一首歌曲,直播結束。項峰跟在梁見飛身後走出直播間,她轉頭問他:“喝什麽?”
  他想了想:“熱巧克力。”
  她開始投硬幣,然後調侃地說:“熱巧克力?這跟你的形象很不符。”
  “那我應該喝什麽?”他在長椅上坐下,抬頭看著她,“酒嗎?”
  她聽到這一句,眼神果然有些閃爍:“我可沒這麽說……”
  過了一會兒,裝滿了熱巧克力飲料的黃色紙杯遞到項峰麵前,他說了聲“謝謝”,接過來,感到左手的手心有一種灼燙的感覺。
  “晚飯吃什麽?”他問。
  “病人優先。”她捧著熱果珍坐到他身旁。
  “我不想再吃餛飩了。”他臭著臉老實交代。
  她笑起來,笑容甜美,就像一個天真的小女孩:“你說實話的時候比較可愛。”
  他挑了挑眉,很少有人用“可愛”來形容他——不,應該是從來沒有——可是從她嘴裏說出來,又覺得不是那麽難以接受。
  “吃蓋澆飯,或是炒飯吧,最好滿滿一盆,可以用調羹吃的。”項峰說。
  “好。”她看著他,點頭。
  他忽然發現,這兩周以來,他的生活已經跟她密不可分,好像跟她一起吃晚飯,吃完後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起看電視是多麽平常的事。
  梁見飛的電話響,她接起來,說了幾句,然後側頭看著他,對電話那頭說:“不行,我約了人……是項峰……這樣啊,那我問問看。”
  她捂住電話,問他:“世紛約我們去吃飯。”
  他點頭。
  “還有我其他同學。”她有點遲疑。
  “沒問題。”
  “真的?”她像是不太敢相信。
  “我有那麽孤僻嗎?”他蹙起眉頭瞪她。
  她釋然地對電話那頭報告說馬上就去。
  “我以為你不喜歡陌生人,”她把手機塞進上衣口袋,“所以……”
  “看來你並不真正了解我。”
  “……誰高興了解你!”
  目的地就在電台附近,開車十分鍾就到,那是一家經營本幫菜的餐館,直到踏上大理石地麵的一霎那,項峰才想起自己曾經來過。
  世紛已經到了,正在點菜。
  “項大哥,拜托你一件事,”世紛說,“等一下我男朋友來的時候,你能不能假裝記得他的名字?”
  項峰苦笑,大作家有時也不太好當。
  他脫下外套,因為右手綁著石膏,動作緩慢,梁見飛幫他扯袖管,然後又幫他把外套掛在椅背上。
  “咦……”世紛一手撐著下巴,“其實你們私底下也可以和平相處。”
  梁見飛無奈地撇著嘴:“我隻是暫時不敢反抗……”
  “?”
  “他為了救我,手骨折了。”
  “好感人。”世紛瞪大眼睛。
  “事實上我現在很後悔那麽做。”項峰聳肩。
  世紛大笑,梁見飛卻是冷笑。
  服務生開始上菜,人還沒到齊,世紛慫恿他們先吃起來,不用等。
  “我沒告訴袁祖耘你來了,”她說,“他要是看到你,會尖叫的。”
  項峰在腦海裏想象那位袁先生尖叫的樣子,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很難想象!
  “啊,他好像來了……”世紛揮揮手。
  項峰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於是起身打招呼:
  “你好,”他假裝自己一直記得他的名字,露出友善的微笑,“我記得我們見過,你是叫袁祖耘,對嗎?”
  “……不,我不是。”男人皺著眉頭,眨了眨眼睛。
  世紛和見飛捂著嘴笑。這時候,身後有個聲音說:“我是袁祖耘。”
  他轉過身,才發現自己搞錯了。
  梁見飛哈哈大笑:“哦,沒關係,至少你演技不錯……”
  那個被認錯的男人莫名其妙地抓了抓頭,走開了。
  項峰盡管有點尷尬,但還是若無其事地對真正的袁祖耘說:“不好意思。”
  “不不,”他連忙擺手,“能跟你一起吃飯我很高、高興。”
  兩位女士交換了一個眼神,還是笑,仿佛眼前的場景是多麽滑稽一般。可梁見飛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她看著袁祖耘,皺了皺眉頭。
  項峰不明所以,於是不著痕跡地觀察袁祖耘,然後立刻發現自己錯了,她在看的不是袁祖耘,而是他身後的男人。
  “晚上好。”那個男人微微一笑,環視所有人,視線最後定格在梁見飛身上。
  這種微笑讓項峰想到一個人——項嶼。他曾經開玩笑地說,項嶼笑起來,任何女人看到都要高興得發狂,這句話現在用在這男人身上也不為過。
  他知道他是誰——梁見飛的前夫——他在她家的客廳裏見過他。
  “你怎麽來了……”梁見飛呐呐地說。
  “我本來是去找袁祖耘的,他說約了你們,我就一起來了,”說到這裏,他轉頭看項峰一眼,“不過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
  項峰挑眉,什麽也沒說,隻是坐下。
  男人遲疑了一下,終於坐在圓桌對麵。
  “你是項峰?”男人問。
  “嗯。”他點頭。
  “我姓池,叫池少宇。”
  他還是點頭。
  “見飛,”池少宇的調侃地說,“原來這就是你常常提到的那個很討人厭的大作家啊。”
  “呃……”梁見飛整個人像被定格了。或許不止是她,連世紛和袁祖耘也是。
  項峰看了她一眼,接著微微一笑:“哦,原來這就是你跟我說過的輕浮而且濫情的前夫。”
  “很神奇,”池少宇蹙了蹙眉頭,像是滿腦子疑惑,“兩個在電台節目裏針鋒相對的人,卻可以平靜地坐在一起吃飯?”
  “如果有必要,我相信布什和拉登也可以做到。”
  “必要?”
  “隻要一個理由。”
  “什麽理由?”
  自始至終,他們盡管表情溫和,但口吻卻是冷冰冰的,像兩尊蠟像在交談。
  項峰看著池少宇,忽然笑起來,他猜想要是現在他麵前有麵鏡子,那鏡子裏麵會有一個笑得很溫暖的男人,眼角有幾道皺紋,下巴上是精心修剪過的胡子,也許誰看了都會以為他此時此刻心情很好。
  “我想,”他說,“沒有必要告訴你吧。”
  池少宇動了動下顎,梁見飛低聲對項峰說:“你完了,他生氣了……”
  那聲音聽上去很奇怪,他沒有看她,可是知道她是閉著嘴說的。
  “為什麽說我完了?”他也學她的樣子。
  “他要是生起氣來,很難纏……”
  項峰扯了扯嘴角:“你以為我就好欺負嗎?”
  “呃……對,我忘了……”她也扯了扯嘴角,不再說話。
  “見飛,”池少宇說,“還記得我們以前高中時的英語老師嗎,前幾天我遇到她,她還問你什麽時候跟我一起去看她。”
  “我——”
  “你不會覺得尷尬嗎,”項峰故作不解,“跟前妻一起去看以前的老師,萬一老師誤以為你們還沒離婚怎麽辦?”
  “對於有些誤會,我認為沒有必要解釋。”對麵的男人又露出一個女人看了都會發狂的微笑。
  “嗯……”項峰一臉恍然大悟,“所以這就是你們之所以會離婚的原因?”
  池少宇的下顎又動了一下:“離婚是我和見飛之間的事,任何第三人都沒有資格插嘴。”
  他笑了一下,決定沉默。
  “對了,你肋骨上那塊傷疤痕跡還明顯嗎,”池少宇溫柔地看著梁見飛,繼續說,“我有個朋友介紹了一種據說很有效的祛疤藥膏,我托人買了,拿到後給你。”
  “哦——”
  “朋友?女朋友?”項峰冷不防插一句。
  池少宇瞪他,像是恨不得他立刻消失。
  “啊哈哈,啊哈哈哈……”世紛終於找到機會出來打圓場,“今天大家能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真的很有緣分,沒想到不止見飛跟項大哥很‘聊得來’,連池少也是,看來見飛和池少你們還真是有夫妻相……”
  最後那幾個字被袁祖耘的咳嗽聲蓋了過去,但大家多少還是聽到了。
  “好了,世紛,”袁祖耘看上去有點在冒冷汗,“你還是繼續吃你的吧。”
  “哦……”自知說錯話的人垂下頭。
  “我要吃那個。”項峰忽然對梁見飛說,仿佛理所當然。
  她夾了一塊鹽焗雞,放在他碗裏。
  “我不要吃腿肉,”他一臉平靜,“要胸肉。”
  梁見飛瞪了他一眼,把他碗裏的雞夾到自己碗裏,然後又幫他夾了一塊雞胸脯,嘴裏還念念有詞:“雞白絲有什麽好吃……”
  他微笑,沒有回答,伸出左手用調羹把雞塊放到嘴邊,在咬下去之前,他不著痕跡地看了對麵的男人一眼,嘴角扯出一個冷笑,才吃起來。
  “你知不知道,”回去的路上,梁見飛似乎很興奮,“我這麽多年來都沒看過池少發飆!你真太厲害了,我想任何人跟你聊不到三句都會抓狂的!”
  池少?是她對他的昵稱嗎?
  “你沒看到他下顎動的樣子,估計他今天快被你氣死了。”
  “……”他沒理她,別過頭去看著窗外。
  快被氣死的人是應該是他吧!什麽肋骨的傷疤……她肋骨有沒有傷疤關那混蛋什麽事!
  肚子開始叫起來,他摸了摸胃,說:“去餛飩店,打包。”
  “你沒吃飽?”她詫異。
  “怎麽可能吃得飽。”盡管他一直不停地叫她夾菜。
  “哦……”
  等他們拎著外賣的小餛飩來到項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了。
  “魚食在漁缸旁邊,”項峰對梁見飛說,“記得按照說明上的方法喂。”
  “哦。”她立刻走了過去。
  他走進廚房,把外賣放在餐桌上,拿出湯匙,坐下來開始吃。
  “你的魚怎麽都跟你一樣死氣沉沉的。”梁見飛一邊往水裏丟魚食一邊說。
  他沒有回答,自顧自地吃東西。
  她也沒再說話,認真地看包裝袋上的說明。
  客廳裏很安靜,隻有掛鍾和魚缸的聲音,或許還有他喝湯的聲音。
  “喂,”他忽然停下來,說,“他是你第一個男人?”
  梁見飛回頭看了他一眼,繼續盯著包裝袋:“什麽?”
  “我問他是不是你第一個男人……”
  “哦,對啊。”她回答地心不在焉,又抓了一把魚食往缸裏丟。
  他低頭吃東西,過了一會兒又抬頭問:“你就……隻有過這麽一個?”
  “嗯。”她終於轉過身看著他,像是感到疑惑。
  他吃完了,起身把碗放進水槽。
  她把魚食放回原處,自覺地走過來開始卷袖管。她打開熱水龍頭,然後往碗裏倒洗潔精,拿百潔布擦起來。
  “你問這些幹嗎,像居委大媽一樣。”
  “……沒什麽。”他雙手抱胸靠在冰箱上看她洗碗。
  “還有其他事嗎,沒的話我就回去了。”
  “……沒有。”他冷著臉。
  她看著他,忽然把手上的水彈在他臉上,接著哈哈大笑起來。
  她在興奮個什麽勁兒?因為他打敗了池少宇?那個男人生氣她就這麽高興嗎?
  他抓住她那雙濕漉漉的手,用不帶任何語調的口吻說:
  “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你別來惹我,不然我不保證自己會做什麽讓你後悔的事。”
  截稿日已經到了,但項峰卻遲遲沒有交稿,周六早晨,他被一陣門鈴聲吵醒,他翻了個身,對著天花板歎氣,然後起身去開門。
  不出所料的,是梁見飛。
  “怎麽樣,”她一臉期待,“今天有靈感了嗎?”
  他甩手關上門,轉身走了沒幾步,門鈴聲又響起,他回去開門。
  “不會吧,老大……”梁見飛哭喪著臉走進來,“你到底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讓你一點靈感也沒有?”
  他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短袖T恤和一條運動褲,赤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覺得一陣麻木。
  “你生病了?”梁見飛說。
  “……”他繼續向臥室走去。
  “白內障?”
  “……”他走進臥室。
  “十二指腸潰瘍?”
  “……”
  “前列腺炎?或是……痔瘡?”
  “——梁見飛!”他忽然轉身抓著她的衣領,“你給我閉嘴!”
  她非但沒有害怕,反而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你到底怎麽了……為什麽沒有靈感,我可是快被經理逼死了。”
  他原本緊蹙的眉頭慢慢鬆下來,放開她,轉身回到被窩裏,不再理她。
  “項峰!”她喊他。
  “……”沒有任何反應。
  “項峰,你給我起來!”她走過來掀他的被子。他幹脆坐起身,瞪著她。
  “算我求你,”她把被子還給他,“你別耍脾氣了好嗎,去把最後一點寫完……”
  “我不去。”他回答得生硬。
  “你……”
  於是兩人就僵持著,直到項峰說:“要我交稿也可以……”
  “?”
  “你過來陪我睡一會兒。”
  “什麽?!”她瞪大眼睛,“你瘋了嗎?”
  他聳肩,閉上眼睛:“那算了。”
  他閉著眼睛,一直沒有睜開,但他知道她沒走,站在原地,大概在衡量他說話的可能性。
  “喂……”她聽上去有點遲疑,“如果隻是要我坐在床上……可以……”
  他緩緩睜開眼睛,看著她,然後動了動下巴,示意她上來。
  “你……你不會對我做什麽吧?”她還在猶豫。
  他翻了個白眼,點頭。
  她躊躇再三,終於移動腳步。
  “把鞋脫了。”他提醒。
  她今天穿了一雙短靴,兩隻腳跟互相踩了一下就脫出來。她走到床的另一邊,坐上來,離他遠遠的,盤腿坐著。
  他蓋好被子,閉上眼睛,開始睡覺。
  “過來一點。”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說。
  “?”
  他伸手把她抓過來,她尖叫,發現他隻是讓她靠在他身旁後,才安靜下來。
  他又閉上眼睛,感到空氣裏充盈著她的氣味。
  “喂,”他說,“你肋骨上真的有個傷疤?”
  “嗯……”她雙手抱胸,像是很防備。
  “怎麽留下的?”
  “……車禍撞的。”
  “車禍?什麽時候?”他睜開眼睛看著她。
  “……離、離婚那陣子。”
  他冷笑一聲:“看來離婚對你的打擊還不小。”
  “你去離一次試試看。”她瞪他。
  項峰重又閉上眼睛:“我不會讓自己離婚的,如果有一絲那樣的可能性,我都不會結婚。”
  “哈!那麽看來你這輩子注定結不了婚。”
  “……”
  隔了好一會兒,梁見飛低吟般地說:“你知道嗎,我結婚前一天晚上,我爸就跟我說:結婚很好,它能讓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它讓人有安全感,讓人懂得什麽是責任,結婚使我們更認清了自己的位置,也明白什麽叫做寬容和忍讓。結婚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可是一旦你結了,也要隨時做好離婚的準備。”
  “……”
  “所以,像你說的那種婚姻是不存在的,任何婚姻都有破碎的可能,隻不過看你如何去做而已。”
  “你還相信嗎?”項峰問。
  “?”
  “愛情、婚姻,你還相信嗎?”
  “信,”她回答得斬釘截鐵,“為什麽不信?看看周圍,有這麽多美好的例子,不是嗎?”
  他笑了,閉著眼睛笑。
  “項峰,”她喊他的名字,“你是個很奇怪的人。”
  “嗯?”
  “你好像……寧願相信這個世界是邪惡的、充滿圈套,也不願意相信它有美好的一麵。”
  “這世界本來就是邪惡並且充滿圈套的啊。”他抬眼看著她。
  “我不這麽認為,”她搖頭,“任何邪惡或圈套,總有原由,說不定,很多時候事物的初衷是好的,隻不過在變化的過程中發生了一些什麽問題。”
  他挑了挑眉:“所以在你眼裏沒有壞人是嗎?”
  “也不能這麽說,”她像在思索,“隻不過我不願意相信一個人一開始就是壞的,或者,再壞的人也有好的一麵。”
  “那麽我呢?”
  “你?”她也看著他。
  “我是壞人嗎?”
  她笑,搖搖頭:“當然不是。”
  “那我是什麽?”
  “一個……麻煩的家夥。”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她這樣說,他沒有不高興,一點也沒有,反而覺得高興……
  他坐起身來,看著她:“可以給我看一下嗎?”
  “什麽?”
  “你的傷疤,”他說,“你肋骨上的傷疤。”
  “怎麽可以!”梁見飛本能地用手指按住自己左胸以下的部位。
  他掀開被子去抓她的手臂,她尖叫起來,竭力掙紮。但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很快把她壓在身下,她的雙手被他固定在頭頂,怕得臉都漲紅了。
  項峰笑起來,說:“好了,我是開玩笑的。”
  她停止尖叫和掙紮,但還是將信將疑。
  “我很累,”他說,“昨晚通宵寫稿。”
  她瞪大眼睛:“但你不是沒靈感嗎……”
  他苦笑:“我隻是發現自己還是不適應以口述的方式寫稿,這幾個晚上我都是單手打字,速度比較慢,但終於完成了。”
  她明顯鬆了口氣。
  “所以,”他看著她,“現在可以安靜地陪我睡一會兒嗎?”
  “好的,”她眼神閃爍,臉還是很紅,“不過……”
  “?”
  “你是不是能把你塞在口袋裏的東西拿出來……”
  他眨了眨眼睛,終於明白她在說什麽。於是低吼一聲,從她身上翻下來,背轉身用被子蒙住頭:“對不起……”
  梁見飛沒有回答,隻是翻了個身。
  他懊惱地想,她當然不會回答,回答什麽呢?“沒關係”嗎?
  他設計的圈套最後卻套住了他自己……
  天呐!
  這一周的最後一天,項峰去項嶼和子默家吃午飯,到了那裏,卻發現子默不在。
  “她帶兒子回娘家了。”項嶼在廚房照看爐子上的湯。
  “你們吵架了?”項峰問
  “怎麽可能,”項嶼白了他一眼,“我們感情很好。”
  “那就好……”
  既然手上還綁著石膏,他就心安理得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小白湊過來撲他的腿,他抱起它,讓它蹲在身旁上發呆。
  “你還好嗎?”項嶼從廚房探出頭問,“手受了傷,做事情沒問題嗎?”
  “沒有,”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隻是打字費力一點。”
  “什麽時候拆石膏?”
  “再過三到四周吧。”
  “我說,你快去找個女人回來吧,老這樣也不是辦法,生病的時候我可不會來照顧你。”項嶼笑嘻嘻地看著哥哥。
  “我也沒指望你來照顧我。”項峰翻了個白眼。
  “我聽說你跟梁見飛還有池少宇一起吃了一頓飯?”
  “袁世紛以後要是失業了,你叫她來找我,我給她介紹一份八卦周刊記者的工作。”
  “我聽說你跟池少宇簡直就是……就是……”項嶼在他那顆文學造詣非常有限的腦袋裏搜索著合適的詞,想了半天,才說,“簡直就是宇宙大爆炸。”
  “謝謝……”他冷笑。
  “那麽,你們進展得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誰?”
  “別明知故問,你唬不了我。”項嶼把湯端到餐桌中央,然後又回廚房去拿東西。
  “沒什麽進展。”他實話實說。的確沒有什麽“實質性”進展。
  項嶼探出頭來,歎了口氣:“你以後別告訴別人說你是我哥。”
  “……”
  “都一年了,你到底在幹什麽?”他端著兩碗飯出來。
  “……你不懂。”
  “別的我不懂,圍棋和女人我最懂。”
  “……你真的懂女人嗎,你知道她們腦袋裏在想什麽?還是你隻知道如何取悅她們同時滿足自己?”
  “別把我說得這麽下流,”他把筷子放在桌上,“我至少知道施子默那個腦袋瓜裏裝了點什麽。”
  “但要真的明白很不容易。”項峰站起來,把小白放在地上。
  “……你是對的。”項嶼不得不承認。
  “你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才弄明白的東西,我怎麽可能隻花一年就搞懂。”
  “而且那個女人比子默難懂多了。”項嶼幸災樂禍。
  “……”項峰扯了扯嘴角,覺得有些時候,他跟這個弟弟很難溝通。
  “好了,先吃飯吧。”
  他看了看桌子,又看看自己綁著石膏的手,錯愕地問:“什麽,你就隻用一鍋湯來招待我,而且這湯裏還滿是粉絲?”
  “子默臨走前交代要把湯喝完的,我一個人吃了兩頓實在沒辦法了才叫你一起來的。”
  “……”
  “怎麽,”項嶼眨了眨眼睛,“你不會以為我是請你來吃滿漢全席的吧。”
  “那倒沒有,”項峰冷笑一聲,“隻不過現在看起來,我還是太低估了你的無恥。”
  這天下午,項峰在回家的出租車上給梁見飛打了個電話,想叫她買一份外賣送到他家,她卻有氣無力地拒絕了。
  “你怎麽了?”他敏銳地問。
  “沒什麽……”
  掛了線,他立刻請司機改變方向。
  他猜想她是病了,於是事先在她家樓下的藥店買了感冒藥和退燒藥。她在對講機裏聽到他的聲音時感到很吃驚,他打開鐵門,走進大廈,忽然很想見她。
  她穿著睡衣來開門,頭發綁了一個亂糟糟的馬尾,臉上是一副框很大的眼鏡。
  “你怎麽來了……”她連聲音都顯得虛弱。
  他想說我想見你,可是話到嘴邊又變成了:“我來看看你死了沒有。”
  “很可惜,”她苦笑,“沒有。”
  他伸手摸上她的額頭,像是有一點低燒,又好像不是。
  “哪裏不舒服?”他問。
  “……沒有不舒服。”她垂下眼睛。
  “你認為自己足以騙得過偵探小說家?”
  “……真的沒事。”
  “感冒了?”
  “……”她搖頭。
  “內分泌失調?”
  “……”
  “不會也是痔瘡吧?”
  “項峰!”她沒好氣地說,“你嫌我還不夠煩是不是?”
  說完,她轉身要走,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到底怎麽了?”
  她歎了口氣:“……我痛經!你滿意了吧!”
  她撫著肚子,神色哀怨。
  他抓了抓頭發,看著自己手上拿的藥,有點尷尬:“……要我燒熱水嗎?”
  “燒過了。”
  “要我去買藥片嗎?”
  “已經吃過了。”
  他看著她,第一次感到局促:“那麽……我能做些什麽?”
  “……”她大概沒料到他會這樣說,所以也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要我陪你睡一會兒也行。”他故意說。
  “不要!”她拒絕地斬釘截鐵。
  “……”
  “……什麽都可以嗎?”
  “?”
  “真的要求什麽都可以嗎?”
  “嗯。”他點頭。
  “那給我做頓晚飯吧,或者打包、外賣也行,總之不用我自己跑出去就行。”
  項峰看了看自己綁著石膏的手,問:“你冰箱裏有速凍水餃嗎?”
  “能不吃那個嗎?”梁見飛一臉無奈,“跟著你我已經吃了兩個禮拜餛飩和水餃了。”
  他挑了挑眉,很想自己親手做一頓飯給她吃,不想下去買,或是訂外賣。
  “算了,隨便吧,”她又說,“你去冰箱看看,有什麽吃什麽。”
  “好。”他點頭。
  “那我先去躺著。”
  “哦。”他看著她回房間,關上門,甚至還聽到輕輕的落鎖的聲音。
  他苦笑,他有這麽可怕嗎?看來經營多年的“正派人士”形象已經毀於一旦。
  他走到廚房打開冰箱,發現她比項嶼還邋遢,於是歎了口氣,開始收拾。
  六點過五分的時候,項峰去敲梁見飛的門,她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聽到腳步聲。她大概剛睡醒,所以臉是紅彤彤的,戴上眼鏡的她完全沒有了平時那種咄咄逼人的銳氣,顯得平實可愛。
  他看著她,忽然很想吻她,她也抬頭看著他,像是從他眼裏讀到了什麽,戒備地眨了眨眼睛,不說話。
  他別過頭,指著餐桌:“吃吧。”
  “哇!蛋炒飯!”她興奮地大叫,撲到桌邊,拿起筷子吃起來。
  他覺得好笑,不過是一碗用剩飯炒的蛋炒飯,也值得她這麽高興?
  “喏,”他在她旁邊坐下,遞了一杯熱薑茶過去,“吃慢點。”
  她的吃相簡直可以用狼吞虎咽來形容,誰能想到這個處處跟他唱反調的女人,隻用一碗蛋炒飯就能打發……
  “你不吃嗎?”梁見飛口齒不清地問。
  項峰搖頭:“我不餓。”
  實際上,冰箱裏隻有一碗剩飯,至於速凍水餃……反正他是從上到下找了好幾遍都沒找到。
  “騙人……你下午還叫我買外賣送過去……”盡管嘴上這麽說,她卻一點也沒有要把飯省下來給他吃的意思。
  他微笑,看著她,一言不發。
  一碗飯很快就被吃完了,梁見飛喝了一口茶,像是還在回味。她嘴角有一顆米粒,他伸手要幫她粘走,她卻自己伸出舌頭,舔掉了。
  霎那間,項峰看著她,終於明白女人的舌頭是可以激發男人的腎上腺素的。
  於是他低下頭,趁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用左手抓著她的下巴,含住了她的嘴唇。
  這個吻跟一年前、或者一個星期前的吻都不太一樣,他沒有喝酒,她也沒在賭氣,但不變的是,她還是那麽錯愕。他頂開她的牙關,吻她、舔她,過了一會兒,她終於開始掙紮。
  “喂,”他放開她,額頭抵著她的額頭,“你現在可以不必假裝不記得一年前的晚上發生過什麽了吧?”

  【我記得小的時候跟弟弟一起下圍棋,那時的他還是個小孩子,初學棋藝不久,根本不是我的對手。但我常常故意露出破綻,或是下錯子,還裝作惋惜地說:“唉,不應該走這一步……”弟弟很高興,覺得自己在圍棋上很有天分,於是苦心鑽研。後來我發現他水平不斷提高,就不再讓他,兄弟兩人常常打成平手,難分高下。
  後來有一天,我偶然從老師那裏知道,弟弟在圍棋全國比賽中得了少年組冠軍,我很驚訝,以他堪堪跟我打成平手的水準,怎麽可能稱霸全國?於是我偷偷去看他參加訓練,才知道原來他的造詣早已在我之上。他中了我的“圈套”,我也中了他的“圈套”。但我一點也不生氣,反而感到高興,我相信他也是。
  生活中充滿了圈套,但這些圈套未必是壞的、是傷害別人的,那也許是“溫柔的陷阱”,或是“美麗的謊言”。就像某人,無論什麽時候都相信這世界有最美好的一麵……
  也許,這樣也不錯。
  Beta】

  九【浮生若夢】

  【2.1 浮生若夢
  通常當人們談起“夢”的時候,是指一件美好的事物,例如:夢想、夢幻、夢寐以求。想要實現卻又苦於無法實現,印刻在腦海裏的景象如同海市蜃樓一般,不斷出現,不斷重複。
  既然有代表美好的“夢”,當然也有代表醜惡的“夢”,例如:噩夢、夢魘、同床異夢。人做了不好的夢就急於醒來,因為隻有這樣才能擺脫夢中的困境,所以有時候形容現實中發生了可怕的事,我們也用“噩夢”這個詞,但這實際上帶有一種祈禱的意味,希望不好的事情不要成真。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夢”,無關褒貶,隻是一種純粹的狀態,或者連我們自己也分不清那到底是美夢還是噩夢。例如:夢境、夢見、夢話、夢鄉、夢遊以及……夢遺。
  夢的特別之處在於,它能夠讓人體驗不同的生活。比如牙醫夢見自己駕駛著直升機與007一起逃亡,比如理發師夢見自己在人民大會堂發表演說,又比如,編輯夢見自己吻了一個……處處跟他作對的暢銷書作家,
  我們必須承認,夢,有時候會成真的。
  Alpha】

