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處可逃:醒來時的一記陽光

(2010-04-20 17:45:29) 下一個

  引子
  會議進行到一半,展澤誠手邊的電話卻一亮一亮地震動起來。看了一眼號碼,他還是接起來了。
  可是並不是她,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女生,聲音高亢而激動,幾乎是大喊大叫了。
  整個會議室的人都停下了動作,鴉雀無聲。
  “她自殺了你知不知道?!”
  展澤誠的手輕微地一顫,旋即收起電話,低聲對一旁的秘書說了句話,便出了門。
  會議室的門被關上了,留下一室嗡嗡的議論聲,秘書亮亮嗓子:“展先生有事,我們這裏還是繼續。”
  一個女孩靠在急診室的門邊,因為惶恐而臉色蒼白。他終於記起來,那是她的好朋友,王敏辰。他大步走過去,伸手就要掀急診室的厚簾。
  王敏辰伸手攔住了他,手裏還拿著她的電話,嘴角帶了冷笑:“她自殺,現在你滿意了?”
  斷斷續續地有嘔吐聲傳出來,展澤誠微微退了一步,手懸在空中,良久,才慢慢地問:“她現在……怎麽樣?”
  不用她回答了。簾子被掀開,躺著的女孩頭發糾結,露出尖俏的下頷和汙漬斑斑的衣衫。自從認識她開始,在自己的印象中,她便是幹淨清爽的女生,從未像現在這樣。
  心底一沉,他條件反射一般地想要走過去,像往常那樣抱住她……醫生攔住了他:“對不起,這位先生,麻煩讓一讓……”
  慌亂之中,他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卻看見她忽然睜開了眼睛。
  想是聽到了剛才自己和王敏辰的對話,她的聲音低弱,執著得近乎固執:“你滾,我不是自殺,鬼才會為了你自殺。”
  王敏辰過去握住她的手,柔和地低聲安慰:“好,不是自殺……誰會為了這種人自殺……”
  他看著她被送入病房,一顆心已經沉到了最深的深淵裏,霧茫茫的,看不到一點出路。
  手機又響起來。
  這一次,是秘書打過來的。
  展澤誠的態度極為不耐,這讓秘書誠惶誠恐:“展先生,兩個方案都已經出來了,最後用哪一個,還需要您……”
  “我來跟他說……”
  是母親的聲音。
  清和,又從容不迫。
  “澤誠,這是你第一次主持董事會。想想你的父親,他的心血……和你肩上的責任。”
  他又看了一眼那間病房:“我馬上回來。”
  再一次趕來的時候,已是傍晚。左手已經觸到了病房的門把,展澤誠卻微微踟躕了,似乎有些期盼,又有些猶豫。
  身體的反應卻比思維的停頓要迅捷得多。
  從打開的一絲門縫之中,看得到她靠在床上,早已不是上午那副狼狽的樣子。她束著頭發,露出蒼白而秀麗的側臉,安安靜靜地在看書。
  他壓抑著想要保住她的衝動,推門而入。
  她抬頭的瞬間,目光猶帶笑意,黑白分明的一雙眸子,如水清透。
  然而片刻之後,那些暖意,那些微笑,在瞬間退去了溫度。她看著他,並非像是看著仇人,可是那樣的眼神,依稀仿佛他隻是一個陌生人,他們之間,從未有過交集。
  最後自己說了什麽,其實早就忘記得七零八落了,唯一記得的,卻是她手中的那本書——被狠狠地擲過來,他不閃不避,隻是閉了閉眼睛。風聲滑過額發,而頁角堅硬如石,就砸在了眉梢的地方,有一種類似刮骨的疼痛。
  書“嘩啦”一聲散落在地上,他隻覺得有溫熱的一道細流從眉梢處滑下來,可是隻滑到臉頰的地方,就已經慢慢變涼。
  她的聲音近乎麻木:“展澤誠,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聯係了,我還以為彼此都心知肚明,這就算是分手了。”
  鼻尖已經可以聞到血的腥味,他似乎沒有顧及自己的傷口,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和你分手。”
  明明離得這麽近,可她抬起目光,沒有流露出半分波瀾,聲音卻仿佛遙遙傳來,簡單地說:“你不要逼我。我夠恨你了。”
  語調清平衝淡,大約就是所謂的如枯槁私會,連爭辯都不曾予他。
  有護士進來,看到這幅場麵,嚇了一跳,怯怯地問:“先生,需要包紮一下嗎?”
  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回頭,淡淡地挑起眉梢:“我可以等,等到你消氣為止。”
  這就是他們說的最後一句話。
  在那之後,他便隻記得她的眼神。她挑釁般地回望他,像是尖銳透明的針,一點點地推進他心裏。或許細如麥芒,並不見血,可就是永遠地在那裏,稍微觸及,便痛不可抑。
  “展先生?”共走人員善意而溫和地在喊他的名字,“展先生,請簽字。”又十分細心地將筆遞給他。終於從洶湧的回憶中抽身出來,展澤誠抬手,神色自若地拿起筆。在如繁星般的燈光的映射之下,白色的袖口,有一對如貓眼般的寶石袖扣,滑過淺淺一輪光澤。
  他幾乎忘了這是第幾份自己親手簽下的文物拍賣合同。
  每一次,易欽的代表在前台拍下那些古玩字畫,隨後就會有專家陪著自己來庫房檢查,堅定被拍下的古董。厚實的地毯,調適得極為柔和的燈光,專家們帶著手套,屏住呼吸,鑒定的過程中也會耳語幾句。最後辦理移交手續。
  過程便是漫長而繁冗的,可他是少有的耐心,從頭至尾,沉默地等待簽字的那一刻,又仿佛是等待著她。
  這次拍下的是一件青銅器,造型敦厚,粗看有些猙獰,可細看又帶著遠古的粗獷的生命力。
  有限的記憶匯總,關於她的點點滴滴,總是清晰至此。比如,她曾指著這尊青銅器的圖片給自己介紹:“商代的雙羊尊……據說現在是在國外的一個收藏家手裏……八國聯軍侵華的時候被掠走的……”
  他微微勾起唇角,眼神中的柔和一閃而逝,無聲無息地衝淡了所有的溫暖或者傷害,最後下筆,字跡遒勁而清晰,卻並不是自己的名字——
  白洛遙。
  
  【I 時間一直在經過】
  OVL. 1 雙羊尊
  每天早上這個時候,白洛遙就會被“哐當當”的鬧鈴聲吵醒。聲音很大,就像是金屬的敲打,每次它響的時間超過三十秒,洛遙就會擔心他會不會忽然散架。或許這三年來她從來不會遲到的原因就是得益於這個老舊的鬧鍾。
  她很快地起床,粗絨圍巾,長款的開襟針織毛衣,鉛筆褲,最後是一雙雪地靴。出門前在鏡子裏照了照,一張臉幾乎被埋進了圍巾裏,隻有一雙眼睛,無盡的疲憊。
  從家裏到地鐵站,一路上一直在下雪粒子,唏唏簌簌的,落得人心焦。地鐵裏人滿了,她靠在門側的擋板上,無聲的望著黑漆漆的窗外,偶爾見到有廣告牌,亮光也是很快如流星般逝去。心裏一站站的數著數字,終於聽到了中心廣場的站名。她毫不費力的就第一個擠了出去。今年的冬天冷得可怕,一夜之間,梧桐樹葉便落光了,暮秋之際的金黃發脆,此刻被水一洇,貼在了地上,依稀仿佛少女金色的長發,柔軟無力地任憑狂風疾卷。
  洛遙走工作人員的通道,來到博物館的底層的辦公室。自己還是第一個,於是換了工作服,藏青色的套裝,白色真絲襯衣,對著鏡子整理了無數次,可是領口還是軟趴趴的,她無奈的笑了笑。工作製服的質量不大好,她偷偷拿回家,熨燙了一遍又一遍,毫無效果。
  不過短短幾分鍾,洛遙已經將長發盤起,用最不起眼的黑色卡子把碎碎的長發別的服服帖帖,此刻儼然已經是衣著規範的博物館工作人員。衣服款式、顏色都是老氣的,可她膚色白皙,按規定擦了口紅,唇色便顯得嫣紅,比起那一身隨意的衣裳,倒有幾分精致的美麗。
  老館長範吉成此刻也慢慢踱步進來,見到她就問了聲:“洛遙啊,怎麽這麽早?”
  洛遙正在給每個人擦桌子,恭恭敬敬的點了點頭:“館長您早。”猶豫了一會,才又問:“館長,您看新聞了麽?”
  老頭停下了步子,白發微微一晃,敏捷的說:“你是說雙羊尊的拍賣吧?”
  他是全國知名的青銅器研究專家,正因為如此,文島市的青銅器收藏在全國的博物館中也是首屈一指的。改革開放之後,曾經短暫的迎來海外華人捐獻文物的小高潮,正是因為範先生的名氣,好幾件文物被指名送到了文島,要求由範先生照看並研究其上的銘文。
  洛遙點點頭,注視著老先生。
  他輕輕的歎口氣:“這次不知道會被誰拍下來,唉。”
  洛遙的心也輕微的抽痛,她太明白這種感情,仿佛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孩子被別人買去,卻連抱回來的力氣都沒有。她勉強笑了笑:“說不定哪個好心人買了,就送回來了呢!”
  隻要能送回國內,不論在哪個博物館,老館長自然都是有機會,帶上放大鏡去仔細的瞧瞧的。老先生笑了笑,份外慈祥:“是啊!誰知道呢。”
  下午的時候,剛剛把那批學生送上了車子,和他們的老師告別,洛遙在各個分館裏轉了足足有兩個多小時了,即便帶了擴音器,依然覺得嗓子冒煙。於是疾步走回辦公室喝水。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有這種本事,能一語成真。
  一轉頭,昏暗而幽長的走廊上,老館長健步如飛,那架勢幾乎能跑起來了。甚至來不及和她打招呼,就搶在自己身前進了辦公室。
  她聽見老先生聲如洪鍾:“小林呢?小林呢?”
  其實他口中的小林,洛遙也一直稱呼她林大姐。林大姐從座位上站起來:“怎麽了?”
  他擺擺手:“過來一下,過來一下。”
  老先生是真的激動了,拉著林大姐在門口嘀嘀咕咕說了半天,才放她進來。
  一屋子的人看著林大姐,她的神色也古怪,似乎不可思議,可那神情,分明又是歡喜的,大聲的宣布:“知道那尊商代的雙羊尊麽?剛剛被拍下來,人易欽集團來接洽了,說是要捐贈給我們館。”
  滿室嘩然。人人笑說:“難怪老頭這麽興奮啊!”
  白洛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開網頁,卻又不知道該看什麽。到底還是關掉了。站起來去洗杯子,就這麽在?菹⑹依錚?檬種敢壞愕愕哪﹃???吡?刂譜擰???荒茉詮ぷ韉牡胤餃萌絲闖鱟約旱囊斐!?墒欽嫻撓幸話研⌒〉幕穡?諦牡酌髏髏鵜鸕娜忌眨??牖丶遙??鋈患遣壞昧耍?雒諾氖焙潁?耪嫻謀凰?狹耍炕褂性縞銜屢D蹋?烊黃?姆?毆厴狹嗣矗康?
  忽然有人在外邊喊了一聲:“誰見到洛遙了?”
  她忙出來,手裏還提著杯子:“怎麽了?”
  是老館長喊她。老頭的眼睛幾乎要滑下鼻梁了,正傾身在和林大姐說什麽,轉頭見到她就笑:“洛遙啊,還真被你說中了!”
  不管那是誰捐贈的,她衷心的高興。
  “今晚有空麽?那邊來人,需要我們去應酬一下。你看著一個辦公室的人,就隻有你有空陪陪我這個老頭子了。”
  洛遙下意識的瑟縮一下:“誰?”
  “易欽那邊來人。他們拍下的,你猜多少錢?”
  洛遙隻是搖頭,想必是天價,她對青銅器沒什麽研究,的
  “兩千四百五十萬。”
  老先生的目光近乎迷醉,又自言自語的說:“和國寶比起來,那些錢算什麽。可惜啊,唉。”
  她知道他在可惜什麽。如果可以,將國庫裏的錢全去換那些流亡在外的文物回來,老頭子也是甘之如飴的。最後不忍心拒絕,何況去吃飯應酬,她是出了名的酒量好,她找不到理由拒絕。
  去就去吧,她不見得會遇上誰。整個易欽,她認得的人,隻有一個。而那個人,絕對不會出現在這種雞皮蒜毛的小場合。
  晚上的宴席上,易欽方麵隻來了總裁助理。無非是互相仰慕了一番,並約定了捐贈時間,到時候會有一場盛大的記者會,他們會捐贈包括雙羊尊在內的數樣珍貴文物,有瓷器、書畫、雕塑。無一例外,都是這幾年易欽集團從海外拍賣會上購得的。
  助理小李很直接的說:“範先生,宣傳和曝光對我們集團也是必須的。到時候希望你們能配合。”他手裏舉了一杯葡萄酒,“合作愉快。”
  洛遙替老先生擋下了,酒店的高腳杯太晶瑩,輕輕一捏,手指印就在杯口。酒精的味道就在唇齒間,她喝的時候想,還不如二鍋頭來得爽氣。
  在酒店門口打了的回家,才發現胃裏難受。她幾乎沒吃什麽東西,其實酒也沒喝多少,可就是不舒服。偏偏今天館長興致高,拉著人說了很久的話,也由不得她主宰時間。推開了出租車的門,洛遙在小區的小道上熟練的穿行,一路坑坑窪窪,並不好走,又因為下著雨雪,隨便一踩就能濺出水來。幸好雪地靴是栗色的,再怎麽髒也看不出來。
  趁著還有路燈的燈光,她將半邊臉從圍巾裏掙出來,漫不經心的去掏鑰匙。
  樓道下停了一輛車,她從沒見過這麽高檔的車在自己的小區裏出現過。銀灰色,素來是他偏愛的顏色。
  白洛遙想都不想,轉身就往小道上走,想要避開。其實心裏全是絕望,她一直知道,他就是知道自己住在這裏的,他那種人,有什麽不知道的?的
  她的頭皮一陣陣的發麻,幾乎想象的到,有人不斷的把這幾年自己的近況打印成報告,然後放在他的桌上。他習慣性的掃一眼,嘴角帶著優雅的弧度。
  來不及了,那束燈光強勁的掃過來,仿佛是最亮最亮的焰火,照亮了這狹小的路。
  她聽見車門關上的聲音,然後有一個人腳步聲,很快,至少比自己快,卻又從容不迫,最後自己的右臂輕輕的一緊,被攥住了。
  洛遙幾乎要哭出來,可她深呼吸了一口,強硬的忍住了。就順著他用力的方向,轉了過來。這三年裏,她無數次的看到過他,電視上,報紙上,雜誌上,卻從沒有像現在一樣,麵對麵的,又一次看到他的臉。
  老天實在是偏愛他。時光可能是不忍心,也可能在他身上失效了。他真的是一如三年前,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著實驚豔,再也移不開眼睛。棒子們花費了無數力氣去隆鼻,是因為這世界上真的有完美無缺的鼻梁,就像他的,仿佛是老天一刀削下去,他便有了這麽挺直而自然的弧度。電視上看他的眼睛已是深邃,可是如今,卻才知道什麽如海般望不到盡頭。
  那些軟弱,自己偷偷知道就好。白洛遙輕輕咳嗽一聲,打起精神來,聲音中規中矩:“展先生,您好。”
  他依然不動聲色的看著她,神色莫測,很輕很輕的笑了一聲:“時間還是有用的,至少看起來,你不會再找我拚命了。”
  洛遙後退了一步,他的手順勢滑倒了她的小臂上。
  “拚命有什麽用?”她仰著頭笑了笑,竟有一種豁出去的大無畏感,“過去就是過去了。你還來找我幹什麽?”
  “商雙羊尊,米芾的《離騷經》,顧愷之的《女史箴圖》,還有敦煌壁畫的拓片。”他微笑著一句句說過來,“還有什麽?我的記性不大好,你那時候還對我說過想看到什麽?”
  他的記性堪稱完美。那些東西,她也不過隨口提了提,甚至忘了自己還有說過《女史箴圖》——那件超級國寶,國寶中的瑰寶。可他全記得,他找回來了。
  這個今天並沒有對範館長提起,不然她懷疑老頭會當場暈厥過去。
  可她真的不在乎了,點漆般的眸子裏,竟沒有絲毫的溫度,隻是冷冷的看著他:“和哦我有什麽關係?”
  她如今拿著一份穩定的工資,工作愜意,每天不忙也不閑,那些熱血、那些雄心,早就全沒了。
  展澤誠終於放開她:“三年了,你還忘不掉麽?”
  他的語氣一點點加重,有一種內在的張力逐漸在兩人之間撐開,仿佛淋漓盡致的展?炙?侵?淶惱踉??
  他的臉依然英俊,卻陷入陰霾,唇角抿起如刀鋒:“古人守孝也不過三年,你還要我等多久?”
  守孝三年……這句話真是提醒了她。
  因為真的太冷,洛遙的手指正蜷曲著有些僵硬,聽到這句話,卻仿佛被激怒了,手就這麽抬起來,甩了一巴掌過去。
  清清脆脆的一聲,她不知道自己打的有多重,可是路燈這麽亮,她很清楚的看到,他的臉頰上有淡淡的指印開始浮現出來。她的動作並不快,他也明明可以躲開,可他沒有,連臉都沒有偏過哪怕一寸一厘。
  掌心有火辣辣的疼,洛遙忽然覺得很累,她認命一樣看了眼不怒不喜的展澤誠,將頭埋在圍巾中,仿佛小小的鴕鳥。
  “你到底想怎麽樣?”
  他眉梢微微一挑,語氣強硬:“重新開始。”
  “你也知道是重新開始了?”洛遙的聲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語,迫得他傾身靠近她,臉頰似乎都彼此貼著,他才聽清她在說,“你簡直是在做夢。”
  聲音輕得像是雪花飄落,可是他確確實實的聽清楚了,透著一股子的狠厲勁兒,竟和三年前一模一樣,從未改變。
  展澤誠驀地放開她的手腕,那雙眸子深不見底,猛然就叫洛遙想起了他以前那對單眼黑曜石袖扣。他什麽也沒說,直到他的車子開過自己身側,洛遙才恍惚著移動步子,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可車子停下來了,他將車窗半開,那句話順著北風鑽進她的耳中,洛遙聽得不是很清楚,許是她從心底不敢去聽。他好像說了句:“我不是來犯賤的。”
  或者以她了解的展澤誠,他還會加上一個期限,然後讓她想清楚。她不必去想,真的不必,酒勁開始上來了,有暖暖的感覺在身體裏跳躍。她很快的回家,她仔細的將鑰匙和包掛在玄關的掛鉤上,費力的扯下鞋子,整齊的排好。這才發現一手的汙泥,原來鞋麵上竟然沾了那麽多泥。
  最後躺在床上的時候,也不知道酒精作用過去沒有,就這麽把看了兩年多的講解稿高高的舉著,她幾乎已經把頁邊翻爛了,看樣子還得去再打印一份。這麽破破爛爛的一本講義,卻仿佛是她的聖經,睡前她總是要仔細的讀上一遍。
  “商晚期的貯酒器,是我國現已發現的較大的方尊,高.厘米,重.公斤。此尊造形簡潔優美,采用線雕、浮雕手法,把平麵圖像與立體浮雕,器物與動物形態有機的結合起來。整個器物用快方法澆鑄……”
  “宋代哥釉瓷釉質瑩潤,通體釉麵被粗深或者細淺的兩種紋線交織切割,術語叫作“冰裂紋”,俗稱金絲鐵線……”
  她已經將每句話都記熟,每天都會在各個展廳裏說上幾遍,可她真的不放心,就怕到時候忘了,然後一個字也記不起來。就像碩士論文答辯的那一次,就這麽站在台上,明明還能提示自己,可她真的忘了該說什麽,台下全是教授,還有師弟師妹們,她皺著眉頭,想下一句是什麽,可是真的全忘了。
  台下坐著的那些學者教授當中,本來該有一雙如新月般細長而祥和的眼睛的,她會鼓勵的望著自己,總是對自己充滿信心,然後淡淡的吩咐她:“白洛遙,論文你好好做,我對你很有信心。”
  可她不在那裏,她早一步在醫院裏,永遠的離開了。

  OVL.2 李之謹
  白洛遙早上醒來的時候,竟一身的冷汗。她匆忙的出門,跑到了樓道底下,又氣喘籲籲的跑回去,半信半疑的推了推門。其實巋然不動,她徹底放了心,去擠地鐵。規律的像是一個運行了兩年多的程序,從未變化過。
  今天博物館會來一批義務的講解員,網上報名和校園宣傳是同步開始的。其實他們的經費有限,估摸著效果也不會太好,可是依然有很多學生來報名。她幾乎興高采烈的向館長申請了這個麵試的工作。館長沒二話,至今記著當年她紮著馬尾辮來這裏義務講解的樣子。頭一天,她就大著膽子問他:“館長,我聽說館藏有很多珍品都是在博物館後院裏藏著啊,放外邊的都是贗品,是不是真的啊?”老頭那時候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是因為被她的心直口快嚇的。
  來的學生大多是文科專業的,她撿簡單的問題問,最後選定了十個,合上文件夾,然後微笑著說:“周末開始培訓,培訓兩周時間,你們就可以上崗了。”最後忍不住還是問了:“你們有多少人是來這裏假公濟私的?”
  有個女生笑嘻嘻的舉手:“我就是對玉器感興趣,工作人員不用在外邊等著排隊進場吧?”
  洛遙抿著嘴笑,點點頭:“不用。可是講解也很辛苦。”
  她帶著他們出去,門口的安檢依然忙碌,上午九點是開館時間,現在已經近午飯時間,可人依然多,她以前就是這樣,直接帶了吃的進來,然後在裏邊晃上一整天。她看著那群學生從旁門出去,又微微站了一會,忽然看見他們在和安檢門平行的地方停住了,似乎起了騷動。她幾乎以為出了什麽事,不過片刻,那群人還是往前走了,嘻嘻哈哈,仿佛是發現了什麽很好笑的事。
  她搖搖頭,轉身往回走。一隻手無意識的去掐另一隻手的虎口,仿佛這樣能讓自己清醒一些。回到辦公室,似乎隻有自己是閑著的,每個人都來回穿梭,而她仿佛神遊屋外,拉住林大姐問:“你去哪裏?”
  林大姐言簡意賅:“月底文物捐贈儀式。哦,對了,我都忘了和那邊聯係了。這幾天得加班啊,幾個館裏都有新東西進來,又是重量級的,又該重新布置了。”
  嗬,她可真有本事,居然能把昨天發生?氖巒?酶篩刪瘓唬?綣?皇橇執蠼闥燈鵠矗??蟾耪嫻囊暈?蟯硭?乩湊易約菏竊謐雒偉桑康?
  既然沒人找她幫忙,她就遊魂一樣,又轉到了底樓的瓷器館看看。
  李征遠瓷器館。
  洛遙看見一個男人在李征遠先生的塑像前站了很久,似乎在仔細的看生平簡介。他帶著絨毛,帽簷壓低,簡單的一件抓絨外套和仔褲,本來算是平淡無奇的裝扮,可是肩上卻背著一個黑色的單肩包。
  洛遙一直認為男人背單肩包,尤其是那種類似女孩子的機車包,雖然算是潮人,可會顯得很娘。於是搖了搖頭,走過他的身側。卻被人喊住了。
  就是那個年輕男人:“你好,請問可以講解下這裏的藏品麽?”
  洛遙停下腳步,原諒他的不懂規矩,畢竟自己穿了工作服走來走去的,被喊住也是應該。她笑眯眯的說:“您需要講解,可以在服務台租用講解儀器,也可以申請義務的講解員。我可以替您叫來。”她拿了對講機,“請您稍等下。”
  他的語氣很文雅,看了眼她的胸牌,才說:“算了,謝謝,我還趕時間。真不知道等著進館就花了一個多小時。”
  洛遙遲疑了一下,很快的說:“您想了解什麽?我可以帶你轉轉。”
  走進了他身側,白洛遙才看見他背的是一個環保的黑色布袋,很隨意,又很閑適,看上去布質很舒服。他身上有很清爽的薄荷氣味,館裏有暖氣,她這麽聞到了,隻覺得舒服。
  洛遙抓緊時間,將前邊的粗陶器一筆帶過,直接走到終點展品,唐三彩開始,選取了重點,一件件的講給他聽。
  洛遙指著那一麵碎瓷牆,從上至下,朝代變遷沉浮,一個隔行便是一個朝代。唯有代表著有宋的一欄,清淡如同雨過天晴的顏色,將上下五千年的瑰麗隔絕開,洛遙每次看到,總是心潮澎湃,仿佛見證了美學上的巔峰。
  “李先生很了不起,這裏的館藏中幾件宋代的瓷器,全是他捐獻的。一千多年了,其實能找到名窯的瓷片都是了不起的,難得他能找到這個哥窯的水洗,你看,是完好無損的。”
  年輕男人打斷了她:“看起來,你很喜歡宋瓷。”
  她愣了愣,笑著指了指不遠的地方,看得見一尊清朝時期的巨大瓷瓶,琺琅彩,色彩繽紛而美妙,據說是融匯了西洋藝術的精華:“那麽先生你覺得那樣子五彩斑斕的好看麽?”
  語氣中帶了一絲賭氣,她想起有次和館長爭論,她堅持認為宋瓷才是中國藝術的巔峰時刻,可是館長搖頭:“不對,比如乾隆的粉彩,你不喜歡,可它也代表了當時製瓷工藝。”
  “是啊,李征遠老先生,真是了不起的人。如果是我,有自己最珍愛的藝術品,我未必願意捐出來啊。”洛遙喃喃自語,發現自己很能明白古代將《蘭亭序》帶入陪葬的帝王的心情。
  他愣了愣,妥帖的笑了笑,溫和的說:“我對這些沒有研究,你繼續。”
  她講的時候,他會湊近了玻璃,仔細的看,然後點頭。其實洛遙知道他有些地方沒聽懂,可是表情認真,仿佛是好學的孩子。最後到了出口的地方,她習慣性的說:“我們的青銅器管也是國內很有名的。”
  他輕聲微笑:“這次來不及了,下次吧,不知道還能不能遇上這麽負責的工作人員。”
  大廳的燈光遠比展廳裏要亮得多。他一把摘下了絨帽,露出一頭短短的頭發,很短很短,比平時說的板寸頭還要短,可是五官很俊朗,又隱隱有絲熟悉,仿佛在哪裏見過。他向她伸出手來:“我叫李之謹。”
  洛遙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開玩笑的說:“下次來的話,就沒這麽好運氣了。要找我講解就得預約。或者按規定,帶上一個團的人數。”
  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奇怪,聽到她說的話,似乎更是愉悅,然後說:“我知道了。”
  易欽集團已經把相應的設施、廣告牌派人送到了博物館。為了不影響平時的工作和展覽,少不得就要加班辛苦了。其實雙羊尊已經悄悄的運來了。老館長連同大的幾名老教授正忙著拓下銘文,鑒定花紋,加班的時間比一般人還要長。
  自然有專家來研究幾件文物的擺放的位置和射燈布置,還有濕度調節,周邊文物的協調,洛遙是資曆淺的小職員,捧著這個算是鐵飯碗的工作,也每天跑前跑後的忙碌。
  說起來,碩士畢業之後,她也隨大流考了公務員。自己的專業艱澀冷僻,宗教學,聽起來都覺得冷清,恰好那年博物館招人,不知怎麽的,也列入了公務員的招聘計劃了,倒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況且她和博物館的上上下下,早就熟得和自家一般了,隻要筆試過了,也不擔心麵試。原來真的過去兩三年了,洛遙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著日期怔怔的發呆。
  月底,月底……據說,展澤誠先生和他的母親,易欽的董事長方流怡女士都會出席。一聽說展澤誠會來,林姐都忍不住八卦了一下:“聽說沒有,上一期印著他照片的《收藏家》都脫銷了。”
  是麽?洛遙去買《南方周末》的時候確實在報刊亭上見過那一期,他的半身照,很不容易啊!這個人最討厭的就是拍照了。可她覺得惡心,那本雜誌向來是以文物作為封麵首頁的,能和人搭上關係的也就兵馬俑,他算什麽?!唯利是圖的商人?冷血,自私,隻怕連什麽是文物都不知道,還收藏?不就靠了幾個錢麽?的
  想到這裏,幹巴巴的笑了幾聲,還沒說話,聽到林大姐說:“咦,我們館不是有訂那本雜誌嗎?怎麽沒看到?”說著目光還往那個固定放雜誌報刊的?蘢由峽戳艘謊邸?
  洛遙有些心虛,其實她是早上見到的,看著心煩,和過期的雜誌一起,扔到不知道哪個旮旯裏去了。
  她的手擱在黃色的桌麵上,手指纖細白皙,就像是瓷器展廳裏的那支德化窯的白瓷。她閉了閉眼睛,還是忍不住,抬起手來,一個個的點過去,距離三十號還有……一,二,三,四……還有七天。
  洛遙隻知道,那一晚他突如其來出現在自己麵前,讓她沒有半點防備心理。這次不像那一晚上,她預知了時間,於是忍不住開始去想,很多事她拚命克製著才能記不起來,可是還剩七天了,她知道他一定會來,究竟怎麽做,才能壓下愈來愈強烈的焦慮感?
  她真的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強迫症,她甚至不知道這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她讀奧修的書,裏麵說,千萬不要試圖去抗爭,它是你的一部分,你怎麽能抗爭得呢?就讓它自然的存在,然後你就會慢慢的彌補起心底的缺塊,慢慢的,你就不會再焦慮,不會失眠,不會強迫自己。
  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就像此刻,手心裏是空的,她隻想做些什麽……撕紙片麽?或者再數一遍日期?是七天麽?到底還是忍不住,手指輕顫著去點日曆上的數字,洛遙的心底全是絕望,展澤誠……她恨這個名字,她知道,它正在越來越嚴重……的
  三年前她恨他,原來到現在,竟是愈來愈恨。
  日曆的旁邊,是一張相片。照片裏自己還紮著馬尾,有些拘謹的跟在導師後邊。那時候自己剛成為喻惠茹老師的學生,因為不熟悉,所以總覺得見導師很拘束。她還記得複試麵試的時候,麵前坐了五個老師,輪番發問,有一個問了中西方宗教對比的問題,很寬泛,以洛遙的理解,那樣一個問題,幾乎可以寫上厚厚幾本專業論述了。可她還是把自己想到的說了出來。
  她說西方的宗教比東方的強勢太多,好高騖遠。可是東方的又比西方的功利太多。所以說到底,東西方的宗教,總還是得道的人是少數。宗教終歸是小眾的。
  她真的是瞎掰的,因為參考書上的答案她一時間記不起來了,就隨口說。當時坐著的一個女教授拿下了眼鏡,就這麽看著她,雙目秀長而明亮,眼角微微翹起,點了點頭。想不到就是這樣被錄取的。
  後來她開始跟著導師做田野調查,其實就是一個一個廟的跑,才知道這個專業有多有趣,也知道了這世上還有這麽多的高人。門麵破爛的小廟,方丈主持目光溫潤,總是在禪房裏,輕易並不見人,她和導師一去,人家拿來招待她們的明明是最粗的茶葉,可是喝下去仿佛是清冽的泉水,頭腦都覺得清晰透明。
  到底還是不敢再往下想了,再想下去,就一點都不愉快了。洛遙聽見林大姐在接電話,語氣有些煩躁:“影響倒是不影響……而且你們隻是開一個館,不過……”最後沒聽清,大概是什麽事情解決了,她說了句:“好,我會安排。”
  “洛遙,你三十號有沒有空?”
  洛遙心口一緊,勉強笑了笑:“怎麽了?那天不是捐贈儀式麽?”
  “對啊。還有酒會你知不知道?”
  她點頭。
  林大姐歎口氣:“那天晚上陶瓷館要借給一個劇組取景,需要工作人員陪著,你看……”
  她忙不迭的點頭:“我去,我去。”
  “可是酒會也很難得……”林姐皺著眉頭,“不然還是我去好了,不是說那個酒會還請了明星的麽,你們年輕人……”
  洛遙站起來了,急得就要拍胸脯:“林姐,不是我說,你倒是再去找一個比我更熟悉陶瓷館的人啊?再說了,追星那種事,我打小就不喜歡,你去倒還能帶著你女兒去要幾個簽名呢。”
  林姐被她說服了,半晌,洛遙才記起來:“什麽劇組啊?來陶瓷館取景?”
  “拍紀錄片的。關於李征遠的紀錄片,我們還能不借麽?”
  她哦了一聲,忽然覺得放心了。陶瓷館在底樓,捐贈儀式和酒會都在二樓,她甚至聽說了,那天會有保安將二樓隔離開來。這麽說,她真的可以躲開了。
  接下去的幾天,她恍然覺得,自己又不那麽焦躁了。一切都有條不紊。博物館的宣傳頁已經下廠重印了,而網頁也已經重新設計,顯眼的地方都突出了幾件新到的館藏重量級文物,隻等著捐贈完正式展覽的時候,估計又要迎來新的一陣參觀高峰。
  然後她繼續伏案給幾件展品寫講解詞。參考資料堆了一桌,好多還是手寫稿,都是老館長這幾天測出的數據和譯出的銘文。洛遙習慣性的咬著筆頭,琢磨著下一句話,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了一句詩:
  受封的騎士,最終也僅能以生命的長度,擁有寶石。
  那時候自己被圈在他的懷裏,緩緩的讀給他聽,他就笑:“這句話說得好,既然這樣,你還那麽憤憤不平,非要那些文物回歸祖國?”
  當時自己就坐起來了,語氣執著而認真:“那怎麽能一樣?文物回來,又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能擁有的。我希望它們可以回來,是因為我們的文明在某一部分上是依靠著它們在傳承,一個人的生命有限,可是一代代的下去,綿延不絕,它們陪著我們,豈不是彼此都不寂寞麽?”
  他莞爾:“好,說不過你。”
  他笑起來可真好看,就像是雪山之巔,一片素白,可是突然找到了一朵雪蓮花,滿目都是驚人的美麗。可是笑的時候那麽少,更多的時候是板著臉的,就像是麵癱一樣,表情不能,一雙眼睛叫人生畏,像冰塊似的叫人心底發冷。洛遙記得最後一次,自己躺在醫院,迷迷糊糊中?豢吹僥敲匆凰?劬Γ??直娌懷隼銼呋故A碩嗌俑星椋?患塹米約盒?溝桌錚?鎂×肆ζ?運?傲艘瘓洌骸澳愎觶?也皇親隕保?聿嘔崳?四闋隕薄!?
  其實聲音低弱的仿佛是一隻掙紮的小貓,也不知他聽清楚了沒有,閉了閉眼睛,又毫無知覺了。
  再怎麽撫摸日曆上的日子,再怎麽不希望它到來,可那一天總還是要到來的。
  那天下午開始,博物館就開始閉館了。有人在鋪設紅地毯,重新安置燈光,陳設展板。現場前幾排是留給記者的,後邊宴會的地方專門請了五星級酒店的宴會部,此刻正在布置桌上的鮮花和冰雕。
  其實這裏一布置起來,還真像那麽一回事。紅木根雕作為屏風巧妙的隔開空間;,暗色高貴的大理石,巨大的吊燈,一支支的水晶蠟燭。
  洛遙很服氣,那麽莊穆而肅然的博物館嗬,轉瞬就會變成衣香鬢影的香豔之地。她一個人看著外邊世界的忙碌,忽然覺得不合拍。她看看時間,快到了,估計此刻有記者已經在門口等著了。她獨自拿了整理的資料,順著一旁的小樓梯往下走。
  此刻通往博物館的路上,方流怡一襲黑色的貂皮披肩上胸針閃耀,將她襯得分外出色,絲毫看不出是年近六十的女子。她望向窗外,漫不經心的說了一句:“你倒是越來越像慈善家。”
  展澤誠沒接話,隻隻微微抬起手來整理了袖口,一對黑曜石的袖扣,簡潔一如他的表情。
  方流怡忽然就冷笑起來:“和你爸一個德性。你真以為我不知道?那個女人還在博物館麽?”
  他的表情冷淡下來,嘴角微微一動,車子卻恰好停下來。
  有人過來拉開車門。
  閃光燈仿佛能將人淹沒。
  不過瞬間,方流怡的表情就變了。她從車裏出來,絲絨旗袍貼身,胸前水滴形的暗扣形狀優雅,有歲月靜靜沉澱下來的雍容華貴。她挽起兒子的手臂,優雅的抬起腳步,往博物館裏麵走去。
  其實劇組人數並不多,是從偏門低調的進來的。唯有一個女助理特別的活潑,走在洛遙身邊,嘰嘰喳喳的問:“呀,今天什麽日子啊?我看到外邊這麽多人還以為來接我們的呢!”
  導演大叔立刻黑線了一下,轉頭說:“我們組裏又沒明星。”
  一眾人都笑了起來。於是洛遙好心的解釋:“今天我們館有捐贈儀式,還有酒會。所以這一樓和上麵一樓都隔離開了。”
  其實劇組的準備工作很翔實,要取哪些鏡頭,哪幾件文物需要重點拍攝,全都已經計劃好,洛遙感覺自己坐著倒像是監工。
  攝像機慢慢靠近一件南宋年間的哥窯五足洗,其實明明知道隔了玻璃,根本不會對裏邊的文物有什麽破壞,可是洛遙還是忍不住的緊張,連拳頭都握起來。想起自己又一次隨著專家開了玻璃整理展品,帶著手套親自摸到了那些脆弱的瓷器,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輕輕一用力就會將這些胎質纖薄的器皿捏得粉碎。
  忽然就有人打斷了自己的憂慮,那人的聲音很輕鬆,直接拍了拍她的肩膀:“喂,又見麵了。”
  洛遙轉過頭,燈光打得很亮,她看見李之謹戴了鴨舌帽,興趣很大的看著她,她慌忙說了句“你好”,目光情不自禁,還是移向了那台攝像機。
  “天哪,你看起來太緊張了。那個攝像機根本不會碰到瓷器的好不好?”
  洛遙聽到他說了這麽一句話,才蒼白著臉色笑了笑:“我沒有緊張。”仿佛為了轉移開注意力,她問了一句:“你怎麽在這裏?工作人員?”
  他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在她身邊坐下來:“我和導演熟,他就帶我進來看看。”
  那個女助理不知道哪裏拿了張報紙,擠到了洛遙身邊:“原來今天是這個捐贈噢?”她指著報紙上那張大大的圖片,雙羊尊,一時想不出名字來,就停頓在那裏。
  洛遙以為她對文物感興趣,就點頭:“對啊,就在樓上。以後都可以來看了。”
  哪知小姑娘把報紙翻了翻,露出一張男人的照片,她根本沒聽見洛遙說了什麽,聲音很激動:“他真在樓上?”
  驀然看到這張照片,洛遙低低的咳嗽一聲,忽然覺得這個人真是無處不在。她有些尷尬的笑笑:“應該在的吧?”
  “真的?那我們拍完了你帶我去看看好不好?”
  她堅決的搖頭:“不行,我這裏忙完了還有事,而且我們這樣著裝,也不合要求。”
  或許是拒絕得太過生硬,小姑娘有些尷尬的收起了報紙。倒是李之謹伸出手去:“什麽人啊?讓我看看。”
  展澤誠,或許是在街頭拍的,異國風情,行人都是外國人,身材高大,又金發碧眼,十分搶眼。鏡頭都沒有對背景采取模糊處理,可他總是有這麽讓自己出眾的本事,灰色的風衣,隻是平麵照,甚至隻是抓拍,可眼神斜斜睨來,仿佛冰冷的匕首,能插進人的靈魂深處。
  似乎隻有她一個人看出了他內心深處的冷漠,小助理隻是在發花癡,連李之謹看到了,也點了點頭:
  “你說,是我比較帥還是他?”
  小姑娘輕輕笑了一聲,說的老老實實:“你也挺帥的。”
  李之謹輕輕鬆鬆的站起來:“好,就衝你這句話,我帶你進去。”
  洛遙目瞪口呆的看著他拿出了請帖。
  李之謹先生親啟。
  她當然認得這張請帖。專門請了人設計的,封麵上那隻雙羊尊微微凸起,色澤渾厚,有著一股凝重的氣質。
  可手持請帖的人,滿不在乎的穿著深紅的格子襯衣,套一件N黑色衝鋒衣,踩著一雙耐克鞋,背包是雙肩的,怎麽看都像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學生。
  小助理快活的幾乎跳起來:“呀,我怎麽忘了呢?你肯定有邀請函的。”
  李之謹摘下帽子:“再等一會,我們這裏拍完了我帶你上去。”
  他似乎知道了她的疑惑,然後指了指角落李征遠的銅塑:“喏,那位,我的曾祖父。”然後聳聳肩,“我爸非讓我過來看著他們拍。你說有必要麽?又不是拍電影。我本來是對樓上的宴會更感興趣的。”
  李老先生的後人都在海外,隻有他一個人在文島市。洛遙問他:“那你跑回來幹什麽?”
  “和朋友一起辦了個工作室。”他回答的很輕描淡寫,“也就是興頭上。”
  前邊導演喊了一聲“收工”,走到了李之謹麵前:“等到帶子剪好了,我就讓人給你送過去。”
  他懶洋洋的揮了揮手:“好,麻煩了。”他轉過眼神,看著洛遙:“你真的不去?”
  她搖搖頭,喊來了保安清理場地。她一個人走出幾步,看到那兩人還真往樓上去了,忽然歎了口氣,喊住了他們:“喂,那邊走不通。”
  到底還是帶著他們,從小小的員工電梯上去了。出口的地方很昏暗,他們三人,沒有一個人的打扮像樣。她的胸口好歹還掛著一塊工作人員的胸牌,於是找了個側門,輕輕的拉開一條縫,透出一絲光亮來。洛遙笑了笑:“你們從這裏進去。”
  小助理先進去了,李之謹扶著門,皺眉看看她,忽然就這麽一拖她的手腕:“你都沒吃晚飯吧?至少蹭頓飯再走啊!”

  OVL.3 強迫症
  不知大廳做了什麽視覺處理,竟是出奇的大。比平常感覺的還要大上許多。洛遙被他拉得一趔趄,就這麽和他一起站在了角落裏。望出去一片光明,亮得能蜇痛眼睛。
  他們的位置,恰好是宴會區。掃了一眼,很多熟人。人人衣著正式,男士好歹也是西服筆挺,就算向來排斥西服的老館長,也穿了一身中山裝,倒也有很有大家風範。至於女士,有穿晚禮服的,像林大姐那樣穿著正式套裝的,也算中規中矩。
  洛遙看看自己和李之謹,無語的歎口氣。
  她也沒掙開他的手,隻是試圖往角落移一移,至少也不要這麽紮在人群中顯眼。
  有侍者從身邊經過,李之謹要了兩杯飲料,侍者神色間有些懷疑,或許是他要飲料的動作太自然,到底還是停了下來,衝他們笑了一笑。
  李之謹掃了一眼,微笑著說:“你看,那邊也有人像我們這樣打扮的。”
  洛遙哀歎一聲,壓低聲音,咬牙切齒:“人家掛著記者證好不好!”
  他嗬嗬笑了幾聲:“安啦,沒事的,我還有請帖呢。”
  她正要回他,忽然嘴唇就囁嚅了一下,聲音迅速的黯啞下去,手由著李之謹拖著,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視線的盡頭,展澤誠正在和人輕聲交談,可他的目光,卻越過了重重的人群,和一個年輕女孩子的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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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的場合,可展澤誠依然是全場的亮點,仿佛是磁石,將所有的人吸引他身邊。可是剛才那一刻,他就這麽忽然分了神,正和他交談的那人有些尷尬的停了下來,等他的回應。
  對方是個女子,銀色長裙,身段妖嬈,連說話都吐氣如蘭。可他微微欠身:“對不起,失陪一下。”從她身側走過的時候,目光牢牢鎖在了發現她的那個角落。
  他看得分明,是一個男人拖著她走開的。想到這裏,嘴角不禁彎了彎,仿佛是弓弦被拉緊了,笑意冰涼。
  他猜到她會躲開,也想到她肯定會不來,獨獨沒想到,她不是一個人來的。
  走了幾步,因為身材修長,輕易的看到了在堆滿花籃的那個展角,她背對著自己,正和一個年輕男人說話。這麽多人,唯獨他們穿得普普通通,她還穿著那天晚上的長毛衣,可不管穿了多少衣服,總也顯得瘦,仿佛風一吹就會倒。偏偏這麽單薄的人,卻有著那麽倔強的性子,即便是自己,也總是得讓著她。
  這麽分神想了一會兒,助理走到他身邊,提醒他時間到了。他點點頭,將手中的酒杯交給助理,又低低吩咐了句什麽,才轉身走開。
  厚重的紅色絲絨覆著那個長方形的玻璃櫃,人人的目光注視著那裏,仿佛是無形的焦點。就連李之謹和白洛遙,也將視線投向了那裏。
  她清楚的記得他的手,漂亮得像是鋼琴家的手。事實上,他的確也會彈。那時他不無得意:“之前教我彈鋼琴的老師說的手天生就適合彈鋼琴。”是啊,那麽修長,又有力,握著她手腕的時候,幾乎能將她的骨頭捏碎。
  那雙手輕輕的一拉,那塊絲絨質感太好,宛如如流水般落在地上。燈光恰到好處的從底座打上來,給那尊上古怪獸的銅器踱上淡金色的優雅和神秘。每個人的目光都被這件酒器所吸引,一時間,寂靜無聲。
  洛遙明明知道它有多珍貴,它的兩隻羊背部相連,各探向一方……羊角彎曲,羊背相連托起尊筒,羊身上長著怪異的鱗片……她也想看了很久……可是目光卻偏偏不受控製,牢牢的盯著他的袖扣,彩虹單眼黑曜石,仿佛是帶著靈性的黑貓的瞳孔,他還戴著。
  而台上的那個人,似乎有了感應,目光隨意的抬起,隔了那麽遠,依然看得到她的臉色蒼白,仿佛枯萎的白色玫瑰。他不經意的抬了抬手腕,似乎想要提醒她什麽東西。而沉如墨的眸子,卻比黑曜石更加深邃。
  她的頭無意識的抬起來,看著他的唇角,那邊有她熟悉的微笑,就像此刻他所展示的那樣,英俊的讓人屏住呼吸。
  他的嘴角隻是很淺很淺的弧度,卻讓所有?娜碩伎吹攪耍?乖蟪鮮竊諦Γ?那橛湓謾I涼獾樸質且徽舐一危?巳嗽誶酪桓齪玫慕嵌齲?褂紙?親鷂奈鐧姆繽非懶嘶乩礎?
  主持人正在邀請他說幾句話,可他站著不動,隻是優雅的擺擺手,對著母親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看樣子依然是不願意公開的講話。
  方流怡款款的走上去,從容不迫。話筒都是調試好身高的,她看見兒子從一邊走了下去,定了定神,開始講話。
  洛遙不敢再看,後退了一步,喃喃的背誦著:“它的兩隻羊背部相連,各探向一方……羊角彎曲,羊背相連托起尊筒,羊身上長著怪異的鱗片……”仿佛這樣做,就可以控製自己的心思。
  連李之謹都看出了她的異樣:“你沒事吧?”
  她真的不要再呆下去了。匆忙將手裏的糕點放回了身後的長桌上:“我真的還有急事。你去找一下那個助理小姑娘吧,再見。”
  仿佛水草,瞬間滑溜出了視線,李之謹看著她逃命一樣消失在門後,聳了聳肩。
  洛遙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定了定神,才又出門的。她從旁門走,卻依然要一階階的走台階。博物館的台階非常之多,又高,每次走在上邊,總有一種氣勢磅礴的感覺。可是對於一個有著強迫症的人來說,這並不是有趣的事,的
  她會情不自禁的去數,然後走到一半,強迫自己忘掉。於是每次都會回頭去看那走過的台階,仿佛在心尖上撒上了一把釘子一樣難受。
  然而這一次,她迫得自己不得不數下去,因為不知道從哪一階開始,她見到那輛車停在最下邊。隻有數數,會讓自己安心。她知道自己逃不開的,即便剛才選擇從旁門出來,即便此刻轉身回到辦公室——隻要展澤誠下定了決心要見到自己,那麽自己毫無辦法。
  索性加快了腳步,接著下衝的力道,小跑著站在車前,微微喘著氣。
  車門悄無聲息的彈開了,她借著燈光,看見他坐在後座,麵無表情的看著她,讓出了半個身位。
  洛遙掙紮了很久,她知道自己不和他一起走他不會罷休——可是她不願意和他坐在一起!她扶著車門,良久,語氣輕而堅定:“我不要和你坐。”
  他從黑暗中抬起眸子看她一眼,似乎無限耐心,吩咐司機:“你下車。”
  最後坐上車,洛遙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飛逝而過的熟悉路景,忽然覺得悲哀,他看似妥協了,可其實妥協的永遠是自己。就像此刻,身不由已的被他帶到不知名的地方。
  他也在沉默,隻是偶爾看一眼後視鏡。她安靜的坐著,沒有張牙舞爪,沒有嘶聲力竭,溫柔美好。沒多久,繞進了一個社區,他把車子停下來,然後在前麵等她。
  可是洛遙坐著一動不動。他站了一會,替她拉開車門:“下來吧。”
  仿佛是被逼到了極處,她不情願的跨下車。錯身而過的刹那,他的手背擦過她的手指,溫溫癢癢,竟讓他在一瞬間一怔。很強烈的衝動,從心底無窮無盡的湧出來,他想去牽她的手,然而隻是這片刻,她已經快步往前走了。
  留下他一個人在原地,周圍是輕薄的絕望,他和她,要怎樣才能回到從前?
  展澤誠領著她進了一幢別墅,一邊說:“晚上吃飯了沒有?”絕口不提在博物館兩人之間微妙複雜的眼神交匯,又說:“你不是愛吃素齋麽?我請了人來,就在家裏,喊你來嚐嚐。”
  他如今就住這裏吧?有自己熟悉的味道,薄荷清涼的味道,清淺的煙草味道,甚至是皮革的味道。燈光將他的臉這麽坦誠的露在了自己麵前,她看得很清楚,他一定太久沒對人笑了,原本自己總愛說他的法令紋很可愛,逼著他笑……可現在,他笑起來這麽勉強,而攝人的目光裏,竟有幾絲擔心。
  洛遙在沙發上坐下:“好。”
  他大約早就布置好了,不過幾分鍾之後,就有人端著菜引他們在客廳裏坐下。
  真是花了心思的。
  紅梅蝦仁,銀菜鱔絲,翡翠蟹粉……每一樣都是無不能做到假亂真,可是洛遙握著筷子,遲遲沒有動手。
  “如果我沒去那裏,你沒見到我,你預備怎麽辦?”
  他淡淡一笑,喝了口水:“你不是在加班麽?加班完了,大概也是回家吧?我會去接你。”
  “我要是不願意來呢?”
  他的杯子就握在手裏,不急不緩的抬起頭,篤定的說:“你會來的。”
  此刻他隻穿了白色的襯衣,真是清貴逼人。她又看見他的袖口,那對黑曜石,不知想起了什麽,手指竟然一鬆,啪的一聲,鑲銀的紅木筷子掉在了餐盤上,濺起了菜汁點點。而她不管不顧,手指執意的去夠那對袖扣,有些慌亂的說著:“你還給我。我不要送給你。你還給我……”
  展澤誠隻是往後一靠,似乎驚訝於此刻她的失態,皺眉去握住她的手:“洛遙,你怎麽了?”
  她的手被他握住,依然溫暖柔軟,熟悉的親密感刹那間擊中了她,白洛遙一動不動的縮回了手,低頭看到自己毛衣,一點點,濺滿了黃色的汁液。素齋做的太逼真,竟然還嗅到了蟹粉的味道。
  她幾乎忘了這是在哪裏,那些斑斑點點被無限的放大,就在眼前——她隨手抓起了紙巾,往毛衣上擦去,那張紙幾乎被揉爛了,可是斑點還在——洛遙在刹那間幾乎無法可想了。餐碟下還有一塊餐布,她隨手就這麽一扯,嘩啦一聲,兩層疊起的鑲金骨瓷碟就這麽跌落在了地上,細細碎碎的一地碎片。而她似乎全無發覺,繼續在擦,仿佛要把身上的毛衣揪破。
  展澤誠就這麽看著,眉頭愈皺愈緊,忍不住開口製止她:?安斂桓刪瘓退懍恕!?
  她沒聽見。
  他終於站起來,走到她身邊,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瘋了麽?”
  修長的身軀投下了一片陰影,展澤誠幾乎將她籠罩在下邊,洛遙一聲不吭,握著那塊餐巾,努力的掙紮。他強製般的把她的雙手分開,強迫她看著自己,語氣尚自克製:“你到底怎麽了?”
  他認識了白洛遙這麽久,隻看她哭過一次。那是在她導師的病房裏,她看著醫生將白布蒙在了老師的臉上,哭得雙膝跪在了地上。從此之後,即便那次她被同學送去醫院洗胃,迷迷糊糊中見到他趕過來,也倔強著眼神,狠狠的吐出了一句:“滾。”
  可是這一次,她卻嗚咽著,宛如被奪去糖果的孩子:“展澤誠……你放開我……你讓我擦幹淨好不好?”
  她一哭,自己便是一愣,手上的力道鬆了下來。洛遙趁機掙開他,又一點點的開始擦拭。
  展澤誠薄唇抿起,終於還是覺得不對勁,一手扶了她的肩,不發一言,另一隻手開始剝她的衣服。
  管家進來送菜,看到這麽一副情景,挑眉看了看他,似乎有些驚訝,卻什麽也不說,悄悄的退出去了。
  幸好她的衣服是開襟,她的力氣又小,隻是片刻,衣服被扔在地上,她隻穿了一件薄薄的打底衫,被他強製的固定的懷裏。
  他的聲音有些輕微的不穩,微微偏過頭,吻在她的額角,低聲說:“洛遙,你到底怎麽了?”
  毛衣被拋開後,其實她已經安靜下來了。就這麽抱著她,隻是自己的私心吧。他太久沒有這麽親密的抱過她,就像抱著一個孩子。
  他一低頭,看見她眼角還掛著淚珠,仿佛是被他欺負了,真是楚楚可憐。於是一手撫著她的長發,嘴唇輕貼著她的耳側,宛如輕輕啃噬:“什麽時候有這個病的?”
  “我沒病……可是我見到你就緊張……我害怕……你讓我回去……”她的聲音還帶了輕微的嗚咽,連身體都在輕顫,“你讓我回去好不好?”
  他真的熟悉她的目光,很久之前,她就很會這樣看著自己,眸子仿佛是一池春水,盈盈落滿了輕花。而隻要看到她這樣的神情,自己就毫無辦法,心軟得不可思議,任她做什麽說什麽,從來不會拒絕。
  他悄無聲息的歎口氣,放開了她,卻不放心的再確認了一遍:“你真的沒事?”
  她隻是要回家,似乎再在他身邊呆上片刻,情緒就會越來越糟糕。
  他開車送她,車速很慢,因為她不喜歡坐快車。過了十字路口,就是大學。
  洛遙覺得自己是恍惚了,竟然說了一句“到了”。
  那麽自然而然的說了一句,連展澤誠都是愕然,然後轉頭去看她。以前他總是在那個轉彎的地方放下她,她嘰嘰喳喳的說完話,笑容裏都有依依不舍。其實自己心裏也總有些舍不得,於是去親吻她的臉頰。她等他親吻完,卻又抱怨他總是麵無表情。
  他不動聲色的開過校門口,校門從視線裏掠過,他看見她微微垂下了頭,有心和她說話:“快單身節了。”
  快單身節了……洛遙也記起來了,認識了他之後,她終於不用被朋友拉去參加單身派對了。
  那是入學後的兩個月。洛遙的室友王敏辰算是學生會的積極分子,為了舉辦每年一次的、在文島市高校內赫赫有名的單身節派對而忙裏忙外的拉讚助。直到在某一個下著大雨的下午,敏辰非拉著她去易欽的總部,說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學長,又是老鄉,大筆的讚助已經有望了。
  白洛遙就在秋困中,被她從床上拉起來,擠上輕軌,然後第一次踏進了易欽。
  師兄在開會,她們就坐著等。因為室內溫暖如春,即便一雙鞋子全被泡濕,洛遙發現自己居然還能靠著敏辰的肩膀打瞌睡。
  直到會議室的門嘩啦一聲打開了,洛遙在淺眠中被腳步聲嚇了一跳,坐直了身子,聽到敏辰偷偷拉自己袖子:“哇,看,帥哥。”
  她眯著眼睛望過去,那人已經走過去了,隻見到一個背影,卻說不出的熟悉。
  正發怔的時候,那個男人停下了腳步,仿佛看見了什麽,淡淡回頭掃了一眼。
  展澤誠!
  洛遙一時間覺得難以置信,竟然會在這裏見到他。剛才還是公事公辦的肅然神色,又有拒人千裏的冷漠,他卻在片刻之後對她微笑,細微不可見的向她眨眨眼睛。這份熟悉,仿佛兩人之間的小秘密,因為旁人的毫不知曉而顯得叫人快活而興奮。
  也隻是一瞬而已,有人走上前,畢恭畢敬的遞給他資料,又把他的視線擋住了。
  師兄高池飛見到她們,相當熱情而客氣:“不好意思啊,剛才開會呢。老板親自來的,實在走不開。”
  王敏辰就八卦了一下:“就是剛才走過去那人?”
  高池飛點頭:“就是他,新官上任,,我們哪敢怠慢?”
  王敏辰的口水都快流一地了,轉頭卻看見洛遙還在微笑,於是推推她:“你笑什麽?”
  洛遙忙搖搖頭:“沒事沒事。”
  才送走兩個師妹,二十七樓的辦公室就來了電話,通知高池飛上去一趟。他上去的時候還在努力的回憶,難道剛才開會的時候自己打了瞌睡?還是最近犯了什麽了不得的大錯?竟然有這份榮幸被請上二十七樓?
  高池飛最後離開的時候,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人中,他懷疑剛才的問答自己是不是沒聽清楚?展澤誠……難道摳門如此?就連一筆小小的讚助也要插手?還要問得這麽詳細?
  王敏辰一路上連嘴巴都合不攏,剛聽到那筆讚助的金額時候快活的幾乎要跳起來。她拉著洛遙:?鞍ィ?腋?懍舾雒?睢!?
  洛遙搖頭:“我不去。”
  “哎呀,人家搶著報名呢。外校的帥哥好多,真的。你研究宗教的,難不成真要當尼姑?”
  洛遙終於還是忍不住笑起來:“誰說的?你懂宗教麽你?”
  出了輕軌站,兩人打了一把傘往回走。本來就已經淋濕了半邊身子,手機又很不恰當的響起來。洛遙接起來,並不意外,隻是下意識的往外側挪了挪,低聲說:“怎麽是你?”
  兩重含義。
  總之電話那頭聲音很從容:“你從來沒問過我。”隨即語調有些微微上揚:“那筆讚助夠不夠?嗯?交友還是聯誼?”
  洛遙微微有些發窘,不知道說什麽,路又不好走,隻能不吭聲。
  他最後說了一句:“不許去。”
  秋風冷峭的日子,白洛遙忽然覺得不冷了,她小心的跨過一個水坑,然後吐吐舌頭,有著可愛的堅持:“幹嘛聽你的?我答應了同學的,一定要去的。”
  後來到底還是去不成,那天她都收拾好了,可是走到門口,就被展澤誠帶走了。她坐在車上,開始給王敏辰打電話:“我真是臨時有急事,走不開,真的走不開!”
  “有沒有搞錯啊?女生的名額就一百個,別人都還是經過篩選的,白洛遙,現在我這裏少一個人啊,怎麽辦!”
  她沒來得及解釋,電話就被輕巧的奪過去了。他連車都停下了,平平淡淡的問她:“你還真準備去?”
  那天天氣還是不好,陰蒙蒙,仿佛是老天也垮著一張臉。他從頭到尾的打量她,馬尾,淺藍色的毛衣,牛仔褲,一雙板鞋,要多樸素就多樸素,要多簡單就多簡單,清清爽爽的素淨。他忽然就這麽笑了,陰霾盡散,可還是忍不住哼了一聲:“算了,看你也沒打扮得花枝招展。”
  花枝招展這個詞,可不是抬舉她麽?
  她哪裏擔得起這樣的詞?
  洛遙忍不住轉過臉來偷偷的笑,露出一排漂亮的牙齒。
  她說:“你這個人真不浪漫。”
  “聯誼不是你們獨家讚助的麽?你該安排一下,然後八分鍾約會的時候,你就坐我對麵,這樣多好。”
  展澤誠更是沒好臉色:“你小說看多了吧?我真是吃了空,還去你們那裏交友聯誼。”最後又強調了一遍,“我也不是故意來找你的。正好有空,就帶你去吃個飯。”
  真是口是心非。可洛遙心底暖暖的,就去握他的手,他正把著方向盤轉彎,眉頭也不皺,“別鬧。”她更放肆,索性把頭靠在他手臂上。
  “你放心啦。我去了也不會怎麽樣的。就是去見識見識。”
  他專心致誌的開車,仿佛沒聽見她的解釋,可是卻在不經意間側過身子,讓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洛遙想著想著,不過一晃神的功夫,車子已經到了小區門口,她沒說再見,徑直推開門就下車了。展澤誠一低頭,後座滿是零落的紙巾片,因為被她出去時開門的氣流一帶,落得到處都是,像是一場將下的飄雪。
  他如墨的瞳孔輕輕一縮,又遠遠的看著她的背影,有些怕冷似的瑟縮著,在如水月華中簡直縮成了小小的一點。

  OVL.4 墓地
  易欽集團。
  小李走過秘書室,聽到裏邊嘰嘰喳喳的聲音,他推開門張望了一眼,故意裝出麵無表情的樣子:“喂,老板的門你沒關嚴實。”又順手指了指那扇門。
  幾個秘書慌做一團,第一反應是站起來,順便把報紙塞到了桌下。
  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壓低了聲音笑:“你就嚇人吧!”
  小李哈哈大笑:“我從底樓跑到這裏,人手一份啊!”
  人手一份報紙,不論早報晚報都市報,卻都有類似的照片,角度不同,可是展澤誠,確實在微笑。盡管笑容清淺,可是眉梢眼角,他從未笑得那麽舒心。照片裏,他的麵前就是那一尊青銅酒器,可他眼中的光芒璀璨如星,分明望向了不知名的遠處。
  幾個秘書又開始低聲說:“你說他笑起來好看還是不笑的時候好看啊?”
  小李才想插話,手機響了起來。
  “是,我知道了,汪醫生兩點會準時到。”
  他不敢再留著開玩笑了,轉身就走。忽然覺得有些好奇,他跟了展澤誠三年的時間,第一次從他的聲音裏聽到了情緒不穩和難掩的恍惚。於是對昨晚宴會上的那個女生愈加好奇,他知道,他的老板在笑的時候,的的確確望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展澤誠辦公的地方其實麵積並不算大,可是任誰跨進來,總會覺得撲麵的冷厲,就像他招牌似的表情。抿著唇角,即便是直視,依然會讓人覺著他在冷冷的俯瞰。他看了看時間,忽然覺得自己無法再把手裏的報告繼續下去了。
  小李出門的時候,門微開了一絲縫隙,隱隱有笑聲從屋外傳來。在他看著,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因為隔音做得好,而他向來心無旁騖,從來不會讓外邊的喧雜影響到自己。他猜得到外邊在討論什麽,因為今天整幢大樓,上上下下,全在傳看報紙。
  各家的報紙,都有他的照片,昨晚的自己,在給文物揭幕的一刹那,確實是心情極好的。因為想到了要帶她去吃素齋,因為想到了完成的許諾,或者僅僅是因為,他下定了決心要和她一起,連幹什麽都不重要。
  他可以容忍她繼續恨他,甚至拳打腳踢、大聲哭鬧,就像她以前做過的那樣——隻是沒有想到,最終見到了她這副樣子。一想起這個,愈加的焦躁起來,看看時間,一點五十。兩點的邀約還沒有到。
  三點.
  他耐著性子、一字不漏的聽完了汪醫生的說明。
  內線?蚪?矗?翹嶁閹??鬩豢痰幕嵋欏U乖蟪轄悠鵠矗?虻サ乃盜司洌骸巴瞥佟!比緩筇?吠?蟯粢繳?骸澳?絛?怠!?
  汪醫生喝了口水:“我能說的就這麽多。根據你描述的情況,我不能斷定你的朋友是患了恐懼症,或者廣泛焦慮症,或者強迫症。”他頓了頓,“我隻能說,你的朋友情緒不穩定是確然無疑的。並且因為沒有明顯的證據表明是遺傳因素,受後天社會因素影響的可能性最大。但是不管怎麽樣——雖然不禮貌,我還是要問一些問題。”
  展澤誠點頭,陽光從他身後射進來,五官都隱秘在陰影中,他的表情叫人看不清虛實。
  “你朋友平時看起來怎麽樣?”
  “很正常。”
  汪醫生問得小心翼翼:“也就是說,是在某些特定場合,才會有這些症狀?”
  展澤誠一怔。
  “或者更具體一些,她可以克製自己,除了在特定的場合,或者遇到特定的人,才會這樣?”
  展澤誠的眉峰輕輕皺在一起,刹那而起的淩厲和不快。他沉默了良久,反複想起了洛遙的話,她說:“我沒病……可是我見到你就緊張……我害怕……”
  仿佛屈服於醫生的詢問,他有些不自然的放低了聲音:“好像是的。”隨即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起,頭輕輕一偏,脫離那一片陰影,目光深處燃起了光亮,“那又怎麽樣?”
  “某些重複動作和行為往往是強迫症患者為了減輕內心的緊張不安。所以……”汪醫生沉吟著,“看起來你的朋友情況並不算嚴重,可是具體怎麽樣,還是需要我親自和患者談。展先生你看,方便麽?”
  展澤誠沒有答話,隻是站起來,微微欠身,向他伸出手去:“我知道了。謝謝你。至於我的朋友,我會征詢她的意見之後再和你聯係。”
  洛遙知道昨晚自己太失控了,而他想必留心到了自己的異常,才輕易的放過了自己。
  她曾經對著他發瘋一樣又打又罵,歇斯底裏的連自己認不出自己了,最後把他逼急了,也不過抓住自己的手腕,表情深處是一種冰冷的怒火:“你鬧夠沒有?”就像那一晚自己甩了他一巴掌,他隻是不避不讓。
  可是再包容再忍讓,都不可能回到彼此深愛的時候了。
  如今的自己見到他,竟然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惶恐。剛分開的時候,她想念他向來冷冽的眉眼,於是勉強自己做別的事,實在無事可做,就躺在床上數著數字。她心裏知道自己可以看書,可是看書太需要花費精力,她寧可單一的、乏味的去做一件事。
  這也不過是在獨處無人的時候罷了。白洛遙可以容忍它存在,是因為她總是有著絕佳的意誌力,可以在人前掩飾得這麽好。充其量別人會說一句:“呦,洛遙還在看講解詞呢?”她就笑笑,內裏卻暗暗的絕望,她想,哪天她真的在人前都藏不住了,她才會真的承認她病了。而和展澤誠在一起,她不想去看他的樣子,不想去看他的表情,於是拚命的擦那件衣服,強忍著不讓崩潰的情緒蔓延。
  他就是這樣,輕而易舉的,可以毀了她最珍視的東西。
  茶水裏加了幾片薄荷葉,有幾縷清新的蒸霧水汽鑽進了呼吸深處。她蜷著手指捧起馬克杯,近乎貪婪的喝了一口。有人敲了敲門,年輕的臉龐從門後探出來:“白老師在嗎?”
  洛遙放下杯子,向林琳招招手:“什麽事?”
  她蹦跳著走進來,還沒說正事,眼睛倒瞪圓了,仿佛是小巧精致的鈴鐺:“哇塞,李之謹工作室的演出邀請卡?”
  洛遙隨著她的視線,目光停留在那封信函上,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知道?”
  林琳點點頭,愁眉苦臉:“我是學藝術的啊。怎麽會不知道?那票好難拿啊,我們學生會統共也就分了三張,我手氣不好,就沒拿到。唉,上次他來我們學校,就見了一麵……”
  洛遙疑惑的打斷她:“李之謹看起來很年輕啊,和你們差不多大吧?”
  “年輕有為有什麽不可以啊?白老師,你怎麽認識的啊?”
  洛遙簡單的說:“他來過幾次博物館,工作上有聯係。”
  小姑娘的表情像是記起了什麽,她慢慢的說:“上次我們來麵試,我好像在排隊的人群裏見到他了……是不是啊?”
  她也記得,那次就是李之謹第一次來的時候,於是點點頭:“對,那天他是在這裏。”
  林琳差點沒跳起來:“我就說是嘛!當時她們都不相信。”
  洛遙想起李之謹,忍不住有些好笑:“是啊,他人挺好的,老老實實的和人民群眾一起排隊。”
  “他沒介紹自己嗎?李征遠是他曾祖父。”
  洛遙可以肯定,林琳的眼睛刹那間成了紅色的心心眼,仿佛聽到了爆炸性新聞。
  “真的啊?出身名門啊?”
  她敗給最近的小姑娘了,就像之前的小助理,就像林琳,於是微笑著把邀請卡遞給她:“喏,裏麵有一張票,送給你了。”
  並不是她不想去,可是演出是在冬至那天,而冬至那天,她真的抽不出時間來。偏偏這幾天李之謹的電話總關機,她聯係不到他,隻能擅做主張。
  林琳美得都快笑傻了,洛遙手邊的電話響起來,辦公室電話,又沒有來電顯示,她接起來還沒開口,先對著小姑娘比了個手勢:“噓,輕點。”
  那個聲音裏有久違的溫柔,順著看不見的電流傳到了另一端,讓展澤誠沉默了良久。
  那邊又疑惑的“喂”了一聲,他才說了句:“是我。”
  彼此的呼吸可聞,仿佛能席卷起一切情感的嚴冬至寒。
  洛遙沒說話,聽見他問自己?骸昂筇煊忻揮惺奔洌俊?
  她下意識的去看日曆,周六,日曆旁還注明著:冬至。
  “後天?”她笑了笑,仿佛是冰淩間正輕輕的撞擊,“冬至是掃墓的日子。你說呢?”
  她不用多說一句話,倏然掛了電話。
  冬至那天,洛遙早早的就起來了。天氣就像是預報裏說的那樣,寒冷,陰澀,老天爺不想給人痛快——連痛痛快快的凍人一場都不願意,隻是在濕冷中繼續著手腳被凍僵的麻痹。
  喻老師的墓地是在很遠的地方。算算路程,兩個小時,幾乎要趕到另一個城市。
  吳越山,多麽好聽的一個名字。烽火諸侯,亂世紅顏。總叫人想起西施、範蠡、夫差的故事,三個各自癡心的人,各自無悔,各自精彩,可到最後,總是有一個會傷心。
  洛遙在車站下了班車,伸手拉了拉大衣的衣襟,攔了一輛出租車。
  墓園其實一直在半山腰,司機很熟絡的對她說:“小姐,今天車子都隻能開到山腳下。”
  她愣了愣。
  師傅說:“今年交通管製了,山路就那麽點,掃墓的又這麽多,年年堵塞,今年規定隻能到山腳了。都得步行上去。”他又好心的說:“要不我先在這裏放你下來,去買束花,到了山腳下買就貴了。”
  洛遙兩手空空,確實不像去掃墓的。她隻是笑了笑:“不用了。人到心意到。”
  司機也隨著她笑:“是啊,現在年輕人想得開。我們家昨天去掃墓,糕點、香燭、紙錢帶了整整三袋。”
  果然到了山腳下,就已經見到了很多交警在嚴陣以待。其實還早,人還不多,洛遙下了車,就順著山路的方向慢慢往前走。
  幸好今天穿的是厚實的夾絨棉衣和跑鞋,走起來算是輕便。
  滿山的雪鬆,初寒的日子,整個山頭似是天地間唯一的綠色,流麗悠長的顏色,如翡翠般光滑而名貴。有風吹來,那些枝葉就仿佛是碧水緩緩淌過,將雙目洗得清涼而舒怡。
  山道上並沒多少人在走,她每年都會來上幾次,對這裏也是熟悉,繞過前麵的路口,山勢會豁然開朗,被分成了數片陵區。
  身後有汽車開近的聲音。洛遙往路邊靠了靠,果然一輛轎車從身邊擦過。最是穩重而典範的黑色奔馳,牌照是文島市的,洛遙不由多看了幾眼,不過片刻,已經從轉彎處消失了。
  洛遙想起司機的話,雖說是交通管製了,到底也會有人有些特權的。她加快了腳步,山風拂起了額發,因為走得快了,微微發熱的臉頰覺得有一分涼爽。又因為快要到了,油然而起的親切,仿佛即將見到恩師。
  這塊墓地是喻老師自己選的。雖然並不是最高檔的那一片,可攏著青山綠水,也是風景宜人。
  洛遙站在老師的墓前,照片上的人總是帶著淡淡又溫和的微笑的,眼睛是標準的鳳眼,細長,微微往上翹,即便年紀大了,也總是顯得風度優雅。這樣的冬季,泥土裏還有了幾根細細的青草。她從背包裏拿出了日本清酒,緩緩的撒在墓前的泥土上。
  有輕薄至極的酒香在空氣中彌散開,聞在鼻子裏,就是微醺的快意,可是洛遙鼻子一酸,低聲說著:“老師,那本書再版了。出版社給我打電話了,不過還沒拿到樣書,不然我就給你捎一本來看看。”
  她又抿著嘴唇,不知道再該對老師說什麽,可是偏偏舍不得走。是啊,說什麽呢?說她這半年又沒看什麽書?順便把以往學的都忘得幹幹淨淨?還是說她早就不相信這世上還有最終極的美?因為再終極的盡頭,再圓融通透的大師教導,都不能讓她再尋回平靜。
  不遠的山頭被淡淡的煙霧籠罩。這一片地方分外的清冷,可能是因為路不好走,遠沒有東邊的一片陵區密集。而再過去小半個山頭,是最高級的陵區,據說風水也是最好的,洛遙看見那輛黑色的車子就停在那邊。也隻有那一片,地勢空曠,會有停車的車位。
  洛遙終於還是轉身準備離開。她下山的腳步不算快,和人流逆著,低著頭往下走。忽然兩邊的人群都慢慢往旁邊散開,她下意識的往後看了一眼,還是那輛車,占據了路上大半的空間,也緩緩往下。
  開到她的身邊的時候,後座車窗以均衡的速率打開了。
  她看見坐在後座的人,嘴角輕彎,以莫名複雜的神色看著自己。
  其實相隔很近,洛遙半邊身子都擠在了路邊的灌叢裏。她自然是認得方流怡的。她們見過麵,那時候展澤誠牽著自己的手,他的母親對自己也是和藹可親。
  此刻她看著自己,毫不掩飾的冰冷,或許還有厭惡,比這天氣還讓人覺得心底發寒。洛遙隻是不明白,她為什麽要把車窗放下來,如果這麽討厭她,大可以走開,而不必像現在這樣互相麵對。
  洛遙慌忙轉過了眼神,車子還在往前,那麽華貴的側影,漸漸的消失在了遠處。她長舒了一口氣,才發現自己一手心的冷汗,心底卻又忍不住嘲笑自己:她怎麽這麽傻?難道那一瞬間,車窗落下的時候,指望著那個人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的
  刹那間窺見了自己的軟弱,竟隱隱有些喪氣。
  她其實早就明白的,他不是她的救世主,她更不是他的天使。
  若是有不恰當的期望暗暗的在心底萌芽,就要及時的把它掐滅。就這麽簡單。
  她默數著下山的步伐,早就不知累積到了幾千幾萬,直到見到前邊長長的出租車隊伍。
  洛遙叫了出租車在附近的小鎮上逛了逛。她並不急著回去,就在臨河的一家小店點了碗最尋常的雪菜肉絲麵,不急不慢的吃著,的
  暖意一直延綿?攪酥訃猓?┎俗苡幸恢鍾斜鷯諂淥?鬆?南拭雷濤叮?芷鈾氐奈兜潰?唇腥司醯檬娣?B逡L?絞隻?熗似鵠矗??戳絲疵?鄭?旖譴?宋⑿Γ骸澳愫謾!?
  李之謹的語氣很直接:“我不好。”
  洛遙挑挑眉梢,略帶詫異:“怎麽,我有給你發短信啊!”
  “短信?什麽短信?”李之謹忽然壓低了聲音,電話的背景裏傳來了音樂的聲音,“你在哪裏?”
  她隻好全盤托出,自己確實是走不開。李之謹聽她說完,才淡淡的說:“幸好我們還有一場。”
  快掛電話的時候,洛遙忽然聽見李之謹以一種近乎無奈的口吻歎氣:“你把票給誰了?”
  洛遙記得美言幾句:“哦,小林啊?她很崇拜你的,很可愛的小姑娘。”
  聽那聲音,那邊差點沒趴下:“是很可愛,很可愛……”然後什麽都不說就匆匆掛了電話。
  買票回到文島,車子很空,已經有陽光從雲層裏鑽出來,透過玻璃窗,落在了蒼白的指尖。下車的一刻,她竟有些不知所措,因為覺得茫然,似乎無處可去。今天她休假,不用去博物館,而家裏冷冷清清,她厭倦了無休止的擦拭地板和清理衣服,然後對著電視發呆。
  想了很久,摸索著掏出了電話,挑選著適合的名字。
  最後便宜了李之謹。她爽爽快快的說:“我請你吃飯吧,晚上。”
  對方還真是一點都不矜持,連聲答應下來:“好,算你識相。不過得晚一些,七點吧?我這裏還有些事。”
  洛遙站在街上微笑:“好啊,反正我沒事幹。”
  街角就是三聯書店。很小的一家店麵,店主很多時候都在忙著看書,於是大堆大堆的書扔在一起,有一種奇妙的緊湊感。仿佛那堆積起的並不是各式各樣的紙張,而是匯流如河的智慧和知識。
  洛遙推門進去,空調嗡嗡的送著暖風。老板坐在付銀台後邊看書,連抬頭看一眼的的空閑都沒有。
  她踱到其中的一欄,竟看到了那本書,封麵素淨至極,簡單勾勒的廟宇,天上白雲悠悠幾片,叫人覺得歲月幽靜。頁腳的地方是幾瓣淡淡綻開的粉色蓮花,是唯一的亮眼之處。
  飄逸至極的墨色行書兩行:
  石古苔痕厚,
  岩深日影悠。
  厚厚的一冊書,裏邊全是各地寺廟摘錄而來的楹聯。而這句,最得唐詩的韻味,於是就選了印在封麵上。
  第一版的印數很少,想不到還能在這裏找到一冊,又簇簇如新,洛遙嘴角輕輕彎出一道弧度,目光中仿佛勾起了深遠的往事。她拿了書去付錢,老板一邊去掃條形碼,忽然停下了動作,歎了口氣:“呀,這本啊,我剛翻出來,正打算讀呢。”
  洛遙幾乎忍不住笑出來,最後想了想,認真的說:“老板,我買了送你吧。”
  老板更是吃驚,一時間盯著洛遙看,說不出話來。
  她就真的付了錢,心情很好:“這本書編得不錯的。真的。”她說的煞有介事,“編書的作者也蠻有名氣的。”
  扉頁上就印著編者的照片,是個端莊雅致的女子,秀長的鳳眼,神情淡然。
  洛遙又看了一眼,轉身要走,老板卻急匆匆的喊住她:“喂, 那個,你拿張V卡吧,以後來打折。”又憨憨的笑,“以書會友,以書會友。”
  她小心的將卡放進錢包裏,和信用卡、借記卡、各種會員卡放在一起,動作很細致。最後出門的時候,天空竟落下微雨,路上行人腳步匆匆,仿佛避之不及這樣的陰澀。

  OVL.5 爛柯山
  城市裏第一盞路燈開始亮起,明黃明黃的,將雨絲襯得愈發纖細。
  她站在屋簷下接起了電話,原本以為是李之謹,可是並不是。總是那個號碼,她曾經閉著眼都能熟練的摁下去,一直沒變的號碼。
  展澤誠的語氣隨意而親昵:“回來了?”
  雨沙沙的落,有越來越大、又難以止歇的趨勢。
  他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不耐煩,連威脅聽起來都是不露痕跡的溫柔:“洛遙,你可以試試繼續不說話。”
  白洛遙重重的咬了牙齒,也終於出聲:“什麽?”
  他對她說話,從來不會有漫不經心,即便隔了電話,也總有一份特殊的關注,宛如就在眼前。
  他隻說:“我想見你。”
  他給了自己三年的時間,很久之前,他站在她的病床前,目光隱忍而黯淡,唯有神情依然倨傲:“我給你時間,你現在不能接受我沒有關係,我可以等。”
  他給了她三年,然後就這樣重新出現,自以為是,以為她早就忘記了一切,可以重新開始。
  洛遙不管他看不看得見,輕輕的搖頭,竭盡全力的讓自己聽起來盡量雲淡風輕:“這麽久了,我早把過去的事忘了,你也不要再介意了,好不好?”
  他仿佛預料到了她會這麽說,隻是淡笑:“你是真的不介意了?”
  洛遙狠狠的咬了下嘴唇,聲音有掩飾不住的猙獰,可分明又是絕望的:“展澤誠,你想要什麽不可以?非要這樣對我……”
  他幹淨利落的打斷她,聽在洛遙的耳裏,仿佛有一層一層悠遠的回聲:“我不想要別的。”
  白洛遙真的快撐不下去了,他總是知道該怎麽擊中她的軟肋,他知道她什麽時候最脆弱,他知道她不敢說起那些往事……的
  不遠的地方,沿著綿延排列的路燈,有人快步的走過來,身材修長,手持黑傘,墨綠色的卡其布風衣,隔了老遠對她招手。洛遙深深呼吸了一口,語速很快:“展澤誠,我掛了,有約會。”她特意說了“約會”兩個字,發音清晰而漂亮,“其他的事……真的算了吧……??
  他隻是靜默了幾秒,說了句:“哦。那下次再說。”而最後,聲音不閑不淡,“也好,別老呆在家裏。嗯?”
  真是寵愛到了骨子裏,才會有這樣的反應吧。如果是以前,他會弄亂她的額發,然後將唇貼在她的眉心,細細的親吻。
  洛遙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覺得狼狽。她知道他在等她先掛電話,可是突然就說了一句:“我今天遇見你媽媽了。”
  他下意識的問了一句:“哪裏?”
  嘟嘟的忙音。她到底還是掛了電話。
  其實根本不用問,他知道在哪裏,吳越山上,他的父親就在那裏。展澤誠看著被雨水濡濕的窗台,灰蒙蒙一片,視線紛亂,他握著電話,另一隻手撫在額上,有片刻的失神。
  秘書進來的時候,看見男人的側影,那麽清冷,就像這些日子的天氣。她忽然有些明白了,為什麽她的老板,這麽年輕、英俊,正該是偎紅倚翠的年紀,卻總是像修道士一樣自律,從沒見一絲緋聞纏身。她確信自己不是故意偷聽的,可還是聽到了,他居然會用那樣的語氣說話,小心翼翼,連稍微大聲一些都不願意,心甘情願的溫和。
  他很快注意到了有人進來,收斂了神色,恢複如常,在文件上簽了字,才記得吩咐一句:“替我聯係汪醫生。”
  秘書反應了一會才想起來汪醫生是誰:“噢,好的。”
  電話接通。
  “……我可以安排她和你一起吃頓飯。”
  他沉默著聽了很久,終於說:“不,如果我在,我怕她接受不了。”
  汪醫生很敏銳,很快的說:“這麽看起來,展先生,你是不是認為自己和你朋友的病有關?”
  他無話可說。
  醫生的聲音依然沉穩:“最好的方法是,我想見到她最真實的情緒狀態。”
  展澤誠毫不猶豫:“我會盡力。”
  雨水劈劈啪啪的敲打這個城市,寒意伴著水汽彌漫。
  隔了深深鴻溝的兩個人,卻幾乎在同一時刻看了看天空。他隔著玻璃,看見雨水蔓延滑落的痕跡,仿佛晶瑩的水墨畫。而她抬起頭,卻看見一張溫暖的笑臉,青春而俊朗的,把她拉進了雨傘下。
  李之謹老遠就看到她在打電話。天氣委實太冷,她的臉色發白,偏偏嘴唇不知是不是塗了唇彩,嫣紅如烈,倒真是唇紅齒白。穿了那麽多,可是因為纖瘦,出落出幾分和厚重棉衣不相稱的楚楚動人。他也忘了她就在白天的時候無條件、不計後果的轉讓了一張試映券,一下子覺得悶氣全消了。
  幸好傘足夠大,遮了兩個人,彼此之間還留著疏落落的空間,竟也綽綽有餘。
  他走在外側,問她:“請我吃什麽?”
  恰好路邊就是一家豆撈店,洛遙都不用想:“這種天氣,最適合圍著熱乎乎的爐子了。”
  洛遙先去了洗手間,用涼水撲了撲臉,才有勇氣看看鏡子裏的自己。其實並不狼狽,頭發還是柔順的束在腦後,有些微的紅血絲,可眉眼間都是沉靜——掩飾的那麽好。
  出去的時候,看見李之謹手中拿了醬料碗,正在專心致誌的調拌。他將大衣脫了,一件很清爽的白色厚恤,低著頭,露出輪廓分明的側臉,仿佛手上的那個小碗是此刻最重要的事。
  一抬頭看見她出來了,才笑著說:“你吃辣的吧?試試我調的,一定超級無敵好吃。”仿佛是個得意的孩子,又放在她麵前,“真的很好吃。”
  洛遙看著稠稠的醬汁,忽然有些愧疚:“哎,你剛才沒生很大的氣吧?”
  李之謹的頭發倒像是長出了一些,不再短短的像刺蝟。其實這麽短的頭發才考驗一個男人的長相,因為沒有任何修飾的餘地。可即便麵對麵的直視,他倒還是能經得起考驗的,總算是賞心悅目。
  他並沒有不悅,唇角的笑很孩子氣:“本來也還好。可是那個小姑娘……真的太……”他琢磨了一下,“熱情了。”
  白洛遙發誓,她真的在他臉上找出了一絲苦惱,於是忍著笑:“也還好吧?她最多也就找你說了幾句話啊,你也不用這麽大義凜然。”
  瞧瞧李之謹的樣子,大約真的想要把筷子敲在她頭上了:“你知不知道那張票就是在我旁邊?”
  她終於還是忍不住了:“貴賓票?”
  他抬起頭來,眼神柔和:“差不多,有我的專業講解。”
  她最初見到他,幾乎全是自己在說話,而李之謹優雅的像是一個貴公子,風度翩翩;再見,他就像是個大孩子一樣,充滿叫人意外的活力。此刻卻莫名的有些尷尬,仿佛一下子陌生起來,隻能嗬嗬笑了一聲,低頭吃西蘭花。
  最後才記得問一句:“你們演什麽啊?”
  又是一個叫她意外的答案:
  昆曲。
  一個圓菇落在了醬料碗裏,真是不湊巧,濺起的醬料滴在了他白色恤上。洛遙看了一眼,深褐色,手指一動,似乎想替他拂去,握著紙巾的手蒼白而用力。李之謹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又抬起去看她的唇,隨即微微低頭,似乎若有所思。
  洛遙強忍著不去看,隻是把紙巾遞給他,慢慢問他:“昆曲?”
  “是啊,《爛柯山》,聽說過沒有?”
  她記得一些情節,以前在書上看到的。
  朱買臣和妻子崔氏相守二十年。最後一年崔氏不甘貧賤,棄他而去,終於沒等到丈夫功成名就的那一刻。她去跪求丈夫的原諒,可不過是癡夢一場。崔氏受盡羞辱,投河自沉。
  《長生殿》和《牡丹亭》,姹紫嫣紅和悄語低言,都那麽美……為什麽偏偏選了這一部?
  李之謹的眼神都深邃起來,淡淡的笑,最後說:“癡夢和潑水?橇秸郟?悴瘓醯孟肪緋逋惶乇鵯苛頤矗俊?
  那句話在洛遙的腦海裏沉浮半晌了:馬前潑水,覆水難收。
  是不是所有的人,都難免會被這樣的殘缺所吸引?的
  後來還說了什麽,洛遙差不多也忘記了,隻知道自己吃得太多太撐,連醬料都換了兩碗。而他調得是真的好吃,恰到好處的辣味,再平凡的菜色蘸了都會出彩。
  李之謹不無得意:“你不知道麽?我家當年就是做香料起家的啊!這是祖傳本能。”
  最後出門的時候不懼寒風,他開車送她回去,最後在小區門口,把傘遞給她,鄭重的關照:“明晚我來接你。”
  洛遙點點頭:“一定會去捧場的啦。”
  李之謹果然給了洛遙貴賓級的待遇。她在後台見到飾演崔氏的女孩子,高挑纖細,正細細的往眉梢抹上妝彩,而化妝師正在替她戴上頭飾。
  她從鏡中的看見一股淺淺流動的內在韻美,這麽年輕,卻又在汩汩的活動,一時間聯想起了很多東西。很多在這近半個多世紀被人們拋棄的東西,終於還是慢慢的被記起來了。而隻要記得就好,再細微的薪火,總會讓人看見希望。
  那麽,或許走到盡頭的時候,因為融進了先人血脈的文明,這個世界不至於是一片機械和財富的荒蕪。盡管從來不能清晰的看見它們,因為它們和青銅器、瓷器甚至建築都不一樣,甚至載體脆弱到隻是泛黃的詞譜。可它們活生生的在唱,在跳,隻有那麽一瞬間的美妙,卻從來不會遜色於任何的珍寶。
  都說專心工作的男人總是最能迷惑人,洛遙抿唇笑了起來,她看見李之謹正俯下身,對男演員說著什麽,她從沒見過他這樣肅然而認真的神色,她甚至能想象到他的語氣,專注如一,像是那天在豆撈店,他喝了一口果汁,然後對自己說:“喜歡唄,就去做了。你知道……就像李征遠一樣。”
  那是他的曾祖,他隨意的說出了他的名字,並沒有任何不恭敬的意思。反倒是隔了滄桑歲月,他卻能如同自己的長輩一樣,執著而深刻的熱愛某一樣事物。
  “馬前潑水他含恨,隔斷琴弦我太絕情。一場大夢方清醒,願逐清波洗濁塵。”
  戲台上崔氏已近瘋狂,她的手在地上抓起泥土,試圖將那些已然滲進土中的水重又倒出來。她的丈夫就在一旁站著,目光中有恨意,大約也是有憐憫,卻找不出一絲一毫的愛。
  究竟是怎樣殘酷的人才會想出這樣的一出戲劇?所有的人冷眼旁觀,半瘋的女人將紅花當作鳳冠,將百衲衣當作嫁衣,因為殘存希望,總覺得一切還能重新開始。
  人性大抵如此,再多恩愛,再多不離不棄,可是隻要在最後一刻有了背叛,總能將一切美好抹煞幹淨,隻剩薄涼。
  那麽優雅天成的水磨腔,此刻聲聲泣血;而纖美如雲的身段,卻勢若癲狂。
  洛遙怔怔的看著,忽然覺得心痛,不知是為了崔氏的悔恨,還是朱買臣的冷漠,或者是二十年的相守,抵不過一朝世事的變遷。
  身邊的李之謹忽然輕輕呀了一聲。
  女演員太投入,一個踉蹌,身位沒站好,眼看著要跌倒在地。她的身邊,朱買臣到底還是不輕不重的伸出手去,拉住她墜下的身子,又輕飄飄的放開。
  終究是不願見到她跌入塵埃?或者隻是下意識的伸手,隨後依然避之不及?
  洛遙一時間有些恍惚,想起很久之前,她曾經把厚厚的一本專業的大辭典就這麽向展澤誠砸過去,他不閃不避,連眼睛都沒眨,堅硬的書角砸在他的眉骨上,悶悶的鈍響。或許是知道他對自己太好太好,才做了那麽多近乎瘋狂的事。連目的都是前所未有的明確,隻為了傷害,隻為了讓他明白什麽是憤恨,和覆水難收。
  台下掌聲如雷,仿佛暴風雨席卷了這個不大的劇院。洛遙半側過臉:“恭喜你,演出這麽成功。”
  他本該站在台上,和演員一起接受祝賀,可此刻掩在人群中,笑意淡淡浮在眼裏。
  他說:“我很低調的。”
  可能真的隻是享受這樣的過程而已。語氣很淡然,都沒有一絲炫耀在裏邊,更沒有跋涉到終點的欣慰,宛如此刻隻是走過小小一段路,因為風景宜人,所以邊走邊看,瞳仁有一種琥珀的顏色,裏邊映著一個女孩子的笑容,溫暖而親切。
  他們隨著人流一道往外走。洛遙問:“真的不用去後台?”李之謹的眼睛亮亮的,就像是天邊閃耀的星子:“我覺得找地方吃點東西比較實惠。”
  他們跨出劇院,清涼的寒風灌進了肺裏,走出很遠,洛遙忽然回頭去看劇院,在高高的台階上,猶自燈火輝煌。這才覺得驚訝,和他說著話,竟然忘了腳下的台階。
  最後是李之謹拍了拍她的肩膀,這麽仔細的看著她,等到洛遙轉過臉來的時候,幾乎被他嚇了一跳。
  他一手插了口袋,以前所未有的嚴肅口吻說:“白小姐,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
  白洛遙仔細的聽他說完,眉眼中全是流轉的清麗如水,如花嫣然:“這麽好的事,我怎麽會不答應?”
  就像預料的那樣,捐獻儀式之後,幾件文物首次出現在了新聞媒體的財經版、娛樂版上。在財經版的商雙羊尊總是伴隨著易欽即將和某集團的合作新聞,而在娛樂版則是極為八卦的詳細介紹了方流怡女士的旗袍款式的定製,以及和那件皮草相關的、保護動物協會的抗議申明,順帶附上了她緩緩揭開的那幅南宋名畫。總之,一時間博物館的曝光率大增,仔細想起來,竟不知道誰才是受益者。
  慕名來參觀的有單位也有個人,甚至很多?塹÷?壞玫模?謔欽?焦ぷ魅嗽北憒?媼艘邐窠步庠保?┧笤詘旃?液駝固??洌?刻於家?咀糯蟀胩臁R皇奔澠執蠛3閃稅旃?冶乇鈣貳?
  更可怕的是,除此之外,陶瓷館修整,展廳需要重新布置。洛遙累得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好不容易在下班前坐回了辦公室,卻聽到了需要和林大姐、老館長一起出去吃飯的消息,差點沒絕望的哭出來。尤其是吃飯的對象,又是和易欽有關,讓她愈加提心吊膽。
  五六點的時候,是城市最堵最喧囂的時候。
  酒店是一座小小的海派花園式建築,店名低調的縮在灰色的牆上,一晃而過,洛遙連一個字都沒瞧清楚。門口立著保安,黑色大衣,又插著耳機,若是戴上一副墨鏡,保準像是黑客帝國裏的勇士。
  小李已經到了,於是簡單的給其餘幾個人做了介紹。
  那麽多人,疲憊而倦漠的神氣隱藏在寒暄之下。洛遙隻對汪子亮印象深刻,四十歲模樣的男人,短短的頭發,目光醇厚,掌心溫暖。他在打量自己,可卻絲毫沒有對人造成壓迫感,洛遙淺淺的笑了笑,轉開了目光。
  吃飯的時候她照樣有些心不在焉,或許隻要和易欽有關的事物,總會讓自己有些不自在。汪子亮就坐在自己身邊,是個很妥帖又有風度的男人,見她一個人坐著,總是會和她稍微聊上幾句。
  白洛遙和他說著話,心底卻莫名的有些不安。不知道是為了什麽,可能僅僅是因為今天換了一個酒店吃飯,明顯檔次比頭一次要高出很多。她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了聊天上,忽然聽見汪子亮問:“白小姐以前是學宗教學的?據我所知,學宗教的女孩子,心態總會比一般人通透一些。”
  洛遙略微有些不知所措,如果說在校的時候自己確實能把一切看得雲淡風輕,可是現在,她的反應隻是淡淡的說:“研究宗教,又不是信仰宗教。我倒覺得,搞研究的人,從來都要比全身心信仰的人客觀的多。”
  汪子亮點點頭:“那也說得是。”
  話題暫時停止了。包廂裏就有洗手間,可是洛遙覺得悶,寧願站起來出門去走廊最盡頭的那個衛生間透透氣。地毯很柔軟,僅有的兩間包廂,門麵透著暗紅色的典雅,空氣裏是淡淡紫檀香的味道。她從洗手間出來,手被溫水衝過,推門而入的時候,覺得金屬把手有些冰涼。
  她幾乎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可是一共兩個房間,她的記憶裏不至於差到離譜。
  包廂很寬敞,可一下子多了很多人和往來的話語,便顯得熱鬧起來。
  年輕的男人正在和館長握手,就站在自己身前。有她熟悉的味道,寬闊的肩膀,即便背對著他,即便她蒙著眼睛,也會知道這是誰。
  因為之前就有了預感,倒不覺得突如其然,隻是有些發懵,隻覺得處處是陷阱,她無處可逃。
  小李在說:“這位是白小姐,白洛遙。”
  展澤誠轉過身,彬彬有禮的伸出手:“你好。”
  洛遙像是在那一刻神遊在外了,渾然沒有反應。一屋子的人看著她,覺得尷尬。她的目光明明是在看著展澤誠,卻又像透過了他的臉,望向牆麵上的那幅國畫牡丹。
  展澤誠耐心的伸著手,嘴角淺淺的微笑,目光柔和,似乎不介意對年輕女士的等待。
  黑曜石仿佛貓的眼睛,自下而上的望著自己。洛遙很想去把它摘下來,她後悔那個時候自己將它送給他,語氣清爽得不帶陰影:“好不容易才得來的。是我最值錢的家當,喏,送給你。”
  那時候展澤誠接過了,順便把她的手都握在掌心,眉目英俊,笑得很讓人覺著賞心悅目:“你最值錢的家當不是我麽?”
  仿佛隻有在回憶完畢的時候,才有餘力複蘇,洛遙驚覺過來,林大姐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於是慌忙伸出手去:“展先生您好。”
  酒店衛生間裏放著的那支潤手霜非常的好用,氣味清淡,連指尖都分外柔軟。此刻她有些局促,可是不失禮貌,乖巧得讓他抿唇一笑。
  最後他側過身,讓她從身邊走過去。很窄很窄的通道,她走得那麽小心,可是依然觸到了他,洛遙知道自己一定是幻聽了,卻分明的聽到有衣料簌簌擦過的聲音,有些癢,仿佛劃在心裏。
  展澤誠對汪子亮微一頷首,又不動神色的將眼神投向了白洛遙。她低著頭,手放在桌下,宛如小小的孩子,在剛才的失態後窘得不敢看人,向來白皙的膚色成了淡淡的粉紅。
  汪子亮手肘輕輕碰倒了一小碟香醋,連忙喊來聲小姐。而在這之前,洛遙已經順手拿了手邊的毛巾,仔細而認真的開始擦拭。
  別人都在說話,沒人注意到她此刻在幹什麽。汪子亮目光一斂,輕輕揚起頭,嘴角勾了起來,卻不動聲色,隻是看著。
  小姐也走過來,拿幹淨的毛巾墊在那塊汙漬上,吸去多餘的液體,就這麽遮住了淺褐色的一塊。這讓洛遙有些不安。她勉強讓開了手,不自在的靠回了椅背,指間還抓著毛巾,長久的不願放開,仿佛那就是冬日裏可以取暖的火爐。
  展澤誠不過呆了片刻,馬上就離開了。林大姐悄悄湊過來:“洛遙啊,剛才發什麽呆?”
  洛遙的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陡然間壓力一鬆,連毛巾掉地都沒發覺,勉強笑了笑:“什麽?”
  林大姐以過來人的經驗,點點頭:“哎呀,他是長得好看,我要年輕上十幾歲,也會被迷暈了。”
  真是不知所雲。洛遙臉色逐漸正常起來,掩飾的笑笑,抬腕看時間:真是漫長的一晚。
  汪醫生出來的時候,展澤誠已經在車裏等了有一會兒?恕K??瘓?牡母ё判淇郟?鍥?詞悄?氐模骸霸趺囪?俊?
  這麽明顯的事實,甚至不需要他的專業分析。汪子亮沒有沉吟,直接的說:“展先生,到底是怎麽回事,你隻會比我更清楚。你想要我幫助她,我需要知道更多。”
  一下子安靜下來。
  車子開得平穩,展澤誠唇線微抿,瞳仁中倒映出車窗外如流水般瀉過的景色,平靜的說:“她因為導師去世,堅持要和我分手。我不同意,她自殺未遂。我一直在等。我以為三年時間足夠她忘記了。”
  汪醫生皺起眉:“她導師去世,和你有什麽關係?”
  這個問題,他必須回答,否則就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這麽彼此折磨的現狀。
  “她覺得,是我害死了她的老師。”下一刻,展澤誠忽然難掩暴躁:“你告訴我,她什麽時候可以恢複正常。”
  以專業心理醫生的眼光來看,他去過展澤誠的辦公室,簡潔得近乎單調,其實也反映了他的個性,沉穩而內斂,永遠都是不動聲色的鋒銳。而不是現在這樣如同被激怒的野獸。汪醫生沉默了一會,堅持:“你沒告訴我全部的情況。”
  可他到底不願意再開口了,修長的手指撫著袖扣上的寶石,仿佛之前那簡短的說明已經是極限。
  
  【II 愛過你】
  OVL.6畫中人
  洛遙剝了一個香蕉,咬一口,滿嘴甜糯。
  電視屏幕一片海藍色,有看不清的人影在水底搖曳,古船的桅杆斜斜佇立,似乎還纏繞著海中長而飄逸的帶狀植物。還有人正在艙門裏外漂浮移動,似乎找到了什麽東西。
  電話很掃興,洛遙接起來的時候很沒好氣,可是考慮到對方是孕婦,她還是忍了。
  “小白同誌,我家高池飛下廚,來吃晚飯吧!”
  “你才白,你全家都白!”洛遙扔了手裏的香蕉,卻不由得眉開眼笑,“我馬上來。”
  當年的拉讚助事件,直接促成了王敏辰和高池飛這一對,如今開花結果,連結晶都已經在腹中了。
  最後趕到了她家的時候,離晚飯時間還有好一會兒。洛遙熟門熟路的和在廚房裏忙乎的高池飛打了個招呼,就坐在沙發上,陪著王敏辰一起看電視。說是陪她,可到底還是搶了遙控:“哎,我在看海底撈寶直播呢!”
  南宋的沉船,見證了海上絲綢之路的繁華和興盛,若是裏麵依然藏有宋朝官窯的瓷器精品,又能重見天日,真是人類藝術史上的幸事。
  王敏辰看了一會,站起來:“算了,你慢慢看,我去看看骨頭湯煲好沒有。”
  或許是同一畫麵出現的時間太長,一直是墨藍的色彩在眼前晃蕩,洛遙眼看著短期內出現珍寶無望,終於還是被香味勾到了廚房門口。王敏辰的小腹也隻是微微凸起而已,站在高池飛身邊,挽著他的肩膀,兩個人說著什麽。
  雖然油煙機大開著,又隔了門縫,洛遙聽見王敏辰說:“男人都是一個樣,一會你別再提起了,我想起他就一肚子火。”
  洛遙皺皺眉頭,忽然心裏有數,知道她在說誰。她有些難堪,轉過身子想悄悄離開,還是被敏辰看見了。她半張了嘴,輕輕咳嗽一聲:“洛遙……”
  高池飛還在易欽工作,前幾天是一個員工內部的聚會,向來出席公司各種活動不帶女伴的展澤誠,這一次卻帶了一個女孩子一起來,一時間也成了沸沸揚揚的話題。
  沒等敏辰開口,洛遙舀了一碗湯,不經意的說:“是何孟欣吧?”接口太順溜,連她自己也嚇一跳,隻是不知道這個名字怎麽跳到腦海裏來的。
  高池飛卻嚇了一跳:“你怎麽知道的?”
  骨頭湯可真好喝,和甘筍、木耳一道燉著,一點都不膩,色澤又是極漂亮的淡黃色。洛遙喝了半碗,意猶未盡。思維級緩級緩的轉了轉,才想起來:“哦,她啊,我以前見過照片的。”
  當時自己一見,頓時大呼小叫:“好漂亮啊!這是誰?”
  何孟欣是那種極立體的五官,即便是照片裏,還是有一種帶著英氣的美麗,足以叫人覺得驚豔。那張照片是在跑馬場,她挽著展澤誠的手,笑得仿佛初生的太陽花。那張照片裏,除了俊男美女,還有那匹黑色的駿馬,亦是神氣得如同主人一樣。
  當時展澤誠說:“我妹妹。”
  她有些懷疑:“親妹妹?怎麽不像?”
  他就隨意的轉開了話題:“我那時候才十八歲,在英國。”她沒空去糾結他以前的事,就哦了一聲,繼續往下翻。這才發現,他們的合影還真是不少。轉頭看看他,倒是一臉坦然,有時候還指著某張對她說說趣事,愜意自如的樣子,由不得她不信。
  洛遙笑了笑:“哎呀,別問了,好歹我以前和他那麽熟。”
  隻有在王敏辰和高池飛麵前,自己可以肆無忌憚的說出那些話。反正他們見證了那些過往,自己被送醫院的那次,王敏辰在走廊上對著展澤誠大吼:“她自殺了,你樂意了?你達到目的了?”其實後來自己向她解釋了無數遍:“我真不是自殺,我幹嘛為他自殺?”可是敏辰總是不信,歎口氣安撫她:“好了啦,我知道你不是自殺。”
  其實擺明了還是不信她的話,即便有醫生證明也沒用。也好,就當自己為情所困,這個“真相”,比別的都要好。有些秘密,就適合在僅有的幾個人之間,慢慢腐爛……即便腐蝕出了再也消不去的傷口。
  吃飽喝足,兩個人關了房門,端了一盆水果色拉,像是年輕的女學生一樣,躲在房間裏聊天。
  王敏辰很警覺的問她:“我看到新聞了……你們又見麵了?”她不過是依照常識進行推?習樟耍?叢諞飭現?詰目醇?逡A成?滸祝?謔怯治仕?骸罷婕?媼耍俊?
  豈止是見麵了?的
  她該不該告訴老朋友,展澤誠出現在她的世界裏,逼著她,回到過去。
  最後不知道為什麽,隻是說了句:“嗯,見麵也沒什麽啊,就是工作關係。”
  任是誰,經過了那樣一段戀情,曾是花好月圓,曾是珠玉滿地,卻又在刹那間分崩離析,總會對愛情有了恐懼的吧?王敏辰握了握她的手:“沒事就好。”
  有人敲了敲門,高池飛探頭進來:“美女們,要不要銀耳羹?”
  難得見到一個男人,做到了主管的位置還這麽戀家。洛遙接過一碗,微笑:“謝謝師兄。”她貪戀的舀了一口,有滑滑的甜美,邊吃邊說:“我吃完就走,不打攪你們二人世界。”
  吃完了,敏辰堅持讓高池飛送洛遙回家。高池飛取了車出來,洛遙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窗外深藍的天空,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聊天。
  “洛遙,我認識好幾個人,條件都不錯,下次給你介紹。”
  路遙不說話,隻是笑著點頭。
  高池飛打了個轉彎,側過臉笑她:“你就敷衍我吧。真讓你出來了,就各種理由推掉。上次是加班,上上次是什麽?應酬麽?”
  “真不愧是搞財務的,這麽小的事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的表情卻嚴肅起來:“我是認真的。他們都不是易欽的,不用擔心。”
  路燈一盞盞的掠過,仿佛小時候繞著的、床邊的螢火蟲。她想數清楚,可是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很多時候,男人比女人理智得多,也成熟得多。高池飛看看師妹的表情,忽然不忍心說下去了。因為即便是以一個男人的眼光,展澤誠也確實出色到讓人生出“曾經滄海難為水”感覺。
  氣氛沉默下來,高池飛輕輕咳嗽一聲,開了電台。
  “據悉,此次易欽集團成立的愛心基金……”
  沒頭沒尾的一條新聞,卻仿佛是無形的電流,激得洛遙條件反射的去換抬。
  滋滋的噪音,洛遙靜靜的轉開眸子。高池飛沒說什麽,隻是調到了音樂頻道,音樂是可愛的童聲,不知是哪國語言唱的,輕巧如同銀鈴。
  媒體的力量太強大,有時候她看見報紙雜誌上的那個男人,總會覺得在那是在虛幻的鏡子裏。而裏邊的展澤誠那麽不真實,常常會恍惚:那真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人麽?他愈發願意做善事了,風度翩翩,卓爾不凡。慈善基金、文物捐贈、文化保護,總叫人覺得來者不拒。
  可是隻有洛遙知道,那不是他的全部。若是那些東西和他的集團、和他的家族有了衝突,他隻需輕輕一皺眉,所有的粉飾頓時化為齏粉,在指間簌簌的飄落,比雪花還輕,比紙片還不值錢。
  所以,人不可貌相。
  彼時他們初見,洛遙又怎能想到,那麽親切又英俊的年輕男人,有一天就這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毀了自己的一切。
  那是什麽時候?是導師向出版社申請了寺廟楹聯收集的項目那會兒吧?的
  那一天,她騎著自行車,從市區出發,一直騎一直騎,直到西山。
  西山就兩座寺廟,她和老師來過兩次。
  整座山仿佛是剛剛睡醒,伸個懶腰之後,褪去了冬的深沉,四處是朦朧鮮嫩的綠色。並沒有什麽目的,順著山路盤旋而上,若是覺得累了,就推著車,看見鬆鼠在叢林間鑽過,那一絨大大卷卷的尾巴似是最舒適的毛毯。她的棒球帽是最鮮亮的紅色,野花沒開,連點綴的色彩都還在醞釀,於是人在畫中,宛如風景。
  其實到了半山腰的時候就開始口渴,她記得自己和老師一起來那次,就是在那間小廟中喝茶。一師一徒的小廟宇,從來不會有人去關注,後院就是菜園,山上的溪流涓涓而下,宛如世外桃源。又像是王摩詰的詩,隔了千年,此刻曆曆在目。
  從山路的一側蜿蜒行進到山的深處,路不難走。陽光透過層層陰翳落下來,早就元氣大傷,也就將輕輕的燥熱一並帶去,隻剩下如水瀉般的清涼。洛遙推了車,一把摘下了帽子,走過的短短一段路,已經看得見柴扉掩映下的廟宇。
  隻是今天外邊停了一輛車,帶了幾分現代化的光亮在。有光線落在後視鏡上,又折射回來,不規則的光斑落在青石板上,有一種奇異的光亮和溫暖。她就將車放在了槐樹邊,跑上去敲門,要討一口水喝。
  開門的依舊是那個瘦瘦的小徒弟,他倒還認得她,一怔之後,洛遙快活的說:“小師傅,我來討碗水喝。”
  他的身後,有個年輕男人輕輕的笑了起來,她便踮起了腳尖去看是誰。
  那個年輕人有著漂亮至極的眼神,似是山上小澗裏的溪水,雖是盛夏,卻依然有冰涼徹骨的清澈。他隨意的坐在院裏的那個石凳上,微揚了下巴,清俊奪目。仿佛是顧愷之古畫中走來的人,行雲流水的一路畫下來,才會如此巧奪天工。
  洛遙曾經一次次的挫敗於展澤誠的麵無表情,於是問過他:“那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為什麽要笑?”展澤誠的記憶力出奇的好,他眸子裏的清光漸漸聚攏在一處,說:“小師傅,我來討碗水喝——你不覺得,那是西遊記裏的化緣麽?”
  連洛遙自己都忍俊不禁起來,可是那個時候,她就坐在他的對麵,然後小師傅捧了一個大瓷碗,濃濃的、褐色的茶汁,有粗燥的清冽,她捧起來,咕咚咕咚的喝了半碗,才發現那個人一直在看著自己,似乎覺得有趣。
  那麽好看的男人啊!白洛遙再坦然再無畏,總會覺得不自在,於是放下了碗,大方的說:?澳愫謾!?
  他的手邊也是一碗濃茶,隻是看起來一動沒動,洛遙又小口的喝了半碗,才聽見他說:“喝太濃的茶不好。”
  那個粗碗已經見底,隻剩些渣子落在底部,小姑娘托了下巴,好奇的打量他:“禪茶一味啊,濃點才好,很多坐禪的人都會喝的,不然會瞌睡。”
  她的肌膚在金色的陽光下泛著淺淺的光澤,像是汗水,又像是有淡粉的雲霞從內裏泛出來,那一瞬有一種天然的童真撲麵而來,展澤誠忍不住順著她的語氣問了一句:“你小小年紀,還會坐禪?”
  洛遙有些赧顏的笑笑:“沒有,我老是靜不下心來,坐禪要睜著眼,我就亂七八糟的想別的東西。”那個表情真是可愛,仿佛是小兔子,又像不好好做作業的學生,裏裏外外都透著清澈。
  就這麽坐著,小師傅忽然打斷了兩人說話:“師父他說請您進去。”
  展澤誠站起來,整個人挺拔如同水杉,連那西褲都是筆挺的,衝洛遙點點頭,就進去了。
  她難得見到老和尚願意會客的,於是有些好奇:“他是誰呀?”
  小師傅有些局促的說:“我不認識。”
  她也不急著走,一個人坐著,用手做了扇子,不輕不重的扇著風,春天的山裏竟然有蟲子的鳴叫聲,並不急促,宛轉溫柔幾聲,宛如天籟。
  老和尚一身灰白色的布衣裳,和年輕男人並肩走出來,低聲說著什麽。他一抬眼看見洛遙坐著,花白的眉毛一抬,微笑:“你什麽時候來的?”
  洛遙站起來,極有禮貌:“老師父,我就坐了一會兒。”
  他點點頭,深如古譚的眸子沒有一絲波瀾:“你的老師身體還好麽?”說完這句,卻側過臉看了眼展澤誠,似乎記起了什麽,眉宇間輕輕一折。
  她忙說了句“很好”,本就是來討口茶喝的,也到了該走的時候,卻又被老人喊住了:“你跟我來。”
  他沒再理會展澤誠,卻攜著她走向後屋。展澤誠站在門檻的邊,看著她擦身而過,微一低頭,看得見她白皙的頸上柔軟卷起的發絲。一老一少,背影遠去,竟然說不出的和諧。他大步走到院中,那碗茶水還未被收去,已經涼了下來,他低頭喝了一口。有一種很衝的苦澀,直往腦門而去。可是細細回味,卻又覺得綿長的甜意。
  老師父遞給她一個黑色的罐子,她好奇的看一眼,隻是一個鐵盒子,甚至不如他手上的念珠搶眼。念珠長長的一串,從胸口一直垂到了腰間,流蘇上還綴著一粒大的黑色珠子,像是貓的眼睛,瑩亮如玉,迥異其餘的木質珠子。
  她一發呆,老師父直接遞到她眼皮下:“拿去給你老師喝。”
  觸手冰涼,那個鐵皮罐子,仿佛剛從冰箱裏拿出一般。洛遙好奇的看了一眼,問了句:“這是什麽?”
  老頭想了想,眼角的地方溝壑縱橫,有歲月滑過的深深刻痕:“凍頂烏龍。山上沒有冷凍的地方,給你老師喝。”又沉默了一會,輕輕撥動那串念珠,“去吧。”
  白洛遙出門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深褐色的窗欞仿佛有著靈性,將陽光巧妙的分割,又打在老師父身上,有一種積澱下的智慧和通融。她想起老師對自己說:“其實他都沒有受戒,算是居士。如果在古代,大概也算是高人隱士了。”心中莫名有些歡喜和激動,仿佛自己見到了平安和喜樂——而這些,她在書裏讀了很多很多,直到現在,才隱隱有感悟。
  院子裏隻有沙沙的掃地聲,石桌上還有兩隻大碗,小師傅在院子一角揚起灰塵,見她要走了,忙說:“再見。”
  洛遙衝他擺擺手,推開大門。
  展澤誠還沒走,就倚在樹邊,回頭看見她,隨意的笑笑:“下山麽?”
  洛遙扶起自行車,衝他揚起一個笑臉:“是呀。”
  那輛車是他的,他說:“自行車下山太危險,我帶你下去。”
  山路是真的陡,下衝的勢頭有時候完全不能控製,洛遙本來是打算推車下去的,被他這麽說,又沒法拒絕好意,隻能躊躇著抿了抿唇,半晌才說:“啊?”
  他不動聲色的說:“啊什麽?”
  是呀,她“啊”什麽呢?
  車子被他放在後備廂裏,洛遙坐進車裏問他:“你來這裏幹什麽?”
  他目光看著前方,專心致誌的開車:“送些茶葉來。”
  白洛遙燙手一樣打開背包,楞楞的問他:“不是這個吧?”
  他踩了刹車,看著白皙手掌上的那罐茶葉。
  凍頂烏龍。父親最愛的茶。是自家種的,冬天採,冬天製,冰凍保存。喝前數個小時才拿出來醒一醒,味道才能出來,泡十多回都不會失味。
  洛遙看他的神色,問:“這是好茶嗎?”
  展澤誠想了想才說:“我也是幫別人帶來的。應該不錯。”
  洛遙“哦”了一聲,一臉崇敬:“不愧是大師。在他眼裏,最高檔的茶和最粗劣的茶應該沒有差別吧?”
  最後是在不到學校的那個轉角處放下她的。展澤誠又替她拿下那輛自行車,看著她輕盈的跨上車,趁著紅燈還沒亮,飛快的走了。他坐在車裏等著紅燈,看見麵前行人如流水如霧靄,紛紛擾擾的在人行道上淌過。他卻有些小小的後悔:為什麽剛才不留她吃個晚飯呢?的
  幸好彼此還留下了電話,雖然隻相識了半天,也總不至於是萍水相逢。
  喻老師住的地方就是教職工宿舍區。她是單身,住著兩居室,也就是四五十平米的樣子。很老式的房子了,鐵門上還拉著一塊藍白底的粗布,最是家常的模樣。路遙敲了敲門,等了一會兒,才聽見裏麵的動靜。
  她一直覺得老師?芷婀鄭??蓯遣話??頻摹D呐麓絲燙焐??恚?堇鏌廊皇前得擅傻模?徽敵〉貧濟揮校?皇怯幸恢趾芮褰嗟奈兜榔吮嵌?礎S寫嗡?彩欽飧鍪焙蜆?矗?⑾擲鮮?妥?詿疤ㄏ驢詞椋?庀呋璋擔?謔僑灘蛔∥剩骸澳?庋?吹們宄?穡俊焙罄從骼鮮Σ潘擔骸拔也幌肮弑壞乒庹兆擰!?
  嗬,她的老師總有些古怪脾氣的。
  洛遙拿出了那盒茶葉,喻老師愣了愣,沒接,卻轉過頭去開日光燈。找了有一會兒,啪的一聲,燈跳亮了,她才伸手接過,又起身去放進冰箱裏。
  往常老師總是會和她說笑很久,可今天她的神色有些淡淡的,隻問她:“你今天去西山了?”
  洛遙點頭:“我一個人去踏青玩。”又說,“老師,原來你知道是什麽茶啊?凍頂烏龍,山上的老師父也說要冷藏的。他讓我帶來給你喝。”
  奇怪的是,喻老師什麽都沒問,簡單的點點頭:“知道了。”又看她一眼,才問:“吃飯了沒有?和我一起吃吧?”
  洛遙忙站起來:“不了不了,我還要回去洗澡。老師再見。”
  回到寢室洗完澡出來,宿舍還是隻有自己一個人,手機上倒有幾個未接來電。
  接了電話才發現,展澤誠還在老地方等著,洛遙大驚:“你還沒走?”
  他很平靜的說:“迷路了。”
  白洛遙隻覺得對方這個玩笑可真不好笑,可到底還是去找他了。

  OVL.7 迷路
  高池飛就把她送到了路口,洛遙跳下車,彎下腰說了再見,才往回走。走了幾步,心裏一緊,看見展澤誠隻穿了襯衣,閉了眼睛靠在路燈上,白色的路燈打在他的臉頰上,卻微微泛起淡紅。這麽冷的天,應該是凍出來的吧?的
  白洛遙心裏沒來由的一陣難過,卻咬了咬,數著自己的腳步,很輕很輕的從他身前走過。他依然閉著眼睛,似乎毫無知覺,隻是喃喃的說了句話。
  洛遙的腳步一滯,不由自主的停下來。他還在說,聲音很輕,可是她卻聽得很清楚:“洛遙……我迷路了……”
  或許還有很微薄很蒼涼的酒氣,隔著短短的距離,如同花香,她輕輕的嗅到,立刻明白了。展澤誠臉上的紅暈不是因為冷,隻是喝醉了。
  她站住,就在他的麵前,他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璀璨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輕緩的呼吸,仿佛是孩子。展澤誠甚至沒睜開眼睛,可就是一伸手,將她攬在懷裏,將臉埋在了她肩胛的地方,低低的喚她:“洛遙……我迷路了……”
  獨屬於他的味道,這麽深淺不一的鑽進了自己心底,洛遙試著動了動身體,可是展澤誠沒有理會,固執的抱著,很用力,不肯放開。他的臉頰冰冷,貼在她的頸側,卻又有溫軟的呼吸落在她的鬢角,癢癢的撩撥人心。
  洛遙僵直著不動,他總是這麽頑固,總是不願意鬆開手……眼睛有了些潮意,她仰頭忍住,倉惶中又看見他的大衣就這麽落在地上——真是醉了吧,才這麽狼狽。
  她定定神,試探著將雙手扶在他的腰間,輕輕的回抱他,低聲說:“我在這裏。”
  她心甘情願的回抱他,沒有勉強和猶豫,很熟悉又很遙遠的擁抱……他終於像是放心,雙手輕輕一鬆,聲音像是呢喃:“嗯。”
  趁著這個機會,洛遙挪了挪位置,俯身去夠那件大衣。
  他的手已經滑倒了自己的右手上,牢牢的扣住,不讓她離開。洛遙歎口氣,騰出左手將大衣拾起來,她艱難的把大衣蓋在他的肩頭,又摸出了他的手機。
  因為被凍著了,手指並不靈活,觸摸屏的手機幾次摁錯,好不容易才調出了他的通訊錄。洛遙看到第一個名字,怔了一下,忍不住側過頭看著他。他的嘴角帶著淺淺的弧度,似乎是微笑,又像滿足,溫和得簡直不是展澤誠。
  有什麽奇怪呢?
  他以前說過:“你要是不願意出來,我就一直打你電話,一直打。”
  像是賭氣,又有些忐忑不安,從此之後,她的名字,總是他通訊錄的第一位……即便這三年,他們沒有一絲一毫的聯係,可他真的從來沒有改變。
  洛遙的手指往下一移,直到看到助理的名字。
  小李來得很快,十分鍾不到,電話重又打到了這個手機上。他依然倚著路燈,和她十指交扣,卻再也沒說什麽話。洛遙接起電話,壓低了聲音,報了自己的位置。
  小李連眼神都不望向她,隻是低聲說:“白小姐,我們一起扶他上車,我會送展先生回家。”他另開了一輛車來,就停在不遠的地方。洛遙點點頭,一左一右,慢慢的向那輛車走過去。
  最後把後座的門打開,白洛遙耐心的陪他坐進去,將衣服放在他的膝上,然後開始掰開他的手指。
  小李還在車外,並沒有進來。車子裏溫暖得仿佛是另一個世界,也有叫人窒息的壓迫。她慢慢的將他修長的手指拿開,一聲不吭,越來越用力。他半醉半醒間,終究強不過她拚了命的氣力,他的手指上有她指甲掐出的印記,最終還是被她分開。
  最後鑽出車子的時候,展澤誠似乎醒轉來了,洛遙轉頭看一眼,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自己,素來是果毅的表情,此刻卻前所未有的留戀,似在挽留,輕輕的喊了自己的名字。
  她用了最快的速度走開,甚至惶急的沒對小李說上一句話,仿佛身後是糾纏不清的幽靈。
  回到家就開始洗澡。洛遙在浴室裏,聞到有種氣息叫濕潤,又悶得人心疼,仿佛喘不過氣來。她把頭發洗了一遍又一遍,臉上、身上還在往下滴著滾燙的熱水,沐浴液和洗麵奶堆在腳下,她要把他的??抖枷吹酶篩刪瘓弧??戳撕芫煤芫茫?隼吹氖焙潁?⒉瘓醯蒙袂迤???皇瞧>耄?筒壞門吭詿采暇退??ァ?墒腔共恍校?褂心切┮路??Ы恚?ㄍɑ壞簟??
  她將能洗的洗掉,外套塞進了袋子裏,明天上班的時候順便送到幹洗店去。仿佛做完這一切才甘心。
  最後洛遙躺在床上,卻不可遏製的想起來,他說他迷路了……那麽有目的性的人……他會迷路麽?
  究竟是誰在迷路?
  她的眼前一片白茫茫,她從來就沒有迷過路,因為從來等待她的隻有慌不擇路。
  第二天早上上班,那輛車已經被不在了。她快步走進地鐵,有小孩在賣報紙。髒兮兮的小男孩站在洛遙麵前,她就掏了鋼蹦買了一份。其實前一晚睡得不好,頭還昏昏沉沉的,她根本就不想看,於是握在手裏閉目養神。直到坐在身邊的乘客輕輕拍了拍她:“小姐,你的報紙借我看一下?”
  洛遙有些錯愕,那是個年輕的女孩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我想買一份來著,那個小孩早走遠了。”
  她說了句“沒事”,就把手裏的報紙給她。
  對方熟練的翻到了某一版,很快的瀏覽完就還給她,說了句“謝謝”。
  她一時好奇,就看了一眼。
  娛樂版。
  “展澤誠首次攜女友出席酒會。”
  配了一張很清晰的圖片,展澤誠總是慣有的清冷表情,卻在不經意間回過頭去,向他身後的女子伸出手,自有妥帖而溫柔的氣質。隻是他身材修長,身後的那個女子隻露出了玫瑰色的禮服裙擺,並沒有正麵清晰的照片。
  下邊的報道則更具體一些,甚至說起了有易欽的員工爆料,這個女孩子也曾陪他參加了集團內部的酒會,連展澤誠的母親在聽到記者問起的時候,都是滿臉的笑容。
  神差鬼使的,洛遙又看了一眼照片,他的袖口潔白挺括,配了一副銀質的菱形袖扣,清貴典雅。
  展澤誠醒來的時候,皺眉撫了撫額頭,竟然沒有想明白這是哪裏。
  電話恰到好處的響了起來。
  是秘書打來的,告訴他上午的日程已經全部推遲或取消,並且問他下午是否會來公司。他有半刻沒有回過神來,因為窗簾很厚重,好幾層,都是不透光的,沒有露出半分端倪,於是看了看時間,這才驚覺,竟然已經是中午。
  溫水從龍頭裏刷刷的流出來,他的手甫一觸到水,竟然有些刺痛,逼得他抬起了右手,仔細的看了一眼。
  手指上、手背上,全是被抓開的傷口,有幾處很輕,有幾處卻要重得多,連皮都碎開了,有淡淡的血塊凝結。他毫不在意的又把手浸在水中,又是一陣刺痛,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卻不是因為疼痛,隻是忽然突然想起了昨晚,她離開時的背影,果斷,毫不猶豫,就連掰開他手指的動作,竟然奇跡般的想起來了。
  他真是瘋了,喝得那麽醉還執意開車去找她,一次次頭破血流,就像昨晚那樣。手背上全是她狠心摳下的痕跡,可即便這樣猙獰,即便到最後隻剩傷痕,他卻還是舍不得,連怨恨都不會給她。
  走到樓下,寬大的落地窗前,有個年輕女人的背影,纖細而高挑。他沒說話,隻在餐桌前坐下,往紅茶中加了些牛奶。
  何孟欣轉過身來,語氣有些嗔怪:“悄沒聲息的就下來了。”她的鳳眼微翹,語氣沉吟,坐在他的對麵,“你昨晚喝得太狠了,我來看看你。”
  展澤誠“嗯”了一聲:“我沒事。”
  她輕輕笑起來:“還沒事?該不會還摔了一跤?手上全是擦傷。”
  自然的光線下,洗去了血痂,手背就有些猙獰。他看了一眼,波瀾不驚:“還有什麽事?”
  何孟欣一手托著下巴,纖指點了點他手邊的那份報紙:“打開看看。版。”
  展澤誠的下顎瞬間繃緊了,仿佛冰山一般,他默不作聲的掃完全版,語氣微涼:“還有什麽報紙?”
  何孟欣的眼神很無辜:“很多,不過照片都沒這張清晰。”
  他隻是冷笑,將手邊的餐盤推開,也不避諱她坐在對麵,撥了電話。他的聲音中已經有了微怒:“讓馬勝去看看今天的報紙。”甚至不耐煩說下一句話,就已經摁下了通話結束。
  何孟欣自然曉得,馬勝是公關部的負責人,負責易欽集團和展家對外的媒體聯絡和形象。她覺得有趣,咯咯笑了一聲,聲音脆生生的,仿佛玉珠落盤:“澤誠,你發什麽脾氣?”
  “緋聞就緋聞唄,我們又不是娛樂明星,你怕什麽?”
  他沒有接話,冷冷看她一眼,站起來要走,管家覷著他的臉色,把茶幾上的鑰匙拿起來遞給他:“這是李助理今早送來的。他說車子被刮花了好幾個地方,您看……”
  展澤誠於是沒接鑰匙,管家連忙去喊司機了,他隨便的坐下,不知是什麽情緒充盈,瞳孔是晶芒般的黑色,深沉蕩漾。手邊還是那份報紙,他翻到了財經版,瀏覽標題,又喝了一口微涼的茶。
  何孟欣的語氣很耐心:“沒有人背後點頭,這條新聞能上報麽?你幹嘛非要為難你手下?”
  展澤誠緩緩的低頭整理袖口,語氣似乎有些好笑,又似乎有些蕭索的涼意:“你是說我媽?”最後他又輕輕的撥好黑曜石的位置,不急不徐的抬起頭看著對座的女子,“你似乎沒弄明白,現在的易欽,是我在做主。”
  何孟欣低頭飲了口茶,又對他甜甜的笑:“是,我是沒有明白。阿姨希望我們在一起,有什麽不好?所以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不會介意。”
  他站起來,走到她身邊,終於還是停了停,語氣清淡:“沒什麽好說?摹D鬩?羌?轎衣瑁?哺嫠咚??士啥?埂!?
  他的身後,何孟欣的聲音在瞬間也尖銳起來:“你昨晚酩酊大醉還敢一個人開車?你去找誰了?”
  展澤誠的腳步未頓,直接走到門口,似乎對她的話充耳未聞。
  林大姐端著飯,又遞了一碗湯給洛遙說:“多吃點,這幾天真是辛苦了!”
  一旁又有同事在說:“這工作還真是不見天日啊。”
  真是不見天日,沒有一點誇張,仿佛冬眠的穴居動物。
  因為陶瓷館重新布置,又有新藏品的引進,有大量的文物需要清潔修補。工作室是在博物館地下,工作台上的幾個人都默不作聲,燈光打在文物上,碎片會有一種清晰的真實感,踏著歲月而來。每個人都屏著呼吸,手裏是細細小小的刷子,或者特殊的粘合劑,生怕一個不小心,手底的文物就會變形。
  其實大多數修補師傅歲數都有些大了,因為少有年輕人耐得住性子的。可白洛遙是例外,就連輕易不誇人的鍾師傅都翹起大拇指,還把她帶進了青銅器的修補室,放心的讓她打下手,清潔碎銅片。
  其實她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之前老師有教她坐禪,那時候還小,怎麽也靜不下心。到了現在,再也沒興起過那個念頭,因為覺得心灰意懶,又因為心頭時時起的焦躁感。倒是這麽孜孜不倦的重複做一件事,比如修補,或者清洗,反倒讓心情平靜下來。
  這次修補的全是瓷器,而清洗碎瓷片需要很大的耐心,因為在粘補的時候,哪怕縫隙裏還有一小粒汙泥也會影響最終瓷器的形狀。她戴著手套,小心翼翼的洗刷那些碎瓷,指尖的力道輕柔,偶爾聽到輕輕的水滴聲,她可以這麽坐著度過整整一天。
  今天的成果是修複完一件青白釉的四係罐,和一個越窯的刻花粉盒。都是用一種特殊的填充材料,將碎片拚接起來,又將縫隙填滿,最後由專家來驗收,幾乎看不出任何的痕跡。傍晚的時候,他們看著工作人員把幾件成品裝進了盒中,帶到展廳裏去,都笑著歎口氣,仿佛大功告成。
  洛遙扶著發酸的脖子回到辦公室,才知道上次的劇組又來了,這次是來補幾個鏡頭離陶瓷館重新開幕越來越近,而開幕那天還有一個重要的活動,。同事們都焦頭爛額,不複向來悠閑的意態,行色匆匆,互相間連招呼都來不及打。
  她伸個懶腰,換下了工作服,手機一直沒帶到工作室裏,才看到好幾個未接電話和數條短信。都是李之謹的。
  有一條清晰明了的說:“五點半,我來接你,你沒忘吧?”
  她再也不敢忘了,趕忙回了個信,在廣場東側等到了他。李之謹等她坐上來,連聲嚷嚷:“先做正事,完了咱們去吃飯。”車子一徑開到了凱悅賓館,他直接就領著她上樓,一邊說:“你臉色怎麽這麽白?”
  洛遙不自覺的摸了摸,啊了一聲,忽然就笑了:“你試試在地下室坐上一個星期,保準白的和鬼一樣,都不用上粉。”
  他不做聲的瞅著她,仿佛看一個瓷娃娃,半晌才說:“年紀輕輕,喜歡這麽清冷寂寞的工作。”洛遙下意識的想要反駁他,可是一個“不”字到了舌尖,還是咽了回去,隻是彎了嘴角:“哪裏能和你比?在戲台上熱熱鬧鬧的唱一出,多風光。”
  一個六十多的老師傅在套房裏等著,見到洛遙,微笑著問:“是這位小姐?”拿了尺子,二話不說就開始替她量身段。
  洛遙退了一步,說話都有氣無力:“這是幹什麽?不是說替你對一對那些瓷器的解說詞麽?”
  李之謹雙手抱在胸前,有些好笑:“我曾祖百年誕辰,你答應了幫我忙要講解藏品的,怎麽能不穿得好看些?這位賈師傅可不輕易幫人裁衣服,還不是便宜你了。”
  洛遙目瞪口呆:“李先生的誕辰……我隻是答應給你講解詞啊。”
  他卻執著起來,目光絲毫不肯放鬆:“你那天答應了我的。”又說,“那你總答應了那天陪我一起去吧?就在劇院外邊,你明明答應的。”
  當時他說:“過些日子是我曾祖父的百歲誕辰,你要不要一起來?。”她二話不說答應了,還答應替他搞定到時慶典上的講解詞。
  雖然像是小小的圈套,可自己確實是答應了,洛遙把包扔地下了,乖乖的任由賈師傅擺布。
  李之謹在一旁看著,忽然就說:“賈師傅,我覺得上次那種白底紫花絲緞比較襯她膚色。”
  老師傅一邊讓助手記下數據,一邊說:“唔……可以。”
  很費時間,簡直比體檢還麻煩。李之謹隨口和賈師傅聊天,原來之前的昆曲裏,幾件極精美繁複的戲服都是出自賈師傅之手。洛遙看著他又拿出了厚厚一本材料簿,一眼望上去,花團錦簇,各色的花樣和綢緞,他遞給李之謹:“要不要再選一選?”
  李之謹嘴角微微一勾,篤定的說:“就白底紫花。”
  賈師傅說:“這位小姐身材清瘦,穿素色的確會好看,但是會不會顯得太單薄一些?”
  李之謹將本子遞給她:“你喜歡什麽?”
  她自然是信得過他的眼光的,好歹他算是藝術家,連忙擺手:“就聽你的。”
  洛遙從背包裏取了大疊的資料和圖片,一項項的對他講解,哪些圖片可以在布置會場上用到,哪些瓷器可以重點介紹,條理分明。她婉婉道來,簡直就是如數家珍。
  正在說一件龍泉窯的舟行硯滴,李之謹忽然說:“要不就在這裏隨便叫些吃的吧?邊吃邊說。”
  於是從抽屜裏翻出了菜單,隨便點了兩份。一碗薄皮雲吞竟然要六十塊錢,送來之後,其實?膊還?緔耍?皇且徽?姿蛻俠矗?創資???負踅?雷傭崖?恕B逡3緣眯牟輝諮桑?侄嗟沽舜祝?懷粵思鋼瘓屯瓶?耍??昧絲空磣?諶硭?希?世鈧?鰨骸罷獯尉柙?防锘褂惺裁矗俊?
  他聳聳肩:“有一件什麽明代釉裏紅……什麽杯的。”
  洛遙激動起來:“明代宣德的釉裏紅三魚紋高足靶杯?”
  這麽繞口的名字,她一氣說出來,仿佛是很好聽的詩歌吟唱。
  他挑挑眉毛:“你比我清楚的多。”
  她隻是在資料上見過罷了。明代景德鎮的珍品釉裏紅瓷器,因為釉料中摻了紅寶石粉末,顏色鮮豔如紅唇,三條小小的鱖魚很活潑,仿佛正在沉浮遊動。如果真的能捐獻給館裏,也就意味著,她可以親手觸摸一下那麽名貴的器物。
  多麽奢侈,可又分明不是夢想了,已經觸手可及。
  可是白洛遙卻撇撇嘴:“範館長真沒意思,他準是早就知道了,居然都沒告訴我。”
  輕輕的一句嗔怪,眼角微微眯起來,像是發了脾氣的小女孩,臉色嫩白,瑩潤的就像她手裏那張圖片。她剛才還說的,叫什麽來著?德州窯的白瓷執壺?的
  天知道他怎麽忽然有了那麽多的耐心,家裏的那些東西,他向來都是不想去弄懂的,瓷器也好,生意也罷,他從來是個自由自在隨性的人。如果父親知道他此刻坐在這裏,一心一意的籌劃這個活動,耐著性子弄懂一件件瓷器,會不會驚訝的眼鏡都落下來?的
  可其實一點都不難懂,他隻是想和她在一起罷了。清清淡淡的一個女孩子,就像現在,隻是靜靜坐著,隻覺得沒來由的安心和快樂。