  這個星期一,梁見飛哪裏也沒去,獨自躺在床上,吃垃圾食品、看肥皂劇、發笑、無所事事。她已經有好久沒有體驗這樣的生活,久到……她心裏由此產生一股罪惡感。
  但她確實什麽都不想做。手指不自覺地撫上嘴唇,她有一種錯覺,好像這唇不是她的,而是其她什麽人的……
  她昨晚推開項峰的時候,脫口而出道:“你來真的?”
  他看著她的眼睛,挑了挑眉,目露凶光:“……什麽意思?”
  她知道他這是在生氣——就好像她知道池少宇何時會生氣一樣——但她並不是質疑他,隻是詫異,非常詫異,因為從這個吻裏麵,她依稀感覺到了項峰的真實。
  他是真的動情了……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她這才感到窘迫,“我不是說你……”
  我不是說你在玩弄我——但她說不出口,因為眼前這個男人是項峰!
  其實一年前她也懷疑過他,但他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除了偶爾流露出的關心之外,他們依舊是針尖和麥芒。她將之歸結為一種敵人之間的“惺惺相惜”,因為她也時常管他的閑事啊,就算再怎麽不對盤也好,相處得久了,總是有感情的——更何況,她一直認為他是無庸置疑的正人君子。那次酒醉後的“暴行”隻是意外,她堅信,要是他清醒的話,絕不會對自己做出這樣的事!
  於是她原諒他了,他們依舊是一對愛唱反調的男女,生活沒有任何改變。
  然而當他在跨年的夜晚拎著麻辣燙出現在她家門口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錯了。他的眼神,分明就是擔心她一個人過節會寂寞——除了你所喜歡的人之外,你還會擔心誰的寂寞?
  他變得偶爾會做些曖昧的小動作,或是說些讓人浮想聯翩的話,她假裝沒注意到,因為不知道該怎麽去麵對。可是他吻了她——真真正正的吻——男人吻女人的吻!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除了錯愕還是錯愕,她雙手抱胸,捂著嘴,不知所措。
  項峰的眼神黯淡下來,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忽然說:“對不起……”
  霎那間,梁見飛竟覺得心有點疼。
  然後他說他要走了,臨走之前還說因為他手骨折的關係,沒辦法幫她洗碗了,讓她自己洗。她點頭,看著他轉身打開門,然後消失。
  她站在客廳中央,看了看牆上的鍾,又看看桌上的碗——多麽希望剛才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夢!
  “湯穎,”梁見飛大口咬著蘋果,發出清脆的聲音,“你還相信愛情嗎?”
  電話那頭的美人輕輕一笑:“你不是吧,要是十年前你問我這個問題,我可以跟你聊一整個晚上。”
  “那麽現在呢?”她因為嘴裏塞滿了蘋果,聲音模糊不清。
  “現在……無可奉告。”
  “?”
  “不是不想說,是我自己也沒有答案。”
  “為什麽會這樣?”梁見飛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原來這就是為什麽項峰讓她感到煩躁的原因——她不確定自己還會不會相信一個人——就像從未受過傷害時那樣的相信。
  “人呢,看得越多,就越明白夢想與現實的差距,”湯穎頓了頓,像是在喝水,“十七八歲的時候認定‘愛情大多天’,隻要我愛他,他愛我,就沒有什麽能夠阻止我們。”
  “想想真是覺得……很幼稚……”見飛笑著說。
  “是啊,其實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力量,遠比愛情、地位、金錢來得巨大——那就是命運。”
  她看著自己手中的蘋果,已經被咬得麵目全非,誰能想到,五分鍾之前,它還那麽的……完美?她吃吃地笑起來:“跟命運比起來,我們顯得太渺小了。”
  “是啊,我們很難掌控自己的命運,並且愛情不是一個人的,是兩個人的,甚至如果演變為婚姻,那就是十幾個、幾十個人的事——每次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頭疼。我媽一直問我為什麽不找個人定下來,結婚、生個孩子,她說‘就算像見飛那樣離過婚,也總比你一直單身好啊’……”
  “……謝謝誇獎。”梁見飛苦笑。
  “可我想要的隻是純粹的心動,不想被世俗、醜陋的東西破壞了我心目中最神聖的東西。”
  “所以,”她詫異地說,“你還相信愛情?你還有夢想?”
  “不確定……”湯穎在電話那頭輕聲說,“我不確定我以為的、夢想的愛情,是不是就是真正的愛情。”
  “真正的愛情?”
  “是啊,愛情真的可以被下定義嗎?你怎麽保證你以為的愛情就是別人以為的愛情?”
  “……”聽到這裏,梁見飛不禁感到悵然若失。
  “所以,真正的愛情就是找到一個跟你有同樣愛情觀的人。你所認為的,也是他所認為的,那就夠了。”
  “……所以如果我認為愛情不應該包含背叛,隻要找一個跟我一樣這麽認為的人就可以了?”
  “嗯。”
  “……所以如果一對男女都認為愛情可以互相背叛,那也叫□情?”
  “隻要他們真的達成一致,有什麽不可以?”
  “我好像領悟到了點什麽,但又隱約覺得你說的根本是狗屁……”
  “哈!”湯穎笑起來,“可是話又說回來,別忘了人是會變的,有些人一開始認為愛情不應該包含背叛,可是後來漸漸覺得可以,那麽愛情就變質了。”
  “哦……”梁見飛撫著頭,“越聽越覺得複雜……”
  “不,不會的,”湯穎說,“你隻要跟著自己的心走就可以了。”
  “心?”
  “克林頓曾經說過‘我的心將在任何希拉裏所在之處’,盡管後來‘拉鏈門’爆發的時候這句話被當作譏諷他的利器,但我一直相信他說這話時是真心的,隻不過……後來他變了。”
  “所以心是多麽的不可靠……”
  “錯!心是最可靠的,它不會對你說謊。至於說,你會不會對別人說謊,那就是你的事了……”
  “噢!……”梁見飛哀叫著,“救命啊……”
  “怎麽,你遇到麻煩了?”湯穎的直覺一向很敏銳。
  “……”
  “是誰?池少宇還是項峰?”
  “……”
  “兩者都是?”
  “不……”她想了想,終於承認,“池少宇還好……”
  “所以讓你煩惱的是我們的大作家?”
  “……”
  “天呐!為什麽要煩惱?”
  “你不會懂——”
  “——我怎麽不懂?我除了沒離過婚之外,男女之間的事我有哪樣是不懂的?”
  梁見飛扯了扯嘴角,對這位表姐的佩服又更加深了一個層次:“好吧好吧,可是你不知道項峰是個怎樣的人……”
  “他是怎樣的人?”
  “他……”真的要她形容,她又變得語塞,“他……你難道不覺得他可怕嗎?”
  “可怕在哪裏?”
  “首先,他是一個偵探小說家,我的任何一個謊言、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他都能輕易看穿。其次,據我所知,他一直沒什麽女朋友,一個……一個三十三歲卻很少有固定性生活的男人你不覺得他可怕嗎?”
  “那麽一個三十歲卻沒有固定性生活的女人又怎麽樣呢?”湯穎反問。
  “那不同……”
  “有什麽不同?”
  “男女有別啊——”
  “梁見飛!”湯穎打斷她,“你不是一向堅持男女平等的嗎?你把自己的守身如玉歸為自愛,那麽他為什麽不可以?”
  “……好吧,”她決定讓步,“可是,他常常帶著假麵具……”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嗯,這倒是真的。”
  “他對每一個人——除了我——都表現得很友善,可是那副溫柔笑臉的背後是什麽,沒人知道。”
  “!”
  “?”
  “可是你知道嗎,”湯穎像是發現了什麽寶藏一般,“你自己都說,他對每一個人表現得友善,唯獨你除外,所以說不定你就是看到他真麵目的那個人!”
  “……我表示懷疑。”她總覺得,項峰是一個遠比他外表複雜的人。
  “哦,見飛,離婚讓你害怕、讓你對愛情失去信心了是嗎?”
  “……也許吧。”她畢竟走出了陰霾,盡管不能說那對她完全沒影響。
  “你應該試著跟隨自己的心。”
  她笑了:“你好像很希望我跟項峰在一起。”
  “是的,”湯穎直言不諱,“我覺得他是個……不錯的男人。”
  “真的?為什麽?”
  “因為……他某些地方跟我很像。”
  “噢!”梁見飛無奈地抿了抿嘴,然後毫不客氣地說,“光憑這一點我就要再仔細認真地考慮考慮!”
  第二天上午,梁見飛早早起床洗了個澡,然後比上班時間早了半個小時到達公司。
  她的辦公桌上是一隻積了薄灰的咖啡杯,還有一堆文件,亂糟糟地堆著,也沒人去理。她走過去隨手翻了幾本,都是之前已經處理好了的,於是倒在座位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並不是一個會往自己身上加包袱的人,或者恰恰相反,她擅於卸下包袱。可是有些時候,當她獨自一人安靜地坐著,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做的時候,一股巨大的無形的壓力會慢慢向她湧來,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很難對婚姻失敗後的這幾年時間下一個定論,這究竟是一段怎樣的時光?是好、是壞?是喜、是悲?是充滿希望、抑或失望?是值得,還是說,驗證了一個女人一旦經曆這一切,就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但她唯一能夠肯定的是,現實是不會向夢妥協的,至於夢要不要向現實妥協,那就見仁見智了。
  有人敲了敲她辦公室那扇敞開的門,她抬起頭,是李薇。
  “最後一期連載的樣稿是給你,還是按照約稿函上的地址寄給項峰?”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因為你最近都不在辦公室。”
  “你直接寄給他吧,謝謝。”梁見飛由衷地說。仿佛一旦不涉及約稿、催稿,李薇的表情並不會那麽僵硬。
  “好的。”得到了答案之後,李薇就點點頭,踩著整齊的腳步離開了。
  梁見飛忽然發現,這位雜誌主編從頭到尾都沒有對她所做的這些事表示出哪怕一點誠意的感謝……但她轉念一想,也許“冰山美人”根本不適合道謝,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生存法則,如果一個人對別人的抱怨視而不見,那麽最後那些抱怨就會消失的。
  過了一會兒,詠倩也到了,看到坐在辦公室裏的她,女孩臉上寫著驚訝。見飛微微一笑,聳了聳肩,表示自己確實來上班了。詠倩連忙進來幫她去泡咖啡,她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
  手機響起,她從背包裏拿出來,大大的屏幕上寫著三個字:池少宇。
  “……喂?”她先是歎了一口氣,才接起來。
  “我懷疑,”池少宇的口吻頗有些自嘲,“你是所有跟我分手的女人裏麵,唯一一個沒有把我拉到‘屏蔽名單’裏麵去的。”
  梁見飛翻了個白眼:“你想讓我怎麽回答?這就是‘前妻’和‘前女友’的區別?還是我已經老了,不知道要如何去屏蔽電話號碼?”
  電話那頭輕笑了一聲,才說:“如果我是你,也許我會盡我所能地奚落對方——而不是回答得這麽充滿冷幽默。”
  “說不定這就是為什麽那些女孩都把你列入黑名單的原因。”
  池少宇大笑起來,像是真的覺得很好笑:“不知道為什麽,我有一種感覺……”
  “?”
  “我是在離婚之後,才開始真正了解你的。”
  詠倩走進來,把咖啡放在辦公桌上,見飛微笑地向她表示感謝,然後示意她出去的時候帶上門。
  “但你難道不覺得現在說這些已經有點晚了嗎?”確認門已經關上之後,見飛才說。
  “……”
  “……”
  “嘿,”池少宇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沙啞,“你真的愛上那個古怪的作家了?”
  “他並不古怪。”她首先想要反駁的,不是她有沒有愛上誰,而是項峰並不是一個如他外表看上去那麽古怪的人——他隻是有點可怕罷了。
  “他很聰明……”第一次,讚美另一個男人的話從池少宇嘴裏說了出來,讓電話這頭的她感到詫異。
  “所以,”他又說,“我沒機會了嗎?”
  梁見飛閉上眼睛,在心底深深地歎了口氣,說:“我想我上次應該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了,你最後的機會在四年前已經用完了。”
  “沒有特赦嗎?”他苦笑。
  “沒有——如果我說‘有’,那也是在騙你,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這算是善良還是殘忍。”
  “我隻想告訴你事實,”她頓了頓,“盡管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了婚姻和愛情,但我不想連最後的一點誠實也失去。”
  “對不起,但我——”
  “池少……”她打斷他,“關於我們,關於我們青春的那些夢……已經結束了。”
  “……”
  “……也許有些是美夢,有些是噩夢,但你應該承認……都結束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池少宇才用一種,分不清是無奈抑或是惋惜的口吻說:“背叛的那個人是我,但為什麽你卻可以比我更早認清現實?”
  “……”她拿著電話,微微一笑,想說什麽,卻發現喉間是哽咽的。
  “好吧……”他歎氣,“如果你不喜歡,我不會再說那些了,可是我不會放棄我想要做的事——除非,有一天我真的決定放棄。”
  “……除了‘好’之外,我還能說什麽嗎?”
  “嘿,你不覺得同時被兩個男人追是一件很酷的事嗎?”
  梁見飛扯了扯嘴角,終於記得糾正他:“可是項峰沒有在追我!”
  至少,他除了那幾個莫名其妙的吻之外,沒有任何要“追求”她的意思……
  池少宇先是一愣,然後大笑起來:“梁見飛,為什麽你還是那麽遲鈍?”
  “……”
  “所謂的‘追求’,並不是準確無誤地跟你說‘我要追求你’。”
  “那麽是什麽?”她有點不耐地蹙起眉頭。
  “也許隻是一些小事,”他說,“也許是買一塊你愛吃的蛋糕,也許是深夜打一通電話確認你是不是安全地到家,又或者,僅僅是站在某個地方安靜地注視你,直到你需要幫助。”
  “……”
  “怎麽樣,明白了嗎?”
  “池少宇,”梁見飛忽然說,“當年那些女孩子也是這樣被你追到的嗎?”
  電話那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不管你信不信,我有極其深厚的被追求的經驗,甚至可以寫一本書,從‘欲擒故縱’到‘欲迎還拒’,其中的詭計多到你數不過來……但我迄今為止所有有關於追求一個人的經驗,都是拜你所賜。”
  “Kaltxì!Frapo!Fìpo lu Earth Tìran Fyawìntxu!”徐彥鵬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從容不迫地說了一段台詞。梁見飛和項峰不約而同地轉頭看著他,表情呆滯。
  “別露出一副看外星人的表情,”彥鵬雙手抱胸,“我隻不過在說納威語,意思是‘大家好!這裏是地球漫步指南’!”
  “納威語?”見飛挑了挑眉,“你是想說‘挪威語’嗎?”
  “不不不!”彥鵬擺著食指,一臉得意。
  “?”
  “是潘多拉星球上納威人的語言,是不是很酷?”
  她很想翻白眼,但她忍住了,男人衡量某件事或某個人時,是以“酷”作為最高階的嗎?
  彥鵬左右看了看,對於兩位搭檔的無動於衷感到震驚:“你們都不知道?這是最近大熱的電影!導演在金球獎上都是以‘納威語’致辭呢!”
  “……”仍然沒有人接他的對白。
  “你們也算是地球人?”
  “可以進入本周的地球趣聞環節了嗎?”梁見飛有點不耐煩地問。
  “Kehe!(注:即‘No!’)”徐彥鵬生氣地喊。
  “好的,”見飛給他一個敷衍的微笑,“那麽本周的趣聞是關於‘夢’。”
  “……”
  “據英國《每日郵報》14日報道,現年36歲的亞當是個普通的居家男人,他白天在廣告公司上班,與同為36歲的妻子凱倫十分恩愛。但到了晚上,亞當的搞笑天分開始顯露,睡夢中的他不自覺地喃喃自語,經常讓一旁的妻子凱倫樂得不行。
  “由於感覺‘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職業是網絡產品經理的凱倫開設了博客‘夢話男’記錄丈夫的夢話,後來還發展到將聲控錄音機放在枕邊,專門記錄亞當的怪言怪語。在過去5天,‘夢話男’博客的點擊率多達50萬人次,超過50個國家的網民都是該博客的熱心讀者。”
  徐彥鵬雙手抱胸,仿佛在說:誰要聽什麽見鬼的“夢話男”!
  可是梁見飛並不在意,依舊讀道:“亞當的夢話確實與眾不同,題材也很豐富多彩,僵屍、企鵝、南瓜以及各式髒話都是其重要組成部分。例如,根據上周二晚凱倫在博客上的更新,亞當在睡夢說:‘豬排最好吃,哇,要把它吊在天花板上’。但事實上,亞當從來沒有吃過豬排。
  “丈母娘也成了亞當在夢中抱怨的對象。10日淩晨5時,亞當在睡夢中嘟噥:‘你媽又站在門那裏了!把我給埋了吧,埋深點’。而同時,亞當的有些夢話簡直就像充滿童真的詩詞,例如:‘噓,噓,我告訴你,你的聲音,我的耳朵,多麽糟糕的組合’;‘我正在做枕頭,讓它們慢慢燃燒,讓它們變得鬆軟!嗯嗯嗯,枕頭’;還有‘糖果不在天堂唱歌,它們會去收拾雲彩’等。”
  彥鵬眨了眨眼睛,開始探頭看自己麵前的播音稿。
  “此外,亞當的經典語錄還包括:‘我的底褲竟然與你這麽相襯!但還是把它從你臉上拿開吧’;‘我竟然這麽優秀,簡直不敢相信!’;‘.我有一隻獾、一條狗和一個麻袋’;‘不要把鴨子放在那裏,這太不負責任了,把它放在鍾擺上,它會玩得更開心’;‘你很漂亮,漂亮、漂亮、漂亮……(安靜了好一會兒,然後忽然說)現在滾開,到其他地方漂亮去吧,我都煩了!’;以及……”
  見飛也眨了眨眼睛,有點困惑,因為她記得準備稿件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到這段話,但她最後還是讀了出來:“以及‘我不想死!我喜歡做×愛和毛茸茸的動物’……”
  “哦,”彥鵬笑著說,“我也喜歡。”
  她轉頭看他:“你是指毛茸茸的動物,還是……?”
  “這個嘛,”他一臉正經,“……我不便回答。”
  “……”
  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她繼續。
  “和大部分說夢話的人一樣,亞當一開始拒不承認自己說過上述無厘頭夢話。凱倫說,亞當並不會每晚都說夢話,而每次說夢話也不會持續超過5分鍾,隻是間隔大約30秒就呢喃幾句。麵對妻子凱倫的熱衷記錄,亞當起先不太樂意,也不喜歡凱倫給他播放錄下的夢話,但隨後他漸漸意識到,這隻是他的一種潛意識的表達而已。發現這些搞笑夢話很受歡迎後,去年2月份開始,亞當和凱倫還將其中一部分挑選出來,印在T恤和包包上出售。”
  “凱倫一定很愛亞當吧?”彥鵬說。
  “因為他的夢話能印在T恤和寶包包上賺錢?”
  “當然不是!”
  “?”
  “因為她願意在亞當睡著之後看著他,聽他說夢話,記錄下來,而且堅持這麽久。”
  “噢……”見飛覺得窘迫,因為她忽然發現自己竟是一個如此不解風情的人。這些微小的細節之中,是充滿溫情的故事,而她沒有注意到,完全沒有。
  她原本就是這樣的嗎?還是,她漸漸變得無法去發現生活背後蘊藏著的人類最原始的情感?
  怪不得,池少宇說她遲鈍……想到這裏,她不禁悄悄看了項峰一眼,他正垂下眼睛看播音稿,那張沒有表情的側臉上是一片淡淡的胡渣。她有點搞不清楚,這究竟是他的新造型,抑或隻是匆忙間忘記刮?
  項峰忽然抬眼看向她,她連忙收回目光,但思緒還在圍繞著他打轉。
  “那麽,”徐彥鵬說,“不如我們都來說一個自己親身經曆的關於‘夢’的趣事吧。”
  “……”見飛對於彥鵬這種總是喜歡把話題往自己身上帶的習慣感到無能為力。
  “我先來吧,”他樂此不疲地開始講述,“有一天晚上,我做夢夢到了一個彩票號碼,醒來之後我把號碼記下來,然後去彩票站買了十注相同的,結果你猜怎樣?”
  “……中了五塊?”
  “不!我中了頭獎,獎金是1億8656萬!”
  梁見飛大吃一驚,說不出話來。
  彥鵬一臉微笑:“是不是有點後悔沒有討好我?”
  “現在還來得及嗎?”
  “不過,後來我發現——”他繼續說,卻被從節目開始就一言不發的項峰打斷了。
  “——發現這其實也是個夢,你一直都沒醒來。”
  “……你怎麽知道?!”
  項峰扯了扯嘴角:“這不難猜。難得的是你連中獎的數字都還記得。”
  “……”彥鵬看上去有點無地自容,“該你了,見飛。”
  “……好吧,”梁見飛想了想,“我有一次夢見自己去古墓探險,在地下墓穴裏發現了一具棺材,那棺材很華麗,我懷疑上麵嵌著水晶——”
  “——噢,典型的女人的夢。”彥鵬說。
  她瞪了他一眼:“我慢慢走上去,那棺材還在發光,我推開蓋板,看到裏麵有一具……”
  “屍體?”
  “沒錯,但你做夢也想不到那是誰的屍體。”
  “誰的,總不會是我的吧。”彥鵬一副嫌惡的表情。
  “你說對了。”
  “?”
  “的確不是你的。”
  “……到底是誰的?”
  “不知道,被白布包著。”
  “那你又說‘做夢也想不到是誰的屍體’?”
  “沒錯,我的確是做夢的時候怎麽也想不到那是誰的啊……”
  “……”
  “然後!”她說,“那屍體忽然動起來。”
  “……”
  “然後我聽到一聲慘叫,”說到這裏,她頓了頓,“是我自己的。”
  “?”
  “我腳抽筋了,於是用手去抓自己的腳,一邊還發出慘叫。”
  “我覺得很冷……”徐彥鵬撫著自己的手臂,“要是我躺在你旁邊,一定會被嚇死。”
  “我要說的重點就是,當時我旁邊有很多人。”
  “很多人?你在哪裏?”
  梁見飛張了張嘴,卻看到項峰忽然湊到麥克風前,聲音低沉地替她回答:“在發布會上——是我的新書發布會上。”
  “天呐!”彥鵬轉過頭驚歎道,“你是說她在你新書發布會上睡著了,還做夢?”
  “情況比這更糟。”項峰看了她一眼,她連忙移開視線。
  “?”
  “你有沒有見過哪位作家的新書發布會上,有人坐在主席台的座位上打瞌睡,接著在記者熱烈提問的時候忽然抬腿一邊踢翻桌子一邊還大叫‘救命啊!我腿抽筋了’……”
  “這個……真沒見過。”彥鵬老實地回答。
  “下次可以問媒體朋友借一卷母帶來給你開開眼界。”
  “喂,你也不用每次都提起這件事吧。”梁見飛抱怨。
  “今天是你自己主動說的。”
  “……但我本來隻是想說當時周圍還有很多人在工作而已,沒打算和盤托出啊。”
  項峰抿著嘴,不再說話。看那表情,像是覺得她不可理喻。
  “好吧,接下來該你了項峰。”徐彥鵬看著電腦屏幕,打開早就排好的歌單。
  “該我什麽?”
  “說一個你自己經曆過的有關於夢的趣事啊。”
  “我沒有。”他滿臉無動於衷。
  “可是你……”見飛和彥鵬交換了一個眼神,有一種明顯被欺騙了的感覺。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有關於夢的趣事嗎?”
  “好吧,”彥鵬的聲音聽上去明顯帶著失落,“讓我們來聽幾首歌,是我特地為潘多拉星球的居民們點的,希望你們會喜歡。”
  “……他們聽不到。”項峰說。
  “為什麽?”
  “反正他們就是聽不到。”梁見飛也說。
  “各位收音機前的聽眾們,你們說我為什麽要跟兩個連‘納威語’是什麽都不知道的人討論這件事?無知的人臉上總是閃爍著最可怕的光芒……”
  “因為他們距離我們很遠——”她試圖解釋,可是卻看到項峰的手指不耐煩地敲打著桌麵。
  “那又怎麽樣?”徐彥鵬雙手抱胸,左右看了看他們,像是隨時準備發出充滿嘲諷意味的冷笑。
  項峰停止了手指敲擊的動作,一臉平靜地說:“因為潘多拉星球是在半人馬座的阿爾法星係,距離我們有4.4光年的距離,而我們的節目……隻在銀河係播出。”
  “……”
  直播結束的時候,徐彥鵬一臉憂鬱地坐在位子上,像在思考著什麽有關於人生的重要問題。見飛笑著拍了拍他的背,走了出去。
  “可以跟你談談嗎?”項峰的聲音忽然出現在她身後,並且,她感到他近在咫尺。
  “嗯……”她還想說什麽,他已經拉著她走進了一間休息室,不大,卻空無一人。
  他關上門,轉身看了看她,開始沉默。
  他們之間很少有這種尷尬的沉默,但越是尷尬,就越沒有人打破沉默。
  最後,還是見飛先開的口:“你想……說什麽?”
  項峰雙手插袋,靠坐在休息室裏的桌子上,表情凝重:“沒什麽,我隻是想告訴你,我不是開玩笑的……”
  她知道他要說這件事,但他真的說了,她又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窘迫——其實她還沒有準備好——無論是拒絕他,還是接受他。
  “……我知道。”她點頭。
  “……”
  “我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她解釋,“我上次那麽說,是因為我有點不敢相信,不是懷疑你的……你的動機。”
  “……”他還是看著她,一言不發。
  他有一種力量,來自內在的力量,盡管看上去他很擅於通過語言來擊倒別人,但梁見飛卻覺得,項峰是一個內心更強大的人。
  “我一定非要現在給你一個答案嗎?”她開始有點歇斯底裏,這種帶有侵略和壓迫性質的沉默讓她倍感壓力。
  “不,不是……”他的語氣忽然軟化下來,不像剛才那麽咄咄逼人,“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沒有要你現在做任何決定。”
  她也長時間沉默地看著他,終於明白他找她談話的意義,他隻是想告訴她:老子現在看上你了,所以有必要知會你一聲。
  她撫著額頭,轉過身苦笑起來,是啊,這才是項峰!
  “那……晚上有空嗎?”
  “沒有。”她本能地拒絕。
  “你不太擅於撒謊。”
  “……”他怎麽會知道?他甚至都沒看到她的眼睛……
  她聽到背後有桌椅移動的聲響,然後是他低沉的聲音:“不管怎麽說……我希望我沒有讓你覺得害怕……”
  說這話時,他就站在她身後,她甚至能夠感受到他的氣息觸在她耳邊的那種曖昧……讓她覺得害怕。可是那種害怕又立刻消失了,因為他走到門邊,轉動把手,打開門。
  “如果有什麽想跟我說的,隨時打我電話……”
  說完,他走出去,輕輕帶上門。
  梁見飛抬起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忽然發現自己最近常常這麽做,像是要把胸中的煩悶全都排解出來似的。但這真的有用嗎?她到底在猶豫、在害怕什麽……
  這天晚上,她獨自一人在家吃晚飯,內容無外乎是杯麵加鹵蛋,為了讓自己心情好一點,她還特地加了兩根玉米腸。
  她做了一個夢,夢裏她穿著一件紅色的外套,顏色非常鮮豔,有一個麵目模糊的男人走到她麵前,牽起了她的手,她竭力想要看清楚那張臉,可是徒勞無功。他們走在山上,走了很遠很遠,等到達山頂的時候,一頭牛悄悄地來到她身邊。她嚇壞了,她怕牛會衝過來,因為自己穿著紅色的衣服,但那個男人卻捏了捏她的手,什麽也沒說,然後消失了。
  她這才發現,那頭牛的脖子上有根繩子,隻是不知道繩子的另一端,是係在哪裏。
  “噢,讓我來看一看,”湯穎戴著大大的眼鏡,卸妝之後的她看上去沒有那麽耀眼,但卻親和力十足,“夢其實是人的一種潛意識,所以解夢是非常有趣的事。”
  梁見飛環顧湯穎的家,所有的家具都是由紅、白、黑色組成,包括那些軟裝飾也是,帶著強烈的個人風格,讓人過目不忘。
  此時此刻,湯穎穿著靠在沙發上,手裏捧著一本《周公解夢》,仔細地翻看。見飛覺得湯穎很適合扮演這樣的角色,就像是吉普賽女巫,對什麽都很有一套歪理。
  “啊,在這裏,”女巫興奮地說,“牛象征來自異性的情愛或□的表達或是暗示,你對此有些擔心。但是……如果夢到一頭被拴著的牛,則表示事情是在可控製的範圍之內,對方有一定的分寸。”
  梁見飛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才說:“是你瞎掰的吧?”
  否則,怎麽可能這麽準?
  “你要看嗎?”湯穎作勢要把書遞給見飛。
  “……還是算了吧。”她擺手。
  “所以,你對這個解釋怎麽看?”
  “……我、我不知道,畢竟那隻是一個夢。”
  “我剛才說過,夢是人的一種潛意識,日有所思、夜有所想。”
  見飛平躺在沙發上,隨手從茶幾上拿了一隻紅色的杯墊,細細地摸著上麵的花紋:“說實話,我到現在還是沒弄清楚你今天叫我來你家的目的。”
  “當然是要加深我們的姐妹情誼啊。”湯穎說謊的時候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你還是直說吧,”她歎了口氣,“如果你真的是為了我們的姐妹情誼,就不要這麽拐彎抹角。”
  “那麽,你跟項峰做過愛了嗎?”
  梁見飛因為平躺著,所以被自己的口水咽到了,重重地咳了幾聲:“你倒……真是很直言不諱。”
  “是你自己叫我說的,”湯穎不在乎地聳肩,“我們還是十六歲的少女嗎,需要對這種事情遮遮掩掩?”
  “沒有,”她回答地斬釘截鐵,“我們什麽也沒做過。”
  湯穎仔細看著她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才淡淡地說:“見飛,你真的不愛他?”
  她眼珠轉了轉,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我一定要愛他嗎?”
  “不是……”
  “那為什麽用這種口吻?”就好像她如果不迎上去,就吃虧了。
  “我隻是擔心你。”湯穎看著她,沒有眨眼睛。
  “擔心我?擔心什麽?”
  “你有沒有想過,這也許是你人生中最後一次遇到好男人的機會?”
  “……”她看著手中的杯墊,倍感壓力。
  “為什麽不好好把握呢,試試也好。”
  “有時候我會想,人一定要有愛情嗎,沒有就不行嗎?”
  “可以,但會覺得孤獨、寂寞。”湯穎一邊吃著甜甜圈,一邊說。
  “如果我很享受呢?”
  “沒有人會喜歡孤獨和寂寞。”
  “有的……”梁見飛想起了自己曾經讀過的一本書的女主角,“也有人寧願享受孤獨和寂寞,卻不願意投身愛情。”
  “那一定是傻瓜!”
  她隻能苦笑。
  “你還在想著池少宇?”
  “沒有,”她搖頭,“我已經跟他把話說清楚了。”
  “他怎麽說?”
  “沒怎麽說,就算是……達成共識。”
  “聽上去他還沒對你死心。”
  “……”梁見飛翻了個身,發現自己眼前的是湯穎的腳,於是隻得又翻回來,“你說,項峰他怎麽會……”
  “會愛上你?”
  “……”她至今覺得要說項峰愛上她是一件很難以啟齒的事。
  “很簡單,如果你的生活是100%,項峰占據了多少?”
  她想了想,泄氣地說:“50%……或者更多。”
  “對他來說也是一樣的!如果你生活的50%被一個人占據了,你自然而然就會開始注意他(她)、觀察他(她)、了解他(她)。要知道,所有的愛,都是由了解開始的。”
  “……”
  “所以你不愛他我覺得很奇怪。”
  “但……但他不是普通人,他是項峰。”
  “有什麽不一樣?難道他長了四個睾×丸?”
  “……”梁見飛欲哭無淚。
  “他隻是比一般人難對付罷了。”
  “這就是問題的重點所在,”她要謝天謝地,胡扯了這麽久,湯穎終於切中要害,“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嘿,你不是跟他唱反調唱了兩年了嗎?”
  “那不一樣,我大不了不幹了,這隻是工作。但如果我們真的在一起,我怎麽可能鬥得過他!”
  “……所以,到底是你沒有愛上他,還是你的心沒有愛上他?”
  “有什麽區別?”
  “有啊,心是不會騙人的,但你會。”
  “……”
  “好好想想吧,小姑娘。”湯穎拍了拍見飛的臉,起身去廚房了。
  她卻任性地不願去想。
  然而,人是一個如此複雜且矛盾的綜合體,越是不願去想的事,就越盤旋在她腦海裏,久久不能散去。
  這一周的周六,見飛所在的出版公司要舉辦大型訂書會,盡管一年會有好幾次,但最近的趨勢是,越辦越盛大,請來做宣傳的作者也越來越多。項峰會來參加是很早之前就定好的,所以從早上開始,見飛心裏就有點忐忑。
  她八點就到了會場,但幾乎沒什麽需要她幫忙的,她在公司裏是一個有點特別的人物,她是一個殺手鐧,專門用來對付項峰——但在其他地方,卻未必好用。
  李薇負責的雜誌也被擺在展台很顯眼的位置,她一早就到了,忙碌地穿梭著,跟發呆的梁見飛形成了顯明的對比。
  見飛忽然想,盡管她和李薇是平起平坐的,但李薇負責的、考慮的事要比她多得多……說不定這就是為什麽一開始李薇對她並不友善的原因。
  她獨自站在會場裏,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到了十點,有同事跑過來通知她項峰到了,於是她跟著走出去,遠遠的就看到項峰穿著一件灰色的大衣,一步步踱過來,手裏還握著一把雨傘。她這才想起,今天是下雨的。
  等到他走近了,她發現他的肩頭蒙著一層薄薄的水珠,就好像盡管有傘,還是免不了要在雨裏行走。他先是站在一邊跟經理聊了幾句,等到經理走了,他才側過頭來看她。
  她扯了扯嘴角,尷尬地說:“不是帶著傘嗎,怎麽還淋濕了……”
  “你知道的,一隻手綁著石膏,總是不太方便,下著雨,還要等出租車。”他沒有看她,說話的聲音很沉穩。
  “……你是故意要讓我覺得內疚是嗎?”
  他微微一笑,沒再說話。
  “什麽時候可以拆石膏?”她又問。
  “快了。”
  “快了是什麽時候?”
  他看了她一眼:“你要陪我一起去嗎?”
  “……如果你需要的話。”其實,她隻是想知道他什麽時候可以複原,好像一旦他複原了,受傷的事就像不存在一樣,她也不欠他什麽了。
  “那麽如果我需要你做其他事呢?”他忽然湊過來說。
  “……”梁見飛眨了眨眼睛,腦海裏浮現是自己被他壓在身下的畫麵。
  他低笑了一聲:“別想歪了,我隻是很需要一個洗碗工。”
  “?”
  “你最近沒來,我水槽裏的碗已經堆得老高。”
  “……哦。”
  “哦是什麽意思?”
  “我會來洗的。”
  他點了一下頭,然後走開了。
  她困惑地看著他的背影,在那段所謂的“表白”之後,他反而對她疏遠了。她不敢去他家,他也沒打電話來給她——他們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作家和編輯的關係——那麽之前的又是什麽?看對方不順眼的男人和女人?
  “我聽說,他是個很難相處的人。”李薇不知道什麽時候雙手抱胸站在她身旁。
  “……”梁見飛翻了個白眼,心想:你也好不到哪裏去。
  “獲得成功的人多少有點恃才傲物。”
  “請問你這是在安慰我嗎?”她轉過看她。
  “你需要安慰嗎?”李薇反問。
  “……有時候。”
  “其實我一直不太明白你到底算是什麽角色,我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你卻可以整天整天地不來上班。”
  “說實話我倒是想要跟你交換——”
  “——免了。”李薇回答地斬釘截鐵。
  “?”
  冰山美人看了她一眼,說:“……我聽了你們的節目。”
  “你是說‘地球漫步指南’?”
  “嗯哼……”她的聲音是從鼻腔裏發出來的。
  “然後呢?你終於發現項峰是個很難纏的角色?”
  “嗯……算是吧。”冰山美人也有示弱的時候。
  梁見飛驚訝地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我對你刮目想看並不是因為你是他的編輯。”
  “那是因為什麽?”
  “因為……”她頓了頓,“如果你能夠處理好跟他的關係,那麽我相信你也能勝任其他工作。”
  “……謝謝。”
  “我可不是在讚美你。”李薇聳肩。
  “好的,我知道。”梁見飛苦笑。
  “他來了……”說完,李薇轉身走開了。
  她抬起頭,發現項峰正看著她,波瀾不驚:“你的上司說,你有時間陪我去吃一頓飯。”
  “早飯還是午飯?”她問。
  “都可以,隻要能填飽肚子。”
  她想了想,點點頭。
  最後他們還是在附近找了一家湯包館坐下來,梁見飛發現池少宇和項峰是如此的不同,前者很在意環境和氛圍,而後者更想要享受一頓美食,至於說店鋪的裝修、餐具的品位、服務生的服務質量等……根本就不在他的考量範圍之內。
  她忽然想到池少宇的話:你不覺得被兩個男人同時追求是一件很酷的事嗎?
  準確地說,應該是:一個已經三十歲而且離過婚的女人,被兩個截然不同的男人同時追求是一件很酷的事吧?
  “在想什麽?”項峰單手幫她倒了茶,拿了一隻白色的瓷碟放在她麵前。
  “池少宇的話……”她脫口而出。
  他往那隻瓷碟裏倒醋,像是很認真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問:“什麽話?”
  “沒什麽,你不會想知道的。”
  “你們經常聯係嗎?”他看了她一眼,又若無其事地垂下眼睛。
  “隻是偶爾……”
  他挑了挑眉,不知道這算是相信還是沒信。
  兩人沉默著,這家店的生意並不算很好,可是上菜還是很慢,就在見飛感到一絲焦慮的時候,項峰忽然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問:“可以嗎?”
  “你抽煙……”她怔怔地看著他的手指,關節突出,她常看他用這手指敲擊鍵盤、簽名,但卻從沒見過他用這手指抽煙的樣子。
  “嗯……隻是偶爾。”說完,他從米白色的煙盒裏抽出一支煙,放進嘴裏,點了起來。
  他皺著眉頭,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在吐出煙圈的同時放鬆眉頭……看起來,男人抽煙的樣子都差不多,就連眼神,也透著一股相似的迷惘。
  她幾乎要認不出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項峰!
  “喂,”她說,“你怎麽知道潘多拉星球是在人馬座的阿爾法星係?”
  他微微一笑,用食指彈著煙灰:“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百科詞條’。我是在維基百科上閑逛的時候看到的。”
  “……”也隻有他會沒事去逛維基百科網站吧。
  “那麽你呢?”
  “我什麽?”
  “你不是也毫不猶豫地反駁了徐彥鵬嗎?”
  “哦,那個啊……”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其實我不知道潘多拉星球是在哪裏。”
  “……”
  “不過我看你說得那麽肯定,所以就隨聲附和了。”
  他失笑地看著她,忘記彈煙灰:“如果最後我錯了呢?”
  “不會的。”
  “為什麽?”
  “因為你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
  他看著她,有點訝然,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可是我現在不就在做一件沒有把握的事嗎……”
  她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他又開始彈煙灰,吸了一口,吐出來,周而複始,一支煙很快抽完了。
  湯包和其他點心終於被送上來,項峰低下頭,吃得認真且迅速,大概是真的餓了。她看著他前額那有些淩亂的頭發,忽然問道:
  “你的碗……真的堆了很多嗎?”
  年輕女孩的尖叫回蕩在羅馬立柱之間,回蕩在金色的穹頂之下,梁見飛想,如果訂書會不是在這樣宏偉的禮堂裏舉行,那麽這些女孩的叫聲也不會傳得這麽遠、這麽悠揚……可是最讓她吃驚的是,其中的一些尖叫竟然是衝著項峰來的。
  公司專門為他做了一個展台,還立了一塊海報,是關於他今年計劃出版的兩本新書。他們甚至請來了跟他在電影上有合作的導演和演員,一排人齊刷刷地站在簽名牆前麵,一時間閃光燈閃得人睜不開眼睛。
  梁見飛眯起眼睛,看著鏡頭前笑得溫柔的項峰,她差點忘了,他除了是跟她針鋒相對的拍檔之外,也是一個暢銷書作家。
  那個曾經跟他傳過緋聞的女明星踮起腳湊到他耳邊,說著什麽,他看她,微笑起來,顯得有些靦腆。梁見飛轉過身,理了理展台上的書,翻開封麵,在折頁上就有項峰的照片,是黑白的,他穿著白襯衫,隻給了一個側麵,但卻是讓人浮想聯翩的側麵。每次看到這張照片,見飛都不禁覺得,這就是真實的項峰,骨子裏他想要跟別人保持距離,但又不想離開人群太遠。
  她轉頭看著他,發現他今天也穿了一件白襯衫,於是嘴角不自覺地浮起一抹微笑。
  她把書放回去,然後轉身向出口走去,外麵仍然下著細雨,她看了看天,拉起外套上的帽子,疾步走到她那輛深藍色的休旅車旁,打開門,坐進去。
  她開車上路,迎著冬日的雨,駛上一條她早就爛熟於心的道路。
  她把車開進公寓的地下車庫,搭電梯到了頂層,在包裏摸索了許久,才找到那把幾乎從沒用過的鑰匙。她忽然想起當初項峰給她這把鑰匙的時候,說是“以防萬一,應急用的”。那麽現在應該也算是應急吧,他的碗在水槽裏堆了一周都沒人洗呢……
  房門被打開的一霎那,梁見飛在心裏鬆了一口氣:他沒有耍她,這真是他家的鑰匙。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盡管她這個“鍾點工”有將近一周沒來,但客廳、廚房都看上去很整潔——難道說有其他“鍾點工”來過?
  她在門口換了鞋子,反手關上門,怔怔地走進廚房,水槽裏果然堆著一些碗,但沒有她想象中那麽多,於是她卷起袖子,打開水龍頭,開始做她的家務。
  項峰在幹什麽?還在保持他那個溫柔卻假惺惺的微笑?或是跟某某女明星調情?
  她垂下眼睛,用力搓洗手裏的碗,其實這些碗都不太髒,可她洗了洗,擦了又擦,打開水龍頭,水花四濺。
  他到底是個怎樣的男人?他對她說“我不是開玩笑的”之後,卻做出一些好像他之前都隻是在開玩笑的事。而她卻開始猶豫、開始動搖,開始變得不像她自己了——她心目中的梁見飛,應該是堅強、獨立、永不氣餒。
  她對湯穎說,她不在乎孤獨、寂寞,並且她享受著這一切……那都是騙人的。
  她怎麽會不在乎呢?事實上,她害怕孤獨、害怕寂寞,怕得要死。
  身後傳來鑰匙插在門鎖裏轉動的聲音,梁見飛回頭看著門口,下一秒,門被人從外麵打開,一個男人走進來。他隻穿著單薄的白襯衫和灰色西褲,手裏握著一件呢外套,他的頭發有點淩亂,側臉和下巴上是整片經過修剪的胡渣,他的眼神犀利,掃過客廳和廚房的每一個角落,最後落在她身上。
  男人明顯鬆了口氣,把大衣丟在沙發上,反手關上門,站在原地沒有動。
  “嗯……”她低下頭繼續洗碗,“我想反正我在那裏也沒什麽事做,所以就先來了,早點洗完,可以早點回家。”
  “……”
  “其實也還好,我數了數,就十三個而已,沒有你說的那麽誇張。”
  “……”
  “對了,”她故作輕鬆地問,“訂書會應該還沒結束吧,你怎麽先回來了?”
  “……”
  自始至終,項峰都沒有回答她一句,隻是沉默地站著,像一尊雕像。
  她忍不住回頭看他,客廳的窗簾拉了一半,再加上陰霾的雨天,所以有點昏暗。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可以感覺到他胸膛的起伏。
  他怎麽了?跑過步了嗎?
  就在她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時,項峰忽然快步走過來,那種速度,簡直像一陣風。
  “啊——”她張嘴,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來,因為他的嘴唇咬著她的,那真的是咬,因為她覺得疼,既麻木又疼痛。她能感覺到他臉上的胡渣,很硬,紮在她下巴上,也疼。他的手臂緊緊地箍在她腰上、背脊上,他那隻受了傷的右手輕輕托著她的頭,她想,要不是那手掌受傷了,恐怕現在也就不在這個位置上。
  他閉著眼睛,整個人都有點瘋狂,她覺得自己應該要害怕,但奇怪的是,她卻不覺得害怕。
  他忽然放開她,但隻是放開她的唇,用一種沙啞且帶著慍怒的聲音說:
  “以後不要一聲不吭地跑開……聽到沒有!”

  【李白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人生就像是一場短暫的夢幻之旅,我們生活在現實中,卻又對夢境身不由己,可是當有一天美夢醒來的時候,我們又會看到什麽?
  現實的醜陋?人心的可怕?世俗的枷鎖?妥協的無助?
  也許這都不算什麽,還有更匪夷所思的東西在等著我們,直到我們終於肯對自己承認剛才隻是做了一個夢……一個美好、卻難以實現的夢。
  然而我想,夢之所以存在於這個世上,並不是要提醒我們它是多麽難以實現,而是要告訴我們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
  任何時候,任何人,都有做夢的權利。
  Alpha】

  十 【麵具】
  眼前這個叫做梁見飛的女人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麽,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項峰幾乎忍不住又要吻下去,但他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氣,質問道:“為什麽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走了?”
  “因……因為你在忙啊……”她懦懦地說。
  他看著她明亮的眼睛,笑了。
  她很少有這種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大概是被他的氣勢震住了,想到這裏,他越發控製不住自己臉上的微笑。從第一天認識她開始,他就知道她是一朵帶刺的玫瑰,總是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無時不刻想要讓自己變得堅強,好來抵禦命運的逆襲。
  當她直言不諱地在直播節目裏叫他“滾蛋”的時候,他就覺得她有趣—— 一個既特別又有趣的女人。不過當然,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愛上她,遠遠沒有。他隻是很高興遇到一個敢於跟他唱反調的人,即便不是旗鼓相當,可是她讓他的生活變得不那麽……孤單和寂寞了。
  他被太多的形容詞包圍著:著名的、暢銷的、有才華的、了不起的……但這些詞語並沒有讓他生活地更好,反而把他帶入了絕境。在這片絕境裏,隻有他一個人,日複一日地工作,編織各種精采絕倫的故事,可是誰又想得到,這些故事的作者本人卻過著沉悶、毫無生氣的日子。
  他本就是個孤獨的人,工作使他變得更孤獨。
  跟項嶼不同,越是在缺乏溫暖的家庭長大,項峰就越要求自己在別人麵前表現得很有家教。他總是露出一副溫柔的微笑,對任何人都表現得既友善又得體,他是神秘的偵探小說作家,所以他也總是不自覺地戴著麵具示人。可是在梁見飛麵前,卻可以輕鬆地卸下麵具。
  哦,事實上,他是個性格陰鬱、特立獨行的人,不愛熱鬧,不愛講話,但骨子裏又帶著一種難以解釋的叛逆,喜歡做一些別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比如現在,他正用那隻綁著石膏的右手觸摸梁見飛的下巴,思緒迷茫。
  “你害怕嗎?”他輕聲問。
  她皺了皺眉頭:“害怕什麽?”
  “怕我。”
  她的表情是不出所料的倔強:“我為什麽要怕你——”
  她還沒有說完,他就低下頭吻住她,他的吮吸和輕咬換來她一陣顫栗。他在心底偷笑,這個嘴硬的女人其實還是害怕的,也許出於本能,她還對男人有一種抗拒,畢竟她曾有過不太好的回憶。
  他又放開她,同時感到自己和她的氣息都不那麽平穩。
  “現在……你害怕嗎?”他看著她的眼睛,帶著一絲揶揄的口吻。
  她沒有回答,隻是怔怔地回望他,雙手還抓著他的手肘,像是一時之間不能緩過神來。
  他微微一笑,摟住她,布滿了胡渣的下巴摩挲著她的額頭:“其實你大可不必……”
  他沒有說完,是因為他的聲音實在太沙啞了。他想說的是,她大可不必怕他,人們常說,先愛上的人比較吃虧,所以應該感到害怕的人是他才對。
  “你為什麽……突然……”
  “突然什麽?”他故意問。
  “……沒什麽。”
  她額頭的溫度很高,要不是知道她這是在臉紅,他會以為她發燒了。
  他就這樣安靜地摟著她,她沒有任何反抗,也許兩年前當他們一臉冷漠地走出直播間的時候,誰也沒想到有一天會發生這樣……“怪異”的事。
  打破平靜氣氛的是一陣叫聲,這叫聲是從梁見飛肚子裏發出來的,通常那表示一個人肚子餓了。
  “我不是中午才帶你去吃過湯包嗎?”項峰苦笑。
  “……可是現在已經快下午五點了。”她咬牙切齒。
  他悻悻地放開她,一鬆手,又有點後悔,像是還有什麽沒來得及說完。梁見飛連忙背轉身,低下頭繼續洗碗。他遲疑了一下,還是靠在冰箱上,溫柔地說:
  “想吃什麽?”
  她側了側頭,卻沒有看他,隻是盯著他那雙黑色的皮鞋,欲言又止。
  “不行。”他說。
  “?”
  “你是想說,你要自己回家吃晚飯?”
  “你怎麽知道……”她瞪大眼睛。
  “我有讀心術。”他雙手抱胸,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她皺了皺眉,半信半疑。
  其實他沒有什麽讀心術,隻不過按照他對她的了解,這個時候她很想躲開他。
  “去樓下吃碗麵吧。”他關掉水龍頭,看著她說。
  梁見飛擦了擦手,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了。
  他帶她去樓下那家餛飩店,因為還沒到黃金時段,所以店裏的客人很少。他找了一張桌子坐下來,轉頭對老板說:“兩碗大排麵。”
  梁見飛忐忑地在他斜對麵坐下,顯得有點不安。
  “你不覺得這樣坐很累嗎?”他說。
  “?”
  “……扭頭才能看到我。”
  她翻了個白眼:“我沒打算要看你。”
  他看著她,嘴角帶笑,不再說話。
  兩碗大排麵很快上來了,梁見飛不客氣地吃起來,像是真的餓了。
  “喂……”項峰垂下眼睛,看著纏繞在木質筷子上的麵條,“其實我是故意的。”
  “?”
  “下午跟那個女明星……很親熱的樣子……”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在跟家長承認犯錯的孩子。
  梁見飛吃了幾口麵條,頓了頓,才說:“我知道。”
  “你知道?”
  她點頭:“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某某某要配某某某才合適,你跟她根本不般配。”
  “那我跟誰比較般配?”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不知道。”她飛快地低下頭,繼續吃她的麵條。
  他無奈地微笑。
  又過了一會兒,梁見飛抬起頭,說:“我隻是覺得,你下午的表情很假,演技根本沒有你假裝認識袁祖耘時那麽自然。”
  他失笑:“大概是因為有點緊張。”
  她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
  吃完飯往回走的時候,項峰故意走在梁見飛右邊,想要自然地用他那隻沒綁石膏的左手去牽她的手,但幾次都失敗了。最後,她幹脆雙手抱胸,低頭向前走。
  他的心漸漸沉下來,因為他知道,她又本能地開始自我保護。
  “下午你的上司跟我說,年會安排在禮拜二晚上。”
  “嗯……”她回頭看著他,點頭,“很不巧,那天我們得錄節目……所以我想,你應該不打算去了吧?”
  “恰恰相反,”他故意笑著說,“我覺得你們公司的年會曾經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值得去。”
  聽到他這樣說,梁見飛果然僵直了身體,無措地抓了抓頭發,繼續往前走。
  “你會載我去的吧?”他問。
  “嗯……”她的回答顯得沉悶。
  “我打算跟徐彥鵬請一個小時假。”
  “?”
  “不然我們就趕不上年會的開場白了。”
  她咬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兒,才回頭問:“你真的打算去?”
  “為什麽不?”
  她又沉默。
  “你到底想說什麽?”他忽然發現,作為暢銷小說家,他很沉得住氣,可是作為一個不知道如何求愛的男人,他一點也沉不住氣。
  她終於停下腳步,看著他:“我不知道……我隻是覺得,我應該好好想想……”
  “……”
  “我們不是十幾歲的孩子,我不是,你也不是。我們應該理智地對待這件事情,而不是……”
  “不是什麽?”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
  “……”
  “而不是……用一種粗魯或是近乎野蠻的方式來表現……”她撫著手臂,沒有看他。
  項峰生氣了,他很少真的生氣,也許因為自負,也許因為本身性格豁達,又或者,其實是他根本對其他人、其他事漠不關心,總之他是個很少生氣的人。可是眼前這個女人對於激怒他很有天分,常常隻要一句話、一個動作,就讓他瀕臨爆發。
  他一言不發地快步向公寓大樓走去,她在身後叫他的名字,他強迫自己無動於衷。原來,他那些情不自禁在她看來隻是……隻是“粗魯”的、“近乎野蠻的”表現!
  她把他當成了什麽?一個迫不及待的毛頭小子?!
  他回到家,悶悶不樂地在沙發上坐了很久,一直沒有等到梁見飛來按他的門鈴,他環顧四周,才發現她早就把背包帶走了,也許下樓的時候她就打定了主意要盡快溜之大吉——而他竟然還坐在這裏一邊生悶氣一邊等她!
  口袋裏的手機響起,他按下接聽鍵,傳來項嶼快樂的聲音:“喂,哥……”
  “別來煩我!”他冷冷地說。
  “……你怎麽了?”項嶼被嚇了一跳。
  “……沒什麽。”
  “誰惹你了?”
  “沒有!”
  “嘿,”項嶼聽上去像是在盡量讓自己不要笑出來,“這個世界上隻有我和梁見飛有本事讓你發火,而我現在很肯定不是我的原因——所以一定是梁見飛。”
  “……你找我什麽事?”他咬牙切齒,打算蒙混過關。
  “跟你的事比起來,我這不算什麽。所以,還是來談談你遇上什麽難題了吧。”弟弟像是一點也不吃他這套。
  項峰深深地歎了口氣:“人一旦到了某一個年紀,就很怕改變了是嗎?”
  “也許吧,人會越來越害怕新事物帶給他們的不利後果,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嚐試。”
  “……”他有一種無話可說的不耐。
  項嶼輕笑一聲:“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你跟子默一樣。”
  “?”
  “都很單純。”
  “我單純?”項峰覺得自己簡直提不起興致再跟弟弟胡扯下去,“你是說我單純?我玩女人的時候你這小子還不知道在哪裏啃手指……”
  項嶼大笑起來,笑得很高興:“好吧……那既然這樣,我想我也沒必要把我畢生絕學傳授給你了。”
  他皺起眉頭,煩躁地在落地窗前踱步:“等等……”
  “?”
  “說說看……”他停住腳步,看著窗外的燈光點點,“你可以、你可以先說說看……”
  項嶼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好吧,你很老奸巨滑,但是除了對付女人。”
  “……”
  “尤其是梁見飛這樣的女人。”
  “說重點。”
  “哦,重點就是,”項嶼頓了頓,“如果她很明確地拒絕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如果不是呢?”
  “那就是她還在猶豫嘍?”
  “……嗯。”
  “那更好辦!”
  項嶼在電話那頭說了幾句話,項峰冷冷地罵了一句“下流”,直接掛線。
  中央空調的出風口係著一根紅色的絲帶,他不知道那是什麽時候係上去的,也不知道是誰係上去的,他有過各種猜想,但卻沒有答案。
  他把手機丟在沙發上,從外套的口袋裏取出煙盒,點了一支,沉默地抽起來。