  OVL.8 何孟欣
  冬夜,又淅淅瀝瀝的下起小雨來,在玻璃窗上劃下一道又一道錯綜的痕跡,仿佛少女的心事。洛遙整理完畢,舒心的伸了懶腰。李之謹拿了鑰匙和大衣送她回家。她忽然覺得奇怪:“你一直住的是賓館麽?”
  他摁下電梯按鈕,一邊等,一邊說:“不是。這幾天我爸在這裏。前些天我都住工作室。”
  他家祖上是有個大宅子的。早就成了景點,安居在城市的一隅,笑看行人往來如織。洛遙也曾經去過,牆上有李老先生和當時政府要員們的書信往來,也有李家支持革命經費的單據。一幀幀的照片,老舊而黑白,那個時代的人們,在相機前拘謹而不自在,自然成像效果也不好,可偏偏照得出人們眼中的光亮,總叫人覺得還是有希望的。
  他們談談說說,電梯降到了底樓。還有人等著進來,李之謹伸手護住門,讓她先出去。她卡在人群當中,似乎失神了一秒鍾,匆匆忙忙的轉頭對李之謹說了句:“我去趟洗手間,你等我一下。”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洗手間在哪裏,隨便抓了個服務員就問:“請問洗手間在哪裏?”
  小姐很耐心的給她指路,她來不及聽完,就往那個方向走去了。
  大理石鋪成的地板晶亮,璀璨如水,一盞盞的燈光落在腳下,仿佛就是淡黃色的芙蓉初開。
  最後還是沒找到洗手間,因為眼前是望不到盡頭的紅色地毯,和數不清的房間,總有一種相似卻陌生的感覺。
  她就停下了腳步,靠著走廊的窗台,靜靜的站著。好像已經很久很久,好像又隻一會兒,她幾乎失去了時間的概念。直到有服務員走過來,笑容滿麵:“小姐,請問需要幫忙嗎?”
  她說沒有,沿著一旁的大型盆栽和紅木根雕,又慢慢走回大廳。
  不知道能不能避開剛才的驚鴻一瞥,每一步都忐忑。
  幸好隻有李之謹在等她,並沒有不耐煩,隻是關切的看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臉色怎麽這麽差?”
  她搖頭:“走吧。”
  他卻忽然笑了,像個大男孩,眼神燦爛,出其不意的拉住她的手,緊緊握住:“哎,別急,我帶你去見見我爸。”
  她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不遠處的大堂吧,有一群人站著低聲交談。
  她沒有看見別人,獨獨隻一個男子,銀灰色的西服,挑著眉梢,望著自己的方向。
  他的表情仿佛被冰凍在很遠很遠的冰雪角落裏,麵無表情的凝視著她,和她身邊的李之謹。
  仿佛會有一把冰刃,嘶啦一聲,劃過了心尖的地方。
  不會見血,因為傷口真的太冷太冷。
  原來真的避不開。
  洛遙是被李之謹拖著走過去,一步步,清晰的聽見鞋跟在很有規律的敲擊地板。短短十幾米的距離,就這麽六神無主的被李之謹拖著走,連掙紮、或者拒絕都忘了。
  可是她有什麽好怕的?展澤誠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會在酒會後喝得大醉,也許正是因為酒醉,才忽然想起她了,於是在冬夜牢牢抱著她不肯放手。等到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等到他恢複清醒的時候,想必手邊攤著報紙,全是他和女伴的緋聞。
  她終於深深呼吸了一口,跟上了他的腳步。
  李公子拖著一個年輕女孩子的手走過來,在場的一幹人,認得他的一臉興致勃勃;不認得的,則驚詫於李先生忽然停下了交談,目光轉了一個方向。李之謹的父親李耀輝,卻輕輕的笑了一聲,指著來人,微笑著對展澤誠說:“我兒子。”
  展澤誠似乎全然沒有看見白洛遙,彬彬有禮的伸出手去:“幸會。”
  李之謹收起了平時溫然隨意的態度,此刻的風度禮儀,倒真像是世家名門子弟,波瀾未生,優雅,卻透著交際時必備的淡淡疏離:“展先生,幸會。”
  他隻是一時興起,想把白洛遙介紹給父親認識而已。對於展澤誠的印象也不過停留在那天在博物館,小助理給自己?吹帽ㄖ劍?媳叩哪昵崮腥朔婷⒈下丁S謔撬煽?鄭?嬉獾囊煥柯逡5募綈潁?ψ潘擔骸鞍鄭?液湍闥倒?模?仔〗悖?茁逡!O賂鱸碌幕疃???锪宋液芏嗝Α!?
  洛遙隻能強迫自己看著李耀輝,眉眼和李之謹有些像,雖說年紀大了,可依然看得見年輕時的清俊。他的雙目秀長,溫和的伸出手來:“白小姐,你好。”
  洛遙直到把手伸出去,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李之謹放開了自己,站在一旁,隻是微笑。很奇怪的感覺,明知道他是好意,可隻是不舒服,覺得心底有火苗在灼燒。
  為什麽總是遇到這樣的事呢?思維瞬間裂成了兩半,有一半在尖叫著催自己離開,可另一半的理智卻又讓自己鎮定自如,連應答都十分得體,遑論此刻為了掩飾而浮起的淡淡微笑。
  仿佛為了再挑戰一下自己的神經,又像自虐,百忙之中,她竟然鼓起了勇氣,去看展澤誠的眼睛。
  他是真的麵無表情。目光深不可測,太深太厚的波浪,掩起了所有的波動,不讓她看出一絲一毫的端倪,連隱約的猜測都不給旁人。她看見的,隻是如岩石般的堅硬,壁壘層層。
  李耀輝十分儒雅的轉向展澤誠,向他解釋:“下個月是我的祖父百歲誕辰。”
  展澤誠的語氣反常的溫和:“白小姐麽?我們之前見過了。”
  他轉頭對李耀輝微笑:“之前我們集團和博物館有合作。白小姐的工作很認真。”他又隨意的轉頭向助手:“是不是?”
  這樣的話,雖是不露痕跡,可人人都聽出了淡淡的讚賞之意。其實沒人是傻子,既然她和李之謹的關係不一般,聰明人都會適時的說上一兩句。
  一行人往賓館門口走去,停停走走,李耀輝忽然轉頭對兒子說:“你先送白小姐回家吧。我們這裏還有些事要談。”
  洛遙鬆一口氣,微微咬住下唇,從展澤誠身邊走過。
  驀然一隻手從斜側伸出來,不鬆不緊的扣住她十指。修長、清瘦、有力,就像以前的握著自己的手——她下意識的緊緊反扣住,仿佛可以攫取溫暖。
  然而下一瞬間,明明是兩個不同的方向,兩個絕不類似的人,洛遙真的知道自己弄錯了。
  李之謹的笑容溫煦而俊朗:“我們先走。”
  她的第一反應是驚惶——又不知道在驚惶什麽。於是很快的去看展澤誠,可是他正半側著臉,光線在臉頰邊錯綜如梭,投下淡淡斑影。他旁若無人的在別人說話,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麽細微的動作。
  隻有這幾秒的時間,大門已旋轉了整整一圈,他們仿佛走出了一個世界,踏進另一個世界,製服筆挺的門童,冰涼的雨,和劈頭蓋臉而來的寒風。
  洛遙不自在的掙開他的手,想說什麽,可最終隻是沉默。
  李之謹仔細的看了她半晌,才微笑著說:“哎,剛才幸好是我,不然你就撞玻璃上去了。”
  身後的門又旋了一圈。她不自覺的站得遠些,看得見雨滴從眼前滴落。這麽冷,她等著李之謹的車,卻想象著雨水落地之前,會凝成小小一粒冰雪,然後擲地微聲,清脆悅耳,卻又清冷寂寞。
  幸而還有喧雜的人聲在客套,也像在告別,並不真切的鑽進自己的耳朵裏。直到有明亮的燈光直晃晃的打進自己的眼裏,門童迅速的跑過來,替她拉開車門,洛遙終於忍住回頭的衝動,坐進了車裏。
  暖氣撲在臉上,掃出了紅暈,洛遙知道自己不該開口問,可到底還是忍不住,輕輕咳嗽一聲:“你爸爸是幹什麽的?”
  他很正確的理解了她的意思,沉吟了一會兒,才說:“唔,我不知道,好像和易欽有一個開發西山的項目吧?”
  “西山?”
  氣氛驀然變了。先時她隻是在試探,可是此刻卻發出了很輕很輕的一聲冷笑,李之謹認識她這麽久,從未見她這樣刻薄的笑,冰冷刻骨。
  他愣了愣,眼神中滑過一絲詫異:“是啊,西山。前些天我和朋友去過,已經開發的不錯了。高爾夫球場也不錯。”
  “你以前去過西山沒有?”洛遙喃喃的說,“三年前那塊地方……和現在,完全不同。真的。”
  她怎麽會忘了那個三年前的西山呢?清茶一盞,世外桃源,宛如清泉般流暢美麗的初遇,她甚至和老師一起,田野調查的時候,石破天驚的發現了十分珍貴的一座唐代木建築寺廟……她所有美好的記憶。
  可是三年後,沒有一件保存了下來。
  他等著她說下文。可她猝然移開目光,雙手緊緊握著拳,再也沒有開口。
  其實該說的,剛才的會議上已經說完。在門口也不過互相又寒暄了一番,李耀輝邀請他出席家族的慶典,也就是自己祖父的誕辰紀念。展澤誠薄唇一勾:“那是自然會來的。”
  車門已經打開了,他最後一次和李耀輝握手:“合作愉快。”
  他坐在後座,半側過臉,隔了車窗,看見她攏了自己的肩,站著等李之謹的車。他自如的轉過眼神,敲了敲椅背:“開車。”
  小李坐在副駕駛座上,微微側過身,語氣有些猶豫,不知道自己講話的時機是否正確。
  “剛才我接到馬經理的電話,他說已經處理妥當了。明天會有澄清……”
  展澤誠淡淡的打斷他:“什麽?”
  他皺著眉,似乎在回憶什麽,手指無意識的拂過唇,手背上有薄薄的痂印。
  小李不得不說下去:“是關於前幾天您和何小姐的報道,當時您對馬經理發了脾氣的……”
  他當然記得,也知道如今媒體的無孔不入。看到報道的那一瞬間,心裏在意的並不是別人,隻是白洛遙。他?塹牧?狄丫??⒈。?負蹕溉粲嗡浚??幌M?廡┪蠡嵩俅謂?鍪5摹⒈舜嘶勾孀諾奈⑷蹺屢?己木。?謔竊誑吹降乃布浯蠓⒗做??
  可是現在看來,真是諷刺。
  怔忡的一刻,一旁車道駛過一輛車,副駕駛上有個單薄的影子。隔了玻璃的折射,隔了深沉的暮色,他終於還是記起來了。那天傍晚,電話裏她的口吻寧靜淡然:“我掛了,有約會。”那時她是在刻意強調“約會”兩個字,而當時自己並不介意,隻當是她耍的小花招而已。
  原來,是真的約會。那天在博物館的捐贈儀式,他也見到了他們,彼此拖了手,在角落喃喃私語。而她見到他,避之不及。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逼她,扣著過往的心事,逼著她重新回來。有時亦會失望,或者難受。又因為心疼她,隻敢若即若離的試探,從來不敢過分。心底的一分希冀,是盼著她已經放開了心結。卻哪裏能想到,她早自己一步,就像她自己說的,已經放開了。
  到底還是高估了自己麽?
  這一刻,展澤誠的心底竟起了從未有過的動搖,仿佛有什麽東西即將脫離自己的掌控。嫉妒,或者焦躁,如同塵埃,覆上了素常都敏銳的觀察和判斷力。他知道自己遠不如外表這麽冷靜,目光看著的是自己的雙手,可腦海中浮現的分明是另外兩隻手,彼此十指交扣,如同曾經的他和她,一樣的親密和默契。
  到底還是賭氣了。
  於是長睫輕輕覆下來,他恰到好處收斂起眸色,語氣不輕不重:“有什麽要澄清的?”
  隻這五個字,帶了微微上揚的語氣,有輕薄的怒意。
  目睹了今晚的一番場景,小李心下有了數,點了點頭,低聲說了句:“我知道了。”
  借著不遠不近、又一閃而逝的路燈光亮,展澤誠低著頭,撥弄袖扣。半晌,他終於解下來,握在手心。他的唇角如利刃一般的抿起,下頜繃得很緊,目光的色澤,如同上好的玉石。那些玉石總是冰冷,仿佛此刻手裏握著的,過了再久,卻沒有半分沾染的溫度。
  即便穴居,即便不見天日,總有上來透氣的時候。
  孫師傅在食堂吃飯的時候,看了一眼新聞,說了一句:“他就是捐了雙羊尊那人?”飯菜很可口,洛遙連頭都沒抬:“是啊,就是他。”
  孫師傅搖了搖頭:“現在的記者真是……每天都是這樣的頭條,緋聞啊偷拍,啥意思都沒有。”
  “嗨,你是老古董不愛看這些,現在的年輕人都愛看啊。”一旁有人插了一句,“再說了,人家正經是男女朋友,哪來的緋聞。”
  洛遙吃完最後一口飯,餐盤裏幹幹淨淨。剛開始學佛教簡史的時候,老師就說過,佛家說要惜福,就是該從這樣的地方開始做起。
  她靜靜的揚起頭,娛樂主播正在播報頭條,“展先生默認牽手的女子為交往對象”。
  聽得多了,看得多了,簡直就是媒體的輪番轟炸,樂此不疲。洛遙都不記得當時看到,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麽了。因為太複雜,連回味都覺得疲倦不堪。於是隻能讓它過去。他會有他的生活和決定,能放開她,她就已經感激。
  放回餐盤的時候,林大姐過來找她:“下午有講解任務,先別去工作室了。”
  孫師傅先下去了。她會辦公室慢慢的瀏覽著資料,覺得熱,嘴唇有些幹燥。其實工作室的溫度和辦公室一樣,可是工作室就讓人覺得冷清,不像這裏,同事往來,進進出出,總是很熱鬧。她不知道是什麽樣的貴客,需要她在這裏一直的等。因為等待的滋味並不好,她一遍遍的看資料,可是並不是越看越放心。
  讀一句,默念一句,回想一句。十分鍾了,隻看了一半。她強迫自己翻過一頁,依然惶恐。那些漢字,一個個仿佛在不規律的組合。她愈來愈不確定自己是否已經記住,是很熟悉的絕望感覺,一切都是無能為力。
  所以才害怕等待吧?因為清洗文物是工作,重複著做一個動作會讓自己覺得理所當然,不會隱隱約約的意識到那些東西都是徒勞,甚至是病態的。
  終於有人來喊她出去。
  隔了老遠,她一眼能認出來人。立體而美麗的五官,身材輕盈纖長,走路的姿態仿佛貓,有無形的媚意——這幾天新聞報紙雜誌追逐的焦點人物。洛遙見過照片的,那些私家的,媒體永遠看不到的照片,那時何孟欣在展澤誠身邊,還有青澀的美麗,卻不像現在,明豔的如同綻放的牡丹。
  一旁林大姐也看到了,笑著說:“哎,是她啊。難怪易欽說要我們好好接待一下。”她視力不大好,又眯起眼睛看了一會,讚歎說:“哎呦,真是漂亮啊。比電視上還好看。”
  何孟欣是獨自一人進來的,神態有些倨傲,下巴總是微微揚著,對工作人員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幸好她並不認得自己,洛遙陪著她走進青銅館,又詢問她對什麽感興趣,何孟欣似乎並不愛說話,目光亦不是望向她的,最後也隻是可有可無的說了句:“隨便吧。”
  今天下午館裏出奇的冷清,寥寥幾人在轉悠。展館中央,最顯眼的地方,是一尊商代的雙羊造型酒樽。洛遙像往常一樣,從捐獻人開始講起。
  開口的時候才能確定自己是真的記熟了。易欽,展澤誠先生,器物的高度,長度……她可以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唯一不能確定的是,參觀者是不是在聽。她以前遇到的參觀者,目光總是在展品上流連,試圖將講解詞和展品對應起來。可是何孟欣離展品足足有小半米的距離,目光如寶石流轉,如暗色調的展廳裏一汪亮色,卻不知在關注著?裁礎?
  許是太久沒有講解了,洛遙發現自己不能很好控製自己的聲音,自己的聲音,仿佛隔了空曠的大廳,重又折射回來。她講得很詳細,旁邊有幾個學生模樣的人剛剛跨進門來,於是自覺的湊了過來。
  這種事洛遙以前就常幹。那時候自己還是學生,有時候景點講解要付費,就蹭講解。她自然能體諒,於是微微讓出一側身子,讓那幾個學生離展品近一些。
  可是何孟欣似乎並不喜歡人多的感覺,她隻停留了十幾秒之後,也不管洛遙還在說,徑直走向了對麵。她的半句話就含在嘴裏,很有些尷尬,反應過來才抱歉的對那幾個學生笑了笑,追了上去。
  語氣還是禮貌的,洛遙的眉眼間卻已經有了些凜冽的寒意,她繼續問:“您是對這個子仲薑盤感興趣麽?”
  對方微微挑了眉梢,目光落在展品上,漫不經心的說:“算了,我自己看看吧。太吵了,我反倒看不進去。”
  很傲慢的神態,下一瞬間就把她當作了透明人。白洛遙忽然覺得有些好笑,等了一下午,一下午的準備,接待這樣一位“故人”,她的運氣真是不錯。
  “那您慢慢欣賞。”
  她微微聳肩,轉身就走,和那群學生擦肩而過,又駐足:“你們需要講解麽?”他們自然求之不得,一群人聽得津津有味。其實她的工作本就不包括講解,隻是有時候喜歡這樣的分享,才總是搶著要來做這個義務工作。而陪著學生,或者願意認真傾聽的人,感覺又比那些貴賓好得多。連彼此的精神都是有默契的。洛遙一圈逛下來,回頭看了一眼,何孟欣站在雙羊尊的前邊,目光卻幽幽的望向自己。洛遙愕然的一瞬,她卻揚起了嘴角,目光中有淡淡的挑釁,隨即轉身離開了。
  何孟欣走到門口,司機一直在等她,見她出來了,又指指不遠處的那輛房車:“何小姐,展先生親自來接你了。”
  她心底有些莫名的欣喜,可是男人,總是該讓他們等待的。於是走得很慢,有著小小的刻意。直到坐進車裏,透了淡淡的喜悅問他:“怎麽這麽有空?”
  展澤誠抬起了眸子看她,很近,近在身側,他的呼吸很沉穩安寧:“你來這裏幹什麽?”
  果然還是會錯了意。
  那絲笑很淡薄的就這麽散開了。何孟欣的表情不見變化,聲音很溫柔:“來看看你捐的東西。”
  “是麽?那麽需要大張旗鼓的讓我的助理幫你聯係?”
  她終於輕輕笑起來:“一點小忙都不願意幫麽?你看,這幾天,我陪著你上了多少頭條?”
  “我想那些全是我媽的意思。”他示意司機開車,不動聲色的轉過臉,“這裏,你以後最好少來。”
  何孟欣看見他的側臉,像是用最堅硬的岩石刻成的,尤其是此刻,仿佛強硬的不會讓人觸碰到自己的底線,竟莫名的惱火起來:“阿姨的意思?一次也就罷了。你真以為我會相信沒有你的默許,他們會這麽做?”
  車子開出了半個廣場,他依然沒有回頭,語氣倒有些嘲諷:“你不想麽?”
  她的臉忽然就紅了,仿佛不知道說什麽,終於在最後語調一變,柔柔的笑起來,“今天接待我的白小姐講解得很好。”她纖細柔軟的手挽上他的手臂:“你看,就是那一位。”
  梧桐樹隻剩下了枯楞的枝丫,仿佛色厲內荏,張牙舞爪的有些可笑的囂張。他聽到這個她有意提起的名字,終於還是忍不住,轉頭,向另一個方向看了一眼。
  那個背影很纖瘦,簡單清爽。或許是下班的時候太匆忙,還沒有將發髻放下來,又有幾分柔和的溫婉。
  他看了數秒,直到那個角度完全成為視覺的死角,再也看不見什麽,才抿了抿唇,仿佛在下決心,終於還是吩咐司機:“回去。”
  何孟欣的臉色瞬間有些發白,可是他的眼神裏有她看不懂的情感,在底下暗暗的流淌,竟不敢說話。
  眼看著車子拐彎,離她越來越近,直到停下。
  展澤誠的手扶在車門上,忽然就有些後悔,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打開了車門。
  他扶著車門,身影修長,英俊的仿佛藝術家精心塑成的雕像。
  還沒開口,卻和她微揚的臉、燦爛的表情相撞。她在笑,仿佛春花爛漫,又像是朝露晶瑩。他有多久沒有見過她這麽甜美的笑?而自己又渴望了多久?他心底沒來由的一軟,幾乎以為回到從前。
  可隻是須臾而已,洛遙在看清楚是誰之後,笑容在瞬間收斂起來,秀氣的眉峰都微微踅起來,仿佛見到了不可思議的人。
  終究還是失望,展澤誠一點點的冷靜下來,語氣清冽:“你要去哪裏?我送你。”
  洛遙轉開了眼睛,低聲說:“不用,我在等朋友。”
  短暫的沉默,直到電話響起,李之謹的聲音有些急促:“我在馬路對麵,你過來吧。”
  她條件反射般,很快的抬頭,往對麵看了一眼。
  李之謹的深紅色格子襯衣很顯眼,正衝著自己揮手。她什麽都沒說,隻是收起了電話,走出幾步之後,才又回頭看了一眼。
  展澤誠還是一樣的姿勢,連表情都沒有變化。
  她很想說些什麽,可是半晌,最後不過低低的說了句:“那麽,再見了。”
  周圍連同著空氣一道靜默,他的眼中有叫人驚心的墨黑眸色。
  人行道上紅燈正在倒計時,三,二,一……綠色的小人跳了出來,正虛擬的邁著步子,四十秒的時間。
  洛遙跨出了一步,聽見背後有人低低的喊了句:“洛遙……”是和寒風一起送來,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那麽,就當自己聽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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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終於不敢再回頭看第二眼,生怕下一刻,看見他還是執著,還是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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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之謹載著她,又從後視鏡看了一眼:“展澤誠?”
  洛遙勉強笑了笑:“是啊,正好碰到展先生。”
  他的目光滑到她緊緊絞著的手指上,輕描淡寫的說:“這個時候不好打車。”
  洛遙應了一聲,有些慌亂,又低聲說:“還要試衣,是不是太麻煩了?”
  他耐心的笑:“女人還會怕試衣服麽?”
  賈師傅拿了兩款給她試衣。一款是白底紫花,另一款是淺珍珠色。老師傅一邊遞給她,一邊說:“這是第一次試,你看,這款還沒有手工蘇繡,這個顏色配花開牡丹相當好看。不過還是等你試完這次再說。”
  李之謹坐在茶幾邊,端著茶杯,一句話也不說,噙著笑,似乎有些期待。
  觸手隻覺得柔軟,仿佛有淺淺的水流從指尖滑過,又像拂過烏雲般的青絲,延綿不絕的舒心流暢。
  她將那件珍珠色的換上,從試衣間走出去的時候有些不好意思,因為外邊等著的都是男人,她從沒有像這樣,穿上一件衣服,然後等待別人的評價。
  洛遙不安的站在賈師傅麵前,問:“還有要改的麽?”
  非常的合身,衣服仿佛就是她的第二層肌膚,妥帖的勾勒出纖美的線條。
  李之謹微微眯起眼睛,她的側影看起來很薄很輕柔,發髻鬆鬆綰著,又散亂的落下了幾絲,一時間竟想不出任何的形容詞,隻覺得美麗,不輸給任何人的美麗。不動聲色的轉開眼睛,微笑說:“我也覺得很合身。”
  賈師傅搖搖頭,依然細致的替她做好數據的記錄,又笑:“左肩勾起了一點,還要再改。”
  又回去試了第二件,效果也不遜第一件。因為李之謹的眼光很準,她穿著這件素色的,清淡雅致得像是雨後的天色,透著白皙的明快和優美。
  賈師傅最後讚了一句:“白小姐穿旗袍很好看。”
  李之謹順口就說:“賈師傅很少誇獎人,可見你穿著確實很好看。”
  燈光下洛遙笑意盈盈:“我把你這句也當作誇獎了。”
  “客氣。”他簡單的說,“我很期待。”
  她更期待的是工作的成果。因為自己一直幫忙在做一部小短片,用的就是那天紀錄片劇組拍攝的素材和鏡頭,另外配音。這個工作占用了大部分的時間,幸好這算是份內事,因為博物館需要配合李家的這個活動。
  於是又很多機會和李之謹見麵。李之謹對人都很隨和,甚至有一次專門請林琳以及幾個義務講解員吃飯。洛遙自然是和他們一起去了,看著幾個小姑娘一臉崇拜的的表情,忽然覺得很有趣,難得李之謹溫和又耐心,看得出來,忍耐力很好。
  她被自己這個想法逗得笑了,忍不住抿了唇,向車窗外張望了一眼。
  剛把幾個小女生放在校門口,李之謹和她閑聊:“哎,你到底要選哪件?”
  他們下午又去試了一次衣,正式的成品相當的漂亮,尤其是那件花開牡丹的旗袍,花枝濃烈撲麵的美麗恰好又被淺淺的珍珠色優雅的中和,一眼驚豔。
  可是洛遙想都沒想,還是說:“還是紫色的吧?”
  他就這麽扶著方向盤,緩緩的看她一眼,笑意從眼角流露出來:“我就知道。”
  洛遙順著他的話說:“是啊,那件衣服太漂亮了,我穿不出味道。”
  “不是不適合你,是你不願意穿吧?”李之謹篤定的說,慢條斯理,“白洛遙,我發現你有避世傾向。”
  洛遙無語的抬起眸子望他一眼,嗬嗬笑了兩聲,轉了個話題:“不是啊,明明你一開始就替我選了這件,我也是不好意思拂了你的好意。”
  他仿佛沒聽見,語氣就像是戶口盤查,繼續:“你談過戀愛沒有?”
  洛遙不樂意:“我幹嘛告訴你?”
  他微微板起臉,可是忽然又微笑了:“不說就不說,反正遲早也會知道。”他側過臉,向她眨眨眼睛,透著狡黠的英俊,就像大男生那樣,有一種幹幹淨淨的氣質。
  洛遙卻愣了愣,似乎察覺出了一些不妥,到底是什麽,自己又說不上來。她無聲的看著窗外,沒有再接話,
  博物館大廳裏一直滾動播出著李征遠百年紀錄片,陶瓷館已經布置完畢,就等著擇日重新開館。網站上已經預告了新館的展品:為了紀念祖父的誕辰,李耀輝先生又將捐贈出明代宣德年間的一件釉裏紅三魚紋杯。而大多數工作人員也都收到了周末紀念酒會的請帖。
  洛遙猶豫了快一周的時間,她不想去,怕見到展澤誠,又怕和李之謹一起會讓同事議論紛紛。好幾晚都沒有睡好,頂著黑眼圈上班,想了各種借口,可是沒有一個能說服李之謹。
  除此之外,世上總沒有不透風的牆,那一晚有人看見他們一起在的賓館出現,李之謹又把洛遙介紹給自己的父親認識,漸漸的同事們也都知道了。林大姐有一晚和她一道坐地鐵,順路,說的話就大有言外之意:“洛遙啊,你也不小了,要是對象合適,大家看著都挺好的,要抓緊啊。”她不置可否,又怕大姐再說下去,隻能含含糊糊的帶過話題。
  地鐵非常的擠,這麽冷的天,車裏竟然熱得人難受,高領毛衣刺刺的紮人。她幾乎透不過氣,比窒息還叫人覺得不舒服。這麽憋著,倒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她真的不需要躲著他,越是躲著,他隻會以為自己還在糾纏著過往。
  於是周末下午,李之謹開車來接她的時候,洛遙十分的配合。他替她?氳煤苤艿劍?緩昧似炫郟?鍾腥死創虻閫販⒑妥比蕁?
  洛遙坐了很久,頭發挽來挽去,她心底很不以為然,可是看著李之謹也坐在身邊陪自己,全神貫注的在一疊講義上寫著什麽,倒又有些不好意思了。
  “呃,你不用陪我……”她想了半天,訥訥的不知道說什麽,“挺無聊的。”
  他連眼睛都沒抬,淡淡的說:“我也沒閑著。”
  隻怕結婚也沒那麽麻煩,對方誠意十足,可是洛遙卻越發忐忑起來,又有些後悔,覺得自己當初不該答應他。
  尤其是當自己挽著他的手臂,和酒會上的來賓打招呼的時候,那些打量自己的目光都有些意味深長。
  真正是名門世家的公子,應酬交際起來,風度翩翩。以往洛遙熟悉的那個年輕大男孩,仿佛在瞬間變了一個人,談吐文雅,又時刻注意著不冷落自己,無意間的眼神一掃,都帶著無可比擬的妥帖風度。
  李之謹很自然的將洛遙介紹給自己的父母認識。其實洛遙已經見過了他的父親,又和他的母親打過招呼。李之謹的母親牽著她的手,微笑的問她的工作,和善可親。
  門口又輕輕起了騷動,閃光燈亂成一片。
  有人過來在李耀輝耳邊輕輕說了句話,他便攜了妻子的手:“易欽的展總來了。”又吩咐兒子:“你也一起來。”
  她真是不願意和他一道去,一切仿佛在重演,李之謹卻輕笑著在她耳邊說:“喂,不給我麵子啊?女伴要盡職。”
  萬幸,忽然有酒店的服務員走過來,一臉驚慌:“李先生,設備出了點故障。”
  紀念酒會的每一個程序都是精心設計的,其中包括放映關於李征遠老先生捐獻文物的紀實小短片。可是剛剛在後台試映一遍的時候,卻發現播放不出來。急得技術人員一頭冷汗,又著急忙慌的去找刻錄的碟片,偏偏又沒找到,一時半刻的,母帶在哪裏都不知道了。
  李之謹的臉色有些難看,生硬的說了句:“那算了,不要放了。”
  洛遙一直站在他身邊,忽然靜靜的打斷他:“不是還有幻燈片麽?接上音響設備,我可以試著講講。”
  他抬起眸子看著她,聲音有些遲疑:“你……”
  其實白洛遙的心裏遠沒有外表那麽勇敢,她知道自己隻是怯懦,怯懦去麵對一個人,寧願毫無準備躲在幕後。
  於是隻是用微笑掩飾:“不相信我?好歹我在博物館呆了三年了。那時候我給你講解,你覺得不專業?”
  服務員將她帶到了一旁的音響間,悄悄退了出去。其實並不是正經的音箱間,隻是臨時開辟的,在角落的地方,原本是雜物間和工作人員的休息間,構造有些曲折,一眼並不能望到屋內的情形。可是隔了透明的玻璃,卻又看得見那塊大幅的投影布,工作人員正在調試畫麵。角度正好,幻燈片打出來的時候,她可以配合著一張張講解。
  洛遙坐了下來,深呼吸一口。不再看屋外的衣香鬢影,也不去想那麽多的人,裏邊究竟有誰。手邊是臨時的找來的博物館圖冊,她心裏知道一點用都沒有,因為上麵的講解都太粗燥,略略的幾句話而已。
  和某些恐懼相比,其實這些擔心真的可以忽略不計。
  燈光驀然暗下來,甜美的女主持正將話題慢慢轉移到李先生收集並捐獻的瓷器上。
  幻燈片開始播放。
  第一張,白釉貼花石榴壺。
  第二張,暗花纏枝蓮紋高足碗。
  ……
  一些語句很快的在腦海裏組織起來,很熟悉很親切,畢竟是她寫的,而平時又不知溫習過多少遍,她幾乎已經對展館裏的任何一件展品熟悉到刻骨的地步。她的目光斜斜的看到了屏幕,仿佛身置於自己熟悉的陶瓷展館。
  二十分鍾而已,八件名貴的器物,宴客大廳的音響效果極好,環繞聲中是溫婉如流水延綿的女聲,配合著精美的瓷器,效果十分好。李之謹甚至覺得,如果隻是簡單的放一段短片,效果反倒刻板生硬。因為解說的女聲裏,真的有某種情感,是對一樣事物真正的、從心底的喜愛。
  最後一件瓷器講解完,十分熱烈的掌聲,低低的私語聲,綻放在重又燈火明亮的大廳裏。
  隔了玻璃,洛遙看到了來賓們在笑,才發現自己竟開始出汗,她真的講完了麽?她沒有看一遍資料,就這麽講完了麽?原來自己記得這麽清楚,那個執壺高二十七公分,那個高足碗的重量……她的頭腦裏,什麽時候,竟然強迫自己,記下了那麽多奇奇怪怪的數據?
  她兀自用手撐著額角,手腕處硬硬的,大約是硌到了發間那枚鑽卡。身後的門輕輕哢嗒一聲,有人進來了。然而這個小小的空間,依然悄無聲息。
  洛遙以為是李之謹,笑著轉身。
  不是他。
  她很快將笑容隱去了,麵無表情的走到展澤誠身側,語氣很輕,卻很堅定:“借過。”
  他一動不動,目光落她在瑩白如玉的臉頰上,她的瞳仁很黑很亮,就是那樣的黑白分明,光彩靈動。他第一眼看到她,挽著李之謹的手臂,素色旗袍,白底紫花,項間是一串溫潤的珍珠項鏈,清麗秀氣,是一股淡淡的、毫不張揚的美麗。他忽然間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再容忍下去,她的身邊還有別人。
  “講解得很好,洛遙,原來你不用講解詞,也可以講得這麽好。”
  她皺眉,沒說什麽,隻是重複了一遍:“借過。”又輕輕的一側身,試圖從他身側走過。
  洛遙幾乎以為他會讓自己就這麽出去,可是隻是擦肩而過而已,他恰到好處的伸出手,攬在她的腰側,逼得她背對著門,麵向自己??
  他略一低頭,微微笑起來:“洛遙,我累了。我們忘記過去,重新開始好不好?”
  很突兀的要求。
  也不知是誰的眸子更黑更沉如墨,他耐心的等著她回答,一邊伸出手去,將她的一絲頭發撥在而後,聲音很低很溫柔:“好不好?”
  白洛遙忽然覺得很恍惚,很懷念。她幾乎要像以前那樣,雙手環住他的脖子,等著他的擁抱,總是很有力,很溫暖,讓她覺得幸福總是安全的,因為抱著自己的是他,不是別人。
  可是早就不是過去了。
  她咬牙,微微後退了一步,不去看他:“我早就忘了。展澤誠,我不愛你了,還怎麽開始?”
  她就近在身側,腰肢盈軟,又因為衣服的緣故,勾勒出了這麽柔軟而纖美的線條。展澤誠微微一闔眼,終於還是控製不住,手臂輕輕的一伸,抱住了她,低聲說:“不許說你不愛我了。”
  像是在對一個孩子說話,糾正她的錯誤,有薄責,更多的卻像是心疼。
  眼前隻有如櫻花般柔軟的唇,淺淺的桃紅色,他終於俯下了身子,仿佛迫不及待,卻又在勉力克製,還是吻了上去,很輕柔,隻是觸碰而已。
  洛遙條件反射般的往後仰開,可是他的一隻手從她的脊背滑倒了她的腦後,不輕不重的按住,又低低的說:“別動。”
  其實他知道她並不情願的,因為不停的掙紮,不停的想推開他,可展澤誠幾乎沒有理會。吻的這麽專心,這麽細致,不放過她任何的輕微的反應。他貪眷這樣的氣息,她的鼻尖擦過自己的臉頰,連觸感都美妙而叫人著迷。
  直到甜美的味道裏有涼涼的苦澀,他張開眼,才看見她的睫毛纖長,就在自己的眼前,沾濕了淚滴,才微微離開她的唇:“洛遙……”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道歉,可是最後還是說:“對不起,洛遙……三年的時間真的太短,不夠讓我忘記你,真的……”他喃喃的將她攏在懷裏,“可是又那麽長,我每一天都覺得煎熬,我想要你回來,回到我身邊……好不好?”
  洛遙一度被他吻得說不出話來,直到現在,伏在他的肩上,似乎有冰塊在血脈裏撞擊,一點點的逼自己冷下來。她知道自己在抽噎,淚水會化開妝容,會狼狽不堪,可她隻是固執的說了一遍又一遍:“展澤誠,我不愛你了,真的不愛你了……你害死喻老師,我不愛你了……”
  小小的空間裏,他的喘氣聲,她喃喃的一句句重複。
  這個空間無限的放大,大到看不清彼此,可是又無限的縮小,他分明還緊緊的抱著她。
  “我不愛你了”……一聲又一聲,似乎頑固的要加深他的印象,又像是很慢很痛的淩遲,她加給他的,一刀又一刀。
  不管她是不是自欺欺人,可他終於失去了耐心,掰住了她的下巴,眼角輕輕往上勾起,仿佛灑落了一地清輝清冷,語氣蕭肅而冷然:“白洛遙,你不愛我了?你為什會有強迫症?”
  她倏然抬起頭,滿目的驚慌,失去了唇色:“我沒有強迫症!”
  “你沒有?三年了,你翻爛了多少講義?多少本?”
  她所有的講解詞,一本本的,疊放在那個小小抽屜裏,她每晚上都會反複的看,反複的記,抽屜裏厚厚的一疊,她從沒去數過有多少,可是他又怎麽會知道?
  她沒有回答,嘴唇微微張著,褪盡顏色,仿佛行將枯萎的花朵,被他抓著的手腕沒有一絲力氣。
  他再一次的俯下身,狠狠的把她吻住,很深,很粗暴的吻住。
  那麽激烈的吻,逼得她開始掙紮,她將他的唇咬破,可是他毫不在乎,有血腥的甜味,他真的毫不在乎。似乎沒有什麽可以再阻止他停下這個吻,連放在她腰間的手也愈發的加重力道,箍得她生疼。
  直到門再一次被打開,李之謹站在門口,看到這樣一幕,先是莫名的詫異,旋即是憤怒。看到洛遙的掙紮和淚眼婆娑,他毫不猶豫的要衝上來拉開展澤誠。
  可是就在那一刻,展澤誠停下了親吻,臉上沒有一絲意外的表情,目光如劍鋒般倏然揚起:“李先生,我和我的女朋友私人的空間,你至少要先敲門。”
  他一隻手依然攬著她,低下頭去,旁若無人,又輕柔至極的吻她的臉頰,理她的鬢旁的發絲:“好了,不要哭了。我們出去。”
  他的唇很薄很涼,她避不開。白洛遙麻木的看著他這些親昵的動作,用隻有自己聽的見聲音說:“展澤誠,你不要逼我。我夠恨你了。”
  他的動作沒有來有的滯了一滯,隻是並不生氣,眼底滑過淡淡的怔忡。他還記得這句話,三年前,她說過一模一樣的,下定決心要和他分手……
  他終於還是緩緩的放開,李之謹已經擋在了她的身前,目光清亮,堅定,仿佛是護衛公主的騎士。
  既然有了第三個人,他歎口氣,將想說的都擱下,語氣輕而淺:“我送你回家。”
  李之謹跨上半步:“展先生,白小姐今晚是我的女伴。”他沒有半分退縮的意思,“你剛才做的,我已經可以告你騷擾。”
  “她是我女朋友。”他淡淡的再說一遍,仿佛這是不容置喙的事實。
  “我不是,早就不是了。”白洛遙的聲音還在發顫,可是已經匯聚起了憤怒和不甘,她慢慢的直起身子,一字一句的說,“展澤誠,你不要再做夢了。”
  幸而有李之謹擋在自己的身前,洛遙得以從容的轉身,慢慢的走出了這個小小的房間。她不知道該把心思放在什麽上頭,於是下意識的摸摸臉頰和頭發,身後的兩個人會說些什麽,幹些什麽,和她有什麽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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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澤誠沉默了一瞬,似乎覺得有趣,抑或者,他並不想和任何人說起和她有關的事:“你是怎麽想的,我沒興趣知道。”
  這早就不是為了愛情而決鬥的騎士時代了。他們不約而同收斂起了冰冷神色,一前一後的離開這間小屋。屋外依然是人聲鼎沸,助手急得滿場亂轉:“展先生,李總一直在找您。”又看見李之謹,忙不迭的說:“原來您和李先生在一起。”
  不知道為什麽,展澤誠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他細微又毫不用力的抿著唇,一如既往的冷淡,又像心煩意亂,目光似乎不知道落在何處。
  左拐就是洗手間。她對著鏡子照了很久,不知道化妝師給她用的彩妝是什麽牌子的,她哭了那麽久,居然沒有化開,隻是顯得眼睛腫了一些。頭發就有些慘不忍睹了。珍珠卡子歪在著,幾縷頭發都糾結在耳鬢,挽起的發髻也偏在了一側。
  索性就把頭發放下來,重新挽了一下。又用冷水撲了臉,洛遙聽見烘手機發出大功率的聲音,有人在使用,似乎用了很久,那個聲音一直都在耳側嗡嗡的響。
  忽然一下子安靜下來,洛遙聽見有人在和自己說話:“白小姐,又見麵了。”
  何孟欣是陪著他一起來的吧。
  洛遙笑了笑,何孟欣是她見過的,能將紅色穿得最好的女人。露肩的禮服顯得鎖骨精致,又沒有枯瘦的感覺,圓潤動人。她正在補自己的唇妝,又側頭看了白洛遙一眼,忽地微笑:“現在流行裸妝麽?”
  其實洛遙從來都不化妝,也聽得出對方淡淡的諷刺語氣。何孟欣又照了照鏡子,往門外走去。她把門拉開,卻又回頭衝她一笑:“白小姐,在這裏也能遇到你,真不簡單。”她恰到好處的回頭一瞥,更顯得頸的修長雪白,所謂的回頭一笑百媚生,“外邊還有人等你呢。”
  她終於收拾好了心情,門推開一半,是有人在等她。
  李之謹靠著牆,指間夾了煙,目光斂著,落在地下。他今天穿著黑色的西服,氣質似乎是憂鬱,愈發顯得俊美。隻在見到洛遙的時候,忽然便換了表情。他似乎忘了剛才發生了什麽,上來便牽她的手:“怎麽呆了那麽久?我幾乎要找人進去看看了。”
  這一次,洛遙很快的甩開了,她低聲說了句:“對不起,我不舒服,想回家了。”
  他依然是輕鬆隨意的態度:“我送你。”甚至沒有等她拒絕,自顧自的走在了她的前邊,“沒辦法,誰讓我這麽有風度呢?”
  他們走得很匆忙,或許李之謹顧及她的心情,又讓服務員帶路,從一旁的偏門徑直出去了,似乎忘了自己是宴會的主人。
  出了門才覺得寒風刺骨,宴會開始的時候,他們是直接從樓上下來的,大衣全都丟在了房間裏。李之謹將西服披在洛遙肩上,又握了握她的手:“冷不冷?要不先在大廳等一會兒,我去拿外套。”
  洛遙不願意再進去了,她寧可就這麽不回頭的轉身就走,也不願意再進去了,仿佛身後的是如影隨形的怪獸。他順著她的意思,忽然輕鬆的一笑:“白洛遙,你至於麽?不久失戀過一次麽?人家還追著你死纏爛打,我要是你,指不定多得意多開心。”
  其實她都沒聽清李之謹在說什麽,凍得要死,拚了命才克製住自己,不至於上下牙齒打架,手指攏緊了他的外套,說不出話來。
  他有意要逗她說話,於是不停的唱獨角戲:“唉,我真嚇了一跳,難怪你不肯說談過戀愛沒有。原來對象是展澤誠啊……”
  “你們怎麽認識的?怎麽鬧翻的?”
  “還在藕斷絲連啊?”
  越說越不靠譜,逼得洛遙涼絲絲的開口:“你能不能讓我安靜下?”
  他終於哈哈大笑起來:“願意開口就好了,罵罵我也沒關係。”

  OVL.10 愛與恨
  車子到了樓下,李之謹又非要送她上樓,一邊強詞奪理:“反正回去我孤家寡人一個,沒意思。還是去你家喝口茶。”
  洛遙沒空和他磨嘴皮子,一聲不吭的帶路。
  空調打開了,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製熱。李之謹坐在沙發上,看著這個幹淨得不可思議的小家,又看著她在廚房忙碌的背影,竟有一絲恍神,仿佛第一次真正踏進她的世界。
  洛遙在廚房問他:“你要不要加薑絲?”
  他隨口就說不要,其實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她用過濾器,將切得很細很細的薑絲濾出來,在透明的玻璃杯裏倒上半杯薑汁,又把紅茶慢慢的倒進薑汁裏。自己這杯裏,又倒進了半勺薑片,最後端出來遞給他。
  其實是最普通的玻璃杯,超市買的,紅茶亦是袋裝的立頓,所有的一切都是平平無奇。可是那一杯薑汁紅茶非常的漂亮,隔了透明的玻璃,深紅如同瑪瑙的色澤流麗,握在手裏,暖的像是手爐。
  李之謹喝了一口,嗆得麵紅耳赤,辛辣的味道一直衝到了鼻子裏。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回味過了,才有很淡很淡的香氣在齒間纏繞。
  洛遙把一杯都喝完了,連薑片都嚼了好一些,才問他:“還要不要?我再去煮一些。”
  她仿佛換了一個人,剛才還在展澤誠的懷裏掙紮,連抽泣都那麽無力,此刻卻待他如客,從容,不慌不忙。
  她沒聽到他回答就站起來,大塊的薑還沒用完,她很仔細的洗幹淨,然後握著刀,心無旁騖的開始切絲。一,二,三,四……她在心裏默默的數著,安寧平靜。
  屋子裏終於暖和起來,洛遙一回頭,看見李之謹攏著自己的手臂,身影修長,斜倚著廚房的門,沉默的看著自己。他的聲音很好聽,也很溫和,就像是杯中的暖茶:“洛遙,知道我為什麽喜歡昆曲麽?”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其實以前一直是“喂”“喂”的胡亂叫著,這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其實昆曲就是一場夢。牡丹亭、西廂記、爛柯山,都是做了一場夢。該醒了就醒了,該散場就散場。你……以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到現在還不願意醒?”
  洛遙心底的某根細弦忽然就被觸動了,她想若無其事的轉過頭去,可是薑汁太辣,仿佛有一滴濺在了眼睛裏,一時間什麽都看不清楚了。
  還是春天的時節,這個世界披上一層淡綠的輕紗,觸目都是嫩綠的幸福。走在街上,柳絮會偶爾的粘在發間,像是纏綿的心思,像是柔軟的初戀。
  寧壽路是文島市一條極有特色的路。路麵不寬,兩旁植滿了高大的梧桐,小洋房大多都隻有兩層,若是三層的話,就得把那個小巧的老虎窗算進去了。牆麵爬滿了植物,因為還不到夏天,褐色的枯藤還沒綻放一點兒活力。
  如今的洋房大多被改造成了別具匠心的咖啡店,或者是品牌獨特的服裝店,再或者就是書店。偶爾逛進一家,有短發的年輕女孩兒在落日的夕陽光線中,身上是粉色的開襟毛衣,坐在收銀台後文靜的讀書,手邊一杯澄澈的綠茶。
  洛遙拉著展澤誠從裏邊出來,神色間滿是向往:“你看到沒有,剛才那個女孩子好有氣質啊。”
  展澤誠倒沒說什麽,看那副表情,似乎根本沒記起來她在說誰。
  其實有時候洛遙是挺想開一家這樣的小店的。不開心的時候可以窩在店裏安靜的看一天書,開心的時候把門一鎖就雲遊四方。如果那樣,簡直就快活的不像人過的日子。她順口就說了出來,又在苦惱:“如果我也能開一家,要叫什麽名字呢?有個性才行,不然一下子就被別人比下去了。”
  她的鼻子微微皺著,像是小貓咪一樣,粉嫩可愛,展澤誠就問她:“你想開一家?”
  她沒回答,因為路邊的一家房屋中介吸引了自己的眼光。
  玻璃窗上貼滿了要出租或出售的房子。附了照片,獨立的一幢小樓,地方不大,她盯著看了半晌,心裏默默的把房價乘以麵積,然後被得出的數字嚇了一跳。
  有工作人員推門出來了,微笑著問:“先生小姐,有中意的房子麽?”
  洛遙連忙搖頭:“沒有,我們隨便看看。”轉身拖了展澤誠離開,不無掃興的說:“原來這條路上的房價這麽貴!”
  那幢小樓,如果按照報價看,八百七十萬,還不算零頭的。
  其實這條路房價貴,一點都不冤。多麽有氣質的城市一景,隨便哪幢屋子,都是曆史保護單位的建築物。
  展澤誠微笑起來:“你看中了哪幢?多少錢?”
  洛遙掰著指頭說:“夢想破滅了啦。這麽多錢,我要賺到何年何月去。”又一臉嚴肅的叮囑他,“你努力賺錢啦!我這個專業好像是沒指望了。”
  他們十指緊扣,就像是尋常的年輕情侶,展澤誠又回頭看了一眼,似乎要記住她說的那一處地方,然後說:“等我們老了,可以搬個椅子出來,就在路邊曬曬太陽。”
  多麽美好的遙想。洛遙忽然甩開他的手,小跑了幾步,路邊是一個福利彩票的零售點,她很快活的買了兩張。一回頭的時候,展澤誠的手插在口袋裏,修長的身影一直拖到自己的她的腳下,目光柔和的看著自己,像是在默許孩子的胡鬧。
  洛遙走回他身邊,捏著彩票說:“要是兩張都中了五百萬,扣掉稅,也隻有八百萬,還是不夠啊。”
  有一絲柳絮吹過來,落在她的劉海上,他終於笑起來,拉住她說:“別動。”
  他輕輕的替她撣去那絲白絮,夕陽金色的光芒落在女孩子白皙的肌膚上、點漆般的眸子裏,她一直乖乖的一動不動……這麽柔軟的心情,展澤誠忍不住,很快的俯下身,在她唇上輕輕觸碰了一下,又若無其事的離開。
  她反應過來,原來這就是自己的初吻麽?
  這這麽快活,又這麽措手不及,仿佛身處雲端,望見了世間的一切,隻覺得漂亮得不真切。
  那時他們交往了沒多久,展澤誠看她發呆,隻當她有些生氣,於是低下頭耐心的問:“生氣了?”
  她紅著臉,搖了搖頭:“沒有,沒有。”連語言都笨拙得可愛。
  他就輕輕笑起來,眉眼都舒展得十分愜意。仿佛得了許可,又或是知道她不會再生氣,索性攬住了她的腰,很溫柔的親吻她。
  她的展澤誠,隻是展澤誠。那些絢爛的外衣,財富也好,地位也罷,他悄悄的瞞著她,也隻是因為她是白洛遙,他的洛遙。
  那時的他們,彼此相愛,滿是幸福。
  展澤誠會在易欽遇到洛遙,於他完全是意外。他們相處了近半年的時間,她一直隻知道自己在易欽工作。其實他本來也不打算瞞她太久的,就在這幾日裏,估計就會對外公布自己接替父親掌管易欽的消息,到時候想瞞都瞞不住。他向高池飛問清了她們來的目的,躊躇半晌,終於還是打電話給她。
  洛遙的反應倒真讓他意外,他本以為她至少也會稍微心裏不快一下,可是她沒有,聽得出來心情很好,最後還開他玩笑:“我幹嗎不開心啊?展澤誠,我覺得我中了彩票哎!”
  他拿著電話也微微笑起了起來:“是麽?”
  其實他聽出來了,她是很開心,可不是因為這個。果然,下一秒,她就說:“我明天和老師一起去田野作業。”每次她去做田野調查,用展澤誠的話來說:“我看你怎麽像是被關了幾年,然後要被放生了?”
  他“哦”了一聲,說了句:“那你小心。回來給我電話。”
  其實這些天他也忙,因為自己親自主持的一項開發計劃也進入了前期準備,是近期易欽的大手筆投資,絕對不容許有閃失。
  洛遙掛了電話,一邊還在整理東西,王敏辰湊過來說:“哎,你們老師那個項目還沒做完呢?”
  其實那也不算項目,就是出版社找了她,要出版一本書,收集寺廟的楹聯。喻老師覺得是個好想法,可以保存很多珍貴的資料,於是答應了。其實經費真的不多,也不夠幹什麽的,反倒是做書需要很多的資料,光是采集就很費功夫。
  關於這一點,王敏辰就感歎過:“你們老師真的很牛,我怎麽覺得她什麽都精通啊?”
  洛遙幫忙一起整理資料,自然知道那些資料,都非常珍貴。喻老師說是很早的時候,自己曾經跑了很多地方,除開那些楹聯,書中對寺廟建築的描述也是精當而準確的。有時候她看出了學生的疑惑,就笑笑說:“我年輕的時候,對建築美學很感興趣,雖然不是自己的專業,可是也認識了一些好朋友,受益很多。”
  洛遙聽出了老師似乎是有些傷感,眼角眉梢都淡淡的攏著時光流逝的歎息。老師的手邊是一杯凍頂烏龍,她端過來看了一眼,卻沒有喝,又放下了。
  可這次不是為了那個項目。
  洛遙也不記得這是第幾次被老師帶來西山小廟裏了。以往他們常常坐著喝茶,因為都是上了歲數的人,隨便扯了話題,譬如窗外的竹影,或是翻過的一冊古卷,仿佛是說家常般親切。至於禪宗常常說起的棒喝機鋒,洛遙更是從來沒有見過。就像老師說的,塵塵三昧,最世俗的人或事,才暗合禪味。
  老師父的身體不好,或者也隻是因為天氣的關係,她在一旁看著,總覺得有灰敗之氣。可是兩個老人都是異常的激動,不知疲倦似的趕到了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落。又蜿蜒走了一些路,才終於看見了一座寺廟。
  雲初寺並不是廢棄的,因為小村落的村民過年過節,時常還是會去祭拜,就連那些佛像、羅漢像,都是經過好幾次的重塑上彩。喻老師看了一眼正中的釋迦牟尼像,皺眉說:“看樣子是清代的彩漆。”
  洛遙跟著記錄、拍照,卻發現老師仰望著屋頂,站在大殿的一隅,似乎見到了不可思議的事物。老師父踱過去,微笑著說:“藻井,鬥拱,柱礎,我都仔細看過,似是晚唐的。”
  一說及這個,一旁帶路的村民幫襯著說了一句:“這個廟修了很久很久了,我們村世世代代都到這裏來拜菩薩。”
  老師父點點頭,又對喻惠茹說:“若是景榮在就好了。”
  喻惠茹什麽都沒說,雙手卻輕微的在顫動:“你是怎麽發現的?”
  “惠茹,你還是老脾氣。”老師父微笑著看著她,“我也是前兩天才發現的,於是趕忙找你來看看。”
  彼此對視一眼,竟是前所未有的默契。仿佛一道回憶起那段時光。
  那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還年輕,在美國留學,她常常旁聽建築係的課程。一次聽見一個客座的日本教授一臉驕傲的說:“中國目前已經沒有唐朝的木構建築了。如果你們想要看,除了可以在畫冊上見到,也可以來日本。”
  木構建築很難長時間的保存下來,因為中華民族的曆史太悠長,因為這片華夏土地上承受了太多的災禍和苦難。自然災害、外來侵略,無不在慢慢的損毀五千年來沉澱下的種種輝煌。
  可是無論怎樣,都輪不到那個島國的民族來嘲笑。
  她還來不及流露自己的感情,卻清楚的聽到了一聲嗤笑。於是回頭看了一眼,是兩個中國人,其中一個坐在窗邊,眉目英俊,嘴角輕彎,毫不掩飾的蔑視和不甘。
  日本教授被打斷了,有些不悅,於是問了句:“有什麽好笑的?”
  那個男學生用低沉的聲音說:“我在笑井底之蛙。中國地大物博,隻要沒被一些外來的強盜炸了個遍,總也會有一兩處地方留下了建築的。”
  日本的教授沉默了一會,仿佛沒聽見,繼續上課。她也記住了那個師兄,展景榮。
  她亦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施學成的。彼時的他,和展景榮一起,是讓人人的側目的、才華橫溢的兩個中國學生。
  那時候亦是年輕,誰又會想到,若幹年後,他們真的找到了唐代的木構建築,其中的一人已然皈依了佛門,麵目祥和安定。而另外的兩人,縱使曾經山盟海誓,餘生卻再不相見。
  喻老師的歲數已經不小了,或許是心態素來的寧靜,看起來並不顯老,總是約莫五十出頭的樣子。平常也總是極淡泊端莊的,就連做學問也是如此,總是不急不躁,並教導學生們也是如此。
  白洛遙算是她的關門弟子,因為馬上就要退休,按照慣例,這幾年這位女教授已經不帶學生了。或許是緣分,複試麵試的時候她本來隻是考官,卻給自己收了最小的一個學生。師生關係很好,對洛遙仿佛是長輩教導家中的小輩,盡心盡力,又一絲不苟。的f
  已經不算年輕的導師,在這次考證中,像是有著用不完的精力,不眠不休。實地勘察了很多次,反複的看那些拍下的照片,研究著牆上被香火熏黑的壁畫,和建築係和藝術係的教授們共同探討。洛遙有時候也擔心她的身體,因為她的心髒不好,總是要隨身帶著速效救心丸。?罱?蚋?酰???醇?鮮Χ自讜瞥跛碌哪掣鮒?〈Γ?孀判乜塚?成?園祝?墒橇臣沼鍾凶挪√?某焙歟?袂榭杉??鵲募ざ??
  她忍不住勸她,可是導師總是在笑:“我身體沒事,現在不幹,等到老了幹不動了,就隻能後悔了。”
  山上的老和尚倒是漸漸的少來了,提起這個,導師就神情淡然,雲淡風輕中有著怔忡:“他的身體也不好,我勸他不要下山走動了。”
  寒風肅起,將大片大片的秋葉吹落,萬事萬物,枯榮轉瞬。
  那是洛遙最後一次見到了那個眉目祥和的老師父。
  他依然是在自己的屋子裏坐著,輕輕撥動手裏的念珠,然後細微的、幾不可見的抬起眼,看了一眼進來的人,微笑。
  洛遙看見導師微微紅了眼眶。任是誰,都知道這樣一位病骨支離的老人,都知道再也撐不下去了。
  可是導師什麽都不說,老師父也不說話,最後隻是向洛遙招招手。
  她走過去,他便向她伸出手來,將一粒圓潤的珠子放在她的手心裏。大約是鴿子蛋的一半,又比尋常的珍珠稍微大上一圈,仿佛貓的眼睛,深邃美麗。洛遙見過的,在他不離手的念珠下端綴著,僅此一粒。
  他微笑著說:“小姑娘很好,心也很幹淨。”
  洛遙回頭看了一眼,她的導師臉色蒼白,終於叫了一聲:“師兄。”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他們竟是師兄妹的關係。也終於知道了,這樣一個寧靜的生活在山間的老僧,曾經亦是在外留學,揮斥方遒,風雲閱遍。隻是在某個時候,幡然悟了,選擇了另一條人生的道路。
  喻惠茹在向學生說起這個的時候,淡淡笑了笑:“師兄他……就是有些像弘一法師。”
  洛遙無聲的點點頭,手裏攥著那粒珠子,她知道很珍貴,不僅是因為這是能避邪的寶石,更因為它隨著大師一輩子,滲進了清淡平和的味道。
  第二日老師父就圓寂了,喻老師卻並沒有洛遙想象的那麽哀慟,隻說:“我是學宗教的,他那時候學建築,可是不管什麽事,他卻比我看得開。”
  感慨到最後,無非四個字:悲欣交集。既為逝者的解脫覺著欣慰,卻又因為離去而忍不住傷感。
  白洛遙看著老師坐在窗台前,神情宛如舊時的女子,秀長的眼睛有著難以描述的美麗。時光在她身上流淌,她的身上有很多故事,可是她不開口,隻是沉默著回想。
  聖誕節那天,是他們近一個月來唯一一次約會。展澤誠甫一見她,就皺眉,然後問她:“誰虐待你了?怎麽瘦了這麽多?”
  洛遙自己也鬱悶,明明是冬天,她的食量日漸增加,偏偏還是在瘦。她悄悄伸出手去挽住展澤誠手臂:“我們去看話劇好不好?今天好像最後一場哎。”
  展澤誠側過頭斜睨她一眼:“我訂好餐廳了。”最後看她不說話,一雙眼睛烏溜溜的看著自己,又歎了口氣,自動妥協:“話劇幾點?”
  離開演還有半個小時,小小的劇院裏沒多少人,光線昏暗。
  展澤誠忽然覺得肩膀上微微一沉。不過兩三分鍾的功夫,她靠著椅背,慢慢的睡著了,頭就蹭到了自己肩上,呼吸清甜。他小心翼翼的扶了扶她的身體,讓她倚得更舒服一些。又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身上。
  有服務員替人領座走過來,手電筒的光線照過來,仿佛刺進黑暗的一道陽光。他借著那絲微弱的燈光,隻來得及看見她秀氣的鼻子,就在自己的領側,隻要微微一低頭,就可以親吻到。嘴唇幾乎已經觸到了,最後還是停下,因為她睡得很安靜,而他隻是怕驚醒她。
  開演的一刻,洛遙卻奇跡般的醒了。
  舞台的燈光幾乎在同時打亮。
  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話劇。
  主角是一個木偶。它在就酒吧裏喝酒,聽著各種酒醉後的汙言穢語,看著韶華不再的女明星勾引酒保。
  水龍頭裏的水滴滴答答。
  轉眼已是二十年後,換了一批麵孔,換了一個半老的女人,可是生活的麵目驚人的相似。
  它還在喝酒,水龍頭裏的水還在滴滴答答,仿佛精準的計時器。
  這樣的生活並沒有什麽值得羞恥的,空虛,寂寥,糜爛。
  其實不止是生活,更像是每個人荒蕪的精神。
  洛遙替它數著水滴,一,二,三,四……忽然覺得心驚膽戰,仿佛那個數字有著魔力,可以吸引自己不斷的繼續。是啊,二十年的時間,如果不數數字,它還能幹什麽?二十年的時間,如果什麽都沒了,隻是行屍走肉的繼續,難道不覺得不寒而栗麽?
  最後還是展澤誠低聲喚她:“結束了,還發什麽呆?”
  寥寥幾個觀眾開始鼓掌,終於將她徹底的驚醒。洛遙看著台上簡單的道具,和僅有的三個演員,忽然覺得這僅僅一個小時的表演這麽短暫,在滴滴答答簡單重複的聲音中,幾乎在一瞬間,那人的一生就過去了。
  才出大廳,洛遙微微揚起臉說:“我餓了。”語氣楚楚可憐,仿佛是他餓著她了。展澤誠看看時間:“你想吃什麽?”
  她從暖氣很足的大廳裏出來,被凍得一哆嗦,用等他取車的時間考慮要吃什麽。
  遠處霓虹如畫,似是有寂寞的畫家在黑夜中快速的用筆勾勒。明明寒氣逼人,可是街道上還有很多人願意在酷寒中低語,相視,牽手,彼此取暖。
  車子開出來了,洛遙卻改了主意,死活不肯上車,說要和他一起逛街。
  雖然冷,可是難掩節日的氣氛。路邊有聖誕老人在派發糖果,往洛遙手裏塞了一大把。洛遙攏著他的大衣,就順手塞在他的口袋裏。路邊是一家很?〉姆?暗輳???囊徽檔乒猓?袷鍬?鸕難丈??嬋鏡娜誦睦鏌才?汀?
  裏邊的衣服不算多,她在外邊看見了,拉了拉他的手:“我們進去看看。”
  洛遙一眼看上的是模特身上那件煙灰色的毛衣。很低調的顏色,摸上去手感很好,她拿給展澤誠:“你試一下好不好?”
  展澤誠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去接,語氣也有些不自在:“到哪裏去試?”
  店很小,連試衣間都隻是簡單的一塊軍綠色帆布隔開的小空間。磨破了嘴皮子,他也隻是願意拿在身前比劃一下,洛遙聲音無限鬱悶:“不試怎麽知道好不好看啊?”
  他像個孩子一樣摟住洛遙,低聲說:“那就買了,我回家試給你看好不好?”
  他們低聲的商量,仿佛拿不定主意的小情侶。
  到底還是沒有買,老板人很好,送他們出門,樂嗬嗬的說:“下次再來,聖誕快樂。”
  洛遙才跨出小店,就笑著說:“人家逛街的時候,女生都會給男朋友選衣服啊,你真不配合。”
  說這話的時候,她把他的手抓過來,翻開,然後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有一樣滑溜溜的東西落在展澤誠的掌心。
  一粒黑曜石。
  洛遙很認真的說:“我送你的禮物。”
  她沒說這粒念珠得來的機緣多麽巧妙,也沒說它多麽珍貴,可是她知道,隻要是她送的東西,他一定會珍惜。
  展澤誠手中的珠子還有微熱,不知在她手中攥了多久。
  月光很皎潔,仿佛是夜明珠折射出的明潤光線,繾綣的落在在洛遙的的臉上。她的睫毛在月華下微閃,仿佛有看不見的精靈撒下了銀色的碎屑,美麗的動人心魄。
  他想開口說什麽,卻被突兀的電話鈴聲打斷。王敏辰的聲音很著急:“洛遙,你導師住院了你知不知道?”
  此時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
  一路都是暢通無阻,她卻隻覺得展澤誠開得慢,心急如焚。車裏的暖氣吹在身上,手足卻都是冰涼。他瞥了她一眼,沉聲說:“不會有事的。”
  恰好到了醫院,洛遙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一聲不吭的就跳了下來。大廳裏人來人往,電梯下來,偏偏前麵又等著別的病人,磨磨蹭蹭的走得慢,眼看著那扇門要合上了,自己又要等下一批,洛遙急得說不出話來。
  驀然一隻手從一旁伸出來,適時的插入了見窄的兩門縫隙之間,。那門似乎遲滯了一會兒,終於又緩緩打開了。展澤誠拉著她一道進去,無聲的將手按在她的肩頭。洛遙看見他的手背上,有一道紅色的印痕。雖說電梯並不會夾傷人,可想必剛才他太過匆忙,磕得有些狠了。
  叮的一聲,門一打開,就看見幾個人在服務台不遠的地方低聲說著什麽,護士很不耐煩的走過去:“這裏是醫院,病人要靜養,麻煩你們去外邊說話。”
  她認出來裏邊有自己的一位師兄,其餘的人則是全不認識。一時間也顧不上那麽多,抓住護士就問病房號。
  護士麵無表情的指指掛鍾:“今天過了探視時間了。”
  她急得快要哭出來,下意識的要找展澤誠幫忙:“我就在外邊看一眼,好不好?”
  一回頭,卻看見他走到另一邊去了,正和那幾個陌生人低低的交談。她怔怔的站著,一片茫然。
  展澤誠在片刻後回到洛遙身邊:“你導師沒事。今天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去,明天再來。”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和她說話,似乎不願意聽到她拒絕,又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她隻需要聽他的,什麽也不用顧慮。
  他的聲音很低沉,帶了不經意的威嚴,攬在她肩頭的手微微帶了力道:“走吧。”
  可是洛遙沒動,固執的站在那裏,對護士說:“那病人現在怎麽樣了?”
  展澤誠微微踅起眉,卻沒有再催她,直到洛遙的師兄喊她過去。
  她迅速的看了一眼展澤誠:“你回去吧,我還想再呆一會兒。”她指了指師兄,“我會和師兄一起回學校。”
  他淡淡的抿起唇,又看了一眼幽靜的醫院長廊,什麽都沒說,點了點頭。
  展澤誠先走之後,那些人陸續也走了,隻剩下洛遙和師兄兩個人,在椅子上坐下,師兄的臉色也不好看:“真是巧,你和他們老總一起上來了。”
  師兄簡單的對她說了些情況。
  就在下午的時候,考證工作有了重大的突破,喻老師攀著簡陋的手扶架,在一根梁的根部處發現了“唐天寶十四年”的印記。在場的人不多,可是每個人都欣喜若狂。一旦確切的證明了這是唐代的古建築,接下去的申報項目就水到渠成了。
  隻是想不到,回來的時候遇上了一隊人馬在勘測地形。一旁有人告訴他們這一大塊地都已經圈走,說是要改建開發,連整個村落都要遷走。
  洛遙的心慢慢的沉了下去:“你們起爭執了?”
  “稍微爭執了幾句,然後喻老師她一急……她的心髒不大好,下午實在是太激動了,唉……”
  她繼續問:“是易欽麽?”
  其實不用師兄點頭,因為她聽展澤誠說起過他們公司的開發項目是在西山。她怔怔的靠回了牆上了,連下文都沒有問。師兄隻以為她累了,拍拍她的肩膀:“也別太擔心,這麽重要的發現,我們和開發商協調好,是可以保存下來的。國家法律也不允許他們擅自拆除古建築。至於老師那邊,醫生說了,靜養一段時間,不要太操勞就好了。”
  她茫然的點點頭,想說什麽,可是頭腦一片混亂。
  恰好有人提著東西上來,問護士:“有沒有一位白小姐?是外賣,客人說送到十一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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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士無奈的看了他們很多眼,終於還是不再理會,靠著桌子小寐。而師兄再三勸說,終於還是拖著她下樓了。因為是淩晨,醫院空落落的,隻有急診的燈大開著,紅色好似鮮血,很刺眼。好不容易攔到一輛出租車坐進出租車,她手中一直握的手機卻震動起來。
  展澤誠的聲音仿佛很近:“我在你對麵,下車。”
  她望了一眼,那輛車無聲的伏在暗色中,車燈打開著,映出無數落下翩躚的雪花。
  天氣預報早就在說這些天還會有冷空氣,其實已經夠冷了,再冷一些又有什麽差別?
  洛遙都忘了自己後來是怎麽搪塞師兄的,胡亂的說了句要去便利店買些東西,也不管對方信不信,就下了車。他的車在馬路對麵,恰好又隔了一個紅燈的時間,竟然凍得洛遙連手指都僵硬得毫無力氣。
  車裏有一股淡淡的煙草味,展澤誠伸手去摸摸她的臉頰,抱歉的笑了笑:“我剛才抽了支煙。”
  洛遙忽然想:如果她今晚不下來,他是不是就在這裏這麽等著,也不告訴她,就是一直等她?
  他並沒有急著開車,一點點的向她俯身過去,安靜的抱住她:“我也是剛才知道的。”
  她被他抱在懷裏,聲音有些驚惶:“我有沒有告訴你?雲初寺真的是很珍貴的建築……喻老師她找了一輩子,她說她找了一輩子……現在找到了……”
  他輕輕的拍她的脊背,安慰她:“我知道。”
  毫無預警的,或許是擔心老師,或許是因為他的安慰,洛遙覺得就是忍不住眼淚。他的氣息讓自己覺得安心,可愈是這樣,卻愈是心酸。
  展澤誠由著她哭了一會兒,似乎有些心煩意亂:“雲初寺,也不是想拆就能拆的……好了,不要哭了。開發項目也有很多種,誰說一定要拆的?”
  這句話說出口,自己倒先苦笑了一下,展澤誠強迫她看著自己:“今天太晚了,去我家好不好?有什麽事我們明天再說。”他小心的靠近她,慢慢的說,“我可以把開發計劃給你看,真的,目前也都是在勘測,你不要急。”
  這是她第一次去他家。阿姨跑來開門,關切的問了一句:“怎麽這麽晚才回來?你媽媽問了很多次了。”最後目光卻落在了洛遙身上,很是意外的樣子:“這位小姐……”
  展澤誠輕描淡寫的說了句:“我朋友。”
  他把洛遙領到一間客房,又讓阿姨給她拿了嶄新的睡衣,淡笑著說:“洗個熱水澡,再好好睡一覺。”
  她在熱水下衝了很久,長發落在脊背上,滑滑的仿佛是絲綢,一道道暖流在肌膚上一路往下,直到在腳下匯成了溫熱的流水,身體也終於泛出了熱意。最後吹幹了頭發出來,洛遙想找展澤誠,於是悄悄開了房門,恰好阿姨在門口走過,她猶豫了很久,總有些不好意思,最後還是沒敢出聲。
  房子太大,她不知道展澤誠在哪裏,於是摸了電話出來,打電話給他。
  他很快的接起來,聽起來精神奕奕,似乎也沒睡。洛遙忽然不知道怎麽開口,倒是展澤誠很善解人意的說:“我來看看你,你還沒睡吧?”
  敲門聲很輕的響了數聲,她就赤著腳,奔過去開門。
  他也是剛剛洗完澡,頭發還是濕的,身上是寬鬆的T恤,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倒顯得越發的高大,影子能把她的完全覆住。
  他徑直過去擰了台燈,將手裏的資料放在桌上,厚厚一疊。洛遙站在他身邊,看見有些水印清晰,是公司絕密四個字。展澤誠翻開了其中一頁,安靜的說:“我看過了,原本這一塊是要開發成高爾夫球場,也就是說,所有的建築都要拆遷。”他抬眸看了洛遙一眼,不急不忙的說下去,“你先別擔心,這不是最終方案,如果你們A大的這個項目正式立項,我們就還要和文物保護的單位接洽,方案還可以變。”
  洛遙咬了咬嘴唇,目光掠過圖紙,低聲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壓力也很大?”
  展澤誠隻是笑了笑,索性把她抱在膝上,柔聲說:“不會。”
  洛遙不說話了,隻是伸手攬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口。或許是因為沐浴露的香氣,她的身上有一股溫和的奶香味,他細致的親吻她的頸側,薄唇微涼,她有些怕癢,就偏過了頭。
  他的手指修長,一點點的把她的臉轉過來,看著她的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洛遙,你相信我。”
  很輕很輕的聲音,他的笑容淡定而溫和,很英俊,幾乎讓人移不開眼睛。
  她點點頭,重新埋在他的懷裏:“嗯,我知道。”
  就像是彼此的允諾,那一刻,洛遙忽然一點都不再害怕,仿佛見到了很美好的明天。喻老師的病會好起來,努力也一定不會白費。
  有涼涼的水滴從他的發間落下來,一直落在她的臉頰上,卻不能讓她更清醒了,她真的已經很累,就這麽攀著他的肩膀,安靜的睡去。
  窗簾沒有拉好,窗外的雪有些大了,像是薄薄的、撕碎的白紙,在雲層中被人隨便的一把把撒下,落地無聲。空調送著暖風,輕輕的炙烤著肌膚。
  懷裏的女孩子身體柔軟而輕盈,他清醒的記得自己對她說過什麽,於是隻在她看不見的時候皺起眉,眼中滑過躊躇,和深邃不見底的幽暗光影。
  白洛遙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自己枕著展澤誠的手臂,於是又很快的閉了起來,一邊默默對自己說:“怎麽還不醒?”。
  其實他早就醒了,索性把她搖一搖,?頻盟?隹?劬Γ??陌氡吡郴寡讜謁扇淼惱磽防錚?袂橛行┿祭戀乃擔骸笆裁詞露濟桓桑?悴緩靡饉際裁矗俊毖韻濾坪跎钜暈?丁?
  洛遙從他懷裏掙出來,有些尷尬的轉過臉:“你起來啊,我要換衣服了。”
  她就這麽抱膝在床上坐著,雪白的被子半堆在身上,仿佛是空地上新堆成的雪娃娃。他半支起身子,連著被子將她抱在懷裏,似乎還有些貪眷:“唔,我馬上起來。”
  洛遙下樓的時候,意料之外的,在餐桌上第一次遇到了展澤誠的母親。其實她急著去醫院,本來連早飯也不願意吃。展澤誠卻神色從容,將她領到客廳,拉了她的手給方流怡介紹:“媽,這是我朋友,白洛遙。”
  方流怡正在吃早飯,手邊是一杯乳白色的豆漿,她的手指扶在杯壁上,愕然了半晌,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微笑滿麵,對洛遙說:“白小姐吃早飯了麽?”又回頭對阿姨說:“再準備一份早餐。”
  洛遙坐下來,略帶客氣的說:“阿姨,您叫我洛遙就好了。”
  方流怡的態度十分親切,又問起她的一些情況,隻在洛遙說起自己的專業的時候怔了怔,轉頭對展澤誠說:“我先去公司。”
  方流怡的背影依然苗條,珍珠色的套裝將她襯得愈發年輕。她走前將手放在洛遙肩上,俯身的時候有淡淡的香味:“洛遙,我很高興澤誠把你帶回來讓我認識。”
  洛遙有些發窘,也不敢看展澤誠,幸好方流怡輕輕拍了下她的肩膀,馬上離開了。
  “我爸去世之後,集團裏的事都是我媽在管理。我一直希望盡快接手,讓她休息一下。她很辛苦。”
  洛遙不知道說什麽,默默的喝了一口粥,半晌才說:“她看起來……很年輕,也很和藹。”
  展澤誠彎起嘴角,輕輕笑了笑:“是啊。你會很喜歡她的。”
  車子停在醫院的門口,洛遙解下安全帶,轉頭問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見見喻老師?”
  展澤誠微微搖頭:“現在見她不是很方便,等我處理完,會再來看她。”
  洛遙搖頭糾正他:“喻老師說我要是有了男朋友,一定要帶給她看看。”她眨眨眼睛,“一起去吧……和雲初寺沒關係。”
  走廊上消毒藥水的怪味道被早飯的香氣稀釋了不少,餐車和洛遙擦身而過,她透過玻璃,看見護士把早餐端在了喻老師床上的小桌上。
  清晨的光線落在洛遙身後的年輕人身上,深邃英俊的五官,似曾相識。她手裏的勺子無意識的傾了傾,煮得很濃稠的粥就這麽落下在桌上,潔白雪糯,仿佛花朵。
  洛遙很快的介紹了一下,喻老師已經神色如常,請他坐下,微笑著說:“原來那個開發項目是你們集團的。”
  他並沒有局促,點頭說:“是,昨天的事,我真的很抱歉。希望您盡快好起來,如果開發計劃有變,我想我們雙方還可以合作。”
  說起這個,喻惠茹卻沒有了昨天的激動情緒,她默不作聲的看著展澤誠很久,目光如同潺潺流水,在記憶深處穿梭。清晨的光線落在他的臉側,在他挺直的鼻梁處淺淺的投下陰影。就像那個人,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見過他了,於是隻剩下淡淡的惆悵。
  她秀長的雙目微彎,柔和的笑了笑:“但願如此。”
  洛遙很樂觀,她一邊削蘋果,一邊說:“老師,你別擔心了。開發成功的案例不是沒有啊,當年的大佛光寺不就是麽?”
  喻老師的手指上還挾著脈搏傳感器,洛遙看著屏幕上的恒率的心跳,把蘋果遞給她,又強調了一遍:“一定沒事的。”
  然而隻到過了一天,事情變得急轉直下。
  王敏辰不願意放過洛遙,逼著她把和展澤誠相識的前因後果都說出來。聽完之後,王敏辰無語的瞪了室友很久,才歎氣說:“你怎麽能那麽低調?低調就算了,連我也瞞著……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是不是打算一直瞞著我?”
  洛遙有些無辜的說:“我也一直都不知道啊……後來知道了他是誰,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
  敏辰是聽到過洛遙的“中彩票理論”的,於是笑著說:“不用買彩票了,真的不用了。買百八十套小洋房都夠了……這機率,嘖嘖……”
  她聽到這句話,正要笑出聲音來,師兄打來了電話,聲音很肅沉:“接到易欽的答複了。他們的開發計劃照常。村落已經開始拆遷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下周開始會拆遷雲初寺。”
  洛遙愣了一會兒,傻傻的問了句:“師兄,你是不是弄錯了?”
  她心底並不相信這個消息,於是又問了一句:“他們這麽做,是違法的啊。”
  師兄在文物局工作,他沉默了很久,終於說:“雲初寺現在還沒有申請成為文物保護單位。不是文物保護單位,一旦拆遷,就不能申請原址保護,連拆遷前的測繪、文字記錄和攝影、攝像這些資料工作都不必落實,不要說古建築構件的保管。”
  這句話讓洛遙心底微微一沉,因為師兄沒有提及別的,開口就似乎拆遷已經成了定局。她幾乎要脫口而出“展澤誠”三個字,最後又咽了下去:“那我們就申請啊!”
  電話那頭聲音很低沉,似乎在苦笑:“我們申請不上的。”
  那時候白洛遙總還有一絲天真和執著,並不知道和有些東西相比,自己真的太渺小太渺小了。
  白洛遙是在醫院樓下遇到了展澤誠,他獨自一人從大門裏出來。她從未見他這樣的神情,走路時微微低著頭,似乎十分疲倦,直到她喊住他。
  他在抬起眼望向她的時候,眼神錯綜複雜,但不管怎樣,洛遙清楚的看見淡??謀?福?涫的且凰布洌??負踉じ械澆峋幀?
  茶室的包廂很寬敞,隔音效果也很好。可是沒人說話,隻有茶藝師擺弄茶具發出的輕微聲響。展澤誠看了一眼茶藝師,低聲說了一句:“你先出去一下。”
  功夫茶隻進行了一半,茶藝師還是退出去了。燈光下那套茶具氤氳著暖氣,冉冉散發,又消融在空氣中。
  洛遙低低問了一句:“你去醫院幹什麽?”
  他沉默,隔了很久,終於抬起頭,一動不動的望進她的眼裏:“前期的投入太巨大,董事會不同意棄建高爾夫球場。況且,高爾夫球場也是開發項目的一部分,如果它建不成,整個方案都要重做。”
  他的臉色很蒼白,語氣盡管從容依舊,可眼底是淡淡的一圈青黑色,仿佛不曾睡好,又像被透支完了精力,掩飾不住的疲倦。
  洛遙似乎沒有聽見他說的話,隻是又問了一遍:“你去醫院幹嘛?”
  展澤誠在沙發上微微動了動身子,輕輕閉上眼睛,似乎想掩去心事:“去看你的導師。順便,告訴她集團的決定。”
  洛遙不知道此時的心情究竟是不是難受,仿佛失望到了極點,任由一輛車橫衝直撞的墜入了懸崖。他這樣對自己說,不過就是把師兄的說法再確認了一遍而已。而展澤誠坐在對麵,也失去了以往的鋒銳,如同失去了驕傲的劍客。
  她看著他半晌,忽然傾身去夠茶幾上的杯子。茶藝師走前剛剛換上紅茶,此刻涼了大半,洛遙很隨便的喝了一口,放開杯子,隔了桌子,去握住他的手,展顏一笑:“我知道了。其實師兄已經告訴我了。”她慢慢握緊他的手,“我沒怪你,你已經盡力了。”
  她很認真的看著他的眼睛,他隻沉沉的看著她,仿佛很深的海底,暗流湧動。
  她站起來,想要放開他的手,可是他的動作更快——已經先她一步,攥著她的手,將她拉進了自己懷裏。
  兩人之間隔了一張茶幾,而展澤誠的站起來的一瞬間,因為碰到桌腳,桌上的茶具嘩啦的散落下來。他就這麽抱著她,很用力,嘴唇幾乎壓在她的耳側,緩聲說:“我不知道會這樣……”
  聲音還帶著一些恍惚的吧……洛遙甚至聽出了一絲軟弱。她疑惑的抬頭,可他側過了臉,並不願讓她看見表情。
  馬路對麵就是醫院霜白色的大樓。他們在茶室門口告別,他看著她走過去,那幅畫麵清晰得叫人難以置信,甚至看得見她的纖長的發尾被風卷起。他還記得她長發的觸感,柔軟輕盈,可是天色陰霾,這一眼望出去,隻有黑色的蕭索。
  洛遙走到病房外,又看了一眼房門,以為自己走錯了。恰好護士端著藥水走進來,被她一把拖住:“這一床的病人去哪了?”
  護士皺了皺眉:“病人出去了,還說有什麽責任自己會負責。我們勸了很久都沒用。”
  洛遙緊張起來,打老師的電話。震動的聲音卻從病床上傳來,她默默的走過去,在枕邊找到了老師的手機。
  此刻她還能做什麽?其實在和展澤誠告別的時候,她就知道,接下去自己要做的事,如果不會傷害他,至少也會叫他難堪。她知道他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他給自己的擁抱。他會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會給自己最大程度的諒解。可在自己心底,那些諒解,實在蒼白的可笑。因為終歸,心底還是失落的。她信賴過他,因為她愛他,以為他無所不能。
  或許事件真的超出了他可以掌控的範圍,她不想怪他。洛遙輕輕的握拳,連重病纏身的老師都沒有放棄,她怎麽會輕易的就這麽認輸?
  喻老師直到傍晚的時候才回來,她捧著很多資料,臉色白得可怕,看上去幾乎搖搖欲墜。洛遙幾乎從沙發上跳起來:“老師,你去哪裏了?”
  她笑了笑:“我回家整理了些資料,身體沒事。”
  洛遙查看著《文物保護法》和《文島市文物保護條例》,忽然聽見老師在叫自己的名字,她的手上還紮著吊針,聲音有些虛弱:“你先回去吧,這些東西我今晚會理好,明天讓你師兄來取一下。”
  洛遙不肯走。
  她就沒再勉強學生,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你開題完了,論文有在繼續麽?”又搖搖頭,“是我不好,最近事情太多,這件事快忘記了。”
  洛遙忙點頭:“我本來想把第一部分寫完再拿來給你看的。”
  夜已經很深了,洛遙的印象裏,這是她最後一次和老師這麽說話。有似水流長般的溫和,像是長輩正最後一次低聲叮囑自己。
  老師的眼睛還很明亮,可是語氣悵然:“我隻是還想試一試罷了……洛遙,很多事,其實努力不是關鍵。”語氣很有蕭瑟不詳的感覺,她笑了笑,又說起展澤誠:“他下午來看過我……其實也不是他一個人能決定的事,洛遙……”
  洛遙匆忙的回避老師的眼神,點了點頭:“我知道。”
  她笑著拍了拍學生的肩膀,不再說話了。
  隔了三年時間,一樣的深夜,白洛遙發現自己依然能回憶起那一晚的一切。她的老師有著清澈的眼神,不驚不怒,不喜不懼,仿佛手這是她最後一次的嚐試,不論成功與否,她都隻是在盡力而已。
  空調已經將屋子烤得很暖,可是杯中的紅茶,還是不可遏製的涼了下去,洛遙輕輕的把杯子放回桌上,才發覺自己維持了一個姿勢太久,身體都有些僵硬。
  李之謹一直聚精會神的聽著,直到此刻,才淺淺的打斷她的沉思,和長時間的滯默。
  “後來呢?”
  洛遙輕輕笑了起來,可是目光裏沒有一絲溫度:“你不是去過那個球場麽?磕歉鋈斯ず??退閌竊瞥跛碌囊胖妨恕!?
  她的話慢慢的說出來,是真的飽含恨意,冰涼刻骨。
  他坐在她的對麵,想說些什麽,卻又一時躊躇。或許隻是熱,於是鬆了鬆領結,微微的踅起眉。
  洛遙看他一眼,忍不住,淡淡的揚起眉,隻是說:“你的表情……不要那樣,其實沒什麽的。過去很久了,你要是不問我,我也忘光了。”
  他沒笑:“洛遙,如果隻是那樣……你不該那麽恨他,他也有自己的責任,不可能隨心所欲……”
  洛遙輕輕咳嗽了一聲,並沒有打斷他,甚至不打算反駁他。她靜靜的看著他,漆黑的眸子一動不動,就像是黑色的寶石,在暗夜中熠熠。
  “我們拿著材料,跑了很多單位,政府,機關,報社,能想到的,能做到的,我們都做了。還有一個師兄拿了材料去了省裏。還有同學在網上掛帖子……可那時候不比現在,帖子出一個刪一個……全都沒用,全都被截了下來。我知道我們的時間不多……可即便那個時候,我都不恨他,可能他也在努力,也在愧疚……”她的聲音微微揚了起來,一直以來都隻是平靜的敘述,此刻帶了激動的情緒,“你以為我是因為這個恨他麽?不是的,那時候我真的不想恨他的……”
  她不記得是哪本書上曾經這樣寫:愛和恨,總是生命的兩極。她如今無法不恨他,就像那時候,她無法停止不去愛他一樣。
  洛遙發現自己真的說不下去了,手指重重的掐在了手心的肉裏,忽然厭惡自己的懦弱——為什麽隔了這麽久,她還是在恨?
  李之謹站起來,什麽也沒說,不容她抗拒的,慢慢將她攬在懷裏。洛遙還是坐著,一動不動,他的手撫在她的脊背上,帶了溫熱的力道。而他的聲音則溫潤如水,像是知道她在想些什麽:“不要再想了,都過去了。恨或者不恨,都過去了。”
  洛遙的聲音從他懷裏慢慢的傳來,有些柔軟,也有些倔強:“我很恨他,不是因為他拆了雲初寺。他拆了我也沒辦法,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努力……可他帶著老師去西山,讓她看施工現場……讓她看著那個寺廟怎麽被拆掉的……”
  “我到現在的都不明白,為什麽他可以這麽冷血。他那麽有本事,會有幾百種方法讓我們停手,可他偏偏選了那種……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的。”
  