  【2.8 麵具
  阿爾培的確已把那條綢褲套在了他的黑褲和那擦得雪亮的長統皮靴上。“喂,阿爾培培,”弗蘭茲說,“你真的很想去參加狂歡節嗎?來吧,坦白地告訴我。”
  “老實說,不!”阿爾培答道。“但我真的很高興能見識一下這裏剛才的場麵,我現在懂得伯爵閣下所說的話的含義了,當你一旦看慣了這種情景以後,你對於其他的一切就不容易動情了。”
  “而且這是您可以研究個性的唯一時機,”伯爵說道。“在斷頭台的踏級上,死撕掉了人一生所戴的假麵具,露出了真麵目。老實說,安德烈的表現實在醜惡,這可惡的流氓!來,穿衣服吧,二位,穿衣服吧!”
  弗蘭茲覺得要是不學他兩位同伴的樣子,未免太荒唐了。
  於是他穿上了衣服,綁上麵具。那麵具當然並不比他自己的臉更蒼白。他們化裝完畢以後,就走下樓去。馬車已在門口等著他們了,車子裏堆滿了五顏六色的碎紙和花球。他們混入了馬車的行列裏。這個突變真是難以想象。在羅廣場上,代替死的陰鬱和沉寂的是一片興高采烈和嘈雜的狂歡景象。四麵八方,一群群戴著麵具的人湧了過來,有從門裏跑出來的,有離開窗口奔下來的。從每一條街道,每一個角落,都有馬車擁過來。馬車上坐滿了白衣白褲白麵具的小醜,身穿花衣手持木刀的滑稽角色,戴半邊麵具的男男女女,侯爵夫人,勒司斐人,騎士和農民。大家尖聲喊叫著,打打鬧鬧,裝腔作勢,滿天飛舞著裝滿了麵粉的蛋殼,五顏六色的紙,花球,用他們的冷言冷語和種種可投擲的物品到處攻擊人,也不分是敵是友,是同伴是陌生人,誰都不動氣,大家都隻是笑。……
  以上是《基督山伯爵》中關於羅馬狂歡節的一段描寫,羅馬狂歡節雖不如威尼斯狂歡節那麽著名,卻也深得意大利人的精髓——瘋狂、歡樂、還有麵具。
  這個世界上也許再也沒有一個國家的人民如意大利人一樣狂熱地愛著麵具,其中尤以威尼斯人為代表。但為什麽要在狂歡節戴上華麗的麵具?一種說法是13世紀就有法律來規範麵具的使用;另一種說法則是王公貴族在聚會時會戴上麵具遊戲,繼而傳到市井。我個人更傾向於貧苦人民自發的在屬於自己的節日裏戴上華麗的麵具,使原有的階級等級製度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所以,很難說清楚一個人戴麵具究竟是為了跟別人不同抑或是想要跟別人相同。
  也許我們都戴著麵具,你、我、他,嬉笑怒罵,卻身不由己。
  Beta】

  “今天早上翻了一下日曆,才發現我們竟然離新的農曆年這麽近了,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徐彥鵬摘下眼鏡,用布輕輕地擦拭著鏡片,“可是不管怎麽說,還是很高興各位能在每周二的下午三點到六點堅持收聽我們的‘地球漫步指南’。今天在節目開始之前,想要跟大家先報告一個好消息。”
  他看了看項峰,又看了看見飛,才高興地說:“我的兩位搭檔今天因為臨時有事所以必須提前一個小時結束直播,也就是說……咳咳,在五點到六點的時間裏,是彥鵬以及所有粉絲們單獨狂歡的時間!”
  背景音效裏傳來喇叭、薩克斯、鼓以及口哨的聲音,項峰不禁側頭看了他一眼,很想一腳踹在他背上。
  “好吧,那麽本周的趣聞有些什麽呢?”彥鵬又對鏡片哈了兩口氣,才戴上。
  “是關於‘臉’。”
  “臉?”
  “是的,”項峰點頭,“‘臉盲症’患者通常辨認不出任何人的臉,與‘臉盲症’患者截然相反的是,美國紐約38歲女子詹妮弗卻擁有一種超常的臉部辨識能力——她從來不會忘記任何一張曾經見過的臉,哪怕是20年前在地鐵車站擦肩而過的人。詹妮弗的‘超憶症’能力讓醫學專家們深感困惑,他們已經開始對她的大腦‘認臉功能’展開研究,並希望從詹妮弗身上找到‘人臉辨認’的奧秘,從而幫助甚至治愈那些壓根記不住任何人臉的‘臉盲症’患者。”
  “所以,”梁見飛說,“她隻是記憶力非常好,還是說她在辨別人臉方麵比較厲害?”
  “我想應該是後者。”他沒有看她,並且他猜她也沒看他。
  “噢……”她發出一聲感歎,然後就不作聲了。
  項峰繼續讀道:“詹妮弗稱,她最初發現自己有點與眾不同,是在一次和家人一起外出度假的時候。當時,她在飛機上看到了一名毫無名氣的演員,她隻在電視上看過他一次,就立即認出他來。她的家人不相信她的話,但當他們和這名演員進行交談後,結果證明她果然是正確的。
  “不過,直到詹妮弗上了大學後,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不同。詹妮弗回憶說:‘我在進入大學的最初幾周中認識了許多人,我幾乎記住了每個見過一麵的校友的臉,不管我們的見麵有多麽短暫。3周後我又在一個學校派對上遇到了一些熟人,可他們都不再記得我。我當時想,這些人真會裝假,3周前我們還在學校的自助餐廳中見過30秒鍾,我無法相信他們現在就已經不認識我。’可事實上,那些校友的確不記得她。”
  “那是當然的,”彥鵬攤了攤手,“如果你長得不是很……標誌性的話,鬼才記得什麽時候跟你在餐廳見過半分鍾。”
  項峰沒理他,繼續說:“詹妮弗稱,不管什麽樣的臉,隻要她見過一麵,那麽她事隔多少年後都不會忘記。即使是她孩提時代見過一麵的人,即使是20年前在地鐵上見過一麵的人,即使這個人頭發變白、臉上長出皺紋,但詹妮弗如果再次見到他,仍然會記得他是誰。”
  “天呐!也就是說,我化成灰她也認識我!被這樣的女人纏上豈不是很可憐……”彥鵬苦笑。
  “難道你希望你所有的前女友都忘了你?”梁見飛笑著揶揄道。
  “站在一個情聖的角度來說——”
  “——情聖?”項峰挑了挑眉。
  徐彥鵬露出一個他自以為最迷人的微笑:“——沒錯,從情聖的角度來說,我當然希望所有愛過我的女孩都對我有十分美好的回憶。”
  “我懷疑這很難。”梁見飛無情地提醒。
  “可是站在一個好男人的角度來說——”
  “——好男人?”項峰把稿紙翻到後一頁,開始準備下一個話題。
  “是啊,”徐彥鵬有點咬牙切齒,“從一個不介意常常被兩個搭檔插話的好男人的角度來說,我希望她們能忘了我,這樣她們才能更好地投入到下一段感情中去。”
  “她們會的——而且迫不及待。”見飛點頭。
  “那麽……”項峰忽然轉頭看著她,“女人真的非要徹底忘記上一段感情才能投入到下一段當中去嗎?”
  “也許,”她遲疑地點了點頭,“但這是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
  “?”
  “就是說,人如果要投入下一段感情,必須要忘記上一段,可是並不是忘了上一段的感情就一定能有新的開始。”
  “為什麽?”他看著她,沒有眨眼。
  “因為……”她終於抬起頭看著他,眼神閃爍。
  “因為害怕?恐懼?”
  “不完全是……”她低下頭,不再看他。
  “那是為了什麽?”他蹙起眉頭,第一次發現梁見飛在感情上其實是一個死硬的頑固派。
  “因為曾經感同身受……”這個時候,徐彥鵬忽然淡淡地說,“因為受過傷害,感到痛苦,即使已經淡忘了,已經不在乎了。可是如果當時傷得很深,是很容易就被喚起回憶的,當有一個新的機會出現在自己眼前,就會不自覺地想到以前的痛苦,所以就會猶豫、就會遲疑,不管麵前的誘惑有多大……”
  “……”
  彥鵬歎了口氣,發現項峰和梁見飛都屏息看著他,於是眨了眨眼睛,無辜地問:“我說錯了嗎?”
  兩人不約而同地搖頭,又不約而同地沉默。
  “所以啊,”他下結論,“不管是‘臉盲症’還是‘超憶症’,人隻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必然有自己的痛處。”
  “如果是你,你希望你的女朋友得‘臉盲症’還是‘超憶症’?”
  徐彥鵬眯起眼睛想了想,最後不緊不慢地說:“我希望她得‘持續性衝動綜合症’。”
  “……”
  項峰抬手看了看表,五點過三分,梁見飛那輛深藍色的休旅車緩緩停在他麵前,他打開車門坐進去,係上安全帶,然後對她說:“走吧。”
  也許因為新年假期即將到來,高速公路的收費口顯得有些擁擠,梁見飛不耐煩地用指關節敲打著車窗,沒有任何規律可言。
  “能安靜點嗎?”項峰忍不住說。
  她抬眼看了看他,放下手指,打開車裏的收音機,立刻傳來徐彥鵬愉悅的聲音:“終於擺脫了那兩位煩人的搭檔,不知道各位銀河係的朋友是不是也著實鬆了口氣?……”
  “你還是去敲玻璃窗吧。”他投降。
  梁見飛笑著關上收音機,外麵下著小雨,車子緩緩地前進,一片寂靜中,隻聽到雨刮器刷著擋風玻璃的聲音。
  項峰看著窗外:“如果現在忽然下起大雪,我們被困在高速公路上,你會怎麽做?”
  “嗯……”梁見飛沉吟了一會兒,“我會等。因為第二天一定會有人來救我的。”
  “如果第二天沒有人來呢?”
  “那就再等一天。”
  “第三天還是沒有人來。”
  “我會帶上所有有用的東西立刻離開這裏。”
  “那你為什麽不第一天就走?”
  “因為第一天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所以,”他收回視線,看著身旁的她,“踏出第一步是最艱難的,但其實並不一定如想象中那麽難。”
  “……”她嘟了嘟嘴,“你真是個可怕的男人。”
  “為什麽?”他有點不高興。
  “……沒有為什麽。”
  他賭氣地別過頭去,心想:最可怕的人是你才對。
  終於過了收費口,因為下雨,高速公路上的車子都行駛得並不快,他們一路沉默,直到下了高速路,梁見飛向他問路,他才生硬地回答。
  年會依舊辦在去年那家五星級酒店,他們到的時候,隱約能看到宴會廳裏狂歡的景象。因為到得晚,所以地下車庫裏離電梯近的車位全都停滿了,他們隻能停在角落裏。項峰下了車,徑直向電梯走去,梁見飛鎖好車,快步地跟了過來。
  或者其實準確地說,她是奔跑著追上他。
  頭頂傳來“滋滋”的聲音,他感到她又靠近了幾步,幾乎是緊緊跟在他身後。
  “我曾經寫過一個謀殺案,被害人就是在無人的地下車庫裏被殺的,”項峰若無其事地停下腳步,抬頭指了指天花板,“她因為看著燈管上的老鼠,沒有發現身後的凶手正在一步一步靠近……”
  梁見飛不自覺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天花板,他悄悄伸出手,在她背上輕拍了一下。
  “啊!……”她尖叫地轉過身,四處張望了一下,發現是他的惡作劇後,憤怒地瞪他。
  項峰哈哈大笑,繼續向電梯走去,梁見飛想要發作,但還是跟上來,甚至伸手抓著他的手臂。
  等電梯的時候,他微笑著湊到她麵前,看著她的眼睛:“我還以為,做了兩年的偵探小說編輯,你已經對此習慣了。”
  她別過臉去,一副賭氣的樣子。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最喜歡看她這個樣子。所以才常常故意惹她生氣。
  他們搭上電梯,來到二樓,電梯門一打開,兩人都被熱鬧的景象嚇了一跳。紅色的地毯兩邊是各種花籃,地上有零碎的彩色紙屑以及絲帶,宴會廳大門前有一張長長的簽到台,周圍站著許多人,人們臉上無一例外地蒙著一層紅暈,眼神雀躍,仿佛還沒有開始喝,就已經醉了。
  “項峰!”一個略微發福的中年人走過來跟他握手,他勉強擠出一點笑容,應付了幾句,就聽到那中年人對梁見飛關照說要好好招呼他。
  走進會場,他忍不住問:“剛才那是誰?”
  “是我們老板啊!”梁見飛白了他一眼,像是不可思議。
  他錯愕,指了指門口:“可是,你們老板不應該是禿……禿……”
  “是啊,”她一邊跟同事打招呼一邊瞪他,“他用你那些書賺來的錢去做了植發,很自然吧?以後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去幫你問他討一張名片。”
  “我才不需要!”他也瞪她。
  會場比去年大,桌數也比去年多,項峰不禁有點頭暈。他們被安排在最靠近舞台的那一排,同桌的人都親切地跟他打招呼,他卻感到莫名,直到梁見飛悄悄告訴他這些人去年也跟他們同一桌,他才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臉盲症”。
  “也不能怪你,”梁見飛扯了扯嘴角,低聲說,“因為人如果決定要改變什麽,一年的時間足以有天翻地覆的變化。比如那個胖子,他比去年足足重了60斤!別驚訝,還有你左邊那位戴紅色絲巾的小姐,她去打了瘦臉針,去年她的臉盤可能比馬桶圈小不了多少……不過最可怕的是你對麵那位老先生,他最近不知道中了什麽邪,開始戴隱形眼鏡,還去染了頭發。”
  “他可能遇到了什麽人……”項峰湊到見飛耳邊說。
  “我也覺得是……”她皮笑肉不笑。
  “喂!”一個聲音出現在頭頂,“我覺得你們兩個真的很喜歡咬耳朵。”
  項峰略微抬起頭,終於發現這張臉他見過,隻是一時之間想不起她的名字。
  “湯穎……你怎麽會在這裏?”梁見飛冷冷地問。
  “我也是你們公司的客戶之一啊,”湯穎捏了捏她的臉,笑著說,“你還不趁今天好好地討好討好我。”
  “……”但她除了翻白眼之外,沒有其他任何表示。
  “你好。”湯穎向項峰伸出手。
  他禮貌地握了握,一臉微笑,沒有說話。
  他記得梁見飛的這位表姐是一個難纏的角色,所以最好敬而遠之。幸好這時候台上的司儀宣布晚會就要開始了,湯穎什麽也沒說,轉身回到自己那一桌去了。
  “喂,”趁著燈光暗下來,司儀在台上講話的時候,項峰湊到梁見飛耳邊,低聲說,“為什麽我感到這像是一場鴻門宴。”
  “嗯,你發現得不算太晚……”
  過了一會兒,她走開了幾分鍾,回來的時候手裏拿著兩個信封,把其中一個遞到他手上:“你的房門鑰匙。”
  他接過來,遲疑了一下,問:“我……跟誰住?”
  “……”她警惕地眨了眨眼睛,“你一個人。”
  “哦……”項峰假裝若無其事地把信封塞進上衣口袋。
  這天晚上,他對於敬酒又是來者不拒,梁見飛幾次扯他的衣袖、瞪他、或是嚴辭提醒他,他都不為所動,他甚至要拉她到舞台上去跳舞,最後被她拚命阻止了。
  “別喝了,”梁見飛幾乎是以強硬的手段從他手裏奪過酒瓶,用食指指著他的鼻子說,“你該回房間睡覺了。”
  他一臉迷惘地看著她,也許嘴角還掛著傻笑,沒有反對。
  他跟那些認識或不認識的人一一打了招呼,然後靠在她身上走出會場,電梯門關上的一霎那,他甚至還能聽到會場裏喧鬧的呼喝聲。
  但世界在霎那間安靜下來,在鋪著厚厚的俄羅斯地毯的電梯裏,他能聽到的,隻有自己和她的呼吸聲。
  “喂,”梁見飛冷冷地說,“我等會兒幫你開了門,你自己進去,然後我就走了。”
  “哦……”她在怕什麽?怕他像去年一樣嗎?
  電梯門打開,走廊裏一如既往地沒有人,她扶著他跌跌撞撞地來到房間門口,他從上衣口袋拿出信封交給她,她打開門,把他往牆上一推,轉身就要走。
  他倒了下去,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然後不出所料的,梁見飛的臉出現在他眼前。
  “項峰!”她搖了搖他的肩膀,他半睜著眼睛,露出微笑。
  她又拍了拍他的臉,最後無奈地說:“別躺在這裏,至少回床上去。”
  她站起身,關上門,然後來扶他的肩膀,但他知道自己的重量,她憋紅了臉也隻讓他移動了幾公分。
  他睜開眼睛,搖搖晃晃地撐起自己的身體,她用力扶著他的背脊:“項峰,你能站起來嗎?”
  他點頭。
  她如釋重負:“我扶你去床上躺著好嗎?”
  他仍然點頭。
  他並沒有花很多力氣就在她的幫助下站了起來,走到床邊,重重地躺下去。
  梁見飛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無奈地歎了口氣,拉上窗簾,幫他在床頭開了一盞小燈,又從冰箱拿了一瓶礦泉水放在他枕邊,接著就轉身要走。
  “喂……”他拉住她的手腕。
  “?”
  “你上次不是問我……去年有沒有醉嗎?”
  “……”她看著他,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
  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答案是……沒有,從頭到尾都沒有。”
  “……”她一臉錯愕。他很喜歡看她這副表情。
  “另外……”
  “?”
  “……今年也沒有。”
  說完,他稍一用力,梁見飛就倒了下來。她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慘白、沒有血色,他翻身壓住她,左手的手指撫著她的嘴唇:“為什麽不尖叫,你難道不害怕嗎?”
  她張了張嘴,這才恍然大悟地開始尖叫。可是尖叫聲立刻就停了,因為他低下頭含住她的嘴唇,還有她那僵硬的舌尖。
  她開始掙紮,可是他抓著她的雙手,膝蓋緊緊地抵著她的腿,讓她動彈不得——畢竟,經過去年那一次,他也算是“有經驗”了。
  她還在掙紮,身體的每一個關節都在扭動,連脖子也左右搖晃著想要甩開他,可他就是緊咬著她不放,她的掙紮是一種本能,他的堅持也是一種本能。
  她終於漸漸停了下來,他吻她,很溫柔,卻還是感覺不到回應。
  忽然,他抬起頭,借著燈光看她,才發現她早已淚流滿麵。
  項峰挫敗地低吼一聲,抵著她的額頭,說:“別這樣,見飛……別這樣……”
  “……你這個混蛋!色狼!”她一邊哭一邊叫,可是叫聲顯得很微弱。
  他又吻她,但不是嘴唇,而是她的額頭、臉頰、眼睛,所有她眼淚流過的地方,輕柔地,就好像那些淚水都那麽的……神聖。
  “對不起……”他低喃地吻著,終於感到她的身體不再抵抗他。
  “我……我手疼……”
  她的聲音帶有濃重的哭腔,他覺得心髒緊緊地縮了一下,然後拉過她的手,放在燈光下仔細地看,手腕果然被他握紅了,他輕輕地蹙了蹙眉頭,看著她,像是在等待發落。
  梁見飛咬了咬嘴唇,輕聲說:“你手……不是骨折嗎……”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伸出左手,扯掉了右手的繃帶。
  “你的手好了……”她錯愕。
  項峰挑了挑眉——那當然,哪一個霸王會在手還沒好的時候去硬上弓呢?
  “你——”她還要再說什麽,他卻已經低下頭,再一次吻住她。
  她的身體先是僵硬的,然後那些本能的抗拒慢慢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足以融化他的溫度。他伸出那隻已經拆了繃帶的右手,細細地去解她的紐扣。
  “告訴我,”他吻她的耳朵,“你的襯衫都是這麽多扣子的嗎……”
  梁見飛隻是淺淺地嚶嚀了一聲,沒有回答。
  項峰是被一陣麻木的疼痛感吵醒的,像是有什麽東西重重地壓在手臂上,他試著動了動,卻依舊是麻木地疼。他睜開眼睛,看到的是烏黑的頭發,他伸出右手輕輕撥了撥,見她沒有反應,手指就順著她光滑的背脊一路往下。
  “啊!……”背對著他的人終於忍不住躲開了。
  他扯著嘴角,剛才一定是她想要起身,但他動了一下,她以為他醒了,於是立刻躺下來裝睡。
  “喂,”他的手掌越過她的腰,放在她肚子上,“幾點了?”
  她伸出光潔的手臂從床頭櫃上拿過手表,看了看,悶悶地說:“八點……”
  他低頭在她的背脊上吻了一下,她又要躲開,卻被他牢牢地抓著,最後隻能作罷。
  “轉過來。”他說。
  她搖頭。
  “你到現在還要跟我唱反調。”他的口吻很嚴肅,像是隱約在生氣。
  她僵了僵,終於慢慢轉過身,但兩隻手卻孩子氣地蒙著眼睛,不看他,也不讓他看。
  他失笑地去拉她的手:“喂,幹嘛?”
  她隻是搖頭,雙手仍然蒙著眼睛。
  “你長針眼啦?”
  “你才長針眼呢!”她用手捶他,所以紅腫的雙眼再也無處遁形。
  他安靜地看她,什麽也沒說,一臉微笑。
  她負氣地背轉過身,不理他。
  他的手指在她背脊上畫圈:“快去洗澡,吃過早飯就該回去了。”
  “哦……”她悶悶地應了一聲,卻沒有動。
  “還是說,”他的手指順著她的脊椎一直戳到尾骨,“你想再來一次?”
  “沒有沒有……”她連忙跳起來。
  “喂……”項峰躺在床上,看著她消失在浴室裏,“我的被子……”
  項峰來到樓下餐廳的時候,梁見飛正在跟同事說話,看到他來了,一臉僵硬地轉身向大門口走去,擦肩而過的時候,還不忘用嚴肅的口吻說:“項先生,我在車庫等你,不過你要是想跟大家一起坐巴士的話,也可以。”
  說完,她也不等他回答到底是坐什麽車,就心急火燎地走開了。
  項峰轉頭看著她的背影,一時之間有點哭笑不得。不過他覺得在思索該如何對付這個麻煩的女人之前,他應該先填飽自己的肚子。
  “昨晚你醉得也太快了吧,”湯穎在他對麵坐下,“我還沒來得及敬你的酒,你跟見飛就已經消失了。”
  項峰吞下最後一口麵包,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抬起頭微微一笑:“那麽,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她盯著他,點點頭,好像這場對話就此結束。
  “從某種程度上說,見飛是個傳統而且單純的人,”湯穎的聲音有一種難得的溫暖,“她表麵上對以前的事一點也不在乎,但其實她很在乎——比誰都在乎。”
  “……”
  “她從沒說出口,可是我覺得她認為很少有人會不在乎她的過去,真心愛她。”
  “為什麽?”
  “因為她離過婚。”
  項峰苦笑:“現在是什麽年代?”
  湯穎優雅地聳了聳肩:“但她骨子裏就是這樣:很不服……但又將信將疑。所以……”
  “?”
  “不要輕易放棄。因為我敢說她是一個很值得的人。”
  項峰第一次以一種饒有興味的眼光打量對麵這個女人:“我以前隻是認為你並不笨,但沒想到你這麽聰明。”
  “謝謝。”湯穎像是早就習慣了任何溢美之詞,優雅地站起身,走開了。
  回去的路上,車廂裏是跟來時一樣的沉默,不過這種沉默,少了一點對立,多了幾分曖昧。
  在高速公路收費口排隊的時候,項峰忍不住問:“你昨晚……為什麽哭?”
  梁見飛揉了揉鼻子,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怎麽想得到,你會真的用強的……”
  他眯起眼睛看著她:“如果我不用強的,你是不是還要再兜一個大圈子?最後不把我折騰死你是不會罷休的……”
  “你……你覺得你昨晚的行為很光榮嗎?!”她轉過頭瞪他。
  “那倒沒有,”他摸了摸鼻子,不看她,“如果不是項嶼那小子出的主意,打死我也想不到……”
  “什麽?!”她尖叫,“你弟弟叫你來強&奸我,你就……就照做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歎了口氣,“他沒有叫我……”
  她憤憤地瞪他,然後別過臉去。
  “好了,”他握住她的手,“我承認我做的是不太對……但是,結果是好的就行了。”
  “什麽結果!哪裏來好結果!”她甩開他的手,然後補充道,“你、你第一次竟然連安全套也沒戴!”
  他還是去握她的手,笑著安慰說:“我後來不是戴了嘛。”
  她憤怒地低吼一聲:“項峰!我現在不想跟你講話!”
  終於輪到他們繳費,梁見飛用力抽回手,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項峰看著她的側臉,卻一點也不生氣,隻是笑。
  車子在細雨中行駛,到項峰家樓下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十二點,梁見飛拉上手刹,冷冷地說:“再見。”
  “上去,”項峰伸手撚她的發梢,“我們談談。”
  “我不去。”她雙手抱胸,不肯看他。
  “真的生氣了?”他蹙了蹙眉頭,無奈地苦笑。
  “你給我下車。”
  “我不下。”他學她雙手抱胸,盛氣淩人。
  “你……”
  他側過頭,最後垮下肩膀,歎了口氣:“也許我做的是有點過分……但我是認真的。”
  “……”梁見飛不著痕跡地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答應我一件事。”
  “?”
  “我可以現在讓你走,但是明天我必須看到你。”
  她躊躇了半天,終於點頭。
  他扳過她的下巴,讓她麵對自己:“梁見飛,我不是開玩笑的,你答應了,就一定要做到,否則我跟你沒完。”
  她垂下眼睛,認真地又把頭點了一遍。
  他在她額頭上印了一個吻,盡管不情願,還是解開安全帶下了車。
  看著深藍色的休旅車消失在細雨裏,項峰抬頭看看陰霾的天空,忽然不確定現在他是該高興還難過。
  項嶼那小子在電話裏是這樣跟他說的:“像這種死硬派,就先上了再說,否則她永遠下不了決心。”
  他轉身走進電梯,按下頂樓那一層的按鈕,然後靠在牆上發呆。
  昨晚他吻她、進入她的時候,還自信滿滿,可是現在,他忽然又變得不確定起來。她會恨他嗎?盡管他一再保證自己是認真的……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很了解梁見飛,但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她。她對他來說就像是一本書,而且是不翻過這一頁永遠不知道下一頁會說些什麽的書,他被這本書迷住了,可是又常常讀得不得其法。
  他走出電梯,打開房門。家裏還是跟昨天之前一樣,光線灰暗,毫無生氣。
  他關上門,走進廚房,打開水龍頭洗手。右手的手掌看上去沒有任何不同,就跟沒綁石膏之前一樣。他打開冰箱拿出一盒牛奶,加熱後又放了兩勺青蘋果醬。他把溫熱的牛奶喝完,然後走進臥室準備睡覺。
  臨睡之前,他給梁見飛打了一個電話。
  “什麽事?”她的語氣聽上去還是很僵硬。
  “沒什麽,”他說,“隻是想告訴你,現在開始有一個人會在意你是不是準時、安全地到家了。”
  項峰這一覺睡的時間很長,半夜十二點的時候,他曾起來一次,吃了點東西又睡了。當他希望時間快點過去的時候,就用睡覺的方式來解決。
  第二天一早,他先是去參加了一個會議,是有關於將他的書改編成電影的會議。導演和編劇滔滔不絕地說著各種設想,他沉默地坐著,開始胡思亂想。
  “怎麽樣?”
  他抬起頭,發現導演正以詢問的眼神看著自己。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什麽?”
  導演看了他一眼,開始點煙:“我說,你今天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從進門開始我就覺得你魂不守舍的。”
  “啊……對不起……”他苦笑。
  “或者我們換個時間再談吧。”
  “謝謝。”他垂下頭,看著自己那已經拆了石膏的右手手掌。
  臨走的時候,導演忽然叫住他:“多嘴問一句……”
  “?”
  “讓你心煩的,該不會跟女人有關吧?”
  “……”他扯了扯嘴角,想點頭,可是又覺得麵子上很過不去,所以一時之間有點猶豫。
  “還是說……”這下導演尷尬了,“是男人?”
  項峰猛咳了幾聲,不住地擺手:“不、不,是女人……是女人……”
  “哦……”對方半信半疑。
  他點了點頭,連忙逃也似地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一想到剛才導演臉上僵硬的表情,項峰自己也忍不住覺得好笑。忽然記起項嶼曾經說過:你越是神秘,別人就越是要把你想成歪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快要過年的關係,中午時分高架路上的車很少,他一路馳騁著開到梁見飛公司的大廈樓下。他沒有打過電話給她,可是以他對她的了解,這家夥現在應該正試圖用工作來麻醉自己。
  他搭上電梯來到她所在的那一層,不費吹灰之力就在前台小姐的目送之下徑直向梁見飛的辦公室走去。事實上,他很少來她的公司,所以記憶中的路線已經變得模糊,但幸好辦公室的地形不算複雜,他中途停下來問了一聲,就立刻找到了。
  她辦公室的門關著,門口助理的那個座位上是空的,他四周望了望,然後走上去敲門。
  “請進。”
  他緩緩打開門,她正埋頭在整理東西,地毯踩上去很軟,他悄無聲息地走進去,反手關上門。
  “這麽快——”梁見飛抬起頭看到是他,嚇得說不出話來。
  “還沒吃午飯?”他走到她桌子對麵的轉椅上坐下,翹起腿,似笑非笑地問。
  “嗯……”她警惕地點點頭,“不過我叫同事帶了。”
  “能不能打電話給你同事,請她幫我也帶一份?”
  她點頭,卻沒有任何要打電話的意思。
  “好吧,現在來說說你昨晚思想鬥爭的結果。”
  “……沒、沒什麽結果。”
  項峰捏了捏鼻梁,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平靜一點:“那麽梁小姐,你想怎麽樣?”
  “我沒想怎麽樣,”她別過頭去,輕聲嘀咕,“是你想怎樣吧……”
  “你到底在生什麽氣?”他倏地起身,雙手撐在桌上,瞪著她。
  她被他嚇得往後靠了靠,才說:“你對我用強的,竟然還問我生什麽氣?!”
  他莫名:“但你最後願意了啊。”
  梁見飛臉色一變,皺起眉頭,看那架勢,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他當空氣。
  “梁見飛……”他試圖繞過桌子,但她立刻起身逃開了。
  他們像兩個孩子一樣圍著桌子轉,一個抓、一個躲,最後還是項峰動作快了一步。
  “梁見飛!”他一把抱住她,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你滾……”她掙紮。
  他詫異地看著她,發現她臉上竟然閃過一絲厭惡的表情。
  “我……”此時此刻,他發現自己除了是一個備受挫折的男人之外,什麽也不是。
  “是誰告訴你得到了女人的身體就等於得到她的心?是誰?嗯?”她的表情看上去既悲切又……可愛。
  “……”
  “是項嶼嗎?那你去跟他混夜店吧,別來找我!”
  “我發誓我沒有!”項峰哭笑不得,“我從來沒這麽認為過。”
  “……你的行為、你的言詞不就代表你是這麽認為的嗎?!”
  “我隻是……我……”他第一次知道什麽叫百口莫辯,“我隻是不想再跟你兜圈子了!我想早一點得到你。”
  她看著他,停止了掙紮:“得到我的身體?”
  他瞪著她:“梁見飛,你真的認為我是那種膚淺的人嗎?”
  她抿了抿嘴,氣焰低落下來:“我怎麽知道,你們男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尤其是你,你是男人裏麵最狡猾的!”
  項峰苦笑:“那你能不能先看看我的表現再判我的刑?”
  “……”
  他盯著她的眼睛,發現她動搖了,於是連忙補上一個自以為最溫柔的微笑。
  梁見飛用額頭撞他的下巴,輕聲說:“你這個混蛋……”

  【我想,麵具最大的好處就在於,不論你是哭、是笑、是悲傷、抑或是快樂,除了你自己之外,再也沒有其他人知道。我們用這種方式來保護自己,如果別人無法了解你,那麽也就無法傷害你。然而,戴上麵具的我們卻忘記了生命中還有兩個很重要的字——那就是“分享”。
  可惜的是,隻有當我們愛上什麽人,才能深刻地體會分享的愉悅。分享心情、分享時間、分享溫暖、分享那些再也藏不住的思念。
  請記住,如果有人冷漠地望著你,說不定,是因為你也曾冷漠地望著他(她)。
  Beta】

  窗外的煙花綻放,爆竹的轟鳴聲占據了整個城市的上空。可是在某一個鋪著羊毛地毯的窗台前,一對男女忘我地親吻著。整個房間除了中央空調那“突突”的風聲之外,就隻有他們唇齒碰撞在一起的聲音。
  那聲音綿長而溫柔,就像是泉水,沿著山間青石,一直流到人心裏。
  忽然,梁見飛掙紮著推開項峰的手,輕喘著氣質問:“不是說好隻接吻的嗎?!”
  他蹙了蹙眉,微笑著說:“這種話你也相信……”

  情人節特別篇:羅馬假日(上)
  A. 2009.2.12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梁見飛每越過一個人,就免不了要重複以上這句話,她肩膀上挎著大大的背包,手裏捧著一隻紙盒,穿梭在自動扶梯上。
  這裏不是百貨公司,也不是過街天橋,而是機場的候機大廳。她的背包裏裝滿了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的東西:一條素色的麻毯、一瓶噴霧劑、一部掌上電腦、一部遊戲機、一袋茶葉、一本橫溝正史的小說、一本封麵寫著“ITALIA”的Lonely Planet係列叢書、一包紙巾、一包濕紙巾、一個太陽能計算機、以及一盒回形針……
  這些東西並不是她的,而是屬於那位大名鼎鼎的暢銷書作家——項峰。至於她手上的紙盒,裏麵裝著項大作家千叮萬囑要她帶上飛機的東西:電動按摩枕。
  梁見飛跨過巨大的行李箱,跳下自動扶梯,三步並作兩步,氣喘籲籲地走到項峰麵前:“我來了……”
  項峰正翹著腿坐在寬大的貴賓室沙發上閉目養神,聽到她的聲音,不慌不忙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哦。”
  梁見飛深吸了一口氣,她自問不是心胸狹隘、斤斤計較的人,但遇上項峰,她的耐心往往在一分鍾之內就被消耗殆盡。
  她在他身旁坐下,保持著半米的距離,怔怔地發起呆來。
  經理找她談話是元旦的前一天,那個下午許多同事都提早下班了,隻有她還在電腦前全神貫注地校對稿子。經理雙手插袋,敲了敲她那扇沒關的門,說:“有個美差交給你。”
  她抬起頭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心裏卻想一定不是什麽好事。
  “情人節去意大利怎麽樣?”
  她愣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公司出錢。”經理又補充道。
  她還是不太敢相信,腦筋轉了轉,最後遲疑地問:“我跟你?”
  “怎麽可能……是你跟項峰。確切地說,是你陪他去。”
  “項峰?!”
  “還記得上次說要出的攝影畫冊嗎?現在題目定了,叫‘他們眼中的情人節’。我已經跟幾個時下當紅的作者說好了,大家就趁情人節的時候來一趟‘浪漫之旅’,你——我是說項峰,選的是意大利。”
  梁見飛歎息一聲,還想垂死掙紮:“你真的確定項峰那家夥會拍照嗎?我很懷疑他連傻瓜相機都不會用。”
  “應該不至於吧,”經理被她這樣一說,也有點擔心起來,“連我都會用傻瓜相機啊……”
  然而,盡管最後誰也沒去證實項峰是不是會用相機,這趟意大利之旅卻如火如荼地按照計劃進行著。於是今晚,這對愛唱反調的男女就此開始了他們前途未卜的“浪漫之旅”。
  牆上的時鍾指在十點半的時候,工作人員來通知乘客登機,項峰站起身,腳步沒有一點遲疑。梁見飛動了動肩膀,背上那隻沉重的背包,她憤憤地想,要不是看在經理“苦苦哀求”的份上,她死也不會答應來伺候這位暢銷書作家!
  因為攝影集帶有一半公益性質,項峰主動提出不收一分錢,經理為了感謝他於是爽快地定了頭等艙的機票。乘客並不多,兩人在舒適、寬敞的座位上坐下,項峰很紳士地把靠窗的座位讓給了見飛。
  “謝謝。”盡管嘴上這麽說,她心裏卻沒有任何要感謝的意思。
  “不客氣,反正一路都是夜晚,沒風景可言。”他雙手抱胸,不以為意地從她手裏奪過紙盒,拿出電動按摩枕,接著又把紙盒交還給她。
  “……”他還真把她當保姆了?!
  梁見飛想把背包放進行李架,項峰卻不允許,理由是包裏裝著很多他隨時隨地要用的東西,因此最好放在腳下。
  “隨時隨地要用?”她瞪他,“如果是紙巾和書也就算了,請問計算機和回形針是怎麽回事?”
  大作家聳了聳肩,沒有回答。
  飛機很快起飛了,項峰枕著電動按摩枕,腿上蓋著素色麻毯,手裏是一本橫溝正史的小說,就像是坐在家裏客廳的沙發上一樣。
  “真服了你……”梁見飛嘀咕了一聲,便轉頭看向窗外,腳下的燈光漸漸遠了,飛機進入雲層,超過雲層,最後在一片漆黑的寂靜中急速前進。
  茶葉和紙巾很快也派上了用場,看著項峰一臉暇逸的樣子,她卻想撲上去扯下他那張偽善的麵具。
  “看看電影吧。”項峰的目光依舊膠著在書頁上,手指卻指著梁見飛麵前的液晶屏幕。
  “不要,”她賭氣,“我要睡覺了。”
  “不許睡。”
  “為什麽?”她瞪他。
  他的視線終於投在她臉上:“因為我們到達的時候是晚上。”
  “我偏要睡。”她瞪了他一眼,閉上眼睛。
  與其說是困了,還不如說是她要跟他作對,也或者是她不想讓他在這漫長的旅程中有時間和機會來差遣她……
  想著想著,梁見飛就真的在充滿憤怒的回憶中睡著了。她迷迷糊糊地醒過幾次,第一次,她看到項峰借著頭頂的閱讀燈在看書,他轉頭瞥了她一眼,伸出大大的手掌,幫她拉下眼簾。第二次,她是被凍醒的,恍惚間說了一句什麽話,然後看到他往她身上蓋東西。第三次,她睜了睜眼睛,沒有看到他的臉,隻看到他腿上蓋的那條素色麻毯。
  2009.2.13
  梁見飛真正醒過來,是在窗外照進陽光以後。她勉強睜開眼睛,想伸個懶腰,卻發現手臂發麻。眼前還是那條素色的麻毯,她動了動腦袋,抬起頭,才意識到自己正靠在項峰肩頭……的電動按摩枕上。
  她猛地坐起身,瞪大眼睛看著他。他早就醒了——她甚至不能確定他是不是睡過——手上捧的書已經換成了藍皮的《Lonely Planet》。
  “我該不會……”她扯著頭發,呐呐地說不出話來。
  “嗯,”他安靜地翻過一頁,沒有看她,“不僅如此,看到我襯衫上的水漬了嗎?”
  “?”
  “那是你的口水。”
  她垂下眼睛,正如他所說的,他那件淺藍色的牛津布襯衫袖管上,有一圈大且淡的印漬……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於是幹脆裝作什麽也沒發生,心虛地開始整理背包。
  “還有十五分鍾就降落了。”
  “哦……”她整理地更勤快了。
  直到兩人下了飛機,取了行李向出口走的時候,梁見飛才忽然想起什麽似地說:“喂!你不是說我們到羅馬是晚上嗎?”
  可是現在,隔著玻璃窗,外麵卻豔陽高照。
  “我騙你的,”項峰臉上一點內疚的意思也沒有,“我要是跟你說‘梁見飛,你該睡覺了’,你真的會聽我的話嗎?”
  梁見飛咬了咬牙,差一點就發出那種被項峰視為很不禮貌的“噝”的聲音。
  “要想對付一個老是跟你唱反調的人很簡單,隻要動動腦子。”他微笑地下了一個結論,然後牽著拉杆箱向出口走去。
  她終於還是忍不住碾著舌頭“噝”了一下,項峰回頭瞪她,她垂下頭,追了上去。一邊走,一邊在心中告誡自己:工作,這是工作!
  來接他們的是一個看上去已經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他身材不高,穿著皮夾克,戴一頂皮質的貝雷帽,笑嘻嘻地介紹自己:“我姓唐。”
  “唐先生。”梁見飛禮貌地欠了欠身。
  唐先生開著一輛白色的車,她從沒見過那種車標,左邊是白底紅十字,右邊是一條彎曲的蛇。車子載著他們駛上高速公路,窗外的景象陌生卻又熟悉,見飛不禁想,也許全世界通往機場的路都是相似的,除了綠色的植物之外,就隻有大片藍色的天空,那種藍怎麽說呢,竟讓她感動得想哭。
  “上海很少有這麽藍的天空了啊……”替她說出心裏話的,卻是項峰。他也傾過身子,和她一起望著晴空,輕輕蹙著眉頭,不知道是喜歡還是嫌棄。
  “是啊,這兩天羅馬的天氣很好。”唐先生一邊開車一邊笑著附和。
  “嗯……”項峰還在看著天空,低吟了一聲,像在考慮著什麽,“跟我的主題很吻合。”
  “主題?”梁見飛忍不住問。
  他看了她一眼,她才發現他的臉近在咫尺,他的視線又移到窗外:“是啊,我有我的主題。”
  車子行駛了一個小時左右,終於來到羅馬市區。跟郊區不同的是,到了這裏,人們才真正地感到羅馬的古老。許多道路上鋪著油膩而破舊的石子路,輪胎在這些石子上顛簸著,耳邊仿佛響起叮叮當當的馬車的聲音。見飛忽然想到《基督山伯爵》裏有關於狂歡節的描寫,如果說巴黎是一座浪漫到骨子裏的城市,那麽羅馬就是一個最適合豔遇的地方。
  酒店在納沃納廣場,是一座象牙白色的巴洛克式建築,酒店大堂簡直像一個陳列室,擺放著各種古董藝術品。前台小姐的英語帶著濃重的口音,很難懂,但臉上始終保持著熱情迷人的微笑。路過走廊的時候,見飛偷偷對著鏡子咧了咧嘴,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像她那樣微笑,於是有點泄氣。
  “你還是不要那樣笑比較好。”項峰走在前麵,頭也不回地說。
  “?”她徒勞無功地瞪他的後腦勺。
  “你適合冷笑,或是皮笑肉不笑。”
  梁見飛很想把自己肩上那隻沉重的背包丟過去,但項峰已經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等到兩人安頓好,換了衣服,背上相機從酒店出發的時候,已經超過下午一點了。二月的羅馬比上海溫暖,因為鮮有高樓,所以陽光幾乎照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讓人感到莫名的幸福。
  “想去哪裏?”唐先生坐在駕駛位上,回頭問。
  “這個……”
  就在見飛苦思冥想的時候,項峰說:“萬神廟、許願池、西班牙廣場、‘真理之口’、鬥獸場、聖天使城堡。”
  唐先生哈哈大笑,最後說:“沒問題,可是現在已經過了中午,除非我們像‘安妮公主’和‘喬’一樣趕時間,否則一天之內是去不了這麽多地方的,我建議你們可以先從遠的景點開始,比如鬥獸場或‘真理之口’。”
  “好,”項峰點頭,“不過在那之前,最好先帶我們去填飽肚子。”
  車子上路,見飛對於填飽肚子很感興趣,但還是忍不住問:“‘安妮公主’和‘喬’是誰?”
  項峰轉頭看了看她,又別過頭去。
  “梁小姐,你不知道嗎?”唐先生開著車繞過一個圓形的噴水池,“你沒有看過《羅馬假日》?”
  “啊——”她恍然大悟,指著項峰,“這就是你的情人節主題?”
  他微笑點頭,隻不過那笑容非常敷衍。
  羅馬老城區其實並不大,從納沃納廣場到鬥獸場隻用了大約半小時,唐先生帶著他們在附近的小巷裏找了一間咖啡館,點了咖啡和三明治,項峰也許真的餓了,比手掌還大的三明治他一口氣吃了三份。見飛的心思卻完全不在食物上,她驚訝地發現,盡管是工作日的午後,周圍咖啡館或餐館裏卻擠滿了人,意大利人三三兩兩地圍著桌子聊天、喝咖啡、吃點心,就像她印象中的休息日一樣。
  吃過飯從咖啡館出來,唐先生給項峰指了指方向,接著就轉身向停車場走去。
  “他……他不跟我們一起去嗎?”見飛問。
  “我工作的時候不習慣有別人在旁邊。”說著,項峰拿出相機,開始取景。
  “那我也可以走嗎?”
  他按了幾下快門,然後轉過頭看著她:“我沒有把你當‘人’。”
  梁見飛瞪起眼,大作家卻視而不見地開始工作。
  羅馬鬥獸場如今已是一座被精心保護起來的廢墟,殘破的半垣豎立在草地之上,是羅馬城內一種有趣的標誌。
  “公主和那個窮記者來過這裏嗎?”見飛抬頭望著麵前的龐然大物,眯起眼睛。
  “來過,”項峰湊在取景器前,手指調節光圈,“他們俯瞰鬥獸場,不過可惜第三層現在已經不對遊人開放了。”
  “……你怎麽知道?”
  他把笨重的相機掛在胸前,陽光照在他頭頂,原本黑色的頭發隱隱泛著光:“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書’。書能告訴我們很多東西,包括那些我們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
  “這個世界上有你不想知道的事情嗎?”
  “有。”他們進入鬥獸場,圍成圓形的看台如今破舊不堪,就像是被遺棄已久的石塊。
  “比如?”她跟在他身後,忽然被映入眼簾的開闊視野震撼了。
  “比如,”他微微一笑,“比如你那個飛速旋轉的大腦裏究竟藏了些什麽。”
  “我還以為你很想知道,”她趴在欄杆旁俯瞰下麵,“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高等智慧和低等智慧之間,有時候很難兼容。”
  見飛回頭看他,因為陽光很刺眼,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所以她分不清項峰嘴角的微笑究竟是輕蔑抑或是縱容。
  從鬥獸場出來,唐先生的車已經在外麵等了,見飛猜想他們早就約好了時間,怪不得在鬥獸場內項峰頻頻看表,時間一到就把她拽了出來。
  下一站是“真理之口”,凡是看過電影的人都對英俊的格裏高利﹒派克先生把手伸進雕像後臉上霎那間驚恐的表情留下深刻的印象。從地圖上看這段路程並不遠,但羅馬的路大多是單行道,所以他們繞了好大一個圈子才到了真理之口廣場。
  唐先生說,那原本是羅馬城內星羅棋布而又寂寂無名的小教堂之一,正是因為有了《羅馬假日》,如今才有人每天樂此不疲地排著長龍,隻為了在自己的相冊裏留下把手伸進石雕那經典的一幕。
  他們到的時候依然有人在排隊,兩人加入那不長不短的隊伍,項峰趁著等待的間隙又開始四處取景,梁見飛雙手抱胸,不禁想要揶揄他:“真搞不懂,為什麽找你來拍照片呢?你每天隻會坐在電腦前寫那些勾心鬥角的偵探小說,連一場真正的戀愛都沒談過。”
  他不理她,自顧自地按著快門:“也許這就是他們之所以找到我的原因。”
  “?”
  “也許大家想知道的就是在一個‘連一場真正的戀愛都沒談過’的人眼裏,情人節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她被他逗笑了,一個勇於自我嘲諷的人,還不算討人厭到極點。
  快要輪到他們的時候,梁見飛忽然問:“喂,你說那個‘真理之口’,是真的嗎?”
  “你指什麽?”
  “就是……說謊的人會受到懲罰。”
  “可以試試。”
  “怎麽試?”
  “輪到我們的時候,同時把手放進去,互相問對方兩個問題。第一個,要說實話,第二個,必須說謊話。”
  她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沒有發現任何狡黠的成份,於是點頭同意。
  “好吧,”輪到他們的時候,兩人麵對麵站著,項峰說,“現在把手伸進去。”
  她照做了。
  “開始提問,我先來,”他說,“你是不是常常故意叫樓下餛飩店的老板在我碗裏放蔥?”
  項峰話一說完,梁見飛就知道自己又中計了,但此時已經騎虎難下,所以她隻得頂著額上的三條黑線勉強回答:“……是。”
  “該你了。”項峰像是早就知道答案,不慌不忙地提醒。
  她想了想,才問:“上個禮拜直播前,你跟徐彥鵬在角落竊竊私語,看到我來了立刻停下來裝作若無其事地各自走開……你們是不是在背後講我的壞話?”
  “不是。”他回答得毫不猶豫。
  梁見飛怔了怔,有點不敢相信,但最後還是勉強信了。
  “第二題,”項峰又說,“你先問。”
  “啊……我?”
  “嗯。”
  “那……你有沒有談過戀愛?”
  “……有。”
  “果然。”她用看外星人一般的眼神看著他,回答“有”就代表“沒有”。
  “該我了,”他不以為意,“你討厭我嗎?”
  梁見飛蹙起眉頭,呐呐地回答:“不怎麽討厭……”
  他微笑,笑得讓人害怕。
  忽然,有一樣堅硬的東西在“啃食”她的食指,似乎還想把她的手往裏拽,她嚇得尖叫起來,慌亂間奮力抽回自己的手,卻發現毫無異狀。
  她錯愕地抬起頭看他,他的手也抽了出來,手指正在做著“啃食”的動作,時不時發出一些聲響,是指甲邊緣互相碰撞的聲音——原來,是他在搞鬼!
  驚魂未定的梁見飛蹙著眉頭,撇著嘴,一掌向麵前那張惱人的笑臉拍去。笑臉的主人側過身稍微躲了躲,她的巴掌拍在他肩上,他連動也沒動一下,臉上還是那副讓人討厭的笑嘻嘻的樣子。
  “……我真的快被你嚇死了!”她大叫,恨不得用腳踢他。
  “好了,”他又露出那種慣常的哄小孩的表情,“我隻是跟你開個玩笑。”
  周圍其他遊客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但是看到剛才那一連串的動作,也紛紛笑起來。項峰半推半攆地把梁見飛帶出那間小小的石室,然後自顧自地拿起相機開始取景。
  梁見飛被晾在一邊,兀自生著悶氣,直到他把鏡頭對準她,揮手道:“笑一笑。”
  “滾。”她雙手抱胸,轉過身去。
  他卻不依不饒地把鏡頭對準她的臉:“喂,別這麽小氣。”
  她繼續拿背影對著他。
  “梁見飛,”他說,“出來之前,你們經理難道沒有交代你要聽我的話嗎?”
  “……”她撅起嘴,不說話。
  “轉過來。”他命令。
  遲疑了一會兒,她不得不照做。他的眼睛和大半張臉都躲在相機後麵,但她還是覺得窘迫,比他直直地看著她更覺窘迫。
  “笑一笑。”他又命令道。
  她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喂,”他說,“剛才其實……我顛倒了一下。”
  “……顛倒?”
  “嗯,”他按了快門,但焦點並不是她,“第一個問題我說了謊,第二個問題我說的是實話。”
  “可是你不是說——”
  “手伸進去的一霎那,我又想,隻有能在同時伸手的兩個人當中分辨出誰說了謊而誰沒有說謊,那才是真正的‘真理之口’,所以我決定當你說真話的時候我說謊,而你說謊的時候我說真話。”
  “那麽……”梁見飛說,“你其實談過戀愛,而且上星期你和徐彥鵬……的確在背後說我的壞話?!”
  “嗯……”他的臉躲在相機後,手指飛快地按著快門,焦點仍不是她,“不過確切地說,那不能算是壞話,隻是在議論你而已。”
  “議論我什麽?”
  “徐彥鵬問我,你每次來錄節目都是穿平底鞋,是不是因為顧忌他的身高問題。”
  見飛不自覺地在腦海裏測量徐彥鵬的身高,的確,穿著平底鞋的她,視線差不多跟他的嘴唇平行,可見他大約隻比她高了6、7公分。回想起上周在牆角竊竊私語的兩人,她不禁笑出聲來——天呐,彥鵬真的在意這些?
  “你是怎麽回答的?”她咧著嘴問項峰。
  “我?”他拍夠了,才放下相機,轉頭眺望遠方,“我告訴他並不是這樣,事實是,你這樣的‘男人婆’根本不需要高跟鞋。”
  “項峰!……”
  這天晚上臨睡前,梁見飛站在酒店房間的陽台上看著腳下的街道,不知道為什麽,她很喜歡這座城市,也許就像電影中的公主說的,這是一座自由的城市,她在這裏感到了自由的氣息。
  “你最好去穿上你的外套。”一片靜默中,有個聲音說。
  她轉過頭,發現項峰不知道什麽時候也站在他房間的陽台上,跟她一樣,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道。
  “我不冷。”事實上,說這話的時候,她已經感到了一絲涼意。
  他苦笑,沒有看她:“你一定要跟我作對嗎?”
  “……明天去哪裏?”她倔強地問。
  “去其餘的地方,據說就在這裏附近,走路去也可以。”
  “喂,你很喜歡這電影?”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又繼續看著不遠處燈光閃爍的噴泉。
  “那……你遇見過像‘公主’那樣的女人嗎?”
  他先是沉默了一會兒,接著笑起來:“那你告訴我,‘公主’是怎樣的女人?”
  “嗯……就是高貴、純真、善良、美麗的女人——不過當然,既然她是公主,也難免有點任性和拿腔拿調。”
  他還是笑,看著她笑,牆上的燈光很暗,所以她看不真切。
  “是的,我遇到過。其實每一個男人都遇到過,”他的口氣仿佛並不是在說他自己的事,“但男人不會因為某個人是‘公主’才愛上她,恰恰相反……”
  “?”
  “因為墜入愛河,所以在男人眼裏,這個人就是‘公主’。”
  “……好肉麻,”沉默了半天,梁見飛才生硬地蹦出這麽一句話,“我要睡了,再見。”
  她轉身關上陽台的玻璃門,拉好窗簾,跳上鋪著金色床罩的大床。
  這個可恨的項峰,他難道不知道,每一個女人都會妒嫉那些……被男人當作是“公主”的女人嗎?
  至少,她有點妒嫉。

  B 2009.2.14
  第二天一早,梁見飛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對方說了一通亂七八糟的英文,盡管如此,睡夢中的她還是意識到該起床了。
  供應早餐的餐廳在頂樓而不是一樓大堂,餐廳空間並不大,所以在露台上也安排了幾張桌子,如果是春秋天,風景肯定非常好,但二月的羅馬實在不適合在露天邊吹冷風邊享用早餐,所以她還是走到靠窗的位子上坐下,跟對麵那個正在看藍皮書的男人說:
  “今天我可以不用背你那一袋‘不知所謂’的東西嗎?”
  男人從書本裏抬起頭:“哪一袋?”
  她在心底歎了口氣,回答道:“就是你硬要我帶上飛機的那一袋。”
  “啊……”他恍然大悟,“還是背著吧。”
  “……”
  她決定先填飽肚子,於是起身去自助餐區拿了一些食物回來,專心地吃起來。
  “喂,”項峰問,“你過過情人節嗎?”
  “……當然。”
  “要做些什麽?”
  她的煎蛋很硬,不得不用刀才能切開,她咬了一口,覺得口感不太好,於是含糊不清地說:“怎麽……你沒過過情人節?”
  項峰聳了聳肩,大致表示沒有。
  梁見飛搖了搖頭,感到聞所未聞:“你真的不是同性戀者或性冷感?還是你自己根本不知道?”
  “我敢肯定我是個正常的男人。”他回答得生硬。
  “可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從來沒有過過情人節,這很‘正常’?”
  項峰放下手中的書,伸手拿了一塊她盤子裏的麵包:“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巧合’。”
  梁見飛無奈地抿了抿嘴,發現吃東西的時候最好不要爭辯。
  “情人節,”她說,“無非就是兩個人去某個地方約會,然後吃一頓飯,吃過飯親熱一番,最後回家。”
  暢銷書作家挑了挑眉,不知道對這個回答算是滿意還是不滿意:“約會通常是指?”
  “比如看電影,到處閑逛,就像《羅馬假日》裏的公主和窮記者一樣。”
  “那麽吃飯呢,燭光晚餐?”
  “未必,總之如果有錢的話就越浪漫越好。”
  “女人是一種感性的生物。”他吃完麵包,不自覺地舔了一下手指。
  “……”
  “最後來說說這一天的重點吧。”
  “重點?”
  “就是你說的‘親熱’。”
  “哦……”梁見飛訕訕地笑了一聲,“就跟電影裏演的差不多。”
  “不需要浪漫嗎?”
  “這個……最好也是在浪漫的地方——”
  “——會做到什麽程度?”
  “啊……那要看雙方進行到什麽程度了——”
  “——做完之後回家?還是在一起過夜?”
  “視乎具體情況——”
  “那麽情人節跟普通的約會到底有什麽不同?”
  “——停!”她做了個手勢,“我們為什麽要討論這些?”
  “為了完成拍攝工作。”項峰一臉理所當然。
  她苦笑:“難道你不覺得,關於這類問題,你還是去問項嶼比較好嗎?”
  他想了想,默認地點點頭。
  一個小時之後,梁見飛背著那隻大大的背包跟項峰一起出發了。今天的目的地是萬神殿、西班牙廣場、許願池等,都在酒店附近,所以昨晚唐先生送他們回來的時候,就已經約好今天的旅程由他們徒步完成。
  情人節的氣氛果然跟平時不同,街上有很多情侶手牽著手,時不時停下腳步互相親吻著,這種親吻非常自然,仿佛在2月的第14天,每一個人體內有關於“愛”的因素忽然全部聚集在一起,然後化作親吻,傳達給所愛的人。
  梁見飛和項峰沿著酒店門口的街道往南走,著名的“四河噴泉”旁擠滿了街頭藝人,尤以畫家居多,光顧的客人也多是情侶,擁抱在一起,再放肆的笑容也不為過。
  項峰拿起相機拍了一會兒,兩人又拿出地圖研究一番,決定先去萬神殿。拐了幾個彎,街道兩旁開滿了各種商店,路過一間燈具店的時候,項峰站在櫥窗前看了很久,才推門進去。
  他看中了一隻微型台燈,其實與其說那是台燈,還不如說是一隻陶瓷的工藝品。他拿在手裏看了看,叫梁見飛從背包裏取出計算器,竟然開始跟老板討價還價。
  “天呐……”她轉過身,忍不住嘀咕了一聲。原來,計算器是派這個用場,也真虧他想得如此周到。
  跟項峰砍價是一件辛苦的事,但是跟說著一口意式英文的意大利人砍價似乎也不輕鬆,梁見飛站在旁邊看了十分鍾之後,決定出去透透氣。鋪著青石磚的街道上還是人來人往,她在附近的幾個櫥窗前轉了一圈,又回到燈具店門口,項峰似乎已經跟店主達成了共識,因為那個留著大胡子的中年男人拿出一隻紙盒,把台燈裝進去,嘴裏念念有詞地說著什麽。
  忽然,梁見飛覺得肩頭一沉,接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往前拽去—— 一個滿頭卷發的男人出現在她的視野裏,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帶著她的背包跑出了十幾米遠。
  “啊……啊……!”她怔怔地指著那個飛快奔跑的男人,嘴裏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拿著!”項峰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店裏衝了出來,把相機包交到她手上,一刻也不停留地追了過去。
  梁見飛猶豫了幾秒鍾,正要跟著追過去,那個大胡子店主走出來,拉著她的胳膊說起了意式英文,她反複說了幾句“Sorry!No!”,才勉強擺脫出來。但當她抬起頭四處張望的時候,忽然發現——
  項峰和那個小偷……全都消失不見了!
  天空依舊是萬裏無雲,隻要稍稍抬起頭,就能看見那一片藍色的天空,乳白色的巴洛克式建築上或掛著彩色的棋子,或點綴著顏色鮮豔的盆花,這是一個浪漫節日,可是對梁見飛來說,此時此刻卻是她人生中除了離婚那一天之外,最最糟糕的日子。
  她一無所有。錢、手機、護照、地圖……所有的東西都在背包裏,可是背包從她眼前消失了。最可恨的是,項峰留給她一台相機,然後也消失了。
  她先是在燈具店門口等了一個小時,但怕那個大胡子店主又來糾纏她,所以來來回回地走著。接著她遇到了一隊中國來的旅行團,她截住導遊,那是一個看上去跟她年紀差不多的男人,她把自己的遭遇跟他說了,男人建議她報警,並且借了電話給她,她連忙撥通項峰的手機號碼,但是得到的回答卻是已關機。因為不能耽誤旅行團的行程,導遊帶著大隊人馬離開了,臨走的時候,他一臉擔憂地說,像這樣貿然去追歹徒的,說不定會被繞到小巷子裏,非常危險……
  梁見飛呆呆地站在原地,越想越害怕,原本想要回酒店去等的念頭被徹底否決了。她背上相機,朝項峰消失的那個方向走去,她決定去找他,不管怎麽說都要找到他!
  她沿著熱鬧的大馬路一直走,走進了小巷。羅馬的小巷很窄,沿途是一扇扇木門,讓人想起江浙的古鎮。不知道為什麽,起初那種害怕和恐懼的心情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堅定,盡管她無法確切地說出這究竟是一種怎樣堅定,盡管心裏還是充滿了彷徨,可是她覺得自己就像是釋迦牟尼的信徒一般,有什麽東西在支撐著她不斷走下去。
  偶爾有年輕男人迎麵向她走來,她都會小心翼翼地回頭多看幾眼,希望會是那個搶了她包的卷毛。可是如果真的是那卷毛,又該怎麽辦呢……
  這一點,她卻完全沒有想過。
  她從小巷走到大馬路上,從大馬路走到充斥著遊客的廣場,從廣場走到教堂,又從教堂走進另一條小巷。她時不時停下來用視線搜索,想象著各種可能性;她希望知道自己是在朝著哪一個方向走,可是這種希望越來越渺茫;她走了很久,因為太陽已經從頭頂移到西麵,她抬手抹去額上的汗,大口喘著氣,忽然很想喊項峰的名字,卻怎麽也喊不出來。
  太陽真的開始下山了,她累極了,那些懸掛著情人節促銷廣告的商店、牽手的情侶、各種鮮豔的盆花、留著一頭卷發的男子……所有的一切都再也無法吸引她的注意力。
  梁見飛想,也許現在唯一能讓她興奮地大叫的,隻有項峰……以及美味的食物。
  她再也走不動了,於是靠坐在路邊小店的櫥窗前,她覺得自己好像聞到了食物的香味,但四下張望了一番,卻沒有任何發現,於是她告訴自己這是錯覺——隻因為她饑腸轆轆。
  她想起胸前的相機是項峰的,於是怔怔地拿起來,查看裏麵的照片。大多是風景照,不管是鬥獸場、“真理之口”廣場抑或是堆滿了貝爾尼尼雕像作品的噴泉,藍天白雲簡直占據了整個畫麵的一大半,她都分不清,究竟哪一個才是主角。唯一跟大批風景照不盡相同的,是一些人物照,像是昨天下午經曆了“石口驚魂”的她,以及……一張項峰自拍的照片。
  那張照片幾乎是黑色的,她猜想是他在自己房間裏,關了燈,借著窗外的燈光拍的。確切地說,她隻能看到他半張臉,另一半則隱匿在黑暗中,他麵無表情,可是眼裏卻閃爍著溫柔的光芒,像是有什麽要對她說……
  梁見飛抬起頭,看著天空中的晚霞,不禁充滿絕望地大喊:“項峰!你這個混蛋究竟在哪裏?!……”
  但是,沒有人回答她,連路邊的麻雀都隻忙著啄食麵包屑,沒空理睬她。
  “那個……你在找人嗎?”一位老太太站在梁見飛身旁的店門口,輕聲問。
  她嚇得站起身來,因為這位老太太長了一張典型的亞平寧半島女人的臉,深褐色的頭發,淺褐色的眼珠,身材有些臃腫,笑容卻很熱情。
  “要進來等嗎?”老太太對她眨了眨眼睛,又招招手。
  可是經曆了這可怕一天的梁見飛卻不敢再輕易相信任何人,所以她隻是怔怔地站著,那老太太也站著,兩人就在店門口僵持著,直到一種令人難堪的“咕嚕咕嚕”的聲音從梁見飛的肚子裏冒出來,那聲音很響,至少,在人來車往的大街上,她、以及老太太都聽到了。
  愣了幾秒之後,老太太噗哧笑了出來,然後說:“進來吧,吃點麵包?……不過我這裏也隻有麵包。”
  梁見飛緩緩回過頭,才發現自己身後正是一家麵包店——原來,剛才那陣陣香味並不是自己的錯覺。
  “進來吧,”老太太又對她招手,表情很友善,“我可以請你吃麵包。”
  梁見飛仔細看著眼前的一切,意識到這位會說中文的意大利老太太也不是自己的錯覺。
  她躊躇了一會兒,終於邁開腳步踏進店裏,老太太已經切了幾片土司放在淺綠色的瓷碟上,過了一會兒,她又端了一杯咖啡放在瓷碟旁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謝……謝謝!”梁見飛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還是敗給了食欲。但她仍然保持警惕,盡管臉上掛著感激的微笑,卻不敢去碰那杯咖啡,隻是伸手取了兩片土司,站在店門口吃起來,一邊吃,一邊盤算要是麵包裏也被下了藥,自己改如何逃走或尋求幫助。
  可是兩片土司下去,她既沒有感到頭暈,也沒有任何不適,隻是肚子餓得更厲害。
  抓了抓頭發,她又伸出手,去取碟子上剩下的兩片土司,然後在老太太微笑的注視下,狼吞虎咽地全部吃完。
  這時候,有一個男人走進來,跟老太太打招呼。梁見飛嚇得瞪大眼睛,一隻手緊緊地抓住門把手,隨時準備落荒而逃。
  那男人轉過身,看了她一眼,問道:“中國人?”
  她這才張了張嘴,發出一種類似於“嗯”的聲音。
  男人——或者確切地說,是一位老先生——長著一張亞洲人的臉孔,兩鬢已經白了,臉上的皺紋很深,可是笑起來卻很和藹,他點了點頭,用如同項峰一般低沉的聲音說:“你好,歡迎你。”
  梁見飛是這樣一種人:不會輕易相信別人,可是一旦信了,就會一味地相信。所以項峰常常說:“像你這樣的女人最好騙。”
  她每次都板著臉頂回去:“為什麽?”
  他又總是輕描淡寫地搖搖頭,表示什麽也不想說。
  就好像現在,她看著眼前的兩位“恩人”,一見如故。她把自己的遭遇對他們說了一遍,老太太連忙打電話去警察局報案。過了一會兒,警察局來電話說正派人過來。在等待的間隙,梁見飛又滿懷感激地喝了兩杯咖啡、一隻羊角麵包、一小塊類似於“千層酥”的點心、兩塊葡萄土司、以及一片薄比薩。
  “那麽,你有多久沒有回老家了?”她口齒不清地問。
  “四十幾年吧。”老先生感慨地回答。
  “我一直鼓勵他回去看看,可是她不聽我的。”老太太笑著說。
  “說起來,”她滿足地喝著咖啡,“你的中文講得很好啊……”
  “因為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幾年呀。”說這話時,老太太臉上的表情竟然仍像是新婚婦人。
  見飛不由地笑了,夾雜著無奈和羨慕的笑。
  “你結婚了嗎?”老太太問。
  她點了點頭,然後微笑說:“不過又離了。”
  “哦……可惜。”
  她又搖頭:“跟一個可惡的男人離婚,並沒有什麽可惜的。”
  老太太和老先生聽到她這樣說,互望了一眼,相視而笑。
  “如果我沒有請你吃麵包,你接下去打算怎麽辦呢?繼續找你的朋友嗎?”
  梁見飛皺起眉頭想了半天,說:“也許吧。”
  “找到什麽時候?”
  “找到……他痛哭流涕地出現在我麵前,說‘你終於來了啊’為止。”說完,她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
  店門被人從外麵用力推開,門廊上吊著的鈴鐺一頭撞在玻璃上,發出慘烈的“叫聲”。有人背著大大的背包疾步走進來,憤怒地大吼:“梁見飛!”
  她從座位上跳起來,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男人——是啊,除了項峰,還會有誰?!
  “你到底有沒有腦子?!”他不顧其他人驚訝的眼神,絲毫沒有打算掩飾自己的怒氣。
  “……”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了那個人,等到從警察局出來竟然發現你消失了!”
  “……”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他瞪她,“嗯?!”
  “……我打過你的手機,但是關機了。”
  “那你不會打你自己的手機嗎?!”
  “……”
  “要不是我又去警察局備了案,都不知道你竟然……你竟然……”
  他氣得說不下去,這是梁見飛第一次看到項峰發這麽大的火,他們常常互相冷嘲熱諷,卻很少真的動怒。她尷尬地扯了扯嘴角,把手伸到他麵前,掌心上是一片牛奶土司:
  “給你,還……蠻好吃的。”
  項峰沒有說話,但神奇的是,他那緊緊糾結在一起的眉頭漸漸平複開來。
  小小的麵包店裏一片靜默,店主夫婦、包括跟在項峰身後進來的兩位意大利警察都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可是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忽然傳來一陣“咕嚕咕嚕”的響聲,這響聲梁見飛覺得很熟悉,卻一時無法記起究竟曾在哪裏聽到過。
  “……謝謝。”項峰在她還兀自冥思苦想的時候,一把奪過她掌上的土司,大口嚼起來。
  這天晚上,梁見飛第一次坐警車回酒店。一路上,一對對情侶相擁走在夜幕下,她癡癡地看著,心底竟然有一絲羨慕。項峰大概還在生著悶氣,雙手抱胸,一言不發。她側過頭小心翼翼地看他,被他察覺了,又連忙轉回頭。
  下車的時候,她發現那警車的車標竟然跟唐先生的車一樣。
  “這車叫‘阿爾法﹒羅密歐159’。”項峰說。
  “‘阿爾法’和……‘羅密歐’?”她挑了挑眉,想再看一眼,可是警車已經一溜煙地開走了。
  項峰沒有理她,徑自背著背包走進電梯,她快步跟上去。
  電梯發出清脆的“叮”的一聲,說明三樓到了。項峰率先走出去,轉身把背包丟給她,然後伸出手:“我的相機呢?”
  “在這裏……”她把相機包遞給他。
  “你……檢查一下有沒有少東西。”他像是有點不耐。
  梁見飛連忙打開背包,仔細翻找了一遍,最後抬起頭,神色凝重地說:“好像……少了一包紙巾。”
  “……被我擦汗用完了!”他瞪她。
  “哦……”
  他打開房門,走進去,開了燈,卻又遲遲沒有關上門。她躊躇地站在他門口,他轉回身看著她,說:“你……”
  “?”
  他輕蹙著眉頭,仿佛有些什麽話要說,可是最後,他隻是輕聲歎了口氣,對她擺手:“沒什麽……”
  他關上門,再也沒打開。
  梁見飛回到自己房間,在歐式浴缸裏放滿熱水,把自己填進去,閉上眼睛,回想這“詭異”的一天。事實上,徒步和尋找占據了大部分的時間,可是當她回想的時候,滿腦子卻隻有項峰衝進麵包店對她大吼的場景。更詭異的是,不論是當時還是現在,她對於他的怒火一點也不感到生氣,她甚至覺得,要是換作自己,一定也會大光其火,也許會比他罵得更凶。
  大概是因為實在太累了,躺到床上之後,她很快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不停地穿梭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眼前永遠是一條陳舊且油膩的石子路。不管怎麽說,她在夢裏告訴自己:這是一個難忘的“情人節”……
  梁見飛和項峰又在羅馬呆了一天,終於完成了尋訪《羅馬假日》的旅程,接著在第四天上午,他們搭飛機回上海。
  “好吧,”梁見飛說,“我承認你包裏帶的大部分東西都派上了用場,不過我不太明白的是,這盒回形針是幹什麽用的?”
  項峰正在用掌上電腦收發郵件,卻還是抽空看了她一眼,扯著嘴角,沒有說話。
  兩個小時之後,當梁見飛因為暈機而大吐特吐的時候,終於知道這盒回形針是派什麽用場的:用來固定裝滿了她嘔吐物的紙袋袋口……

  十一 【四個婚禮和一個葬禮】

  【2.14 《四個婚禮和一個葬禮》
  也許人到了一定的年紀,腦袋的結構就開始發生變化,一些才剛經曆的事,轉過身,就忘得一幹二淨,可是那些很多年前發生的事呢,卻曆曆在目。就好像這部十幾年前的電影,記得當時半夜悄悄爬起來,把放在客廳裏的錄像機搬回自己的房間,蒙著被子,在那台小小的、顯像管已經有點受潮的電視機前,一邊看一邊抹眼淚。我想,我之所以至今仍對藍眼睛的男人抱有好感,就是因為這部電影。
  我的生命中,也同樣經曆過四個難忘的婚禮。第一個,是我父母的。不要覺得不可思議,事實上,我父母結婚的時候,在媽媽那不算太平坦的小腹裏,已經有了我的存在。為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媽媽總是覺得在奶奶家抬不起頭來,可是爸爸和奶奶似乎對此全不在意。後來爸爸給我看他和媽媽結婚時拍的照片,黑白照片上,媽媽露出幸福的微笑,還帶著一點點羞澀。前幾年,奶奶不幸患了老人癡呆症,但每次見到我媽,總是笑嘻嘻的,說:“生下來就好,生下來就好……”
  第二個婚禮,是我一位遠方表姑——哦不,也可能是表姨——不過總之,她是我家的一位親戚。在那個婚禮上,當時八歲的我穿著漂亮的禮服,乖巧地拿著隻有花童才有資格拎的花籃,站在新人身邊,跟他們一起露出無比幸福的微笑。新娘也許有點高興過了頭,一把抱起份量已經不算輕的我,拚命叫攝影師多拍幾張,然後,她放我下來的時候,悲劇發生了:由於我很喜歡她胸前的閃光片,於是小手緊緊地抓著,“嘶”的一聲,她那件在當時來說非常新潮的抹胸裙就這樣硬生生被我拽下來,露出裏麵半截又舊又土的內衣……當時所有人嚇得連尖叫聲都忘記發出來。
  第三個婚禮是我堂兄的,因為他比我大了十歲有餘,所以我們不常說話,我對他的了解也僅限於“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然而就是這位沉默寡言的堂兄,卻在婚禮主持人笑著問他是否願意跟新娘共度餘生的時候,很酷地接過話筒,低聲說了句“很抱歉,我不行”,然後,他摘掉胸前聖潔的白色鮮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會場……那一晚,大家也同樣嚇得忘記了尖叫。
  最後一個婚禮,則是我自己的。我記得那天的天氣非常好,抬起頭的時候,天空是一片淺藍色,藍得讓人感動得想哭。後來我真的哭了,因為我愛的男人說,會永遠隻愛我。……當然最後,他食言了。
  現在,我仍然時不時地參加婚禮,奇怪的是,經曆了婚姻失敗的我,仍然會因為婚禮上新郎新娘互許誓言而感動。盡管知道這些誓言並不可靠,盡管知道人與人之間的維係和牽絆隨時隨地將要麵臨瓦解,但我還是會感動……
  真的很奇怪,不是嗎?
  Alpha】