  【III 3 至死不渝】
  OVL.11 碎裂
  第二天洛遙醒來的時候,已近正午。她很久沒有睡那麽長的時間了。幸好是休息天,她又重重躺了回去,要不是胃部一陣陣的餓得發疼,她還真是不願意這麽快就起床。昨晚和李之謹說到了幾點,自己也已經完全記不得了。
  她洗完澡,回到廚房一看,杯子和茶壺洗得幹幹淨淨,晾在潔白的瓷磚上。洛遙苦笑著拍拍自己的額頭,忽然覺得自己的習慣實在可怕。昨天等到李之謹走後,自己還是硬撐著整理完畢,才安心的回去睡覺。
  屋外陽光燦爛,世界都是鮮活明亮的,恍如隔世,又像換了新顏,昨晚的一切,都像是過去了很久很久。講了那麽長的時間,又是那麽長的故事,把自己的激烈情緒,都衝淡了好幾分。
  門口傳來嘎嘎的聲音,有人在敲防盜門。洛遙去開門,李之謹亦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我把你的東西拿回來了。”
  原來是落在賓館裏的大衣,和一些亂七八糟的資料。洛遙請他進來,說了句謝謝,除此之外,因為有些尷尬,隻好不說話。
  “你吃飯了沒有?”李之謹隨隨便便的拉她一把,“出去吃飯吧。這麽好的天氣,就該出去走走。”
  坐在車裏,大把大把的陽光灑落進來,給蒼白的肌膚踱上一層淡淡的金色。
  李之謹扶著方向盤,並不看著她,卻淡淡的說:“昨天的事,如果你希望我不記得,我一定不會再記得。”他想了想,依然不去看她,“咱們就當喝醉了,說完就忘。”
  洛遙抿嘴笑了笑,側頭去看他:“你這麽說,我倒覺得你是真的不會忘記。”
  他笑了笑,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擊著,車裏不算大的空間,浮起一種特殊的韻律,他的唇側劃出清淺的堅毅,似是在讓她放心。
  奇怪的是,他這麽一說,洛遙心裏還殘存著的尷尬卻一掃而空了。她忽然就興致勃勃的建議:“我們去買些菜自己做吧。”
  洛遙是咬著白麵饅頭做飯的,因為實在太餓,需要充饑,於是此刻手下的動作愈加麻利了。培根片上夾上奶酪,再放上金針菇,用牙簽串起來,整整齊齊的疊成了一盤,放進微波爐裏烘烤。等到濃濃的奶味一直傳出了廚房的時候,耗油汁也已經淋上了生菜葉上。洛遙很久沒有這麽認真的做菜了,李之謹驚歎連連:“太賢惠了簡直。”
  他很配合的將所有菜色一掃而空,洛遙的虛榮心很受到滿足,於是笑眯眯的謙虛:“也沒有很好吃啦,隨便做做的。”
  杯盤狼藉,李之謹很積極的說:“我可以幫你洗碗。”說著就要站起來收拾。
  “不要。”
  話一出口,洛遙自己都嚇了一跳,她甚至下意識的去撣開他的手——於是訥訥的把手收回來,低了頭收拾:“你是客人。我自己來好了。”
  剛才那一瞬,自己在想什麽?怕他洗不好麽?於是硬生生的拂去他的好意?她微微搖了搖頭,將一大摞餐具端回廚房。
  她一個人在廚房忙,杯盤碗碟不時發出輕微的碰撞聲,重複的動作,有暖氣的冬天下午,叫人昏昏欲睡。洛遙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就看見李之謹靠在沙發的扶手上,大概是真的睡著了。
  她默默的在李之謹身邊的地板上坐下。有大團的光亮,仿佛金色的絨線,落在了她麵前的地板上,暖洋洋的撩撥著頭發。她看見他的側臉,線條清爽,鼻梁很挺,睫毛因為輕緩的呼吸而輕輕的顫動。
  洛遙忽然很想伸出手去,輕輕的描摹一下他鼻梁的形狀。手都伸出了一半,卻忽然驚醒,於是又收回來,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他的聲音卻出其不意的傳過來:“白洛遙,你剛才要是把我當作了那個人,我會很失望。”
  她嚇得幾乎跳起來,大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卻隻是不在意的坐直了身子,目光慢慢的落在她的身上,忽然笑了笑,額上還有散亂的頭發,仿佛孩子一樣:“你忘掉他吧,我可以幫你。”
  因為他常常笑,洛遙對他的笑容並不陌生,有太陽下青草的味道,可以很輕鬆的掃到人的心底。整個後背都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洛遙半邊臉頰壓在自己的膝蓋上,輕輕笑起來。
  如果可以輕易忘記,誰不願意?
  客廳安靜到隻剩下一步一移的秒針走動聲音,空氣裏有微小的塵埃,像是小人在跳舞,洛遙並沒有回答他,站起來,很快活的說:“我泡蜂蜜紅茶給你喝。”
  李之謹在想,這會是他最後一次提起這個話題,他亦很有信心,將來的時間這麽長,有些東西,他終是可以讓她徹底的淡忘。
  周一正常上班。午休的時候林大姐和洛遙一起吃飯,又說起了上個周末的晚會。
  “怎麽後來沒再見你啊?”
  洛遙嘴裏還有飯沒吞進去,隻囁嚅了一句。
  其實林大姐沒有逼問的意思,善意的笑了笑:“吃完了?走吧,今天還要拍電視呢。”
  洛遙放下餐盤,伸個懶腰,抱怨似的說了句:“今天才開館,人好像多了一倍。還拍電視,真是湊熱鬧。”
  電梯正在飛速的上升,展澤誠微微仰著頭,似乎對牆上那塊液晶屏饒有興趣。
  門已經打開了,清晰的映出他修長的身影,和專注冷峻的神色。
  他似乎沒有要跨進去的意思,助理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他,於是隻能伸出手去,摁了一下馬上要關閉的電梯門,一下不夠,又一下。
  今天的液晶屏裏沒有廣告,正兒八經的放起了文島市的新聞。
  其實是昨天的新聞了。文島市博物館的陶瓷館修整完畢,正式對外開放。頭一天,邀請了李征遠先生的後人,著名的企業家李耀輝先生及夫人參觀新館。鏡頭一點點的拉遠,熱熱鬧鬧、卻又不失秩序的人群的後邊,他看見李之謹和他身邊的女孩子,穿著規規矩矩的藏青色套裝,側顏十分柔和……看起來,很般配。
  奇怪的是,一次又一次的看見他們在一起,心底竟慢慢的被抽空了焦灼和怒氣。其實短短一則畫麵早就跳過了,他的手插了口袋,卻依然沒動,仿佛神遊天外。
  不斷有人從這裏經過,目光總是落在展澤誠身上,然後匆匆走開了。
  展澤誠身後抱著大堆資料的秘書狠狠朝李助理使了個眼色,小李又一次摁下按鈕,又吞了口口水,勉強說了句:“展總,電梯裏……也有液晶屏可以看。”
  秘書幾乎要笑出聲音來,連展澤誠也微彎了唇角,邁步進了電梯裏邊。
  會議室裏除了李耀輝,還有李之謹。展澤誠在門口微微駐足,目光中有一絲興味。李之謹站在父親身後,微微向他點頭,亦沒有多餘的表情,仿佛這兩人都已經將那一晚淡忘了。
  他開口的時候,已然帶著淺淺的讚賞:“我們的合作很需要藝術家的鑒賞力。”
  李耀輝哈哈大笑,轉頭拍拍兒子的肩膀:“好好學著,幸好現在開始也不晚。”
  李之謹隻是點了點頭,眼中滑過一絲嘲諷,話到嘴邊,卻輕輕咳嗽了一聲:“我知道了。”
  會議進行得很順利,隻在李之謹第一次開口的時候,氣氛終於變了變。他漫不經心的指了指圖紙:“我有些不解。”
  展澤誠坐在他的對麵,微微揚起眉:“請說。”
  “要配合宗教遊的方案我很讚同,可是為什麽要新造廟宇?西山曆史上就佛法興盛,這麽大一塊地方,難道你們沒有試著去找一個有些曆史的建築?”
  其實李之謹是對著雙方的與會人員在說話,隻是側了側臉,看似隨意的望進展澤誠眼裏,似乎有些挑釁,專注的等他回答。
  隻是展澤誠全無反應,他隻是略略低下頭,翻了翻手裏的資料,轉頭便對一旁的人說:“記下來。修訂的時候考慮李先生的意見。”
  行將中午,展澤誠率先合上了手裏的資料,前邊演示幻燈片的工作人員也已經把程序關閉。會議室一時顯得有些雜亂,李之謹站起來,在展澤誠身邊停了下來,微微俯下身去,說了句話。
  旁人隻當他們關係熟稔罷了,可是展澤誠卻倏然揚起眉峰,一貫麵無表情的底下,忽然翻滾起駭浪。李之謹卻依然神態輕鬆,甚至友好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離開了。
  回到辦公室,展澤誠將外套隨手便仍在了沙發上,似乎仍然覺得難受,於是將領帶一並扯了下來。手邊是一疊還未批閱完的文件,他煩躁的推到一邊,手指忽然觸到了滾燙的杯壁——是一杯秘書剛沏好的綠茶。
  滾燙如同熱炭的杯子。他慢慢的拿起來,其實他並不渴,可是無法遏製憤怒,茶葉、茶汁,連同雨過天青色的瓷杯,劃出一道急促的弧線,哢嚓一聲,和牆上的字畫框碰撞,掉落下來,撞得粉碎。
  李之謹臨走時似笑非笑的說了一句“如果雲初寺還在,現在就省力得多”。
  他靠回了椅背,終於想明白,是什麽激怒了自己。
  她在自己麵前表現得那樣膽怯、仿佛不願去觸碰他們曾經的一切,原來可以這樣輕易的告訴一個相識不過月餘的陌生人。
  秘書在門口敲了敲門,又探進了半個頭,目光掃到了一地的玻璃,連語氣都小心翼翼:“展總……”
  展澤誠星眸中滑過愈來愈沉的寒意,沒有說話。秘書嚇得飛速關上了門。他下顎的線條越來越緊,滑開手機,撥了電話簿裏第一個號碼。
  此刻的白洛遙,穿了工作服,正坐在工作室裏,給手裏的文物做清潔消毒。
  同事推門進來:“洛遙,你的手機響了一個下午了。你看看吧,別是什麽重要的事。”
  她哦了一聲,小心的將文物歸位,又摘下手套,從工作台上下來:“謝謝你。”
  她從來都不把手機帶進工作室的,因為幾乎沒人找她。瞥了一眼屏幕,已經數個未接來電了,號碼長長一串,很陌生的數字。
  正要撥回去,忽然想到了什麽,手指一僵,連表情都冷淡下來。她皺了皺眉,把手機放在一邊,轉身繼續工作。
  高口杯浸在藥水中,可以看見紅色的小魚,因為水波輕漾著折射,振了振尾翼,仿佛活了過來。
  又是震動的聲音。洛遙微微偏過頭,不想去理會。可是手指一顫,幾步捏不住光滑的杯壁。
  那個聲音不依不撓。
  她試著專心,用特製的軟刷掃過杯壁,忽略一切嘈雜的聲音。然而震動似乎越來越劇烈,那個頻率發出了如同鋸木頭一般的幹澀聲音,又仿佛割在自己的神經上。她發現自己連一秒鍾都忍不下去了,很快的站起來,把三魚杯往工作台上一擱,一邊焦躁的摘手套,打算去拔手機電池。
  走出一步才發現滿手的水,濕漉漉的有些冰涼,於是將手套往工作台上一擲。
  離手的那一刻,她才像被驚醒了,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翻了一個多麽大的錯誤。
  真像是慢動作的電影,一幀幀的在眼前發生。淡黃的橡膠手套碰到了那尊纖美的瓷器。
  那個潔白如雪的瓷杯,杯壁上那幾尾嫣紅小魚仿佛要活潑潑的要躍出來,它開始傾斜,慢慢的往地上滑落。
  仿佛所有的氣血一下子漲滿了自己的腦海中,洛遙瘋了一樣回身,踉蹌著試圖去抓過那個不斷往下掉的杯子。
  ——終究來不及了。
  清清脆脆的“喀喇”一聲。
  一地的素瓷,仿佛剛剛凋謝的、尚在風中顫抖的玉蘭花瓣。
  膝蓋重重的跪在地上的時候,將椅子也順勢帶倒了——這一切不過是讓情況更糟罷了。洛遙覺得自己的左膝肯定是磕破了,可是此刻,自己仿佛感受不到疼痛,目光也不知道該放在哪裏。一低頭,會是滿目的碎瓷,在恒溫的屋內,因為燈光清冷,又仿佛身處碎星滿天、又寒意逼人的冬夜。
  宣德年間的瓷器,館裏剛剛接受的捐贈品,李家一直將它當作了傳家寶,自己隻在故宮見到過一次的絕世珍寶……不管它是什麽……她犯了清理文物時巨大的、不可饒恕的錯誤,用最蠢的方式被打破了最熱愛的一個夢想。
  洛遙不知所措的坐在那裏,耳中神經質的開始響起了一次又一次的破裂聲,仿佛音帶功效的重放。她可以責怪別人麽?怪那個同事把手機帶下來給自己?怪那個號碼一次次的給自己打電話?她抿緊了唇,一時間大腦又陷入恐怖的暫時空白中。她幾乎感激這次空白,隻覺得自己沉在了水中,肺裏的空氣隻夠支撐最後的幾秒時間,而這幾秒之後,她又將被迫浮出水麵,激靈靈的回到現實的世界。
  如果可以溺斃該多好……如果隻是個噩夢該多好……
  可心裏還有個隱秘的聲音在告訴自己,這不是噩夢,她已經經曆過很多次了……每次她都這麽麻痹自己,最後卻發現,自欺欺人醒來那一瞬,才真正是鑽心剜骨般的痛楚。
  手機又響了起來,她得給自己找些事做,於是像是行屍走肉一般,掙紮著從地上起來。這一次她連號碼都沒有看,很直接的接通,亦沒有讓對方先開口。
  “展澤誠,你有什麽事非要在我工作的時候找我?”
  對方的聲音很冷:“你終於願意接了?”
  她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幾乎要吼出來:“你……”客片刻之後,洛遙收斂了語氣,有些心灰意懶的將語速放慢,將眼淚重新忍了回去,“我現在很忙,有什麽事,你晚點的時候再聯係我,行不行?”
  展澤誠握著電話,隻是覺得她的聲音不對,他瞬間有些遲疑:“你怎麽了?”
  洛遙慢慢的把手機拿離開耳朵,聲音越來越低:“我求你了……真的不要再來找我……”
  很微弱的聲音,展澤誠幾乎聽不清她再說什麽,下意識的說了句“喂”。可是那邊已經掛了,隻剩下了令人不安的忙音。
  他看不見她的臉,可卻熟悉她的聲音,也熟悉她的無措和強忍住的哭意。於是看了一眼時間,還是上班時間——他實在想象不出來,這個時候,會發生什麽事,讓她這樣失魂落魄。
  第一個衝進工作室的是範館長,然後是一個個同事,人人如臨大敵。其實每個人的神情都告訴洛遙,她已經闖了大禍。而這個大禍,恰巧又是不能彌補的那種,因為她看見館裏修複瓷器的專家已經將碎片收集在工作台上,小心翼翼的比對,可是卻在輕輕的搖頭。
  有片碎瓷正對著自己,如血的胭脂紅,像是電視裏用來割腕的瓷片道具。
  就這麽出神的時候,館長已經走到洛遙麵前:“你跟我出來一下。”
  她不敢去看老人的眼睛,因為她知道老先生向來是把館裏每一樣藏品都當作是自己的孩子一般珍視。走到門口也不過數米的距離,她跟著老人的腳步,竟分不清此刻是希望快一些好,抑或是慢得永遠走不到盡頭。
  範館長也是很久沒說話,銀白的頭發的燈光下顯得閃亮,他的語氣顯然經過了斟酌。
  “洛遙,今天開始你就暫且當作休息吧,等上麵的通知。具體怎麽解決,我們還要再考慮。”
  她的手指輕輕捏著自己工作服的側襟,良久一聲不吭,館長的話裏竟然沒有半分責怪,這讓她更加的難受和焦躁。
  “你要有思想準備,行政處分是肯定有的……至於其他……”老人歎了口氣,“以後再說吧。”
  洛遙低低的答應了一聲,依然沉默著,連頭都沒抬起來,轉了身就往辦公室走去。其實她知道自己本該說一句對不起,可是木已成舟,一句對不起又顯得何其蒼白和脆弱?她連一句微弱的抗辯,或是詢問都沒有,仿佛這條走廊走向的是自己所鍾愛的事物的終點。
  走到辦公室門口,卻又停下了腳步,因為聽到同事們在說話。
  “唉,她來了三年,一點錯都沒有,怎麽一下子就……”
  “不知道老頭子怎麽處分她啊?一個年輕小姑娘,也不是故意的……”
  不知道有誰歎了口氣:“怎麽處分也不歸老範管。你們記得前幾年那次事故沒有?那人打碎了一個哥窯瓷枕,最後還坐了牢。”
  洛遙忽然記起來了,那還是她在博物館當義務講解員時培訓,當時講起的一個案例。課上講,根據文物的珍貴程度和不同程度的損壞情況,最嚴重是要追究破壞者刑事責任的。
  是真的該坐牢……她在心底對自己說,有的錯誤,是需要懲罰的。如果坐牢可以讓那個瓷杯被修補得完美如初,她一定毫不猶豫;如果坐牢可以讓自己稍稍舒緩此刻的心情,她也絕不退縮。
  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隻是不敢進去,生怕一進去,同事們會一窩蜂的過來安慰自己。她還沒想好自己該用什麽樣的語氣和表情回應。於是費力的想了很久,幸好更衣室的鑰匙隨身帶著,便轉了方向。
  她換下工作製服,製服裏的領子還是皺皺的,軟軟的沒有力道,洛遙用手指用力撫了一遍,整齊的疊好,鎖上了櫃門。大衣剩在了辦公室沒拿,索性就這麽出了大門。
  攔到出租車的時候,身體已經凍僵了,暖氣拂在關節上,卻絲毫不能緩解冰涼的氣息。她覺得自己像是個木偶,隻要輕輕一動,關節就會嘎吱作響。
  是那種強烈的不安和焦灼,洛遙幾乎無法安靜的坐下來。她的目光不時的掠過廚房,仿佛對自己來說,那裏有著莫大的吸引力。她知道這樣做是飲鴆止渴,可是她沒有辦法……最後的意誌還是被擊垮了,她一步步的走向那裏,輕輕旋開了水龍頭,一滴滴的水珠正接連而下,有很輕微的“噗”“噗”的聲音。她坐回沙發上,目光晶瑩而專注,心底開始緩慢的計數。
  直到天色慢慢的變暗,直到心裏的數字大得不可思議,直到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李之謹在樓下就看見屋裏沒有開燈,自然也沒有光線從門縫中逸散出去,安靜得似乎無人居住。他敲了很久,明明一切跡象都表明她不在家,可心底就是有種不安,好像覺得如果自己離開,就會錯過什麽。他發泄般的將最後一拳砸在了門上,心底卻湧起了無力感,隻有在此刻才發現其實自己一點都不了解她——出了這件事,竟然完全不知道該去哪裏找到她。
  如果真的是打碎了一個玻璃杯,那該多好?她胡亂的想著,抱了個靠枕,在重新彌散開的靜謐中睡著了。
  從沙發上起來,已經是夜晚,洛遙也分不清究竟是突然發燒了還是上火,嗓子疼得難以忍受,想來想去,隻能打電話給王敏辰。
  坐在家裏等高池飛來接自己的時候,覺得人生真是無比的慘淡。她無意識的摸摸自己的額頭,滾燙滾燙,可是分明腦子裏很清楚,見著了師兄還記得問了一句:“沒打攪你們休息吧?”
  敏辰沒跟來,高池飛扶著她下樓,一邊說:“沒事,我們還沒睡呢。”他覷了一眼洛遙的臉色,有些擔心的說:“哎呦,真發燒了,臉都紅成這樣。”
  洛遙的腳往下邁了一步,膝蓋一彎,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這才漫不經心的記起來自己的膝蓋還摔破了——幸好是去醫院,可以一並解決了。
  高池飛往後看了一眼,開始倒車。片刻之後,又遲疑著往後看一眼,轉過臉來看著洛遙,臉上似乎有些疑惑。
  洛遙沒發現他的異樣,嗓子裏像吞了熱炭,連吞口水都覺得萬分艱難:“師兄,真是麻煩你了……我本來熬到明天去醫院也行的,這麽晚了……”
  他的神色已經自若,搖頭說:“都這麽熟了,還和我客氣什麽?發燒可大可小,不能拖。”他的目光又抬起來看了眼後視鏡,隔了一會兒,說:“你靠著睡一會,到了我會叫你。”
  其實洛遙知道自己的病根是在李家的紀念酒會那天種下的。那天自己真是勇敢,穿了件旗袍就敢往溫度零下的屋外跑,於是一直零零碎碎的咳嗽到現在,到底還是撐不住了。其實發燒了也好,腦子一下子輕靈起來,很多事就像窗外的流雲,輕輕的一吹,就不知道散到哪個角落去了,不記得也就不記得了。
  她安靜的坐在大廳裏測體溫,高池飛替她掛號,又給家裏打了個電話,語氣收斂著,似乎怕刺激到王敏辰。
  “我剛才在洛遙樓下好像看見一輛車……不知道是不是……”
  王敏辰立刻接了句:“誰?不會是展澤誠吧?”
  “天太黑了,我也看不清楚。但是真的有點像。洛遙又病得這麽重,他們不會又出了什麽事吧?”
  敏辰沉默了一會:“他怎麽還不願意放過她?隔了這麽久了,愛得再死去活來也是過去的事了……哎,她病得不嚴重吧?”
  比起一般的感冒,還是嚴重了許多。因為體溫太高,醫生就要求洛遙留院觀察,於是住進了病房。等到把腿上的傷口包紮好,護士又拿著幾袋藥水進來要打點滴,高池飛體貼的問了句:“你餓不餓?我去買點吃的回來。”
  快淩晨了,也就便利店還開著,他走出醫院大門,並沒有走向對麵馬路的那家顏色鮮亮的小店,卻拐個彎,徑直走到一輛車前,俯身敲了敲車窗。
  車子的前燈並沒有打開,望進去漆黑的一片,仿佛裏邊不曾坐著人。
  車窗緩緩的放下來,露出一個年輕男人的側臉,線條從模糊變得清晰。
  高池飛在心裏歎了口氣,微微往後退了一步,讓展澤誠下車。
  那雙漂亮而凜冽的眸子此刻有些閃爍,又帶了擔憂和急切,仿佛並不屬於那個素來沉默而冷靜的展澤誠。他的聲音清冷:“她怎麽樣?”
  “高燒,醫生留她住院了。我去給她買點吃的。”
  展澤誠倚了車門,說了句“謝謝”。話一出口,又愣住,似乎覺得自己並沒有立場替她道謝。
  高池飛沒說什麽,僵硬的點點頭。畢竟是自己的老板,可現在他們的交集卻是為了往日的私事,這讓他有些不知所措,於是很快的轉身走了。其實他剛到洛遙家的時候,就隱約認出了遠處的那輛車子。他搖搖頭,豎起領子擋住寒風肆虐,忽然覺得那麽一個叱詫風雲的人,其實也有些可憐。
  因為有護士值班,高池飛走的時候也挺放心。臨走前不忘叮囑她:“記得去單位請個假,這副樣子,肯定不能上班了。”
  洛遙在床上翻個身,哦了一聲,心底卻悶悶的一疼。也不知道是藥水真的起了效果,還是真的折騰累了,睡意又一陣陣的襲來,連嗓子都不覺得疼了。她閉了眼睛,覺得自己陷入了很深很深的黑暗。
  極冷的夜,忽然開始下雪。因為沒開雨刮器,展澤誠看得見雪花落在玻璃上,然後凝成小冰晶,最後細細的化開成一道水樣的漣漪,緩緩的滑下去。高池飛走前又過來說了句“她睡著了”。他也明白,那是在提醒他,現在可以去悄悄看她一眼。
  在病房外躊躇很久,值班護士經過,疑惑的目光落在這個修長俊朗的年輕男人身上。他終於從容不迫的將手放在了門的扶手上,輕輕的推了進去。

  OVL.12 放手
  護士離去的時候,隻是將床燈擰得暗了些。百葉窗還沒拉上,暗橘色的光影中,看得見蝴蝶般翩躚的雪花,正在漆黑的背景色中飛舞。他怔怔的看了一會兒,才把目光移到了床上。
  普通的病號服顯得有些寬大,藍白的條格襯得她的臉色看起來白皙的有幾分透明,他凝神看著,忍不住想去撫撫她的臉頰,或者握住她的手,可又怕驚醒她,打破了此刻的安寧。
  這個房間都是靜止的,隻有點點滴滴的藥水,伴著時間,透明而無聲的流逝。
  護士小心的替她拔了針,又悄聲退出去。他素來就知道她眠淺,像這樣睡得沉,隻是因為她病了,否則自己又怎麽能安然的陪了她整整一個晚上?
  雪沒有停下的跡象,天亮得也晚。
  展澤誠替她拉了拉被角,悄然往門外走去。
  “你……要去哪裏?”
  他愕然回身。
  白洛遙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了。她的長發鬆軟,微微蓬著,又散落在肩上,仿佛一個娃娃一樣看著他,目光純淨,然後向他伸出了手。
  身上的衣服很大,V字的領口露出了胸口的肌膚和清晰的鎖骨,洛遙整個人顯得越發的瘦,那雙黑水晶一樣透亮的眸子似是輕盈的水滴,落在他身上,淺淺暈開,卻始終沒有移開半分。
  展澤誠站著沒有動,眼中有一閃而逝的驚喜,隨即是長久的沉靜。他抿著唇回眸看著她,有一瞬間,幾乎以為她是燒糊塗了——可那隻纖細的手就這麽直直的向他伸著,有些固執的等待。
  他在病床的一邊坐下來,又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她的手指輕輕一動,就在他的掌心滑過,有些癢,又暖得讓人怦然心動。
  真正的等到了這一刻,沒有爭執,沒有憤恨,卻偏偏相對無言。
  展澤誠很清楚的知道洛遙為什麽忽然生病,因為僅僅在她掛了電話後的一個小時,他就看到了當時工作室的監控錄像。
  不算清楚的畫麵。
  她在認真的埋頭工作;她接過了同事遞來的手機;她最後不耐煩的站起來,然後將手套甩在了那個瓷杯上……他看到她摔在地上,一地狼藉,就下意識的不再看下去。
  畫麵一直是無聲的,情景行進得很緩慢,可於展澤誠,卻驚心動魄——這一切,不過是因為自己執意的要她接起那個電話,隻是因為自己心裏無法平息的嫉妒和憤怒。
  他想過她會更加的恨他,卻沒有想到,此刻,她向自己伸出手來,表情恬靜,仿佛舍不得他離開。這實在出乎他的意料,而他在驚愕之下,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醫院的枕頭有消毒水的味道,也不如家中的鬆軟。她半側著臉看著展澤誠,他的嘴角抿起來的時候非常好看,小心翼翼,目光柔和。洛遙想起以前的時候也是這樣,隻要有他在,自己就可以什麽都不用去想,隻需要全心全意的信賴他,和愛他。
  他終於還是打破了沉默:“下午的事我知道了……你不要擔心,我會去處理。”他伸出手去理理她的鬢發,許是困倦了一夜,聲音有些令人心安的嘶啞,“對不起。”
  洛遙搖了搖頭,溫柔的輕笑:“不是因為你。真的不是你,是我自己不好。”她的指甲無意識的掐進了他的掌心,可他凝神聽著,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每次我碰到那些文物,其實我心裏都會害怕,很難受……如果不是你,我遲早也會犯下這樣的錯誤。真的,每次碰到它們,我就很怕它們會碎裂,或者被我弄壞……其實我心裏知道,遲早會有什麽被我搞砸的。其實碎了也就碎了,我知道它再也修補不成原來的樣子了……”
  她的話沒有說完,展澤誠半俯下身去,床燈給他的眼睛踱上淡金色的光芒,淺淺流轉著神采,他平靜的打斷她:“我會讓人修好它……如果修不好,那麽就去找一個一模一樣的,總會有辦法的。”
  洛遙笑了笑,沒有和他爭辯,悵然著說:“如果可以這樣,就再好不過了。”
  他這麽看著她,因為距離很近,清晰得可以看見她的肌膚晶瑩柔滑,雙唇並非嫣烈如紅,上邊有輕輕的紋路,仿佛誘惑的花蕊絲。
  近在眼前的目光看著自己,太過專注,洛遙有些不適應,像是害羞的孩子,偏了偏頭,幾乎把大半的臉埋進了枕頭裏。
  “我一直想問你,你和何小姐的事……是不是真的?”
  展澤誠輕緩的笑起來:“我在這裏陪你,你卻問起那件事?你說呢?”
  洛遙掙紮著坐起來,深深呼吸了一口:“我覺得,她是真的喜歡你。”
  空氣一點點的冷卻下來,展澤誠眼神中的光彩正在褪去,心中淡薄的歡愉正在散去,語氣無限疲倦:“你不讓我走,就是為了和我說這個?”
  洛遙看著他冷肅的眉眼,忽然語塞。這一整個晚上,她一直知道他在陪著自己,她幾次想睜開眼睛和他說話,卻一直鼓不起勇氣。
  開口的刹那,她看見了他眼中的驚喜和期待,那一刻,自己無限心酸——他並不知道,她留住他,隻是為了讓他更好的離開。她向他伸出手去,等著他的時候,其實心中安定踏實,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會回應自己。可他不知道,這樣的握手,他已經身處懸崖,而她等待的,其實是放開的那一刻。
  “展澤誠,這是我這三年來最清醒的時刻。那個釉裏紅瓷杯碎的時候,我忽然就想明白了。即便它被修複了,可是裂縫終究還在的,那些膠水要適宜的溫度,熱了會化開,冷了又會幹裂……就像我們之間的狀況,已經成了這樣,你為什麽還要勉強?何小姐很漂亮,家世也好……”
  他的眼底有激烈的情感要破冰而出,想要打斷她,可嘴角的一抹笑輕忽而殘酷,依然安靜的聆聽。
  “而且,我也不是以前的白洛遙了。你看到了,上次我在你家,發瘋一樣去擦那件衣服,真是像個瘋子……我一見到你,就會像瘋了一樣,你要我們在一起,是真的想逼瘋我麽?”她的語氣淒婉,低了頭不去看他,“我想有新的朋友,想重新開始生活,也想真的忘掉以前的事……你放手吧,我們都會好受一些。”
  似是為了撫慰他,洛遙輕輕的反手扣住他的手,彼此裸露的肌膚相貼,溫暖,卻又疏離。
  “我想,我不會再留在博物館工作,有什麽懲罰也是我應得的,你真的不必再替我做什麽。”
  她的語氣尋常,仿佛隻是換一個工作而已。
  可展澤誠心髒微微一收縮,似乎有什麽被刺痛了。他抬眼望了望窗外,黑暗的世界逐漸蒙白,第一縷亮光在厚厚的雲層裏燃燒起來。
  他什麽都沒有說,極緩極緩的鬆開了自己的手指,仿佛這個動作就可以宣告一切。
  病房的門輕輕的關上了。手上還殘餘著彼此的體溫,她不是該欣喜麽?為什麽又有難言的失落?大顆大顆的淚水滾落出來,熱熱的沾濕枕頭,她越是將臉埋進枕頭裏,卻越是止不住。起初隻是無聲的落淚,最後隔了潔白的棉布,終於低聲的抽泣起來。
  展澤誠在門口,其實盡管聽得並不真切,可他知道那確實是她在哭,聲音悶頓而遲緩,聽上去很累很累。他沒有急著離開,隻是站著,一直到走廊上有早起的老人開始活動,一直到抽泣聲漸漸的變弱變小,一直到他確信她又一次睡著。
  這個城市,在最清冷的淩晨,車外的世界,可能隻有早起的清潔工人唰唰的掃地聲,荒蕪得如同空城。展澤誠無意識的看了眼後視鏡,他幾乎不認得如此狼狽的自己,雙眼中布起了血絲,表情僵直。紅燈轉綠,有一瞬間竟然不知道該開往哪個方向。或許此刻將頭埋在方向盤上,會讓自己舒服很多,他終究還是打點起最後的精力,馳入黎明和暗夜的交錯之間。
  衝澡出來,雖然疲倦,精神卻好了很多,展澤誠看見母親已經坐在餐桌前,不動聲色的看著自己,目光裏有審視,也有憐惜。
  他若無其事的坐下,雖然不餓,也喝了一口牛奶。
  “昨晚是孟欣的生日。”
  他放下杯子,十指交錯:“我知道,我讓人準備了禮物。”
  方流怡微微笑起來,語調有些冷:“禮物?我看你連禮物是什麽都不知道吧?”
  他確實不知道,手指按在太陽穴上,微微用力:“怎麽,她不喜歡?”
  展澤誠這樣微閉著眼睛的神態,像極了丈夫年輕的時候,眉宇間盡是崢然的俊朗,卻又有一絲漫不經心的慵散。方流怡的一句話就堵在舌尖,到底也沒說出來,隻逸出了輕輕的歎息。
  她看著兒子走出客廳,忽然喊住了他:“澤誠,今晚你……”
  他驀然止住步子,白色襯衣讓修長的背影顯得更蒼廓肅然,他索性轉過身子,眼神濃稠得如同硯得很沉的凝墨,微笑:“媽,不如這樣,我馬上就吩咐他們公布我和孟欣的婚訊,你還滿不滿意?”
  微笑尚未綻放,便瞬間褪落,他沒等母親反應過來,就徑直離開了。
  一步步走得沉重而堅實,他聽見母親微微發抖的聲音:“你還在恨我?”卻又像什麽都沒聽到,直到上車,臉色依然鐵青。
  小李坐在副駕駛座上,覷著他的臉色開口:“展總,你昨天讓我查的,現在有消息了。”
  今天的注意力實在難以集中,展澤誠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指的是什麽。他揚眉:“怎麽樣?”
  “白小姐打破的那盞瓷器,故宮博物院藏有一模一樣的一件,不過那一件肯定沒有辦法……”
  他冷冷的打斷這段在自己看來冗長的陳述,直接問:“撿重要的說。”
  “上個月有一艘明代沉船被打撈上來,登記的文物上有一件釉裏紅高足杯……”
  他閉了閉眼睛,簡單的說:“把那個瓷杯弄過來。”
  小李知道他會這麽說,可是心裏還是咯噔一下,打撈起的文物都屬國家所有,專門有人監管,可是老板的要求又不容置喙——他正要解釋一下,展澤誠又說:“你弄明白我的意思,無論如何,它要放在文島市的博物館。”他強調了一遍,“要讓她看到。”
  助理默默的轉過去了,車裏又是可怕的寧靜。
  這個城市的主幹道,不過兩個小時的時間,已然熙熙攘攘的擠滿了上班的人。
  他的手指撫過自己的唇,目光掠過那些行人,他知道她的話斷了自己所有的路,進退不能,又狼狽不堪,看不到光亮……可即便這樣,即便瞞著她,他依然有想為她做的事。
  洛遙再一次醒轉的時候,睜開眼睛都覺得困難,望出去的世界成像模糊而飄渺。臉頰擦過枕頭,摩挲著有奇怪的痛意,沙沙的,又有些癢,想必是因為哭過,於是有些皴了。
  她看見李之謹斜倚在沙發上,陽光從百葉窗裏透進來,落在他寬闊的肩上——為什麽他每次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時候,總是天氣燦爛,而原本在盤旋著的陰霾被一掃而空?她怔怔的看著,卻覺得那個人輪廓模糊,他的表情離得那麽遠,卻又很熟悉。
  她想伸手去抹眼睛——李之謹及時的伸出手來,摁在她的手背上,力道不輕不重,製止了她。幸好如此,因為她的手背還插著針,隻動了一下,輸液管就劇烈的搖晃起來。
  手背的肌膚被藥水浸潤得冰涼,而李之謹的指節清瘦溫暖,他低聲說了句:“別動。”又順手去摸摸她的額頭,聲音有些不滿,“怎麽還是這麽燙?”
  原來還在發燒……洛遙微微避開他的手,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扯著嘴角笑了笑,才覺得嘴唇幹裂得難受。
  李之謹的手臂小心的穿過她的頸下,微微用力將她扶起來,半靠在床頭,問她:“要不要吃點東西?”
  她的胃都空了,嘴巴裏泛著苦澀的味道,可是沒有一點食欲。
  “我還當什麽了不起的大事,還不接電話玩失蹤,你就脆弱成這樣?這麽容易就給折騰病了?”李之謹一邊給她舀粥,一邊淡淡說著,“那東西……叫什麽來著?你病得再厲害,也拚不起來了。”
  洛遙半轉過臉,呼出的氣息潤濕了幹裂的嘴唇,她有些難堪,隻能不去看他。
  他卻依然不以為意,將一碗白粥端到她麵前:“你一隻手能不能吃?”他甚至沒有把勺子遞給她,就自顧自的說,“算了,我喂你吃吧。”
  第一口熱騰騰的食物慢慢的滑到了腹中,似乎也能衝淡醫院裏慣有的味道,連身體都跟著暖洋洋起來。可是也隻有一口罷了,洛遙實在勉強不了自己再吃下第二口,於是默默的轉開頭,說了句:“我飽了。”
  李之謹不依不撓的將勺子舉在那裏,語氣卻像在哄偏食的孩子:“再吃一口,就一口。”
  病房裏總是一派消沉的顏色,隻是這樣的清冷,連同一袋又一袋的抗生素藥水,卻澆不滅白洛遙身體裏的虛火。她常常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夢的海洋,渾身的每個細胞因為這麽長時間的昏睡而吸滿了回憶,然後在半睡半醒的時候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很好看的年輕男人坐在沙發上,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
  有時候也會犯迷糊,因為他並不存在於在那些亂如光影的記憶中,卻真真實實的在眼前,連肌膚的肌理和下巴的淡青胡渣都看的清清楚楚。有時盡管閉著眼睛,可她聽得見他在和護士說話,也和來看望自己的朋友和同事聊天,並沒有壓低聲音,語調輕快,甚至拿她開玩笑,逗得所有的人在為她擔心的時候,卻也堅信她會好起來。
  快到了淩晨,洛遙聽到門被輕輕的關上,她擰開了台燈,撐著自己的身體坐起來。李之謹一般都是這個時候走,然後在很早的時候再趕過來。她一個人反而覺得輕鬆,於是拿了一個牛筋,將長發束起來,又掀開被子下地。
  沙發上還有他留下的一本雜誌,她睡不著,於是抓起來看。
  並不是亂七八糟的八卦周刊,而是訪談類的雜誌。
  大幅的照片,是一個能將紅色穿得極美的女子。大V領的綢緞禮服,小巧耳垂上的鑽石璀璨,仿佛是古時的美人海倫,傾國傾城。洛遙也看到了,照片裏的女孩子,有了新的稱呼,文章的作者似乎更愛以某某的未婚妻來稱呼她。至於字裏行間,全是甜蜜的感覺,青梅竹馬,門當戶對,彼此都是對方的唯一,從很久很久之前,到了現在,一直?際恰V劣諛兄鶻牽?有?艘醞?牡偷鰨?⒚揮心呐擄敕?惱掌??
  他離開的時候什麽都沒說,連淡淡的一聲允諾都沒給她,可他還是用最快的速度做到了她所希望的……徹底的結束。
  極目遠眺,有如流水般蜿蜒而出的路燈,清妙的城市,溢彩的黑暗,都在自己的腳下。洛遙覺得仿佛身處雲端,無力和空虛,仿佛是不斷的高燒透支完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她分明聽到身後的門有輕輕的一聲響動,卻沒有回頭,隻是慢慢的俯下身,重新把雜誌放回了沙發上。
  李之謹已經走到了停車場,卻又驀然想起了那本雜誌還在沙發上,到底還是不放心,於是匆匆的返身而回。然而趕到病房門口,卻看見她佝僂著身子,手指還觸在封麵沒有離開。
  這一幕仿佛被定格了無限長。
  他什麽都沒說,反手帶上門,從背後攬住了她。清瘦得讓人覺得憐惜,他幾乎一隻手就能環住她。洛遙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隨手紮起的發髻都散了大半。他埋首在她的發間,喃喃的說:“你看到了……對不起……”
  有年輕男人身上清爽的味道,也有從外邊帶來的寒氣,洛遙輕輕哆嗦了一下,手指輕輕扶在他的手臂上,猶豫了一下。
  他的聲音從背後,從很近的地方,慢慢的傳來,低沉,又堅決:“不要推開我,洛遙,我不會放開的。”
  洛遙並沒有掙開,可是李之謹還是慢慢的放開了她,因為有很清晰的感覺,她的身子正僵硬的和他保持疏離。他扳過她的肩,慢慢的說:“不舒服就哭出來,憋著憋著,才會病得越來越嚴重。”
  “我沒有不舒服。其實我住院的第一天,他就來看過我。”白洛遙的語氣很平靜,目光更是平瀾無波,“我恨他這麽久,可是看到這份雜誌的時候,才發現,其實我還是希望他幸福的。”
  分明是他先去了她家,分明他盡了一切努力的去找她,可是知道她住院的時候,其實已經是第二天了。這麽說來,終究還是落後了那個人半步。李之謹語塞,心底是道不明的複雜心緒,於是隻是沉默。
  幸而洛遙也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隻是往後退了一步,坐在床沿上微笑著說:“雜誌別拿走,我睡不著,留下讓我翻一翻吧?”
  她裹了被子,李之謹就斜倚在沙發上,仿佛就是圍爐夜話。更多的時候是李之謹在說,說起他以前的女朋友,說起最近在排演的昆曲,也說起西山的開發。洛遙到底還是病著,聽他說著說著,就想要慢慢的闔上眼睛,身子都縮成小小的一團,逐漸睡去了。
  他配合著她呼吸的節律,慢慢的放輕了聲音,直到最後,終不可聞。其實在沙發上蜷一夜,就這麽陪著她也很好,李之謹站在床邊,安靜的從上往下凝視著她,她的長睫在臉頰上投下的陰影,仿佛是落在百合上的一尾黑色蝴蝶。他記得第一次見到她,自己很突兀的攔住她,請她講解。她從開始到最後,眼底始終有一種善意的微笑,才知道有一種美麗,並不需要驚豔和絕色,隻是清澈和溫和。
  他俯下身替她擰滅了床燈,猶豫了一會,微帶濕潤的唇在她的臉頰上輕輕一觸,才站起來,向著黑夜的虛無,輕輕說了句“晚安”。