  窗外的煙花綻放得很徹底,也許因為在頂樓的關係,從窗口望出去,總覺得那些紅的、黃的、藍的、綠的光,就在眼前。
  梁見飛躺在床上癡癡地看著,臉上有一股孩子氣的向往。
  “喂,”她輕聲道,“還記得去年情人節嗎?”
  身後擁著他的男人低笑了一聲,在她耳邊說:“羅馬假日?怎麽會忘呢……我找了你整整六個小時,都快急瘋了。”
  “我也很苦,”她不服氣,“走得腿都要斷了。”
  “但我找到你的時候,你正在暖氣底下喝著熱騰騰的咖啡,肚子裏塞滿了好吃的麵包。”
  “啊……”她心虛地動了動腿,不再接話。
  “如果說之前的情人節對我來說是‘無聊’,那麽去年那一次可以稱得上是‘慘痛’。”
  梁見飛轉過身看著項峰,笑著問:“啊?為什麽?”
  項峰輕輕地眨了眨眼睛,手指順著她的眉心滑到鼻尖:“我當時滿腦子都是你被壞人抓去的場景,我書裏的那些觸目驚心的情節全都自動套用在你身上——”
  “——也就是說,在你腦海裏,我早就死了很多次?”
  “噓……”他的手指按在她嘴唇上,嘴角有一抹微笑。
  她怔怔地看著他,忽然想起他在羅馬酒店自拍的那張照片,那時的她以為,被微弱光線籠罩的那半邊臉是真正的項峰,可是現在看起來,隱匿在黑暗中的那一半,才是真實的他。
  因為被隱藏著,所以沒有人知道。說不定,那是更溫柔,也更可愛的項峰……
  想到這裏,梁見飛也伸出手指,在他的下巴上劃圈:“……那麽,今年呢?”
  他笑了笑,卻沒有說話。也許任何一個句話,也抵不上他此刻溫暖的眼神。
  “為什麽留胡子?”
  “你不喜歡嗎?”
  她搖搖頭,輕聲說:“隻不過……紮得我有點疼。”
  他大笑起來,故意用滿是胡渣的下巴磨她的臉,她尖叫著想要躲開,卻怎麽也躲不開。
  臨睡的時候,梁見飛迷迷糊糊之間聽到項峰說:“你猜徐彥鵬要是知道了會有什麽反應?”
  她敷衍地“嗯”了一聲,心想:不要說徐彥鵬,連她自己都很吃驚……
  第二天一早,梁見飛是被一陣急促的聲音吵醒的,起初她以為是窗外的鞭炮聲,但過了一會兒,她意識到,那其實是門鈴的聲音。
  “喂!”她一下子坐起來,看了看身旁仍熟睡的項峰,腦子裏一片空白,“醒一醒!有人在敲門……”
  項峰翻了個身,像是打算繼續睡,但終究沒有得逞。
  “怎麽回事?”他微睜開眼睛,看著她。
  “有人在敲門!”她壓低聲音。
  “那又怎麽樣……”
  “那又怎麽樣?”她哭笑不得,“說不定門口站著的是你的前女友……身旁還有一個七歲的孩子。她對你勉強而羞澀地笑一笑,說‘也許對你來說有點意外,但,這是你的孩子——我們的孩子’……”
  “哦,”項峰轉過身看著她,像是頗感興趣,“是男孩還是女孩?”
  “……”除了翻白眼之外,梁見飛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還能幹什麽。
  “好吧,好吧,”他翻身穿上T恤和運動褲,“我去開門。”
  她也慌忙穿上衣服,心裏竟然真的有些忐忑,仿佛真的怕門外的是他的前女友。
  項峰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呲牙咧嘴地去開門。門一開,他愣了愣,然後探出半個身子看著房間裏的她:
  “被你猜對了。”
  “!”梁見飛怔怔地站著,咽了咽口水。
  “……別廢話,快讓我進去,外麵凍死了!”
  項嶼推開項峰,快步走進來,在看到見飛的一霎那,錯愕地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小夥子,接上你的下巴,”項峰關門,走進廚房倒水,“早飯吃了嗎?我這裏有吐司和牛奶。”
  “我、我……”項嶼不停地眨眼睛,“你、你……”
  “要吃嗎?”他從冰箱裏拿出盒裝牛奶,又耐心地問了一遍。
  “……好吧。謝謝。”項嶼摸了摸鼻子,轉身倒在沙發上。
  梁見飛走進浴室,關上門,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臉頰兩側是不自然的紅暈……也許連她自己也還沒有準備好接受這樣一個現實:那就是,她戀愛了,跟項峰……
  她在浴室呆了很久,等她有自信以一種平靜的表情去麵對項嶼的時候,項家的兩兄弟正坐在沙發上聊冰淇淋的口感。她抿了抿嘴,悄悄走過去,坐在牆角的按摩椅上,聽他們說話。
  “我們午飯吃什麽?”項嶼注意到她,停下剛才的話題,看著她。
  梁見飛聳了聳肩:“我都可以。”
  項嶼笑得不懷好意:“這可不像你啊。”
  “那麽我應該是怎樣的?”她也不甘示弱。
  “應該像一隻張牙舞爪的貓。”
  梁見飛窘迫地蹙了蹙眉,卻聽到項峰說:“哦,她最近蛀牙,指甲蓋上也有蛔蟲斑,所以你就放過她吧。”
  項嶼抬眼看著哥哥,眼角眉梢都是微笑。
  奇怪的是,當最後他們討論完去哪裏吃午飯後,項嶼卻說要回家了。他走了以後,項峰獨自在廚房洗早餐用過的餐具,一邊洗一邊吹著口哨。
  “項嶼他……怎麽了?”梁見飛忍不住問。
  “他跟子默吵架了。”
  “啊……”
  項峰回頭看了她一眼:“不然,你以為他這麽一大早跑來幹什麽?”
  梁見飛搖搖頭,她想不出項嶼來幹什麽,但她更沒有想到是因為這樣一個理由。
  “但他為什麽又走了?”
  “因為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
  “這麽簡單?”
  他點頭:“對於複雜的人,有時候用簡單的方法比較有效,我隻要直接指出他錯在哪裏,我想他自己會思考的。”
  梁見飛笑了,起身走到他身後,把臉貼在他的背脊上,輕聲說:“那麽,我們去吃午飯嗎?”
  下午,梁見飛回家換了一身衣服,就跟父母一起去奶奶家拜年了。奶奶幾年前患了老人癡呆症,至今也沒有任何轉好的跡象,仍舊一言不發,隻是微笑。爸爸每次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雖然口吻有些淒涼,臉上的表情卻是欣慰的:“幸好,什麽都不記得了,卻還記得笑。說明她這一生過得還不錯……”
  看著奶奶的笑臉,見飛也不自覺地笑了。
  吃過午飯,媽媽悄悄把她叫到陽台:“最近怎麽樣?”
  “很好啊。”每次父母問的時候,她都是這麽回答。
  “有沒有什麽合適的人?”
  她看了媽媽一眼,說:“嗯……暫時沒有。”
  “哦……”
  她轉頭看著遠處灰蒙蒙的天空,心想,要是項峰知道她這麽說,會有什麽反應?
  很多時候,他是一個非常內斂的人,即使不高興,卻一點也不願意表現出來。她想象他就站在她身旁,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裏,冷不防聽到她的回答,抬起頭盯著她,像是想要從她眼裏看出些什麽來,但是臉上的表情……臉上的表情還要裝作若無其事,隻不過會趁沒人看到的時候掐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聲說:為什麽撒謊?
  想到這裏,她甚至覺得腰上真的被人掐了一把,癢得直想躲開。
  “還有一件事……”媽媽輕咳了一下,顯得有些不自在。
  “怎麽了?”
  “是這樣的,”媽媽頓了頓,“今天早上,我接到了池少宇的電話……”
  “……來拜年嗎?”見飛詫異道。
  “不是……”
  “?”
  “他本來是想找你的,但是你手機一直關機。”
  “哦,沒電了。”她想不出池少宇有什麽事要找她找到父母家去。
  “後來我聽他的聲音不太對,就問他怎麽了,他說……”說到這裏,媽媽歎了口氣,“他母親昨晚過世了……”
  “啊……”梁見飛錯愕地眨了眨眼睛,說不出話來。
  “不管怎麽說,就算他對不起你,這個婆婆總算也曾經把你當女兒一樣看待,所以……你抽空打個電話給他吧。”
  “哦……”她怔怔地點頭,想起過去的種種,心裏很不是滋味。
  媽媽走後,梁見飛又獨自在陽台上坐了一會兒,才拿出換上電池的手機,撥通了池少宇的電話。
  “喂?”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有一個疲憊的聲音說:“見飛……”
  “我媽跟我說了……”她抿著嘴,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和一些,“我很難過。”
  耳邊傳來輕輕的苦笑聲,池少宇吸了吸鼻子:“幸好,走的時候,不算太痛苦。”
  聽到他說這一句話時,梁見飛忽然覺得很想哭。
  她花了很大的力氣忍住眼淚,最後,平靜地問:“葬禮在什麽時候?”
  “……周六。”
  “……要、要幫忙嗎?”她茫然地問。
  池少宇輕歎了一口氣,聲音沙啞:“是的,我很需要你。”
  也許換作別的時候,聽到他這樣說,她一定會再考慮考慮,但此時此刻,她卻隻能呐呐地應了一句,然後掛上電話。
  傍晚時分回到家,看著滿室的寂靜,梁見飛有一種錯覺,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時候她和池少宇才結婚一年,她在街上看到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滿懷心事地回家。在家門口,梁見飛遇到了池少宇的媽媽,她總是周末來,說是來看他們的,但其實是來幫忙做家務的。她是一個很少抱怨的婆婆,做家務的時候很仔細、很認真,那一天也許是察覺到了什麽,她竟一直跟她說話,臨走的時候,婆婆在滿室的夕陽照耀下開玩笑地說:“就算你笑起來沒有哭好看,但是我還是喜歡看你笑。”
  現在回想起來,梁見飛才發現,自從和池少宇離婚之後,她們已經有四、五年沒有見麵,甚至於,連正式的告別也沒有。
  梁見飛倒了一杯溫水,站在落地窗前慢慢喝完,不知道過了多久,項峰打電話來問她去不去吃晚飯。
  “對不起,”她心情低落,“我想好好睡個覺。”
  “你的意思是,在我這裏沒辦法睡好覺嗎?”他故意跟她開玩笑。
  但她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怎麽了?”偵探小說家的觸覺總是比普通人更敏銳。
  “……沒什麽,”她輕歎一口氣,“隻是,接到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
  “……池少宇的媽媽,昨天去世了。”
  “……”項峰沉默了一會兒,用低沉的聲音安慰她,“要我過來嗎?”
  “……不用了。”她想要一個人呆著。
  “別用這種死氣沉沉的口吻說話,”他說,“我會擔心的……”
  “好吧……”他沒有說可笑的話,她卻露出微笑。
  “明天的直播你可以嗎?”
  “我曾經遇過比這糟糕得多的事,最後不是照樣去了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放心地笑了。
  “不過,”她又說,“我周六要去參加葬禮。”
  “哦,好。”
  “你……不反對嗎?”
  “我為什麽要反對?”
  梁見飛抿了抿嘴,看著手裏的玻璃杯:“嗯……我一直以為你不太喜歡池少。”
  “但這並不代表我不尊重他的家人——尤其是,他們也曾經是你的家人。”
  “……謝謝。”她眼前浮現出項峰的樣子,下巴上的胡渣雖然很刺人,但他的眼神卻是溫柔的。
  “是你總是想要跟我作對,我可沒有。”他在電話那頭笑著說。
  她也笑了,甚至真的開始考慮昨晚他睡覺前問的那個問題。
  “不過,”梁見飛把玻璃杯放進水槽,“我可能這兩天要先去一次……”
  “為什麽?”
  “因為今天下午他說想要我幫忙……”她頓了頓,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項峰又沉默了,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的兩次時間都要久,久到……她不禁開口喊他的名字。
  “不準去。”他的口氣生硬得可以。
  “……為什麽?”
  “去參加葬禮是一回事,去幫忙又是另一回事——這麽簡單的道理你也不懂嗎?”
  梁見飛有點被激怒了,但還是耐心地說:“其實沒有什麽差別,你就當作……我是去幫助一個你不認識的朋友不行嗎?”
  “不行!”項峰斷然拒絕,“你難道不覺得自己的固執很多時候是毫無意義,甚至是……是愚蠢的嗎?”
  “為什麽?”她也變得生硬起來,“你憑什麽說我固執,說我愚蠢?”
  “梁見飛,我不想跟你吵架,”他適時用一種看似平靜的口吻說,“我隻是希望你不要去幫什麽所謂的忙,那會讓你和那個男人的關係更複雜。”
  “……我不信。”
  “……”
  “我不信你說的。”
  “……”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跟他見麵,但是他媽媽過世了,我——”
  “——隨便你!”項峰冷冷地打斷她,然後掛上電話。
  見飛盯著手機看了很久,頹然倒在沙發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覺得嘴裏鹹鹹的,她抹了抹臉頰,竟然都是淚水。
  這到底是出於懷念已經往生的人而留下的悵然的淚水,還是因為憤怒於某個可惡的男人而留下的失落的淚水?
  事實上,她自己也分不清……
  午後的花店生意很好,玻璃門每打開一次,掛在門框上的風鈴就會響一次。收銀台背後的牆上嵌著一塊塊木質的裝飾板,用來擺放飾品或一些零碎的東西。此時第二格木板上擺著一台迷你收音機,機身雖然小,音質卻很不錯。
  “各位……觀眾下午好,這裏是‘地球漫步指南’,我是梁見飛。”女主持人的聲音聽上去有點無精打采。
  “應該是‘聽眾’而不是‘觀眾’,”男主持人冷冷地接著說,“大家好,我是項峰。”
  “今天由於徐彥鵬臨時休假,所以……節目由我和項峰先生主持。”
  背景音樂的音量大得有點突兀,花店老板抬頭看了看時鍾。
  “來說說本周的主題吧。”項峰忽然提議。
  “哦……”電波裏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恐怕是梁見飛在翻稿件,“本周,讓我們來談一談有關於婚禮和葬禮。”
  項峰輕咳了一聲,什麽也沒說。
  “近日,一件奇怪的離婚案在迪拜引起了很大關注。身為大使的新郎在結婚當天發現新婚妻子不僅長著小胡子,竟然還是鬥雞眼!於是他頓感相親時被欺騙了,一怒之下將新娘撇在了婚禮現場,直奔法庭申請離婚。
  “這位不知名的新郎是某阿拉伯國家駐迪拜的大使,已年近40。新郎的友人表示,新郎新娘在舉行婚禮之前有過幾次簡短的會麵,但是新娘一直都是蒙著頭巾的,兩人隔著幾尺遠,所以看不清新娘長像實屬正常。後來,新郎覺得新娘脾氣秉性和自己還比較合適就定下了這門親事,結果在婚禮現場就發生了上麵的那段尷尬事。
  “當時,新郎和新娘已經簽好了一紙婚書,新郎就上前俯身想吻新娘一下,就在這時他發現新娘的臉居然毛茸茸的,還長著一雙對眼。新郎的友人告訴記者:他當時驚壞了。新娘確實性格很好,但是她一直用麵巾罩著臉也是有原因的。離婚不可避免,當時新郎直接就奔向法庭,留下新娘一人獨自哭泣。隨後,法庭立即受理了這起離婚案。”
  “很荒唐,”項峰的聲音依舊是波瀾不驚,“在一個人決定要跟另一個人共度餘生之前,他竟然連她的長相也不知道。”
  “那麽男人對於一個女人要求就隻是:長相、長相、以及長相?”
  “……不,”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還有身材。”
  “哦,很好,至少你肯說真話……男人根本不關心女人的腦袋裏裝了些什麽,也不關心她的心裏在想什麽,男人需要的隻是一具能夠讓他們產生性衝動的身體?”
  “我常常能夠從你身上深刻地明白某些成語的含義,比如——斷章取義。”
  “隨你怎麽說。”
  “那麽女人做了什麽?仗著男人愛她,就任性地為所欲為?”
  “任性?你稱之為任性?”梁見飛簡直要尖叫起來。
  “不然是什麽?”她的搭檔卻聽上去很鎮定。
  “是男人一直習慣於把自己的意誌強加於女人身上,所以如果某一天女人說‘不,我不願意這樣’,男人就把它歸結為女人的任性——可笑的‘任性’。”
  “任性的確是一件可笑的事——尤其是,當一個人不分青紅皂白地跟另一個人唱反調的時候——她難道沒有用腦子想一想,別人為什麽要這麽說嗎?”
  “不分青紅皂白……”她的音調高了八度,“男人有男人的理由,女人也有女人的理由,也許兩者並不相同,但是你不能要求一個跟你一樣有思維能力的成年人毫無道理地服從——還是說,這就是男人所謂的‘愛’?”
  花店老板把一束包裝精美的花遞到客人手中,那是一個高大的男孩,看上去正要去約會的樣子。店裏的客人還是絡繹不絕,老板卻時不時抬頭望著牆上那台迷你收音機,眼裏充滿疑惑。
  “我很懷疑女人是不是真的懂得什麽是‘愛’,”項峰的聲音聽上去冷冰冰的,“對一個總是固執己見的人,怎麽講道理?告訴她‘不,千萬不要這麽做,因為這會讓某個人難過’?”
  梁見飛沉默著,隔著長長的電波,聽不出她究竟在幹什麽。在生氣?在發呆?在思索?抑或是自省?
  過了幾秒鍾,她輕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那麽,簡單粗暴就是對的嗎?”
  “……”
  “事實上,這根本沒有解決問題,反而隻會讓問題更複雜。”
  收音機裏再一次長時間地播放背景音樂,也許有十幾秒,也許是幾十秒。
  “好吧,”梁見飛調整了語調,“那麽接下來,讓我們來看看有關於葬禮的新聞——”
  “——別他媽的跟我提葬禮,”項峰說這話時,口吻異常冷靜,但怎麽聽,都像是在發火,“也別跟我提婚禮。凡是跟混蛋有關的事我都不想聽!”
  終於,原本喧鬧的花店倏地安靜下來,老板摸了摸鼻子,嘀咕道:“奇怪的地球人……”
  梁見飛打開直播室的門,迎麵過來的導播看到她的臉,愣了愣,躲到一邊去了。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駭人,任何人看了都會不由自主地想:還是少惹她為妙。
  哦!是的!千萬別惹她!
  “梁見飛!”項峰在她背後冷冷地喊。
  不是說了別來惹我嗎!她在心中喊,然後快步向樓梯口走去。
  “梁見飛你敢再走一步試試看!”他用一種很少見的憤怒的口吻吼道。
  她繼續走了幾步,但雙腳卻像是不受控製般地慢慢停下來。她有點泄氣,回過頭想瞪他,卻發現所有人都錯愕地看著他們,表情如同蠟像般僵硬。
  項峰一言不發地走過來,抓著她的手臂進了休息室,然後“砰”地關上門。
  休息室並不大,一眼就能看到每一個角落,此時此刻空無一人,隻有牆上的鍾滴滴答答地走著。
  項峰放開她,站在門後,雙手抱胸:“我承認……”
  “?”
  “我的方式有時候是過於簡單粗暴……”
  “……”
  “但你不該說那種話。”
  “……什麽話?”不知道為什麽,看著他的側影,她竟被狠狠地打動了。
  “……‘我不相信你’。”
  梁見飛咬了咬嘴唇:“那是我……口不擇言。我想說的是,我並不同意你的觀點。”
  “是不是我們以前的那種關係讓你認為,我是一個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受到傷害的人。”事實上,這並不是一種疑問,也不是一種肯定。項峰安靜地看著她,眼底被黯然淹沒。
  “……”
  “還是說,你根本不在乎是不是傷害了我——”
  “——不是的。”梁見飛皺起眉頭,很想笑,卻怎麽也扯不開嘴角,很想哭,但又擠不出一滴淚。
  也許這個世界上,隻有眼前這個男人,能讓她如此哭笑不得。
  “如果我說我不相信你,你會無動於衷嗎?”他仍舊自顧自地說。
  “我說了那是我口不擇言!……”
  項峰看了她一眼,低下頭,雙手抱胸,然後開始沉默。
  梁見飛覺得自己無法忍受沉默,尤其是項峰的沉默,那對她來說是一種煎熬,仿佛他們之間相隔很遠,但她分不清這種距離是誰造成的,也許她有責任,他們都有責任,可她有一種迫切的念頭,就是縮短這令人抓狂的距離……
  忽然,她走上去推了項峰一下。他沒站穩,抬起頭,臉上的表情一覽無遺——
  這家夥在笑!沉默地笑。
  “項峰!”她氣得大喊。
  天知道她剛才為什麽停下腳步,為什麽被他的身影打動,又為什麽因為他的一句話就覺得自己做了不可原諒的事情——到底為什麽?
  她轉身要走,卻被他一把抱住,緊緊地抱住。
  “好了……”他的口吻變得溫柔起來,就連觸碰到她皮膚的氣息也是暖暖的,“梁見飛……”
  她以為他會說求饒的話,但他卻沒有,依舊是沉默,直到她開始掙紮,他才低聲說:“我很生氣。”
  “……”
  “昨晚我真的很生氣,而且我知道,你也一樣……”他頓了頓,刺人的下巴抵在她臉頰上,輕輕地動了幾下,“可是後來我想,我們如此憤怒,都隻是因為同一個‘原因’。”
  “……”
  “想到這裏,我就告訴自己,算了吧,何必跟你這個傻瓜計較。”
  梁見飛緊緊抿著嘴,一言不發,像一個賭氣的孩子。
  項峰看到她臉上的表情,笑得很溫柔:“你不問我是因為什麽‘原因’嗎?”
  她看著他,搖頭。
  為什麽要問,她已經知道了啊……
  項峰收起笑容,眼神卻仍然溫暖:“你去吧。”
  “?”
  “按照你的想法去做,隻要你覺得對。”
  “……”從字麵上說,梁見飛贏了這場戰爭,但她卻覺得,這並不是真正的勝利,至少不是最終的勝利。
  “所以……”項峰的眼神很認真,“別再對我板著臉。”
  聽到這句話,她終於笑出來。
  輸或贏又如何呢?
  他不過是一個想要看她笑的男人,她也不過是一個……願意對他微笑的女人罷了。
  梁見飛和項峰一前一後從休息室走出來的時候,導播麵有難色地上來低聲問:“你……沒事吧。”
  她用同樣低沉的聲音回答:“沒事。”
  “那就好……”
  兩人走到停車場,才發現彼此都沒有開車來。說不定,這也是一種默契。
  坐上出租車,項峰對司機報出了自己家的地址。
  “不是說去吃飯嗎?”見飛詫異。
  他笑而不答。
  出租車剛駛上高架路,梁見飛的手機就響了,是世紛打來的。
  “喂?”
  “你現在說話方便嗎?”世紛的聲音聽上去足夠神秘。
  見飛看了項峰一眼,敷衍地回答:“嗯。”
  “我剛剛得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想要來跟你求證。”
  “……”
  “怎麽不說話?”
  “你想要我說什麽?”
  “說一些……讓人能夠冷靜下來的話。”
  “哦,聽我的,把腦袋放在冷水龍頭下麵,然後打開龍頭。”
  “……那麽說是真的?”
  “……”
  “沉默代表默認嗎?”
  “……隨便吧。”
  但事實上,此時此刻梁見飛腦子裏想的卻是:為什麽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對於感情卻還是想要遮遮掩掩?她到底對什麽感到不安?
  “既然你都證實了,看來這是真的……啊,好多女人免不了要傷心一陣子。”
  “?!”為了……項峰嗎?
  世紛沒有聽出見飛的疑惑,繼續自顧自地說:“你不覺得這件事很突然嗎?”
  “有點……”
  “是因為懷孕了嗎?”
  梁見飛想,要是她現在正在喝水,那她麵前這塊玻璃窗就免不了要遭殃了……
  “你先等一下,”她終於覺得有必要把話說清楚,“你到底在說誰?”
  “徐彥鵬啊!”
  “……”她張了張嘴,眼角的餘光裏,項峰對於她的這副表情也充滿疑問。
  “不然呢?”世紛聽上去有點不耐。
  “徐……徐彥鵬?”
  “天呐!他去結婚了不是嗎?你自己都在節目裏說他休假了啊。”
  “他的確是……但……”
  “怎麽我們剛才討論不是這件事嗎?”世紛終於明白過來。
  “沒錯。至於說徐彥鵬是不是去結婚了,我真的不知道……”
  袁世紛抱怨了一聲,掛上電話。
  “什麽事?”項峰問。
  “……沒事。”梁見飛用袖管抹了抹額角的汗,一臉不動聲色。
  出租車擺脫了擁擠的高架路段後,很快到了項峰公寓樓下。不出所料的,回家之後,項峰並沒有任何做飯或叫外賣的意思,而是直接拉著梁見飛進了臥室……
  意亂情迷之時,見飛想到下午直播時說過的話,忍不住問:
  “喂……”
  “嗯?……”
  “你不是說……男人隻在意女人的臉蛋和身材嗎?”
  “嗯……”
  “可我既不是臉蛋十分漂亮,也不是身材特別好……”
  “嗯……”
  “你為什麽……?”
  項峰百忙之中抬起頭捂住她的嘴:“噓……”
  “?”
  “別說話,我已經被催眠了,別讓我回到現實中來……不然會走火入魔的。”
  “……”
  也許因為項峰的話,又或者是因為梁見飛自己已然改變了想法,總之,第二天上午趁著項峰獨自一人去超市的時候,梁見飛撥通了池少宇的電話。
  “你……沒事吧?”她覺得這開場白聽上去很勉強,但她想不出其他的了。
  池少宇笑了笑,回答:“嗯。”
  “……事情辦得怎麽樣?”
  “差不多了吧,畢竟我不是一個人——我是說,還有爸爸和其他的親戚。”
  “哦。”
  “……”
  “……”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池少宇說:“我聽了那節目。”
  “?”
  “你的電台節目。”
  “啊……”那麽,他聽到她和項峰吵架了嗎?
  “很有趣。”
  “……你指什麽?”
  “你們,你和他。”
  “……”
  “可不可以問個問題。”他的口吻卻不像在提問。
  “嗯。”
  “你們在一起了嗎?”
  梁見飛抿了抿嘴:“是的……”
  “我猜到了。”
  “……為什麽?”她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因為我聽得出你們是真的吵架。”
  “吵架……又怎麽樣?”
  “我們以前從來不吵。”
  “真的嗎?”梁見飛皺了皺眉,實在想不起來了。
  “如果一個生氣了,另一個就陪笑臉。”
  “難道沒有我們兩個都生氣的時候嗎?”
  “有的。那麽我們就保持沉默,直到任何一個人的氣消了。”
  “那麽……你想說明什麽?”
  “嗯……”電話那頭的男人低吟了一會兒,像是被逼著承認自己的失敗,“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我們從來都是這樣,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問,互相猜測。”
  “啊……”她記起了一些片段,雖然過去了很多年,都是些無足輕重的事,她還是把那些片段從腦海深處挖了出來。
  “你也很少跟別人吵架。所以……那個人對你來說是特別的。”
  “……”
  “事實上,我聽了很久——我是說,從我知道你有這樣一個節目開始,就每周聽。”
  “……”她有些錯愕。
  “不得不承認,”他說,“我第一次聽的時候,就被吸引了。但我說不清究竟哪裏,或者說,是什麽吸引了我。但昨天我忽然意識到了。”
  “?”
  “你們可以對彼此那麽坦誠,毫無保留,尖酸也好、刻薄也好,那恰恰表明你們信任對方——事實上,這是很多人——當然也包括我,所缺少的。”
  梁見飛盤腿坐在床上,雖然眼前沒有任何能夠倒影的東西,但她知道自己在笑,忍不住的笑。
  “你在笑嗎?”池少宇問。
  “啊……是的……”她詫異地張了張嘴。
  他也笑了,笑聲輕微而短促:“不知道為什麽,有時候我覺得你變了很多,有時候又覺得一點也沒變。”
  “人是複雜的動物。”這句話是世紛告訴她的。
  “謝謝你的提醒。”
  “不客氣。”
  梁見飛忽然對池少宇有了新的認識,印象中那個曾經帶給她快樂和痛苦的人漸漸變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在她成長的同時,也成長了的男人。
  “所以,我真的沒機會了是嗎?”他問得坦然。
  “我想是的。”
  “好吧……”他聽上去有些失落,但仍不失幽默地說,“但你要知道,你好不容易從一個陷阱裏爬出來,最後也許又陷入另一個陷阱。”
  她被他的說辭逗笑了:“說不定人生本來就是從一個陷阱掉入另一個陷阱。”
  “……”
  “對了,”她猛然想起自己打這通電話的目的,“我恐怕……不能來幫你的忙。”
  “我猜到了。”
  “?”
  “那位作家毫不避諱地在直播時間大光其火,應該就是為了這件事吧。”
  “嗯……”
  “儀式改在下周三,那麽……你會來嗎?”池少宇的口吻終究變得落寞。
  “會的,我當然要來。”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
  “因為我媽一直很想見你……”
  聽到他這麽說,梁見飛傷感地捂住嘴,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感覺到自己平緩的心跳。
  “好了,我還有事要做,下周見吧。”
  “……再見。”
  掛上電話,梁見飛獨自坐在鋪著羊毛墊的大理石窗台上,天氣很好,太陽照在她肩膀上,溫暖且真實。
  項峰會是另一個陷阱嗎?如果是的話,她該不該跳下去?
  客廳裏傳來轉動門鎖的聲音,是他回來了,手上像是提著很多東西,腳步卻顯得輕快。
  “晚上做羅宋湯好嗎?”他大聲問。
  “嗯!……”
  “我買了新鮮的番茄和牛肉。”
  “哦……”
  “不過我懷疑番茄沙司可能不夠了……”他的聲音漸漸模糊,大概是因為走進了廚房的關係。
  梁見飛靠在牆上,看著窗外,怔怔地發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忽然感應到什麽似地轉過頭,發現項峰正站在臥室門口,看著她,問:
  “你怎麽了?”
  不知道為什麽,自從池少宇在電話裏說,梁見飛和項峰總是能坦然地麵對彼此之後,她卻發現他們之間變得欲言又止起來。特別是,每次當她開完了小差回來,總會發現項峰正默默地注視她,然後在彼此感到尷尬之前,悄悄地走開。
  池少宇是對的,但也不完全對。
  她和項峰的確能夠坦然地麵對彼此,但相比之下,她是個一旦坦然就無法做到隱瞞的人,然而項峰可以,他來去自如,因為他早就習慣了隱藏自己。
  她又想起自己曾參加的那場如同鬧劇般的婚禮,最後大家才知道,一向沉默寡言的堂兄之所以逃婚,是因為他愛著別人,而那個人跟他一樣……也是個男人。
  她有很多年沒有在家庭聚會上見到過堂兄,所有的親戚都不願提起他,就連他的父母都對他的名字諱莫如深。可是後來有一年過年的時候,那位堂兄竟帶著他的“好友”大方地出現在聚會上,所有曾在背後議論過他的人,都一臉微笑,對於他、對於那位“好友”、對於他們,像是全不介意。
  人是多麽複雜的一種動物,他們會對某一種新事物斷然拒絕,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們也有可能會全盤接受。她和項峰也是如此,從針尖對麥芒到怦然心動,到底花了多少時間?
  然後,他們又能依靠這份心動走多久?
  她感到茫然,但每一次看著他的眼睛,她又不由自主地讓自己掉落得更深。
  “在想什麽?”項峰從背後靠過來,溫暖的臉頰貼著她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腰上,像是隨時準備不安分地摸進她的T恤裏。
  “……沒什麽。”她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撫著手臂。
  “你思考時的樣子讓人感到害怕。”
  “?”
  “像是靈魂出竅。”
  “我還以為你會說像是被‘催眠’了。”
  “哦,”他側過頭看著她,一臉輕快地說,“那麽下麵就來讓你見識見識什麽才是真正的‘催眠’。”
  說完,他的手真的開始不安分起來。
  見飛很怕癢,大笑著想要躲他,卻怎麽也躲不開。
  他忽然緊緊擁住她,吻她的耳朵,輕聲說:“說不定,我真的被你‘催眠’了……”
  她笑著別過臉去,不讓他的下巴碰到她的臉,可是躲著躲著,她像發現新大陸似地說:“你的胡子呢……”
  項峰抬了抬下巴:“你不是不喜歡嗎?”
  “……”她詫異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因為她知道,他很喜歡自己的胡子,比喝牛奶加蘋果醬更喜歡。
  “這樣可以碰你了吧?”他用光滑的下巴磨著她的臉頰,眼神很溫柔。
  她仍然注視著他,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擊中了一般,忘記跳動。他真的卸下了所有的麵具以及偽裝,坦然麵對她。她看到了與自己想象中如此不同的項峰,他固執已見,卻會輕易地相信別人,他性格陰鬱,卻有著最單純的微笑和眼神,他世故,但有時候也很天真,他用寬容的眼光看世界,卻比誰都缺乏安全感。
  他就是這樣一個古怪卻……獨特的人,他跟她過去認識的所有人都不同,讓人不由地被他吸引。
  可是,這樣的他,為什麽會愛上她?
  出版公司的假期通常都會在元宵節後才結束,於是梁見飛發現整個二月,她所有的時間幾乎都被同一個人占據了。
  “項嶼打電話來,問我們晚上去不去他家吃飯。”項峰鼻梁上架著眼鏡,滿頭亂發,從客廳走進臥室。他穿著一件薄薄的黑色圓領針織衫,手臂上的線條若隱若現。
  “哦……”梁見飛坐在窗台上看書,視線搖擺,“那你去吧。”
  他走過來,坐在她麵前:“我們為什麽不一起去?”
  “因為……”她故作調皮地眨了眨眼睛,“去了我也要給壓歲錢呢。”
  他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語調中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失落:“你就是不想去。”
  她無話可說,好像這個時候,說什麽都隻會讓氣氛變得更尷尬,於是她微笑,期望用笑容掩蓋一切。
  可是項峰從來不吃她這一套,伸手狠狠地捏她的鼻子,直到捏紅了,才滿意地起身去回電話。
  她合上手裏的書,又開始發呆。她最近似乎愛上了在溫暖的午後,在陽光的照耀下,坐在羊毛墊上發呆。這幾天因為項峰在寫作,她發呆的時間更充裕了。她從網上下載了所有她和項峰主持的節目錄音,錄入她的掌上電腦,悄悄地聽。她忽然很想知道,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愛上她的。
  噢,是的,這個從來沒有說過愛她的男人,是如何愛上她的?
  他們在節目中的每一次碰撞,都火花四濺,笑料百出。她甚至懷疑,每當自己坐在麥克風前,耳機裏傳來導播“開始”的聲音,她就被某個生靈附身了,或者其實,她是“不跟項峰唱反調會死星人”……
  唯獨去年夏天的某一次,她意外缺席了,因為公司派她去出差,回上海的時候遇到了強台風,飛機不得不迫降某個小型機場,縱使插翅也難飛。她從不聽自己的節目,所以也從沒想過要把那一期找出來溫習,但在這樣一個被陽光籠罩的下午,耳機裏卻傳來了徐彥鵬溫暖的聲音:
  “各位聽眾下午好,又到了本周的‘地球漫步指南’時間。本期節目由於客觀原因,由我和項峰兩人主持,梁見飛乘坐的飛機不知道被刮到哪裏去了,所以如果有想轉台的朋友,請自便吧。”
  見飛不禁失笑,哪有他這樣的主持人……
  “那麽,缺少了梁見飛,我們本周的話題隻能是空缺。來聊點什麽呢?……不如就聊聊天氣吧。”
  項峰輕不可聞地冷笑一聲:“兩個男人聊天已經夠無聊了,你還要聊天氣,嫌氣壓不夠低嗎?”
  “好吧,”徐彥鵬像是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議,“那麽來聊男人最感興趣的話題怎麽樣?”
  “性嗎?”
  “別說得這麽直白,會被上頭警告的。我想說的是女人——男人最感興趣的話題當然是女人!”
  “……”
  “我們都知道,你筆下出現過很多女人,其中的一部分即使是可怕的‘凶手’,卻並不討厭,甚至會讓人有一種‘如果是我,也會甘願為她這麽做’的想法。所以,你真的認識這樣的女人嗎?”
  “認識。確切地說,我們每個人都認識。”
  “怎麽說?”
  “人是由很多個麵組成的,我們習慣於展示自己的某一麵,但這並不代表我們不具有其他的麵。”
  “具體點。”
  “比如說,一個內向文靜的女孩,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會變得強悍潑辣。每個人都有底線,一旦觸及到了底線,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我是不是可以用這樣一句話來總結你的意思:狗急了也會跳牆。”
  “……也、也可以。”項峰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無奈。
  梁見飛坐在太陽低下,露出燦爛的笑容。
  “那麽……”徐彥鵬又說,“我們來舉一個實際點的例子。比如見飛,你認為她是個怎樣的人?”
  項峰沒有回答,而是反過來問:“那麽你呢?你是怎麽總結她的?”
  “嗯……我覺得,”彥鵬頓了頓,“我們親愛的梁見飛小姐是一個非常獨立的女性,聰明、善良、同時又思維敏捷……”
  “她不知道正飄在哪裏,不會聽到的。”項峰提醒。
  “哦,那麽其實她很固執——不,是相當固執!坦率,但是言辭尖刻,對於看不慣或者無法苟同的人或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出言不遜。而且有時候,我覺得她很天真,根本與三十歲的女人不相符的天真!”
  項峰低聲笑著,任何聽到徐彥鵬這番話的人都會笑的——除了梁見飛自己之外。
  “該你了。”
  “我嘛……”項峰像是有些猶豫,那種遲疑的語調聽上去竟異常曖昧,“我覺得她是個矛盾但是……有趣的女人。”
  “矛盾和有趣?”
  “嗯。你常常可以在她身上看到矛盾的情況,就好像你剛才說她明明已經三十歲了,有些時候卻表現得很天真,更要命的是,她本人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不過,這也就是我之所以認為她有趣的原因。”
  “咦……”徐彥鵬低吟著,像在思索,“我還以為你很討厭她。”
  項峰哈哈大笑,既沒有回答“是”,也沒有回答“否”。於是徐彥鵬繼續問:“對於這樣一個‘女強人’,在哪種情況下她會表現失常呢?”
  “我想……比如,現在?”
  “哈!被顛簸的氣流嚇得臉色發白?”
  “也許……”項峰的聲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說不定,她正死死地抓著鄰座禿頂老頭的手,放聲尖叫。”
  “……”
  “又或者是,抱著空姐大哭?”
  “……”
  “還是說,”徐彥鵬完全陷入自己的幻想之中,“嚇得臉色發白,最後暈了過去……哈!越想越覺得最後一種的可能性最大。”
  彥鵬正在等著項峰接話,但一直沉默著的他卻忽然說:“下麵讓我們來聽一首歌……”
  梁見飛詫異地撫著嘴唇,節目是被硬生生打斷的,照理說暢銷書作家應該繼續順著話題嘲諷一番,最好再加一些充滿笑料的人身攻擊——反正她遠在千裏之外,根本無法還擊,他還怕什麽呢?
  想到這裏,她腦海浮現起那個因為暴風雨被迫停降的夜晚,說真的,她被嚇壞了,但她並沒有像徐彥鵬說的那樣表現失常,她隻是一直抿著嘴,緊張地看著窗外,直到飛機安全降落。當然了,她旁邊坐的不是什麽禿頂老頭,空姐也沒有在顛簸的時候到處跑動,一切都跟往常沒什麽差別,不過氣氛確實有些緊張。
  下了飛機之後,所有乘客被安排在候機大廳裏休息,等待續航的通知。身邊的人開始打電話,她也不例外,第一通當然是打給父母報平安,第二通則是給電台編導的。然後她就坐下來開始看隨身攜帶的書——或是一本雜誌?記不太清了——總之,她慶幸自己至少有可以打發時間的工具。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手機響了,她看著屏幕,驚訝地發現,是項峰打來的。
  “喂?”
  說完這一句,她仿佛聽到項峰在電話那頭暗自鬆了口氣。接著,他用一種調侃的口吻說:“你死到哪裏去了?”
  “某個離上海200多公裏的地方。”她的語調也好不到哪裏去。
  “在機場?”
  “……不然呢?!”
  “今晚要住下了嗎?”
  “誰知道……”這個時候,她忽然感到有點泄氣,“對了,你不是應該在直播嗎?”
  “沒錯。”
  “那怎麽還有時間打電話來氣我?”
  “嗯……”他頓了頓,像是想要掩飾什麽,“現在是電話連線時間,整個銀河係都能聽到你的聲音。”
  “啊……”梁見飛懊惱不已,這家夥打電話來,一定是等著看她笑話的吧!
  “跟聽眾們問聲好吧。”他說這話時,有點硬著頭皮的味道。
  “大家好!我是見飛……”她也唯有硬著頭皮問候。
  “好了,再見。”說完,項峰就突兀地掛斷電話。
  耳機裏又傳來項峰和徐彥鵬的聲音,梁見飛收回思緒,驚訝地發現,自己並沒有出現在節目裏,甚至,根本沒有什麽“電話連線”的環節……
  項峰穿著夾腳拖鞋走進臥室,鞋底和地板碰撞出清脆的聲音,見飛轉過頭看著他,他正在翻箱倒櫃地找東西,過了一會兒,找到了,他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一抬眼,愣愣地問了一句話。
  見飛的耳朵裏還塞著耳機,她並不知道此時此刻站在她麵前的男人說了些什麽,她隻是露出微笑,輕聲說:
  “謝謝……”

  【婚禮意味著開始,而葬禮意味著結束,有的時候,卻恰恰相反。
  事物都有兩麵性,但我們常常被蒙蔽了雙眼,隻看自己想看到的,忽視了那被我們潛意識所拒絕的另一麵。
  人的確是複雜的,甚至可以說,非常複雜。我們永遠無法真正、完全地理解其他人,也無法真正、完全地被人理解。
  可是,我們不應該拒絕任何去理解和被理解的機會……永遠不要拒絕。
  Alpha】

  十二 【真心話大冒險】
  【2.22 真心話大冒險
  “隻要如實回答21個問題,就能贏得50萬美元”,聽上去是一筆很劃算的交易,但真正能夠做到的人卻寥寥無幾,甚至有人隻回答了幾題就羞愧難當。這就是美國目前非常走紅的電視真人秀節目“The Moment of Truth”——“真心話大冒險”。參賽者必須在數以萬計的電視觀眾麵前坦露自己的心聲,那些人類內心最貪婪、最醜惡、最虛偽的一麵都被展露無疑。
  比如說,你有一位非常好的朋友,這位朋友醉心於當一名畫家,但事實上在你看來他根本沒有那種天賦,他的畫都是狗屁、一文不值,你會為了贏得1萬美金把內心的想法如實告訴他嗎?或者,你的父母很平庸,但他們畢竟是你的父母,如果有人問你,你是否願意和你父親/母親這樣的人結婚,你會看著你父母的眼睛坦誠回答嗎?抑或是,你已經有了所愛的人,但你還是“碰巧”遇上了一次“無傷大雅”的豔遇,你會把其中的細節向你所愛的人坦白嗎?
  要金錢?還是要隱私?使自己得到滿足?還是傷害別人?這中間的孰是孰非也許可以討論上整整一季,然而,一直令我感到困惑的是:有些話,它不會傷害到別人,相反地也許會讓生活變得更好,並且,如果我們說出這些話,就能夠得到比金錢更寶貴的東西……
  但奇怪的是,我們卻從不說。
  Beta】
  項峰睜開眼睛,一些光線透過窗簾漏進房間來,他用手臂擋在眼前,馬上又睡著了,直到客廳響起重重的關門聲。
  噢……梁見飛,你就不會把門關輕一點嗎!
  他躺了一會兒,發現睡意全無, 便坐起身,發了一會兒呆,決定先去洗澡。置物架上亂糟糟地丟了幾件女式棉質T恤和背心,像是宣告除了他之外有另一個人出現在他的家裏,可是牙刷、毛巾、洗發水,卻沒有多出一份來,還是原來的樣子,仿佛這裏又隻有他一個人。
  他打開水龍頭,等熱水衝刷在浴缸壁上冒出熱氣,便躺了進去,思維如同旋轉木馬般轉動著。
  梁見飛到底是怎麽想的?——這是他一直想問的問題,可是每每話到嘴邊,又卡住了。以往爭鋒相對、言辭犀利的他們,最近頗有些偃旗息鼓的意思,總是小心翼翼地揣摩對方,卻不得要領。
  他們之間當然有激情四溢的時刻,每一次他擁抱她、吻她的時候,都有一種強烈的想要時間停止的念頭。這種感覺對他來說很陌生——盡管當然,他知道愛是什麽,他知道男人和女人可能發生的所有的一切——但他總覺得不安,而又無可奈何。
  過去的三十幾年裏,他花了很多時間研究人的內心,自以為那些被人追捧的暢銷小說裏的勾心鬥角就是人心的全部,可是用在梁見飛身上,似乎完全發揮不了作用。或許,越是在意一個人,就越想了解她,越了解她,就越覺得無法了解她。
  這是一個死循環,可以說它是狗屁,也可以說是真理。再簡單的人,在某些事上,也會變得複雜起來。說到底,他隻想知道,那家夥的腦子裏是如何想的……
  洗完澡,他站在鏡子前刮胡子,事實上,他已經很久沒看到不留胡子的自己。有多久?五、六年嗎,還是更久……他之所以留著胡子,起因是某位朋友的一句話。這位朋友是個插畫家,叫做“老於”,比他年長幾歲,有一雙洞察力很強的眼睛,第一次見麵的時候,老於看著他,驚訝地說:啊,沒想到能夠寫出這麽複雜故事的人,竟然長得這麽溫柔……
  他一下子覺得很尷尬,伸在半空中的那隻手不知道該放在哪裏,好在老於微微一笑,友善地握了握,沒再說什麽。從那以後,他就開始留胡子,這是一個秘密,他從來沒有對誰說過的秘密,可是他隱約覺得,老於知道,因為有一次他笑著對他說:就算留了胡子,也沒辦法掩飾你是個怎樣的人。
  他並不是要掩飾自己,隻是覺得,就像老於說的,一個能夠寫出複雜、罪惡故事的人,不應該是溫柔的,而是同樣複雜、叵測的。好幾次,他在心裏坦誠地分析自己之所以會這麽做的原因,最後覺得,這其實非常可笑,就好比青春期的男孩穿上父親的行頭,硬要假扮大人一樣。他說不清理由,隻是想要這麽做而已。
  項峰擦幹臉,去廚房吃了些東西,然後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
  讓他吃驚的是,僅僅一周沒有查看電子郵箱,新郵件竟然一下達到了三十幾封,他點擊打開,多半是各種相識的雜誌社或者出版公司的編輯,有的向他約稿,有的問他是不是轉型了。他覺得莫名其妙,便撥通了其中一個編輯的電話。
  “Susan,我可以問問過去的一周裏都發生了哪些事嗎?”
  “你指什麽?”
  “什麽叫做‘如果你這裏還有跨界或者玩票的作品,是不是也可以考慮登在我們的雜誌上’?”他讀她發來的郵件。
  “哦,”Susan笑起來,“你那個愛情故事雖然有點稚嫩,不過我個人覺得還蠻可愛的。所以想說,如果你那邊還有類似的作品,或者像是什麽鬼故事啦,兒童文學啦,我都可以考慮幫你刊登。”
  “等等,”他阻止了對方的滔滔不絕,“什麽‘愛情故事’?”
  “就是你最近剛在雜誌上連載的啊,就是梁見飛公司辦的新雜誌……”
  “……”他錯愕地說不出話來。
  “剛開始我也為你捏了把冷汗,因為這跟你以前的風格簡直大相徑庭,大家也都很納悶,你怎麽會寫這樣一個故事出來。可是後來湯穎的評論出來之後,我們就都明白啦,說實話,我覺得很可愛——盡管跟你的風格很不符,但我還是不得不這麽說。”
  “湯穎?”
  “你……不知道嗎?”Susan終於察覺到他的愕然。
  “是的,究竟怎麽回事?”
  “噢……湯穎——你知道的,就是那個書評人——她在很多人對你的連載表示質疑的時候,寫了一個評論,你可以去網上搜索一下,標題是‘偵探小說家的跨界之作’之類的,總之,她一說這其實是個愛情故事我們就全都明白了……”
  “好的,”項峰再次打斷她,“謝謝。下次再聯絡。”
  掛上電話,他感到一陣沒來由的焦躁,因為——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寫的是徹頭徹尾的偵探小說!就算惡評如潮,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說那是偵探小說,他根本就寫不來什麽愛情故事……
  抱著這種鬱悶的心情,整個下午他都沒有心思工作,梁見飛的公司似乎還在半休假狀態,所以下午她很早就回來了。
  “你……為什麽一臉被人甩了的表情?”她像是覺得很好笑。
  “你不會明白的。”項峰坐在沙發上,頻繁地更換電視頻道。
  她瞪大眼睛:“該不會……你前女友真的帶著兒子找上門來了吧?”
  他很想瞪回去,但望著她那張“震驚”的臉,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笑了。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對她說的一遍,她蹙了蹙眉頭,問:“那麽……你為了這件事很生氣?”
  “不,”他搖頭,“生氣談不上,再說我沒理由對任何人發火,如果真的有人做得不夠好,那個人也應該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梁見飛一言不發,隻是微笑。
  “可是,”項峰歎了口氣,“一個偵探小說家的作品,被誤以為是愛情故事……這難道不是一件足以讓人感到挫敗的事嗎?”
  她在他身旁坐下,靠在沙發背上,用手撐著腦袋:“嗯……但是,你不覺得,這對你來說是一個很好的結果嗎?”
  “?”
  “因為你避免了被輿論評論說你寫得不好的情況,也許這一次你的確寫得不夠好,可是如果大家都以為這是愛情故事,那麽你的職業生涯中就不會有這個敗筆。”
  項峰看著梁見飛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平靜地問:“什麽意思?”
  “啊……我不是說你寫得不好,並不是真的說這是你的一個‘敗筆’……”
  “我不是問你這個。”
  她也看著他,表情漸漸嚴肅起來。
  “梁見飛,”他用一種偵探小說家特有的口吻說,“你知道這件事?”
  “……”
  “……”
  “事實上……”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這個書評是我叫湯穎發的。”
  “為什麽?”盡管隱約已經猜到了,但項峰還是忍不住皺起眉頭。
  “因為……因為我不希望你受到抨擊。”
  “哈!那麽你寧可我被誤解?”
  “但……這個結果一點也不壞。而且你的小說裏確實有愛情故事的成份……”
  “那麽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怎麽想的?”
  “……沒有。”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梁見飛,我現在開始有點生氣——不,是很生氣!”
  “……”
  “我無法想象,你竟然……竟然還認為自己做得對!?”
  “……”
  項峰就這樣一臉憤懣不平地站著,以為梁見飛會一直沉默下去直到徹底爆發,或者幹脆一聲不吭地走進浴室關上門,但令他訝然的是,她竟抬起頭,誠懇地說:
  “好吧,如果我當時知道你是這樣想的,我不會請湯穎發表什麽書評。對不起……”
  項峰眨了眨眼睛,原本已經準備好要在發作時用的那些台詞全都卡在喉嚨裏怎麽也擠不出來。他下意識地來回踱了幾步,雙手抱胸,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最後,他歎了口氣,伸手捏住她的臉頰:
  “梁見飛,你就是被派來專門跟我作對的是嗎?”
  她抬眼看他,不知道是因為臉頰被他捏著的關係,還是說她根本就在偷笑,總之,她的嘴角微微上揚,連眼睛的輪廓也變得很細。
  這天晚上,他摟著她看窗外的煙花時,問道:“我下午口氣那麽差,你一點也不生氣嗎?我以為你會毫不猶豫地跟我大吵一架。”
  “怎麽,你希望跟我大吵一架?”她的臉在五光十色的映襯下顯得很明亮。
  “那倒不是……”
  “這隻是工作。我是編輯,你是作家,就這麽簡單。”
  他苦笑:“看來我低估了你。”
  她回頭瞪他,表情帶著得意:“什麽是工作時間,什麽是私人時間,我還分得清。”
  說完,她轉回頭,繼續看煙花,表情是帶有孩子氣的專注。他的下巴抵在她頭頂:“你就這麽有自信,我不是以……其他身份在罵你?”
  “其他身份?什麽身份?”她問得毫無戒心。
  “……”他扯了扯嘴角,“算了。”
  過了一會兒,在遠處沉悶的爆竹聲中,項峰聽到自己的聲音說:
  “梁見飛,你愛我嗎?……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那麽你呢?”
  他可以感覺到貼著他胸口的她的身體忽然變得僵直起來。
  玻璃淺淺地倒映出她臉上的表情,像是躊躇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或者,她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
  他伸出手指,在映著她臉孔的玻璃上輕輕劃動,仿佛要在上麵畫下她的輪廓、她的眼睛、她的嘴唇……
  他笑起來,透過玻璃的倒影看她,發現她也在看著自己。
  “算了。”這句話聽上去有點苦澀,但奇怪的是,他覺得自己的表情從來沒有這麽溫暖過。
  從來沒有。
  第二天早晨,項峰依舊是被梁見飛關門的聲音吵醒的,不過這一次她其實關得很輕,生怕吵醒他似的,但他……還是醒了。
  他洗澡、刮胡子、吃早飯,跟昨天一樣,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十一點,他開車去梁見飛辦公室樓下,打算約她吃午飯,然後一起去電台直播。車開到停車場,遠遠的他就看到梁見飛上了一輛車,坐在駕駛位上的男人他認識,是池少宇。
  他坐著,木然地看著那輛車轉彎、經過他眼前、然後消失。
  不知道過了多久,項峰降下車窗,從置物箱裏找出半包煙,點了一支,抽起來。他曾經是個煙鬼,但是後來戒了,沒有人叫他戒,隻是因為他不喜歡被控製的感覺,他不喜歡被任何人、事、物控製,或者準確地說,他痛恨依賴。他的意誌力很堅定,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感到吃驚,原本一天要抽兩包煙的他,竟在半年時間裏完全戒了,不是一支也不抽,而是他可以自由控製自己的意誌力,不會為煙癮所屈服。
  可是現在,他又有一種被控製的錯覺,總是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牽動他,那種力量,叫□情。
  他的筆下有過很多愛情故事,不過當然,在他的小說裏,愛情永遠不可能是主角,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配角,所以就算再回腸蕩氣、曲折離奇,那也隻是故事。他本人基本上也沒經曆過什麽刻骨銘心的愛情,或者他本來就不是那種會把感情放在重要位置的人,他出自一個由破裂婚姻導致的破碎家庭,所以對於男人和女人之間的認識過於世故,總是抱著寧缺毋濫的態度。不能說他從來沒有對愛情抱有什麽幻想,年少的時候當然有過,可是隨著時光的推移已經變得很少了,甚至完全消失殆盡。
  直到,梁見飛出現在他麵前。
  他起初不覺得那是愛情,他認為自己隻是對她感興趣罷了,不是男人對女人,而是單純的人與人之間的興趣。可是感情一旦在心中萌芽,就像慢性毒藥一樣,當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他小心翼翼,得到了她,但又不確定,不敢確定,無論是她,還是他自己。但昨晚當他問出那句話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毫無疑問是愛她的——是男人對女人的愛——盡管沒有小說裏那麽蕩氣回腸、曲折離奇,但他無疑是愛她的。
  這種愛跟十幾歲的時候不同,並不是浮於水麵,而是沉於湖底。
  所以,梁見飛就像煙,隻不過,是一支戒不掉的煙。
  “嘿!嘿!嘿!各位收音機前的聽眾朋友們你們好嗎?我是徐彥鵬——我、又、回、來、了!”
  項峰抬起頭,向身旁這位搭檔投去了注視的目光,這目光中包含了很多內容,不解、錯愕、無奈、習以為常……仿佛用一百個光怪陸離的詞語來形容也不為過,並且他覺得,坐在彥鵬另一邊的梁見飛也有同樣的想法——因為她正對前者投以同樣的目光。
  “趁著農曆新年的假期,本人決定出門去銀河係旅行,但沒想到我一離開地球,火星就撞上金星啦!”徐彥鵬聳起眉毛,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
  “你這是什麽邏輯,”梁見飛好笑地瞪他,“火星撞金星跟你離開地球有什麽關係?”
  “你沒聽過一句話嗎?”
  “?”
  “一個不想當廚子的裁縫不是好司機。”
  “……”
  “世間萬物都縱橫聯合,廚子和司機看似沒有連係,但其實兩者之間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油。”徐彥鵬舉起食指,言之鑿鑿。
  “……”
  “廚子要工作,離不開食用油;司機要工作,離不開汽油。因此如果這個裁縫不想當廚子,那麽他也當不了司機。火星和金星也是一樣,它們按照各自的軌跡運行,可是一旦失去了某樣東西,它們就會相撞,甚至爆炸。”
  項峰搶在彥鵬即將發出那一連串描述爆炸的象聲詞之前問:“失去某樣東西?”
  “調和劑啊,”後者笑嘻嘻地說,“舉個例子,A和B是仇人,但是他們都能與C很好地相處,所以A、B、C在一起的時候,C可以夾在中間保持一種平衡。可是忽然有一天C離開了,那麽A和B勢必要反目,就這麽簡單。”
  項峰挑了挑眉,靠在椅背上看著他,冷冷地說:“我記得你剛才說的是有關於行星,而不是什麽ABC。”
  “啊,抱歉,隻是舉個例子,所以我們還是回到火星撞金星這個話題上來吧,”彥鵬微微一笑,“相信經曆了那一場‘浩劫’的聽眾不在少數,因為我的公眾郵箱都被擠爆了。真奇怪,發生這麽勁爆的事,被轟炸的不是‘火星’和‘金星’,而是我這顆‘冥王星’——真的很奇怪!”
  “……”
  “你們沉默,是代表知道自己做錯事了嗎?”他調侃道。
  “不是,”梁見飛回答地爽快,“是在等什麽時候可以開始今天的話題。”
  “……好吧,今天是一個很特別的日子,我們的節目終於開通了現場互動的環節。也就是說,聽眾朋友們隻要發送‘DQMBZN’加你們的留言到12345678,我們立刻就能在短信平台上看見,這也是一種時下電台節目流行的交流方式。”
  “非常冗長的留言前綴……”見飛忍不住說。
  徐彥鵬沒有理她,而是轉向項峰:“那麽,接下來可以開始今天的話題環節了。”
  “事實上,”項峰緩緩地說,“今天我並沒有準備奇聞軼事。兩周前節目編導通知我們說,今天會開通短信平台之後,我就決定把這周的直播時間留給大家。”
  說到這裏,他轉頭看了看兩位搭檔,才繼續道:“我們本周的話題是……‘真心話大冒險’。”
  徐彥鵬和梁見飛忍不住各自發出訝異的聲音,對他投來注目禮。
  他卻沒有去迎接他們的目光,而是娓娓說道:“遊戲的規則很簡單,被提問的人必須回答真心話,如果不願意回答,就要受到懲罰。懲罰的內容由提問的人決定,所以如果收音機前的各位有任何問題想要問我們,都可以把內容發送過來,當然記得要注明懲罰方式,我們會挑選有趣的問題詢問彼此。在那之前……先來聽幾首歌。”
  通常這個時候,徐彥鵬已經開始點擊播放歌曲了,但此時此刻我們的當紅小生卻雙手抱胸,饒有興致地說:“我倒覺得,與其聽無聊的歌,還不如由我們率先開始這個遊戲比較好。”
  “?”
  “我們分別想一個問題,來問另外的兩個人,當然懲罰的方式也由自己決定,你們覺得怎麽樣?”
  項峰望著梁見飛,發現她眼底有一絲猶豫,於是故意說:“好啊。”
  梁見飛沒有反駁,最後隻是輕輕地“哦”了一聲。
  “那麽,我先來,” 徐彥鵬的眼裏有躍躍欲試的光芒,“有一個問題,我想問你們很久了,那就是:如果除你之外的本節目的另兩個主持人同時掉進海裏,你會先救哪一個?至於懲罰——”
  “他。”
  “她。”
  項峰和梁見飛不等他把懲罰說完,就異口同聲地回答。
  “為、為什麽……為什麽不是我?”徐彥鵬倍受打擊。
  “女士優先,”項峰忍住笑,故作嚴肅,“你知道,在危險的情況下,我們總是要最先幫助婦女、老人和孩子。”
  “那好吧……但見飛呢,項峰不是你的仇人嗎?”
  梁見飛張了張嘴,像是很為自己剛才的脫口而出感到懊悔:“因為……因為……”
  “這個遊戲隻是要你回答‘真心話’,並沒有要求你對真心話作出合理的解釋。”項峰適時為她解圍。
  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卻感到一陣沒來由的煩躁,難道要她坦承這段關係有這麽難?
  徐彥鵬挫敗地歎了口氣,說:“那麽……接下來輪到見飛提問。”
  “為什麽是我……”
  “因為‘女士優先’。”也許因為不滿於掉進海裏的時候先被救上來的是她,所以彥鵬有點怪腔怪調。
  “……那好吧,”見飛想了想,才說,“我先說一下懲罰,懲罰是……吃一碗帶蔥的小餛飩。”
  聽到這句話,項峰不禁抬頭看著她,但她並沒有看他,像是故意躲著他的目光。
  “這是懲罰?”彥鵬瞪大眼睛,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你知道剛才我要求的懲罰是什麽嗎——舔我們廣播大廈內任意一個馬桶圈的內側。”
  “……”項峰和見飛不約而同地對他投以嫌惡的目光。
  “那個,我的問題是,”梁見飛抓了抓頭,繼續說,“女人在你們的心目中,究竟是怎樣的?”
  項峰雙手抱胸,沉默地思考這個問題,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徐彥鵬維持著與他相同的姿勢,甚至連表情也應該是相似的。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要知道男人常常都在討論女人,女人的臉蛋、女人的身材、女人的性格,男人隻要一聚在一起,話題無非就是吃喝玩樂、女人和錢……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彥鵬若有所思,“我還是願意吃帶蔥的小餛飩。”
  “有這麽難回答嗎,還是說,男人心目中女人就是惡魔的代名詞?”梁見飛吃驚地打量他們。
  項峰露出一抹,不曉得算是苦笑還是什麽的笑容,湊到麥克風前,低聲說:“女人呢……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你可以在她們的身上同時看到兩種截然相反的東西,比如感性和理性、熱情與絕情、溫柔與冷漠、善良與邪惡、或是……坦白與隱瞞。”
  “……”
  “對於男人來說,女人就像是外星球來的,他們很難弄清楚女人腦袋裏究竟在想什麽,也許前一秒她們還可能愛你愛得要死,下一秒就可以毫不猶豫地離開你。女人就是這麽莫名其妙的生物,有時候簡直不可理喻。” 說到這裏,他感到彥鵬和見飛對他投來的兩種寓意不同的目光,前者是一種讚同和讚許,後者則複雜得多,包含了許多互相矛盾的情緒。
  “可是,正是因為彼此如此的不同,男人和女人才會互相吸引。男人之所以對女人感興趣,並不止是因為女人可以滿足他們的性&欲——當然,我不得不說,這一點也很重要,人的欲望原始而直接……還因為,不管從哪一個角度說,女人都讓男人覺得是一團謎,很難解開但又很想要解開的謎……”他微微一笑,充滿了磁性的聲音回蕩在電波中,“所以,即使對男人來說,女人很難理解,但他們還是願意花時間去做這件事。我說的‘時間’也許很長很長,甚至於有的男人一輩子都不知道枕邊人在想什麽,可是我覺得,隻要他認真地想要那麽做……就足夠了。”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表示發言結束。一轉頭,徐彥鵬和梁見飛都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耳機裏長時間地充斥著節奏明快的背景音樂,這種情況很少有,至少,在徐彥鵬在的時候,從沒發生過。
  “聽到你這樣說,我忽然覺得……”彥鵬不敢肯定,但又不吐不快,“你是不是愛上了什麽人?”
  越過徐彥鵬的肩膀,項峰看到梁見飛悄悄地倒吸了一口冷氣,他不自覺地苦笑了一下,說:“別忘了,你的題目已經問過了。”
  “……好吧,”彥鵬聳肩,“最後我們來聽聽大作家會提什麽問題,我希望不會讓人覺得太無聊,像是‘你最近讀了一本什麽書’之類的,盡管我個人認為他很有可能會問這麽無聊的問題,並且如果答案不是他的書,他就要借機大發雷霆——可是我必須要替聽眾們說,誰要聽這個啊!”
  項峰用手指敲擊桌麵,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於是徐彥鵬忍不住再三確認:“你準備好了嗎?千萬不要問那麽無聊的問題哦,我已經有兩、三年沒有看過書了,所以你要是冷不防問這樣的問題,我會答不上來。”
  項峰點了點頭,垂下眼睛看著桌上的稿紙,事實上,那是一片空白,什麽也沒有,但他卻像是在讀著隱形的文字:“我的問題很簡單,就是……你有沒有曾經跟一個你不愛的人上床?”
  他這個“簡單”的問題一問出口,四周就變得鴉雀無聲,但他卻仍自顧自地繼續道:“如果不願意回答,那麽懲罰是,今天晚上你必須跟那個人坦白。”
  耳機裏又是長時間的背景音樂,過了差不多有十幾秒的時間,徐彥鵬才大喊:“項峰!你也、你也……太狠了吧!”
  他聳了聳肩:“你不是讓我不要問無聊的問題嗎。”
  “……噢,事實上,我忽然覺得,讀書真的是一件有趣的事,所以你如果想要改問我上一本讀的是什麽書,我也很樂意回答。”
  “不要,”項峰麵無表情地拒絕,“誰要聽那個。”
  “……”
  他不著痕跡地打量坐在直播台另一邊的梁見飛,她看著他,在徐彥鵬的叫囂聲中安靜地看著他。她嘴角有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他不是很確定,那是否真的是微笑,就好像他無法確定她對他究竟抱著怎樣的想法。或許,那微笑背後,是一種痛恨,又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微笑,而是人類靈魂最深處的嘲笑。
  他很清楚這問題意味著什麽,也許,這根本就是他在自取其辱。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對現實妥協,父母離婚時如此,懷才不遇時如此,被人背叛的時候也是如此——說不定,這也是他之所以愛上梁見飛的原因——因為她也是一個不肯對現實妥協的人。
  “沒有。”
  梁見飛的聲音並不大,但卻足以蓋過所有的喧囂,至少,在項峰聽來,那兩個字溫柔且異常清晰。
  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徐彥鵬還在說著什麽,但他根本沒聽到,他隻聽到自己的聲音說:“謝謝。”
  這天晚上回到家,梁見飛摸索著要去打開客廳的燈,項峰卻抓住她的手,低下頭吻她。這不是成年人那種,發乎於情、止乎於理的吻,而是……十幾歲少年人般迫切、激蕩的吻。
  梁見飛被他吻得喘不過氣來,甚至開始掙紮,他抬起頭,借著窗外的光亮看她的臉,她的表情也不像是三十歲的成熟女人,而像是被嚇壞的十七八歲的小女孩。他笑起來,發自內心的笑,然後在她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又低頭吻住她。
  他的手在她的身體上摸索著,他說不清楚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也許就像他自己說的,是人類最原始而直接的欲望。他用一種近乎粗魯的方式把她推倒在沙發上,然後開始扯她的衣服。
  “項峰……”她來撥他的手,呢喃不清地說,“我冷……”
  他還是吻她,沒有給她一點空隙,但手卻在茶幾上摸索著,直到找到了空調的遙控器,按下按鈕。
  她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推開他,他又撲上去,她再推,他還是不依不饒。
  “項峰!”梁見飛哭笑不得,手和腿已經沒了力道,“你今天是怎麽了!”
  他不回答,在昏暗中抓著她的手指,親吻它們,然後又吻她的臉。
  也許是房間開始變得暖和,又或者是他的吻讓她原本僵硬的身體變得柔軟下來,當她不再試著抗拒他的時候,他放開她,看著她的眼睛,發現她也在看著自己。事實上,他們並不能很分明地看清彼此,昏暗中,有現實、也有想象。
  梁見飛忽然吃吃地笑起來,伸出手指從他的額頭滑到下巴,動情地說:“原來,你認真起來是這個樣子……”
  聽到這句話,他心底某一個曾經冰冷的角落,忽然就被融化了。
  “所以……你不介意我改動你故事的結局?”導演緩緩吐出煙圈。
  “不介意。”項峰聳肩。鼻腔裏充斥著煙草燃燒後的味道,他看著紅色的煙頭,心想這一定是某一種口味很重的進口煙。
  “真的?”
  “真的。”
  “太讓人意外了。”
  “為什麽?”他不解地苦笑。
  “我們不是第一次合作,還記得前年聖誕節的那出話劇嗎,我隻想要在某些場景加一兩句話,你都狠狠地拒絕了!”
  “我想……我是怕你劇透吧。”他還是苦笑。
  “沒有的事!”導演把煙頭往煙灰缸裏戳了幾下,“說實話,開會之前我就編劇反複討論了很多次,就怕你反對。”
  “我從來不會毫無理由地反對。”
  “哈!這就跟我聽到我老婆說‘我從來不會無理取鬧’一樣——”導演倏地住了嘴,最後那兩個字十有八九是“可笑”。
  “那麽你希望我拒絕你?”他故意板起臉來。
  “啊……不、絕不是這個意思。”導演連忙擺手。
  會議結束的時候,導演看著項峰,有點遲疑:“我總覺得……你跟以前不一樣了。”
  “哪方麵?”
  “這個……也說不上來。”
  項峰挑了挑眉,用一個淡淡的微笑帶過。
  坐上車,他習慣性地打開收音機,看著儀表盤上的時鍾,10:45,此時此刻,梁見飛在做什麽?
  在……哭嗎?
  他靠在駕駛座的椅背上,手指敲打著方向盤。昨晚他們並沒有做什麽,她最後還是拒絕他了,因為——
  “你忘了嗎,我明天還要去參加葬禮,我希望我能懷著一顆毫無雜念的心去。”
  他不禁想:所以,他的吻、他的撫摸、他的擁抱會讓她心有雜念嗎?
  於是他們平靜地躺在床上看窗外的燈光,聊天,然後漸漸睡去。
  今天早晨,她很早就離開了,也許還不到七點,誰知道呢,他睡著了,一點也沒有被吵醒。他知道葬禮是十點開始的,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又開始不安……好像心裏剛剛開始變得溫暖的部分,又有點讓人無法確定。
  他坐在車裏安靜地抽完一支煙,那是最後一支,他把空的煙盒揉爛之後丟在置物槽裏,然後啟動車子上路。
  連續的一周晴天之後,天氣開始變得糟糕,烏雲籠罩在城市的上空,雨淅瀝地下著,很細碎,打在擋風玻璃上密密麻麻地讓人心慌。項峰用雨刮器刷了幾下,視線還是有點模糊,被丟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忽然響了,他連忙拿起來,按下按鈕。
  “項峰?”電話那頭是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
  他一心一意地以為是梁見飛打來的,所以不禁愣了一下。
  “我是湯穎,還記得我嗎?”
  “……記得。”
  “那就好,”她說,“你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什麽會打電話給你?”
  “……”好吧,的確有一點。
  “我是來跟你道歉的。”
  “?”
  “有關於……那個書評。”
  “啊……其實你用不著這麽做——”
  “——別誤會,我本人一點也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麽。”
  “……”
  “是梁見飛硬要我來跟你打一聲招呼,她覺得自己做錯了,所以央求我打電話給你的。”
  “……”
  “那麽……你們是不是因為這件事吵架了?”
  項峰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才是你打電話來的目的。”
  “?”
  “我猜,她對你說了些什麽,你心裏有些疑問或是懷疑,但你不願意去問她,又或者是因為她口風很緊,什麽也不肯說,所以你想了個辦法,來套我的話。”
  “……”湯穎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受挫,“你真是個可怕的男人。”
  “……過獎了。”
  電話那頭歎了口氣:“見飛根本就不是你的對手。”
  項峰苦笑,有些毫無疑問的理論,用在一對戀愛中的男女身上,卻恰恰相反。就好像他和梁見飛,贏得勝利的,常常是毫無心機的她。
  “不過,”湯穎又笑著說,“我覺得你也未必占得了上風。”
  “……你很聰明。”
  “過獎了。”美人似乎很高興。
  “……”
  “那麽,你已經回答了一些我的疑問,我的目的達到了,所以理論上我應該掛電話了。”
  “但實際上呢?”
  “實際上……”湯穎頓了頓,像是在思考。
  “?”
  “實際上,”她一鼓作氣,“我覺得你很有寫愛情故事的天分。平淡裏夾雜著洶湧澎湃,悲傷和絕望中又帶有一些希望……你真的不考慮轉型嗎?”
  “謝謝你的好意,”項峰回答得僵硬,“不過我想我該掛電話了。”
  說完,他連“再見”也沒有說,就按下了掛機的按鍵。
  電台裏正在播放徐彥鵬的另一個節目,他的聲音隔著電波聽,好像跟原聲總有點區別:“最近我被一件事困擾著。我的兩個朋友,他們變得很不對勁,我想問,但又怕萬一不是我想的那樣,會很窘迫。收音機前的聽眾們給我出出主意吧……”
  雨漸漸小了,項峰關掉收音機,駛下高架路,轉了幾個彎,駛進公寓的地下車庫。他沒有看到梁見飛的車子,說明她還沒有來。葬禮還沒有結束嗎?還是……她正在別的地方?
  從車庫到頂樓的電梯裏,他一直不停地胡思亂想。
  項嶼曾經對他說:“其實你比我更沒有安全感。”
  他沒有承認,也不否認。其實他知道,項嶼說得對,隻不過他一直沒有正視這個問題,或者說,他一直倔強地不肯承認。
  他在節目中說女人身上常常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東西,事實上,他也是,隻不過他不肯表露而已。
  電梯發出“叮”的一聲,門向兩邊退去,他雙手插袋走出來,一抬頭,愣住了:“你怎麽……”
  原本蜷縮在牆角的梁見飛站起身,低著頭不看他。
  項峰越發被一種不安的情緒困擾,但他還是鎮定地從口袋裏摸出鑰匙,邊開門邊問道:“我沒在車庫看到你的車。”
  “嗯……”她的鼻音很重,“我坐出租車來的。”
  他打開門,讓她進去,然後反手關上門。她的黑色皮靴上都是泥和水漬,局促地在鞋櫃前的地毯上擦了擦,開始換拖鞋。因為天空很灰暗,所以即使是中午時分,整個客廳也顯得很光線不足,項峰打開空調,拉上窗簾,然後開燈。客廳一下子明亮起來,梁見飛還是低著頭,沒有看他。
  他走到她麵前,摸了摸她那頭有點淩亂的及肩短發,溫柔地說:“怎麽了?”
  她吸吸鼻子,不說話。
  他伸手撥掉她額前的劉海,這才發現她的眼圈很紅,紅得嚇人。
  項峰輕輕地歎了口氣,很想擁抱她,但又覺得自己無法這麽做,因為此時此刻,她是這麽的……不同,讓他害怕自己的任何一個行為都會讓她爆發。
  “我覺得很難過……”她輕聲說。
  “我知道。”他唯有安慰她。
  “是不是當我們發現有人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都會很難過……”
  “是的,”他吻她的額頭,“也許……”
  她呼吸著,氣息是顫抖的:“我其實,早上去的路上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悲傷。但當我走進去的時候,忽然就……開始掉眼淚。”
  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把她擁進懷裏,輕輕拍她的背,等她說下去。但她卻輕輕地掙脫了他的懷抱,轉身走到落地窗前,掀開窗簾的一角,看著這座烏雲密布的城市。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是……當你覺得某個人是理所當然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你不會去想如果再也見不到他(她)會是怎樣的情景。”
  “……”
  “或者說,當某個人理所當然地出現在你的生活中,你不會知道如果有一天他(她)不見了,消失了,那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
  “……”
  “我以前常常在想,人總是到了失去的時候才知道珍惜,這究竟是因為我們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有多深呢,還是隻是一種強烈的逆反心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
  “我跟池少宇談了很多……”
  “?”項峰不自覺地皺了皺眉,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們從來沒有這麽開誠布公地談過,”她看著遠處,目光顯得空洞,“奇怪的是,竟然是在他媽媽的葬禮上……”
  “……”
  “我們談到過去單純的愛情、脆弱的婚姻,還有分開之後的種種……我忽然意識到……”
  “……意識到,你還愛著他?”
  他的口吻是如此地平靜,平靜到……連內心也在顫抖。也許,這就是他一直感到不安的原因,幾年之前,在他還沒有遇到她之前,她曾經屬於另一個人,如果那個人沒有錯過她,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準確地說,她還是她,倔強不服輸的本性,飛快旋轉的頭腦,善良卻不溫柔的內心。也許他們還是會相遇的,還是會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並且,他還是會愛上她……但不同的是,她屬於另一個人,那麽他們之間不會有任何交集。
  他並不是一個悲觀的人,但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們沒有離婚,如果他們還是相愛的,那麽他還有沒有機會?
  他沒有想過答案,他理智地告訴自己,這都是空談,因為事實是,他們離婚了。
  最初他對於那個男人很好奇,因為他想不出梁見飛會愛上一個怎樣的人,又是怎樣的人能夠容忍她。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就開始嫉妒,沒有任何理由和原因的嫉妒。
  他看著她,覺得她像是站在溫暖與冰冷相隔的地方,一邊是橘色的燈光,一邊是黑白的天空。
  梁見飛轉過身,錯愕地說:“不!……我忽然意識到,我愛的是你。”
  “……”他比她更錯愕。
  “這很……古怪,”她的眼睛還是很紅,連鼻子也是,“當我發現池少宇背叛我的時候,第一個念頭就是分手,可是我還是決定忍耐,直到我實在無法忍受。可是我試著想象如果你背叛我——當然這並不是說你可以背叛我——我第一個念頭卻是……我不能失去你……”
  她抓了抓頭發,有點語無倫次:“並不是我不愛池少宇……啊,也不是說我愛他,當然我曾經很愛他……我不是拿你們作比較,我隻是……隻是忽然醒悟,你對我的意義。就像我剛才說的,當你這麽理所當然地出現在我的生活裏,我從來沒有意識到你的重要性……但是,我、我……”
  項峰走過去抱住她,吻她冰冷的臉頰:“好的,我都知道了。”
  “你真的明白我要說什麽?”她抬頭看著他,眼睛裏有淚水也有……倔強的堅定。
  “是的,我明白,”他說,“我愛你……”
  然後,他露出淡淡的微笑,隻是淡淡的,不是欣喜若狂,但他知道,此時此刻,他比誰都快樂。

  【愛,不是一出電影,不是一頓飯,不是一句誓言,更不是一個親吻,而是人內心深處不滅的欲望。想要看著他(她)的眼睛,想觸摸他(她)的頭發,想知道他(她)做夢的時候會說些什麽,想在世界末日那一天也能牽著他(她)的手,想明白他(她)為什麽笑、為什麽哭,想付出也想索取,想了解他(她)、理解他(她),想擁抱他(她)的同時也被他(她)擁抱……
  可是愛,如果隻看到欲望,又顯得太狹隘了。忍耐、堅持、困頓、沉默、釋懷,當然,還有妥協。不是對愛情妥協,而是對你愛的那個人妥協。
  說出真心話本身就是冒險,愛上什麽人也是一種冒險,然而人想要得到渴望得到的東西,總是需要冒險的,即使最後真的一無所有,可是至少我們努力過。
  Beta】

  “可以問問你們現在進展到哪一種程度嗎?”項嶼衝奶粉的手法很嫻熟。
  項峰敷衍地扯著嘴角:“不想讓你知道的程度。”
  項嶼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你知道嗎,這麽多年來,你生活中都沒有女人,所以現在我有點不習慣。”
  “沒有人要求你習慣。”
  “哦,我的意思是,以後我不能隨便開你家的門,也不能半夜三點打電話給你,或者周末無聊的時候約你出去喝花酒。”
  “……就算我沒有女人,也不會允許你隨便地開我家的門,或是三更半夜打我電話,更不可能跟你去喝花酒。”
  項嶼停下手上的動作,看著他,然後笑起來:“哥,你變得比以前可愛了。”
  二月的最後一天是周日,項峰的工作日曆上記錄了這一天他有一個座談會,會議是在某酒店舉行的,議題當然跟小說有關。他吃過午飯就出門了,天氣並不好,下著冬天特有的那種冰冷的細雨。到達會場的時候,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十分鍾。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他在台上找到了寫有自己名字的座位,台下的位子差不多被占了一半,下雨天能有這樣的上座率已經是一件難得的事。他坐下,雙手抱胸,習慣性地翹起腿,開始沉思。
  他有一段大約十分鍾的講話,是關於他很喜歡的某位作者的作品,剩下的五十分鍾裏,他縱容自己做一切跟座談會無關的事。比如回憶昨晚電視節目的場景,悄悄打量周圍所有人的皮鞋,或是用視線在台下的人群中搜尋著……直到提問時間開始。
  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過後,話筒被遞到一位美人手裏,她一下子就吸引了大多數人的目光,當然也包括項峰的。
  “最近有評論認為你在雜誌上連載的小說是非常有趣的愛情故事,請問你本人是怎麽看的?”
  湯穎的五官拆開來看很精致,但合在一起卻給人以銳利的感覺,她乍一看跟某人並不像,可是仔細看,又覺得眼睛裏那股倔強的勁頭很相似。
  “我認為,”項峰不慌不忙地說,“那純粹是誤會。也許那個故事很爛,但絕對不是什麽愛情故事。”
  湯穎看著他,對於這個回答像是一點也不意外:“你總是這麽有自信嗎?”
  “大部分時間,是的。”
  美人微微一笑:“我問完了。”
  主持人正要請工作人員把話筒遞給其他人,項峰卻忽然說:“梁小姐,你沒有問題想問嗎?”
  坐在湯穎身後的梁見飛抬起頭,一臉茫然,那表情就好像是在課上偷看漫畫卻不幸被老師點名的小學生一般。
  工作人員把話筒塞到她手裏,她收下後怔怔地站著,不知道該怎麽辦。
  “你應該有問題想要問我的吧……梁小姐?”項峰盡量忍住嘴角的微笑。
  “啊……是啊……”她眨著眼睛,顯得有點心虛,“當然……”
  項峰很紳士地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卻顯得很溫暖。
  此時此刻,她的思緒一定在飛快地旋轉著,他很喜歡看她思考時的樣子,他總是忍不住揣測她的腦袋裏究竟裝了些什麽有趣的東西,她接下來要說什麽話,會有怎樣的表情……他曾說過女人在他看來是矛盾的綜合體,事實上,他自己也是如此,或者人活於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是矛盾的,人與人之間,也是矛盾的。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感到幸運,仿佛一個獨自行走許久的流浪者終於找到了歸宿。
  梁見飛張嘴說了一句什麽話,可是項峰沒聽到,他想起了他們第一次相遇的那條走廊,他對她伸出手,說:“你好。”她也說“你好”,握住他的手掌,手心微汗。
  他微笑地拿起話筒,說:“對不起,梁小姐,可以再說一遍嗎?”
  於是,漫長而寒冷的冬天過後,春天來了。

  【番外】屋頂上的流浪者(上)作者:項峰
  1
  阮仕文怎麽也想不到,事隔三年,當他再一次來到思源家的時候,看到的竟是這樣一副情景:
  白色的西班牙式別墅門口停滿了車,警車、救護車,還有一些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車子。門口站著一名穿著製服的警察,也許因為天氣冷的關係,鼻子凍得通紅。從外麵望進去,有些跟他一樣穿著製服的人在走來走去,看不清楚在幹什麽。盡管不是休息日,周圍看熱鬧的鄰居也不在少數,都是中年婦女居多,她們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惋惜還是高興,也或者根本不是,隻是當作一種現場直播的電視節目來看。
  他的心陡然一沉,有種極其不祥的預感。
  慌忙間,他也不管是不是符合社區的規定,就把車子隨便地往空地上一停,下了車,快步向別墅的門口走去。
  那個“站崗”的警察攔住了他,他告訴對方自己是這家主人的親戚,對方還是不肯放,直到院子裏的某人大聲地叫他“阮先生”,他抬頭一看,是老陳,她在思源家做了七、八年鍾點工,也算是跟他熟悉的。
  “他是我們先生的堂弟。”老陳對警察說。她跟三年前相比,沒什麽變化,隻是胖了,說話的時候還是帶著濃重的蘇州口音,但此時聽上去,又帶幾分哭腔。
  “怎麽了?”仕文其實並不在意能不能進去,而是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先生……先生……”老陳顫抖地說,“死了。”
  “什麽?!”他大驚失色,張著嘴,腦中一片空白。
  “他倒在書房裏,都是血……”說到這裏,老陳再也抑製不住地“哇”地一聲哭出來。
  仕文怔怔地站在門口,站崗的警察現在似乎已經打算放他進去了,但是他覺得自己一步也邁不開。可他強迫自己,移動腳步走了進去。
  院子裏種著一些牽牛花,跟三年前幾乎是一樣的,但是原本空著的地方現在豎著許多低矮的灌木叢。一樓的大門如今是敞開的,一眼望去,他幾乎覺得這不是思源的家,而是別的什麽人的!
  一個矮小的男人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出來,他看上去四十歲左右,也許跟思源差不多年紀,沒有穿製服,但仕文直覺地認為他是警察。
  “這位是?”男人說話的聲音很細膩,而且異乎尋常地客氣。
  “是阮先生的弟弟。”老陳仍舊帶著哭腔說。
  “你好,我是負責現場調查的警官,我姓黃。”
  仕文看著他,心想:果然……
  “你們是親兄弟?”
  他搖頭:“我是他的堂弟。”
  不等黃警官繼續問,他就迫不及待地說:“出了什麽事?阮思源……”
  他怎麽也說不出個“死”字來,好像隻要這個字說出來,思源就真的死了。
  黃警官正想說什麽,有兩個人抬著一副擔架下來了,那擔架用白布蒙著,什麽也看不到,但仕文直覺白布下麵的是思源,於是怔怔地看著,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如果說他剛才還寄希望於老陳搞錯了,那麽此時此刻,他隻覺得心底一片徹骨的涼意。
  “叫他們把車子開進來,”黃警官說,“屁股對著裏麵,不要讓外麵的人看到。”
  仕文費了好大的勁才弄明白他說的“屁股”是“車屁股”,而不是思源的……
  黃警官轉過來問:“阮思源的父母呢?”
  “……都已經過世了。”
  “哦……”警官沉吟片刻,“那請你先去客廳等一下好嗎,你大嫂也在那裏……還有其他人。等下有些事要跟你們調查,必要的話要製作筆錄。”
  仕文點點頭。等黃警官走開,老陳推了推他,說:“我帶你去,阮先生。”
  他再一次移動腳步,剛才那個蒙著白布的擔架的樣子一直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他有點後悔,應該去看看思源的樣子。可要是這擔架再次出現在他麵前,他也許又不會真的伸手去掀。
  阮思源家的布置是完全西式的,簡約又不失莊重,跟主人的性格很相似。仕文跟著老陳向會客廳走去,這才想起了那個他應該稱為“大嫂”的女人——鍾晴。
  阮仕文與鍾晴結識還是大學裏的事,但兩人一直不熟,幾乎沒說過幾句話,他隻知道她是他同一個係的師妹,後來跟他參加了同一個社團,是什麽社團他已經記不清了,大概是學跳交誼舞之類的吧,反正大學的時候無聊的人很多,這個社團人數頗為龐大。
  阮仕文第一次對鍾晴有印象,是因為他大學時的一個朋友,叫祁炎彬。那年辦新生聯誼會的時候,祁炎彬對他說:“你看,那個女孩。”
  他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看到的就是鍾晴。她穿著白色的連身裙,黑色的頭發在腦袋後麵紮了一個馬尾,眼神幹淨而純粹,一步步向他們的方向走來。
  “我要請她跳舞,你猜她會答應嗎?”祁炎彬說。
  “有可能。”仕文報以鼓勵的微笑。
  於是祁炎彬就去了,她真的同意了,然後他們成了一對。
  在仕文的印象裏,鍾晴是個看上去很完美的女人,她個子高挑、身材運城,不過阮思源也很高大,所以兩人站在一起高度剛剛好。她皮膚很白,臉上的五官很精致,她有一雙大眼睛,眼角的輪廓很深,有點像混血兒。至於漂不漂亮,隻能說見仁見智了,反正他一直覺得大學裏比她漂亮的女生多得是,她頂多算是清秀罷了。但讓他印象比較深刻的是,說話的時候她常常會微笑地看著你,眼裏是聰慧的光芒。她其實比仕文還小了一、二歲,可他一點也不覺得她在見識或談吐方麵比自己遜色,甚至於,她能夠和比她大了七、八歲的思源很好地交流。她自己經營著一個工作室,據說收入不錯,在業界也頗受好評。待人接物方麵,她一直表現得很親切,尤其是家裏的親戚都對她評價頗高,爺爺在世的時候也很滿意這個孫媳婦。
  可是,每一次接觸到那雙帶著微笑的眼睛時,仕文心裏都不禁產生一種疑惑:這個女人真的如看上去那麽完美嗎?
  他踏進會客廳,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有一種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明明已經三十出頭了,受到驚嚇時表情卻還像是十八歲的少女,可是又比少女多了一份堅定。就好像此時此刻,在偌大的會客廳裏,她坐在沙發上,背脊無力地靠在沙發背上,眼神凝滯,微微皺著眉頭,也許想著什麽,也許什麽都沒想……她就是這樣的表情,任何男人看了都會想要上去安慰她。
  仕文意識到,坐在他對麵的這個女人跟十幾年前他初次在學校裏見到的已經大不一樣了。
  鍾晴大約是注意到了他,連忙起身,重重地點了點頭。他這才發現,她那張毫無修飾的臉上掛著些許淚痕。是啊,丈夫剛剛發生了這樣的事,多半都要哭的吧……
  “昨天剛回來的?”她的氣息很微弱,卻還不忘先對客人噓寒問暖。
  “嗯。”他點頭,很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可是看著那張臉,又問不出口。
  “他本來還很期待今天你能來,沒想到……”她忽然哽咽地說不下去了,轉過頭,捂著嘴,大概是不想讓自己痛哭失聲。
  她口中的“他”,就是思源吧……
  仕文遲疑了幾秒,還是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表示安慰,然後他安靜地坐到會客廳另一側的沙發上。這麽做的目的,隻是不想尷尬地站在那裏看她哭。
  讓他感到意外的是,會客廳裏還有幾個陌生人,也像他一樣,滿臉不安。他想起剛才黃警官那句“還有其他人”,當時他隻覺得這句話有哪裏不對,現在終於明白了自己的疑惑:這些是什麽人?他們跟思源又是什麽關係?
  坐在沙發另一端的,是一個看上去比思源年紀稍長的中年男人,頭頂已經有脫發的跡象,穿著黑色的西裝套裝,戴著中規中矩的眼鏡,一副標準上班族的樣子。他接觸到仕文的目光,立即客氣地點點頭,對他露出善意的微笑,可是那種笑又像是刻意控製的,連嘴角咧開的角度都精確計算過的笑。
  坐在中年男人斜對麵黑色單人椅上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他穿著棉布襯衫、休閑西裝和牛仔褲,卻給人一種精致的感覺。他長得很英俊,仕文不禁覺得,他正是他們讀書時最流行的那種帶著深沉憂鬱氣質的公子哥。他偶爾幾次接觸到仕文暗自打量的目光,都很快地把頭扭過去,假裝什麽都沒察覺到一般。
  會客廳的窗前站著一個女孩,看上去很年輕,可能連二十歲都沒到。她雙手插袋,眉頭緊緊地鎖著,看到仕文在看他,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別過頭去看著窗外。不過隻是這一眼,仕文就發現她眼眶是紅的。而且……她和鍾晴的位置恰恰是整個會客廳的兩個最遠的角落。
  老陳則焦躁地在鍾晴身旁踱來踱去,時不時低聲詢問她什麽,但每一次鍾晴都輕輕搖頭,一言不發。
  沉默地坐了十分鍾,仕文終於忍不住問:“到底發生了什麽?思源是……怎麽回事?”
  他知道這不是普通的事件,如果隻是突發疾病的話,警察是絕不會來的。但鍾晴卻一直捂著嘴,什麽也不說——像是說不出話了。
  一旁的老陳呐呐地開口:“今天下午,我來了以後起初以為家裏沒人,就在樓下打掃。後來太太回來了,太太說先生不可能出去的,所以就上樓看看,結果……結果看到先生倒在書房裏……”
  “倒在書房裏?”
  “嗯……趴在那裏,一動不動,頭上麵都是血……太嚇人了。”
  鍾晴聽到這裏,輕哼了一聲,仕文才發現她已經淚流滿麵,或許是老陳剛才的話讓她又勾起了痛苦的回憶。畢竟,那個人是她丈夫,而對於老陳來說,不過是一具可怕的屍體罷了。
  仕文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話,也沒有打算過去安慰她。他兀自陷入了沉思裏麵,因為對他來說,這也是一個難以接受的事實。過了一會兒,剛才那個矮小的黃警官來叫他們,說是一起去警察局做筆錄。
  走出別墅的時候,他抬頭看著天,夕陽出現,天空是暗紅色的,仿佛是不祥的預兆。有那麽一瞬間,他腦中除了思源微笑的樣子,再也沒有別的。