  OVL.13 辭職
  似乎就是從那一夜起,斷斷續續一直沒退下高燒終於開始好轉。王敏辰提著燉好的雞湯來看她,敲門進來的時候,習慣性的先環視病房,笑著說:“李之謹呢?”
  洛遙剛輸完液,聲音嘶啞著,笑著讓她坐下:“他又不是整天無所事事,空了才來看看我。”
  敏辰嗤的一笑,也不和她爭辯,端了湯碗給她:“快喝,還是熱著的。”
  最普通的白瓷碗,洛遙的手伸出了一半,忽然眼神微微一顫,就僵在了那裏。
  敏辰把碗往她麵前伸了伸,疑惑的問:“接啊,怎麽了?”
  雞湯泛著淡淡的金色,簡簡單單的在呼吸間縈繞著,有種沉澱的溫暖和香氣,洛遙悄悄的把手縮了回去,搖頭說:“我沒胃口。”
  敏辰氣得連聲音都高了八度:“我一個孕婦,給你熬湯我容易嗎?”
  僵持了一會兒,直到李之謹進來,接過了敏辰手裏的碗,又看了洛遙一眼,溫和的微笑:“涼一涼再喝。”
  恰好敏辰跑到走廊上去接電話,他端起碗,眼神利落,似乎可以看穿她的內心,淡淡的說:“來,喝了它。”
  洛遙知道自己心底還在別扭,隱隱還有些懼怕,移開了眼神:“我真的不想喝。”
  “你在怕麽?”他將碗重重的擱在了床頭櫃上,一邊毫不留情的拉出她的手,盡量克製著自己的語調,“你遲早還要回去工作,遲早還要再碰那些東西,這麽澀手澀腳的,你到底在怕什麽?”
  洛遙沒說話,他把自己的手捏得很疼,可她也沒掙紮,隔了很久,卻無所謂的笑了笑,微微揚起了臉:“是,你說得對,這種普普通通的碗,我怕什麽?大不了就是打碎了,碎了就再買……”她的目光隱隱有著挑釁,唇角彎出很漂亮的微笑,“我有沒有告訴你?我打算辭職了。”
  他愕然的抬起眼睛,重複了一遍:“辭職?”
  洛遙沒有注意他的語氣,右手從他的掌心掙脫開來。指尖在觸及瓷碗的時候,輕輕顫抖了一下,仿佛擔心會被燙傷,可她最後咬咬牙,穩穩當當的端起來,揚眉衝著聽見了剛才所有對話的敏辰微笑:“我剛才逗你玩啊,這麽好喝的雞湯,又是你的心意,我怎麽能辜負?”
  敏辰的臉色也不大好,她安靜的看著她喝完,然後站起來:“我還有事,先走了。想吃什麽晚上打電話給我,我給你做。”
  王敏辰從醫院大廳穿出,看見一輛車候在那裏。司機打開車門,極有禮貌:“王小姐,請上車。”
  盡管知道是要去見誰,可心裏還是莫名其妙的七上八下,王敏辰看著窗外飛逝而過的景色,仿佛被帶入了回憶之河。她是局外人,卻看著最好的朋友在漫長的時光流逝中,一點點的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不是沒有憤恨的,洛遙是因為深愛,於是勻不出太多的力氣來恨他和詛咒他。於是有時候,她的怒火甚至比起當事人來,更加的猛烈。
  思緒終於被打斷,車子穩穩當當的停下,敏辰下車——因為知道她是孕婦,司機接引她的時候份外的小心,領她到了包廂門口,才止住了步子:“展先生在裏邊等您。”
  包廂裏似乎倒比走廊冷一些。她看見他倚在窗台邊,窗戶大開著,寒風汩汩的灌入,他卻並不畏寒,隻穿了件襯衣,頭發被吹得微擺,可是背影巋然不動。展澤誠轉身,很快的吩咐服務生把窗戶關上,又把溫度調高,才和她麵對麵的坐下,禮貌的詢問:“這裏的糕點很不錯。”
  敏辰微微咳嗽一聲,攏了一杯溫水在掌心,語氣微諷:“如果是來喝下午茶,恐怕我不會找展先生您做伴。”
  展澤誠點點頭:“是,我知道。”
  敏辰慢悠悠的抿了一口水:“我還沒有恭喜你。”
  展澤誠微微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她是在說訂婚的事,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掠過了這個話題,隻說了句:“謝謝。”
  厚厚的陰霾遮住了陽光,隻讓人覺得薄涼。因為他的冷靜和若無其事,敏辰為洛遙覺得不值,卻又不好說什麽,隻能強捺下心中微微閃起的怒火,問了句:“你找我到底是什麽事?”
  展澤誠修長的手指扶在骨瓷杯上,神色陡然間凝肅起來,直截了當的說:“洛遙她有心理疾病。”
  手裏的水差點沒潑出來,敏辰不可思議的看著展澤誠良久:“什麽?”
  他的十指交疊,始終是從容不迫的:“我要你幫我。”
  她的印象中,展澤誠一直是不愛說話的,除了這次。
  他說起洛遙在自己麵前那些有些瘋狂的動作,也說起他曾暗中安排了心理醫生和她見麵,最後說:“這次她又工作上出了錯,醫生已經告訴我,這會讓她心理上的疾病更加惡化。所以,我希望你能幫她。”
  敏辰素來口齒伶俐,隻有這次,呆呆的看著對座的男子說不出話來,又不知如何是好的低頭喝了一口水。
  “是……強迫症麽?”她緩了很久,疑惑的皺起眉,“她為什麽會得這個病?”
  他沒有說話,神情裏有些悵然,語氣中帶了澀然:“我不知道。”
  “不知道”這三個字,像是引火線,終於將王敏辰心底的一些東西給激了起來,她深呼吸了一口,努力壓低了聲音:“你不知道?”她驀然揚起了臉看他,“你不知道她是怎麽得病的,可是我知道,她變成你說的這樣,就是因為你——現在誰都可以同情她、幫助她,除了你。還有,你不知道你已經訂婚了麽?背著你未婚妻,還要糾纏舊情人?你不知道洛遙也有了男朋友麽?即便她有病,也和你無關了。”
  展澤誠的抿起唇,目光有一瞬間變得很強硬,凜冽的仿佛劍光,寒意逼人,可他最終靜靜的端起了一杯茶水:“即便我們兩個以後沒有任何關係,我也希望她不要這樣壓抑。這是我欠她的。”他頓了頓,“我請你幫我。”
  這是進入這個咖啡店之後,王敏辰第一次認真的看著展澤誠。其實她並不陌生他的模樣,盡管他們之間的接觸已經需要追溯到三年之前,可是電視上、報紙上、雜誌上,他總是以頻繁的出現,英俊年輕,連神態都沒有絲毫變化,眼神亦總是沉如墨海。唯有在提起白洛遙的時候,像是有人往汪洋大海中投下一枚石子,雖然輕微細小,可漣漪一層層的蕩漾開去,直觸人心。
  她看著他良久,終於妥協:“不能直接帶她去看心理醫生?”
  “她可以掩飾得很好,也不承認自己有病……”展澤誠淡淡的解釋,“而且,醫生說,如果方法柔和一些,效果會更好。”
  真是奇怪的男人嗬。王敏辰一邊聽著他說話,又有些分神。連自己也無法否認,他分明還那麽愛洛遙,卻又能狠下心那樣傷害她。那麽自相矛盾,就連自己這個局外人都覺得困惑。
  展澤誠很有禮貌的打斷她的胡思亂想,“你有在聽麽?”
  敏辰收斂了心思,點點頭:“我知道,我會配合你。等她出院了,我會按照你說的去做……可是,我也有一句話。”
  他點頭:“請說。”
  “如果是為了洛遙好,我請你真的不要再糾纏她。如果你還有一點愛她,就請你相信,未來會有人像你一樣去愛她照顧她。”
  她說得很平靜,注視著他的眼睛,等他的回答。
  他抿起了薄唇,很清晰的側臉輪廓和一貫的麵無表情,終於點頭:“我相信。我並不希望她再受折磨。”
  敏辰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那我先走了……”
  “等等……我還有個問題……”展澤誠喊住她,不知為何,語氣竟難得有些猶豫,“三年前,她真的是自殺麽?”
  他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因為他不相信白洛遙的說的。她說她不會為了這些事自殺,她說在她心裏,他連草芥都不如。他隻是不相信,他隻當她是孩子話。他隻能對著王敏辰,問出了這句話。
  其實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一個什麽樣的答案。
  如果她說“不是”,自己會不會好受一些?然後安慰自己,那不過是一場意外,他的洛遙不會脆弱至此。如果她說“是”,會不會又有些失落?他們的愛情,如果不是她用這樣慘烈的方式表示了自己的決絕,他又怎麽會輕易的放手?
  如果他不提,她幾乎也忘掉了這件事,忘掉了那一晚上她因為憤怒而衝著展澤誠大聲的喊了一句:“她自殺了,你樂意了?”
  王敏辰倏然止步,卻沒有回頭,語速很快,卻又很平靜:“我騙了你。她不是自殺,隻是酒精中毒。”
  他在同時亦站起來,不露痕跡的輕笑著,語聲冰涼:“隻是酒精中毒?”
  沒有人知道王敏辰此刻有多害怕,一間不算小的包廂,他刻意的輕笑,隱隱有風雷之聲,而臉色仿佛凍了嚴霜。
  其實那一晚她隻是比展澤誠早了片刻趕到醫院,看到她洗胃,又被折騰得奄奄一息的樣子,理所當然的以為洛遙一時想不開。
  她咬咬牙,說:“是。那次同學聚會,她心情不好,喝多了酒,就被送進醫院了。”
  有一瞬間,她看見展澤誠的眸子亮得驚人,她下意識的倒退了一步,可是他並沒有發作,隻是重又坐了下來,似乎在努力調整呼吸,然後吩咐司機送她回家。
  王敏辰最後離開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倚著沙發,側影出色,目眺窗外,仿佛是藝術家循著最完美的靈感雕刻而成的。堅硬,又毋寧說是寞落,兩種氣質疊加在一起,竟是一種難言的孤獨。
  展澤誠拿起茶幾上擱著的那個白色的、紙張厚實的信封,輕輕的撫著裏邊鑰匙的形狀。不知過了多久,茶水亦已經和室溫一樣,算不上冰涼,卻也不燙手。助理來敲門,提醒他接下去還有行程安排,他手指撫額,點點頭:“我馬上出來。”
  其實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似乎腦海裏回旋著的,還隻是一個個零落而單薄的片段,無法串成一條明細的線索。
  他趕到A大的校醫院的時候,她已經被送出了急診,剛剛洗過胃,萎頓不堪,身上全是嘔吐過的痕跡。他從認識白洛遙開始,她始終都是清爽幹淨的一個女孩子,目光清澈,氣息純淨,從未有過此時的狼狽。可即便這樣,她躺在床上,氣息微弱,卻慢慢的說:“你滾,我不是自殺,鬼才會為了你自殺。”
  他狼狽的退出來,在走廊上立了很久。醫生護士來來往往,會看他一眼,然後安慰他:“病人沒事了。不用太擔心。”
  從她的老師去世到現在,她一直不肯見他,而再見麵,又是這樣一幅場景——他猶豫了很久,才終於在第二天的下午去踏進了病房。
  病房裏隻她一人,洛遙手裏捧著書,冷冷的抬起眉眼。他亦立在她的床前,淡淡的打量她,下頜尖俏,臉色如雪蒼白,隻有一雙眸子仿佛點漆,依然黑亮靈動。
  他隻說了一句:“你導師的事,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會變成這個樣子……”
  話並沒有說完,他看見她手中的書,被狠狠的擲過來,他不閃不避,隻是輕輕的閉上眼睛。頁腳堅硬如石,就砸在了眉梢的地方,有一種類似刮骨的疼痛。
  書嘩啦一聲就散落在地上,他隻覺得有溫熱的一道細流從眉梢處滑下來,可是隻滑倒臉頰的地方,就已經慢慢變涼。
  “展澤誠,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聯係了,我還以為彼此都心知肚明,這就算是分手了。”
  鼻間已經可以聞到血的腥味,他似乎沒有顧忌到自己的傷口,一字一句的說:“我不會和你分手。”
  白洛遙抬起目光,不深不淺的看著,卻沒有露出半分的詫異,或是波瀾,她頓了頓,簡單的說:“你不要逼我。我夠恨你了。”
  語調清平衝淡,大約就是所謂的如枯槁死灰,連爭辯都不曾予他。
  恰好有護士走進來,看到這幅場麵,嚇了一跳,怯怯的問:“先生,需要包紮一下嗎?”
  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回頭,淡淡的挑起眉梢:“我可以等,等到你消氣為止。”
  這就是他們說的最後一句話。
  在那之後,他便隻記得她的眼神,挑釁般的回望他,像是尖銳透明的針,一點點的推進他心裏。或許細如麥芒,並不見血,可就是永遠在那裏,稍微觸及,便痛不可抑。
  她曾經自殺,她亦愛他這麽深,於是他還是有一絲念想在,盡管細若遊絲,可到底還是支撐著自己的;她曾經自殺,於是他不敢逼她,他等她。不錯,他一直是在等……等得自己精疲力竭,等得自己耗盡了所有,等得自己看清可笑的怯懦和自欺欺人。
  原來,她愛自己,從來沒有想象的那麽深。
  出院的前一天,白洛遙的行政處分也正式下來了。林大姐代表辦公室的同事們來看她,拿了鮮花和水果,態度和藹,一個勁兒的安慰。
  因為捐贈者並不打算追究責任,隻一張行政處分,算是很輕的處罰,用林大姐的話來說:“人難免都會失手一兩次,你把病養好,然後回來上班。孫師傅說了,現在他修補青銅器都找不到人幫忙,他就等著你回去。”
  說起來,她還真想念那間不見天日的工作台。真正靜下來工作的時候,什麽都可以不想,柔軟的毛刷擦過文物曆經千年的存在上,就像山間清新的嵐氣滑過發間頸後。曾經那一方小小的工作台好似自己可以依靠的港灣,可是回想起來,距離竟然如此遙遠,仿佛這一輩子都再也回不去了。
  其實她這一輩子,和很多東西擦肩而過,她愛的人和物,從來沒有一樣能留下來,就連工作亦是如此。悵然著想起這個,洛遙才發現林大姐是穿著工作服來的,甚至胸牌都沒摘下來,她覺得那套被自己抱怨了很多次?鬧品??涫狄埠芡?üふ??
  “範館長也讓你好好休息,其實那次你操作雖然不當,可是小鍾也不對,他要不把手機給你送下去,也不會出事。總之,是意外,你心裏不要有負擔。”林大姐說到這裏,帶了幾分神秘的微笑,“別的也沒什麽了。你不在,我們辦公室都好幾天沒人掃地了。”
  大病初愈後,幹什麽都有幾分疲倦,甚至到住院區樓下的小花園走走,也出了一身虛汗,又因為羽絨衣捂著,有些不舒服。洛遙尋了個石凳坐下,都還沒坐穩,就被李之謹拉了起來:“這麽涼你也敢坐?”他皺眉,很快的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替她墊在椅麵上。
  她微揚起頭,笑意盈盈的看著他:“你什麽時候來的?”她彎下腰,將他的大衣拿起來還給他:“我不坐了,回去吧。”
  其實她不應該出來吹風,可是天氣實在太好,陽光照的仿佛春風初上的時節,逗得人心裏癢癢的,於是忍不住一個人踱了出來。這樣被逮住,也實在有幾分心虛。風是從西北向吹來的,他站在洛遙身前,恰好能擋住一些冷冽:“剛才碰到你的同事了。”
  洛遙微笑:“哦,她剛來看過我。明天我就回館裏去辦手續。”
  隔了很久,李之謹才重複了一遍:“辦手續?”
  她並沒有回答,輕微的聳肩,表情有些無可奈何,卻又倔強得不容旁人勸說。
  其實李之謹聽她自己說起也已經有兩三天了,每次說起,就像被截住了話頭,再也進行不下去了。
  倒是洛遙轉頭看著他,眼神異常的明亮,清清透透的帶著不解:“我真的很謝謝你們。出事到現在,沒有一個人責怪我。可是你們不怪我,不代表我自己已經原諒了自己。”她下意識的把十指放在陽光下,蒼白的透明,淡淡的血色,輕輕的搖頭笑了笑,“我自己都很難相信,那個瓷杯是我打碎的。如果被……知道,我……”
  聲音越來越輕,李之謹也聽不見她說起了誰的名字,寬慰的話已經說過了很多,也不知道她聽進去沒有,隻能攏了攏她的肩膀,默然無語。
  或許以後再來到這座全國聞名的博物館,就要像學生時代那樣,早早的起來,趕在開館前就排隊,在酷暑或是嚴寒中等得焦躁不堪。光線從屋頂半透明的穹幕上漏下來,又因為燈光的掩映,大廳顯得明亮而柔和。
  所謂的剛不可久,柔不可守,千年前就奠下這樣了的調子,是以中華民族曆經劫難,至今尚存。據說設計的時候,正是出於中華文化溫和厚重的考慮,不論雨雪豔陽,整個大廳的光線都極為恒定,不會太過黯淡,亦不會太過耀眼。這種柔美正貼適人心,隻是此刻洛遙沒有像往常那樣靜靜的立一會兒,拐了個彎,徑直去了院長辦公室。
  包裏一封辭職報告,寫得很簡單,隻是說了個人原因。當她鼓起勇氣把它拿出來的時候,範館長的目光透過鼻子上架著的眼鏡,疑惑的望著她:“我還沒讓你交檢討書呢。”
  洛遙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僵硬著搖頭:“這不是檢討書。”
  老先生看完,把信放下了,站起來,引她到沙發上坐下:“怎麽?心裏還是有些情緒麽?”
  她想他是誤會了,可是卻拙於解釋,看著老人斑白的頭發,隻能沉默。
  範館長指間還夾著那封信,興趣似乎不在和她討論辭職這件事上,隻是問她:“你還記不記得為什麽要選這樣一個工作?”
  關於為什麽的問題最難回答。
  畢業前,她打定了主意要離開文島市的。這座城市,於她而言,已是一座空島,冷漠而荒蕪。可最後,自己因為這個工作,還是選擇留了下來。
  是啊,為了什麽才會留下來呢?
  回憶有些久遠,可梳理起來卻並不困難。
  學院開了兩門課,陶瓷鑒賞和玉器鑒賞,上課地點都是在博物館,學生都要趕很早的一班車去那裏,可是沒人抱怨,誰會不識好歹的抱怨呢?這麽難得的機會,講課的專家們無一不身經百戰,參加過很多次大型文物現場的發掘工作,於是盡管是選修課,卻人人熱情如火,從不點名,可到課率極高。印象最深的是,當初範先生講起的、某次關於是否要開掘千古帝陵——秦始皇陵的討論上,他說:“我們要沉穩再沉穩,或許發掘可以滿足一些淺薄的好奇心,可說到底,那都是急功近利。祖宗留下的東西就這麽多……唉……”說著放了一段紀錄片,屏幕上有新出土的絲綢,仿佛新織,爍爍的色澤豔麗。然而出土後的幾秒之內,因為氧化,顏色以驚人的速度的褪去,最後一點點的剝蝕成灰黑的顏色,仿佛被烈焰灼燒過後的灰燼。
  老人的歎息落到每個人心底,於是直到此刻,記憶依然鮮活如新。
  還是那一次,自己已經是誌願者,恰好有一次佛教石窟壁畫的專題展覽,她在一幅千佛壁畫前站了很久,幾乎忘了自己的工作。
  老館長悄悄走到她身後,低聲說:“這是贗品。”
  她大驚,回頭看了如同頑童一般的老人,忍不住駁斥:“黑色的氧化痕跡,還有用藥水剝蝕下來的印記,怎麽可能是假的?”
  後來才知道,原來很多陳列的東西,真的是贗品,真品靜靜的藏在某個地方,暗不見光。大約是後人出於赤誠,不願驚醒那些猶在沉睡中的古物。
  完整的存在腦海裏的美好記憶,全和博物館、冷冰冰的文物有關。隻有在這個地方,還有些許的溫暖,可以告訴自己,即便自己的力量多麽微不足道,也總還能做些什麽,不至於彷徨和茫然。
  可是現在,最後一絲溫暖也被自己親手打?屏耍?逡2換嵯袢?昵澳茄?ス直鶉恕J率瞪希??也壞餃魏穩死叢鴯幀K?崾?鄭???橇瞬僮韝娣叮?皇且蛭?約盒牡鬃×艘煌肪藪蟮墓質蓿??倍?該鰨?倍??危?墒侵灰?右跤爸新凍穌??婷駁氖焙潁?約何蘼廴綰我捕悴豢??
  這本來是唯一可以讓自己正常的地方,她放棄,也隻是因為迫不得已。接下去的生活,她並不願意被恐懼、不安和焦躁包裹起來,所以還是平靜的和館長對視:“我沒有在賭氣。館長,辭職真的隻是私人原因,請您諒解。”
  範館長又定定的看了她幾秒,微笑起來:“看來還是留不住你。”他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晚輩,夾雜了幾分慈祥和和藹,“有件事我必須要說,這幾年都帶著你去飯局擋酒,我這個老頭子其實一直覺得不好意思。”
  洛遙笑得眼角彎起來,仿佛新月初上:“不會,我從來沒有介意。我一直以為,您是器重我,才會讓我一起去。”
  出門的時候路過陶瓷館,洛遙無意識的一瞥,展廳最中央的地方,立著一尊素白的瓷器,上邊有嫣紅的遊魚。隻是這一眼罷了,旋即那抹淡影已經被人群遮住。
  她親眼看著它四分五裂的落在地上,可是此刻,瓷杯又出現在世人麵前,尊貴而優雅,完好無缺。其實這一點也不奇怪,興致很高的參觀者們,自然是不會知道每一件價值連城的展品都會有專家仿製出的贗品,專門供人觀賞。
  真相就是這樣,總能被掩飾得很好。洛遙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自己用力握得發緊而蒼白的指節,低了頭匆匆的出門。
  順著台階往下走,這一次洛遙連自我掙紮都沒有,放任自己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往下數。走到一半,習慣性的回望巨大的羅馬柱,依然氣勢磅礴。可她知道,一直支撐在自己心裏某個角落的柱石,已經悄然垮落下來了。

  OVL.14 咖啡屋
  周末的沃爾瑪,人實在太多,黏黏稠稠的,仿佛是一鍋亂粥。推車都不能循著正常的軌道前進,仿佛身處田間的阡陌縱橫,不時的需要調整方向,免得撞上旁人或者是貨物。洛遙住院一個星期回家,忽然就發現短缺了很多東西,於是選了最熱鬧的時候做大采購。
  洛遙在日用品區站了很久,把一包又一包的一次性紙餐盤往車子扔的時候,她都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可回過神來,卻又愣住,隱隱約約的想到什麽,手裏的那一包東西就僵在那裏,怎麽也扔不下去了。
  口袋裏的電話震動起來,洛遙手一抖,看著電話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摁下通話鍵。
  順著話筒傳過去的,可能還有大賣場裏的廣播聲,展澤誠的語氣平靜:“你在外邊?方不方便我過來找你?”
  他們還有什麽好談的呢?洛遙握著手機,結結實實的愣了一下。
  即便沒見麵,似乎展澤誠依然察覺出了她的困惑和不豫,淡淡的說:“讓我的助理來也一樣,可是我怕他解釋不清楚。”
  她下意識的問了句:“解釋什麽?”又怕他誤會,忙忙的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現在不在家,我們約個時間吧。”
  “我現在有時間,你在哪裏?”
  洛遙報了位置,又說了個時間,最後掛了電話。不知道是不是人多,隻是覺得熱,連鼻尖都在出汗,握著購物車的手心也覺得濕滑。她在通道上發了一會兒呆,就連著擋了好幾個人的道,連連道歉,順著人群往前走,忽然恨不得就這麽泯然於眾。
  展澤誠停完車,從暗長的甬道出來。前邊燈火通明,人頭攢動,他走進入口處,微微踅眉看著眼前的場景。頭頂的光線明亮,空氣裏有溫暖的水汽和海鮮的腥氣,他孤身一人,沒有購物籃,也沒推著購物車,隻是打發時間罷了,萬千人海,他們就這麽在不同的角落,連有沒有交錯的機會都是未知。
  這麽信步在貨架之間行走,直到被一個老太太攔了下來。
  老太太身上有著雪花膏的香味,打扮幹淨整潔,指了指最高一層貨架上的一袋黑木耳:“小夥子,幫個忙好伐?”他伸出了手臂,替她取了一包下來,又低下頭問她:“是這個麽?”
  老太太一直在道謝,他笑著說不必,正要離開,唇畔的笑容卻陡然凝住。
  白洛遙身前是滿滿的購物車,正蹲在地上,大衣拖了地,她也渾然不覺,認真的查看一包食品,並不像在購物,仿佛在做什麽重大的抉擇。
  老太太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哦”了一聲,對他說:“你女朋友在那裏吧?今天人多,小心擠散了。”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人走散了,還有手機,還有廣播,最不濟就是嘶聲力竭的喊她回來……這麽多手段,無需恐懼。
  可是心走散了呢?
  恍惚的時候,腳步卻沒有停下,默默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毫無察覺的站起來。
  麵對麵的時候,到底還是覺得她清瘦不少,臉色也不好,那層暈紅像是被燈光鍍上去的,有幾分不真實。她傻傻楞楞的看著自己,似乎還轉不過彎來:“我遲到了麽?”
  他很快的轉過眼神:“沒有,我進來轉轉。”
  洛遙有些局促的推了車子:“你是不是很忙?怎麽不打電話給我?其實……不用遷就我的時間,我下次來買也可以。”
  他挑了挑眉梢,打斷她的語無倫次:“不用。你還要買什麽?”
  付銀台前排了太長的隊伍,洛遙看他一眼,低聲說:“要不你去車裏等著我?”
  他沒說話,隻是搖搖頭,神容有些冰冷。
  百無聊賴的時候,忽然聞到肉的香氣,似乎還有黑胡椒的味道,癢癢的鑽進鼻子裏,洛遙踮著腳尖看一眼,是排在前邊的一位老太太買的一隻烤雞。老太太恰好轉過頭,看見展澤誠,微笑著說:“呦,你們也買完了?”
  展澤誠難得笑了笑:“是啊。”
  洛遙不知道他們是怎麽認識的,倒慶幸有人插進來聊天免去了尷尬,於是問她:“請問,這隻雞在哪裏買的?”
  老太太往熟食區一指,樂嗬嗬的說:“那邊,搞特價呢。”
  其實洛遙正愁找不到機會溜開一會兒,當機立斷:“哦,我也去買一隻。”
  展澤誠還沒說什麽,老太太倒是有些不樂意了:“哎呦,姑娘,跑腿的事讓對象去吧。”
  洛遙結結巴巴的開口:“他不是……找不到……”
  展澤誠卻先她一步攔住她的話,輕聲說:“我去吧。”
  他從她的身側擠過去,卻又忽然停下,嘴角的笑帶了諷刺,又仿佛是用冰刻成的,一眼掃到了她心底的那些心思,旋即轉過身,背影隻餘下冷瑟。
  老太太又說了些什麽,她都含含糊糊的應對過去了。那麽長的隊伍,快要輪到自己了,他卻始終沒再出現。收銀員都掃了一半的東西,她略帶著急的張望了一眼,終於看見他從排隊的長龍中走過來,仿佛掐準了時間,從容不迫的出現。
  展澤誠將手裏的食品袋遞給她:“是不是這個?”
  她“嗯”了一聲,低頭付完錢,抬頭一看,展澤誠已經提了兩包東西走在了前邊。她數著他的腳步跟上,正想要說話,他卻微微駐足,目光仿佛晶亮閃爍的星星,冷冷的開口:“如果不想和我說話,就不要勉強開口。”
  她沒反應過來,問了一句:“什麽?”
  展澤誠轉過身,微微俯下身,語氣薄涼:“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
  洛遙看著他薄薄的嘴唇,淺淺的勾勒出一道弧度,前所未有的鋒銳。於是被這句話微微蜇痛了,旋即才是不明所以的憤怒和茫然。
  隱隱約約的有些劍拔弩張,展澤誠轉彎的時候,瞥見她微微撅著嘴——那是她慣常生氣的模樣,忽然在心底歎了口氣,自己這是在置什麽氣呢?最後語氣斟酌半天,才冷著眉眼說:“辭職之後打算怎麽辦?”
  這種消息,他永遠比別人知道的早一些。
  洛遙不得不回過頭來,對著那雙如黑玉般的眼睛,慢慢的說:“我還沒想好。”
  隔了很久,直到將車子停妥,他的語氣才仿佛找回了理智,有著淡淡的脫力:“對不起。”
  洛遙很快就明白了,他是在為之前亂發脾氣道歉。盡管她不知道自己哪裏惹到了他,可還是笑了笑:“沒關係。”似乎也為陡然一鬆的氣氛覺得釋然,她表情瞬間鬆弛下來,將手扶在車門上:“真的沒關係。”
  她走在前邊,展澤誠的目光落在兩個購物袋上,直到現在,才發現她買了整整一袋的一次性用品,眸色仿佛天邊的鉛雲,迅速的凝重起來。
  到了家,洛遙脫了外套,裏邊是一件高領的白色毛衣,整個人顯得修長纖弱,她坐在他對麵,語氣輕鬆:“說吧,找我什麽事?”
  展澤誠簡單的把一個信封遞給她:“你可以抽空去看看。”
  洛遙打開,裏邊是一張小小的紙片,抄錄著地址和名字。她看了很久,輕輕念出聲來:“寧壽路……”
  洛遙出神很久,才將紙片放回信封裏,裏邊似乎還有一把鑰匙,可是她沒有動,將信封擱在了茶幾上。
  “這幢房子,是早就買下來的。如果你願意,可以去那裏工作。開一家咖啡店,或者書店,都可以。就當是幫我打點,要是不願意做了,就把它還給我。”他淡淡的講完,又補充了一句,“我不是特意為你做這些,不用想得太多。”
  究竟算不算欲蓋彌彰,洛遙也不想去深究,她站起來,問他:“熱可可喝不喝?”
  其實廚房裏隻剩下高樂高,巧克力色的液體在杯中翻滾,白色的泡沫沉浮不定。一直到加完牛奶,洛遙才覺得自己想清楚了回答,她將熱飲放在展澤誠麵前,坐下,一本正經的問:“你上不上網?”
  問得沒頭沒腦,展澤誠愕然看著她:“什麽?”
  “我就知道,你那麽忙,怎麽會有時間上網?”她將紙杯往他麵前推了推,“知道現在什麽內容最紅麽?網上發一個帖子,帶上一個關鍵詞,小三,保準紅翻。”
  他的臉色不豫,笑容也絲絲隱去了:“洛遙!”
  白洛遙捂著杯子,專注的喝了一口,沒理會他:“我要是接受你這份好意,或許我自己都會唾棄自己了。展澤誠,你訂婚了。”
  他靜靜的回望她:“說到底,你還是覺得我在糾纏你。”
  洛遙眉頭微鎖:“不,我知道你不是。你是想補償我,對不對?”
  “可是真的不必。未來我想要做的事很多,可能會休息一陣;可能和李之謹一起合作,他說他的劇組裏需要有人很懂古代器物;也可能到處走走,不會再留在一個地方……”越說嘴角的微笑便越柔和,仿佛真的看到了那麽舒適愜意的未來,不用朝九晚五,不用再被自己心裏的怪獸嚇倒。
  展澤誠探手,修長的手指摁在了信封上,其實他早猜到了這樣的結果,卻想不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於是沉聲:“你不願意接受沒有關係。可是,我希望你收回那一句話,你不是第三者,也沒有第三者。”
  洛遙想笑,這個男人,多麽沒有幽默感啊,可是她勾動了唇角,最後卻笑不出來,心酸得發痛。她抽抽鼻子,想了很久,才終於提醒他說:“你不是那種會輕易給出承諾的人。”
  雖然男女當事人都沒有出現,那也是很正式的新聞發布會。況且易欽接下去又安排了一係列的媒體,專訪了何孟欣,鄭重其事的將她推出在公眾麵前,讓旁人知道他們世交數年、細水長流的情感。
  他順著她的語氣,喃喃的說:“你說什麽?”
  不約而同的沉默下來。
  展澤誠臉部的輪廓依然堅毅,卻倏然滑過茫然。他忽然失語,自己真的是言出必踐的人麽?
  如果他是,那麽當初他答應了她,他說有他在,她什麽都不用擔心……可結果卻叫她絕望;如果他不是,他將所有的前後因果都告訴她,他們還至於淪落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麽?
  洛遙並不知道他心裏想起了那麽多事,隻當他不願意多談,飛快的接口:“沒什麽。”又淡淡的說:“我還沒恭喜你。”
  或許她是真的、迫不及待的想恭喜自己,展澤誠凝望了她一會——就像他說的,他沒有耽擱她太多的時間,很快就站起來了:“博物館那邊……”
  洛遙喟然歎了口氣:“那邊沒什麽,反正沒人知道展出的是個贗品……”
  他嘴唇微微一動,眉梢輕揚,最後隻是說“那就好。”
  她送他到門口,看著他將外套挎在小臂上,風度隨意。其實他穿起來更好看。就像剛才在超市,一回頭他站在自己身後,深棕色的羊毛呢雙排扣風衣,大概是因為手工製的,特別貼合他的身材,肩膀寬闊,身材挺直,整個人顯得清貴,又極為硬朗。當時自己不是沒被嚇一跳的,或許更多的是意外吧,又總是詫異自己的心情,自始至終都是掩飾得很好的心平氣和。
  他們也終於彼此邁出了一步,試圖讓往事雲淡風輕。
  隻幾秒的時間,他便已經下樓離開自己的視線了,洛遙默默的掩上門,收拾桌上的一次性紙杯,杯底剩下尚未化開的一些黝色的巧克力渣,據說直到現在,都還有人用杯中的殘渣來占卜,預測未來。她將自己的未來在他麵前述說,氣定神閑,可是剝開偽裝,或許隻有自己心底才知道,她是多麽害怕……連精神都荒蕪一片,將來這麽多的時光,又該拿什麽去打發?
  在逛童裝店的時候,才發現人人都說物價飛漲,不是沒有道理的。一件小巧可愛的牛角大衣,宜男宜女,讓敏辰和洛遙都愛不釋手,最後一翻標簽,要兩千多塊。洛遙堅持非要買下來送給還沒出世的寶寶,說是一眼相中的東西,不買下來心裏不好受。倒是敏辰比她理智:“小孩子哪用這麽金貴的東西?再說了,你剛丟了工作,哪來那麽多錢顯擺?”
  這句話讓洛遙很不受用,她飛起一眼,很快的說:“你弄清楚,我這不是丟了工作……這是我想要享受生活,主動辭職。”
  敏辰撫著小腹,眯著眼睛打量好友,眸子裏滑過一絲幽暗:“我們去喝下午茶吧?我知道一家店,起司蛋糕做得最好吃。”
  這個時間,寧壽路很安靜,梧桐的枝葉都被修剪過,在肅寒中反倒有一種精神氣爽。路邊暖色調的洋房,屋頂是深紅色的,有老人搬了藤椅出來悠閑的曬太陽,也有金發碧眼的老外帶著耳機快步走過。
  洛遙推開車門,小心翼翼的拉著敏辰的手,問她:“是這一家嗎?”
  雨棚是玫瑰紅色,落地窗透明幹淨,紅磚色的牆麵上甚至有一個簡陋的白色木質花架,歪歪斜斜的插著幾朵不知名的花朵,清新自然。屋簷下是銅質的風鈴,服務生替她們拉開門的時候,恰好飄來一陣略帶沙啞的金屬叮咚聲,說不上綿長,卻很特別。
  洛遙掃了一眼門牌號,才跟著敏辰進去,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咖啡因一類的東西對孕婦不好,敏辰要了杯熱巧克力,又把手完全的捂在馬克杯上,才滿足的歎口氣:“好暖和。”
  一大杯的拿鐵,洛遙看著厚厚一層奶沫,目光飄向了窗外,心情慵懶得不想說話,可到底還是微笑著問好友:“你怎麽找到這家店?”
  “報紙上有推薦啊,開業沒幾天。”她對送蛋糕的服務生頷首道謝,“來,試試蛋糕。”
  洛遙托著腮,看著敏辰吃了整整兩份蛋糕,似乎還是意猶未盡,忍不住笑起來。
  敏辰有些不好意思的將目光從蛋糕上移開,滿足的說:“要是自己能開一家這樣的店多好。”
  洛遙低下頭,喝了一口咖啡,唇側沾了些泡沫,她的目光無意識的掠過這家小店的擺設,田園溫馨式的格調,不會曲高和寡,隻會讓人覺得溫暖。這樣一家小店……和自己曾經想象的一模一樣……
  紙巾在桌邊被疊成了蓮花的形狀,窗外的電線杆邊有一個雜貨小攤,洛遙指了指:“我以前在這裏買過彩票……”話頭倏然止了,其實她並沒有傾述的欲望,側過臉,回想起彼時的親吻和相擁,心情並不惆悵。
  這樣的時刻的回憶,遙遠得近乎透明,仿佛是孩子吹出的肥皂泡泡,在陽光下五彩斑斕,可是隻要輕輕一觸,碎得無影無蹤。
  直到敏辰出聲,臉上的表情亦是有些怪異的複雜。
  “洛遙,我想請你幫個忙。”
  白洛遙上上下下的打量王敏辰,也難以置信,這麽樂觀開朗的老友,充滿熱情的準媽媽,竟然會有產前抑鬱症。她知道敏辰的性格,素來也是好強的。懷孕之初,高池飛讓她辭職的時候,她就不滿了很久。可既然她已經這麽勉強而尷尬的開口了,自己就不由得開始為她擔心,緊張的問:“高池飛知不知道?”
  敏辰“哦”了一聲,說:“他知道,不過不知道這麽嚴重。”
  “反正我現在沒事,就每天來陪你好了,你有什麽話,就都對我說,這樣你會不會好受一些?”
  敏辰搖搖頭:“我想讓你陪我去看心理醫生。”
  洛遙一愣,反問了一句:“心理醫生?”
  “嗯,是個朋友介紹的。每周兩次,我不想一個人去……”敏辰說得很慢,又看了她一眼,“好不好?”
  雖然聽到心理醫生這個詞,洛遙就會不由自主的反感——大概隻是諱疾忌醫吧——她點點頭,柔和的說:“好,我陪你。”
  這個世界似乎在陷入一個可怕的惡性循環。生活節奏越來越快,財富累積急劇增加,而金錢的增加,卻並沒有讓生活過得更舒適一些。相反,現代人的心理疾病日趨複雜,於是金錢又被投入心理谘詢或治療中,試圖去彌補起因為快速的生活造成的可怕裂痕。
  這所全市聞名的心理理療所坐落在市郊,綠蔭掩映,流水迢迢,幽靜得仿佛是數個大戶人家的花園別墅。
  她們被徑直領向了最裏邊的一間別墅。
  洛遙以為那會是最隱蔽最僻靜的一隅,可是進去之後,才知道自己錯了。一進門,就是巨大的落地窗,撲麵而來遼闊的氣息。窗外是深碧色的湖水,一直延伸到了很遠的天邊,與淺淡色的藍天相接,仿佛將這個大廳在空間上也無限的拉伸開了。
  或許心理治療就是這樣子的,打開某些障礙,不是龜縮在一個封閉的角落,直麵廣闊無垠的天地。
  領她們進來的是位年輕的小姐,她請她們在沙發上坐下,語氣悅耳柔和:“王小姐,您的預約時間是兩點,請稍等一會兒。”
  敏辰有些不自在的喊住她:“請問……一會兒,我能不能讓我朋友陪我一起進去?”
  小姐極有素養的輕輕微笑:“我可以替您問一下你的谘詢師。如果她認為有朋友陪同不利於您的谘詢效果,這位小姐最好還是留在大廳等您。”
  很快就有答複,說是可以。小姐的笑容讓人放鬆:“兩位,這邊請。”洛遙無言的握了握敏辰的手,心裏莫名的有些緊張。敏辰更是,低著頭,笑了笑說:“走吧。”
  踏著柚木地板,走了半條走廊,小姐推開門:“這是林醫師的谘詢室,兩位請進。”
  布置得很溫暖的一間屋子,屋子正中是一個圓桌沙盤,窗下是一具臥榻,似乎裏邊還有隔間。一個眉目清爽的女孩子,剪了齊耳短發,笑吟吟的站起來,目光亮亮準的找到了王敏辰:“王小姐,您好。”
  她又側目打量洛遙,花的時間似乎更長一些,然後微微一笑:“我叫林揚。”
  林揚沒有問任何關於敏辰抑鬱症的問題,很輕鬆自如的問敏辰:“一般來說,我會要求谘詢者在正式開始我們的治療前,先做一次放鬆的催眠暗示,王小姐?”
  敏辰“哦”了一聲,然後看了看洛遙。
  林揚像是知道她的心思,主動對洛遙說:“這位小姐也可以試試,是很奇妙很舒服的經曆。並且,因為您和王小姐可以同時進行,所以隻按一次收費。”
  林揚的笑容太友善,讓洛遙不能拒絕。而敏辰看起來似乎有些膽怯,於是洛遙便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OVL.15 生日
  在那間屋子裏,厚實的天鵝絨的窗簾被放下,穹頂上的光線效果仿佛是夜星閃爍。
  在康德所深深熱愛並為之震撼的星空下,所有的人,都仿佛是初生的孩子。洛遙閉上眼睛,輕輕的蜷起身子,仿佛是嬰兒一樣,無聲的墜入了綿稠的夢澤。
  醫生們已經進了病房。所有的人,她,師兄師姐們,學院的領導,等在走廊上。其實明明眼前一片模糊,是蒼白的、屬於醫院的色彩,可她卻像看見了那台儀器,上邊有綠色的波長,再上邊是心跳的數字,在無聲的變化。
  還有幻聽吧……那個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微弱,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是長長的一條直線……滴的一聲,無限的悠遠。
  醫生們紛紛的出來了,自己眼中滿滿的溢出了什麽東西,接著雙膝一軟,無力的跪在了瓷磚上……
  不知過了多久,是一雙有力的手將自己抱起來,然後將大衣覆了自己正在顫抖的身體上。
  那雙眼睛裏似乎藏著無窮無盡的東西,憐惜,疲倦,擔憂,恐懼……那麽平靜的表麵,掩飾其了洶湧奔騰的暗流,他的聲音黯啞:“節哀。”
  幾乎已經難以克製自己的聲音了,顫抖得很細很輕,可是還是一字一句的問他:“你為什麽要帶她出去?”
  他沒有說話,眼下有淺淺的陰影,睫毛輕輕的落下來,掩去了一切。
  真是冷血的魔鬼。
  於是踉蹌著把衣服拉下來,擲在他的身上,聲音漠然而冷倦:“不想解釋?那麽,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
  他真的站了起來,背影依然挺拔,隻是孤寂得可怕。然後一步步的離開,自己替他數著,一步,兩步,三步,四步……心底明明那麽想尖叫,想哭喊,想要讓他留下來,然後溫柔的抱住自己:“一切都是誤會……隻是誤會而已……”
  漫無目的的在大街上閑逛,忽然發現那個話劇又重新開演了。她買了票進去,坐在第一排。看著那些虛擬的水珠一滴滴的落下,於是不由自主的開始數數,奇異般的發現,隨著一個個數字,一遍遍簡單重複的行為,那種難熬的焦灼、無處發泄的痛苦,正在開始轉移出自己的腦海中,仿佛一下子洋溢起粉飾太平的輕鬆……
  ……
  輕柔的音樂開始緩緩的播放,一點點的把自己拉離那些場景。洛遙睜開眼睛,一時間有強烈的虛無感,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身處何處。她看見林揚坐在很遠的地方,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忽然心虛般的低下頭,勉強壓抑住心口的焦躁和不安,深呼吸了一口。
? ≈匭祿氐攪酥?暗姆考洹U庖淮危?盅鋝輝儐裰?澳茄?潞停?鍥?苯猶孤剩骸巴跣〗悖?閿姓廡┲⒆炊嗑昧耍俊?
  注意力不能集中……反複想些無意義的事……反複洗手,點數目……
  洛遙知道自己陷在了某個巨大的漩渦之中難以脫身,就好比知道自己是身患重屙的病人,又陪著人去看病,聽醫生一條條的說來,最後絕望的發現,那些病狀,沒有一條不和自己的情況相符合。
  旁人的話,好像傳到了洛遙耳朵裏,好像又沒有。她對展澤誠說自己快要瘋了,是因為真的撐不下去了,可她執著的認為自己沒病,她和常人相比,不過是神經略有些緊張罷了……難道是自欺欺人麽?
  她坐在那裏,身上一陣冷,一陣熱,臉色也詭異的發白。
  “當一個人長期被強迫處於某種狀態下,內心必然養成某種轉型的強迫行為,以忘記原先的強迫的痛苦,並保持新的強迫慣性。”林揚微微抬頭,目光不經意的看著白洛遙,慢慢的說,“簡單的說,是一種逃避的方式。”
  敏辰說了什麽,林揚又是怎麽回應的,她都沒聽見……微白的嘴唇輕輕的張開,仿佛是會逸出驚歎一般,洛遙在心底重複這兩個字:“逃避”。
  而一個模糊的想法在心底形成……如果她想要全新的生活……如果她不願意繼續在黑暗的塵埃中苟活……那麽,她就不能再逃避。
  轉眼時間就到了。敏辰已經站起來,看見她還坐著,忍不住去拍她的肩膀。可是白洛遙坐在那裏,看著對麵的醫生,雖然語氣有些艱難,可她還是清晰的開口:“林醫生,我……似乎也有一些心理問題,能和你預約個時間麽?”
  林揚的目光和敏辰交匯了一瞬,語氣輕柔,仿佛是在撫慰洛遙:“當然可以。”
  是夜。新年的鍾聲即將敲響。
  舞會在八點開始。
  展澤誠坐在套房的沙發裏,側過了頭,出神的在看露台外的夜景,燈光如同鑽石,鑲嵌在流光溢彩的城市暗色長卷之中。有一瞬間,他輕輕的閉上了眼睛,黑暗中隻有袖口那一對如同貓眼似的黑寶石在閃閃晫耀。
  何孟欣的聲音很輕柔:“快八點了。”
  他“嗯”了一聲,卻坐著沒動。
  茶幾上的手機忽然已極快的頻率發出了古怪的響聲。他的目光倏然一亮,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接起電話。
  借著露台外並不明亮的燈光,何孟欣看見他的側臉,正在一點點的柔和下來,仿佛是鬆了一口氣。他站起來,點頭向她示意:“走吧。”
  “哪個汪醫生?”她挽起他的手臂,壓低了聲音,嘴角的微笑典雅如同名畫上的淑女,似乎對閃光燈習以為常了,“阿姨最近的身體不好麽?”
  他隻是微微動了動唇:“不是。”
  地毯可能沒有鋪平,鞋跟又太細太高,她有些心不在焉,有一步走得不太穩,可是展澤誠的手有力而妥帖的扶在她的腰側,低聲說:“小心。”
  何孟欣側首看著他,而他已經將目光移開,即便這種場合,氛圍祥和而喜慶,可他微微鎖著眉,氣質清冷。
  “謝謝你願意……幫……”她隻是覺得難受,不願意說出那個詞,於是低眸,語氣婉轉,“謝謝你願意和我訂婚。”
  展澤誠忽然停下腳步,低了頭,另一隻手撫上她挽著自己的手上,輕輕的握住。他從未見過這個素來驕傲的女孩子這樣局促和不安,仿佛是受驚的小動物,又和記憶深處某個人影重疊起來。
  他微笑,前所未有的溫和,目光中或許還有些寵愛,很慢很慢的說:“不用和我客氣。”
  他的掌心溫暖而幹燥,充滿善意。那一瞬間,似乎有什麽東西猛然攫住了何孟欣的心,她的目光繾綣留戀在年輕男人英俊的五官上,因為無數的燈光,他的表情深邃而立體。他的手……他的溫言……他的一切,幾乎是自己唯一的依靠。所以,她絕對不會輕易的放開。
  仿佛有人打開了聚光燈,閃光燈亮得像是讓人置身於片場。明明隻是普普通通的一條走廊,卻因為他們的出現,好似成了追逐明星的紅地毯,幾乎如出一轍的尊貴氣質,年輕男人修長的身影一直拖到了舞會的入口處;而明媚動人的女子,長長的裙擺仿佛是流曳的水,清美動人。從任意角度拍出的照片,大約都會是無懈可擊的。
  因為出發晚了一些,隻來得及與相熟的人點頭致意,便趕上第一支舞。舒緩的樂聲如同水銀瀉地,展澤誠向她伸出手來,相攜步入舞池。何孟欣的手扶在他的肩上,微微仰頭看著他,配合著他內斂低調的掌控,完美無瑕。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嘴角的笑淺淺泛著暖意。何孟欣可以感受到有氣息癢癢的拂在麵頰上,有薄荷的味道,也像是煙草,微微有些熗人。於是立刻想起了酒店的套房裏,他麵前那一缸煙蒂。展澤誠平日裏並不抽煙,看見她進來了,便掐滅了手中那半支還燃著的煙,說了句“抱歉”。她沒來由的覺得他在緊張,或者焦灼。總之,他的心思始終不在這裏,大約在念想著什麽。像是蒲公英的絨羽,流蕩在天際,觸不到,連看清都覺得吃力。
  何孟欣凝望了他很久,手終於慢慢遊移往下,撫在他心口的地方,低低的問:“你的心呢?”
  舞步飛旋,輕音樂溫柔的流進每個人的耳中,她問得很輕。可是展澤誠卻低下頭,幽黑深沉的目光在她如玉的臉頰上滑過,帶起一絲怔忡。良久之後,他的薄唇微抿,仿佛隻是無聲的比出口型:“需要我提醒你麽?孟欣,不要當真。”
  她身子一顫,幾乎踏錯了舞步。此時此刻,?約夯鼓芩凳裁矗坑謔侵荒芮啃Γ?誌醯沒秀保?恢?勒庖徊驕烤箍綞粵嗣揮小?
  最初的時候,自己也是掙紮了很久,方流怡的好意,她都清楚,可是卻咬著唇,不知道該怎麽回話。而展澤誠的語氣沉靜:“我已經和伯父通過電話。媽,我知道你想幫忙。我會立刻讓他們擬出計劃來。”
  方流怡淡淡的說:“最省力的法子,就是你們訂婚。再宣布我們兩家即將合作,比什麽法子都有效。至於婚約,就等到問題解決的時候再說吧。”
  一室的陽光落在展澤誠身上,眉目俊朗得熠熠生輝。他不語,亦沒有望向她,似在沉吟。其實也是一種拒絕,隻是他在醞釀更好的方式罷了。
  何孟欣的心忽然失律了幾拍,這或許是自己僅剩的機會了。適才還有的驕傲,和僅剩的自尊,都被如海浪席卷般的情感淹沒了。她一步步的向他走過去,在他麵前站定:“澤誠哥哥,如果……你很難做的話……”她的目光水瀅瀅的,仿佛是受驚的小鹿,既有期待,又怕他為難。
  曾幾何時,也有人這樣望著自己,那時她的長發未幹,濕濕的帶著香氣,望著自己的時候,雖然有些怯怯,可是全是信任和依賴。
  他怎麽能不答應?又怎麽會不答應?
  展澤誠默然了很久,看著母親,輕微的點點頭:“是。對外宣布訂婚,透露合作意向是最好的方法。”修長的手指不自覺的撫上袖扣上微涼的寶石,在瞬間下定了主意,他極為紳士的轉向何孟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會請你的父親和易欽一道宣布這個消息。”
  毫無意外的得到她的允諾,展澤誠在離開前又微微駐足:“不用太擔心,等到這次危機過去,婚約取消的時候,我會盡量將影響減輕到最低。”
  他總是這樣,風度極好,連語氣都是妥帖無比的。分明是自己家中求助於他的事,可是這樣說起來,倒像是自己吃了虧——何孟欣看著他離開,忽然覺得一陣失落,似乎有什麽咬噬在心口。隻有方流怡握著自己的手,像是看透了小兒女的心思,不輕不重的安慰:“走出了這一步就好。”
  許是察覺了何孟欣的異樣,展澤誠不著痕跡的將她帶離舞池的中央,直到周邊的人影稀疏。他伸手替她要一杯飲料,問:“是不是不舒服?”
  何孟欣沉默著接過,並沒有喝,卻問了個不相幹的話題:“我們認識有十年了吧?”
  “恐怕不止。”展澤誠微笑,“剛見你的時候,你可能也就這麽高。”他比了個高度,比桌子高不了多少。
  何孟欣側頭微笑:“可是你那時候也不過十來歲啊,有什麽好笑的。”
  其實她想說的不是這些。她想問他,他不過比她早回國大半年而已,可為什麽她再見他的時候,卻找不回那種感覺了?他遇到的那個人,又究竟哪點比自己出色?以至於直到現在,他還是念念不忘?
  可是沒來得及問出口,展澤誠已經站起來,仿佛有十萬火急的事:“我離開一下。抱歉。”
  看著他的背影,有一絲笑浮上了唇角,似乎譏諷的是適才自己的軟弱和怯懦。是啊,她不需要害怕什麽,和白洛遙相關的一切,她都清楚。好比她知道他此刻去找的女人,王敏辰。
  徒勞的嗟歎,素來不是自己的作風。豆蔻紅的指甲在透明的杯壁如同小小的花朵綻放,有種濃烈而靡香的氣息,何孟欣握得很緊,似乎是要把指紋印刻在上邊,就像是要把某種意念一遍遍的刻在自己的心底。
  王敏辰回頭見到展澤誠的時候並不意外,易欽集團的晚宴,其實以前她也曾見過他,隻不過從來就是當作陌生人一樣。
  他看了她一眼,站在她身側,靠在露台的扶欄上,聲音波瀾微動:“你們……下午的時候,她怎麽樣?”
  敏辰如今對他的態度和緩了很多,簡短的點點頭:“還不錯,是她自己主動提出要治療的……之前設想的那些步驟,都沒有用上。”
  其實汪醫生已經事無巨細的向他說了一遍。因為洛遙之前已經見過汪醫生,所以這一次的治療是由一個年輕的心理醫生進行的。而按照原定的計劃,每次谘詢之後,獲得的資料都會由汪醫生和好幾位心理理療師仔細的分析,再決定下一步的方案。之所以如此這般舉重若輕,其實是為了減輕患者心理的負擔,療效也會更好。
  星光稀疏,顯得夜景寥廓而空寂。
  展澤誠點點頭,目光柔和的眺望著遠處,隔了很久,久到敏辰以為他不會在開口……可他的聲音輕柔的像是生怕驅散淡淡攏下的月澤:“今天,是她的生日。”
  敏辰不禁轉過頭去看著這個一身寂寞的年輕男人,他大概實在是無處、亦是無人可以傾訴了吧? 或者他以為,洛遙就在目光可及的最盡頭,他輕輕的喚她,她便能出現?
  敏辰淡淡的接口:“我知道……她說生日想自己一個人過。”
  展澤誠似是無意識的重複了一遍:“她……一個人過?”慢慢直起身子,走向煌亮的室內,又回頭說:“你有身孕,還是進來比較好,外邊太冷。”又微彎嘴角,態度真誠,“雖然你覺得我沒有資格,可我還是想說一句謝謝。”
  他徑直離開了晚宴,讓助理將車停在了酒店門口,想都不想,就駛上了那條熟悉的街道。
  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梧桐,因為彩燈的纏繞,枯楞的枝丫也顯得明媚許多。引擎聲漸漸的變低變緩,他無聲的將車停在一邊,然後轉過頭,去看那家咖啡小店。目光瞬間似乎被膠著在了那一處,再也移不開了。
  興許是燈光的關係,洛遙的手輕輕托著下頜,似乎在對著那杯飲料出神。側影落落,如同明暗間變換的剪影,唯有那束馬尾紮出了幾分活潑,像是街頭藝術家繪出的簡單素描,清爽,卻不失精致。
  有侍者走過來,端上了一個尺寸很小的蛋糕,又低低說了句什麽。展澤誠可以想象得出來,她笑靨如花,眼神晶瑩如同水晶,會柔和的說句“謝謝”。
  隻是這樣,竟似乎也已經能夠滿足了。他的嘴角露出溫柔的笑意,仿佛這個生日,是他和她一道度過的。
  其實隔了那麽遠,兩扇玻璃,一條大街。他看見她在對著蛋糕許願。那時他為她過生日,她不會把心願藏著,就大聲嚷嚷著說出來:“我要在二十六歲前嫁人,二十七歲的時候有一個孩子,展澤誠,你說是不是太早了?”
  如果沒有過往的一切,他或許會真的擁有她,也會有他們的孩子。他一直希望是一個女孩,長得像她,有著烏溜溜的眼珠,漂亮得像是人見人愛的洋娃娃,而自己,也可以多寵愛一個人……
  真是想得太多了,展澤誠撫了撫額角,看見她纖薄如紙般的側影,忽然有淡淡的隱痛。如果不能是他,那麽至少也希望有一個人在她身邊,不至於像自己這樣,一個人在孤寂的世界裏迷路。
  或許是真的心有靈犀,下一刻,一輛車停在了馬路的對麵。他沉默的看著那道修長的身影推門進入了那間小小的咖啡店,可以想象李之謹踏上原木的地板,然後在深棕色的皮質沙發上坐下——每一處,無不是他親自同設計師商量了,為她布置的——隻是,此刻能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的,卻不是自己。
  隔著落地窗,李之謹看見白洛遙的時候,驀然鬆了一口氣。他甩上車門,直接的走過去,敲了敲玻璃。
  白洛遙的反應似乎有些緩慢,隔了很久,才對他露出微笑。而那個時候,李之謹已經差不多走到她麵前了,隻是居高臨下的看著,亦不坐下,眼神有些高深莫測。
  洛遙招呼他坐下,他不理:“今天是你生日?”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點頭:“是啊,想一個人呆一會兒。所以剛開始的時候沒告訴你我在哪裏。”
  從下往上可以將李之謹的神氣表情看得清清楚楚。那麽一個大男人,卻像是一個孩子般,有些賭氣,又像是懊惱:“我沒準備禮物。”
  “你陪我坐坐就好,我不要什麽禮物。”洛遙給他切蛋糕,又將夾層中的獼猴桃給他勻一些,“給。”
  他隻是將大衣甩一邊,目光似在打量整個咖啡館,回身招呼服務生:“那架鋼琴可以借用一下麽?”
  服務生和店長確認了一下,才回來引他過去:“先生,可以。”
  洛遙想到了什麽,急著去扯他袖子:“不要了,李之謹,真的不要了。”
  他已經邁出了半步,又回頭,低笑:“這份禮物,你無論如何也該收。”
  直到坐下,他對著一旁的服務生說:“你們的琴很不錯。”
  斯坦伯格鋼琴,黑色的魚鱗鬆木琴身,歐洲白鬆製成的鍵盤,無聲的在燈光中露出珍珠般蘊澤的優雅。
  李之謹試了幾個音,頓了頓,微笑著望向不遠處坐著的洛遙。他穿著再簡單不過的白色襯衣,此刻舉手投足間,卻仿佛有一種矜雅的貴氣。
  那串漂亮生動的音符在指尖慢慢的滑出,流暢至極。其實隻是生日快樂歌罷了,可每個聲音,卻似柳枝低垂,沾了水,輕輕蕩出漣漪,有難以名狀的輕柔情感溢出來。
  他和的歌聲亦十分好聽,旁若無人,目光有隱約閃動的笑意在,點點滴滴的仿佛天邊的碎星,或許還有輕微美妙的愛意隨著音樂一道流出來,十分的美好。
  店裏的客人不多,除了他們,也就是另外的一對情侶。那兩人本來似乎在喃喃私語,此刻也轉過了目光,在琴聲靜止的一刻,輕輕的開始鼓掌。李之謹自如的站起來,離開鋼琴前甚至向聚攏著看的服務生們輕輕彎腰致意。仿佛是在巨大光亮的舞台上,年輕英俊的鋼琴家在向觀眾謝幕。
  那個替他引路的服務生走過來,手裏是一張照片,微笑著說:“小姐,剛才我們替您和您的男朋友照相了,這是照片。”
  洛遙的臉頰浮起的淡淡的紅暈,還沒開口解釋,李之謹已經接過那張一次性成像的照片,微笑著說:“謝謝你。”
  抓拍得很隨意的一張,也並不專業。室內的光線頗有些黯淡,有咖啡館特有的昏黃基調。照片卻出乎意料的顯得Lomo,隻是因為那兩個人,連畫麵都顯得鮮亮不少。年輕的男人坐在鋼琴後邊,目光卻遙望向沙發上的女孩子,彼此間有難以言喻的柔和,純和幹淨得像是雪萊鵝毛筆下的詩。
  重歸寂靜。
  李之謹拿著照片,微笑著問她:“照片歸你還是歸我?”看洛遙並沒有十分熱情的樣子,又仔細的把照片收起來,“先放我這裏吧。”
  其實仔細看他,是真的有幾分藝術家的氣質。嘴唇很薄,便顯得鼻梁的線條特別的高而挺直,額角的頭發垂到眉峰不到的地方,神態便有幾分懶散,可目光總是溫和的。
  李之謹任由她看著,並不出聲打斷。末了,才輕輕咳嗽一聲:“很晚了,你要不要回家?”
  咖啡都已經涼透,她想要喝一口,杯子卻被輕巧的移開了。李之謹將自己的檸檬水推給她,語氣有些不悅:“這麽晚還喝咖啡,你真是打算失眠了?”
  洛遙不答,也沒有站起來的意思,目光轉向窗外。白色路燈撒下一街的清輝如水,沒有行人,隻有街拐角那裏停著一輛黑色的跑車。她看了一會兒,站起來:“走吧。”
  空無一人的街道,連嗬出去的白霧都分外的清晰,嫋嫋的消散在夜的靜謐中。
  店門口離李之謹的車,不過數步之遙,可她一點點的跨出去,每步都重逾千斤。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猶疑的往後看了一眼,依然是空寂荒蕪。那種奇怪的感覺難以擺脫,仿佛有一條看不見的細細繩索正縛在自己的腰間,她又一次的駐足,可是目光的盡頭,兩側的枝丫如虯龍張結,有幾分肅然的街道上,隻有那部黑色的跑車還在。
  那部車裏,或許有人,或許沒有人。因為太暗,暗到連眼前的纖毫都看不清,何況隔了那麽遠的距離?其實自己也明白,這不過是胡思亂想,隻是他慣於在黑暗中忽然的出現,以至於此刻連那微末的期待都覺得恍惚。
  洛遙收回目光,頂著一身凜冽的寒氣,坐進副駕駛座。耳朵裏聽見李之謹在和自己說話,偏偏反應不過來,最後不得不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麽?”
  他是在說:“想不想出去旅遊?”
  博物館工作的時候,休假時間無一例外的奉獻給了義務講解,從來湊不成一段完整的時間可以外出。掰指頭算算,她已經足足有兩年多沒有外出旅遊了。
  洛遙搖頭:“不行,我走不開。”
  李之謹抿了唇笑:“借口,不過不高明。”
  她沒有笑,目光淡淡的看著遠處:“不是借口。我要做心理治療。”
  這樣的夜,刹車聲十分的刺耳。他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斜過頭,似乎想要開口詢問,可最後不過伸出手臂,默不作聲的將她攏在了懷裏。她的下巴恰好靠在他的肩膀上,如此的貼合而溫暖,仿佛這個懷抱生是因為她而存在的。適才彈過鋼琴的、有力的手指按在她的背脊上,無聲的寬慰。
  洛遙並沒有抗拒。這個懷抱裏,她並沒有感受到一絲一毫的曖昧或者男女間的情事,隻是融融的暖意,純粹的關懷,或者說一種愛護。她很感激他什麽都沒問。而李之謹最後放開她的時候,神情都一直是鎮靜而從容不迫的。
  重新開車的時候,李之謹的語氣非常輕鬆,甚至帶了笑意:“心理醫生?那很好啊。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洛遙隻是微笑:“到時再說吧。”

  OVL.16 心理治療
  林揚給她安排的谘詢時間和王敏辰的錯開,更多的時候,洛遙是獨來獨往的。其實心理治療的過程比想象的要好很多。至少不會讓自己覺得抗拒。
  其實和林揚的聊天,對洛遙來說也是極大的進步了。
  在治療前就簽訂了保密協議。而林揚也一再保證了,出於一個心理醫生的操守,她們所談及的內容,她絕對不會對外泄露一絲一毫的內容。即便這樣,對著一個不算熟的人,說出那些事,讓她覺得困難。
  林揚的談話很有技巧性,每次循著最溫和的道路,隻要體察覺出洛遙在說話的時候有一絲一毫的滯礙,就不會勉強她,轉而會把話題引導到別的方麵。她也是個極好的傾聽者,盡管洛遙說出的往事因為牽涉到名人,可她目光始終冷靜,嘴角的笑很溫憫,亦是鼓勵,這個年輕的女醫生,專業素養高得足以讓病人覺得依賴。
  每次治療開始前,照例是一次催眠放鬆。在夢境裏,似乎可以讓自己重曆一遍過往的經曆。隻是反應卻已經不像第一次那樣劇烈。就像是注射了某種免疫的藥物,在夢境裏,她仿佛有了兩層意識,其中一層是過去的自己,而另一層,則用某種冷靜的視角仔細的觀察著。
  每次審視自己的時候,總會有一些奇妙的想法出來。比如林揚向她解釋自己強迫症的根源的時候,其實自己心裏已經明了了……他離開的腳步,那場無聲的話劇,心裏默念的數字,終於串起了前因後果。
  她回想了一遍又一遍,獨獨隻記得他在醫院抱著自己時的眼神。與其說是殘酷,卻更似無奈,疲倦得仿佛數日未睡,連那個懷抱,都似乎是無力而顫抖的。這讓她覺得困惑,
  有一次做完了谘詢,恰好也到了理療所的下班時間。林揚便和洛遙一道出來。林揚開車,於是載洛遙一程。開到半路的時候,她忽然就說:“白小姐,其實你是我做到現在的谘詢以來,覺得最難把握住的一位客戶。”
  她總是很謹慎的避免使用“病人”或者“醫生”的字樣,就連聊天中也是如此。
  洛遙很有些不解,想了一會兒,才問她:“是我沒做到你的那些要求麽?”
  其實某種程度上,心理學的某些療法又很殘酷,將人恐懼的事物曝露出來,一遍遍的重新經曆,直到自己可以克服恐懼。林揚稱讚她的配和,減敏療法十分的有效。可洛遙心裏知道,每次做完這樣的療程,自己有多疲憊,連動一動腦子都覺得吃力。
  那些看來有些恐怖的要求,給她看一滴滴的水珠,讓她數著自己的步子,然後需要自己強行打斷心理重複。每一種,無不是一種很細水流長般的噬骨折磨。
  林揚搖頭:“不是。”她抬眸看了洛遙一眼,“你很特別。我想給你使用的分析心理學療法,對你似乎完全不起作用。”
  她又淡淡的對洛遙解釋:“榮格的心理療法,我向來是極為推崇的。也是心理學派係中和東方宗教相契合的一種靈魂式療法。可是我看不出你有任何的感應和柔化。”
  洛遙不語,最後輕輕的微笑起來:“林醫生,其實我知道原因。”她轉過頭,看著女醫生的側臉,“我的專業是宗教學。如果說是這樣的療法,我想我比任何人都熟悉……可是,我似乎對它是……”
  她忽然找不到適合的形容詞了,隻能不說話。
  林揚也不說話,恰好車子?易?洌??戳伺宰?呐?右謊郟?茁逡S幸恢職簿駁鈉?剩?虼瞬嗔晨瓷先ズ芷?粒?踔寥萌司醯鎂?蕖K?哉饢徊∪耍?脖ё藕艽蟮暮酶小?墒怯幸恢質?植緩玫母芯醮有牡茲劑似鵠礎??蛐碇皇氰餃擻翹歟?蛭?湍殼岸?裕?瘟頻男Ч?淺@硐搿?
  車子裏有些悶,林揚深呼吸了一口,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忽然鑽了出來,她一驚,忽然覺得自己隱約明白了究竟在擔心些什麽。
  辦公室裏的氣氛有些緊張。汪子亮看著看著自己的學生,語氣無奈:“目前的進展很良好,我真的看不出你有擔心的必要。”
  林揚皺皺眉,十指交疊:“這個比喻很不恰當,可我還是要試著解釋一遍。她的情況,就像是被摔碎的杯子。我要做的,是一片片的把它拚湊起來。目前的進展是十分良好,我們甚至已經可以看見杯子原來的形狀。可是我個人感覺,我們現在的努力,隻是在杯子外覆了一層膠水……隻是把裂痕遮住了,其實很不牢固。”
  汪子亮放下手裏的資料,似乎在思考:“你知道這個病人的特殊性.我們目前采用的是最妥當的方法,從技術層麵,我看不出任何一絲你說的潛在危險。”
  “在我眼裏,隻有病情的特殊性,並沒有病人的特殊性。”林揚有些生硬的甩下一句,“是誰委托的我管不著!”
  汪子亮對這個年輕的醫生很寬容,他停下手中的筆,語氣依然溫和:“我會考慮你的意見。但是,也請你理解,如果治療的效果一直是這樣順利,我們連爭執的必要都沒有。我也十分希望這位小姐可以盡快康複。”
  林揚默默的站起來。她知道自己有些激動了,因為一切隱隱約約也隻是自己的猜測而已。隻是昨天在開車的時候,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還在學校的時候的一個病例。那位抑鬱症患者曾經一度治愈,甚至本人也不再察覺出異樣。可是最後再次受到強烈的刺激的時候,才發現最深層的病因一直被配合治療和良好的進展所掩蓋住了。
  用身體的病變來打比方,減敏療法仿佛是把那一層爛肉給剜去了,可接下去究竟會是新生,或者又隻是重複的惡性循環,誰都不得而知。
  西方式的思維重視邏輯嚴密,名下門類繁多的各種學科都是如此,恨不得把每一處的部件都拆分開來仔細的研究,對於患者來說殘忍而有效。榮格的心理分析法不啻是一種典型西方心理療法的改良和突破。因為有著印度瑜伽和中國禪宗思想的滲透,對於修複心靈的創傷十分的有益。
  而林揚所看到的白洛遙卻不是如此。她似乎一步步的在康複,在好轉——可是隻是直覺——她偏偏覺得現在的療法對於白洛遙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毫無裨益。
  或許就像在車裏白洛遙自己說的,她對宗教太了解,以至於心理療法更像是淺薄的一種隔靴搔癢,絲毫起不了作用。
  這種推斷並沒有絲毫的根據,林揚有些懊喪的坐著,直到被提醒預約谘詢時間馬上就要到了。她勉強打起精神來,目光望著眼前的沙盤,胡思亂想著要不用用沙盤療法。可其實知道沒用,每次那個沙盤放在白洛遙身側,身子不動就可以夠到。可她從來視而不見,並不會像一般人那樣忍不住好奇去玩玩,或者捏塑那些沙子。這個病人,自我克製的意識比以往見到的任何人都強烈。
  敲門聲後,白洛遙走進來,照例腳步輕盈,微笑著和她打招呼。普普通通的妝束,長發束成一個馬尾,或者索性不紮,柔和得就像是她的眉眼。用女性的眼光來看,她有一種很奇特的、叫人覺得驚豔的感覺,或許也叫做簡單的好看。
  林揚等她坐下,直接的說: “據我所知,宗教是最好、最神秘的療法。”
  洛遙有些發怔,回過神來,才微笑:“你這是告訴我,求人不如求己?這裏的谘詢費用可不便宜。”
  林揚的態度依然認真:“是有點諷刺。我並不情願承認這一點,可這是事實。”
  陽光仿佛從四麵八方落進這間治療室,將洛遙的臉頰襯得如玉般透明,她的眸子是近乎琥珀色的,看著林揚的目光,語氣有些恍惚:“林醫生,我把該說的全部告訴了你。我的導師是研究宗教的,自從她過世……我真的很少再願意去想起我學的那些東西。”
  順其自然,永遠不要去強迫自己的心願和意念,不要把強迫的病症視作自己的對立麵。這些洛遙都知道,可她沒有辦法控製那份厭倦和憎惡,就像論文答辯的時候,就生生的卡在了那裏,再也說不下去了。那些所謂的終極美好,是真的存在麽?為什麽她一點都看不到?
  林揚也不再說什麽,安靜的站起來,領她去另一間房間:“來,催眠。”
  或許是有征兆的。今天的谘詢非常的不順利。催眠的時候她心思很亂,無論如何的進不了狀態。即便勉勉強強的讓自我意識沉到了深處,卻又常常莫名的驚醒過來。林揚倒是耐心:“沒關係,每次的狀態都會有反複,這很正常。”
  完成了谘詢出來,時間還早。李之謹四點來接她,她便在大廳等了一會兒,可是又坐立不安,總覺得身邊缺了什麽東西,翻來覆去的想,最後才記得查查自己隨身帶的包。
  原來是把手機落下了。其實治療的時候是不能開機的。她隨手塞在大衣口袋裏,可能剛在躺下的時候就落在了那個躺椅上。
  洛遙怕林揚還在給別人做谘詢,不敢擅自闖進去,偏偏服務台這會兒沒人。她想了想,最後還是躡著腳步走過去,極輕極輕的敲了敲門。
  裏邊是個男人的聲音:“請進。”
  她?悴豢推?慕?チ恕?
  林揚正在和一個男人低聲說著什麽,而那個男人很有些麵熟。洛遙掃過一眼,轉頭對林揚說:“我的手機好像落在那裏了。”
  果然是在那裏。
  她一把拿起來,揣進口袋,微笑:“林醫生,我先走了。”
  那個男人半側著臉,半邊隱在暗色中,叫人看不清表情。洛遙一步步的走到門口,然後拉開門,忽然又回轉過來,微笑著說:“汪先生,原來是你,我差點記不得了。”
  腦海裏仿佛有剛剛結成的蛛網,一絲絲一縷縷透明的線條刹那間匯聚到了一起,又有一種張力瞬間崩開來,視角清晰得不可思議。
  他在那次飯局上的特意出現,不經意間打翻的那碟香醋……原來這一切,隻是為了讓這個汪先生在近處觀察自己,再做診療……又或許……連敏辰也在瞞著自己,配合著他把自己帶到這裏來……
  各種情緒在心底衝撞,又似乎是各種聲音在齊齊的呐喊,又莫名的欣喜,又有簡單的惆悵,或許更多的像是擺脫不開的黏稠糾纏,沉甸甸的落在心口,讓她忽然覺得,之前自己邁開的那些步子,自以為是的灑脫,在此刻其實一文不名。
  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有些不知所措的沉默,很快的從半掩著的門口處離開了。
  汪子亮和林揚對視半晌,饒是經驗豐富、泰山崩於前而不驚的心理專家,竟然一時間也反應不過來。最後林揚跺了跺腳,神情有些焦躁,轉身追了出去。
  水磨的青石板上幾絲陽光落下的明媚,被匆匆的腳步給割裂。
  林揚看見白洛遙上了一輛車,一急,小跑過去,直愣愣的拍駕駛座的窗戶。
  李之謹正要開車,揚眉一望,窗外是一個不認識的年輕女孩子,示意自己把車窗放下來。他疑惑的看看洛遙:“找你的?”
  他緩緩的將車窗放下,外邊林揚探過頭,語氣有些焦灼:“白洛遙,你下來,我有話和你說。”因為跑得急了,鼻子上都是汗,她的視線越過了李之謹,不依不撓的看著洛遙。
  洛遙在下車前對李之謹說:“麻煩你再等我一會兒。”
  她們在路邊的木椅上坐下。林揚穩穩呼吸,開口:“你還要不要繼續心理治療?”
  洛遙有一刻很茫然,想了很久,才說:“我不知道……可能不會了吧。”
  林揚急得幾乎站起來,一張小臉漲得有些發紅:“自己的病比什麽都重要。的確是展澤誠一直委托了汪老師要替你看病,可是目前為止,負責替你臨床診療的是我,我隻對你負責,隻對自己的病人負責。別的事,和你和我,都沒有關係。”她緩了口氣,“這句話我今天一模一樣的對汪老師說過,我也希望你能了解。”
  洛遙總算輕輕笑了起來,目光驀然多了暖意:“謝謝你。”
  林揚也笑起來:“那麽,治療繼續?”
  “我並不是想拒絕你。可是,隻要一想到那些我告訴你的事,或許還要被另外的醫生知道……或許,還要被他知道……我覺得很不舒服。”
  林揚微微皺眉:“可是,你說的那些事,你老師的病逝和雲初寺,汪老師並不是從我這裏知道的。展澤誠沒有瞞他。”
  “不是。”洛遙低低的否認,“我不是說這個。”
  有春蟲的聲音,突如其來的從草蔭間鑽了出來,帶了生動的質感,有些粗礪的摩擦著聽覺神經,很是恰當的打斷了兩人的對話。一直過了很久,洛遙仿佛是鼓足了勇氣:“你肯定已經看出來了……我很愛他,一直愛他。”的
  她的語氣從很輕很飄渺,再到淡淡的堅定,仿佛隨著心情輪回了一圈:
  “可我又怕他知道……因為,他不配。”
  良久的緘默落在兩個人之間。林揚心底在歎氣,最後卻盡量輕鬆的開口。
  “洛遙,每次做完你的治療,汪老師都會和我一起分析。不巧的是,我給他看得資料,恰好都是已發生的事實。比如,你這三天來你的強迫行為發生的頻率、次數。”林揚狡黠的笑笑,有些默契的去握住她的手:“你知道,有時候病人說的話,比如情感的傾述,我認為在某種程度上,是不可信的。所以,那些資料,我從來沒有在你的反饋表上填上去。”
  她們一道出來的時候,夕陽在天邊挽出了一道金色的薄紗。有融融的暖意落在兩人的肩上、臉頰上,在日暮的時候,兩個女孩的身上,卻又有一種特別的年輕和美麗。
  這是李之謹第一次見到林揚。她的五官很清秀,膚色白皙,有一種很特別的淡淡的氣質,連待人接物的時候,也是從容不迫、又或者是滴水不漏的鎮靜。他的目光有些好奇,可是極好的風度又讓這種好奇換變成特殊的溫度,應該是所有的女生都不會討厭的那種。
  “林小姐是心理谘詢師?這麽年輕?”
  林揚微微仰起頭,對他笑笑,算是接受了誇獎,然後轉頭對洛遙說:“那麽我們下次繼續。”
  洛遙點點頭,和她道別。回去的路上,她捏著手機,猶豫著要不要給敏辰打個電話。其實心裏知道確實沒什麽可以說了,因為敏辰比她早很多就停止了治療,據說產前抑鬱症狀已經完全消除了。這麽一條條的想起來,心裏的想法被印證了一遍又一遍,就已經成了事實。
  李之謹叫了她一聲,她隔了很久才反應過來:“什麽?”
  他說:“怎麽這麽心不在焉?”
  洛遙隻是搖搖頭:“做完治療都這樣,很累,反應都變慢了。”
  “治療出了什麽問題麽?”
  她下意識的搖頭,脫口而出:“這麽好的醫生,會出什麽問題?”
  李之謹不信,拿眼?廡表???詈笏擔骸鞍茁逡#?悴淮蠡崞?恕!?
  她的目光移向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李之謹,如果我說,這次的治療,是他暗中安排的,你說我現在該怎麽辦?”
  他一驚,神色複雜的看了她一眼,說不出話來。很久之後,才慢慢的說:“怎麽回事?”
  “就這麽回事。都是他安排的……他很早就知道我有心理問題。”
  紅燈停,綠燈行。交通在燈光轉換之間為之一暢。
  就像是這個季節,剛剛從嚴酷的冬天中複蘇,有很溫暖的春意開始彌散,又仿佛是血液重又在僵冷的軀體上流動。眼看著她正在好起來,他無不期待。可是終究沒有想到,自己始終落後了那個人半步。就像上次她病了,她說:“展澤誠已經來看過我。”他們看似很遠,可又那麽近。不論強勢,或者低調,那個男人,總是比任何人都早的找到她。
  最後回應她的聲音有些自嘲:“我也有些不舒服,改天找個心理醫生看看去。”話一出口,才覺得自己有些孩子氣,索性踩了刹車停在一邊,正色說:“不管他的初衷是什麽,如果治療對你有好處,還是不要停下來的好。”
  洛遙點點頭:“我知道,林揚也是這麽對我說的。”
  展澤誠接到母親的電話的時候,微微有些錯愕,下意識的看了眼時間:“六點才開始,司機弄錯時間了?”
  “不是。我有些不舒服,晚宴就讓孟欣陪你去吧。”
  展澤誠的語氣裏有不可抑製的微冷:“這個慈善基金是以你命名的,你不會不知道這個吧?”
  “我自然是知道的。我的東西,說到底,最後還不是你們的?”方流怡也露出了幾分不悅,“我已經通知她了,司機會送她來和你匯合。”
  “媽,如果你一直是這樣的態度,我會後悔當初我答應的事。何家也會後悔,太多的曝光率對她不是好事。尤其是到了婚約解除的時候。”
  電話那邊的聲音柔和下來:“澤誠,我真的覺得小欣這個孩子很不錯……”
  “我知道。”他從容不迫的打斷母親的話,“何家的危機算是過去了,再過上一段時間,我會把這件事處理好。”
  甚至方流怡那邊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掛上了電話,有些倦色,於是輕輕摁住了眉心。
  又是電話。他摁下內線,秘書的聲音甜美可人:“是汪子亮醫生的電話。”
  這個消息實在有些突然,他屏住了呼吸,不知如何作答,很久之後,才回過神來:“她……什麽怎麽說?”
  “白小姐沒說什麽。已經和她確認過了,治療還是會繼續。可是……”
  汪子亮微微躊躇:“現在負責她的治療的是我的一個學生。她說,希望由她一個人來負責,也就是說……”
  展澤誠的眸子忽然就凝縮成墨黑的一點,他沉聲說:“也就是說,她不希望讓我知道,是不是?”
  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自己就像這樣,被視為了洪水猛獸?即便隻是純粹的關心,即便隻是遠遠的觀望,依然會讓她覺得不舒服。嘴角輕輕泛起了苦笑,展澤誠低聲說:“就按她說的做吧。以後她的情況,你可以不用告訴我。”
  最後方流怡還是出席了。她左手攜著兒子,右手是何孟欣,佳兒新婦,笑得份外舒心。有記者在保安的阻隔下依然大聲的在喊:“請問你們什麽時候結婚?”
  展澤誠今天的表情有些肅穆,眉峰微踅著,仿佛沒有聽見外界的喧鬧。保安已經攔下了那些記者,偏偏方流怡停下了腳步,微笑著對那個架著相機的記者說:“謝謝各位的關心。有了消息,我們會第一時間公布。”
  “這麽說,是婚期漸近了?”
  她隻是微笑,亦不再說話了,隻是寵愛的挽起了準兒媳的手臂,走進了會場。
  隻是一旁展澤誠的臉色略有不豫,星眸裏如同結上了薄冰,嘴角冰涼的輕扯著,並沒有出聲,可是那眼神卻疏離的不可思議,仿佛自己隻是一個局外者。
  照例是主持人略有些冗長的發言,相關機構、領導的致辭感謝,展澤誠靠近母親的耳側,低聲說:“媽媽,你真的是在逼我。”
  方流怡不語,似乎沒聽見兒子的說話,隨著眾人一道鼓掌,最後才淡淡的說:“這是對長輩說話的態度麽?”
  展澤誠的指尖輕輕交迭,又鬆開,不輕不重的扣在桌麵上:“媽媽,我一直尊重你。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三年前的事,我不會任由它折磨到現在。我以為你會改變,可是看起來……”他低笑了一聲,“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夠了!”方流怡似是警告的看了展澤誠一眼,目光中有些諷刺,“還是念念不忘那個人?白洛遙是不是?就算對方是個瘋子也不在乎了?”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終於抑製住了站起來的衝動,語氣仿佛結冰一樣,凍得人裏外泛出寒意:“你都知道了。”
  “我隻是希望你自己行事要有分寸。就算沒有三年前的事,我也決不允許自己家裏有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
  展澤誠似乎對她這句話十分的詫異,鋒銳的眉梢揚起,眸子明亮得仿佛是寒夜中的啟明星:“看來你對她怎麽得病也並不關心。”
  “我確實不關心。”方流怡款款的站起來,麵帶微笑,儀態萬方,準備上台,“今天我言盡於此,三年前我是怎麽看的,現在還是這樣。”
  展澤誠靠回了椅背,坐姿很舒展,有幾分隨意,連嘴角都帶了懶散的笑,可目光卻淩厲得不可思議。
  何孟欣怔怔的看著他,似乎聽到了適才母子的對話,原本神采飛揚的美麗微微黯淡下去一些。她微微?屯罰???咭宦瞥し⒉?厝ィ?坪踉誄鏨竦南胱攀裁矗?旨?斕奶?房戳艘謊壅乖蟪希?臣丈細∑鵒說??暮煸巍?
  晚宴結束的時候,方流怡上了另一輛車,又拉著何孟欣手說了一會兒話,才吩咐展澤誠:“你送小欣,我先走了。”
  其實車子裏很暖和,可是何孟欣一陣陣的在起雞皮疙瘩。她轉過臉,有意不去理會車子裏生硬的氣氛。
  “我媽的態度,我很抱歉。”他的聲音不帶感情,“為了你的以後考慮,孟欣,如果我過一段日子我提出解除婚約,你覺得可以接受麽?”
  她幾乎要將姣美的唇形咬得變形。
  他繼續問:“或者你還是覺得太晚了?”
  “是太晚了。”何孟欣終於對上他的眼眸,竭力壓抑著情緒,“我這麽愛你……太晚了……”她不顧一切的攀住他的脖子,將唇貼在他微涼的唇上,喃喃的說:“她不愛你,你為什麽這麽執著?”
  她穿的是一件低領的禮服,胸前是雪白的肌膚,或許還因為身上有麝香和岩蘭草的味道,誘惑得足以讓任何人都心生遐想。
  可是展澤誠冷冷的掰住了她的肩膀:“孟欣,你瘋了麽?”他的力道很大,可她拚命的掙開,肌膚上被勒出了紅色的指痕,可她就是這麽頑固的要吻住他,仿佛隻有這個吻才是自己的一切。
  司機看了後視鏡一眼,又拘謹的移開了目光。
  展澤誠忽然不動了,甚至放下了手,任由她抱著自己,灼熱的氣息落在自己唇上。
  她吻得那麽努力,傾盡了自己的心意,可他仿佛是冰雕,沒有泛出一絲一毫的可以相回應的溫度,冷得讓自己覺得顫抖。
  難道就這麽放棄麽……何孟欣終於漸漸的平靜下來,趴在他的肩上。最後又一點點的離開他,他隻是坐著,一動不動。強烈的不甘,或許也有憤恨和羞愧,讓她覺得不知所措。她握緊了拳,用低得聽不見的聲音說:“展澤誠,不是阿姨在逼你,是你在逼我。”
  芳香的唇齒間仿佛還有他甘冽的味道,可她最後隻是扭過了頭,任由複雜的心緒將自己淹沒。車子的後排坐了兩個人,可氣氛僵硬,仿佛都隻是塑像,誰也沒有再開口。
  展澤誠獨自回到住所,睡覺的時候已經不早,他看了一眼手機,毫無預警的,收到了一條短信。
  “謝謝你。^_^”
  最普通的內容罷了,不見得比一個商業合同有趣多少,甚至連感情都體味不出來。可他怔怔的看了很久,似是不可思議,又像是難以置信。僅僅是三個符號組成的笑臉也在刹那間變得生動起來,仿佛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不深不淺的在眼前出現。緊繃了一晚的神情,也迅速的放鬆下來,嘴角在輕柔的微笑,他的指尖輕輕的觸摸著字母,尋思著該回什麽。
  最後字斟句酌,打了短短一行:
  客氣。我不會再插手心理谘詢的事,你放心。
  手機擱在床邊,他躺下去,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明明身體很疲倦,可腦子裏全是期待,仿佛回到少年那會兒,對著暗戀的女生,滿腔的心事,因為未知的回應而忐忑不安。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很晚很晚了,手機都沒有再響起。其實他知道的,她不會再回他,連第一條,也不過是正常的禮貌罷了。略好的心情已經被揮散開去,依然是沉沉的失望。展澤誠握著手機良久,慢慢闔上眼,倦極而淺眠。