  2
  牆上的鍾顯示現在已經八點了,阮仕文在警局辦公室外麵的走廊裏枯坐了兩個小時,跟他在一起的還有鍾晴、老陳以及下午他在會客室裏見到的那些陌生人。中年男人似乎跟鍾晴很熟悉,總是一邊表達沉痛的慰問之情,一邊殷勤地問她要不要吃點什麽。鍾晴始終搖頭,神色落寞。
  他們被輪流召進走廊盡頭的辦公室,八點過十分的時候,仕文終於被帶了進去,裏麵有兩張辦公桌,靠窗的那張桌子後麵坐著一個男人,就是下午的那位黃警官,他看到他進來,客氣地點點頭,既沒有笑,也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你好,請坐。”警官示意他在桌子前麵的一張椅子上坐下。
  他照辦了,那是一張黑色的皮椅子,他坐上去的一瞬間,甚至能感受到前一個人的體溫。椅子是可以旋轉的,他不太喜歡,好像總覺得自己沒重心一樣。他知道問話的時間不會短,於是把一條腿交疊到另一條腿上,盡量讓自己坐得舒服。
  “姓名?”警官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阮仕文。”
  “年齡?”
  “三十三。”
  “跟阮思源是?”
  “他是我堂兄。”下午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黃警官低頭在紙上記著什麽:“是‘士兵’的‘士’嗎?”
  “‘仕途’的‘仕’。”他糾正。
  “‘文章’的‘文’?”
  他點頭。
  黃警官看著自己在筆錄上寫下的名字,忽然想說什麽,可是還是忍住了。
  “那麽,你今天下午本來約好去見阮思源?”
  “是。”
  “幾點?”
  “隻是約了下午,沒約具體時間,本來甚至想今天下午就算了。”
  黃警官點點頭:“我們在答錄機裏聽到你的留言,說今天下午可能不來了。那為什麽最後又來了?”
  “因為突然想起有樣東西不得不今天給他。”
  “什麽東西?”
  “我媽做的燒鴨,不拿來就要壞了。”
  黃警官似乎有點詫異,不知道是因為他把燒鴨當禮物,還是因為他媽媽竟會自己做燒鴨。
  “你平時一直跟阮思源來往嗎?”
  “我出國之前,是的。”
  “你出國了?”黃警官抬頭看了他一眼。
  仕文點頭:“三年前,移民去加拿大。昨天剛回來。”
  “回來休假?”
  “嗯。”
  “你是做什麽的?”
  “自由職業者。”
  “那是什麽?”警官扯了扯嘴角,好像對於這些沒有確定答案的問題都要刨根問底。
  “作家。”他隻得說。
  “啊!”黃警官瞪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剛才就想問,你是那個‘阮仕文’嗎?”
  他平靜地點了點頭。
  黃警官睜大眼睛,訝異地說:“原來你和阮思源是堂兄弟,兩人都是很出名的作家呀!你是寫偵探小說的,他寫社會現實。”
  “……”仕文有點麻木地想,就算他對自己表現出極其狂熱的崇拜之情,他現下也沒心情敷衍,哪怕一句。
  “你今天本來去找阮思源是打算?”
  “三年沒見了,回來當然見個麵。”
  “你們關係很好?”
  “嗯。爺爺家裏,我們這一代,就我和他兩個孩子。”
  “啊……”黃警官點點頭,像是可以理解他們之間的感情。
  “你幾點到他家的?”警官又問。
  仕文抬手看了看表:“四點半吧。”
  “那麽之前你在做什麽?”
  “我今天淩晨的飛機才到上海,回家就立刻睡覺了,睡到下午起來。”
  “那你跟你堂兄關係還挺好的,回來第一個去看他。”
  他沉默著,不想多說一句,思源的這件事對他打擊很大,一個昨天還跟他通過電話的人,今天就……不在了。
  他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隻想快點離開這裏。
  “可惜啊,沒能見上最後一麵。”
  黃警官好像是隨口一說,但這番話聽在仕文耳裏,卻覺得格外殘忍。
  大概是看到他臉色的變化,警官連忙說:“哦,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
  “……”
  “你對於你這位堂兄的太太了解嗎?”
  他抬起頭,說:“是我介紹給他的。”
  “啊?”
  “鍾晴是我介紹給阮思源的。”
  黃警官看著他:“那麽就是很熟悉嘍?”
  仕文卻搖頭:“我跟她不熟,她是我一個同學的朋友。”
  “你是特意給他們牽的線?”
  他看著窗外,調整了一下坐姿,說:“也不是……幾年前,鍾晴辦作品會,我同學給了我兩張票,我帶思源一起去,然後他們就認識了。”
  “可以冒昧問一下你同學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
  “哦……”黃警官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不過眼神很空洞,像是純粹因為程序上的形式才多問一句,“鍾晴是做什麽的來著?圖案設計?”
  “就是設計各種花紋,可以印在布料之類的上麵。”
  “那樣也可以搞作品會?”大概這對於警官來說很難理解。
  他點頭:“她在業界很有名。”
  “那麽,”警官露出一副饒有興味的表情,好像接下來這一句才是他最終想問的,“他們夫妻之間感情怎麽樣?”
  他搖頭道:“我不清楚。三年前他們結婚的時候,我已經出國了。”
  “他們結婚三年了,為什麽不要孩子?”
  他還是搖頭。
  “你這位堂兄從不跟你談論他自己的婚姻生活?他太太可是你介紹的啊。”
  “我們……”他頓了頓,“我出國之後,一直很少聯絡。”
  “哦……”黃警官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最後決定不再就這個問題追問下去,“大家似乎都對她評價很高,你們的親戚呢?親戚裏麵是不是也都很看好他們兩個?”
  他點頭。
  黃警官仍然盯著他,像是察覺到什麽一般,眼神異常敏銳:“那麽你呢,你也認為她是個很不錯的人嗎,也像其他人一樣很看好他們兩個?”
  房間裏忽然變得安靜,阮仕文沉默了一會兒,以一種嚴肅的口吻說:
  “事實上,恰恰相反。”

  3
  “哦?”黃警官那一直客氣的、不動聲色的臉上露出一絲喜悅的表情,仿佛終於找到了跟他有同樣想法的人。
  “思源說要跟她結婚的時候,我當即提出了反對。甚至於後來有過幾次激烈的爭吵,雙方都說了一些狠話。”
  “狠話?”
  他難過地皺了皺眉頭:“就是絕交之類的話,我甚至還對他說,跟她結婚沒有好下場……他很生氣。”
  “那當然,人家要結婚的時候你潑一盆冷水,誰都要生氣的。”
  他苦笑了一下,大概也覺得自己當初的行為有點不妥:“這就是為什麽……我們三年都沒怎麽聯係的原因。”
  “那為什麽一回來第一個就是去見他?”
  “因為……”他垂下眼睛,看著自己泛白的指關節,“一個月之前他打電話給我。”
  “打電話給你?說什麽?”
  “跟我道歉,還說……當初應該聽我的勸告。”
  “啊……”警官訝然地點點頭,“他有沒有說原因?”
  “……沒有,所以我回來後,就想來見他。”
  “那麽,你為什麽勸堂兄不要跟她結婚,你不太喜歡她?”
  “……可能吧。”
  “為什麽?我覺得她看上去很完美,”警官直言不諱地說,“我今天下午在你堂兄家第一次看到這位太太的時候,就有這種強烈的感覺。不過,這種完美也讓人感到疑惑……”
  仕文扯了扯嘴角,沒有說話。
  “我想知道,你為什麽不太喜歡她?”
  他抬起頭,不答反問:“那你又為什麽對她提出質疑?”
  警官像是第一次遇到提出反問的人,先是愣了愣,然後笑起來:“是因為警察的直覺。”
  “那麽,”仕文也不自覺地苦笑,“我是因為偵探小說作者的直覺。”
  黃警官點點頭:“可是光憑直覺就大力反對堂兄的婚姻,你這個弟弟,是不是也管得太多了?”
  他收斂起笑容,垂下眼睛,想了想才決定和盤托出:
  “其實,鍾晴曾經結過一次婚。”
  “嗯,她現存的檔案和戶籍記錄我都看過了。”
  “她丈夫是我的大學同學,關係還不錯,叫祁炎彬。”
  黃警官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他們在大學裏戀愛,是公認的金童玉女,畢業之後沒多久就結婚了,我們一直認為他們應該過得很幸福。”
  “可事實上呢?”
  “……事實上,”仕文抬起頭,“鍾晴過得很不幸。祁炎彬結婚後有家庭暴力傾向,也許因為事業上的失敗,這種傾向越來越嚴重。據說鍾晴被打過很多次,有一次甚至報案了,但因為沒有造成非常嚴重的後果,警察也管不了。她要離婚,祁炎彬不同意,他是個……怎麽說呢,有點固執的人,一旦認準了,就不會放手。”
  黃驚訝地看了看他:“那麽你應該對她同情才對吧,那樣的生活簡直是地獄。”
  “或許吧……”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可是有一天,祁炎彬喝醉酒回家的時候,不小心滾下台階,摔死了。”
  “啊……”
  “鍾晴就此解脫了,”仕文說這話時,卻是以一種沉重的口吻,“可是,我們同學之間開始流傳一種可怕的謠言……”
  “?”
  “是她把祁炎彬推下去的——因為她想不出其他能夠擺脫他的辦法。”
  “啊……兩任丈夫都是死於非命啊……”黃警官若有所思道,“但是,這隻是謠言,並不可信。”
  阮仕文抬起頭,眼神裏有一抹憂色:“你說的沒錯。可是當你知道了這些,再看看她,難道不會有一種想法嗎?是什麽,能夠讓一個經曆了這些不幸的女人,還能保持一種……近乎於天真的、純真的表情?”
  黃警官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所以,你懷疑她是裝出來的?”
  他點頭。
  房間裏的氣氛凝結著,兩個男人都在思考同樣的問題,可是卻又找不出答案。
  “警官,思源這件事……是凶殺案嗎?”
  “……根據目前的情況看,是的。”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這樣的回答,仕文還是免不了一陣反胃,他靠在椅背上,低聲說:“天呐……”
  “我想經過你可能已經聽別人說過了,下午鍾點工去阮家打掃,本來以為家裏沒人——她因為已經做了很多年,所以有鑰匙——但是過了一會兒女主人回來了,兩人上樓去找男主人,就發現人躺在書房裏,後腦勺被砸爛了。”
  “被……被什麽……”他感到呼吸困難。
  “應該是鈍器,還沒確認凶器。”也許因為仕文是偵探小說作家,所以黃警官說得很直接,像是把他當作書裏的那些偵探。
  黃警官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鍾,把幾頁紙推到他麵前:“你看看筆錄有問題嗎,沒問題的話簽個字,然後先回去吧。”
  仕文點點頭,草草地掃了幾眼,簽好字站起身。
  “對了阮先生,你要呆多久?”
  他搖搖頭:“多久都可以。”
  “也是啊,發生了這樣的事……”黃警官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名片遞給他,“如果想起什麽,或者有任何線索,就請你立刻打電話給我。”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接過名片,打開房門,徑直走了出去。
  這天晚上,阮仕文先是給遠在加拿大的父母打了個電話,兩位老人驚呆了,媽媽甚至一聽到消息就哭起來,大家仿佛都無法相信。他不得不竭力安慰父母,接著又囑咐了幾句,才掛上電話。
  他一夜無眠,腦海裏反複出現阮思源的影子。
  他們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堂兄弟,思源的父母在他讀高中的時候就因為交通事故去世了,所以有好幾年,思源是在仕文家裏度過的,一直到他大學畢業。仕文的父母也對他視如己出。
  小時候,他們總是趁大人不注意的時候爬上爺爺家的屋頂。那屋頂是尖尖的、覆蓋著一片一片的磚瓦。他們喜歡站在屋頂上假裝自己是船員,他站“船頭”,思源站“船尾”,他們自詡是流浪的孩子,在“狂風暴雨”中前行。大一些的時候,思源大約覺得這“遊戲”很幼稚,所以每次隻是坐在磚瓦上看著他,臉上帶著兄長的微笑。再後來,他自己也厭倦了這一成不變的屋頂,很少上來。直到大伯和伯母去世的時候,大家怎麽也找不到思源,是仕文靈機一動,在屋頂上找到他。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阮思源,把頭埋在雙臂之中,顯得那麽脆弱,不再是他眼中最勇敢的大哥。他走過去,像小大人一樣拍拍思源的肩膀,默默陪著他直到夕陽完全消失。
  那天晚上思源說,從今以後他是一個真正的流浪者,屋頂上的流浪者。
  在心底裏,仕文一直覺得思源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扮演著一個很重要的角色,甚至於,他開始寫作也是因為思源的鼓勵。
  可是,這個人對他來說如此重要的人,竟然死了……就在今天。
  他起身,走到窗前,點起一支煙,抽著抽著,就流下淚來。

  4
  第二天一早,仕文先是開車去了思源住的別墅,但別墅作為案發現場被封鎖了,周圍依舊圍著許多看熱鬧的人,像是叮著蛋糕的蒼蠅。
  別墅的占地麵積不大,一共三層,外觀很時髦,是思源在結婚前剛買的。房子座落在城郊結合部,整個小區都是這樣獨棟獨院的別墅,仕文猜想平時一定是很冷清的,發生了這件事才一下子熱鬧起來。他在四周轉了幾圈,卻沒辦法進去。他站在外麵,看著那幢屋子,想象著思源在裏麵的樣子,他不敢想他是怎麽被殺害的,那讓他覺得很難受,就像有人掐著他的脖子,讓他呼吸不了。
  遠遠的,有個人在對他招手,他仔細一看,是黃警官,連忙快步走過去。
  “警官。”
  “你好。”
  兩人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你來幹什麽?”黃問。
  “……我來看看。”
  警官皺了皺眉頭,說:“阮先生,你該不會是想自己調查吧?”
  他叫“阮先生”的時候,竟還帶著一股子敬意,仕文苦笑了一下,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警官卻嚴肅地說:“我讀過你寫的偵探小說,真的寫得很好、很精彩,但是實際的偵破跟小說還是不同的。你不要把那些所謂的‘私家偵探’的一套搬到現實生活中來,行不通的,甚至可能妨礙我們警方的調查。”
  仕文扯了扯嘴角,心想最後那句才是這段話的重點吧。但他沒有把黃警官的“警告”放在心上,而是問:“有什麽進展嗎?”
  黃警官搖搖頭,沒有回答,不知道是“沒有”,還是不願意回答。
  他不氣餒:“凶器找到了嗎?”
  “暫時無可奉告。”
  “那麽有嫌疑人了嗎?”
  黃警官頓了頓,說:“你知道,我暫時不能向你透露這些,一切等偵察完畢破案了再說吧。”
  說完,他就轉身進了別墅大門。
  仕文不甘心地在外麵又轉了幾圈,發現實在沒辦法進入,才離開了。
  中午,仕文按照親戚給的電話號碼打給鍾晴,可是電話沒有人接,他連著打了幾個小時,都是如此,他開始感到不安,於是摸出黃警官的名片,按照名片上的電話撥了過去。
  鈴響了四、五次才被接起來,黃警官用一種溫和的口吻說:“請問哪位?”
  “我是阮仕文,”他回答,“我想告訴你,我打了幾個小時鍾晴的電話都沒人接。”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他猜對方應該聽得懂他的意思,不管怎麽說,鍾晴也算是嫌疑犯之一。
  “哦……”電話那頭頓了頓,“她被拘留了。”
  他啞然:“她承認了?”
  “沒有。”
  “……”
  “但是現場有對她很不利的證據。”
  “什麽?”
  黃警官以一種平靜而淡定的口吻說:“死者臨死前用血在地毯上寫了一個‘晴’字。”
  掛上電話,阮仕文走到窗前,遙望遠方,那是思源家的方向,盡管相隔萬裏,他仿佛還是能看到那白色的西班牙式別墅的影子。
  他不知道思源當時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寫下了“晴”字……
  這天夜裏他沒有失眠,但即使夢裏,還是被這個問題困擾著。
  第二天早晨他在樓下吃早飯的時候,忽然接到了黃警官的電話。
  “有進展嗎?”他迫不及待地率先發問。
  “還沒有。”
  “……”
  “我打給你,是想告訴你,我們放了鍾晴。”
  “!”他詫異,“為什麽?”
  “因為,她有很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番外 屋頂上的流浪者(中)
  5
  鍾晴的工作室就座落在那幢白色的西班牙式別墅的附近,開車單程隻需要二十分鍾,這裏是一個類似於商業園區的地方,辦公樓、餐廳、電影院、娛樂中心相得益彰。
  一周過去了,阮思源的屍體已經解剖完畢,但暫時還沒有送回來,所以當仕文收到鍾晴的通知說要舉辦追思會的時候,不禁大吃一驚。所謂的“追思會”,其形式跟追悼會差不多,隻不過少了一捧骨灰。
  他在下午一點左右開車來到鍾晴告訴他的地址,那是一棟四層樓的房子,方方正正,簡直像個火柴盒,可是布局又像是公寓。走上台階之後,是一部寬敞的電梯,也許經常要用來運貨,因此寬度大約有三米。鍾晴的工作室在三樓,電梯門一打開,就有一個穿著黑色套裝的女孩在門口迎接客人,她看到仕文後輕輕點頭,示意他簽到,接著領他進去。
  工作室的設施很新,但裝潢設計卻有一種古老的情調,牆上鋪著米白色打底的牆紙,牆紙上有一種特殊的花的圖案,那種花顏色鮮豔,看上去像是玫瑰花,可是花莖上卻沒有刺,之所以說它特殊,是因為花的周圍塗上了一種透明的漆,在燈光的照耀下,隱約發出七彩的光芒。這牆紙簡直與追思會格格不入,但仕文不禁想,事到如今也沒辦法顧及那麽多了吧。
  思源突然被害的這件事,已經徹底把平靜的生活打亂了。
  剛走進會客室,他就感到一種壓抑的氣氛,靠牆的地方擺放著一張大桌子,桌上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相框,相框裏的人嘴角帶著微笑,仿佛仍在看著這世界。
  鍾晴站在角落裏,也是一身黑衣,低垂著頭,臉上的表情很飄渺——他實在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詞——臉繃得很緊,像是隨時會被打碎的瓷器。
  他遠遠地看著她,以及她身旁的那張遺像,他其實想走過去祭拜他的兄長,他們曾在一起度過了許多快樂的時光,他終身難忘,但他又害怕走過去,因為冥冥之中,他從那個女人身上讀到一種危險的訊息,仿佛隻要靠近她,就會有罪惡發生。
  “你好……”她忽然抬起頭看著他,呐呐地問好。
  “你好,”阮仕文欠了欠身子,終於走過去。
  他拿起桌上的香,點燃,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在心中默念著,然後把香插在麵前的香台裏。
  “還沒有……什麽進展嗎?”他並不是真的想問,而是覺得此時不得不說點什麽。
  “嗯……”鍾晴輕輕點頭。
  有個男人走過來,重複著仕文剛才的動作,他定睛一看,原來是那天在思源家客廳見過的禿頂中年男人。
  “阮老師發生這樣的事,真是讓人覺得……難過啊……”說著,男人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鍾晴抿著嘴,沒有說話,隻是禮貌地道謝。
  等男人走了,仕文好奇地問:“他是誰?”
  “是出版公司的編輯。”
  “啊……”他恍然大悟。
  不斷地有人來,但多半是跟思源有工作關係的人,或是夫妻兩人的朋友。親戚隻有仕文一個人,他有點疑惑鍾晴為什麽要辦這場追思會,可是在一旁站了半天,還是沒有去問。等到四點半,仕文也決定告辭,臨走之前,他象征性地說:“要是……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跟我說。”
  鍾晴看了他一眼,點點頭,也是象征性的。

  6
  又一件讓阮仕文意想不到的事發生在三天之後,黃警官打電話給他,請他去一趟警察局,等他到了那間曾經充當過“審訊室”的房間時,午後的陽光正從寬大的玻璃窗外照射進來,燦爛而溫暖,他一下子覺得自己不像在警局,而像是某個中老年活動中心。
  “你好,請坐。”這一次,黃警官請他坐在旁邊的沙發上。
  他坐下,看著他,等待他要問什麽問題,或是要告訴他什麽事。但黃警官隻是把一張光盤放在他麵前。
  “這是?”
  “所有人的口供。”
  他訝然,不知道他的意圖。
  “想請你來聽一聽。”
  “為什麽……”
  “你想問為什麽要這樣做?”
  “是,這不合你們的規矩。”
  黃警官笑了,笑起來的時候,就像是公園裏下棋的老頭:“規矩不規矩,還不是由人決定的?”
  “……”
  “開門見山地說吧,”黃警官忽然收起笑臉,“這個案子看上去並不複雜,但是卻讓人感到千頭萬緒在其中——我這個成語用得對嗎?”
  仕文不得不苦笑著點頭。
  黃警官也跟著點頭:“你應該知道,破案的關鍵是案發之後的72小時,現在卻已經遠遠超出了72小時,所以我想聽聽你的意見,畢竟你比我們對於死者了解得多。”
  “為什麽是我?”仕文看著他。
  “首先,你是阮思源的堂弟,跟他很熟悉。其次,我們很快排除了你的嫌疑。不過最重要的是,你是寫偵探小說的,多少有點這方麵的頭腦。”
  “……謝謝。”
  “在聽錄音之前,我要向你說明一下整個案情,當然,因為你是死者的親戚,所以也是有權利知道,隻不過之前在還沒有完全調查清楚的情況下,我們不方便公布,所以希望你不要對任何人說。”
  阮仕文任重道遠地點頭,知道接下去說的內容可能會讓他很難受,他告訴自己,就當作是在聽一個偵探故事吧,不要去想那個受害人是思源就行了。
  “案發的過程是這樣的,下午三點半左右,在阮家打掃的鍾點工陳阿姨來到阮家,她有鑰匙,所以就自己開門進去了,她因為每天都會來打掃,有時候主人在家,有時候不在,因此當天她開門後發現家裏沒人的時候,也不覺得奇怪。”
  “等等,”仕文打斷他,“思源家有三層,她怎麽能斷定家裏沒人?”
  黃警官笑了笑,意思是說,你還真仔細:“根據她的口供,她到了阮家之後通常會大聲喊‘我來了’,或是‘家裏有人嗎’,具體的,等下聽了錄音就知道。”
  仕文點頭,示意警官繼續講下去。
  “陳阿姨在樓下打掃了一番之後,大約在四點不到的時候,鍾晴回來了。聽說阮思源不在家之後,她很詫異而且肯定地說,阮思源不可能出去,因為下午有很重要的客人要來——我猜,她說的是你吧。”
  “但我竟然……來不及……”他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桌上那張光碟出了神。
  “於是兩人就上樓去,結果打開書房門一看,阮思源麵朝下躺在書房裏,腦袋上都是血。報警記錄顯示,鍾晴是在下午四點過三分的時候打電話報警的,我們的同事在十分鍾內到達現場。經過勘察,警察和救護人員到達的時候,他已經失去了生命體征,致死原因是失血過多並且頭蓋骨有受重擊後損傷的跡象,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傷痕,而且驗屍報告表明,他也沒有任何其他中毒的反應,所以我們推斷,有人從身後給了他致命的一擊,死亡時間是下午兩點半到三點半。”
  聽到這裏,仕文苦笑了一下,他還是無法把受害人當作是一個小說人物。
  “還記得當天下午坐在阮家會客室裏的那些人嗎?”
  他點點頭。
  “你認識嗎?”
  “除了鍾晴和老陳之外,我一個也不認識。”
  黃警官點點頭:“他們跟你一樣,都是案發之後陸續到達的。”
  “什麽?!”阮仕文吃驚地瞪大雙眼。
  “很巧,不是嗎?”
  “……”
  “他們聲稱是跟阮思源約好的。”
  仕文愕然,同時有三個人在案發後出現?這意味著什麽?
  “他們中一位是出版公司的編輯,一位是大學學生,還有一位……”
  “?”
  “身份有點特殊。”
  “什麽意思?”
  “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那個高個的時髦年輕人?”
  “嗯……”就是那個打扮得很精致的年輕男子,他還認為他有老派偶像的氣質。
  “他是酒吧的公關經理,”黃警官頓了頓,“說白了,就是個拉皮條的。”
  “什麽?!”
  “你稍安勿躁,”黃警官拍拍他,“聽過錄音後再發表意見。我隻是向你介紹他們的背景,但我不希望你因為偏見而蒙蔽了雙眼”
  “……明白了。”
  “另外我想告訴你的是,凶器已經被我們初步認定了——是死者書房裏的某樣物品。”
  “是什麽?”
  “這一點聽完錄音之後我會告訴你的。”
  “……”

  7
  黃警官把光盤放進桌上機器裏,按下播放鍵,喇叭裏傳來嗡嗡的聲音,第一段錄音是老陳的。
  “把你剛才看到的經過說一遍。”是黃警官的聲音。
  “哦……”老陳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戰戰兢兢,“阮先生他……真的死了?”
  “是的。”
  “唉……太可怕了……”
  “你到他家的時候有沒有什麽異常?”
  “……好像沒有。”
  “你幾點到的?”
  “好像是下午三點半到了阮先生家……”
  “平時也都是這個時間?”
  “嗯……以前是四點半的,後來因為我前一家人家減少了一個小時,我就提前來了。”
  “家裏一般有誰?”
  “就阮先生,因為他是作家,經常呆在家裏。”
  “鍾晴呢?”
  “阮太太有時候也在家,她好像也不用天天上班的,不過她要一直去辦公室。”
  “平時客人多嗎?”
  “不多,好像來來去去就那幾個人。”
  “哪幾個?”
  “好像是出版社的編輯啦,雜誌社的人啦……什麽的。”
  “哦……今天下午你按時去了他家,然後呢?”
  “然後我就開門進去,喊‘阮先生’的名字,但是他沒有回應。我聽到屋子裏好像有一點動靜,可是又真的沒人,你知道房子都是這樣的……
  “起先開門進去,我好像聽到樓上有什麽聲音,像是什麽掉在地上的聲音,但是我喊‘阮先生’,他也不答應,所以我就沒在意。因為房子大了,總有各種奇怪的聲音,以前阮先生住在老房子的時候,那個房子也是家裏沒人的時候會聽到腳步聲,後來才知道是樓上人家的聲音。這個房子雖然是獨門獨戶,但是你知道阮先生很喜歡用木頭,木頭地板、木頭家具,有間房間的天花板竟然也是木頭的。木頭麽,有時候冬天夏天的總會發出點聲音,熱脹冷縮嘛——”
  “——然後呢?”黃警官似乎有點不耐煩。
  “哦,然後我喊了阮先生,沒有答應,靜悄悄的,我也就沒在意。在樓下收拾屋子,等到太太回來了,聽說先生不在家,她說不可能,因為下午有重要的客人來。我就說真的,因為我喊了好幾聲都沒人答應——”
  “——鍾晴是幾點回來的?”
  “大概……大概三點五十分的樣子。”
  “哦,然後?”
  “那麽然後,我就跟太太一起上樓了。太太先去了三樓的臥室,以為先生在睡覺,但是沒有人,所以我們就下來,到二樓書房去,誰知道……”老陳說到這裏氣息有些不穩,“誰知道看到先生……”
  “阮思源他是什麽樣子?”
  “我也沒仔細看,我隻看到……一個人倒在地上,穿的、穿的是阮先生的衣服,頭後麵……後麵都是血,地上也是的……我、我跟太太就走過去,叫他的名字,他也不回答我……”
  老陳開始抽泣,過了一會兒,說道:“我和太太上去搖他,他沒反應,但我覺得他身體還沒冷……太太馬上爬起來打電話,叫救護車……要是我,我連救護車是打什麽號碼都想不起來了呀,我隻會打110……”
  “……那麽,你有沒有注意到,家裏有什麽跟平時不同的地方,或者你覺得不尋常的地方?”
  老陳:“有、有的……”
  “什麽?”
  “嗯……有一套英國茶具阮先生一直是放在樓上書房的櫃子裏,好像跟書什麽的放在一起的,但是我在廚房擦灰的時候發現在廚房的料理台上,我當時想他什麽時候拿下來了,也沒在意。既然你問起,我想,好像也就這麽件特別的事情。”
  “廚房其他東西還動過嗎?”
  “不清楚,因為我不做飯,隻負責打掃衛生,而且阮先生和阮太太好像生活習慣都很好,用過東西之後都馬上放回原來的地方,所以我不清楚……”
  “也就是說,就算被動過了你也不知道?”
  “嗯。”
  “隻有這一點引起你的注意嗎?”
  “……好像是的。”
  “那麽,”黃警官頓了頓,“阮思源和鍾晴最近關係怎麽樣?”
  老陳大概沒想到他會這麽問,發出一個感歎詞,然後回答:“沒什麽吧,他們本來在家就很安靜,在我麵前也沒什麽,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關起門來就不知道了,表麵上好像還蠻恩愛的,關起門來會發生什麽,誰都不知道,說不定吵得不可開交。”
  “你怎麽總是‘好像’、‘說不定’,全都不太肯定。”
  “那……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要是事先知道,我就看看清楚啦。”
  錄音裏的黃警官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阮仕文抬頭看了他一眼,覺得有點滑稽。
  “你覺得怎麽樣?”警官按下暫停的按鈕,轉身問。
  “其實,”阮仕文輕咳了一下,有點不自在地說,“我覺得,她還是抓到了一些細節的,比如那套什麽英國茶具。”
  “你有什麽看法。”
  他想了想,直言不諱地說:“我認為那是思源拿出來招待客人的。”
  黃警官點點頭:“我也這麽認為,但是為什麽會放在樓下的廚房呢?”
  “也許是等著用茶具招待客人,先放到樓下去,等客人來了,就可以直接泡咖啡或泡茶。”
  “會是誰?”
  “應該是個重要的人,因為老陳說他不太用那套茶具。”忽然,他心裏一動,脫口而出,“說不定……是我。”
  霎那間,阮仕文隻覺得血氣湧上腦門,眼眶也有點發熱。
  黃警官拍了拍他的肩,頗有些同情的意思:“但是,你覺不覺得,她在暗示什麽?”
  “暗示?”
  “沒錯,她最後那句話,其實意思是說,阮思源和鍾晴夫婦在她麵前沒有表現出什麽,但是其實背地裏關係很差,吵得很厲害。”
  “那她為什麽不直說?”
  “哈哈,”警官笑了笑,“這很複雜。不過我想問你,你覺得老陳有嫌疑嗎?”
  仕文搖頭:“我不認為是她幹的。”
  “為什麽?因為你們很早就認識?”
  “不能這麽說,隻能說……我覺得她做不出這種事。再說,思源會跟她有什麽深仇大恨呢?不可能。”
  “那麽,如果我告訴你,她一直在問死者借錢,但卻無力償還呢?”
  “……”仕文訝然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黃警官坦然地點點頭:“我們在死者書房被上了鎖的抽屜裏發現一本記事本,上麵有一部分內容是有關於老陳向他借錢的日期、數目等等,從前年開始,前前後後一共借給了她十幾、二十萬,但是‘歸還日期’那一欄始終是空著的。”
  “但……怎麽可能,為了二十萬殺人……”
  “阮先生,”警官歎了口氣,“二十萬對你來說,也許真的不算什麽,但是對有些人來說,就是很大的數目了。”
  “但……”他皺了皺眉,還是搖頭,“我相信二十萬對思源來說也不算什麽,說不定他根本就沒想要跟老陳討回來——”
  “——可萬一他想要討回來呢?”黃卻忽然打斷他的話,“萬一他不止要討回來,還要加收利息呢,比銀行高得多的利息。”
  “思源絕不是這種人!”仕文憤怒地站起來,瞪著眼前這位矮小的警官。
  然而警官還是麵帶微笑,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我隻是說‘萬一’,‘萬一’懂嗎?”

  8
  接下來是一個叫錢譯的人的審訊錄音,就是那位禿頂的中年男人。
  “你跟阮思源是什麽關係?”錄音裏的黃警官問。
  “我是他出版公司的責任編輯。”錢譯的聲音聽上去很樸實。
  “哦,什麽出版社?”
  “不是出版社,”他糾正,“是出版公司。”
  黃警官這個門外漢傻了眼:“有什麽區別?”
  “這個……通常一句話解釋不清楚,總之我們不是出版社,簡單點說,我們負責拿阮老師的書去出版社出版。”
  “那不就跟中介公司差不多嗎。”黃嘀咕。
  “不能這麽說……”錢譯耐心地想要反駁,卻被打斷了。
  “——好了,說一下你今天是去阮思源家幹嘛的吧。”
  “哦,好的。是這樣的,今天我本來跟阮老師約好晚上七點去送出版合同的,但是阮老師下午打電話來說,晚上可能不行,所以叫我五點左右去,所以我就去了。”
  “他幾點打來的?”
  “嗯……大概兩、三點的樣子。”
  “以前都是這樣嗎,合同由你送去?你經常去他家?”
  “對。因為阮老師是很著名的作家,他平時那麽忙,這點小事都由我們來處理。像是簽合同啦,傳遞稿件啦,送樣書啦,凡是可以不必由他親自出麵的,我們都會幫他做掉。”
  “你一般在他家待多久?”
  “如果阮老師有事,一般我送完東西就走了,大概不超過十五分鍾吧。”
  “他沒事呢?”
  “沒事的話,也有可能坐下來聊聊,那就說不好時間了。”
  “在書房?”
  “嗯,通常是,有時候也在客廳。”
  “所以……那天你是五點到阮思源家的?”
  “對。我去的時候,真是……真是嚇了一跳啊。”
  “那麽你到那裏去之前在做什麽?”
  “就在公司啊……”錢譯被他一問,回答得像是很迷惘。
  “那你應該對阮思源也比較了解嘍?”
  “嗯,有時候也會聊聊。”
  “他最近有什麽反常嗎,有沒有什麽困擾之類的?”
  “……好像沒注意到嘛。”
  “那他們夫妻關係好嗎?”
  “這個……不知道,有時候鍾小姐在,我們也會聊聊。”
  “那他昨天跟你打電話的時候有沒有什麽異常?”
  錢譯想了想,說沒有。
  “不過……”他忽又說。
  “什麽?”
  “最近很少看到鍾小姐……哦,仔細想想,我大概已經有一個多月沒看到她了,每次去她都好像有事不在。”
  “她以前經常在家的嗎?”
  “算是吧。鍾小姐其實也是自由職業者,我要是早上去的,經常能看到她,因為她一般都是吃過午飯才去工作室的。”
  “其他還有什麽嗎?”
  “沒有了。”
  錄音到此是一片空白,想必是錢譯的問話結束了。
  “你有什麽看法。”黃警官起身去給他倒了杯茶。
  “沒什麽特別的想法,因為我不認識他。”
  “所以沒辦法判斷他說的是真是假?”
  阮仕文點頭。
  “那我們警察都別破案了,每天接觸的都是不認識的人。”
  他苦笑,自嘲道:“所以我不是警察,我隻是個寫偵探小說的。”
  黃走到他身旁,把杯子放在茶幾上,不動聲色地說:“你覺不覺得這個人在認識阮思源之前,就認識鍾晴?”
  “?”
  “因為他稱阮思源為‘阮老師’,鍾晴是‘鍾小姐’。通常如果你先認識一個人,比如說你稱我是‘黃先生’、‘黃警官’,我老婆你會怎麽稱呼她?”
  “……黃太太。”
  “對,就像鍾點工老陳一樣,她一直稱鍾晴是‘阮太太’,那是因為她先認識了阮思源。”
  “……所以,”阮仕文若有所思,“錢譯以前就認識鍾晴。”
  “我是這麽猜想的。”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他不解。
  黃警官笑而不答,隻說:“你要是看著錢譯的眼睛,就會知道他這個人不像聲音聽上去的這麽老實。”
  “……你想說什麽?”
  “事實上,我去錢譯的出版公司走了一趟,從側麵了解了一些情況。他跟妻子十年前孩子剛出生的時候就離婚了,女兒跟著前妻,所以他是一個人,根據公司女同事的說法,他對異性很熱情,很會獻殷勤,公司老板還有合作的作家那裏,他也很會拍馬屁,所以是個大紅人。但奇怪的是,”警官頓了頓,“案發前一個星期開始,他忽然被調離了負責死者新書出版的工作。我詢問了公司老板,老板說是死者要求的。
  “然後呢?”仕文有點明白黃警官在追問老陳時那種無奈的心情了。
  “所以,其實錢譯的內心說不定是個不動聲色但老奸巨滑的家夥。”
  “可他為什麽要害思源?”
  “問題就在這裏。”黃警官拿出一個透明塑膠袋,塑膠袋裏裝著一本台曆,台曆上記錄著每天的安排,一看就是思源寫的。
  “這是……”仕文接過來,仔細地看著上麵的字跡。
  “是死者的行程表,他似乎有在台曆上記錄的習慣,所以想知道他哪一天在幹什麽,看一下台曆馬上就能一目了然。”
  果然,在案發那一天,台曆的空白處記錄著:文、交稿、學生。
  “文”應該是指他阮仕文,交稿大概就是指這位編輯,至於說學生,就不得而知了。
  “這裏。”警官用手指了指這個月的第一天。
  上麵寫著:晚餐 錢譯+巨象。
  “什麽意思?”仕文皺了皺眉頭。
  “錢譯,就是那個編輯,‘巨象’則是一家出版公司——或是出版社?總之不是錢譯工作的那一家。”
  “所以……”仕文的思緒在飛快地旋轉著,“錢譯在為他介紹新的出版公司?”
  警官笑了笑,不置可否:“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如果這件事被錢譯現在的公司知道,就糟糕了。”
  “但他也不至於要殺了思源。”
  “沒錯,如果介紹失敗,最多也就是維持現狀。但是如果——隻是如果——原本大家都談好了,但死者忽然拒絕,而且還告訴了錢譯的公司呢?”
  “……”仕文總覺得黃警官嘴裏的阮思源跟他所認識的,根本不是一個人。
  “而且我們問過了,案發那天原本要來收稿件的不是錢譯,而是其他同事,但是那位同事臨時有事,他就自告奮勇地來了。”
 
  9
  接著,阮仕文聽到的是一個顫抖的、稚氣的女聲,應該就是那個學生模樣的女孩。
  “我叫……茉莉。”
  茉莉?
  “‘莫問’的‘莫’,‘茉莉花’的‘莉’。”
  啊,原來是莫莉——阮仕文心想。
  “你是阮思源兼職的大學裏的學生?”
  “嗯……”
  既然如此,應該還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怪不得麵對警察的問話如此緊張。
  “你今天上午去他家了?”
  “嗯……”
  “去幹嘛?”
  “嗯……去,去問題目……”
  “什麽題目?”
  “……中國文學的題目。”
  錄音裏的黃警官歎了口氣,不知道是無奈呢,還是不想再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你幾點到的?”
  “就……四點半的樣子。”
  “學校離他家很近嗎?”
  “啊?”
  “不然你怎麽從學校跑到他家來了?”
  “哦……是很近。”
  “多久?”
  “坐車……大概半小時。”
  “你平時經常來嗎?”
  “也……也不是經常,一個月,最多來一、兩次,主要看上課的情況。”
  “在書房?”
  “……啊?”
  “我是說,你們都在書房答疑解惑嗎?”
  “……啊,嗯,對啊,書房。”
  “那你最近有沒有覺得阮思源有什麽異常?”
  “他……”女孩大概在考慮,“沒有吧。”
  “你認識他太太嗎?”
  “不、不認識。”
  “你要問的是什麽問題?”
  “啊?……”
  “你不是說來問老師問題嗎,問的什麽問題?”
  “這個……就是……文學上的問題。”
  “什麽問題?”黃警官仍然堅持追問。
  “我……我忘了……”女孩的聲音聽上去幾乎要哭起來。
  錄音到此中斷。
  “怎麽樣,”黃警官說,“很有趣吧?”
  阮仕文抿著嘴,沒有說話。
  “你堂兄平時是個怎樣的人?”問這話時,黃警官一直看著他的眼睛。
  “……他是個好人。”
  “哦?好人是什麽定義?”
  “……”
  “是指不會做壞事,還是……心地不壞,但是偶爾也會做些違反道德的事?”
  “你什麽意思?”
  “說實話,我覺得阮思源跟這個小女孩有不一般的關係。”
  “怎麽可能!”
  黃警官拍拍他的肩膀:“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在你心目中他一直是你很尊敬的兄長,但是現在首要任務是找出凶手,必須客觀地分析事實。”
  “……”
  “不過呢,我覺得這個莫莉……跟鍾晴相比,差得太遠,所以不知道阮思源是怎麽想的。而且,你要是見過她,你就會知道,她真的很害怕,但是那種害怕單純得有點可笑。”
  “思源不會喜歡這種小女孩的。”仕文還是固執地說。
  出人意料的是,警官竟然點頭說:“我同意。”
  “?”
  “事實上,這個女孩隻是來送東西的……幫某人。”
  “……”阮仕文平靜地看著他,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那個人,是死者兼職的大學裏的老師,是個女人。”
  “來送什麽?”
  “一本書。”
  “書?”
  “嗯,據說是死者要用的。那女孩其實是走讀的,因為家裏跟死者住得很近,所以那位女老師有時候會請她來給死者送東西。”
  “你想暗示思源跟那個……女老師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係?”
  “我剛才說過,那女孩跟死者有不一般的關係,事實上,這女孩是女老師的侄女。我已經去跟那位老師見過麵了,談了一會兒,她承認她和死者是戀愛關係。”
  說到這裏,黃警官對仕文聳了聳肩,好像在說:我很抱歉,但你堂兄的確做了這樣的事情。
  仕文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盡管非常吃驚,但他隻是輕扯了一下嘴角,問:“那麽那位女老師……”
  “哦,案發的時候她正好有課,我們經過調查後,已經排除了她的嫌疑。”