  OVL.17 新聞
  除了通宵工作的時候,很少有人會在淩晨的時候打電話來將展澤誠吵醒。他開了燈,似乎一時間還不能適應光線,又看了眼時間,五點不到一些。
  是馬勝打來的。
  電話的內容卻讓他倏然清醒起來。他翻身坐起來,電話線被粗暴的一拉,咯吱一聲,金屬在木質的床頭櫃上劃出尖銳的聲響。
  此刻他已經不像是一個剛剛睡醒的人了,眼神淩厲,簡單的問了句:“你隻要告訴我,怎麽阻止?”
  “晨報已經出刊,進入了物流,來不及了。”
  展澤誠深呼吸了一口,抬眸望向窗外。其實沒有一絲光線從厚實的窗外的漏進來。
  未知的一天。風雨欲來。
  趕到辦公室的時候,天色還蒙蒙亮,整幢大樓靜悄悄的。電梯一路上行,他徑直拿起了桌上那幾份報紙。匆匆掃了一眼,就毫不意外的看到了自己的照片。甚至還是昨天剛剛拍下的,自己和何孟欣,挽手立著,而中間則被一道誇張而刻意的裂痕割開,標題觸目驚心:
  瘋女成為第三者?展何聯姻前景堪憂。
  展澤誠抿唇,慢慢放下報紙,又坐回去,看著馬勝滿頭大汗的跑進來:“展總,隻能攔下一部分,可是發行一旦進入了流通渠道……真的來不及了。”
  他默不作聲,沉沉的掃過了報紙:“能收回多少就收回多少吧。”
  “我知道,我知道。事情太突然了,我簡單的和幾家報社聯係了,都說是臨時收到匿名的資料和傳真,大概是為了搶頭條……”
  他隻是再一次拿起了報紙,這次看得十分仔細,而眉峰愈皺愈攏。
  好幾份報紙,每一份的內容都各不相同。手上的第一份,有洛遙在心理診所的谘詢報告複印件,隻是淺淺的劃去了名字。下麵的一份的照片似乎是獨家。他記起來,李氏酒會的時候,自己強吻她,是在一間有窗戶的屋子工作間裏,照片的角度是從那裏拍到的,雖然並不算十分清楚,可也認得出那是自己和一個年輕的穿著旗袍的女子。再下一份,模糊的提到了這個女孩子的身份,曾經被博物館開除。
  ……
  每一份都有爆點,隻是報道無一不刻意隱去了白洛遙的姓???
  資訊如此發達的今日,網絡的人肉搜索幾乎可以海底撈針,何況是這樣清晰明了的提示?
  他重重的將報紙甩回桌麵,胸口的怒意勃發,他站起來,沉聲對馬勝說:“我要這些影響消除得一幹二淨。”
  “我知道,我會查出來是誰……”
  他恰好走過馬勝的身側,冷冷的站住:“你聽清楚,是誰做的現在不重要,我隻要消除影響。”他指著馬勝手裏的報紙,上邊一張女孩子的照片,笑容柔和得灼痛自己的眼睛,“我關心的是她。要麽製造更大的新聞把這個掩蓋過去,要麽就讓這些報道通通消失。”
  早晨的七點半,是白領們開始上班的時候。這一日的新聞,從地鐵站、路邊的報刊亭,慢慢的傳出去,仿佛是看不見的流水,侵入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車子從大道上開過,或許是因為有些堵車,展澤誠有些焦躁,心神不寧,不停的催促司機開得快一些。手機已經握得發燙,可心裏十分的慌張,仿佛抓不住東西,空落落的發痛。他試著將藍牙打開,又將手機拿得遠一些,仿佛這樣就可以逃避開一些東西。
  電話遲遲沒人接。
  他撥了一遍又一遍,動作和心情一並麻木下來。他幾乎以為這個號碼已經沒有人使用了,白洛遙接起了電話,聲音似乎還有些困意:“你好。”
  展澤誠的心微微一緊,說不請究竟是放鬆下來,或者更緊張了,隻說:“是我。”
  那邊的聲音清醒了一些,她“唔”了一聲,低低的問:“什麽事?”
  “我有急事。你在家麽?”
  “我在敏辰家裏,什麽事這麽急?如果是關於……”
  他果斷的打斷了她的話:“地址?我要立刻見你。”
  掛了電話,他簡單的對司機說:“掉頭。”
  恰好是城市的兩端,又是交通最繁忙的時候,窗外是洶湧的車流,上班族們不耐煩的摁動喇叭,聲音響得震天。
  等待的時刻,隻覺得漫長,坐立難安。
  高池飛出差去了。敏辰打電話讓洛遙陪她一起住兩晚。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隻聽到手機一直在響,吵得人心煩意亂。洛遙摸索著去接電話,最後把敏辰也吵起來,問她:“這麽早,誰啊?”
  洛遙沒吭聲,她從來沒問起好友關於展澤誠的事,此刻隻是淡淡的說:“沒事。”
  敏辰的預產期就在下個月。洛遙住在她家,義不容辭的承擔了保姆的責任,簡單梳洗了一下,拿了鑰匙:“我去買吃的,你想吃什麽?”
  孕婦坐在沙發上,想了想:“我和你一起下去吧?天氣這麽好,醫生說我應該適當運動。”
  她本想勸敏辰不要去,後來一轉念,既然人家打算順產,倒是該多運動,於是點頭:“那我們一起出去。”
  電梯到了底層,敏辰看了眼信箱:“報紙到了。”
  洛遙替她取了,捏在手裏:“走吧。”
  小區的街對麵就有一家遠近聞名的豆漿店。洛遙看著敏辰坐好,自己跑去收銀台叫早點。敏辰就拿了她隨手擱下的報紙翻看著。
  片刻之後,她的臉色已經微變,看著洛遙從那邊走過來,忙不迭的將報紙收了起來。
  “晨報呢?”洛遙坐下來,伸出手去,“分我一半看看。”
  敏辰勉強笑了笑:“不要了,報紙上有鉛,對身體不好,吃完早飯再看。”
  恰好豆漿已經端上來了,洛遙瞬間忘了之前的話題:“來,多吃點。”
  吃完了早餐,敏辰的臉色不大好,洛遙扶著她,小心翼翼的調侃:“情緒反複無常對胎兒不好。”
  穿過了馬路,恰好經過小區門口的那個公園,地上是剛剛長出的鮮嫩小草,踩上去很柔軟,仿佛是剛剛鋪開地毯,觸眼也是清新。洛遙忽然站住:“你等等,我接個電話。”
  她低低答了幾句,很快的掛了電話,然後對敏辰說:“我先送你上去,上午我約了一個朋友。”
  敏辰似乎心不在焉,“哦”了一聲。
  還沒踏出草坪,忽然從左手的小路上衝出了幾個人,速度很快。洛遙愕然之下,確定他們是衝著自己這裏來的,下意識的擋在了敏辰身前。
  有人掏出了相機,也有人拿出了速記本和錄音筆,一個長相斯文的年輕人擠在最前頭,似乎還有些氣喘:“白洛遙小姐?”
  洛遙並不認識這些人,心底隱隱有些不安,隻是站住了腳步:“你們是?”
  之前那個男人眼神立刻興奮起來,仿佛見到了獵物,聲音有些不穩:“請問你看了今天的報紙了麽?你和易欽的展澤誠先生是情侶關係?”
  她努力的站敏辰身前,生怕那些人擠過來,脫口而出:“我不認識他,你們找錯人了。”
  又有人拿出了報紙,展開了那幅照片:“這是你們在李氏紀念酒會上的照片吧?您還要否認嗎?”
  洛遙迅速的瞥了一眼,臉色微微發白,沒有理會問題,隻是護著敏辰往前走。
  可其實前路都被擋住了,她寸步難行,站在那裏,聽著一個又一個的問題。
  “請問你是在心理治療麽?恢複健康沒有?”
  “白小姐,你為什麽要辭職?據說是因為工作事故?”
  這些都是幻覺……這些隻是自己想象出來的……她在原地站著,拚命的咬住了下唇,扶著敏辰一步步的往後退,躲避著鏡頭和那些記者咄咄逼人的提問。
  敏辰似乎也受到了驚嚇,有些不知所措的踉蹌一步。洛遙急忙伸手去扶,一個記者恰好在此時去抓洛遙的手臂,她身體一晃,就沒拉住敏辰的手,眼看著她摔在了地上。
  一片慌亂的時候,敏辰一臉的痛苦,手撫著小腹,?偷偷納胍髕鵠礎B逡;琶Χ紫氯ィ?切┘欽咼揮猩⒖??路鶚嗆諫?睦順保?????母滄。?亢撩揮型絲?囊饉肌?
  她慌得幾乎哭出來,拿出電話就要打急救,手指一顫,手機又掉在了草地上,不知被誰踢到了一邊。她幾乎要絕望了,連呼吸都急促起來。每個人似乎都在搶鏡頭,冷酷得看著她驚慌失措,甚至沒有人願意幫忙撥一個號碼。
  敏辰的呻吟就近在耳側,她眼睜睜的看著,卻無能為力。洛遙強忍著胸口的煩悶和瀕死的崩潰感,推開一個記者,去找地上的那支手機。直到兩個不認識的年輕人忽然闖過來,態度十分的不客氣的將那幾個記者推搡到一邊。
  陽光從那些縫隙裏又滲透進來,讓她重新看到了一些希望。
  她看見展澤誠一言不發的疾步走來,神情緊繃,毫不猶豫的一把抱起了王敏辰,又轉頭對她說:“走,去醫院。”
  現場鴉雀無聲,那兩個人攔著那群記者,不讓他們靠近。可是對方人太多,到底還是有個人從旁邊溜過來,拿起相機,對著他們猛拍。
  展澤誠停下腳步,眼神冰涼仿佛匕首,似是無聲的警告,生生的讓那個人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呆呆的看著他們離開。
  司機將後座的門打開,他將王敏辰放進去,又扶著車門,等到洛遙坐進去,才啪的甩上車門,自己坐了前座,吩咐司機立刻開車
  離最近的醫院也有五分鍾的車程,洛遙坐著緊張得幾乎虛脫。敏辰的下體濕漉漉的,洛遙不敢肯定她究竟是羊水破了,或者是鮮血,隻知道自己緊張的發抖,顫著聲音問展澤誠:“還有多久到?”
  展澤誠並沒有回答她,語速很快的在打電話,最後轉頭對王敏辰說:“忍忍,馬上到了。”
  連闖了好幾個紅燈,趕到醫院的時候後醫護人員已經在等著了。敏辰被護士送進急診室,而洛遙被白色厚重的布簾隔在外邊,最後一眼是那個小小的屏幕,上邊是綠色的生命數據,不同的峰值,高低起伏一如此刻的心情。
  她無力的靠著牆壁,身上忽冷忽熱,輕輕顫抖起來,連牙齒都忍不住上下輕磕著作響。
  多麽相似的一幕……
  她為什麽又處在了這樣情形中?無依無靠,整個世界仿佛靜止,然後會跳到最後一幕……就像是喻老師,幾乎在一瞬間,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那些記者是衝自己來的,罵她汙蔑她都沒有關係,可為什麽要傷害到旁人?似乎有一股血氣湧上了頭頂,她站起來,雙手不自知的握成拳,無限的憤怒。可是等到那股熱血被壓抑下去,她終於還是無力的坐了下去,連眼神都空洞起來……隻是害怕,自己最好的朋友……她一心一意的幫自己,到頭來因為自己,又是一場生死未卜。
  驚懼的感覺太強烈,仿佛是浪潮在拍打並不牢固的堤岸,她閉上眼睛,幾乎看得見那些黑色煙霧向自己推進,自我的意識一點點的被淹沒其中,直到再也找不到一點點痕跡……
  醒來的時候,是在一間極大的房間裏。手背發涼,她看見插著的針,目光順延著塑料管子而上,是一袋藥水。
  有人在低聲說話,很清晰的傳到了自己的耳朵裏:“我不信任她。不是她,那些心理治療資料是怎麽傳出去的?”
  另一個男人的聲音:“我相信不是林揚。可以接觸到病人資料的,除了谘詢師,還有幾個助手。”
  展澤誠的聲音聽上去心煩意亂,帶了些不耐煩:“好吧,她什麽時候醒過來?”
  大概藥水裏有鎮靜的成分,洛遙有些犯困,意識也不是完全清楚,甚至分辨不出他們在說什麽。隻是固執的盯著那一滴滴落下的藥水,她不能睡……她還有事情要問展澤誠……她不能睡……
  洛遙想開口問他,可是聲音黯啞的不成樣子,最後隻能勉強著撐開眼皮,一顆顆的數著那些藥水,晶瑩透明的仿佛是淚滴。
  護士低低喊了一聲:“汪醫生,白小姐醒了。”
  展澤誠的動作比誰都快,他在她的床頭俯下身來,輕輕撫上她的額頭,柔聲說:“沒事了。”
  有什麽東西正在撕裂自己的心口,洛遙笑得幾乎有些悲愴:怎麽會沒事了呢?敏辰呢?她的孩子呢?自己躺在這裏沒事了,可是她的朋友呢?淚水順著眼角,劃出溫熱的痕跡,最後又無聲的被枕頭棉實的布料吸收,仿佛再也難以停止。
  他用手指揩去那些帶著溫度的液體,仿佛明白她的心意,低低的說:“敏辰也沒事,母子平安。真的,不用擔心。”
  洛遙閉了眼睛,隻是搖頭。
  展澤誠雙手捧起她的臉,聲音帶了嘶啞:“你張開眼睛,看著我。我沒騙你。敏辰受了驚嚇,早產了,可是孩子和大人都沒事。”
  她隻是閉著眼睛,固執的搖頭。
  汪醫生拍了拍展澤誠的肩膀:“放下她,這樣對白小姐的情緒不好。”
  他回過頭去,目光仿佛能射出光來,亮得不可思議,英俊的臉有些扭曲,咬牙切齒的低吼:“她都成這個樣子了!你要我怎麽放下她?”
  林揚是此時衝進房間的,看到這一切,她十分果斷的推開展澤誠,語氣沉靜:“我是她的臨床醫生,請你讓一讓。”
  展澤誠凜厲的目光望著她,而她絲毫不示弱,又一字一句的重複了一遍。
  他終於還是慢慢的將她放開,留出空間給林揚。
  林揚蹲下身子,柔和的替洛遙理了理亂發:“洛遙,是我。林揚。”
  她仔細的觀察白洛遙,看著她微微放鬆下來的表情,終於鬆了口氣。
  “你聽我說,你的朋友和她的孩子真的沒事,我這就讓人去給她?悄缸優惱耪掌?貌緩茫俊彼?蛻?低輳?治兆∷?氖鄭?叭綣?哿耍?禿煤盟?換岫?U掌?±戳耍?揖徒行涯悖?貌緩茫俊?
  她終於有了反應,緩緩的點了頭。
  林揚的表情遠比語氣嚴肅得多。她盯著展澤誠,幾乎忍不住發飆:“怎麽會發生這種事?”展澤誠的語氣十分生硬:“你問我?我還想問你!這些資料從哪裏傳出去的?”
  “我沒空和你討論這個。清者自清。”她喪失了耐心,轉向汪子亮,“汪老師,我怕這次抑鬱症和強迫症並發。”
  治療過程中,有的病人會比平常更敏感脆弱一些,因為此時正卸去自我保護的那些習慣,一旦受到重大刺激,影響可能比平常要大很多。而根據旁人描述,今天發生的場景,恰恰和白洛遙腦海裏最恐懼的畫麵重疊起來。看她的情形,似乎真的像自己之前擔心的那樣,已經不是簡單的在心理表層斷裂開,而是被什麽東西從內心侵蝕了。
  汪子亮亦是憂心忡忡,低聲和林揚商量著接下去的方案,直到有人敲了敲書房的門。
  是照片送來了。敏辰抱著孩子,臉色蒼白,卻笑得十分舒心。
  還是林揚送進去的,她拍拍洛遙的臉頰:“照片送來了,你要不要看看?”
  她還在沉睡,睫毛沉沉的,一動不動,隔了很久,終於張開了眼睛。可並不望向林揚手裏照片,仿佛是初生的嬰兒尋找母乳一般,自動的望向了那袋藥水。
  一滴……兩滴……三滴……
  林揚耐心的對她說話:“洛遙,藥水永遠在那裏,你要不要先看看照片?”
  她連看的意思都沒有,目光隻是一條直線,投向斜上方。眸子如漆烏黑,襯著臉色如雪,美麗得驚心動魄,偏偏失去了生機,仿佛隻是一隻傀儡。
  林揚的聲音終於也有了些慌亂:“白洛遙,你看著我!還記不記得行為中止?”
  洛遙聽到了她的聲音,其實心裏一清二楚,可她不想去理會。她的神誌前所未有的清晰,甚至記得行為中止的步驟……出現強迫行為的時候要強力的自控,強迫自己打斷……可她幹嘛要那樣做呢?和她有什麽關係呢?
  她隻想這麽數下去,自顧自的數下去,隻有這樣心裏才安定,才舒服。
  林揚頹喪的站起來,無意識的望向屋外的天色。已是入夜了,可依然看得出雲層沉悶而厚重。一夕之間,春日的暖意已經散去,仿佛重回了冬日的寂寥。
  年輕的女醫生快步走出了房間,對汪子亮低聲說:“我想試試電療。”
  汪子亮連連搖頭:“不行。病人的身體不適合。”
  “我覺得可以。可以用最低刺激的電壓。電療之後她的意識會變薄弱,如果這時候讓她知道她的朋友沒事的消息,你說能不能一舉根除她的病根?”
  汪子亮似乎被她說動,低頭沉思。
  “如果不能根除呢?”展澤誠忽然在他們身後出聲,臉色青鬱,“她會怎麽樣?”
  “展先生,你聽過以毒攻毒沒有?我是想冒險試一試。”她頓了頓,又笑了笑,“其實不算冒險。你看到她現在的狀態了,最差也是這樣了。如果治不好,或許一直是這樣了……”
  很快就有人將所有的儀器送來了。組裝花了半個多小時。林揚對展澤誠解釋:“電療其實算是一種古老的治療法了。它的效果……怎麽說呢,因人而異。病人在電療之後,可能出現的症狀包括,短暫性的失憶,意識空白,但是隻要控製得當,一般在一兩天內就可以恢複。所以這點不用擔心。”
  “一般來說,它對抑鬱症病人更有效。你看到了,她現在已經出現抑鬱症狀。所以,我還是決定試一試。”
  護士替洛遙拔下了手背上的針,她依然閉著眼睛,臉色蒼白得可怕,一動不動。展澤誠凝神看了她很久,忽然覺得心慌,那麽沒有生氣……她究竟還在不在呼吸?
  林揚俯下身,將藥水抹在洛遙頭部兩側,奇怪的味道在房間裏彌散開,仿佛這是一場獻祭儀式。她又將兩個金屬扣貼在塗抹了藥水的地方,仔細的調整了一下,轉頭對護士說:“毛巾。”
  護士遞上一條幹淨的白色毛巾,林揚疊起來,扶著洛遙的頭:“張嘴。”
  讓她咬住毛巾的時候,一雙手驀地從一側伸出來,一把抓住了林揚的手腕:“這是幹什麽?”
  他的力道如此之大,幾乎將林揚的腕骨捏碎。可是林揚簡單的揚了揚眉毛,並不喊痛:“我告訴過你,電療會稍微有些痛苦,咬住毛巾是為了以防萬一。”
  “你們不是給她麻醉了麽?”
  “麻醉的劑量是最輕的,我不敢保證她到底能承受到什麽程度。”林揚不耐煩的甩開他的手,“展先生,我是醫生,我希望你記得這一點。”
  體征十分的平和穩定。汪子亮點點頭,林揚慢慢的摁下了按鈕。
  仿佛有什麽東西從天而降,抓住了自己的頭部,拚命的搖曳著,試圖將這些千絲萬縷糾纏著的神經連根拔起。明明疼得痙攣抖動,可偏偏覺得酥麻,又有很痛快的感覺,從頭部的兩側蔓延的全身。洛遙想呻吟出聲,可是嘴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她咬得很用力,仿佛一鬆口,自己就會大喊出聲,那些軟弱、驚懼就會隨之流瀉出來。各色的光線在眼前滑過,似乎是武士流暢的劍法,光芒萬丈,而她在適應了這樣的疼痛後,終於留出了餘力,可以在腦海的一片空白中慢慢的徜徉和流連。
  其實外人看得驚心動魄。她的身體不住的抖動,臉上的表情似是痛苦,卻又仿佛迷醉。一張小臉全都皺起來,緊緊的閉著眼睛,用力得幾乎要把纖長的睫毛連根?卸稀K?氖種複絲桃幌掠忠幌碌目僭謖乖蟪係氖直成希?懇淮味劑糲亂壞籃焐??邸?
  可展澤誠似乎察覺不出來,轉身對著林揚,幾乎要失控:“她是不是很疼?夠了沒有!”
  林揚記錄著數據,手指扶在按鈕上,微微咬唇,似乎沒聽見展澤誠的話。片刻之後,手指穩穩的旋轉按鈕,調高了電壓。
  洛遙的身體劇烈的顫抖了一下,那些光線似乎劈裏啪啦的發出了聲音,意識被抽離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些人,那些事,都在飛旋著從記憶深處離開。而身體仿佛不是自己的,仿佛處處都是新生的血肉,害怕觸到任何東西,於是緩緩的弓起腰來,成了一個完美的D字形。
  一屋子的人,難道隻有自己看出了她這麽痛苦麽?!展澤誠放開她的手,強忍著掐住林揚脖子的衝動,目光中閃動著可怖的憤怒:“你他媽給我停下來!我不要讓她治療了,瘋了就瘋了,你給我住手!”
  林揚的手指依然穩健,目光看著儀器,忽然微微閃爍出驚喜:“好了。”
  迅速的將電流截斷,她麻利的去解開洛遙頭部的儀器,拿出她口中咬著的毛巾,將她放回枕頭上,然後低聲問她:“感覺怎麽樣?”
  洛遙緩緩睜開眼睛,像是初出生的嬰兒,目光純潔無瑕,又帶了疑惑,環顧著四周。
  林揚將照片遞給展澤誠,推他:“去給她看,快,安慰她。”
  其實頭腦裏大半還是空白,可是洛遙也隱隱約約的記得上午發生的事。她的目光一點點的透亮起來,盯著照片上的母子看了很久,喃喃的說:“他們真的沒事?”
  沒有等到展澤誠的回答,她克製不住胸口的那股惡心,有什麽東西從胃裏滑出來。她抓住展澤誠的衣服,一下下的嘔吐出來。
  展澤誠有一瞬間手足無措,倒是林揚還十分鎮靜:“沒事,電療後的反應,很正常。”
  其實洛遙一整天沒吃什麽東西,嘔出來的也不過是酸水,一灘灘的將展澤誠身上那件淺灰色條紋格子襯衣弄髒,他全然沒有介意,撫著她的背,一邊問林揚:“可不可以抱她去清洗一下?”
  林揚點頭。
  他小心翼翼的抱起她,阿姨和護士都在一邊要幫忙,可他隻是搖搖頭:“我來就好了。”
  所有的人看著他帶她進浴室,掩上了門,輕柔的水流聲。林揚淡淡的歎了口氣,對汪子亮說:“汪老師,今天我留下來吧。”
  浴室十分的溫暖。在他的懷裏,洛遙縮成一團。她停止了幹嘔,又用溫水漱了口,一動不動,仿佛已經睡著了。他抱著她,將長發撥至她的耳後,柔聲的安慰。最後到底說了什麽,連自己都忘了,可是隻是不停的說,不停的重複,仿佛一停下來,她就會失去了意識。
  阿姨送來了幹淨衣服,大概是慌亂了,拿了套他平常的家居服。他替她換上,因為太大,T恤的下擺幾乎拖到了大腿的地方,愈發像個孩子了。
  臥室比浴室微涼一些,她甫一出來,身體輕輕一抖,往他懷裏縮了縮。展澤誠皺皺眉,徑直出了客房,穿過走廊,將她在自己的臥室裏放下。
  林揚一直默不作聲的跟著他們,直到他放下她,才在洛遙床邊坐下,手裏拿著一個水滴漏,悄聲問:“洛遙,你看。”
  她就這麽將水滴漏放在洛遙的麵前,目光中有一絲期待,也有忐忑。
  洛遙看了很久,又把目光移開,淺淺的笑起來:“我看到了,林醫生。”
  林揚的臉上露出生動的欣喜,她站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腳步也是虛的,後背上全是汗,轉頭對展澤誠說:“看來效果很好。這幾天她可能記憶力不大好,意識有些不穩,等到完全康複的時候,強迫症估計也就不會再複發了。”她沉默了一會,看著他一片狼藉的襯衣,重又微笑起來,“展先生,你可以先去清洗一下,再來陪她。”
  熱水從發間鑽出來,又在臉上肆意的奔淌。這一天,過得這樣曲折,幾乎讓自己喘不過氣來。他甚至顧不上外麵世界究竟成了什麽樣子,直到此刻,才微微的定下心來。他簡單的擦了擦頭發,換衣服時,手指在衣料上微微一滯,隻覺得如雲般柔軟。這大概是阿姨能找到的,自己衣料最柔軟的一套家居服了。他一直在想,那麽脆弱的一個人,他究竟要將多少暖意和溫柔給她,她才不會覺得抗拒?
  臥室裏已經空無一人,阿姨在床邊放了一杯牛奶和一個新鮮的三明治。將這些東西喂她吃下去就花了很久,她沒有胃口,三明治隻咬了一個角。他歎口氣,放在一邊,摸了摸她的臉頰:“好了,睡吧。”
  洛遙的身體不時的抽搐,又或者睡得十分的不安穩,不時的掙紮。他讓她靠在自己懷裏,自己半坐著,下巴擱在她的頭上,低聲的安慰:“都過去了。”

  OVL.18 自欺欺人
  窗簾隻拉起了一半。此刻一道閃電劃過,仿佛是出鞘的利劍,閃爍著令人瞠目結舌的光耀,劈開絲絨般的夜幕,隨即是低沉的雷聲,仿佛是有戰神在天邊擂鼓,將震撼天地的聲音傳到每個人的心底。
  第一聲春雷,滾滾而來。
  展澤誠生怕她又被驚到,將她身體微微的移開,想要去拉上窗簾。才從床上起來,卻忽然被她一把拉住。他的一條腿擱在地上,另一條腿彎曲著跪在床上,俯身看著她。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亮得驚心動魄。
  原來她並沒有睡著,他看見她張開了眼睛,沒有了之前的病態,眸色清亮如水,無聲的傳遞出渴望,牢牢的看著他,一動不動。
  心跳微微失律,展澤誠勉強穩住心思,轉身去拉窗簾。可她仿佛孩子一樣,拉住他的手臂,就是不讓他離開。
  他隻能重新坐下,撫著她的臉:“我不走。我去把窗簾拉上,好不好?”
  彼此的距離這麽近,洛遙默不作聲的看著他,忽然攀上他的脖子,揚起臉吻他。
  她的嘴唇有些幹裂,和他的唇相貼的時候,微微有些刺痛感。可是很快,灼熱的氣息溫柔的修補起這些幹裂,她緊緊貼著他的身體,隻是一心一意的吻他。
  一道道的閃電劃過,將室內照得忽明忽暗。
  展澤誠的身體僵直了片刻,終於徹底放棄了去拉窗簾的想法,反手用力抱住她,似乎想要把她鑲嵌進自己的靈魂深處。
  唇齒纏綿了很久,洛遙覺得喘不過氣,微微向後一仰。可能隻是因為這不經意的一仰,他便順勢壓了過來,直到兩人一起跌落在零落的枕頭和被褥中。洛遙身上的T恤是展澤誠的,實在太大,微微一動,輕而易舉的掀起了一處衣角,露出了大片雪白的肌膚。她的腰肢纖細而柔軟,隻要一手便可攏住。他的手覆在上麵,仿佛給她的身體點燃了一把火。
  他半撐起身子,微微離開她甘甜的氣息,從上而下的看著。她的臉頰上已經浮起淡淡的紅暈,仿佛是覺得怕冷,又像是舍不得他忽然的抽身,不依不饒的伸出手去,拉住他的衣襟,想要把他拉下來。
  展澤誠勉力控製著自己,因為克製,聲音黯啞低沉:“洛遙,不要鬧了。”
  他忽然記起林揚的話:“電療之後,可能出現的症狀包括短暫性的失憶和意識空白……”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等到她真正的清醒的時候,是不是又會後悔?又會像以前那樣恨自己?
  這個想法仿佛是一盆冷水,瞬間將自己淋得濕透,頭腦也倏然冷靜下來。展澤誠一點點起來,離開她,而她怔怔的看著,並沒有阻止。
  就在他幾乎已經成功的離開她一臂距離的時候,洛遙忽然坐起來,抱住了他的腰,將臉埋在他肩膀的地方,聲音輕輕的發顫:“不要走……展澤誠,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她的擁抱很勉強,因為他離得那麽遠,她夠不到,隻能死命的攥住他的衣服,嘴唇微微的翹著,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楚楚可憐。
  這句話,這個動作,終於成功的瓦解了他殘存的理智。
  展澤誠一點點的靠近,任由她抱住自己,又輕輕的抬起她的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她在雷聲轟鳴中看著他英俊的眉眼,聲音很輕,可是口齒清晰:“我知道。展澤誠,我想你。”
  她下巴微揚,輕輕的含住了他的唇。他的唇很薄,卻很炙熱,隻是在一瞬間後,毫不猶豫的回應她的親吻,這一次,他擁著她,很直接的落在了柔軟的被褥間。
  洛遙的衣服已經被褪下來,肌膚白皙而輕薄,仿佛是是最好的素錦。他修長的手指劃過她的鎖骨,用最後的力氣克製自己,又問了一遍:“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她隻是微笑,似乎還有些羞澀,可是不語,輕輕吻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身體輕輕一顫,目光亮得像是暗色中的明珠,熠熠生輝。
  終於沒有了最後一層顧忌,他的手指插進她的長發,慢慢的下滑,隔了淩亂而順滑的長發,捧住她的臉,溫柔的吻下去。
  窗外的雷聲和閃電已經漸漸的小去,化作了綿綿春雨,輕柔的拂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煥發著帶有靈氣的生機。
  洛遙的伏在他的胸口,沉沉的睡去。他的手還貼著她的光滑柔軟的脊背上,或許是剛才太激烈了,觸手還有溫熱的濕意。他小心翼翼的掰過她的臉,被汗濡濕的長發貼在如玉的臉頰上,嘴角還噙著一縷,稚氣得可愛。
  他的手滑過她單薄的肩胛,柔聲問她:“去衝個澡好不好?”
  她皺皺眉頭,雙手環住他的腰,抱得更緊一些,又似乎因為被打斷了香甜的的夢而不滿,繼續睡覺。
  水溫調的很適宜,恰好能衝走身體的倦澀。展澤誠小心的將她的長發挽起來,親吻她的眉梢:“有沒有感覺好一點?”浴室的燈光十分的柔和,洛遙並沒有睜開眼睛,卻還是覺得刺眼。他用很柔軟的毛毯將她的身體裹起來,最後打橫抱起來,放回床上,相擁入眠。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展澤誠比她先醒,身體微微一動,她就像發現了什麽似的,緊緊的貼了過來,十指交扣著,生怕他離開。
  淡黃的被子掀開了一角,他看見她的胸口,肌膚如玉,卻印著深淺不一,或深紅、或淺紫的痕跡。昨晚的記憶仿佛是最烈最醇的伏爾加,他想起來,嘴角是淡淡的一抹微笑。
  三年的等待,換來這樣的一晚,他本該滿足的。可是這樣的美好,幾乎將所有的痛苦的抹煞了,從此之後,又該怎樣再去逃離?
  林揚在客廳看報紙,抬頭看見他:“她還沒醒過來?”
  展澤誠點頭。
  “她昨晚睡得還好吧?”
  展澤誠不知道怎麽回答,片刻之後,薄唇抿起來:“還好。”
  林揚很敏銳的看他一眼,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重又打量他,目光疑惑:“你不要告訴我……你們……”
  她到底是年輕女孩子,臉微微漲紅了,急得站了起來:“你說吧,有沒有……那個?”
  他不動聲色的看了她很久,轉開了目光,淡淡的說:“會對她的病情有影響?”
  她指的並不是這個。
  “展澤誠!我已經告訴你了,電療之後,人的記憶會出現短時間的衰退,意識也會空白,你……你在這種時候還這麽做……”林揚語無倫次起來,“在她不清醒的時候??閽趺茨苷餉醋觶∧恪???
  他的眸子極黑極亮,像是反複在斟酌這句話,最後麵無表情的打斷她:“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
  仿佛這是最後一句解釋,他離開。林揚站在原地,臉上是複雜至極的表情,再伶牙俐齒、再波瀾不驚,此刻也隻能歎息。
  這套宅子是在半山腰,從落地窗望出去,屋後的草坪仿佛一卷湖綠色的順滑綢緞。天氣很好,陽光將淡淡的暖色調流轉,陳鋪在柔和的綠色上,美麗如同清淺勾畫的水墨。
  他指間的煙燃了很久,灰白枯槁的一截煙灰,或許是因為他的身形一動不動,煙灰並沒有墜下,仿佛凝滯而凋謝的時光。
  林揚猶疑著回頭望了一眼:“我已經上去看過她,她醒了。”
  他淡淡的“嗯”了一聲,並不回頭。
  “那……我出去了……”
  “對不起。錯怪你了。”展澤誠突如其來的插了一句,“查出來了,那些資料是你們治療所的xx泄露出去的。”
  林揚心裏咯噔了一聲,那人是自己的助手,自然也是可以接觸到病人的卷宗的。她勉強笑了笑:“怎麽會是他?”
  展澤誠指間那截煙灰撲簌一聲掉在了地上,轉過身,輕描淡寫的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林揚隻覺得好笑:“要說有錢,還能有誰比你更有錢?”
  他並沒笑,仿佛被無形的寒意膠著住了表情,輕輕的眯起眼睛,下頜的線條淩厲:“他已經離職了。”
  她下意識的問了一句:“你準備怎麽做?”
  似是能剖開至人心深處的利刃,展澤誠的薄唇微微一抿,極淺的笑了起來:“不會怎麽樣。”他隨口換了話題,“她現在的情緒,適不適合出門?”
  林揚略微思考了一下:“嗯,出去走走是不壞。可是……”她看了眼茶幾上的報紙雜誌,“外麵會不會……”
  展澤誠點了點頭:“你放心。不會再有那樣的事發生。”
  她看著他上樓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剛才自己翻的一本雜誌。她愕然停留在某一頁上很長時間。這條新聞有足夠的爆點,隻一天時間,壓倒性的蓋過了之前的頭條。這個男人,比自己想象的要可怕的多。她微微的搖頭:被這種人愛上,究竟算是幸運,還是不幸?
  展澤誠再度推門進去的時候,春天的陽光,正落滿了自己的臥室。
  床很寬大,床上的那個人背對著自己,迎著陽光,抱膝坐著,仿佛就是貓咪最喜歡的絨線團,縮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團。
  他合上門,就這麽站著,有幾分鍾的時間,竟然不敢驚動這個房間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什麽。或許害怕她一回頭,依然是以往的樣子,冷冷的看著自己,呼吸中都透著疏離。又或許在害怕昨晚的一切,她的愛戀和繾綣,都隻是自己的臆想。
  可並不是的。
  她轉過頭,透亮的眸子像是水晶一樣,在他身上滑過,然後輕輕的微笑:“我睡了多久?”
  他低低的“唔”了一聲,並沒有回答,隻是走到她的身邊,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隔了鬆軟的被子,伸手抱住她。許是聞到了太陽的味道,觸手暖意融融,許是被子太鬆軟,她被裹在其中,輕柔的叫人覺得憐惜。
  自己的世界隻剩下這個擁抱、和懷裏的這個人,他屏住呼吸,連眼睛都不敢眨,金色的光線刺進眸子裏,隻餘下一片幹澀。
  很久之後,洛遙輕輕動了動身體,聲音有些發悶:“展澤誠,為什麽我一直覺得自己腦子裏有很多空白?身體都是輕飄飄的。”
  這句話淡淡的,不著痕跡的落進展澤誠的心裏,卻仿佛是一根尖銳的魚刺,紮進了心口最柔軟的地方。他將她放開,長久的凝望, 依然說不出話來。
  洛遙低下頭,將臉埋在了他的肩上,低低的說:“這樣真好。”
  究竟是哪裏好,她也覺得茫然,她想要仔細的去想想,可是腦海裏仿佛繚繞起淺淺的雲霧,將那些往事、連同熾烈的情感,一並遮掩去了。這層雲霧多久會散去,而散去之後的世界會露出多麽猙獰的真實,這些遙遠的問題,她並不願去多想。
  他去吻她的眉梢,微笑著說:“醫生說你最好出去走走。”頓了頓,又說:“要不要去看看敏辰?”
  這個建議無疑有著很大的誘惑性,她的目光倏然亮了亮:“可以……出去麽?”
  他隻是笑:“為什麽不能?”
  出門前,洛遙又有些躊躇起來,車子就在門口不遠的地方安靜的等候,那一步就在腳下,可她卻跨不出去。
  展澤誠牽著她的手,似乎想起了什麽,仿佛變戲法一般,從身後拿了一定棒球帽出來。他給她戴上,又理了理洛遙的頭發,微笑:“好了,現在沒人會注意你。”
  洛遙嗤的一聲笑了:“我又不是明星。”到底自己伸手壓低了帽簷,和他一道坐進車裏。
  一路亦是無言,他不放開她,隻是十指交互扣著,反扣著她的掌心,放在自己的身前。暖氣拂在自己的頸間,有著奇妙的微癢的感覺。帽簷的陰影遮住大半的臉頰,他又近在身側,這種感覺叫人安心。
  車子停在醫院的地下車庫裏。整個空間巨大而黑暗,仿佛是鋪天蓋地的塵埃籠罩著,光線微弱。或許是太安靜了,隻聽見了鞋跟在水泥地板上扣扣的聲響。直到走出了車庫,獨屬自然的光線落在身上,仿佛在這一刻有了某種特殊的意識,洛遙回頭看了一眼,不遠的地方,就在巨大的柱子後邊,有人舉著相機,正迅速而敏捷的調整焦距。
  腦海轟的一聲亂了,她下意識的抓緊他的手,卻說不出話來。
  展澤誠順著她的目光隨意的看了一眼,並沒有開口,伸手摁下電梯的按鈕。
  進電梯前,洛遙又回頭看一眼,原來那個位置上,記者已經不見了。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淡淡的說:“別擔心。”語氣篤定而坦然,唇角微彎,又細致的替她將一縷長發夾在耳後,“不會再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新聞了。”
  洛遙“哦”了一聲,大概是上一次的場景印象太過深刻,帶了不自知的輕顫。
  展澤誠伸手擁住她,一遍遍的撫過她肩頭的長發,柔聲說:“真的不會再有了。我向你保證,那些人沒有一個會……”或許他也察覺出自己語氣中的狠戾和不善,自動自覺的換了句話,“不要怕。”
  洛遙似懂非懂的點點頭,踏出電梯的刹那,忽然聽見新生孩子響亮的哭聲,仿佛化開了沉悶的世界,連空氣都為之清新。
  她情不自禁的笑起來,連腳步都加快起來,循著聲音走向那間病房。
  其實在門外就已經看見敏辰躺在床上,身側是一個嬰兒床,高池飛背對著自己,彎下身子,大概是在逗弄孩子。
  她敲門,然後不等回應,不請自進。
  王敏辰看到她,先是一愕,又微笑起來:“洛遙!我沒想到你今天就來看我了。”
  其實洛遙心底很歉疚,是她害得敏辰早產,出了那樣大的事,可是他們夫婦卻並沒有要責怪她的意思,高池飛更是嗬嗬笑著,要讓洛遙抱抱孩子。
  孩子的身體又輕又軟,膚色紅紅的,一張小臉還皺著,正在吮著自己的大拇指。說是大拇指,其實比兩三根牙簽粗不了多少。洛遙小心的抱著,生怕碰一下都會弄痛懷裏小小的生命。又忽然覺得心疼,覺得他有些偏瘦,如果不是因為自己……他本該在母親的肚子裏多呆上半個月。
  紛繁雜亂的心思驀然被敏辰的驚呼打斷了,或許又因為太過驚訝,牽動了剖腹產的傷口,她低低的呻吟了一聲:“唉,外麵是展澤誠麽?”
  高池飛也是一驚,站起來,往窗外看了一眼。
  洛遙的臉頰上莫名的飛起兩片紅暈,輕而薄,仿佛桃花瓣兒。她低了頭,不知所措的“嗯”了一聲。
  大約是感激昨天他送自己來醫院,敏辰猶豫了一下,對高池飛說:“要不你請他進來吧?”
  趁著高池飛出去的空檔,敏辰飛速的問她:“你們怎麽回事?又在一起了?昨天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一連串的問題,仿佛是一把散亂的珠子,劈裏啪啦的落在洛遙的心裏。她抬起頭,有些茫然的看著敏辰,腦海裏仿佛又泛起了清淡的霧靄,各種記憶蜂擁而來,壓得她喘不過氣,不知所措。
  展澤誠進來的時候,她手裏還抱著孩子,坐在床沿,長發淩亂的落在肩頭,雙唇微微的張著,如果仔細的看,淡粉中還泛著珍珠色調。那一刻,他忽然有些控製不住的想念她的吻、和她在自己懷裏時溫熱的氣息。
  是嬰兒嘹亮的哭聲忽然打破了這幅安寧精致的畫卷。洛遙像是嚇了一跳,忙不迭的去拍孩子的背脊,一邊低聲的安慰。
  展澤誠靠在門口,隻是看著,有一種不可抑製的笑意,從心底泛起來,隨著血液和氣息,慢慢的漾到了唇角。此刻自己在因為什麽而滿足,他不想去細究。隻是覺得舒心,又或者是渴望,有一種近似幸福的真實感,在灼燒自己的靈魂。
  他進來之後,洛遙反倒不開口了,安安靜靜的蹲在嬰兒床邊逗弄孩子。餘下的三人都有些尷尬,隻能各自沉默。一小會兒之後,洛遙站起來,微笑:“我就是來看看你有沒有事。那……我下次再來。”
  她起身告辭,又忍不住去握握嬰兒小小的拳頭,笑語盈盈:“再見嘍。”
  展澤誠一直極有耐心的等著,走在她後邊,和兩人告辭。
  高池飛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最後忍不住喊住他:“展總……”
  他還牽著洛遙的手,又替她戴上帽子,揚眉問:“什麽?”
  “公司那邊……”
  淡淡的停頓,展澤誠止住他的話:“公事下次再說。”
  王敏辰靠著牆,看著他們離開,仿佛在獨自囈語:“我真是想不通……他們……是瘋了麽?”
  高池飛在逗弄寶貝兒子,聞言一愣,良久,才歎口氣:“洛遙我不知道,展澤誠他……大概早就瘋了吧。”
  醫院大廳裏人極多,剛出電梯,展澤誠接了電話,微微駐足:“左手邊?嗯,知道了。”他略有些不耐的皺眉向正門望了一眼,側身已換上柔和的表情:“車子在那邊。”
  自動門悄無聲息的打開,是一條不大的馬路,清清切切,人煙稀少。
  出門的時候,恍然覺得春天是真的來了吧。沒有了冷冽而幹寒的不適感,整個人都浸潤的和暢的氣息中。洛遙回頭看了一眼,報刊亭的老板正懨懨的坐著,麵前是幾摞報紙雜誌。隔了很遠,她也看得並不清楚,其中一份報紙斜斜的掛著,似乎是一副巨大的風景圖。有一種陌生的熟悉感,洛遙隱約的覺得,那是哪裏見過的。不等她想起來,扶在自己腰間的那隻手加重了力道,於是不由自主的往前走。
  他替她拉開車門,又怕她磕到,十分體貼的伸手扶著上邊。等她坐進去之後,不知道看到了什麽,眼神忽然輕輕一凜,又彎下腰對司機說:“稍微等一下。”
  他將車門關上,和後邊一輛車上下來的男子快速的交談著。
  洛遙隔著玻璃望過去,他的側影利落而簡單。今天他穿的是一件黑色鑲銀絲的羊毛襯衫,隔了烏沉沉的玻璃,瀅澤的白銀色澤被掩去了,墨沉的顏色襯得他線條鋒銳,仿佛是古時的匠人,虔誠的在地中海的神廟中,一斧斧刻下俊美無儔的雕像。
  她出神的看著,似乎有一個詞頻繁的在他的口中出現,隻憑著口型,她並不敢確定他們在說什麽,或許和她有關,也或許隻是他公司的事。她緩緩的移開視線,這已經不是來時的車了,車子的後座十分寬敞,相比像他那麽高的個子,坐著的時候也不會顯得局促。洛遙踢了鞋子,就像是在床上那樣,慢慢的蜷曲起身子,將下巴擱在了膝蓋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拉開車門坐進來,瞧見她這副樣子,不禁微微笑起來。於是向她伸出手:“要不要睡一會兒?”
  司機已經將車子駛進了車流之中,她枕著他的手臂,乖巧的一動不動。展澤誠另一隻手環著她,撫著她的發梢,慢慢閉上眼睛。
  直到司機出聲喚他,語氣有些遲疑:“後麵……好像有車跟著我們……”
  展澤誠回頭看了一眼,並不真切,似是一輛紅色的跑車。他轉過頭,麵無表情:“嗯。”
  “好像是何小姐的車吧?”
  他的目光對上後視鏡裏司機詢問的視線:“不用管她。”
  市區到宅子的距離有些遠,又是下班的時間,堵了一段又一段,時光漫長的叫人窒息,她睡的並不安穩,時不時輕輕的抽搐,雙手握拳放在了胸口,叫他想起了今天見到的那個嬰兒……和她抱著嬰兒的樣子。
  她素來是喜歡小孩子的,於是脾氣也有些孩子氣。以前吵架的時候,強著不願回頭,總是要他先讓步。像是篤定了拿準他會讓著她。如果將來她有了孩子,會不會像媽媽一樣,出落得倔強而漂亮,最後叫自己無可奈何的讓步?
  修長的手指不可控製的去觸她淡粉的臉頰,想要去描摹柔和線條,她的鼻梁很秀挺,鼻尖微翹著,側麵看過去,是很精致漂亮的角度。而自己究竟還剩下多少時間,可以這樣抱著她、隨心所欲的看著她?
  或許是下一刻,就像林揚說的,“她的意識清晰起來,你怎麽辦?”
  或許是永遠?她從此失去那些記憶,再也不抗拒他?
  車子已經繞上了山路。一前一後,一黑一紅兩輛車,十分的紮眼。
  展澤誠皺眉,想了想,將手機拿了出來。正在調出名單,忽然發現洛遙醒了,正睜著眼睛,自己的手指被她抓著,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玩。他嘴角弧度淺淺的彎起來,將手機扔在一邊,收緊了手臂:“醒了?”
  車子恰到好處的停下,山嵐已經淺淺的卷上來,洛遙從車子裏出來,他和她一道進去,衣角被風帶起,並不回頭。
  何孟欣隻是伏在方向盤上,呆呆的看著,並不敢離得太近,這一路尾隨而來,她竟不知道他在這裏還有一處宅子。其實就連這輛車,他也是極少用,能認出來,純粹也隻是以前在車庫有驚鴻一瞥。初時見到,隻是一心一意的想截下他的車,因為出事至今,似乎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問了他的幾個助手,人人都噤口不言。
  幾乎是在當天下午,另一條新聞曝光,將前一條抹得一幹二淨。當年易欽在投資西山開發的時候,在明知某個寺廟是珍貴建築的情況下,強行拆除,改建成了高爾夫球場。初看到這條新聞的時候,她大驚,又後悔不迭,以為是哪個環節出了錯,哪家新聞挖得狠了,連陳年往事也一並挖了出來。可是一家家排查,才發現原先那些相熟聯係的記者或調職,或緘口不言,隻這半天,已是天翻地覆。
  而現在已經不比三年前了,信息如此發達,國人對於文物資源的保護日益重視,這樣的新聞一出,自然群情激憤,批判和責罵聲不絕於耳,連近期和李氏合作的開發計劃也在今早的時候宣布暫停。
  據說易欽方麵焦頭爛額,自顧不暇,之前和何氏的合作亦是擱淺。父親隔了大西洋打電話來問她出了什麽事,傳言兩家的婚約即將破裂,而展澤誠並不願出來表態,一時間股價大跌。
  一路跟到這裏,其實心裏愈是哀涼,她的手指本已經扶著車門,可是下一刹那看見他攜著那個女孩子出來,夕陽西下,將兩個背影拉得無線綿長,仿佛他們就會這麽牽手,然後一直走下去。她就這麽僵持著姿勢,什麽也不敢做了。
  過了很久,她緩緩的撥下那個電話,其實打定了主意,隻在心底數三聲,如果他不接,那麽自己就離開。可是出乎意料,展澤誠接了,語氣平靜:“你進來吧。
  那自動的鐵門緩緩的打開了,她看了半晌,將車停好,握了拳,鼓起了僅剩下的全部勇氣,終於走了進去。
  屋子裏靜悄悄的。
  她微微瑟縮了一下,看見他坐在客廳的沙發裏,目光沉沉的望過來,眸子像是一塊烏金的鐵,折射不出一絲一毫的光芒,仿佛是暮色的盡頭。
  氣氛死寂。他看著她坐下,又傾身去拿起茶幾上的一杯水,淡淡的說:“有什麽事?”
  她囁嚅了很久,終於說:“阿姨讓我來看看你……”
  他連笑容都沒有,隻是截斷她:“她不來找我,我自然會去找她。你呢?沒有話要說?”
  無形的壓力仿佛一堵巨大而厚實的鐵牆,重重的從空氣中推過來,壓得她幾乎窒息,又仿佛生生的逼出了她的眼淚,她不敢流下來,隻能含著,低聲說:“對不起,是我任性了。”
  他沉吟了一會兒,眉梢輕輕揚起,滑過冰涼的笑意,“原來一時任性也能考慮得這麽周到,連幾個月前的照片都能收集到。”
  他一點點的站起來,最後立在她身前,慢慢的說:“我疏忽了一次,你以為我還會再後發製人,給你們第二次機會麽?”
  何孟欣似是不可置信,抬起了眼睛,如墨玉的眸子收縮,顫聲說:“這個消息……是你讓人放出去的麽?”
  即便他是為了報複,也不至於作出這樣讓三方利益受損的舉動。
  可他好整以暇的彎下腰,那張英俊的臉近在眼前,似乎在仔細觀察她的表情:“小欣,這個遊戲,你隻做錯了一件事。為什麽要扯她進來?”
  不該扯上她……這句話足以說明一切了。可她何孟欣偏偏不服氣,為什麽不該扯上她?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為了徹底毀了她,自己為什麽要賭這一把?!
  那個聲音仿佛是在心底沸騰,滋滋的往外冒——他為什麽不願意醒一醒呢?那個女人根本不愛他,恨他入骨,可他偏偏像瘋了一樣,隻是不願罷休。可現在,自己連說出這句話的勇氣都沒有了,她分明看見他攬著她的腰,一道進出。
  展澤誠冰涼的指腹滑過她的下頜,又輕描淡寫的劃過,最後慢慢的說:“你不小了。小欣,自己做的事,自己需要負責。所以……何伯父那邊,你自己去解釋吧。”
  她的眼淚終於再也噙不住,仿佛是荷葉上露珠,滑過白皙光滑的肌膚,撲簌簌的落在他的袖口,又沾濕那顆貓眼般的寶石。
  “澤誠……哥哥,求你……我做的事,和我家……”
  他近乎憐憫的看她一眼,甩落那些淚滴,直起了身子,淡淡的歎口氣:“知道我當初為什麽願意和你訂婚麽?因為……那時候你說話的樣子,真的像她,連語氣都一樣……”
  她的臉色唰的白了,仿佛瞬間枯萎的花朵,花瓣澀皺,即將要凋落下來。
  他最後離開她身側,很平和的開口:
  “看起來,那時候我已經做錯了。至於現在,更加不需要為你、和你做的事負責。”
  “你唯一該慶幸的,是她沒事。否則,我做的就不會是簡單的袖手旁觀。”