  10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照在仕文身上,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溫暖,相反的,陣陣涼意席卷他的心頭。警官繼續播放錄音,也許因為設備老化的關係,時不時傳出“呲呲”的雜音。
  “你叫什麽名字?”
  “孫錦程。”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應該就是那個打扮得很時髦的……公關先生。
  “你跟阮思源約好了?”
  “沒有。”
  “你找他什麽事?”
  “請他把書修改一下。”
  “什麽書?”
  “一本幾年前出版的書。”
  “出版了的書可以修改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隻是請他不要把我這個小人物寫在裏麵。”
  “他把你寫在裏麵?”
  “嗯,”打火機的聲音響起,年輕男人大約抽了一根煙,“那個角色就叫‘孫錦程’。”
  “那麽……”警官的聲音聽上去很有耐心,但卻透著一股厭煩的情緒,“你就因為他的書裏有一個人物叫‘孫錦程’,所以就來找他,要他改寫?”
  “……也不隻是名字,連職業都一樣。”
  “公關先生?”
  “嗯……”這個叫孫錦程的人輕吐了一口氣,繼續說,“其實我也不是第一次來了,以前也來找過他幾次。”
  “以前?”即使是一段錄音,黃警官那股霍然警覺起來的勁頭都能被聽得一清二楚,“那麽他答應了你嗎?”
  “沒有。”
  “你是怎麽跟他說的?”
  “就……請他刪除關於我的內容。”
  “他什麽反應。”
  “說叫我死了這條心吧。”
  “那你為什麽還不死心。”
  “沒什麽,隻是覺得,他就算不肯改寫,我也有其他事可以找他談啊……”
  錄音到此結束。
  仕文不自覺地抽了一口氣,說:“這不是敲詐嗎?!”
  “真正的狡猾。”黃警官搖搖頭,無奈地說,“說好聽點是狡猾,說得難聽點他就是個無賴。不過我想,說不定死者的書還真跟他有點什麽關係,不然他一次次地來找死者,死者為什麽不堅決地拒絕他或警告他呢,也許死者有些模棱兩可的態度讓他覺得還是有機可乘的,所以仍舊一次次地來找他。”
  這一次,仕文無話可說了,他隻是皺著眉,靠在沙發背上,思索著什麽。

  11
  聽完以上幾段錄音之後,黃警官忽然不再放了,而是坐下來,開始抽煙,並且也遞了一支給阮仕文,他接過來,從口袋裏摸出打火機,點燃,辦公室內一時之間煙霧繚繞起來。
  “接下來,我們來談談鍾晴。”
  盡管早就料到了警官會這樣說,阮仕文還是不自覺地抖動了一下身子,好像接下來將開始一段讓人心情沉重的對話。
  “相信你也知道,我們上周拘留了鍾晴。”
  阮仕文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吐出來:“嗯……那個‘晴’字是怎麽回事?”
  “這是一件很值得玩味的事情啊,”黃警官竟然滿臉堆笑,“我忽然覺得,這情節很像小說,而不是真實的事情。我當了這麽多年警察,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現場有個字,而且還直指某個嫌疑人——這怎麽可能?!”
  仕文有點被他的態度弄糊塗了,所以隻是皺了皺眉,沉默地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可是警官卻不說了,而是問道:“你怎麽看這個被留在凶案現場的‘晴’字?”
  仕文歎了口氣,說:“其實……我也不明白。我想可能是有人想要嫁禍給鍾晴。”
  “為什麽?”
  “直覺。”
  警官又笑了,但並不是嘲諷的笑,反而像是一種讚同:“說下去。”
  “按照鍾晴的智商,不可能會讓……”說到這裏,仕文卡了一下,因為堂兄的死仍然讓他心痛,“讓思源留下那種信息。”
  “所以你認為這是凶手在嫁禍她。”
  “也許。”
  “那麽會不會是鍾晴故意的呢?”
  “?”
  “故意留下那種線索,好突顯她並不是凶手。”
  “這……太冒險了吧!”仕文脫口而出,“她不是這種人。”
  “哦?”黃警官忽又露出一副老奸巨猾的麵孔,“那她是哪種人?”
  阮仕文把煙蒂丟進茶幾上的煙灰缸,明白自己已經著了道,但他本身就是這樣一種性格:越是明白自己上了當,就越能沉著以對。
  於是他微微一笑,侃侃而談:“我認識的鍾晴,是一個很有創造力的人,但這僅僅是指某些方麵。但是在大局觀上,她是一個保守的人,不會貿然采取行動。”
  “你很了解她。”
  “不能說很了解,”仕文坦然,“但是既然是我堂兄想要共度餘生的人,我當然會想方設法去弄清楚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警官點點頭:“我相信你對於鍾晴的總結,應該八九不離十。而且,後來我們也找到了她不在場的證明。”
  “?”
  “在她下午回到家之前,直到三點十分為止,她都在工作室附近的一間學校裏講課,有幾十個學生可以作證,並且還有人錄了錄像。從那裏到別墅,怎麽也要30分鍾,所以在找到新的證據之前,我們暫時排除了她的可能性。”

  番外屋頂上的流浪者(下)
  聽完以上幾段錄音之後,黃警官忽然不再放了,而是坐下來,開始抽煙,並且也遞了一支給阮仕文。後者接過煙,從口袋裏摸出打火機,點燃,辦公室內一時之間煙霧繚繞起來。
  “接下來,我們來談談鍾晴。”
  盡管早就料到了警官會這樣說,阮仕文還是不自覺地抖動了一下身子,好像接下來將開始一段讓人心情沉重的對話。
  “我們上周拘留了鍾晴。可是後來還是放了她。”
  阮仕文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吐出來:“嗯……那個‘晴’字是怎麽回事?”
  “這是一件很值得玩味的事情啊,”黃警官竟然滿臉堆笑,“我忽然覺得,這情節很像小說,而不是現實生活。我當了這麽多年警察,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現場有個字,而且還直指某個嫌疑人——這怎麽可能?!”
  仕文有點被他的態度弄糊塗了,所以隻是皺了皺眉,沉默地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可是警官卻不說了,而是問道:“你怎麽看這個被留在凶案現場的‘晴’字?”
  仕文歎了口氣,說:“其實……我也不明白。我想可能是有人想要嫁禍給鍾晴。”
  “為什麽?”
  “直覺。”
  警官又笑了,但並不是嘲諷的笑,反而像是一種讚同:“說下去。”
  “按照鍾晴的智商,不可能會讓……”說到這裏,仕文卡了一下,因為堂兄的死仍然讓他心有餘悸,“讓思源留下那種信息。”
  “所以你認為這是凶手在嫁禍她。”
  “也許。”
  “那麽會不會是鍾晴故意的呢?”
  “?”
  “故意留下那種線索,好突顯她並不是凶手。”
  “這……太冒險了吧!”仕文脫口而出,“她不是這種人。”
  “哦?”黃警官忽又露出一副老奸巨猾的麵孔,“那麽她是哪種人?”
  阮仕文把煙蒂丟進茶幾上的煙灰缸,明白自己已經進入了老謀深算的警官的圈套。但他本身擁有這樣一種性格:越是明白自己上了當,就越能沉著以對。
  他微微一笑,侃侃而談:“我認識的鍾晴,是一個很有創造力的人,但這僅僅是指某些方麵。我認為在大局觀上,她是一個保守的人,不會貿然采取行動。”
  “你很了解她。”
  “不能說很了解,”仕文坦然,“但是既然是我堂兄想要共度餘生的人,我當然會想方設法去弄清楚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警官點點頭:“我相信你對於鍾晴的總結,應該八九不離十。而且,後來我們也找到了她不在場的證明。”
  “?”
  “在她下午回到家之前,直到三點十分為止,她都在工作室附近的一間學校裏講課,有幾十個學生可以作證,並且還有人錄了錄像。從那裏到別墅,怎麽也要30分鍾,所以在找到新的證據之前,我們暫時排除了她的可能性。”

  12
  “那麽,在正式聽錄音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想向你求證。”黃警官不緊不慢地說。
  “什麽事?”
  “關於……鍾晴和死者是怎麽認識的,當然,上次你已經說了,在機緣巧合之下,因為你,他們才認識的。但我還是想聽聽你具體的敘述。”
  阮仕文點點頭:“你想知道什麽?”
  “你上次說,你帶死者去參加鍾晴的……什麽會?”
  “作品發布會……或之類的,我不記得上次是怎麽說的,總之就是展示她設計作品的展覽。”
  黃像是記起什麽似的不住地點頭:“是你邀死者一起去的嗎?”
  盡管這個詞在今天下午的談話中已經一再出現,可是每當警官用一種毫無人情味的口氣說出“死者”兩個字的時候,阮仕文還是不免在心裏顫抖了一下。
  “那天下午,”他說,“本來是約好我陪思源去雜誌社做訪問的,但是對方臨時有事,就取消了。我因為答應了同學會去參加鍾晴的展覽,所以……就帶著思源一起去了。”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大概……四年前吧。”
  “他和鍾晴結婚是三年前?”
  “是的。”
  “那麽他們認識差不多一年之後就結婚了……”黃警官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他們結婚的時候年紀都不小了吧?”
  仕文回想了一下,才答道:“思源差不多三十七八歲,鍾晴大概……三十歲左右吧。”
  “根據戶籍資料,死者以前一直沒結婚?”
  “是的。”
  “也沒有女朋友嗎?”
  “曾經有一個,談了很多年,可是最後分手了。那可能是……九年或者十年前的事了。之後我就沒聽他提起過有關於戀愛或者結婚的事。”
  黃警官點點頭,忽然話鋒一轉:“那麽你呢?”
  “我?”
  “你也沒結婚?”
  “……是的。”阮仕文尷尬地扯了扯嘴角。
  “也是因為在女人那裏栽了跟頭嗎?”
  “不……”仕文苦笑,“隻能說,緣分沒到吧……”
  “那麽,你帶死者去參加鍾晴的展覽會——是叫展覽會吧——然後他們兩個一見鍾情?”
  “……差不多吧。”
  “他們是雙方都對彼此有意思,還是一方先看上了另一方?”
  “……鍾晴那裏我不是很清楚,不過好像是思源主動的。他看到鍾晴走過來,就對我說,他很喜歡她。”
  “你當時是什麽態度?”
  “我?”阮仕文皺了皺眉。
  “我的意思是,你是竭力反對呢,還是推了他們一把?”
  “……我什麽也沒做,”他平靜地回答,“上次我已經說過了,我並不讚成思源跟她交往。”
  “那為什麽袖手旁觀?”
  “因為……”他咬了咬嘴唇,“因為我以為,他們還沒有到那一步……”
  “啊,”警官點頭“原來如此。可是你不覺得等到他們真的要結婚的時候再去反對就有點太晚了嗎?”
  “也許……”他有點無奈,“但當時沒想那麽多。”
  黃警官一邊抽著煙,一邊走到機器旁,按下了播放鍵。

  13
  “可以開始了嗎?”黃警官問。
  “可以。”鍾晴的聲音透過喇叭傳來,有點失真。也許因為她剛失去了丈夫,痛苦令她氣息孱弱,聲音沙啞。
  仕文記得案發當晚他錄完口供出來的時候,鍾晴還在走廊裏等著,因此他猜想這段對話是發生在他離開警局之後。
  “很抱歉,”錄音裏的黃警官用一種沉痛的口吻說道,“這種時候我猜想你大概已經不想多說一個字,可是沒辦法,這是工作,相信你也希望盡快破案吧。”
  他的“沉痛”聽上去尤其真摯,隻不過這種真摯裏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狡猾。阮仕文一邊這樣想,一邊苦笑著繼續聽下去。
  “是的,我能理解。”鍾晴說。
  “那麽,首先我想請你敘述一下你今天做了些什麽,從早上出門開始說起。”
  “好的……”她頓了頓,“我大概在早晨八點三刻的時候出門,九點一刻左右到達工作室——”
  “——對不起,能不能插一句,你是自由職業者?”
  “嗯……可以這麽說,我是圖案設計師。”
  “啊……”這一句“啊”,也不知道到底是想表示恍然大悟,還是根本隻是一種敷衍,“那麽,你每天的工作就是設計圖案嘍?”
  “是的……差不多是的。”
  “工作室多大?”
  “三百多平米。”
  “有多少人?”
  “除我之外,還有三個設計師和五個助理,另外還有一些不定期兼職的同事。”
  “這麽多。”黃顯得有點驚訝,大概在他的概念裏,所謂工作室最多也就兩、三個人。
  “嗯。”
  “請繼續說,關於今天早上的行程。”
  “……我到了工作室後,就跟助手一起忙著整理下午講座要用的東西,另外,開了一個會,然後吃午飯。吃完飯,我和兩個助手趕到教室,講座差不多一點開始,三點結束。結束之後,我就回家了。”
  “你還記得是幾點離開教室的嗎?”
  “大約……三點十分吧。”
  “回到家用了多久?”
  “半小時左右。”
  “你回家看到了什麽?”
  “我……”鍾晴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不好的回憶,有點哽咽,“我回到家的時候,老陳已經來了……正在樓下打掃。我問她,先生呢……她說,先生不在家。我說不可能……”
  “可以再插一句話嗎,你為什麽說這‘不可能’?”
  “因為……”她頓了頓,“思源約了很重要的客人。”
  “很重要的客人?是今天下午在客廳裏的那些人嗎?”
  “是阮仕文。他的……堂弟。”
  “他們堂兄弟感情很好嗎?”黃警官頗有點明知故問。
  “……我不清楚。”鍾晴的這句回答,足足讓人等了一分鍾。
  “為什麽,”黃緊追不舍,“你先生從來沒有對你說過嗎?”
  “他……沒有說過什麽,”她似乎遲疑了一下,才說,“以前他們似乎很好,但是自從我們結婚後,阮仕文去了國外,就很少聯絡了。思源他……從來沒跟我說過,可是我覺得他們兩個似乎為了什麽事情分歧很大,有點互相賭氣的意思。”
  “你不知道是什麽事嗎?”
  “不知道。”鍾晴回答得很堅決。
  “那麽,你為什麽說,阮仕文是很重要的客人?”
  “大約兩周前,他們通了一次電話,從那以後,思源就很高興的樣子,時不時提起阮仕文要回國的事。早上我出門的時候,他還提醒我說,今天阮仕文要來,讓我早點回來,一起吃晚飯。”
  “所以當你回到家得知他不在,就感到很驚訝?”
  “是的。”
  “你叫老陳跟你一起上樓去確認你先生是否在家?”
  “嗯……我好像沒有叫她,她隻是跟在我後麵一起上去……”她歎了口氣,“我記不清了,也許叫了,也許沒叫……”
  “好的,沒關係,”黃適時安慰,“說下去,上樓之後你看到了什麽?”
  “我想他可能在睡覺,但他不在臥室,於是我又去了書房……”
  接著是大段的空白,期間有鍾晴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以及警官的腳步聲,最後,鍾晴用一種近乎壓抑的口吻說:“我們發現他……倒在地上,都是血。”
  “接著呢?”
  “我打了急救電話。”
  “——等等,”警官頓了頓,“你是說,你打了急救電話?”
  “是的。”
  “你沒有報警嗎?”
  “……”鍾晴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道,“是的,我可能……忘記了。”
  “可是,剛才老陳說你們看到你先生倒在地上,接著你就打電話報警。”
  “不……我打的是急救電話。”
  “用什麽打的?”
  “電話……我是說,固定電話。”
  “為什麽不用手機打?”
  “因為,我的手機在樓下的背包裏,而且,用座機打的話,急救中心立刻就能查到家庭地址。”
  “哦,”警官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麽是誰報的警?”
  “……我不清楚,可能是急救中心吧。”
  “嗯,有可能。最後一個問題,你是否覺得家裏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
  “……我想,”鍾晴頓了頓,“有一瓶酒……”
  “酒?”
  “是的,思源從樓下冰箱裏拿了一瓶酒放在書房的桌上……”
  “酒開過嗎?”
  “是的,他有時會喝酒,我想那瓶酒已經開過了。”
  “你為什麽確定那酒是他從樓下拿上樓去的?”
  “因為那是他很喜歡的一種雷司令酒。”
  然後,錄音結束。

  14
  黃警官的一支煙早就抽完了,但他仍舊坐在沙發上,像在等待著什麽,過了大約十幾秒,又一段錄音響起,那是鍾晴被拘留時錄下的。
  “知道我們為什麽把你請回來嗎?”黃警官的聲音與之前略有不同,並不是說語氣上有什麽分別,而是一種直覺,聽上去,他似乎對於事情的來龍去脈有了一定的了解。
  “不知道。”鍾晴在任何時候,都沒有表現出失去理智的樣子。
  “請你來,是有三個問題想要問你。”
  “……”
  “第一個問題,我們的同事在現場死者倒下的地方發現了一個用血書寫的、不太完整的字,經過比較和研究,我們認為是‘晴’字,也就是你的名字,請問你有什麽想要說的嗎?”這一次,黃警官在鍾晴麵前直白地稱阮思源為“死者”,而不是像之前那樣稱他為“你的先生”或是“阮思源”。
  鍾晴明顯被這個問題迷惑住了,她長時間地沉默,也許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也許是正在思考該怎麽回答。最後,在一片靜默中,她緩緩說道:“請問……是在哪裏發現的?”
  警官輕笑了一聲,並沒有帶著任何譏諷的成分,像是純粹覺得這件事很有趣:“在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特別的地方……?”
  “你知不知道死者的書桌下麵有一個10到15公分高的長方形木質矮凳?”
  鍾晴想了想,回答:“我知道,那是他用來墊腳的。”
  “嗯……字就是在那個矮凳側麵發現的。”
  “……”
  “矮凳的兩個側麵被設計成凹陷進去,如果不是站在窗口的某一個位置,就無法發現那上麵還寫著字,我們的同事也是在測試血液反應的時候,才發現的。”
  “……我沒什麽要說的。”鍾晴的回答聽不出任何情緒。
  “是嗎……你不明白死者為什麽要寫這個字?”
  “不明白。”
  問話也許進入到一個僵持的階段,警官來回走了幾步,繼續問:“好吧,那麽我來問下一個問題,有關於……凶器。”
  “……”
  “經過測試和調查,現在基本確定,凶器是書房桌上的鎮紙。”
  “啊……”
  “那鎮紙的成份經過化驗,是某種堅硬度很高的岩石,所以被用來當作凶器也不奇怪,我想問的是,鎮紙是怎麽來的,誰送的?還是死者自己買的?”
  “據我所知,是思源的一位老師送的。”
  “哦,是多久之前?”
  “……我不清楚,但應該在我認識他之前。”
  “鎮紙平時就放在桌上嗎?”
  “有時候,是的。”
  “有時候?”
  “因為思源也用它來壓別的東西……比如窗簾,或者其他別的什麽,我記不清了。”
  “哦……”黃警官似乎陷入了沉思,但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對鎮紙的來曆如此感興趣。
  “最後一個問題,”他忽然說,“你的前夫,也就是那位姓祈的先生,去世當晚,你在哪裏?在幹什麽?”
  鍾晴的聲息一下子在錄音裏消失了,就好像,一個人盡管沉默,卻還在呼吸,但此時此刻,她連呼吸也沒有了。
  幾秒鍾之後,她以一種如釋重負的口吻說:“我在父母家裏,很早就睡了。”

  15
  “以上就是與本案有關的所有談話錄音,”黃警官又點起一支煙,“不過有一段除外。”
  “?”
  “就是你自己的。我想,沒必要再聽了吧。”
  “嗯。”
  “那麽,可以談談你的看法嗎?”
  阮仕文用手指輕輕撫著下巴,說:“說實話,真是一籌莫展。”
  “偵探小說家的腦袋不管用了嗎?”
  “不,”他苦笑,“現實和小說,還是有一定差距。”
  警官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我覺得有幾個細節很值得玩味。”
  “?”
  “首先是老陳提到的那套從書房被移到樓下廚房的茶具。其次是鍾晴所說的,從樓下被移到樓上的酒——那酒叫什麽來著?什麽司令?”
  “雷司令。”
  “啊,對對。很特別的名字,我後來去查了一下,那是一種白葡萄酒。”
  “是的。”
  “還有一個困惑了我很久的問題是,凶手為什麽挑在這個時間行凶。”
  阮仕文看著警官,不自覺地露出一抹苦笑。
  “怎麽了?”警官問,“我有什麽地方說錯了嗎?”
  “不,沒什麽,”他歎氣,“通常如果在小說裏,警長這個時候應該對於現場留下的那個血字窮追不舍,而不是討論什麽細節。”
  “真的嗎?”警官瞪大眼睛,一副頗為受教的表情。
  阮仕文這才明白,眼前這位警官其實與他給人的第一印象並不同,掩藏在他那雙樸實眼睛後麵的,是一顆充滿了智慧的腦袋。
  “我想,既然你這麽說了,一定有你自己的想法,”阮仕文從容地抬起頭,“我願聞其詳。”
  警官對他的“鼓勵”報以感激的一笑,站起身,走到窗台前,說:“關於這個案子,我首先想到的是,這是一起經過長時間布置的謀殺,還是一宗臨時起意的凶殺?阮先生,關於這個問題,你的答案是?”
  “臨時起意。”
  警官讚同地點了點頭:“是的,用鎮紙來做凶器,就仿佛隨便看到某個看上去還比較稱手的東西,拿起來就往死者頭上砸。”
  “……”
  “但是讓我感到疑惑的是,我們是通過血液測試才確定了凶器,也就是說,任何人一走進案件現場,都無法一眼辨識出哪個是凶器。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什麽?”
  “凶手在行凶完畢之後,有一定的時間來處理現場。但是如果他是打算好要把現場處理完畢才離開,那麽他為什麽要選擇在下午兩點半到三點半之間行凶,要知道老陳每天三點半都會來打掃衛生。”
  “剛才說了,是臨時起意。”
  “啊,沒錯,臨時起意。可是你試著想一下,一個人如果臨時起意殺了另外一個人,是否能夠很冷靜地留下來處理現場?通常殺了人之後都是心慌得不知道該怎麽辦,害怕有人會來,所以第一個念頭就是立刻離開,但這個凶手為什麽能夠很篤定地留下來清理現場呢?”
  阮仕文搖搖頭,表示不知道答案。
  “我的設想是,凶手以為這段時間並不會有人來。至於說為什麽,我等一下再來說明。”
  “……”
  “然後來看看老陳說的那套原本應該在樓上書房裏,但卻忽然出現在樓下的餐具。關於這個問題,我們上次也討論過,你甚至認為那是死者拿出來打算招待你的。”
  “沒錯。”
  “那麽會不會是另外一種情況呢?這套茶具也許並不是拿出來‘打算’給客人用,而是主人和客人已經用過了,但是客人不知道該放在哪裏,於是清洗之後留在了廚房的料理台上。不用說,這個所謂的‘客人’就是凶手。”
  “……”阮仕文眨了眨眼睛,說不出話來。
  “至於說死者和凶手用這套茶具喝了什麽,我認為,多半跟那瓶原本應該在樓下冰箱裏,但卻出現在樓上書房裏的酒有關。”
  “為什麽要用茶具喝酒?”
  “哦,這也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因為這是一套據說很名貴的茶具,可是誰規定茶具一定要用來喝茶呢?要知道我們的死者可是一個作家,作家是一類很有創新意識的人群——我說得對嗎?”
  “勉強算對吧……”仕文隻得如此回答。
  “好的,有了這些推論以後,我心底漸漸浮現出這樣一個人選:首先,凶手跟死者並不陌生,甚至可能很熟悉。其次,這個人了解死者的生活,從行凶後還有時間來處理現場、隱藏真像這一點上來看,凶手似乎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少時間。當然了,符合以上兩點的人很多,鍾晴自是不在話下,老陳、錢編輯,都很有可能。”
  “……”
  “但是除此之外,我還注意到了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剛才我說的,即使是臨時起意行的凶,為什麽是在老陳即將到來前的那一個小時?如果我知道等一下鍾點工就要來了,我就算再恨死者,我也不會去殺他的,除非我豁出去了。但這又跟凶手行凶後處理凶器、茶具等等的行為不符,一個豁出去的人肯定是頭也不回地奔出別墅……”黃警官用他那粗短的手指在木質桌麵上敲打著,“所以,我有這樣一種設想:凶手就是老陳——因為如果是這樣的話,一切就能說得通了。也許她比平時幫傭的時間提早到達了,她與死者之間就借錢產生了爭執,爭吵中,她一時憤怒殺了死者。”
  “……”聽到這裏,阮仕文在腦海裏模擬著凶案現場的畫麵,不禁打了個冷顫。
  “不過同時,”警官抬起頭,嘴角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還有這樣一種可能……”
  “?”
  “凶手的確是一個對死者和他的生活有所了解的人,但是凶手——出於某一種原因——不再了解死者了。”
  “某一種原因?”
  “是的,某一種。”警官重複著這句話,“比如說,一個死者分手了很多年的女友——關於這一點,我們作了調查,剛才你說死者過去有一個交往了很久但最後分手的女友?”
  “沒錯。”
  “事實上,”警官聳肩,“就是那個派女大學生來給死者送東西的女老師,當然,她一開始就承認兩人已經在交往,或者準確地說,其實他們是舊情複燃。”
  “……”阮仕文驚訝地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或者,”警官繼續他的推論,“凶手是那個叫孫什麽的小流氓——你真的相信死者寫的那本書是以他為原型的嗎?”
  “……我不知道。”
  “其實,我是有點相信的。也許死者以前為了寫好那本書,結交了很多‘那一類’的人,姓孫的就是其中之一,且他們可能很熟悉,當然,死者這麽做的目的隻是為了自己的書。然後他的書寫得很成功,但書一旦完成了,他和那些所謂的‘朋友’之間的‘友誼’也到此結束。”
  阮仕文搖頭:“我不認為思源是這樣的人。”
  “那好吧,”警官很快放棄了抵抗,翹起腿,把手上的煙滅了,然後又點了一支,“那麽來說說第三種可能。”
  “?”
  “那就是……凶手去了國外,因為臨走之前跟死者鬧翻了,所以幾年來他們一直沒有聯係……直到最近。”

  16
  “你是說……我?”
  “是的,你。”警官點頭。
  阮仕文知道,通常有人聽到這樣的指控,應該跳起來義憤填膺地破口大罵,可是他不願意這樣做。相反地,他露出一個冷靜的微笑,把指間的煙蒂丟在煙灰缸裏,不緊不慢地問:“為什麽是我?”
  “這隻是一種假設,”黃警官盯著他的眼睛,卻一點也沒有審問的意思,“我一直在想,凶手為什麽會在二點半到三點半之間行凶呢?老陳三點半就要來了啊。後來我意識到,這並不是凶手的錯,因為老陳在口供裏告訴了我這樣一件事:她本來不是三點半這個時間來的,但是因為雇主的不同要求,她來死者這裏的時間在半年前調整過了。也就是說,凶手並沒有料到這一點,認為自己有充裕的時候做善後工作。凶手有時間擦去鎮紙上的血跡,又把茶具放到樓下,接著發生了什麽?”
  “?”
  “有兩種可能性,一是凶手完成了所有該做的事,然後安然無恙地離開;或者,凶手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忽然聽到樓下有響動,發現是老陳來了,於是不得不立刻想辦法離開。”
  “怎麽想辦法?老陳不是在樓下嗎?”
  “窗戶。”
  阮仕文聳了聳肩,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還記得樓下花園的灌木叢嗎,一個身高超過180公分的男人,如果雙手抓著二樓書房的窗沿,再加上有腳下的灌木叢借力,想要輕鬆地脫身並不是難事。”
  “這個假設很有創意。”
  黃警官對於所有投給他的鼓舞似乎都抱著欣然接受的態度:“謝謝。為此我們還去二樓的窗沿采集過指紋。”
  “結果怎麽樣?”
  “很可惜,”他一臉無奈,“一無所獲。在這樣一個冬天,有人戴著手套到處行走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再說鎮紙也好、茶具也好,都沒有驗出指紋。”
  “那真的有點可惜了。”
  “不過我有點猜到凶手——也就是你——為什麽要回到現場了。”
  “?”
  “就是因為那個‘晴’字。”
  “……什麽意思?”阮仕文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保持著冷靜。
  “我說過,那個用血寫的‘晴’字就像是小說的情節,一點也不像是真實生活裏發生的。所以我一開始覺得,隻有你這樣的小說家才能想到這樣的方式,來嫁禍鍾晴。但我又立刻打消了這種念頭。”
  “為什麽?”
  “直覺。”警官笑得很開心,“並不是偵探小說家才有直覺,警察也有直覺。借用你剛才評論鍾晴的一句話,我認為在大局觀上,你也是一個不願意冒險的人。”
  “……”
  “我覺得你身上有一種作家的灑脫和隨性,但同時又有一種偵探小說家的敏銳性。一件凶案,現場留下的線索越普通、越不起眼,同時又越多、越繁雜,就越會給破案帶來困難,所以你不會去做留下血字這樣的事。相反地,我認為,那倒可能是本案裏另一位作家可能會做的事情——也就是死者本人。”
  “……”阮仕文扯了一個笑容,繼續沉默。
  “設想你從樓下廚房擺好東西上來,也許你想在現場製造更多線索,可是忽然聽到樓下的聲響,你發現老陳來了,於是你決定迅速離開。你趁她不注意,從二樓的窗口翻到一樓,然而就在你出去的一霎那,你忽然看到了那個踏腳凳邊緣的血字,我說過,那個血字隻有在某種角度才能看到,像鍾晴和老陳那樣站在屍體旁是看不到的,而我可以肯定,從窗台外麵是可以看到的。所以,你離開後,再三考慮,還是決定回現場。為什麽呢?”
  “……”阮仕文除了麵無表情之外,再也不想作出其他的任何表情。
  “會不會,你並沒有你說得那麽討厭你的大嫂——也就是鍾晴——相反的,”黃警官頓了頓,抬眼看著窗外,“其實你喜歡她。”
  “……”
  “啊,是的,一個看似完美的女人,人們常常懷疑她是不是表裏如一?也許90%的人都不像他們外表看上去那麽完美,但鍾晴也許恰恰屬於那10%——或者,她並不完美,可是你喜歡她——那麽她就是完美的。”
  “有證據嗎?”長久的沉默之後,阮仕文第一次反問。
  “沒有,當然沒有,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怎麽會有證據¬——怎麽需要證據?”
  “……那麽指控我是凶手總需要證據吧?”
  “這個……”警官摸了摸鼻子,“當然是要的。”
  “你有嗎?”他盯著他,目光咄咄逼人。
  黃警官迎接著目光,用一種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的口吻回答道:“我想,你應該知道,就算小說裏經常描述什麽‘完美的犯罪’,但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我始終相信一句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阮仕文深深地洗了一口氣,緩緩呼出,眼前又浮現起自己少年時和阮思源在屋頂上一起玩耍的場景。天空異常得藍,白雲像薄薄的棉花漂浮在上麵,他很喜歡那樣的天空,所以當後來這座城市上空開始布滿驅不散的陰霾時,他決定搬到另一個擁有湛藍天空的城市去。
  他們在屋頂上奔跑,假裝自己是流浪的船員,有時候甚至是海盜。他們感到腳下的城市就是他們的大海,任憑馳騁、遨遊。那個時候的他們,是兩個無知、快樂的孩子,從沒想過成人世界是多麽可怕……
  “還記得那瓶雷司令酒嗎?”
  黃警官的聲音把阮仕文的思緒拉了回來,他怔怔地點了點頭,像在詢問:“怎麽了?”
  “那是死者很喜歡的酒,這一點,你應該也知道吧?”
  “……沒錯。”
  警官苦笑了一下:“像我這樣落伍的人,聽到什麽‘雷司令酒’,就忍不住上網搜索了一下,原來這是一種白葡萄酒。試想一下,久別重逢,你又是出國了幾年才回來,再加上你和你的堂兄之前斷絕的友誼剛剛恢複,所以你來見他的話,多半是要帶禮物的吧——別再跟我提什麽你媽媽做的燒鴨了,我認為那隻是你隨口編的借口——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打那通錄音電話,我設想你原本是沒打算來,但是後來因為什麽事你又來了,你帶了一件禮物來,可是你走的時候並沒有帶回去。”
  “你是想說那瓶雷司令酒嗎?”阮仕文一臉平靜。
  “是的。”
  “你能證明那是我帶來的嗎?”
  “……”整個下午,黃警官第一次沉默了。
  “如果不能的話,你就不能證明我去過現場,於是,你也不能證明我是凶手。”
  黃警官坐在沙發上,沉默地抽著煙,直到這支煙抽完,才緩緩地說:“擺在書房的這瓶酒,的確沒有你的指紋,甚至於,我們在上麵沒有發現任何人的指紋——連死者本人的指紋也沒有——就跟樓下廚房裏那兩套被洗幹淨、擦幹淨的茶具一樣。”
  “……”
  “可是,”他又說,“我們在冰箱裏發現了另一瓶沒有開過的雷司令酒——在那上麵,我們驗出了你的指紋。”
  “這不可能!”阮仕文倏地站起身,直覺告訴他,警官在使用試探或者哄騙的技倆。
  “為什麽這麽說?”黃警官饒有興致地點起第三支煙。
  “沒有為什麽,就是不可能。”
  “因為你已經把酒瓶上的指紋全擦了?”
  “……我想我沒有必要回答你這些假設的問題。”
  “這不是假設,阮仕文,”警官從辦公桌上拿出一份文件丟在他麵前的茶幾上,“這是事實!”
  “……”他並沒有打算去看那份報告,同時也並沒有打算再多說一個字。
  “通過這個事實,我有以下的假設:案發當天下午,你帶了一瓶‘雷司令酒’作為禮物去了阮思源家,阮思源於是開了酒,你們一起喝。在此期間,你們也許起了爭執或是有矛盾,你隨手用鎮紙砸在他腦袋上。等到你現場清理得差不多的時候,老陳忽然來了,於是你匆忙離開,但你無法帶那樣一瓶酒一起離開,那太大了,於是你把酒瓶上的指紋擦幹淨,然後從窗台出去。臨走的時候,你看到了那個血字,於是……最後你又回來了,假裝臨時改變主意,是因為你媽媽做了可笑的燒鴨。”
  “……”
  “但是有一點你算錯了。”
  “?”
  “阮思源開的那瓶酒並不是你帶來的,而是他自己的。”
  “……”阮仕文張了張嘴,跌坐在身後的沙發上。
  “我問了鍾晴,鍾晴說,書房裏這瓶開過的酒,是死者珍藏的某一年份的雷司令酒,而冰箱裏的那瓶,是今年的。也就是說,你把酒交給死者,你們決定一起喝之後,死者從樓下廚房的冰箱裏取了一瓶他認為值得拿來招待客人的珍藏的酒,把你送的那瓶放進冰箱,然後拿著酒瓶和茶具上樓去了……”警官皺起眉頭,吐出煙圈,“阮仕文,你能解釋一下,我們為什麽會在死者的冰箱裏,發現一瓶上麵有你指紋的、今年產的白葡萄酒嗎?”
  辦公室裏變得很安靜,經過了一個下午的假設、提問、回答、辯解之後,這裏忽又變得安靜起來,仿佛此時此刻,並沒有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抽煙,也沒有一個人扯著嘴角,露出溫暖的微笑。
  “有一點你錯了。”阮仕文說。
  “?”
  “我媽的確做了燒鴨,因為那是思源最愛吃的。”
  “……”黃警官驚訝地看著他,抓了抓腦袋,像是很為這個錯誤的推斷感到懊惱。
  阮仕文翹起腿,娓娓道來。

  17
  “我那天之所以決定不去,的確是因為時差倒不過來。從機場回家的路上,我覺得自己簡直睜不開眼睛,於是打了個電話到思源家,告訴他不去了。”
  “那麽又是什麽促使你去了呢?真的是燒鴨嗎”
  阮仕文笑起來,笑得像一個天真的少年:“不,不是——不過當然了,燒鴨也應該盡快交給他,但我壓根忘了這件事。事實上,我決定立刻就去,是因為我發現我的冰箱一時之間無法製冷。”
  “製冷?”警官忍不住打斷他。
  “是的,”阮仕文點頭,“白葡萄酒要冰鎮過後才好喝。我在機場買的時候,商店提供了可以保持十個小時冰鎮效果的幹冰給我,我本來是想回到家後把酒放在冰箱,可是回家後才想起三年不住的地方,冰箱怎麽可能還在運作,想要冷起來恐怕也得很長時間,於是我決定還是先去他那裏。”
  “……偵探小說家的隨性發揮了作用?”
  “也許是的。”他的自嘲地苦笑,“然後我去了,思源見到我很高興,我的心情也不錯,我讓他把酒瓶打開,一起喝一杯,他就下樓去廚房了。”
  “為什麽要用茶具喝酒?”
  “我想這純粹是他的一個突發奇想,或者……”阮仕文忽然靈光一閃,“或者,他本來並沒有想要喝酒,是打算請我喝咖啡的……因為他知道我時差倒不過來……”
  “……”
  仕文強忍住胸口湧動的異樣的情緒,繼續說:“然後我們開始交談。”
  “談什麽?”
  “談……關於他和鍾晴的婚姻。”
  “他為什麽跟你談這些?”
  仕文搖頭:“我起初也覺得很奇怪,因為一個月前他主動打電話給我,說他想通了,說我當時反對他們的婚姻是對的。然後那天下午,我們坐在他的書房裏,他說……他意識到他和鍾晴的婚姻是錯誤的,他們並不愛彼此,他們都愛著別人……”
  “然後呢?”
  “他說他跟舊情人重遇了,他決定跟鍾晴離婚,然後……”阮仕文深吸了一口氣,“我很憤怒,趁他轉身的時候,拿起鎮紙砸向他的頭……”
  警官怔怔地看向辦公桌上的某樣東西,也許就是死者的驗屍報告,又或者,什麽也不是,他隻是想要自己的眼睛擺在阮仕文以外的其他地方。
  “後麵的事情,跟你設想的差不多……但我怎麽也想不到,我去樓下的那段時間,他留了一個字在那裏……”阮仕文頓了頓,才說,“能再給我支煙嗎?”
  “當然。”警官遞了一根過去。
  兩人沉默地抽著煙,好像煙草能夠帶他們去他們想要去的地方。
  “為什麽回來?”警官問,“如果你不出現在現場,也許你現在都還沒出現在我的視野裏。”
  “……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這個回答顯得有點苦澀。
  “你真的喜歡鍾晴?”
  阮仕文點了點頭。
  “從什麽時候開始?去參觀她的展覽會?”
  “不……”他說,“更早……”
  早在大學的那場舞會時,他就身陷其中了……
  警官像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繼續問:“那麽,你有沒有想過阮思源為什麽要寫那個‘晴’字?”
  “……”阮仕文目光渙散地看著窗外,過了很久,才說,“我想,他知道我對鍾晴的感情,所以……如果她受到懷疑,我一定會來站出來……這就是他想要的。”
  “……”
  “……”
  “是不是,隻有用這種充滿惡意的想法去解讀阮思源,才會讓你好過一點?”
  “?”仕文回過頭,看著對麵這個矮小,卻目光裏充滿了正直的男人。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阮思源這麽做,是想要幫你擺脫嫌疑……盡管你殺了他,但你是他唯一的堂弟,而鍾晴……不過是他將要離婚的妻子。所以臨死之前,他選擇了保護你。”
  “也許吧,”阮仕文嘴角浮現一絲微笑,“也許就像你說的……思源並不認為鍾晴對他來說多麽重要……”
  “……”
  “不過也許,我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才一直無法原諒他。”

  18
  一個月之後,阮仕文收到了一封信,獄警交給他的時候,他正在讀思源寫的那本暢銷小說,是講述一個生活於社會底層的年輕人如何爬上權利高峰的。
  他看了信封一眼,心跳不由地加速——他認得,那是鍾晴的字。他可以預見信的內容,那對他來說會是一種折磨,但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自己必須去受她的譴責,必須去受這種折磨,因為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
  他借著燈光,拆開信封,裏麵隻有一張紙,被整齊地折著,那種整齊的完美程度,堪比鍾晴本人。
  阮仕文:
  得知你對思源的所作所為之後,我很失望,非常失望。
  他的確向我提出離婚,我同意了。並不是因為他背叛我,而是,他認識到我並不愛他,而他也沒有想象中那麽愛我。這很自私,你一定會問,為什麽不相愛的人要結婚?
  因為我和他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愛,所以衝動地選擇從另一個人那裏得到溫暖。思源如此,我也如此。
  不管怎麽說,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很後悔,兩次都做了錯誤的決定。我並不像看上去那麽堅定,一旦遇到挫折,我總是本能地想要保護自己,而不是誠實地麵對自己。
  阮仕文,你還記得大學裏那場我們初次相識的舞會嗎?事實上,我當時走過去,是想邀請你跳我人生的第一支雙人舞。
  不知道,這個邀請,現在還來得及嗎?
  鍾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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