  OVL.19 離開
  林揚趕到那家咖啡館,又對了對地址,這才推開門。這是一家極幽靜的小店,甚至沒有什麽客人。陽光落進來,李之謹穿著比棕色沙發顏色略微深一點的大衣,裏邊的襯衣領口敞著,正心不在焉的撥弄那把銀色的小匙,在看到她的時候,目光陡然一亮,力道控製得不好,手裏的小匙就輕輕的劃出了一道弧線,叮的落在了地板上。
  就落在自己腳前的地方,細長的柄還在微顫,帶著幾滴褐色的液體,組成了淩亂的圖案。林揚皺眉,抬腳跨過,對著那個站起來的年輕男人簡單的說:“你好。”
  他開口時,語氣帶了焦灼:“我找不到她。”
  林揚沉默的低下頭想了想,最後安靜的說:“她沒事。在展澤誠那裏。”
  低低的一聲歎氣,李之謹一時間隻覺得複雜難言,於是側過臉望向窗外。
  像是放心,又似乎是沮喪,那聲歎氣裏,就連局外人,也聽出了不少東西。林揚跟了一句:“她沒事,你不用太擔心。展澤誠對她挺好的。”
  “展……他怎麽會對她不好?”李之謹似是諷刺的笑笑,“洛遙她……原諒他了?”
  這個問題太棘手,林揚隻能沉默,最後謹慎的說:“我不知道。”
  其實隔了那麽多的事,那麽多的糾纏,原諒這個詞,真的太輕飄飄了。
  林揚想起出來見李之謹前,她去看白洛遙。那時候她已經醒了,靠在床上微微出神,餘光見到了她,於是坐起來微笑:“林醫生。”
  林揚忍不住問她:“電療之後,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她低低的“哦”了一聲:“原來那是電療啊。”像是想起了昨晚,身子輕輕瑟縮了一下,“真的很疼。”
  林揚也略有歉意:“對不起,昨晚眼看難以控製了,電療的力度大了一些。”
  可她卻輕聲笑起來,目光遙遙的望向窗外,淡粉色的肌膚仿佛是怒放的薔薇,透著一種難以名狀的美麗和欣喜。
  “不,謝謝你。”她慢慢的說,“我覺得很好。”
  林揚看著她,忽然失語,之前想好的種種話語,末了,隻能草草的說:“你的意識……還好麽?”
  她愣了愣,旋即搖頭,長發就在肩上拂動,是一種透著深棕色的柔軟的色澤:“林醫生,電療之後,那些事,我好像不大想得起來了……至少,隻要我不去想,它們就不會再困擾我。這樣很好,真的很好……就像隔了一層紗一樣,隻要我不去看,就什麽也看不到。”
  林揚在心底忍不住長歎,她其實白洛遙差不多年歲,可是此刻,忽然覺得她像是自己的妹妹,她在旁邊看著,明知她入了歧途,明知她這一步跨出去,很可能就此粉身碎骨,卻偏偏不能大聲的喊出來。這一杯鴆酒,看著她慢慢的飲下,自己卻實在無能為力。
  於是最後隻能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語氣艱澀:“你要有心裏準備。那些東西並不是真的不在了。昨晚的治療……隻是給你遮了一層紗,總有一天,霧氣會散開的。”
  她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我知道。”唇畔的笑分外的濃烈,像是盛極而放的花朵,無一處不透著驚人的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其實那個笑回憶起來,給了林揚驚心動魄的感覺,仿佛是看到繁花烈焰後的一場虛無縹緲,她竟微微分了神,沒聽清李之謹在說什麽。最後抱歉的笑笑:“你說什麽?”
  “我想見她。”
  林揚點點頭:“好,我幫你問問她。”她站起來,“恐怕這幾天不行,她的病情還有反複。等到穩定了,我會告訴她。”
  李之謹抿著唇,點了點頭。
  木頭架子上還擱著今天的報紙,她望過去,想起了什麽,淡淡的問:“你看了今天的報紙沒有?”
  有凝重的?襠?昕碳涓采狹蘇庹龐⒖〉牧常?鈧?骺炕亓鬆撤⒌囊偽常?鍥?杏幸凰坎ɡ講瘓?牧溝?σ猓骸拔以詰茸趴此?趺詞粘 !?
  林揚輕輕喟歎了一聲:“是啊。他那麽個人……做出的事……”
  李之謹不輕不重的截斷她,語帶微笑:“這世界上,沒有人都會為了愛情發瘋到那種程度的。”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林醫生,我勸你不要那麽早下定論。”
  林揚愕然,傻傻的看著,又回味不過來,隻能說:“什麽?”
  他斂去了笑,淡淡的搖頭:“沒什麽。”
  阿姨關上門,又走過來,小聲的問他:“晚飯準備好了。”
  展澤誠點點頭,她是怎樣失魂落魄的走開的,其實他一一看在眼裏。那個從小像是洋娃娃的小妹妹,一步步的成了今天的樣子,他有些倦漠的想著,搖了搖頭,想要上樓。才跨了一步,就愣在那裏。洛遙並沒有在房間裏休息,站在樓梯轉彎的地方,看著自己。那是一種古怪的神氣,似是悲憫,又像在追憶,或許……還有一種嫌憎,就這麽看著他,可心思分明又不全在他身上。
  他幾乎是快步衝上去,立在她身側,問她:“怎麽出來了?身體不舒服麽?”
  他的手輕輕觸到她的肩胛,還沒有把掌心放上去,她的身體就像是觸到了烙鐵一樣,輕輕後退一下。
  展澤誠的臉色刹那間蒼白下來,那隻手停在了半空中,既不敢再接近,卻又不忍離開,有什麽東西掠去了自己的呼吸,隻是覺得透不過氣來。
  她的眼珠如琉璃一般,清澈透明,淡淡的看著自己,仿佛真正清醒過來。
  他屏住呼吸,在等她說話,或許隻等了一秒鍾,可是於他,卻不啻於萬世萬劫。
  “你……為什麽對她這麽狠?”洛遙的聲音有些恍惚,其實她不知道自己在說誰,或者是說什麽,記憶如此遼遠,那個她,或許是剛才那個女孩子,也或許是很久很久之前那個人,坐在醫院裏,數著他的步子,等他回頭。
  “她心裏一定很難受。真的是難受……展澤誠。”她喃喃的說,一點點的靠近她,雙手環住他的腰,又將頭靠在他肩膀的地方。
  他的身體還是僵硬著,似乎沒有回過神來,素來的冷靜自持,在她靠過來的時候,化作懼怕後的虛脫。片刻之後,他伸手用力攬住她,吻她的額角,“我馬上向她道歉,好不好?對不起……”
  他輕吻了一下,又一下,卻隻是覺得不夠。她的剛才的退縮和逃避,那種眼神,他幾乎以為她回到了從前了……那種驚懼仿佛從稀薄的空氣裏鑽出來,向自己逼近,無處不在,這才覺得後背都是冷汗,心裏開始苦笑,這樣的忐忑,究竟還要持續多久?
  林揚回來的時候,他們正在吃飯。她甫一坐下,洛遙微笑的給她夾菜:“林醫生,今天外麵的天氣很好。”
  “嗯。洛遙,我見到李之謹了,他想見你。”林揚條件反射一樣看了展澤誠一眼,可他隻是在吃飯,連最細微的表情都沒有表露出來。
  他極體貼的給她舀湯,又問:“什麽時候出去?我給你安排車子。”
  洛遙眉眼彎彎的笑:“明天吧。林醫生,你們在哪裏見麵的?”
  林揚隨口就報了個地址。
  隔了很久,似乎一直喝完了那碗湯,她才靜靜的抬起頭:“哦,那裏啊,我知道。”洛遙安靜的放下碗筷,側頭望向展澤誠,“是你特意為我開的,是不是?”
  林揚低頭在吃飯,心底尚有些驚訝,可是沒有抬頭,如今她也知道,那個人為她做任何事,都不會再驚詫到自己了。
  展澤誠的目光中全是晫耀的光亮,他回望她的眼神,似乎在心底仔細的描摹她此刻的模樣,一絲一毫,盡量不出一點的差錯。最後,握住她的手,低聲說:“你都知道。”
  她怎麽會不知道呢?洛遙的眉梢輕輕的挑起來,用不可思議的語氣回他:“我知道的。”
  林揚有些不知所措的轉開眼神,這樣的氛圍裏,她隻覺得自己是多餘的,那麽漂亮的兩個人,那麽甜蜜契合的場景,她卻仿佛在看水中的倒影。似乎隻要有誰輕輕一觸,或者低垂的柳枝淺淺一拂,就會煙消雲散。
  最後隻記得提醒她:“吃完了休息一會兒,我們還要做一次治療。”
  展澤誠的聲音很適時的貫穿了這個空間,帶了明顯的不悅:“為什麽還要做?她恢複得很好。”
  還沒等她開口解釋,洛遙輕輕掐了一下他的手,製止了他,柔和的說:“好。我知道了。”
  “你放心,這一次不會再有不適感。隻是穩固下療效而已。”她淡淡的轉向展澤誠,“不會像上次那樣了。”
  林揚推門進去的時候,眼前的畫麵讓自己頓了一頓。洛遙換了睡衣,安靜的靠在床上,就著展澤誠的手在慢慢的喝水,又皺眉問他:“什麽藥?”
  那個男人明顯有一瞬間的怔然,似乎說不出話來,可重新開口的時候,已經恢複了平靜:“安神的,林揚吩咐的。”
  她“哦”了一聲,閉了閉眼睛,躺下去:“我準備好了。”
  他微笑的去撫了撫她額頭上的散發:“好,我去讓醫生進來。”
  直到站起來,他才看見林揚站在門口,皺著眉,不動聲色的打量著自己。
  “你給她吃什麽了?我不記得我關照你照顧她吃藥。”
  展澤誠回身看了一眼關得很嚴實的房門,麵無表情的走開幾步,“你可以進去了。”
  她嚴厲的看著他,抿緊了唇:“那是什麽?”
  “我問過汪醫生,避孕的藥物不會影響治療。”他平靜的說,“還有什麽問題?”
  她看見他?氖種蛤榍?鵠矗?粘閃艘桓鋈?罰?馱諫硤宓囊徊啵?蟮煤芙簟U飧瞿昵岬哪腥擻凶乓凰?芷?戀難劬Γ?絲桃歡?歡?淖⑹幼約海??床懷鋈魏吻樾骱筒ɡ劍?皇薔醯煤ε隆??皇淺鯰諦睦硪繳?鬧本酰???濫切┢降??攏???謨鎂?說囊庵咀鑰厙樾鰨?路鶼亂豢蹋???褪?渚鴕?5獺?
  林揚忍不住倒退了一步,說話也斷續起來:“為……為什麽?”
  “你看不出來麽?她在自欺欺人……我陷得深沒關係,可她不一樣……我不能讓她更恨我。”
  護士在給洛遙打麻藥,她看著針管慢慢的戳進自己的肌膚,問林揚:“林醫生,我還要做幾次電療?”
  林揚微笑:“如果效果穩固下來了,這就可能是最後一次。”
  她哦了一聲,很輕很短,似乎有些別樣的情緒包含在裏邊。展澤誠抿著唇,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目光從刹那的鋒銳轉向柔和,隔了很久,才蹲下來,目光幾乎能和她平視:“也該好起來,不是麽?”
  她閉上眼睛,無聲的點點頭。
  就像林揚說的那樣,這一次的治療很快就結束了,洛遙睡得很平穩,連護士替她卸下儀器都毫不知曉。展澤誠站在旁邊靜靜的看著,低聲問林揚:“怎麽樣?”
  林揚忙著記錄數據,來不及說話,隻是點頭:“很好。”
  窗簾被拉了起來,一絲光線都沒有再漏進來,他等著所有的人都出門,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眼前根本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沉沉一片,可是這一刻感官這樣敏銳,就連那細微的呼吸聲都仿佛落在了耳側。有種輕輕的搔癢在心底泛起來,他想起有一簇長長的發絲落在她的臉頰上,其實還是有誘惑,可是隻能忍住。
  展澤誠回過身子的時候,女醫生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他,目光裏有些探究和好奇,可更多的似乎是同情。他短促的笑了笑:“謝謝你。”
  “她是我見過最矛盾的病人。不過,你似乎比她更矛盾。”
  展澤誠想了想,點點頭,語氣有些隨意:“可能是吧。”
  “展澤誠,其實我一直不喜歡你。可是剛才你讓我改觀了。”林揚淡淡的歎口氣,“我以為,你會希望她一直電療,最後喪失那些記憶。”
  他本來已經走過她的身側,聽到這句話,卻又停下來,半抬起頭,眼神中光亮和陰暗交錯而過,最後開口的時候,笑意有些無奈:“林醫生,你愛過一個人沒有?”
  林揚立在原地,因為驚訝,微微張開了嘴。
  他這樣一個年輕男人,向來又是沉默內斂的,從來對愛情閉口不談,英俊的眉宇間似乎浮出了清淺的悔意,於是隻能戛然而止。
  林揚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喃喃的問:“你不留下陪她麽?”
  展澤誠的背影僵硬在那裏,他正彎腰去拿茶幾上的鑰匙,一不留神,劃過玻璃,發出輕輕的聲響。就像是咖啡館門口的一串風鈴,聲音有些生鏽的澀意,粗礪的劃過人心處最柔軟的地方。
  遲早是要離開的……他正想說話,又仿佛記起來了什麽,那串鑰匙嘩啦一聲掉在幾麵上。是啊,忘了一句很重要的話,不論此刻她是醒是睡,明天是記得或者忘記,他都要去說。
  白洛遙是被他吻醒的。她在睜開眼的瞬間還有些迷茫,隻看見他長長的睫毛在自己眼前微顫。嘴唇被堵住了,隻能發出細微的呻吟。他吻得很用力,時間又長,似乎要將這一生的繾綣在此刻耗盡了。
  她有些反應不過來,頭腦有些發懵,隻能抓著他的肩膀,用力的推了推。
  展澤誠在黑暗中,憑著直覺去撫摸她的臉頰,有很溫柔的觸感在指尖蕩漾開,聲音啞了啞,竟然說不出話來。
  洛遙伸出手去握他的手,低低地問:“怎麽了?”
  他不答,隻是俯下身,安靜又輕柔的去吻她的臉頰,最後唇落在她的額上,長久的凝滯。
  “洛遙,你等我。”他輕聲說,又捧著她的臉,“你再等我一段時間,好不好?”
  洛遙的呼吸幾乎要窒住,她想不出來,是什麽讓他的聲音變成了這樣。很深很稠的絕望和沉重,他似乎在沼澤邊緣,隻是努力掙紮著求生。所以才關著燈吧?漆黑一片,他是不願意看,又或者是不想看。這個男人,什麽時候這樣的脆弱過呢?或許讓他自己都覺得陌生,才拚命的壓抑著,不肯讓她發現分毫。
  洛遙恍然間明白了什麽,手指痙攣著去拉住他的衣袖。她想要去安慰他,可自己分明也已經淚流滿麵,連聲音都哽咽了。淚水淺淺的滑在他的手心,仿佛噬骨的毒藥。
  他們之間,一直維係的那根細細的繩索,已經是纖薄如羽的琉璃脆片,哪怕是最輕的觸碰也會讓它在瞬間碎裂。
  這樣的時候,是該誰安慰誰呢?
  繁花散盡,華緞褪色。沒有誰的演技可以支撐悠長的一生,就像沒有霧氣可以彌漫遮掩整個世界。彼此早就知曉的一幕,遲早會來。
  不若沉默。
  他輾轉著吻著她,低低的說:“你聽清楚我剛才說的話了麽?嗯?”
  她拚命點頭,是在安慰他,還是安慰自己,卻已經混沌成一片,再也分不清楚了。
  他終於放開她:“記得就好。好了,睡吧。”
  洛遙握著他的手,聲音還有些虛弱:“你不走?”
  “我不走。”似乎是為了安慰她,他將她的頭輕輕托起來,放在自己膝上,慢慢的說,“我陪著你。”
  剛才肆意的淚水,片刻之後的猙獰,恍然又不見了,隻剩雲淡風輕般的安寧。他在黑暗中努力的想要看清她的容顏,卻隻是徒勞。等她的呼吸平穩下來,他無聲的放開她,又在床?噠玖艘換幔?崆岬謀茸趴諦停骸澳闥倒?模??任搖!?
  初春的夜晚,其實溫度已經不再那麽低了。展澤誠卻覺得冷,去拉車門的時候,手心一滑,清晰的“哢嗒”一聲,竟沒拉開。心底暗暗滑過詫異,借著燈光,看見了手心濕漉漉的汗。從門口走到這裏,十幾米的距離,每一步都走得如此吃力,仿佛踏在火海、或者是刀山上,烈灼、剜剮,一道道、一寸寸的疼逼近了自己的神經深處。
  他駕車漫無目的的在城市穿行,開得並不快,停下等紅燈的時候,無意望窗外看了一眼。一旁的車子半開著車窗,副駕駛座上是一個年輕女孩子,側著頭,似乎在說笑。他看見駕駛座上那個年輕男人,伸出手去,拉近那個女孩子,飛快的吻了一下。
  原來旁人的愛情,這麽輕鬆愜意。
  偏偏隻是自己,從來咬牙忍著,時時刻刻仿佛是繃緊的弓,沒有一刻可以徹底的鬆弛下來。誰都會有累和痛的時候,可他怕她痛苦,於是隻能比她更累更痛,或許這樣……才能讓她知道,自己從來沒有放棄、離開她,這條她憎惡他的路,她就不會一個人走下去。
  車子一拐彎,前麵是凱悅酒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偌大的城市,他一處處的家中,回想起來,隻有冰涼的感覺,那麽不如住在賓館。
  門童替他泊車,金色的旋轉門仿佛是呼啦一聲,湧出了很多人。他就站在門口,麵無表情的看著那群人停下腳步。有幾個人同時喊了一聲“展先生。”他隻是微微頷首,目光牢牢鎖住了人群中間那個年輕男人。
  一前一後進了電梯,李之謹慢展澤誠半個身位,電梯門堪堪的要合上,他伸手一攔,笑了笑:“你真是不慌不忙。”
  一語雙關。
  展澤誠的目光仿佛是冰霜凝成的,半晌,問他:“找我什麽事?”
  “哦,沒什麽。”他隨意的靠在了電梯裏,身子修長,有些懶散,又帶了興味,“問你一聲,炒作得差不多了吧?”
  展澤誠終於微微笑了,電梯還在飛速的上升,他站在那裏,氣定神閑:“你是著急?抱歉,這個新聞暫且拖累你們公司了。”
  李之謹支起身子,微微的搖頭:“當然不。你借著保護古建築炒作西山的二期開發,自然是已經和我父親溝通過了,他也是求之不得的。我隻是好奇,你怎麽收場?”
  他抬腳跨出電梯,安靜的說:“我自然有辦法。”
  套房的迷你吧裏隻有黑方,恰好兩小瓶。展澤誠拿了出來,哐啷一聲,合上了紅木壁櫥,又扔給他一瓶。他旋開,直接就倒在杯中,並不顧忌什麽,大口的灌進去。
  李之謹撥弄著那瓶酒,並不打開,若有所思。
  對麵坐著的那個男人飲完了杯中的酒,目光出奇的清亮,聲音中雖有些酒意,更多的卻是陰沉和戾氣:“如果是三年前,你這麽纏著她,我會……”他說不下去,隻是覺得艱澀,三年前,他們彼此深愛的時候,他又會怕什麽呢?三年之後,自己卻隻能患得患失,還有不敢承認的、好似懦弱的嫉恨。絕望的愛了第二次,卻又要分開。
  “是我纏著她?還是你一直在逼她?強迫症,丟了工作,流言蜚語。”李之謹仿佛知道他要說什麽,擺了擺手,“是,你可能愛的比我深,或者她根本忘不了你。可你想過沒有,她一次次的被卷進來,她願意麽?”
  “況且這一次,我不得不說,你在商業上真是有天賦。就算是為了幫她掩去新聞好了,可這第二次炒作,還真是到位。接下去搞幾次宣傳攻勢,介紹那幾個慈善基金和回收流失文物的壯舉,然後一下子就漂白了形象?”
  “我猜,你現在還瞞著她吧?我真是不敢想象,她知道了你拿這件事炒作會是什麽反應。感激你自爆家醜替她做了幌子?還是前後聯想起來,發現你和三年前一模一樣,到底還是為了易欽?”
  展澤誠不置可否的笑笑,連辯解的欲望都沒有,手指無意識的撫過那對袖扣,末了,終於淡淡的點頭:“你也不賴,倒像你一起參與製定了企劃一樣。”
  李之謹站起來:“沒什麽好說了。如果方便,我明天可以把她接出來,”
  他快要出門的時候,那個陷在沙發裏一直沉默的男人,忽然出聲:“她是我的。”聲音並不大,卻斬釘截鐵,不知是說給他聽,抑或隻是說給自己聽的。
  李之謹從門口回望過去,那個男人的容貌依然俊美,隻是戾氣太重,於是那絲語氣仿佛是絕望後的脫力,又像是掙紮著的憤怒。
  李之謹嗤的笑了一聲,似是不屑,又有些傲然:“你真配麽?”他將門甩上,大步走了。
  洛遙起來洗漱完,才發現大約是阿姨來過一次了,為了讓房間透氣,將窗戶開了一半,又知道她很少出房間,便事事體貼,桌上的早餐也放置齊全。
  她一直睡的是展澤誠的臥室,窗簾是墨藍色的,濃烈的陽光透進來,將那樣濃厚的色澤打薄,泛著淺淺的淡藍,被風一吹,仿佛是起伏如波的海浪。那層水浪並未卷到身上,隻是風有些涼,她穿著睡衣,覺得略有些冷,於是站起來,隨手就去打開一旁的櫃子,想要找一件外套披上。櫥門都半開了,洛遙才搖搖頭,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犯傻。他的衣服向來放在一旁專門的衣帽間裏,哪裏會隨便的放在這裏?
  櫃子很大很空,卻真的放著一件衣服。煙灰色的毛衣,開襟,紐扣是銀白的貝殼,摸上去手感很好,指尖隻覺得輕軟。她覺得眼熟,偏偏又記不起來,於是伸手拿了出來,怔怔的看著,仿佛這件衣服和自己有著莫大的關?怠?
  不知道坐了多久,手心冰涼,於是徒勞的攥著衣角,衣服皺成一團疊放在自己膝上。有人敲門,她沒做聲,仿佛沒有聽見。直到腳步聲靠近,才聽見阿姨的低呼聲:“啊呀,這件衣服……”
  洛遙緩緩抬起頭,略帶迷惘的看著阿姨。
  阿姨不知所措的拿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語氣有些為難:“這件衣服……展先生從來不讓人碰的,這個……”
  洛遙“啊”了一聲,連忙站起來:“我不知道,我這就放好。”
  阿姨忽然笑了笑,擺擺手:“是我糊塗了,沒事沒事,你就算把它剪了,展先生應該也不會說什麽的。我就是來看看你早飯吃完沒有。”
  洛遙看了一眼桌上的牛奶,略帶歉意的笑笑:“還沒。”
  阿姨過去觸了觸杯壁,溫和的說:“我再去拿一份熱的,這個都涼了。”她拿起杯子,又停下腳步,“其實……這幾天就連展先生也跟著瘦了很多。我這個人也說不來什麽話,可是展先生對你……真的挺好的。”她躊躇了一會兒,也不再說什麽,匆匆的就出去了。
  洛遙低著頭,觸目是一片煙灰的色澤,枯槁而澀然,沒有半分暖意。她想起他們一起過的那個聖誕,冷得自己一直在打噴嚏。他們走進街邊那家小小的衣服店,她要讓他試一件毛衣,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牌或是高級定製,可是看上去不錯。可他不願意,最後到底還是沒買。
  原來就是這件,如今被自己攥在手裏的這件。
  連這樣的小事都想起來了,還有什麽是記不清、記不得的呢?
  過往纖毫畢現的時候,她忽然記得昨晚自己迷迷糊糊的時候,有人吻醒自己,就像童話裏吻醒睡美人的那個王子,麵容英俊,動作溫柔。他似乎對自己說了什麽。可是現在她坐在這裏,卻隻覺得像是一個夢,夢裏的男人有著極薄的唇形,對自己輕輕的說著話,可那句話太遙遠,她聽不清,於是隻能徒勞的張著眼睛,幹澀的去尋找答案。
  阿姨再進來的時候,又遞給她一包東西:“展先生吩咐交給你的。”
  她慢慢的打開袋子,裏邊有自己的手機,錢包和其它用得上的東西。她不知道要不要開口問一問,可阿姨自己說了:“他在這裏陪了你兩天多,可能集團有事吧,昨晚走的。我去問問他今晚要不要來吃飯。”
  數不清的短信和未接來電,都是李之謹的。她看了這個名字很久,才回過神來。兩天時間,她幾乎覺得自己已經變了一個人,過去的種種,有的已經徹底遠離了,有些完全放下了,唯一不變的,可能是劃刻下很久的鴻渠,她怎麽努力,總也橫亙在那裏,未曾變淺或者消失。
  隻是開機後的第一個電話,卻是個完全陌生的號碼。洛遙一度有些膽怯,心驚膽戰了一會,生怕是哪個媒體的電話,可最後還是接了。對方聲音很有禮貌:“白洛遙嗎?你可能已經不記得我了。我們三年前見過麵,出版《楹聯》那本書的時候。我是那時候的責編。”
  “是這樣,我們這邊正在策劃一個宗教文化的專題,忽然就想你來了。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洛遙拿著電話,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隻能請對方再重說一遍。
  編輯沒有絲毫的不耐煩,繼續說:“是這樣,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選擇去外地考察你感興趣的一些寺廟。當然,在這之前需要一份策劃和報告,我們會交給出版社審查。但是我想,對於你來說,應該不難吧?”
  掛電話前,神差鬼使,洛遙喊住了編輯:“等等……請問,為什麽要找我?”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問,或許是習慣性的認為那個人會為自己做些什麽,也或許隻是為了心中的幾分不確定。
  編輯笑了笑:“上次的合作讓我印象深刻。”
  洛遙有些尷尬的咳嗽一聲。她自然是記得這位嚴苛的女編輯的。因為老師的突然去世,她留下的這個項目一時間就被擱淺了。可其實洛遙一直在做。那段時間她放下了所有的事,連開題都耽擱下來了,隻是用心的在做書,整理資料,編排圖文。可是對方打電話來,抱歉的說:“這個項目出了這樣的事,我們也覺得意外,暫時就凍結了,抱歉。”
  白洛遙在電話那頭沉默很久,最後掛了電話,直接去了編輯部。她當著編輯的麵打開那份文稿,語氣很執著:“請問,您是對哪裏不滿意?我還可以再改。”
  所有的注釋和介紹,文字優美,細節清晰,連錯別字都沒有。編輯粗粗瀏覽了一遍,驚訝:“我們確認了一遍……喻教授她確實沒有做完……”
  她疲憊的笑:“你們和誰確認的?這個項目一直是老師她指導,我在整理。”
  很順利的過稿、出版。直到看到老師的名字印在上邊,她才鬆了一口氣,這或許是她可以完成的、老師交待她的最後一件事。即便多麽不起眼、多麽微小,即便沒有人在乎這樣一本書能不能出來,可在自己心裏,都是一件很大很大的事。那時她拿到樣書,忽然覺得像是一種告別,仿佛那一切,真正的終結了。
  洛遙答應下來。對於那個項目,其實腦海裏還沒什麽頭緒,可是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再像之前那樣抗拒排斥自己的專業了。或許治療是真的成功了,應了那句老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林揚一直陪著她,而展澤誠再也沒有回來過,甚至阿姨在給她們添茶的時候,都在奇怪的咕噥:“展先生不來了麽?”她聽見了,可是隻是笑笑,轉頭對林揚說:“你是說我現在可以停止治療了?”
  林揚翻看著她正在做的方案,點頭說:“出去走?咭埠芎謾!?
  此刻她們更加像是朋友之間的閑聊,再也沒有以前的謹慎和緊張。
  “你真的不去見李之謹?”
  洛遙怔了怔:“不去。沒什麽好說的。再說項目一通過,經費批下來,就是這幾天了,我馬上會走。”
  林揚知道出於醫生的責任,她已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所有。接下去想說的話,更像是閨蜜之間的私聊,她猶豫了很久,心不在焉的拿指腹在杯壁上滑來滑去,卻拿不準到底要不要問出來。
  洛遙揚眉看她一眼,噗哧就笑出來:“你想說什麽?”
  林揚有些不好意思,於是訥訥的說:“我好像八卦了一點,可就是想知道,你接下去……會怎麽辦?”
  她合上電腦,目光沉靜的回望著醫生,笑容間已經沒有任何芥蒂和隔閡:“這道坎兒都跨過來了,其實接下去他會做什麽,我反而不關心了。”說著又興致勃勃的和林揚討論起來,“林醫生你聽過一種說法沒有?”
  中國人的老規矩是“凡事預則立”,是說任何事都要有規劃,否則就會一敗塗地。可是偏偏禪宗裏頭叫人不要老想著計劃,說是一旦有了計劃在腦子裏,做起事來總是不自然,效果也會勉強,不如就這麽坦坦蕩蕩的走下去,順其自然。
  三日後。
  易欽集團新聞發布會現場。
  會場是宴會廳改成的。文字記者端坐在前排,手裏是錄音筆和速寫本。攝影記者則全等在了門口。安保們如臨大敵。
  展澤誠在門口微微停下了腳步,下意識的去看手表,卻又看到右手上那顆黑曜石,於是分了神,停滯了數秒。助理察言觀色,在他耳邊說:“展總,現在三點。整點。”
  他嗯了一聲,轉頭望向窗外。玻璃窗巨大的仿佛是一扇無形的門,望出去可以看見靜謐而悠遠的藍天,白雲仿佛靜靜的絲絮,與世無爭的在世界的這個角落飄蕩。忽然有一架飛機從旁邊一掃而過,撕裂了那朵雲,離開時又勾出了數條絮帶,仿佛是風箏的尾翼,空蕩蕩的掛著,又似是風中的浮萍,讓人看得心裏發虛。
  或許就是她坐的那架飛機。
  三年後,她終於還是離開了這個城市。
  有人先他一個身位恭敬而悄然的拉開了大門。他在瞬間收起了所有的思緒,修長的身形仿佛是奇峻的山峰,或許比之前消瘦了些,氣質卻一如既往的清貴,從容的踏了進去。有記者迫不及待的高聲開始提問,他踅眉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沉默著不動聲色,可那一眼的壓迫感,仿佛是陰密的雲刹那間壓在了頂峰之上,窒得人喘不過氣來。
  閃光燈在他麵前組成了一堵巨大的光牆,強烈的光亮仿佛火光,幾乎能灼燒眼球。可他連眼睛都沒有眯起,仿佛隻是閑庭散步,直到在發布席上坐下。
  發言人的聲音終於讓這個會場安靜下來。
  “以下易欽集團對於西山開發計劃的說明,將由集團主席展澤誠先生親自向各位說明。”
  
  【IV 韻腳遊戲】
  OVL.20 華山索道
  展澤誠的說明很簡短,下邊卻已經起了數次騷動。閃光燈依然不停的此起彼伏,已經有記者離開了席位,擠在保安允許的、離他最近的地方,仿佛那樣就可以得知更多的消息似的,舉著手要發問。
  現場一片嘈雜,仿佛是滾沸的熱水,那些燒開的水泡一個個的泛起,又破滅,永不止歇的起伏。
  展澤誠依然坐著,指尖輕輕的互抵著,似是在出神,又像在等待,直到聽到場下麥克風的聲音響起。
  “感謝展先生給我一個提問機會。我的問題很長。首先,針對現在易欽集團的公關危機事件,您剛才提到的重新修複和文物遷址的解決方案固然讓人意外和驚喜,可是三年前就拆除的寺廟,為什麽直到現在才開始進行這個方案?其次,之前新聞媒體一直在熱炒您和何氏千金訂婚破裂,投資者現在對何氏集團的信心降到最低點,您對此的看法是?”
  很長的問題,卻條理清晰、邏輯明快。人群立刻安靜下來,人人緊盯著展澤誠,這兩個問題,確實問出了人人想要知道的後續關鍵。
  “之所以選擇三年後重建,是因為之前的條件不成熟。相信各位已經知道了,這是西山開發的二期工程,已經籌備了整整兩年半的時間。也就是說,雲初寺的重建工作,集團已經準備了兩年半的時間。從選址、到原有建築的保存工作,我們邀請了最頂尖的學者和工作團隊,計劃報告也是在那個時候開始準備的。至於首期開發的拆除工作,也是取得了政府相關部門的同意和許可的,並非像外界所說的強行拆除。”他頓了頓,“至於第二個問題,其實算是私事。我隻想簡單的說一句,我和何小姐的婚約,因為個人原因,已經取消。何氏集團和易欽一直以來都沒有直接的合作關係,對於目前的何氏的財務危機,我不方便發表任何的看法。”
  台下的相機哢嚓聲重又響起來,捕捉到峻傲英俊的側影和深藏不露的眼神,還有人在大聲的喊出問題,可他掉頭離去,直到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裏。
  “抱歉各位,展先生的時間很緊張,如果還有問題,我們集團會統一發出聲明。謝謝支持。”
  ……
  那些喧雜已經不再影響到他。展澤誠心無旁騖的看著手裏的資料,直到小李第三次出聲提醒他:“展夫人已經是第三次打電話來找。”他皺眉,頭都不抬,“說我在開會。”
  “還有,半山宅子有電話來。”
  他倏然抬起頭來,目光裏有奇異的光亮。
  “說是那位小姐今天走的。還留下一些衣物,問您該怎麽處理。”
  那絲光亮慢慢的熄滅了。意識的深處,依然是無邊無際的海,墨藍得近乎發黑,他用最隨意的姿態,藏起了內蘊的種種漩渦和情感,平靜的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從飛機的窗外望出去,薄薄的幾片雲絮遮不住廣袤而遼遠的黃色大地。耕田大片大片的連在一起,溝壑錯綜厚重。被凝凍成冰條的長河如同烏金的鐵塊,橫亙這片高原,仿佛是民族的利器,在陽光下泛著內斂卻不失鋒銳的光芒。
  這是一片迥異於江南的靈秀娟美、沉澱下了厚實魂靈的山水。這也是一座叫人驚歎的城市。秦時如狼似虎的生機,唐代百川歸海的活力,它見證和承載了這個民族最熱血而蓬勃的曆史。仿佛屏障,又像是楔子,抵近了華夏一族靈魂血脈最遠、卻又最深刻的地方。有它在,這麽多的後裔子孫心底,總也還有一直不曾抹去的榮耀、和堅直不曾垮下的脊梁。
  飛機將在十分鍾內停落在西安,空姐開始提醒乘客係上安全帶,洛遙手裏握著紙杯,出神的看著窗外,因為氣流的原因,機身一個顛簸,幾滴水濺出來,落在手背上,燙得有幾分奇妙的癢痛。她即將進入這個陌生、卻又心心念念了很久的城市,隻是覺得輕鬆。仿佛背後那個世界短暫的被拋下,沒有糾葛,沒有愛恨,什麽都沒有。
  前邊的頭等艙裏空空落落,空姐站在兩側,笑容溫和美麗,語氣柔和的送客。她在乘客中間,慢慢的往前走,正要出艙門的時候,神差鬼使,又往後看了一眼。那個人靠著寬大的椅背,專注的看著她,那雙眼睛亮得可怕,又露著淡淡的迫切,仿佛已是等待了千年。的
  洛遙站在那裏,停下腳步,一時間不知道是該露出微笑,或者走到他麵前招呼。因為擋了路,空姐委婉的喊了她一聲:“小姐。”
  洛遙不再猶豫,轉了方向,走到李之謹麵前:“你怎麽在這裏?”
  他依然坐著,領口的地方解開了一顆扣子,那件咖啡色的棉布格子襯衣看起來很柔軟。仿佛沒有聽見她在詢問自己,李之謹慢慢的伸出手,握住她垂在身側的左手,掌心熱得驚人,而他的聲音低沉:“你答應了林揚說要見我的……我一直在等。”
  這樣炙熱的溫度,洛遙忍不住就要掙開。可他沒有給她任何掙脫的餘地,手指仿佛是要禁錮住她的靈魂一般,牢牢的扣住,將之前的話續完:“既然等不到你,就隻能出來找你。”
  她使勁的睜著眼睛看著他,仿佛打量一個陌生人。她不認得這樣的李之謹。之前的他,總是溫和得像是一杯暖手的茶水,眼神和動作,從來不曾這樣霸道和執著。於是失神良久,才慢慢的說:“我沒有刻意躲你。這次出來,是因為工作。”
  有淡淡的笑意浮在了眼角,他緩緩站起來,依然牽著她的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我卻是刻意出來找你的。”
  洛遙在前台取了房卡,和李之謹一道走進電梯,他孤身一個人,連行李也沒有,輕鬆的靠著電梯,仰頭看著跳動的數字,不知在想些什麽。
  “我明天會去華山,在山上住兩天。”
  “華山?我也去。”他順口接上一句,“你去哪裏,我就跟著去。”
  房卡插在門鎖上,綠燈亮了起來。她的手扶在把手上,卻轉不下去了。
  李之謹探過身,手心覆在她的手上,微微用力下壓,替她把門打開,輕輕笑了起來:“既然是去爬山,那麽好好休息。”
  這句話掠著她的鬢角而過,撩起發絲幾縷,他的氣息怡然,又從容不迫的放開她:“洛遙,相信我,重新愛一個人,不是一件難事。”
  晚上坐在熱鬧的回民街小巷裏,服務員吆喝著拿上了大把的涮毛肚,色澤粉嫩,麻醬的香味仿佛在刹那間就哧溜到了鼻尖,勾得人胃口大開。點了酸梅湯和炒河粉,最後又加了一份羊肉泡饃呢,或許是味道太好,兩個人都忙著埋頭吃東西,連話都不講,隻是最後不約而同的站起來,相視一笑,吃完整整的一桌美食,飽得連一口水也喝不下了。
  早春的西安還有些幹燥的涼意,古城被如黃金般色澤的燈光裝點著,卻並不同於別處金碧輝煌的俗氣,隱然是帝王之都的煌煌風範。
  順著鍾樓鼓樓熙攘的人群往賓館走回去,喧雜聲似乎給兩人之間樹起了無聲的屏障。也可能是她的小心翼翼,或者是他的刻意沉默,認識了這麽久,從未有過如此刻般的拘謹。
  李之謹手插在衣兜裏,放緩了腳步,終於還是說:“是我給你壓力了麽?”
  洛遙否認:“沒有,我隻是一直在想你說的那句話。”她喃喃的重複了一遍:“重新愛一個人,不是一件難事。”
  他緊緊的盯著她,抿著唇,凝神屏息,等她的下一句話。
  可是洛遙隻是搖了搖頭,略有些卷曲的發尾在背後輕輕的拂過,又沉默下來。
  他抬手抓住她的手腕,目光裏有爍人的光澤,又像是一種無聲期待,語氣卻是淡淡的:“你怎麽說?”
  白洛遙掙開,輕描淡寫:“不怎麽說。你回不回去?明天會很累。”
  “白洛遙,你要是不說清楚,隻怕我會更累。”他的眉宇輕輕皺著,又舒展開,“簡單的一句話,就說你會努力試試,行不行?”
  洛遙穿的是一件淡紫的開衫,裏邊的襯衣輕薄而柔軟,頸間的肌膚被月色清淡的一掃,光華如玉。他微微有些炫目,於是不再開口,隻是在等。
  “你……這是愛我?”洛遙再開口的時候,無聲的笑起來,眉眼皎潔,“是不是?”
  李之謹愕然,愛或者不愛,這個詞在舌尖翻滾,卻又因為太過錯?擔?臉戀奈柿司洌骸笆裁矗俊?
  “你是愛我麽?我想問這個問題很久了。”洛遙抬手將發絲掠回耳邊,目光遙遙投向了鍾樓,那邊有渾厚悠揚的金屬撞擊聲穿越了濃濃夜色而來,“如果你不愛我,那麽我就沒有必要回應你。如果你愛我……我想,你放棄我,再重新去愛一個人,會比要我做到那樣簡單得多。”
  鍾聲繚繞在耳側,仿佛那是天地間最能滲透進靈魂的一種自省。
  李之謹嘴角還帶著笑,卻不掩苦澀:“這算是拒絕麽?”
  洛遙微微歪著頭,眸子一動不動的盯著他看,最後微帶狡黠的眨眼:“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那麽,他是愛你麽?三年前拆了雲初寺,如今又重新拿來炒作——這些你到底心裏清不清楚?”
  這一次,她終於斂去了輕笑,悵然望著人流如水般在麵前滑過:“是啊,他這樣一個人……我都知道。”她都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他會利用哪些機會,他要去做的那些事,他一直任性的要讓自己等他。
  可這麽悠遠的一生,等或不等,會是什麽結果,早就不用在意了。
  他一晚不曾睡好,天邊微亮的時候就起來了。開了窗,又拆了一包煙,隻是含在嘴裏,煙絲的味道很淡的一陣陣泛上來,又仿佛沒有似的,深淺不一的就鑽進了嗅覺和味覺之中。他想去敲她的門,可是太早,或許也不急在這一時之間。對於她的問題,他想出了答案。隻差一個機會可以麵對麵的告訴她。
  光線慢慢的落進屋子裏,他站起來,去隔壁敲門,良久,卻沒人回應。李之謹隱隱猜到什麽,大步回到前台。小姐查了查時間,語氣不無抱歉:“這位小姐今天很早的時候退房了。不過有件行李還寄存在這裏,說是過兩天還要來取。”
  執意追隨著她而來,卻不想隻是須臾之間,就錯過了那樣一個機會。他“哦”了一聲,在大廳的沙發上坐下,又望向大街上。不過一夜時間,似乎天氣又冷肅下來,外邊的風似乎極大,行人們裹緊了風衣,腳步匆匆。他看見賓館的服務員正在往告示牌上換上新的訊息:今日起本市大幅度降溫,各位旅客進出請注意加衣。
  有客人從屋外進來,一邊抱怨:“外邊可真冷。”他的心底微微一緊,這樣的天氣,她出門的時候,會不會有一絲猶豫?
  明明知道麵對的嚴寒和酷冷,卻還是義無反顧。她沒有給展澤誠的,一樣沒有給自己。
  春天的天氣總是這樣,忽冷忽熱。延綿了一季的寒冷,總也不願意就這麽柔順的退出舞台。到了山區,才發現突如其來的降溫,已經讓西嶽蒙上了皚皚白雪。溫度看起來不會高。幸好洛遙穿的衣服也算厚實,背包裏也有好些高熱量的幹糧。
  盡管做足了完全的心理建設,下車的時候還是覺得冷,涼風刺骨,洛遙忍不住戴上風帽,覺得這樣的山景實在出人意料。
  華山真是不枉以險峻聞名。觸目之處無不風景壯麗,裸露的岩石層大多光滑,在山風和清嵐中透著蒼白,卻又無聲無息的鑽出了青翠的蒼柏,牢牢的攀附在岩間。
  乘著索道一路往上的時候,腳下的驚心動魄總是不禁讓人懷疑頂上那根細細的繩索究竟有多牢靠。一同乘坐的還有幾個年輕人,個個比她興奮,趴著玻璃往下看,又不停的尖叫讚歎。洛遙半閉上眼睛,或許因為上升得太快,多少有些耳鳴不適。
  眼看北峰近在眼前,挺俊如劍的山崖似是將脊梁露在了遊客麵前,洛遙忍不住站起來遠眺——隻是刹那間,吊廂猛烈的一顫,她跌回了座位上。
  重新抬起頭的時候,時間凝滯在這一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原本窗外緩緩移動的景色仿佛是被卡住的電影膠卷,一切都停住了。
  狂風疾卷,大片的雪花落下來,仿佛是老天爺忽然任性,耍了個脾氣,執意和人們開個玩笑。
  腳下是萬丈深淵,洛遙知道這個索道高達八百米,而此刻,她所在在吊廂,和整整一條索道上的其餘十數個吊廂一起,就這麽晃晃悠悠的掛在鋼絲上,停止了運行。
  又是劇烈的一顫,這一次,吊廂往前挪了半米的樣子,終於再次停了下來。
  除了洛遙之外,還有五個年輕人,彼此麵麵相覷,有個女孩子顫顫巍巍的站起來張望了一眼,竟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團恐慌。
  人到了這樣的絕境之下,大約才會真正的明白生死的意味。
  往事仿佛是流水,在腦海裏流逝而過,點點滴滴,以一種奇跡的清晰在腦海裏排列組合。他在風雪交加的時候來找自己,一臉冰冷的要求重新開始;他孩子氣的說自己迷路了,發絲蹭在自己的頸間,有些發癢;他在春雷炸響的時候,抱著自己,低聲讓自己不要害怕……洛遙動了動被凍得僵硬的手指,忽然瘋狂的在包裏開始尋找手機。
  早上為了躲開李之謹,她刻意關了機。熟悉的開機音樂傳來的時候,手機畫麵令人不安的一閃:電量不足。
  她撥那個號碼……隻是想和他說上一句話……哪怕這會是她可以說的,最後一句話。
  等待的那一刻足以叫人發狂,可終於還是接通了。她聽出那個聲音有著淡淡的驚喜:“洛遙?”
  微晃的吊廂,呼嘯的山風,此刻都不存在了。她的世界,隻有這個聲音,隔了數千裏,令人安心的在問她:“怎麽了?”
  展澤誠敏銳的聽到了那邊的雜音,又似乎有人在大聲的哭泣,他皺眉,追問了一句:“洛遙,你沒事吧?”
  可是隻剩下忙音了。他將手機拿開一些,有些不解的嚐試著重新撥回去,卻始?瘴薹ń油āU?齷嵋槭遙?扛鋈碩伎醋潘??蝗肝奚?K?酒鵠矗?蛻?災?硭擔骸澳忝羌絛?!?
  走廊上並沒有什麽人。偶爾有員工經過他身邊,也刻意放慢了腳步,不敢驚動他。他撥了一遍又一遍,都是無人接聽,最後調出了輸入法,耐心的編輯短信:“洛遙,你沒事吧?”
  會議都已經結束,展澤誠的耐性終於告罄,他想了想,撥電話給秘書。
  他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打電話給自己,而背景的聲音那麽嘈雜,似乎出了什麽事,總有些心神不安。秘書遠遠看到他,立刻站起來,替他推開門:“您的母親已經等了很久了。”展澤誠似乎回過神來,終於點點頭,“查出來沒有?”
  “正在打電話確認。”
  方流怡的座椅轉了半圈,看著兒子。她的五官逆在了光線之中,看不出喜怒:“我要你解釋那份集團申明。”
  展澤誠在她麵前駐足,淡淡的回答:“這是漢字寫的。並沒有什麽難以理解的地方。”
  “我要理由。”
  他似乎有些頭疼的扶住額角,微微眯起了眼睛,因為這個動作,透著幾分叫人琢磨不透的深沉。
  “如果你執意問我為什麽要重建,我可以回答你:不建也可以,不過這次西山的開發計劃會進行不下去,損失會比三年前的更大。易欽不是我一個人的。如果你不在乎它是生是死,我也無話可說。”
  歲月並沒有在她身上過多的留戀。她總是風姿翩翩,容貌姣然。可是陽光射進來的時候,還是讓人在她的眼角、眉心間找到了痕跡,似是細水淌過的地方,悒然攀出了青苔。方流怡沉默了很久,級緩的尋回了談吐的節奏:“你要怎麽重建?照原樣再建一個?”
  “不,三年前拆除的時候,當時的工程組把寺廟建築物的構件保存得很好。原樣重建並不困難。”
  “與其說重建的是雲初寺,不如說是早重新修補這場公關危機和彌補以前犯下的錯誤。”展澤誠的語氣裏有著淡淡的嘲諷,“三年的時間,人都死了,你還需要拿一堆木頭泥土出氣麽?”
  方流怡怔住,手指緊緊抓著扶手,幾乎忘了自己接下去還要說什麽。
  展澤誠低頭打開一份文件,又摁了內線:“送一杯參茶進來。”他抬起頭,又看了母親一眼:“如果說那些往事給了我什麽教訓,那就是我一直在提醒自己,我不會像我的父親那樣。抱歉,媽媽。”
  敲門聲適時的打斷了這場逾來逾緊張的對話。秘書將瓷杯放在了方流怡的手側,又開口:“西安那邊有消息傳過來。是華山出了索道事故。”
  原本唇角閑適的笑,像是被人一點點的揩去了。展澤誠霍的站了起來,臉色發青:“你們查清楚了?”問得聲色俱厲,嚇得秘書倒退了一步,點頭,又搖頭:“是……不是……我再去確認一遍。”
  這裏的一切在瞬間被抽離了。
  展澤誠閉上眼睛,微微整理了思路,拿了手機又撥了一遍白洛遙的電話,還是關機狀態。秘書再一次進來,臉色蒼白:“這是白小姐的行程報告。”頓了頓,又說:“那份飛機乘客名單上,還有李之謹先生。他大概是和白小姐結伴去的。”
  他似乎沒有聽見這句話,此刻已是神色如常:“安排一下,我去機場。”
  “集團的決定不會變。我現在有急事,等我回來這件事我還可以和你解釋。”他在母親身邊停了停,又徑直走向門口,腳步迅疾。
  電梯的門打開,他跨進去,助手猶豫了一會,走向另一部電梯。
  隻有他一個人,終於慢慢的靠在了牆壁上,仿佛大病初愈般的渾身發冷。此刻可以抓住的,其實不止是害怕,還有……無盡的悔恨。他安排了一切:他讓出版社聯係她,他讓她出門散心,他要趁她不在的時候專心的處理完一切的事務,他要她回來的時候,再無芥蒂、完完全全的回到自己身邊、隻屬於自己一個人。
  可他真的不知道,陰差陽錯的,會出這樣的事故。
  如果她再也不能回來……如果他再也等不到她……那麽之前的一切,他做的一切,究竟還有什麽意義?
  分開的三年時間,他知道她在恨自己,可他從來不介意,他以為他們都還有時間。在她強迫症並憂鬱症發作的時候,那麽可怕的情狀,自己一度也處在崩潰的邊緣,可那也不是害怕——因為她總還是活生生的在自己麵前。隻要還活著,他總是有辦法的。
  可唯獨這一次,似乎真的是無能為力。
  飛機等待起飛的時候,終於聯係上了李之謹。
  “她和你在一起麽?”
  開口的第一句話,展澤誠隻覺得異常艱難。他甚至弄不清此刻自己的心裏,究竟是希望對方說“是”或者“不是”。
  對方幹淨利落的說了句“沒有”,隔了很久,又說:“你已經知道了?我在路上,會找到她的。”
  來往的空姐在檢查行李架,展澤誠靠在椅背上,閉了眼睛。
  “先生……先生……”
  展澤誠“嗯”了一聲,抬眼看笑容可掬的空姐。
  “請您係上安全帶好麽?”
  他看著的她櫻紅的唇在一開一合,那種並不濃烈的嫣紅勾起了記憶裏淡薄的那個身影,悅耳的字句鑽進耳裏,他反應了很久,終於去扣安全帶。哢嗒一聲,指尖鋼鐵特有的涼意在提醒自己……或許她已經到了山上,或許她恰好排在後邊,或許她安然無恙……可她為什麽突然打電話給自己?他那麽了解她——那麽倔強的一個人,不是出了意外,她不會主動和自己聯係。
  最後竟然靠著椅背慢慢的睡著了一會兒。夢裏依稀還是她??〉氖焙潁?????鋈死吭諢忱錚??乃?紙壞?謐約荷砬啊??幸恢治氯岬呐?餉致??矗?袷且恢周跋閽謨墓壤鍥?ⅲ?窒袷悄歉鋈粢?糲幀⒉⒉徽媸檔納磧啊???亂饈兜娜ププ∷?釀┩螅?蛻?⑷春薌貝俚乃擔骸氨鸌摺!?
  空姐本來在給他蓋上毛毯,被這個動作嚇了一跳,於是紅著臉掙了掙,終於徹底的驚醒了他。他悵然放手,那個夢依然鮮活如生……最後用力在眉心摁了摁,望向窗外的時候抿緊了唇線。

  OVL.21 一步之遙
  趕到華山的時候,已是下午。風出奇的大,又夾著雪花,劈頭蓋臉的衝人砸下來。因為天氣幹燥,即便落在了身上,一時半刻也不會融化而洇成雪水。從下車到監控室,短短十幾米的距離,黑色風衣上落了一肩的雪白,甚至來不及抖去風寒,展澤誠踏進那個監控室,工作人員將那段不算清晰的錄像放出來,請他確認。
  畫麵微晃,一個女孩子背著包,輕巧的跨上吊廂。
  短暫的、近乎窒息的一刻。眼前仿佛有極深極濃的暗色無邊無際的從四周湧上來,直到掩去了最後一絲希望——她確實上了索道。
  因為突如其來的降雪和冰凍,供電用的架空線路全部被冰雪覆蓋了,厚厚的冰層將鐵塔壓垮了。又因為已經是春季,工作人員沒有及時檢查,於是在第一批遊客到達北峰之前,供電忽然終止了。
  就在天際間,以陡峭的山崖作為驚心動魄的背景幕布,峽穀裏的那兩道細細的鋼索,下垂的那數十個吊廂脆弱得仿佛是嬰兒的搖籃,隨時會被天地間狂暴的氣旋所掀翻。
  “已經組織搶修人員運送臨時發電機上山了。山路比較難走,我們會力爭在入夜前將遊客全都營救出來……”
  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那個磕磕絆絆解釋的負責人:“現在要怎麽上去?”
  烈風仿佛能滲透進來。吊廂似乎就是雛雞們賴以生存的蛋殼了,咯吱咯吱的發出聲響,似乎隨時會被夾破。在裏邊輕輕呼一口氣,一側的玻璃立刻蒙上了大片霧氣,形狀詭異如同夜色掩映下的枯瘦枝丫,嶙峋猙獰。
  和洛遙一道被困的都是女生,趁著新學期開學,結伴來爬山。有兩個已經哭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不時的抽噎著,臉色慘白。洛遙忍不住握拳,或許是凍的,手指沒有生機一般泛著青白色。總該做些什麽,於是她將背包裏的巧克力拿出來分給她們,低聲說:“再堅持一會。”
  可其實自己的心底又有什麽把握呢?山林如海,陣陣的在風中發出嘶吼,仿佛是千軍萬馬的衝撞,腳下的深淵萬尺又像是插滿了利刃地獄之門。這樣的處境下,任何話語都不過是安慰自我的一層麵紗,徒勞的自欺欺人罷了。
  洛遙伸手將坐在身邊的女孩子攬住,仿佛這樣可以給她一些信心,天色正一點點的變黑,仿佛有怪獸正在吞噬這個陰霾的天空。光線扭曲,再也看不見四周的光景。所有的人都在瑟瑟發抖,唯一的希望是前方的那個站點,已經看得見的點點光明。
  黑夜遲遲不散去,連計時都變得叫人絕望。幾個女孩子都擠在一起取暖。更多的卻是麻木和茫然。身體自動適應起這樣的變化,在極度困倦驚恐的時候,似乎對外界的感知都變得遲鈍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洛遙遲疑的看了看窗外,低聲說了句:“索道……是不是在動了?”
  依然還有雪唏唏簌簌的落下來,無聲的打著旋兒,落進無邊的幽暗中,仿佛被黑洞吞噬了,再也沒有下落。
  從停下的地方到北峰,還有十數米的距離,索道慢慢的運行。直到叩的一聲,吊廂緩緩的旋轉著,終於駛進了站點。門緩緩的打開了,洛遙扶著身邊的幾個女生:“你們先下。”她最後一個從微微懸空的吊廂裏跳下來,發現小小的通道上擠滿了人。工作人員大聲的喊著:“往前走,往前走,醫生在這裏。”
  從擁擠的通道出去是一片空曠的山地。古樹虯枝四展,黑影如同上古怪獸,在濃重的霧寒中讓人不寒而栗。
  突如其來的,她被人從背後緊緊的抱著,那雙環在自己腰間的手箍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洛遙艱難的在他懷裏轉身,將頭抵在他的胸口。
  是李之謹。
  這樣親密的姿勢,洛遙不得不費力的將手抵在了他的胸口,才尋到了一絲縫隙。她正要開口,目光卻不由自主的越過了他的肩膀,定格在了不遠的地方。
  他在這裏!
  他怎麽會在這裏!
  探照燈將那片地方打得亮如白晝。展澤誠生硬的立在那裏,修長的身軀一動不動,目光濯亮得不可思議。那件黑色風衣的衣角被掠起,烈烈的在疾勁的風中向後舒展,如同鷹的尾翼。
  她的記憶裏,不論何時何地,他總是波瀾不驚,即便是自己精神崩潰的那個時候,也模糊的記住了他縱容般溫暖的懷抱。可現在,這是她見過的,最狼狽的他。光線交錯著打在他的臉上,看得清他眼底的紅絲,仿佛是錯綜的傷痕。那雙眼睛裏有疲倦、恐懼、喜悅……和避無可避的失望,一瀾接一瀾,將她掠在了其中。
  凝視的時光濃稠而又久遠,又仿佛隻是彈指輕揮而過。她還在李之謹的懷裏,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既沒有掙開,也沒有回應,直到最後緩緩的移回了目光,仰頭隻看見他堅硬的下頜。洛遙的聲音有些低微:“我沒事,放開我。”
  李之謹並沒有動,隔了片刻,慢慢的放開她:“沒事就好。”
  她還在調整情緒,眸子因為月色的浸染,清靈剔透,纖長的睫毛忽閃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展澤誠原先站著的地方。
  可他已經不在了。
  倏然之間,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是潤華如水的古玉輕輕的摩挲過綢緞,又掉落在地上,刹那間,四分五裂。
  “展澤誠也上來了。”李之謹觀察她的神色,詞措很小心翼翼,“你最好……給他打個電話。”
  胃部在隱隱的抽痛,漸漸的,那種痛擴展到了全身。一突一突的,仿佛剝蝕著五髒六腑。這片空地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她願意,隻要喊他的名字,她知道他一定會出現的,就像以往的任何一次那樣。那麽誘惑的念頭,又或許是想念他的懷抱了……就這樣支撐著,意誌已經支離破碎,可她咬著牙,直到重新抬起頭,一如既往的沒有什麽表情,語氣麻木:“手機沒電了。”
  話音甫落,就被狂風吞噬了。洛遙微微牽動唇角,淡淡的苦笑:剛才在索道上撥電話給他義無反顧的勇氣呢?他們之間……到底要經過多少次這樣生離死別式的衝動,才能有一個了局?
  展澤誠轉身下山的時候,沒有絲毫的猶豫。
  在踏出第一步之前,他頂著漫天的大雪,對助手說:“你留下來……”
  卻始終無法再把這句話說完整了。或許是心有餘悸,又或許餘光裏還殘留著那雙身影,又或許,隻是放不開。
  助手點點頭:“我知道。我會等到白小姐安全下山。”
  北峰的棧道,蜿蜿蜒蜒的看不到盡頭,長得怕人。不斷有人從身邊走過,一路往上而去。這麽擠的山路,人人擦肩而過,彼此聽的見呼吸聲。又因為是雪夜,不停的有人因為地滑而踉蹌。他的腳步很穩,踩在新雪上,咯吱咯吱的輕響。因為走得專心致誌,對時間也失去了概念,直到最後,才抬起頭來,喃喃的問了一句:“快天亮了麽?”
  快天亮了。厚實的雲層後終於鑽出了宛如新生般的光亮。這場雪沒有絲毫要停下的痕跡。雪花和蒼莽群山擦身而過,紛亂的飄揚,最後墜在看不到的地方。叫他隱約想起她的發絲,胡亂的拂在了李之謹的肩上。在另一個人的懷裏,她纖巧得不可思議。
  晚了一步。
  他竟然會比另一個男人晚了半步。其實這半步並沒有任何意義,他本以為,隻要是和她相關的事,自己是不會退讓半步的。可真是奇怪,他沒這樣再走上前去。
  即便越過了半個中國來找她,卻還是沒有理由重新的要回她。
  全心全意的愛,即便愛得刻骨銘心,即便愛到了世界末日,可還是無法阻擋彼此的背離。
  工作人員建議他們在山上住一晚,等到索道完全恢複供電了再下山。
  而之前一起的那幾個女孩子找到洛遙:“我們打算連夜下山,要一起嗎?”她們要步行下山。其實山路很難走,可是對於有些人來說,心理上的恐懼會遠遠大於生理上的倦累。洛遙知道,恐怕從此以後,她們都不會再選擇坐索道了。
  她微笑著搖頭:“不,我還要在山上住幾天。路上小心。”
  旁人看待她的眼神大約是極其不可思議的吧?出了這樣的事故,還有心情遊山玩水麽?可她很固執,轉身隨著那幾個工作人員去半山之上的賓館。
  李之謹將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身上,不急不徐的陪著她一道走,說話的時候有熱氣凝成了白霧,在身前迅速的綻開。那些微小顫抖的小霧滴,伴著翩躚雪花,輕靈得仿佛指尖不可觸及的精靈。
  “你不怕?”
  “怕什麽?怕死?”洛遙低著頭往上走,山道的台階很窄,又滑,這讓她有些吃力,可她一直在試圖讓呼吸舒緩下來,“不怕。”
  唯一值得恐懼的,隻是恐懼本身。
  沒有人會比她更了解這句話的含義。手機徹底失去信號的時候,她清楚的記得自己的心重重的沉了下去,那種恐懼,甚至遠遠超過了索道停止運行那一刻。可轉念一想,這不是自己第一次失去他,那麽還有什麽值得恐懼?仿佛是舊傷未愈新傷又生的創口,早已對疼痛麻木了。
  她沒有再說什麽,表情也是平淡,仿佛之前的經曆不過是在遊樂場坐了瘋狂過山車而已,最後回過頭看了他一眼,“謝謝你趕上來。”
  李之謹忽然語塞。其實這一晚,他一直在語塞,似乎言語的功能短暫了離開了自己。
  就在剛才他抱著她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察到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連目光都無神的匯聚在自己的身後,仿佛是沒有對準焦距的鏡頭。
  他知道展澤誠在那裏。
  他隻是覺得奇怪,為什麽那個男人一直站在那裏而不過來,以他向來強勢的性格,不會在曆經千辛萬苦見到她後,卻隻是默然的凝視。
  他還覺得奇怪,為什麽真的想明白了這一切,自己卻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難受。
  是什麽時候開始慢慢接受這個事實的?
  或許在鋪天蓋地的桃色新聞席卷了文島市的那一天,自己打她電話,卻始終無法接通的時候……或許在飛機上她看到自己,觸到她陌生而不失禮貌的微笑的時候……或者,也許,在她高燒生病的那一晚,自己返身去拿那本落下的雜誌,卻無意間看到她的眼神的時候……
  命運流轉,究竟是誰比誰晚了一步?
  至於一直難以消逝的那種失落感……或許自己也該預約一個心理醫生。林揚就是個不錯的醫生,有著叫人安心的目光,或許去谘詢她不會讓自己感到難堪。
  所以,且當是解脫吧。
  他歎口氣,加快了腳步,趕在洛遙身前向她伸出手:“小心路滑,我扶著你。”
  洛遙停下腳步,猶豫的握住他的手,心裏隱隱有異樣的感覺。她在風雪交加中抬起頭,有冰涼的水滴濺在眼角,一時間望出去朦朦朧朧。可她的聽力和視力,前所未有的明晰。
  他在笑,這人露齒而笑的時候,總是顯得年輕而活力。他的語調輕鬆而滿不在乎:“不用謝我。這有什麽,朋友嘛!”
  不錯,朋友。
  三年來,她一直覺得自己在失去著什麽,可其實不是有收獲麽?
  她的朋友,有著最燦爛的笑容和最開朗的心境。
  即便是在鵝毛大雪中,即便是在淒厲呼嘯的山風中,她依然失去展澤誠,可是至少指尖還有那些微的溫暖。仿佛是不滅的螢火,始終在那裏,瑩如淡星。
  山上的道觀很清靜,老道的頭發稀疏,紮成花白的小髻,插著磨得發亮的木枝,茹素養性讓他的臉頰泛著天然的童真。洛遙發現自己常常這麽在棗樹花下坐著,就這麽過了半天。華山向來是一條道,有時候也看見那條山脊上密密的人流,仿佛是無數的螞蟻攀在巨龍的脊背上,愈發覺得自己悠閑。
  李之謹在前一天就被父親的一個電話召了回去,大約是家中出了什麽事。他坐索道下去,洛遙一直送到他站口:“路上小心。”
  他一遍遍的用眼神審視她,最後說:“你一個人真的沒事吧?”
  她兀自笑得山花爛漫:“能有什麽事?就算是飛機失事,也得等到回去你才能知道了。”
  一個人走過山路的時候,便蕭索得多了。路過小店,又有店家熱情的招呼:“姑娘,夜裏華山冷,租件大衣吧?”
  她笑著搖搖頭,跨進賓館庭院的時候,忽然在遊廊一側見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她想都沒想,脫口而出:“李先生?”
  小李躲不過,慢慢的走過來,臉上是公事公辦的笑:“白小姐。”
  洛遙無奈的歎口氣:“你也來華山爬山?”
  小李微微咳嗽了幾聲,終於正了正神色,緩緩的說:“不是。是展先生放心不下,讓我留下來看著您平安下山。”
  白洛遙的神色平靜,長發被風撩起來,仿佛飄忽不定的山霧。她最後淡淡的說:“我明天就下山回去。你可以告訴他,不用為我擔心。”
  “其實……那天出了事,展先生趕來了這裏,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沒去找你。白小姐,雖然我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白洛遙看著年輕的助理嘴唇在一閉一合,那些字一個個的落在心裏,可卻又難以連成完整的句子。她仿佛失去了理解句子的能力,隻是苦澀的想,為什麽所有的人,他的助理,他家的阿姨,每個人的表情,都那麽類似呢?
  他那樣一個人,喜怒都不形於色,如果知道了這些旁人的同情和感歎,是會哭笑不得?或者隻是皺皺眉,輕輕一拂就丟開了去呢?
  越來越多“他”的形象湧進了腦海間,洛遙隻覺得難以遏製,抑或是不願去遏製。想到即將回去的城市,又難免的彷徨,難以去想像,未來究竟會是什麽樣子。
  回到文島的時候,這個城市已經被春意暈染得如此嫵媚而柔和,連初春的那一抹青蔥色都已經被浸潤成了如寶石般的碧潭深綠。無處不是繁花絢爛,春蟲悄鳴。天氣討喜得不可思議。
  她下了飛機,坐了一輛機場大巴,最後是在人民廣場下車。頭一眼就看見了那座熟悉已極的建築。青灰色的色澤,厚重仿佛古時的宮殿重宇。仿佛披甲執銳的戰士,從戰場上走下來,如今守護這方安寧繁華。
  仿佛不受控製,她就直直的走向那座久違的建築。
  正要排隊等著進門的時候,忽然被身邊走過的一個人拉住了胳膊:“哎呦,洛遙?回館裏看看啦?”
  林大姐帶她走工作人員通道。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洛遙知道她要說什麽,不過輕輕笑了笑:“我前段時間出去旅遊了,才知道這裏發生了這麽多事。”她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說句謊話:“報紙上那些新聞都是炒作。你該不會相信吧?”
  恰好走到了大廳裏邊,林大姐看了一眼她,忽然歎口氣說:“報紙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新聞,我們這些同事當然都不會信。可是洛遙,什麽都是可以是假的,那尊釉裏紅三足杯卻的的確確是真的。你辭職之後,有人匿名捐給了館裏。我們連它的來曆都不清楚。”
  她仿佛看著女兒一樣,目光柔和而慈祥,最後拍拍她的肩膀:“那些新聞,雖然有些不靠譜一些,可是我看著,倒像是想明白了什麽。易欽這些年為什麽一直往館裏捐贈文物,那些東西,也足夠他們辦一個私人博物館了。以前我想不明白,現在倒是隱約有些清楚了。”
  洛遙一直垂著眼聽,睫毛彎彎翹翹,仿佛是小傘,替自己擋去不少的心事。直到最後,才艱澀的說:“那些……全都是記者亂寫的,我……”
  中年的阿姨自然有著一種熟練的、摸透了世事的犀利目光,林大姐溫聲打斷她:“我也隻是隨便的說說。洛遙你也別介意。”
  她於是又絮絮叨叨的說了些閑話,就離開了。
  白洛遙站在大廳,溫和的春光落下來,她看得見瓷器館的全景。偌大的藏館,每一件文物邊的射燈瑩瑩爍爍,望過去仿佛繁星漫天,似乎身墜在銀河星流之中。她慢慢的向最中央那件瓷器走過去。
  恰好有義務導遊在講解。洛遙站在旁邊,臉頰離著展櫃不過數寸,目光聚焦在那件展品上,可又仿佛集中不了精神,不斷的有些想法在逸散出來。
  那些講解詞這樣熟悉,依稀還是自己離職前寫的。她不用運用那些專業的鑒賞的知識,卻無比的肯定這就是一件宣德年間的真品。隻是因為他說過的。
  那時他在自己的病房裏,握了自己的手,平靜的對她說:“我會讓人修好它……如果修不好,那麽就去找一個一模一樣的,總會有辦法的。”
  他真的找到了。於是悄無聲息的送來。
  仿佛就是索道出事的那天,他隻憑了一個一句話都沒有說的電話找到自己,可終於還是悄然的走了。
  眼眶有些發熱,大約是燈光射的,白洛遙清晰的從鋼化玻璃的反光中看見自己的倒影,自己正在頻繁的眨著眼睛,仿佛在阻擋著什麽。
  回到家的時候,她已經將心境調適得非常安穩,真正的風平浪靜。
  沒有數月前情感的波瀾翻湧,也沒有記者的無孔不入,她打開門,就像回到了這三年的時光,獨自一個人,寂寞卻安寧。空氣裏有一股積塵的味道,就在鼻尖幽幽的巡梭,總也趕不走。於是照例先開了電視,然後開始做清潔。
  電視機屏幕裏是一片施工場地。洛遙手裏還捏著抹布,卻被那個新聞專題吸引住,水珠一滴滴的落在了老舊的地板上,她卻恍若不知。
  那座廟宇已經初具規模,有工人正在仔細的給一旁數目極為可觀的建築構件編號,而專家則表示完工指日可待。
  其實白洛遙一早知道這個消息。可是直到此刻,仿佛這個新聞活生生的有了質感,讓她知道,這是真的。
  彼時轟然倒地的建築,此刻也正一片片的被拚湊成原有的樣子。或許比之前的更好——因為根據專家的說法,重遷的選址更加的謹慎,而在過去的三年間,那些被保存下來的建築構件也得到了精心的修繕和清洗——半年或者一年之後的雲初寺,會用一種嶄新而現代的姿態,出現在世人的麵前。
  從未如此清晰的,她正看到他的努力。

  OVL.22 西山
  第二天一早,李之謹開車來接洛遙,說是去西山看看。
  上車的時候洛遙有些駭然的笑,又不以為然:“真是大少爺啊,連去當個監工,行頭也和別人不一樣。”
  他穿了極正式的一套西服,仿佛就是去赴一個高級宴會。
  李之謹不理她,隻是笑笑:“上車。”
  時隔三年,重新要回到那個開始一切又結束一切的地方,洛遙慢慢咀嚼心底的滋味,竟是晦澀難辨。一路上的景致並沒有多少改變。依稀還是很久以前,她是學生的時候,戴了鴨舌帽騎了自行車來踏青,滿目的鬱鬱蔥蔥,如詩如畫。
  一路上山,洛遙才發現今天山路邊挺滿了轎車,一時間有些疑惑,忍不住問李之謹:“今天什麽日子?這麽熱鬧?”
  他打著轉彎:“西山賓館開業啊。這麽多人不稀奇,估計停車場已經滿了。”
  她的頭一反應是驚惶不安,看了看就在半山腰的那幢水墨色彩的建築物,低聲說:“我不去。我在這裏下車,隨便走走就好了。”
  李之謹看她一眼,踩了刹車:“你要在哪裏走走?我陪你吧。”他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放心,哪有那麽巧的事?”
  洛遙不置可否的下車,指了一條羊腸小道給李之謹看:“西山上原本有一座小廟,就在這裏邊。我以前來過的。”
  眯起眼望過去,竹林深處,確是有一堵若隱若現的白牆。隻是過了那麽久,從未有人來修剪過那些已經繁密生長的枝葉,於是一眼望去,生出幽冷蒼涼的感覺。
  他們踏著滿地修長而枯卷的竹葉往前走去,這一片地方,大約是真的廢棄了,不見人影。
  小寺廟的木門半開著,洛遙走在前麵,小心翼翼的推開,吱呀一聲,倒觸得一旁的牆上撲簌簌的掉下粉灰來,落得地上蒙蒙一片,仿佛是有人信手倒上了染料,隨意的塗抹一般。
  本要回頭喊李之謹過來,然而隻是隨意的一瞥,洛遙卻又生生的把脖子扭了回去。那樣大的力氣,仿佛能光陰逆轉,鏡頭重放,又回到以前。
  那時,她踮起腳尖,從小師傅的肩膀上望過去,那個年輕的男人如從畫中走來,微揚了下巴,清俊奪目。
  而現在,他依然站在那棵槐樹之下,身長玉立,微微回了頭看她。
  華山上的一瞥隻是浮光掠影,飄渺如同塵埃。而此刻的他卻從有著未有過的真切,逆了光影,連修長身軀投下的陰影都熟悉得觸手可及。
  目光相觸的一刻,仿佛被人捂住了胸口,悶得透不過氣來。而他的目光仿佛從華山那一刻延綿到了現在,先是驚詫,隨即是莫名的暗沉和冰涼。
  明明連一生的時光都未耗盡,可他們之間,卻仿佛輪回了數次,每次再相見,隻是覺得恍如隔世。
  一時間沒有人開口,隻聽見老鴉從樹間飛過,嘎嘎的叫聲刺耳。
  李之謹似乎也有些尷尬,最後微笑著說:“沒看見的你的車……一個人來的?”
  展澤誠斂起了表情,微微頷首,輕描淡寫的說:“停在外邊了。”
  他們都忽略了白洛遙,仿佛是在談公事,出奇的隨和與平淡。
  陽光並沒有直接的射進這片小小的場地,還有些清冷逼人。
  李之謹索性走進了這間小廟,往四周打量,大概為了緩和氣氛,回頭對洛遙說:“哎,你帶我來這裏幹嗎?這裏還有什麽典故麽?”
  展澤誠微抿了唇,依然不去看白洛遙,隻是問:“你們去西山賓館?”
  或許他並沒有在等待答案,隻是走向門口,隻在她的身側停了一停。
  白洛遙的視線隨著他的走近,正艱澀的調整視線。
  展澤誠立在她的身前,目光冰涼,最後輕輕的笑了笑。
  若是單看他的笑容,依然英俊的難以描繪,可是這一次,他的聲音帶了微啞和喑黯,很慢很慢的說:“洛遙,你連這個地方,也要和他分享麽?俊?
  許久沒有叫這個名字,出口的時候有些甜蜜,旋即又被極大的苦澀沒頂,展澤誠沒有再停留,背影逐漸被綠色竹葉的波濤卷噬而去。
  李之謹站在小院裏,愕然問:“他說什麽?”
  洛遙的身子半側著,似乎還在看被風唰唰拂過的竹葉,半晌沒說話,最後幹澀一笑:“沒什麽。”
  槐樹下那個石桌,大概真的久無人用了,積了厚厚的灰塵,而上邊還有一道淺淺的白色痕跡,大約就是剛才,他的手指無意識的拂過的吧。
  洛遙有些難以控製的將自己的指尖觸到那塊淡白的痕跡處,仿佛能汲取溫暖一般,輕輕的摁住。然而觸感中更多的是冰涼,順著那些粗粗的紋理,隱約的還有他留下的感覺。她垂下頭,忽然覺得這所有的一切,都這樣反複無常,給了她辯駁的機會又怎樣?總有些東西,是難以開釋的。
  “洛遙,有件事我要和你說一下,雲初寺的事,之前我說他炒作,可是我現在知道…… 他倒像是早就準備好的。我見了好幾位專家,看起來他們都是從三年前拆遷開始就已經著手了重遷的事,所以保存的相當完好。”他目光若有所思的停頓在她纖細的手指上,目光清亮,“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他似乎在隱隱約約的提示她什麽。
  洛遙一時間覺得有些頭疼,縮了手,揮揮揚揚,帶出了一片塵埃在光中飛舞。
  西山賓館有著文島市最大的會場。李之謹將她帶進國際會議廳。洛遙看著服務員正在布置幻燈片,疑惑著問了一句:“這是要幹嘛?”
  他微笑:“你不願意聽聽雲初寺重建的匯報麽?今天來的還有一批老專家。一會兒介紹你認識。”
  正說著,幾個精神矍鑠的老先生從側門走進來,李之謹站起來:“走,去見見。”
  幾個老人見到了李之謹,嗬嗬笑著說:“正說著呢。現在歐美留學生會的活動都是年輕人多了,小李,上次那個邀請函你收到了麽?”
  洛遙聽到歐美留學生會,心裏微微一動,忽然想起之前在導師家裏也看到過好幾封邀請信。原來都是那一代的人,心裏有些黯然,又悄悄的感慨。忽然聽到有人提到了一個學校的名字,她忍不住,喃喃的說了一句:“是喻老師的學校。”
  她是其中唯一的女士,於是一下子沒有人說話,幾位老人風度絕佳的看著她,似乎在等李之謹介紹。
  白洛遙握住那位老人的手,微笑著說:“這樣說起來,我的老師應該和您是校友。”
  老人點頭:“你是說喻惠茹?是啊,當年還有展景榮他們好幾個,都算是校友。大家專業不一樣,可是年輕人嘛,什麽都談得來,關係都很好。”
  他最後又補充了一句:“展景榮師兄也算是名人,他的易欽集團應該都知道的吧……”
  仿佛有人在她麵前打開了一扇大門,刺目的光線一下子落在白洛遙眼睛裏,耀得不可逼視。記憶裏那些碎片正被一點點的拚湊起來,仿佛一幕幕在熒幕上掠過。老師和展澤誠的父親靠得那麽近的墓地……展澤誠的母親前後判若兩人的態度……她甚至記起來,喻老師第一次見到了展澤誠,神色怔忡,幾乎將手中的粥倒翻在床邊。
  洛遙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又說不上來。
  似乎不停的有人在往洛遙的腦子裏塞進東西,一點點的堵住了原本自以為清晰明快的視線。她習慣性的想起展澤誠的表情。在她毫不留情的去恨他、去傷害他的時候,他總是微微抿著唇線,有些孩子氣的堅毅,從來沒有一句辯解,可是目光清卓,仿佛自信總能化解開她內心的怨毒。
  可他為什麽這麽自信,又為什麽這麽執著?
  一群人在漸漸的往前走,似乎隻有她被落在了後邊,動作有些僵硬的拿出手機,又對李之謹比了手勢示意了一下,轉身去了會議廳外。的
  才走出會議室,猝不及防的,洛遙忽然就看見了展澤誠從大廳的另一側走出來,被大群人擁簇著,氣宇閑定,眉目俊朗,正傾身在和旁邊的人說話,早就不見了剛才淺淺的絕望頹然。
  頭腦一熱,那個名字快要脫口而出,可白洛遙在瞬間冷靜下來——這麽多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喊住他。
  最後抬起眼追逐他的身影的時候,視線卻堪堪和他側頭一望撞上。展澤誠一動不動的注視了她數秒鍾的時間,並沒有其餘的表情,平靜得不可思議。他不瞞她,不催她,亦不是懇求,那樣平直的目光和心思:她知道,他隻是在等她喊自己。
  可是留給她猶豫的時間並沒有多久,很快就有人擠到展澤誠身邊,低聲說了句話。他輕緩的闔了闔眼,淡淡的收回目光,仿佛不曾見到他,直接上了候在外邊的一輛車子。
  仿佛剛才那扇大門又緩緩的關上了,寂暗一片。
  她忽然覺得,自己親手放棄了什麽不該錯過的東西。
  李之謹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在自己身後,若有所思的看著她,最後輕輕的說:“或許他在等你心平氣和的談一談。”
  心平氣和的談一談……就像他在三年前對自己說的:“洛遙,我可以等你,等到你忘記的時候。”
  門口的人群已經散開,洛遙撥了他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直到最後,才想起來給他的助理打電話。
  李助理的語氣來彬彬有禮:“白小姐,有什麽事麽?”
  她隻能簡單的說:“我想找展澤誠。”
  李助理猶豫了一下,很快的說:“我沒有和展先生在一起。但是可以幫您聯絡一下。”隔了一會兒,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此一舉,又說,“您自己不能聯係上他麽?據我所知,您的電話是直接轉到他的手機上的。”
  洛遙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搖搖頭:“找不到。”
  片刻之後,李助理又打回了電話:“白小姐,展先生馬上就要去英國。我聯係不到他。如果你實在有急事,我立刻派車送你去機場吧?應該還來得及。”
  小李開車過來稍微花費了些時間,而一路下山去機場,市區的路又堵,停停走走的並不順暢。洛遙看了看時間,在一個紅燈之後,忽然低聲說:“要不算了吧。來不及了。”
  李助理難得微笑了一下,從後視鏡裏看著略帶拘謹的白洛遙:“不會。這條路我常跑,趕過去應該來得及。”他又回頭看了她一眼,“白小姐,不試試怎麽知道呢?”
  視線盡頭是標誌性的機場建築,仿佛是蒼鷹的兩翼,正展翅欲飛。
  她下車,有些茫然的跟著小李在人群中穿梭。
  行李車、拖箱、或悠閑或疲憊的男人女人、若有若無的咖啡香。和世界上任何一個機場一樣,這裏也上演著關於離合的悲喜劇。
  這個機場她不是第一次來,卻頭一次覺得如此之大。自己仿佛是一滴水,或是一粒鹽,倏然溶化開在汪洋大海中。陽光從透明的穹頂上落下來,被彎折成奇異的光斑,仿佛水藻荇草,緩慢的在人海中遊移遷徙。沒有特定的身影,人人都麵目相似。
  而對於自己而言,或許剩下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悅耳的女聲插播在了登機信息中,隻是內容變了:
  “乘坐XX航班、飛往英國的展先生請注意,有一位白小姐有急事找您,聽到請在登機口外稍等。”
  展澤誠正在翻一本雜誌,其中一頁翻在中央,他的手指忽然頓了頓,似是不可思議地抬起臉,望向隔了一扇玻璃的機場大廳。
  廣播到第二遍,一旁的秘書才反應過來,覷著他的臉色,又輕輕咳嗽了一聲。
  她順著老板的視線望過去,其實那裏依舊人來人往,殊無異處。
  他又自若地低下頭,翻過那一頁,似乎不曾聽聞那個廣播。秘書看了看時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出聲提醒,躊躇了一會兒,才小聲說:“展先生,快到登機時間了。”
  或許是這句話提醒了他,展澤誠隨意將雜誌擱下,站了起來:“走吧。”他就這樣漫不經心地往前走去,姿態仿佛行雲流水,沒有片刻的停留。
  妝容精致的秘書反倒怔在那裏,一時間沒有動彈。她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大,急急忙忙地喊住他:“展先生,廣播裏……是找您的吧?”
  展澤誠的背影微微一僵,卻依舊沒有回過頭來,隻留給她一個修長的背影,聲音仿佛是從古井的深處,隔著水波漣漪傳來,有著淡淡的悶鈍:“恩,我聽到了。”
  白洛遙站在那裏,位置正對著電子鍾。她不知道該把注意力放在哪裏,是看著它一秒秒地閃爍?還是看著那個方向,等著他回來?他究竟聽到那個廣播沒有?或者他已經上了飛機,再也來不及回頭?
  直到對時間喪失了概念,直到人潮一撥又一撥地往前湧去,獨獨留下她一個人,仿佛是海浪中的演示,沒有移動分毫。
  目光已經漸漸地黯淡下來,直到遠處有灰色的風衣衣角一閃,她還依稀記得他衣服的顏色,於是眼神倏然地亮了起來,幾乎要低呼出聲。
  那身影最終閃現,到底還是認錯了。那個人沒有他挺拔,亦沒有他修長。
  他始終沒有出現。
  助理站在她的身邊,低聲說:“飛機已經起飛了。白小姐,我想展先生他或許是沒有聽到吧?不要等了,或許他到了英國會再聯係你。”
  白洛遙忽然記起了一部好萊塢電。澤塔瓊斯飾演的空姐美豔動人,在機場邂逅了一個無奈滯留的旅客。那個來自東歐的倒黴鬼湯姆漢克斯似乎用自己的樂觀征服了所有的人,最後如願以償地在這個最是漂浮不定的場合,完美地成就了一部喜劇。
  真的隻是電影罷了……像自己預感的那樣,她果然還是找不到他……或者說,他終於還是刻意地避開了自己。因為她永遠不及他果斷,也永遠不及他的勇氣和執著,於是到了現在,連索要一份答案的資格都沒有。
  不知道站了多久,白洛遙終於抬起頭來,慢慢地說:“李助理,能不能再幫我一個忙?”
  李助理的效率很高,拿到簽證和機票的時候,隻過了短短的幾天。最後送她去機場,他又特意加了一句:“白小姐,展先生的母親在英國剛剛動完手術。他知道你會去英國找他,你不用太擔心。”
  她點了點頭,疲憊地笑了笑:“謝謝你。”
  一個人的行程,加上心底的憂慮,下飛機的時候,白洛遙麵對著這個陌生的國家和城市,竟然沒有絲毫的新鮮感。
  這個城市還處在霧氣朦朧的時刻,仿佛是天空為了和地麵貼近距離,仿佛是可以地混淆了陸地和海洋的區別。這種灰蒙蒙的武器,總是最能遮蔽起視線,隱匿起心事的。
  人和人之間,似乎也理所當然地可以用一種風度來掩飾彼此的隔閡和距離。
  一個男人似乎已經在那裏等了很久,遠遠地見到白洛遙,疾步走過來,低聲確認了一遍:“白小姐嗎?”
  異國他鄉,有人開口和她說中文,洛遙自然有一種親切感。隻是抬起頭,那人的臉十分陌生,忽然又有一點淺淺的失望,她點點頭:“是。”
  她跟著那人走向機場外候著的那輛車,忍不住問了一句:“是展澤誠讓你來接我的嗎?”
  他點點頭:“是。”
  天開始下雨,霧氣愈發地濕重了。
  白洛遙坐在車裏,望著陌生的街道和雨中的行人,仿佛在看一幅遠去的黑白照片。她並不敢想象未來會怎麽樣,長途飛行的疲憊讓她的額角隱隱發疼,仿佛是灼人的炙烤,讓她坐在那裏,卻偏偏難以心安。
  下車的時候,她看到了執傘等著自己的高挑女子。
  何孟欣似乎褪去了一些之前的傲氣,因為瘦,愈發顯得五官分明,那件風衣襯得她高挑修長。她的臉色並不好,語速很緩地說:“白小姐,又見麵了。”
  白洛遙抬頭看了看這幢陌生的莊園,微微後退了一步:“對不起。我不是來找你的。”
  何孟欣真的迥異於洛遙印象裏的那個趾高氣揚的大小姐,她安靜地站在那裏,表情帶著焦躁不安,仿佛是即將窒息的小獸,她抿著唇說:“白小姐,並不是我要見你,是方阿姨讓人把你帶到這裏來的,她想見見你……”

  OVL.23 方流怡
  其實窗外的景色十分的模糊,或許是因為隔著大片的霧氣,依稀是一幅落筆時就化開的水墨圖。方流怡指了指小桌上那件精致的琺琅彩的瓷杯,微笑著說:“剛下飛機?先喝口熱茶。”
  瓷器的胎質輕薄,握在手裏,精致得仿佛薔薇在手中綻開,紅茶的口感醇厚,香氣撲鼻。
  “我把你接到這裏來,是想在你和澤誠見麵之前,先和你談一談。”
  方流怡的語氣十分平靜,她慢慢地抬起眸子,看著白洛遙,微笑著說:“白小姐,我年紀有些大了,又剛剛動完手術,精力很差。如果有些地方說得不好,也請不要見怪。”
  他們母子的神情依稀有些相似,都是從容不迫,又有著少許清俊的驕傲。
  洛遙放下瓷杯:“您要對我說什麽?”
  “白小姐,那麽我就直接說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方流怡在椅子上微微調整了姿勢,雙手交疊著放在膝上,慢慢地說,“一直以來,澤誠對你的感情,我都是反對的。並不是因為家世出身,這一點上,我比任何人都開明。隻是因為,我不願他完完全全變成另一個人。”
  也許這些話有著雙關的含義。方流怡沉默了一會兒,又無意識地將手指放在唇上輕撫。她忽然想起自己手術後的這些天來,一句話都沒有。這樣的陌生和隔閡,讓她覺得黯然。
  “自從認識了你,我知道他一直在變……變到三年後今天這個樣子,仿佛已經我是我的兒子了。這一點,我無法接受……”
  門被重重地推開了。
  那人的聲音十分低沉,隔了大半個房間傳來,仿佛是被遮住了星子的冬夜,寒氣逼人:“就這樣把她帶走,我也很難接受。”
  展澤誠隻穿了一件襯衣,手裏挽著風衣,風塵仆仆地趕來,而臉色似乎比這天氣更加暗沉。他微微地抬起了黑沉的眸子,不經意地掠過白洛遙:“你出去,到外邊等我。”
  白洛遙站起來,走過展澤誠身側的時候,忽然頓了頓。她的目光仿佛不受控製,在他身上停了數秒。直到他側過臉,麵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遍:“出去等我,就一會兒。”
  比起之前那句已經柔和了很多,可還是清冷的語調,又有些勉強。
  洛遙無聲地點了點頭,掩上了門。屋子裏就剩下了方流怡和展澤誠兩人。
  方流怡看了一眼展澤誠,他也知道,他是在刻意掩藏起自己心中對那個女孩子的在意。否則,又怎麽會回避她的眼神?
  這樣望過去,他和他的父親多麽相像,連神態都幾乎一樣。
  窗外的霧景似乎還帶著濕意,漸漸地蘊濕了眼角。望出去的景象,變成了大片大片的回憶,那就是自己的前半生。
  那時自己的年紀,或許比白洛瑤、比何孟欣還要小得多。
  彼時還在國外的女校寄讀,如花嫣然的年紀,爛漫天真。因為初見了一張展景榮的照片,少女懷春的一腔心思,便輾轉地落在了那個人身上。
  照片裏的年輕男人,長身玉立,英俊得像是畫報上按著哪個明星拓下來的一般。可是方家的小姐,又怎麽會看得上徒有外貌的明星?
  隻有照片上的那個人,父親偶爾提起的那個人……展景榮……他卻不一樣,氣度疏朗,並不見世家少年的清貴,眉宇間卻有著錚錚的傲氣和才情,隻讓人覺得向往。
  他們兩家向來關係熟稔,因為兩家的孩子都送在外邊求學,下一輩之間倒還有些陌生。她小小的,矜持的心思,一直在想著,他的真人,該是怎麽樣?
  直到假期的初見,才覺得,原來真人,竟比照片上還優秀得多。她不可遏止地想要接近他,即使他看自己的目光,始終談談的,仿佛在看一個妹妹一樣。
  後來在自己的母親麵前,終於將話挑明了,帶了羞澀,更多的卻是勇氣和無畏。
  母親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歎了口氣說:“那個孩子是不錯,可是現在展家出了事,你不是不知道的。你父親那邊不知道會怎麽考慮……”
  那時自己真是年紀小,以初生牛犢的勇氣,繼續對父親說:“難道……我喜歡的人,你也不願意幫幫他家嗎?”
  父親含笑看了自己很久,才說:“我女兒看中的,我怎麽能不幫?”
  展家在焦頭爛額中,接到了方家這樣隱約的示意,自然也是喜出望外的。於是這門婚事,順順當當地訂了下來。半年之後,她便嫁到了展家,而展景榮甚至沒有完成國外的學業。便直接回國繼承了危機四伏的家族事業。
  因為得了方家的幫助,而且展景榮本身亦是能力出眾,那些危機都逐一地化解了。展家上下,對方流怡也是客氣非常。
  可她卻惶恐,又困惑……她的丈夫自然是人品端正的,又待她很好,可卻不是她想的那種好……他們之間,始終隔了距離。
  方流怡也想過,是因為兩人的學曆和背景嗎?他們一樣在西方求學,甚至出身的家庭也是類似的……又怎會隔閡至此呢?
  最後是怎樣得知來龍去脈的,其實方流怡也記不大清楚了。許是旁人的隻字片語,許是因為自己的敏感和揣測,無論如何終究還是知道了。展景榮並非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心甘情願地和自己結婚。她甚至隱約地了解到,他曾在求學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子,為了她,甚至不惜和整個家庭鬧翻。
  說到底,這場婚姻與他而言,不過是被迫的。
  她想了很久,終於還是開口向他求證。展景榮隻是談談地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要想太多,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是的。他在道德上十分自律,不會做對不起她的事。這些她都相信——可是她也相信,自己看到了他眼底刻意掩飾的那絲黯然和無力。那是最好的證據,告訴自己,原來他的心底,真的還有另一個人。
  原來,這才是真相。
  後來,便習慣了彼此之間的相敬如賓。也幸而有了兒子,她帶著孩子,常住在英國。而他事務繁忙,並不常來和妻兒同住。她生活的重心,已經漸漸地由一心一意地愛著丈夫,轉到了兒子身上。
  她的兒子,足以讓她驕傲,又讓她覺得,即使難以得到丈夫的全部,可是隻有有了孩子,一切付出也都是值得的。
  她用全部的精力,愛著她的兒子,看著他成長,並不拘束他,讓他按照自己的意誌生活——或許她的殘生,也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幸福。
  直到丈夫病重,自己陪在他的身邊。彌留的時刻,他拉著自己的手,很慢很慢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
  他在對自己說“對不起”——可是她這一輩子,從來不需要展景榮對自己說對不起,她想像尋常的女人一樣,聽到另外的三個字。
  看他不會對她說,她想聽到的那句話,從來隻是奢望。
  悲愴無力,淚流滿麵。
  兒子已經長大了,他的肩膀寬闊,攬著自己,一遍遍地撫慰。這茫然的下半生,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做什麽了,或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易欽的重擔落在兒子的身上的時候,她可以幫著分擔一些。
  她回國,在兒子正式接手易欽之前,暫時主管易欽。
  展家在文島有一座極大的宅子,她去過數次,這一次,是為了整理丈夫的遺物。
  她看見了那本黑色緞麵的本子,極厚的一本,翻開的時候,仿佛窺見了那個對自己向來疏離又不失禮的男子的全部心事。
  他那麽愛那個叫做喻惠茹的女子,筆記的第一頁,便是他們的合影。彼時他穿著黑呢大衣,將那個高挑的女孩子攬著懷裏,兩人的笑容羞澀而明媚。
  略微發黃的照片背麵,那個日期,原來正是自己一心一意單戀著他的時刻。
  那些隱痛,又一次翻上來,這一次,排山倒海地將自己淹沒了。
  她無力地坐在桌前,仿佛自虐一般,一頁頁地翻下去,仔細地讀著他的心事。
  他沒有騙自己,在和自己結婚之後,他們之間也斷絕了聯係。可他卻越發執著地愛著那個女人,愛著他們過去的那段時光。一言一語中,不難讀出他淺淺的後悔,大約是在後悔他當時的讓步和懦弱。
  可是她又何嚐不是呢?
  她錯過了愛情,錯過了青春,到了最後,連仇恨,也無法發泄,真是諷刺。
  這些隱忍的情緒,是在收到了那封信之後,被徹底的引燃的。
  是那個女人寫來的,想來那時她並不知道展景榮已經去世了。信裏的語氣並不逾矩,隻是老朋友之間慣常的問候與來往,卻提及了那個寺廟。
  她的丈夫的日記中讀過那一段,尋找到唐時的建築,彼時豪情勃發,情緒熱烈。
  那種熱情,在她嫁給他之後,從未感受過。
  她越讀著,嘴角的冷笑便愈盛。
  仇恨之心,越來越強烈——她方流恰發誓,就算是傾盡全力,也不會讓那個女人和……自己丈夫的願望在自己活著的時候還能夠實現。
  澤誠剛入主易欽,很多事還需要自己的扶持和幫助,她不動聲色,西山的開發照常進行。
  倒是沒有想到,兒子很快地帶了一個女孩子回家。雖然自己一直十分中意世交何家的女孩,可是那個叫白洛瑤的女孩子看上去嫻靜而漂亮。那時候她在心裏想,自己喜歡與否並不重要,隻要兒子喜歡就好。
  直到回到公司,展澤誠向她提出要修改西山開發的方案,理由亦是為了保護那座寺廟,並且提出了替代的方案。
  那時她怔怔地看著他,他的眉眼英俊而氣度沉著,依稀便是展景榮年輕時候的模樣,讓她有了片刻的恍惚。
  “替代方案我讓人連夜趕出來了。媽媽,洛瑤的老師是極有名的宗教學教授,你可以看看她的建議。”他將那疊文件遞給她,黑眸中全是期待,,“高爾夫球場可以另選地址,我覺得將西山的一部分開發成宗教旅遊場所……”
  那個名字讓她的手頓在那裏,不可置信地再看了一遍,原來自己沒有眼花。
  呼吸在瞬間紊亂了,那個女孩,是她的學生?而自己的兒子,又是為了那個女孩,才一意地要促成方案的改變?
  表情在瞬間冷淡下來,她再片刻之間做了決定:“這一期我們的投入有多大,我希望你衡量清楚。這個方案在我看來就已經是胡鬧,你還真打算拿到董事會去討論?”語氣越來越嚴厲,“展澤誠,現在已經不是你在學校念商科的時候了,這也不是模擬案例,可以讓你們一改再改,一玩再玩。決策有一點點不慎,就是十億百億的偏差,這個責任,你擔得起嗎?”
  沒有再聽兒子的解釋,便讓他出去了。她無力的靠在椅背上,隻覺得精疲力盡……又或許,是什麽,已經開始讓自己改變了……
  那個女人還要影響自己的兒子嗎?嘴角浮起了冷笑……她的兒子,隻能是她一個人的……
  數日之後,她急匆匆地開完會出來,卻意外的看見了一個人。
  在此之前,自己從未見過那個女人,可是那個女人,卻毀了自己一輩子。
  所以第一眼就認了出來。喻惠茹坐在展澤誠的辦公室外邊,大約是在等他。
  端詳了一會兒,其實她和照片相比,變化並不大。即便老去了,依然從容而有著淡淡的韻味。
  這......就是展景榮一直愛著的人嗎?
  她的腳步不可控製地走向她:“喻教授,是為了西山開發方案來的嗎?”
  喻惠茹似乎並未注意到她眼中的不善,隻是點頭說:“是。我約了......”
  “你可以跟我來,看看現在那邊工程的進度。”她示意助手備車,又輕輕地說,“對了,我叫方流怡,展澤誠的母親,也是展景榮的妻子。”
  她將喻惠茹帶到了西山的一角,從那裏看得到雲初寺的全貌。推土機在轟鳴,片刻之後,煙霧繚繞,塵土滿山。
  那時真是有著無限的快意:“喻教授,你看,來不及了,你和他的願望,恐怕是沒辦法在這裏實現了。景榮他,地下有知,不知道會不會心痛呢?”
  展澤誠從身後一言不發地趕過來,匆匆將兩人隔開。目光望向喻惠茹的時候,亦有著關切,將搖搖欲墜的她帶上車,才沉聲說:“我送她回去後再來找您。”
  那天很晚的時候,展澤誠在老宅子裏找到了她。
  其實知道他要問些什麽,而她並不打算再瞞著他,於是微笑著將展景榮的日記翻開,一行行地指給他看,間或插幾句自己這數十年來的心事。激動,卻又奇跡般地有些平靜。
  兒子一直抿著唇,不發一言。
  直到最後,她說:
  “澤誠,這就是我的想法。這麽多年過來,你想讓我毫無芥蒂,是不可能的,這事件上,誰也不用想勸勸我。那座寺廟,非拆不可。至於你和那個女孩子的事,我也反對。我想我沒有辦法對一個和喻惠茹有關的人產生哪怕一點點的好感。”
  展澤誠看著母親憔悴的側臉,又回想著她堅決的語氣,隻是無聲地站起來,將她攏在懷裏,慢慢地說:“媽媽,我知道了。”
  那一瞬間,她靠著兒子的肩膀,仿佛孩子一般,忍不住嚎啕大哭。
  而他耐心地撫慰她:“媽媽,那些事都過去了......你還有我......我會陪著你。”
  回想起三年前的一切,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為什麽和兒子之間的關係,會越來越僵?為什麽自己會越來越患得患失?即便喻惠茹死了,即便他和那個女孩斷了聯係,可自己總是不放心。
  是他變了,還是自己在變?
  方流怡緩緩地歎了口氣,最後低低地說:“澤誠,你誤會我了。我並沒有把要說的話說完。”
  “生了這場大病,我倒是看開了一些東西。我到現在才明白過來,你是對的,你不是你的父親。至於小欣我一直很疼她......又怎麽舍得讓她的一輩子像我這樣呢?”
  過往的恨意仿佛在不知不覺間,就浸潤了自己的一生。如同屋外的青藤枝蔓,又好像眼角的皺紋,一點點地彌漫,一點點地吞噬光陰。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站在了人生的末梢,回望時,沒有了悔和恨,隻有無盡的荒涼。
  這才驚覺,原來漫漫一生,就這麽過去了......
  展澤誠終於有了微微的動容,他凝視了母親很久,語氣平緩:“剛才你對她說的,我都聽到了。媽媽,你想過沒有,如果我不是那麽尊重你,三年前,我不會讓她一再地誤會我。那個時候,我就在想,我寧願她恨我,以為那些事都是我的錯,也不希望她恨你......”
  許是不習慣說出這樣的話,他頓了頓,嘴角的笑若有若無:“我愛她,可是你是我的母親。”
  他沒沒等母親有所反應,轉身出了門。
  而在他的身後,方流怡聽到他的話,愕然地屏住了呼吸......是啊,自己一心一意地,是怕兒子離開......可是澤誠他,又何曾離開過?他做著他能做到的一切,陪自己來手術,給自己時間來化解那些仇恨......
  而曾幾何時,自己心裏的恨意卻詭譎而令人不解地落在了兒子身上。她看著他在自己和那個女孩之間掙紮,看著那個女孩一次次地傷害他,而自己也毫不留情地逼他,仿佛隻要他們不在一起,自己便無限地書信和暢快。
  自己的兒子,她曾經發誓要讓他幸福......如今,卻在一步步地推開他,要他承擔本來與他無關的錯誤......
  不可控製地,視線迷蒙起來,方流怡怔怔地看著窗外,眼角緩緩地滑下了淚滴。

  OVL.24 醒來時的一記陽光
  起居室裏還有何孟欣。她看見白洛瑤走下來,忽然微微低了頭,說:“對不起,他不知道你被接來了這裏。”
  洛瑤點點頭,安靜地說:“沒事。”
  沉默,一時間有些尷尬。彼此呼吸可聞,而那台笨重而巨大的立式大鍾擺聲分外的明顯,攪亂了各自的心思。
  “白小姐,這句話說出來,讓位覺得十分難堪……可是我現在隻能拜托你,能不?馨鏤乙桓雒Α!!!!?
  “因為上次的事,他一直沒有原涼我,被牽涉進來的,還有我家和易欽的好幾項合作……阿姨勸他也沒有用……如果可以,如果你願意接受我的道歉,能不能勸一勸他?”
  這麽一段並不長的話,對於何孟欣來說,因為難堪,就顯得艱澀、困難得多。然而沒有等到洛瑤回答,已經有人從樓上下來了。
  展澤誠仿佛沒有看見何孟欣,目不斜視地走向門口:“走吧.”
  白洛瑤看了一眼何孟欣的臉色,不知道算不算安慰,她的聲音很微弱,也很不確定:“我想……他不是那麽狠心的人。”
  展澤誠站在門口回望她單薄的側影,也不知是不是聽到了她說的那句話,隻是閔起了嘴唇,眸子裏暗影沉沉。
  漫天的細雨中,她隨著他走向前邊的那輛車,坐進了副駕駛座。
  展澤誠將車門重重地關上,卻並不開車。
  盡管母親的態度讓自己有些意外,可在最開始自己接到司機電話,說並沒有接到她的時候,瞬間還是懼怕的。他閉了閉眼睛,心底的怒意越來越盛,連呼吸聲也沉重起來,沉聲說:“你有沒有腦子?誰來接你你都跟著走?”
  他從未用這樣的語氣對她說話。
  洛瑤咬著唇,臉色蒼白,好像並沒有聽見這句話,也並不害怕他怒氣衝衝的質問,最後輕輕地說了句:“機場的廣播你聽到了嗎?我以為你不會再見我了……”
  原本目光還專注地看著他,課突然之間,那雙漂亮的眼睛裏仿佛有水汽氤氳起來,她很快地倔強地把頭別過去,仿佛在看窗外的風景。
  也不過頃刻,她這樣一哭,把他所有的怒氣生生地掐滅了。
  展澤誠斜睨了她一眼,冷著表情說:“聽到了,我有急事來英國,所以沒有轉回去。你說我不想見你,那你現在是和誰在一起?”
  洛瑤依然沒有轉過頭來,“嗯”了一聲,表示聽到了他的話,又低低地說:“我知道。”
  他的指節在方向盤上微微地打著節奏,隔了很久,似乎在等她的情緒平靜下來,才慢慢地問:“找我什麽事?”
  這才是此行的目的……難道不是嗎?
  白洛瑤轉過頭看著他如寒星般的眸子,忽然失去了語言表達能力——她有那麽多的話想問他,可是在看到他的時候,卻又覺得有一種窒息感,仿佛自己再也難以說出話來。
  忽然,他用力地扳過她的肩,直到可以麵對麵地彼此直視:“為什麽來找我?”
  她終於還是艱澀地開口了:“我想知道三年前發生的事。”
  展澤誠默然了半響,放開她的肩膀,隻是將車頭掉頭。
  天色越來越暗,雨絲匯聚成線,蜿蜒在玻璃上。他始終沒有開口,又或許他並不打算現在對她說話。洛瑤好幾次忍不住要睡著了,卻又強撐著,目光牢牢地注視著雨滴匯聚成的好似天然水晶的圖案。
  他側頭看了她一眼:“你先睡一會兒,到了我再叫你。”
  其實她在飛機上就已經失眠了,到了英國又幾次忍不住情緒激動,終究還是累了,甚至不用他提醒,呼吸已經變得清和平穩,仿佛是微分拂過。
  直到有一雙手臂要把自己攬住,她才有些迷糊地睜開眼睛,發現展澤誠正要把自己從車裏抱出來,於是連忙掙了掙:“我自己下車;”
  她隻是困,並不是走不動路。
  雨已經停了。空氣裏是好聞的青草的氣息,或者還有露水的味道,沁人心脾的清涼。黑夜之中,她看不清這是哪裏,隻知道隨著他穿過頗大的花園,直到走進了室內。而展澤誠把她領導了一間房間:“好好休息。”
  洗完澡躺下,卻愈發地輾轉難眠。最後迷糊了幾個小時,終於還是起床了。眼睛還有些腫,不知是昨晚哭累了,還是實在沒有休息好,於是用涼水撲了撲,輕輕地推開了門。
  因為天還沒有亮,廊燈還開著,仿佛夜之女神正在輕柔地灑下光輝。
  白落瑤踏著地毯走下樓,想憑著之前的記憶到花園中去走走,卻忽然被走廊兩側掛著的長牌畫給吸引住了。
  這些畫都有著堂皇的華麗質感,仿佛是中世紀的國家化肥了數年時間給伯爵夫人畫的油畫。畫的背景在變化,可人物卻沒有變。展澤誠。和他的母親。每一幅畫,他母親的穿著打扮都有所不同,美豔非常,而展澤誠則從小到大,這些油畫似乎見證了他的成長。
  看起來有些年頭的這些畫裏,小男孩打著精致的小領結,十分漂亮神氣。他站在母親身邊,卻完完全全地麵無表情。那份冷酷,看樣子一直延續到了今天。洛瑤不禁莞爾,一幅幅仔細地看完,走完樓梯,還回頭又看了一眼。那麽多的畫,對於他來說,依稀就是一條時光的長廊。
  天氣依然是黎明前的昏暗,她踏進了花園,卻看見不遠的地方有一點仿佛如螢火般的星亮。或許比螢火還要豔麗些,帶來點冽灩的銅紅和炙熱,仿佛在簌簌地燃燒的時光。
  白洛瑤站在那裏,看著他和他指間的煙,難以跨出半步。
  他坐在那裏,眸子仿佛是用流光溢彩的黑玉鑲嵌上去的,凝視著無聲流逝的光陰,堅忍而頑固。如果不是那淡淡的煙霧,她會以為那是一尊青銅塑成的雕像。
  這一步,如果指間不跨出去……那麽這樣衝動地趕來,又有什麽意義呢?
  她中意還是慢慢地走了過去,站在他的身前,俯身拿走了他手裏的煙。手指或許還觸到了他的手背。他冷得似是冰塊,連自己的手指都忍不住戰栗起來。
  展澤誠並沒有太大的意外,他看她要坐下來,忽然伸手攔住她,低聲說:“別坐,太涼了。”
  洛瑤不理,拿開他的手,側頭微笑著看他:“我看到了那些畫,真漂亮。”
  他不置可否地轉開臉,並沒有接話。
  “為什麽畫裏都是你和你媽媽?你爸爸呢?”
  他愈發地沉默了下去,側臉的線頭似乎也在倏然見繃緊了,身體仿佛僵成了冰雕。
  洛瑤猶豫了一會兒,慢慢地去握住他的手:“告訴我好嗎?”
  她的手很柔軟,仿佛是初開的花瓣,溫熱而帶著怯怯的羞澀,正努力地想要讓他變得暖和起來。
  隔了很久,展澤誠終於轉過臉,反握了她的手,淡淡地笑了笑。
  “我父親並不愛我母親,他愛的一直是你的老師。”
  隻是頭一句話,便驚得洛瑤幾乎要站起來,可是他已經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並沒有讓她掙脫。
  “三年前的事……”他微微皺了皺眉,似乎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於是又寂靜了下來,過了很久,才重新開口:“洛瑤,你知道嗎?我很愛我的母親。”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她隻有我一個人。她很愛我,如果不是因為牽涉到了那些往事,她不會變成這樣。”
  “你的老師在得知雲初寺可能被拆遷之後,又因為想到易欽是我父親名下的,所以給他寫了一封信。而那封信又寄到了老宅子裏,被我母親看到了。那個時候我父親已經去世了,可是因為沒有聲張,喻教授並不知道。所以,在我和你知道這件事之前,我母親早就知道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他頓了頓,自嘲地笑了笑:“那時候我覺得奇怪,隻是一個簡單的保護古建築的決議,我在征詢意見的時候,卻是前所未有的阻力重重。當時我以為是自己剛剛接手工作,或許不夠服眾。因為父親死後,一直是我母親在代理集團事務,我就想,如果是她去說明,會不會好一些。”
  “我對她說明之後,又將替代方案一並給她看過。她卻用十分嚴厲的語氣警告我。她說,雲初寺非拆不可。當時集團大半的事還是她在主持,她這樣堅持,我毫無辦法。”
  “後來喻教授親自來易欽找我。當時我在開會,出來的時候秘書就告訴我,我母親看到了她,把他帶走了,說是去了西山的工地。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於是也趕去了西山。”
  “雖然當時集團的決定是方案照舊,可正式拆遷卻不是在哪一天。我趕到的時候,發現工程已經開始了,才知道日期提前了。”
  他發現自己無法描述當時的心情。他的母親站在那塊高地上,仿佛是手握生死大權的女皇,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滿足。而她身邊的那個女子,臉色蒼白,撫著胸口,搖搖欲墜。他知道有哪裏不對勁,可又說不出來,仿佛是有人在自己麵前砸碎了美玉,什麽都稀落一地,殘缺不堪。
  不顧母親的責怪,他隻來得及將喻教授接回自己的車裏,誠懇地道歉:“抱歉,我不知道我母親是怎麽了……但是專家組明天就會趕來,我會盡量將一切保存下來,再找地方原樣重建。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喻惠茹似乎還在艱難的喘息,最後卻沒有詢問雲初寺的事:“你的父親……去世了嗎?”平穩了氣息,她竭力鎮定地說,“能不能帶我去看一下你父親的墓地?”
  他揚眉看著她,心底滑過詫異:“您認識我父親?”
  “我們是同學。”喻惠茹簡單地說,“隻是很久沒有聯係了。”
  單色的大理石肅穆而莊嚴,正中的那張照片亦是黑白的,那個年輕男人五官硬朗而英俊。喻惠茹在看到那張照片的時候,幾乎難以站穩,隻是有些恍惚地問身邊這個眉目和父親十分相似的年輕人:“這是吳越山?”
  他沉穩地點了點頭。
  吳越山……當初他們開玩笑說的,將來又來避世的桃源……幾十年後,海誓山盟之後,他終於還是選擇葬在了這裏。
  那一天展澤陪著喻惠茹站了很久,直到最後,他淡淡地開口:“我不明白。”
  是的,他完全不明白,這樣簡單的事,最後卻複雜至此。
  “尋找雲初寺,是你父親的心願,也是我的心願。”喻惠茹笑得很溫和,“或者你是願意聽聽我的故事?其實也是你父親的故事。”
  他們坐在車裏,他安靜地聽著這個已經老去,卻依然風姿嫻雅的女子婉婉的講述。講他們青年時如何意氣飛揚,講她如何和他的父親相愛,他的父親如何在瀕死的家族和愛情之間的抉擇,而他的母親如何一廂情願地愛上了他的父親。
  “後來,我送你父親到了機場。那就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那時候他就像那張照片裏一樣年輕好看。我們都知道這輩子再也不會相見了,所以我把他的模樣記得很牢很牢……可是看到剛才那張照片,我才覺得自己真是老了。原來他的眼睛這麽亮,我居然記不起來了……”
  展澤打斷她,語氣很平和地說:“你是說,我要站在你們的立場上,痛恨我的母親破壞了你們的愛情?”
  喻惠茹隻是怔了怔,最後微笑著搖頭:“不,不是的。你母親很好,她很愛你的父親。我想,如果沒有我,你和你的母親都會更幸福一些。”
  他愣了愣:“你知道我們不幸福?”
  而她也歎了口氣:“你父親那樣的人,我很了解他。當初如果不是你祖父把一個家族壓在了他的肩上,他也未必就會屈服。不管怎麽樣,你母親救了展家,他應該還是感激的。”
  展澤隻是覺得累,又隱隱地覺得一切都和自己想的不一樣。
  母親隻是因為一直以來心中的憤恨,所以執意地要毀掉自己的丈夫和他愛的人年輕時候的一個約定。站在他的立場,他拿什麽評價誰對誰錯?
  “我不希望你誤會你父親。他在結婚以後,我們之間真的再也沒有了聯係。我想,他是一個負責任的父親和丈夫。”她有些吃力地閉上了眼睛,“謝謝你願意帶我來再見他一麵。”
  展澤和父親並不親近,又或許是因為展景榮太忙。年少的時候,他對父親,更多的是敬畏。可有時候,展景榮也會抱著他,指著花園中的茶樹,教他怎樣摘采,怎樣品凍頂烏龍。而他也在父親去世後,照著他的囑咐,將最後一盒凍頂烏龍送到了西山的那間寺廟裏。
  最後,在那裏遇到了白洛瑤。
  算來算去,難道不都是巧合嗎?
  “你很愛洛瑤吧?”喻惠茹的雙目秀長而明亮,忽然看了他一眼,“我沒有孩子,這輩子也隻有學生。她就像是我最小的孩子。洛瑤是個好孩子,如果可以,好好對她。”
  “另外,這些事,我並不願意別人知道,如果可以,也請替我保密。”她忽然笑了笑,淒涼中難掩當年的無限光彩,“這對我來說,並不是好的回憶。”
  她甚至沒有來得及看到年輕人點頭,就困倦地倚著車門沉沉地睡去了。而他送她回醫院,遇到白洛瑤,她漂亮的小臉上已經有了戒備和隔閡:“你帶老師去哪裏了?”
  他選擇沉默。
  回家之後,母親又在家裏等著他。老一輩的人,仿佛約好了一樣,將上一輩的恩怨,在同一天裏,全部抖落在他的麵前。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見母親哭的那樣狼狽。印象裏,母親是最在意風度的大家閨秀,從來都是微笑著待人接物,從來就高貴的仿佛是公主。
  原來一個人的仇恨在爆發出來之後,會讓人有這樣強大的意誌。放流恰死死地盯著兒子,來了刻骨銘心的恨意:“她不是寫信求了景榮嗎?她不是說這座寺廟是他們的寄托嗎?我就是要看看,現在寺廟毀了,她還能怎麽樣!”
  這或許是展澤誠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一切的時機都不成熟。他的母親心中有積攢已久的怨毒。白洛瑤最終還是對他失望了,最後更是滿腔的憤怒,再也不願意見到他。而彼時的他,初入易欽,威信和權力,根本無法和母親隨口說出的一句話相比。
  他隻能瞞住了母親,安排了專家組,將建築物的構件保存到可以重建的那一天。
  三年的時間,他覺得可以化解母親的積恨,他覺得自己掌握了足夠的權力可以重建雲初寺,也重建洛瑤對自己的愛和信任。卻隻是想不到,三年的時間,洛瑤卻忽然患上了心理疾病——如果當初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開她。
  然後所有的一切都不受控製的往前發展了。費盡心思地替她治病,可她看起來那麽抗拒。而雲初寺的重建,在旁人看來,也不過是一場炒作的鬧劇而已。於是愈加地縛手縛腳,眼睜睜地看著別人一步步地走近她。
  他傾注了太多小心翼翼的愛,卻一直害怕最後的結果……他怕他們的愛,會像她親手打碎的那尊瓷器,最後是無可挽回的破碎。
  有時候展澤誠深夜醒來,想起滿目瘡痍的現狀,都會懷疑,原來自己並不如想象中那麽堅強。他也會累,也會逃避。
  長久以來的隔閡,終於還是在心裏刻下了深深地痕跡,仿佛華山之上的一步之遙,仿佛自己在機場聽到的廣播尋人,緊跟著欣喜而來的竟是害怕。他怕見到她,怕見到之後又是無處可逃的痛楚。於是選擇登機,又自欺欺人地想,這樣也許會讓僅剩的希望保留下來。
  白洛瑤低頭想了很久,將他的手抓的越發地緊,聲音顫抖:“展澤誠,你為什麽不早對我說這些……”
  像是責怪,可是她看著他的臉色,又隱隱地心疼,不知道說什麽。
  他該怎麽說呢?
  所有人隻看到了他的父母在人前的伉儷情深,可是人後,從來隻有自己和母親在一起。他的母親,從來都很堅強,很少抱怨,甚至總是淡淡地替丈夫開脫:“你爸爸是太忙了,這個假期我們再回去找他,好不好?”
  她的身影從來是孤單的,這一點,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所以,才猶豫難決,最後將一切攬在了自己身上吧。
  展澤誠的聲音平緩而安定:“是,當初我不該瞞你的。你來找我要解釋,或許我把所有的事情告訴你會更好。可是那個時候,我不願意讓你恨我的母親——你和她,都是我最愛的人。我想,或許給你們時間,這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
  對於我母親,我希望她心裏的恨可以慢慢的淡下來;而你,我一直在想,我們有那麽長的一輩子,我要你原諒,是想在雲初寺重建之後,你可以看到我的誠意……對不起,那個時候,我真的沒有力量去阻止……”
  天色已經微微地發亮了。雲層有一種近乎玫瑰紫的高貴色澤,暈染得整個天空柔和如同絲綢。
  洛瑤一直安靜地聽著,並沒有打斷他。可他沒說一句,她心底就像被被攬起了千重的的巨浪,苦澀和甜蜜,一直泛到了遙遠的世界邊際,沉重得叫她難以呼吸。
  或許是因為冷,她向他身邊靠了靠,而他在一怔之後,把她圈在自己的懷裏。
  他將一切都告訴給了她,而白洛瑤隻剩下最後一個問題:“那三年裏……你沒有幹涉我的生活?”
  他搖頭,淡淡地說:“沒有……不然我不會不知道你得了那麽嚴重的病。”
  他又將自己的袖扣給她看:“我會偶爾在媒體上出現,總是戴著它……我希望你知道,我一直愛你,一直等你。”他的聲線最後低了下來,苦澀的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會在意這些……”
  遠處的雲層忽然漏下了一絲光線,剔透的光線從最細微的亮點開始,瞬間成倍的擴大,直到落滿整個花園。
  洛瑤這才恍然發現,花園裏種滿了保加利亞玫瑰。
  每一朵都如同嬰兒拳頭般大小,每一片花瓣上都沾了夜露,而每一滴露珠都折射出精巧的小彩虹。恍若雨過天晴,又仿佛是漫天的雲霞燃盡,火燒雲被洇去了最豔麗的色澤,隻餘清淡的粉彩,溫暖的氤氳。美不勝收。
  美景如斯,可她卻分不出力氣去流連欣賞。
  白洛瑤在他懷裏慢慢的仰起頭,淚水充盈了眼眶,可是這一次,她似乎不在躲避他的注視。
  “畢業之後,我想過要離開文島……”
  他愈發的抱緊了她,緩緩地說:“我知道,後來是範館長留住了你。”
  她用力的搖頭,淚珠成串的滴落下來:“不是,不是因為博物館的工作。我隻是不想離你太遠……可我不敢承認……酒精中毒那一次,我並不是要自殺……我舍不得死,我寧願活著恨你……可是如果我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展澤誠……”
  陽光親吻上她的臉頰,園裏的粉色仿佛是被暈染得太過濃鬱了,於是勻了一些在她臉上,如同胭脂紅。
  她一點點地靠近他,淚水衝洗不去那些暈紅。而她攀住他的脖子,帶了小心翼翼,努力地去問他,仿佛這事唯一的道歉方式。
  展澤誠有一瞬間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然後隻是片刻之後,他扶了她的腰,低聲說:“洛瑤,這不是你的錯,你不用覺得愧疚。”
  白洛瑤愕然之後,又一滴淚滑落臉頰:“我沒有覺得是愧疚……展澤誠,原來我們之間,真正不懂得怎樣去愛的人,是我。”
  她微微張著嘴,欲言又止的樣子——這樣迷惘中帶著歡喜的神色真的很美。展澤誠凝視了她很久,看見她的唇角微微一抿的時候,似乎有一種異樣的情緒滑過了自己的腦海,就像是火苗竄了出來。他沒有多想,俯下身去吻她的臉頰。
  那個吻又慢慢地遊移到了她的唇上。她的唇還有些冰涼,卻柔軟如雲。他想念她的溫暖,想念她甘甜的氣息,又想念她略有些害羞的閃避,於是更加地霸道,輾轉著吮吸。直到將她氣息耗盡,再也支撐不住,靠在他的肩膀上喘息。
  他忽然微笑起來,又用輕斂的笑意去吻幹她的淚水。
  “沒關係,所有的這些,我都是心甘情願,工沒有勉強。”他一遍遍地撫著她的長發,溫和地說, “你要我說幾遍我愛你,你才相信我真的不介意?”
  自洛瑤微微掙開了他的懷抱。他們之間,仿佛真的沒有了阻礙,隻有亮堂堂明晃晃的陽光,溫暖得不可思議。她有些稚氣地看著他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這次換我說好不好?”
  他露出了這世界上最英俊的笑容,慢慢地點頭:“我聽著。”
  “我愛你。”
  這句話說出來的刹那,洛瑤微笑起來。
  或許這就是陽光吧。
  醒來的時候,發現他依然在她身邊,從未離去。

  番外一 艾爾米塔斯
  “結婚?”白洛遙剛從浴室出來,發現自己房間多了一個不速之客。她的眼睛瞪得仿佛像是銅鈴一樣大,滿是不可思議,“你沒開玩笑吧?”
  那個剛才向她求婚的男人,此刻微微皺眉,以同樣不可思議的神情回望她:“你覺得我在開玩笑?”
  他一把攬過她,手指輕輕的撥弄她的長發。黑色的一縷在指間纏繞,仿佛細滑的水草,又有著洗後的淡淡的椰果香。吸到鼻尖的時候,滿是妖嬈芬芳。其實妖嬈這個詞出現的時候,展澤誠心底微微的怔忡了一下,可隨即又笑了起來,幸好她的妖嬈,隻有自己見過。
  “我們之間的問題早就解決了,你還有什麽理由不嫁給我?”
  她在他膝上沉默了半晌,換了一個姿勢,忽然笑起來:“你覺得解決了?”
  “難道沒有?”她隻穿著背心和短褲,從自己這個位置,看得到她胸口大片的肌膚……和纖長漂亮的腿,展澤誠發現自己有些心不在焉,又伸出手製止她不安分的、按在自己胸口、似乎是想表示警告的手,低低的笑起來,“我們已經這樣了,你不嫁給我,還有誰敢要你?”他若有若無的湊近她,將這句話拉得無限曖昧。
  洛遙咯咯笑了起來,輕巧的從他的膝上跳下來,順手拉開抽屜,遞給他一遝資料。
  很多很多的陽光從落地窗外灑進來,展澤誠微微側頭,看見她纖細柔軟的腰肢,白皙的肌膚被鍍上金色,似乎有一種奇妙的質感,叫人忍不住想去輕輕的撫摸,於是一時間忘了去接那本冊子。
  “剪報?”展澤誠掠了一眼,心不在焉的翻動,隻是覺得熱,“你做的?”
  隻一頁,他就笑不出來了。
  這究竟是什麽時候的報道?
  這似乎是在某個宴會上,自己攜著一個女伴的手,照片裏的女人笑得風情萬種。
  還有這張……是在哪個酒店門口麽?那個漂亮妹妹是誰?
  ……
  空調的冷氣實在很強勁,仿佛是打碎的薄荷汁,那種清涼的味道,密密的灑在了這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展澤誠合上相冊,麵色沉鬱:“誰給你的?”
  白洛遙隻是抿著唇笑:“這你不用管。”
  他站起來,比她高了差不多一個頭,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卻又俯下身,一言不發的抓過她,開始吻她。
  這個吻很深很沉,他的手指微涼,順著她柔滑的脊背,探進了她的?承睦铩?
  洛遙有一度說不出話來,連之前自己說了什麽都快忘記了,最後拚盡了力氣,偏開了頭,笑意盈盈:“是不是經驗豐富呢展澤誠?難怪技巧這麽好。”
  這或許是她第一次說這種話,於是有些羞赧,臉頰一點點的沉釀出紅色,叫他想起了那個時候,她淚流滿麵的吻著他。她的身後是滿園的保加利亞玫瑰,淡粉色如雲如錦,而漫天霞光流溢在她的臉上,他期盼已久的美麗。
  展澤誠微微放開她,目光深處滑過了一絲笑意,又拿上那本剪報:“第一張,那是在香港的拍賣行。她是香港大學的曆史係教授。那次我在競拍一個清朝的窯變紅缽缸。對了,就是現在放在你們博物館的那個。我記得三年前你指著那張圖片發誓,說要把那件東西弄回來。”
  洛遙目光微閃如星,唇角的笑意漸漸的加深:“後麵的呢?”
  “第二張,那人是誰我不記得了。我隻知道前一晚,我去你家樓下等你。你不肯回來……還給了我一下巴掌,所以第二天助理說給我找了女伴的時候,我還有些情緒,就沒拒絕。不過宴會結束的時候,我已經找不到她了。”
  ……
  似乎接下去的每一張,他都從容不迫的解釋給她聽,到了第九張的時候,洛遙終於放棄了:“我不想聽了。”
  “那麽,白洛遙,嫁給我?”他笑得高深莫測,“或許你越早嫁給我,我們越早可以去度蜜月。艾爾米塔斯。”
  “什麽?”洛遙忍不住重複了一遍,“艾爾米塔斯?冬宮博物館?”
  重新抱著她的英俊男人已經開始不懷好意的把她壓倒在床褥間,細致的用薄唇吻遍她□的肩和頸,聲音呢喃:“嗯,冬宮。”
  她的眼睛陡然清亮起來,仿佛是桌上擺著的那串水晶葡萄,色澤淺碧,雨過天晴的顏色,瑩潤得沒有一點雜質。
  “我嫁給你。嗯,嫁給你。”她可憐兮兮的躲閃著他的親吻,“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去?”
  他驀然停下所有的動作,忽然覺得有些懊惱,又有些不舒服:“你這是為了蜜月才答應我的?白洛遙,你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洛遙看著他淩亂的襯衣,從下往上看,這個男人臉部的線條俊挺得叫人難以置信。
  她忽然狡黠的眨眨眼,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一點點的靠近他:“你知道剪報怎麽來的?”
  他皺眉。
  “是我們分開的三年,我自己收集的……那時候我想,如果哪天你回來找我,我一定先扇你一巴掌……你這個混蛋。”
  他錯愕了一瞬,唇角的弧度慢慢的勾起,去輕吻她的鼻尖,那個聲音低得隻有她聽的見:“你傻還是我傻……我愛你……”
  據說遊客以一分鍾觀賞一件藝術品的速度,想要看完艾爾米塔斯的館藏,也需要花費數年時間。
  於是來到聖彼得堡,洛遙不想沿著涅瓦河散步,也不想去伊薩克教堂聽聖歌,就像那位著名的藝術家普桑說的:“當我們欣賞一幅完美的圖畫時,不應該匆忙的一帶而過。而是要慢慢的觀察,用心評價去體會。”她很快樂的給自己安排了大概足足大半個月的時間,打算將幾個大展區一一的逛遍。
  可是從到達聖彼得堡開始,卻一直有意想不到的不快。
  吃過了晚飯,她就盤腿坐在床上查看資料。都是她精心收集的藏品信息,頁碼整齊,一絲不苟。可是展澤誠從浴室出來,頭發還濕淋淋的滴著水,就這麽滿不在乎的坐在了床上,又伸手一把將她抱了過去。嘩啦一聲,所有的資料以一種淩亂的姿態,飄飄揚揚的灑在地上。
  她一急,想都沒想,就去推開了他,翻身下床去撿。
  他還是好整以暇,眉眼間都是一種慵懶:“別去管了,飛了半天,累不累?”
  白洛遙半天都沒吭聲,坐在地毯上數頁碼,最後語氣有些小小的衝:“我幹正事兒呢,你別糾纏我我就不累了,謝謝。”
  他倒笑起來,神情有些曖昧和期待:“什麽正事兒?我現在想到一件。”
  洛遙躺在大床的一角,又縮了縮身體,警告的看他一眼:“別碰我。我要好好補充體力。明天要走一整天。”
  她早該想到他不會這樣就放過自己的。果然,燈熄了不到片刻,他的手就探過來,先是穿過她的身下,又微微的用力,把她整個兒抱過去,貼在了自己身上。聲音還低沉的咬著她的耳朵:“我的體力補充好了……洛遙……”
  或許展澤誠唯一的錯誤就是沒有先去吻她的唇,而她向來對他的吻沒有任何的抗拒力。於是這次白洛遙忍住了身上的酥麻感,狠狠的踹了他一腳。
  她不知道自己力氣到底有多大。可能也並不大吧。反正他一時間並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幾乎已經把她半壓在身下了。於是她一不做二不休,又重重踹了他一腳。
  這一次,展澤誠總算停了下來,微微喘息著伸手開了燈,語氣有些不悅:“你怎麽了?”
  她一咕嚕就翻身起來了,睡衣淩亂不堪,又抱了半條被子:“我去睡沙發。”
  就真的把他一個人拋在了這個臥室裏,她頭也不回,仿佛是兔子一樣,敏捷的鑽了出去。展澤誠一手撐著床,楞了很久,有些怒氣淺淺的浮上來,最後啪的關了燈。
  到了半夜的時候,其實還是沒有睡著。他現在似乎習慣了枕邊有她舒緩的呼吸聲,於是索性站起來,去客廳看她。
  洛遙蜷在沙發裏,半幅被子落在地上,睡得毫無知覺,半邊臉側著,孩子氣的皺著眉。
  他也皺著眉,從上往下的看她。
  這是在生氣啊!這是蜜月,憑什麽不準自己?鏊??
  ——可是為什麽動作這麽不受控製?
  他隻知道自己輕輕的把她抱起來往臥室的大床走去,腳步輕而平穩,最後又俯身去親她的臉頰。她還在他的懷裏調整了姿勢,一點都不知道自己丈夫此刻心情的掙紮和糾結。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他抱著她,姿勢親密。洛遙迷糊的張開眼睛,想了想,才坐起來:“我怎麽睡在這裏?”
  他也坐起來,似乎有些起床氣:“我怎麽知道?!白洛遙,你原來還夢遊啊?”
  洛遙一聲不吭的下床,心裏有些懷疑,也有些不知所措:難道自己真的夢遊了?夢遊了還回去找他,真是丟臉。
  兩個人都沒什麽好臉色,悶悶的吃完早餐,洛遙把牛奶一推:“展澤誠,要不我一個人去冬宮好了。”
  他看著她穿上了大衣,忽然冷笑:“你知不知道什麽是蜜月?”
  洛遙秀氣的眉毛微微一踅,一言不發,甩門就走。
  他旋即站起來,拿了大衣追上去。於是一前一後,直到並肩站在冬宮前的宮殿廣場上。
  冬宮。
  俄羅斯的國立博物館。
  當這座方正的建築以一種整齊的姿態出現的時候,還是覺得難以置信。這個匯集了西方藝術精粹的博物館,截然不同於東方的溫和,有一種奇異的嚴整和理性。它在視線上並不向兩邊延伸,隻是驕傲的矗立,顯示了人類對自然的分割和潛意識中的強權。網
  洛遙穿著一件白色的羊絨大衣,腰帶隨意的打了一個結,站在空曠而巨大得令人懼怕的廣場裏,盈盈一握的腰身,身段愈加的纖細。她無聲的凝望著艾爾米塔斯,神色有些肅穆。
  展澤誠就在她的身邊,深灰色的大衣穿在他身上筆挺的仿佛是製服,硬朗帥氣。就像是冬宮裏的1812軍事走廊,裏邊陳列著俄羅斯元帥們的肖像。英氣勃勃。
  他的臉色並不見得有多好,隔了很久,斜睨她一眼,眼見她臉上起了可疑的、或許是被凍出來的紅色,才淡淡的說了句:“進去吧?”
  這樣才驚醒了她,洛遙深深呼吸了一口西伯利亞的寒風,一句話也沒說,抬腳就走。
  參觀者不多。
  穿過孔雀石大廳,進入法國洛可可藝術時期的展廳。
  優雅尊貴的米黃色調穹頂上繪著中世紀的盔甲。象征著貴族標誌的家徽以幾何的形式排列在壁上。黃金製成的吊燈有著極其繁複的工藝,周圍插著數十支如白玉般的蠟燭,亮光瑩瑩如星。
  一眼望去,這樣的房間,竟是望不到盡頭的。真是奢侈得叫人驚歎。
  洛遙在展廳門口駐足了一會,敬畏感油然而生。
  踏進去的時候,鞋跟在天然原木地板上敲出了扣扣的聲音,又仿佛有回音,從走廊的盡頭彈射回來。可以想象到那些細微的聲波是怎樣的拂過了油畫、雕塑、銅像,最後和自己輕輕的觸到了一起。難以自拔的感覺,從現代回望古典的致敬。
  第一個房間中央那尊雕塑。
  小小的天使以一種隨意輕鬆的姿態坐著,一手抽著箭筒裏的箭枝,另一隻手做了噤聲的姿勢,麵容精致。
  “《故作威嚇手勢的丘比特》,十八世紀法爾科內的作品。”
  洛遙忍不住抬眼看了身邊這個被自己冷落很久的男人,有一點點刮目相看的意思。她真的不知道他原來這麽了解這些,他一直在雕塑側邊站著,那個角度,是看不到那個說明標牌的。
  他並沒有回望她,目光很柔和的看著小雕像,難得露出了微笑:“真可愛。”
  “展澤誠,原來你對這些藝術品這麽熟悉。”洛遙的目光晶晶亮著,仿佛嵌滿了碎鑽,一波波的折射出光芒。
  他依然沒有看著她,卻也沒否認。過了一會,刻意的抿抿唇,又側了側臉,把笑意掩藏起來,很自然的去牽住她的手:“走,去前麵看看。”
  當然,這個此刻看起來一臉肅穆的男人的另一隻手,悄悄的將那一冊博物館的中文指南藏在了身後。
  誰讓她在踏進這個宮殿的時候一直在生氣,什麽都沒注意呢!
  嗯,雖然他發誓會順著她寵著她一輩子——可是偶爾換種口味,讓她崇拜下自己,其實感覺很不錯。
  因為看得慢,可能連開放展區的十分之一走沒走到吧,可也是站了整整一天。睡覺的時候,是自己關的燈。其實他挑選的酒店真是不同於奢華流麗的洛可可,強烈的古典主義裝飾風格啊——弧度順暢的穹頂,玻璃窗上精準的分割,窗外的園景修繕得棱角分明……如果沒有他在身邊,獨自住著,可能會有強烈的孤獨感席卷而來。
  她知道自己這樣做會給他誤解,可是忍不住,還是伸過手去,碰了碰他:“你睡著沒有?”
  “沒有。我在想那尊小愛神的雕像。”
  洛遙小小的感動了下……這人什麽時候這麽文藝了,嗯,艾爾米塔斯是個好地方……他也被藝術熏陶了……
  “洛遙……孩子多可愛啊。”說著說著,他半支起身子,眸子像是黑寶石,又像是夜明珠,亮得可怕。然後……他就理所當然的俯下身,結果……他的吻落下來的時候,洛遙忽然清醒了,終究……還是朽木不可雕的。
  第二天。
  “再陪我睡一會兒……”他不肯睜開眼睛,有一絲頭發落在了額頭上方,手還牢牢的固定在她的腰間,“一會兒就好。”
  “親愛的,再不起來,今天趕過去大概隻來得及買一張票。”洛遙拉拉他的耳朵,循循善誘。
  他不理。
  她又拚了命的想要搖醒他,可是手被他牢牢一抓,再也動彈不了了。
  最後洛遙的語氣變了,說不出的古怪:“展澤誠你逗我玩?陌桑磕閽縲蚜聳遣皇牽俊?
  他終於張開眼睛,蘊著深深淺淺的笑意。
  她很配合的不再掙紮了,相反,手掌輕輕的摁在他心口的地方微笑,仿佛威脅:“你信不信,回去之後,我讓你上班天天遲到。”
  他愣了愣,手指輕巧的撥開她的亂發,帶著無可抑製的笑意吻在她眉心:“親愛的,我求之不得。”

  番外二 展葉瀅
  展澤誠等了許久,那邊才有人接起電話。他本以為會是白洛瑤的聲音,旋即又覺得不對。那邊的聲音分外的嘈雜,難道自己離開了兩天,家裏忽然接待了一大批客人?
  “是先生啊?”家裏阿姨的聲音,還帶了些心煩意亂,“小姐病了,林醫生正好在,在打針呢。”
  展澤誠覺得自己心口什麽地方被提緊了,皺眉問了句:“病了?”
  聽覺忽然變得敏感起來,似乎能聽到話筒那邊小丫頭哇哇的大哭聲。他脫口而出:“洛瑤呢?”
  那頭的有熟悉的聲音隱隱約約的傳來。
  “你跟他說,我不接了,晚點再給他打過去。阿姨,過來幫忙。”
  電話匆忙的被掛了,展澤誠坐在酒店套房的客廳裏愣了一會兒,把手裏的文件扔在一邊,又站了起來,皺眉望向夜光如流焰的陌生城市。
  一分鍾……兩分鍾……十分鍾……
  心底那股煩躁的火氣又往上冒,他是不是當時就該問清楚“晚點”究竟是指幾點?
  昨天離開家的時候把小丫頭抱在手裏親了又親才離開的。那麽小小的一點,抱在手臂裏軟軟的,像是白白嫩嫩一個小團子。鼻尖翹翹的像極了她的媽媽,至於那雙眼睛,每個人都說是像自己。雖然一歲多點,可所有見過她的人,都會說這是標準的小美人。
  怎麽會突然病了?什麽病?
  這些念頭攪得他真正的坐立難安,直到洛瑤的電話打進來。
  “怎麽了?”展澤誠抿緊了唇,盡量放鬆的問妻子。
  “沒事,天氣熱,發燒了。”洛瑤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林揚已經給她打了針,現在睡著了。”
  展澤誠看見玻璃窗的反光中,自己的臉色鐵青,語氣也嚴肅起來:“林揚又不是兒科醫生,你讓陳醫生來看過沒有?他怎麽說?”
  洛瑤輕輕笑了起來:“陳醫生來看過了,真的沒事。這麽熱的天氣,很多小孩都病了。就是小丫頭不肯打針,現在哭得睡著了。剛才一直嚷嚷著要你抱。”
  電話那頭,男人的呼吸似乎立刻柔和下來了,他頓了頓,重複了句:“她說什麽了?”
  其實現在她都不能說完整的句子,隻會斷斷續續的說幾個詞。
  “爸爸……痛……不打……”
  洛瑤按照自己的理解,向丈夫描述了一遍:“就是不想打針,覺得要是你在的話,肯定不讓她打。”
  展澤誠的反應比她想象的迅速得多:“我馬上回來。”
  洛瑤沒吭聲,側頭看了看時間,又看了看嬰兒房裏那盞柔和的小燈,低聲說:“你事情辦完了?”
  他答非所問:“我讓人查查最近的航班。”
  最近的航班是在淩晨,展澤誠回到文島,已經是上午。此刻是炎熱的盛夏,車子奔馳在機場回市區的高速上,秘書時不時的從後視鏡裏查看展澤誠的臉色,並且相當識相的催促司機:“盡量快一些。”
  他想不到回到家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紛亂的場景。
  一進門,孩子嘶聲力竭的哭喊就讓他的心髒幾乎一頓。急切間跑到二樓,哭聲越來越大,那張小床四周的欄杆被鋪平了,圍了不下四個人。年輕的護士站在最前頭,手裏拿著針頭,洛瑤和阿姨摁著還在還在亂蹬的小腿,陳醫生則固定著孩子的胳膊。  “唉……又歪了……”
  “寶寶,不哭……很快就好了,不痛不痛……”
  ……
  展澤誠臉色陰沉下來,撥開護士和醫生,低頭望著寶貝女兒哭得稀裏嘩啦的小臉,怒意掩飾不住:“不打了。”
  房間裏靜了靜,就連洛瑤也是直到此刻才見到他,又聽到這句話,愣了愣。
  小丫頭還在哭,胳膊和腿得了自由,踢蹬得更加有力。
  展澤誠俯身,小心翼翼的把孩子抱起來,親了親小丫頭已經哭得粉紅的小臉,又皺了皺眉,小身體果然很燙——難道還燒得厲害?
  小姑娘眨著眼淚汪汪的眼睛,一看見是爸爸,又有兩團眼淚掉下來,和嘴角的口水一起,蹭濕了展澤誠的襯衣。
  一時間不見了圍著自己的醫生護士,又被爸爸抱在懷裏,小姑娘一下子有了安全感,加上本就哭得有些累了,往他懷裏鑽了鑽,說睡著就睡著了。
  展澤誠讓女兒在自己臂彎裏睡得舒服一些,才悄聲示意護士紮針。
  非常順利。
  小姑娘隻是不舒服的皺了皺眉,長長的睫毛卷了卷,額角就被紮上了針。
  所有的人都長歎了口氣。
  小孩吊點滴本來就要花很長時間,展澤誠卻有耐心一直抱著她,那個姿勢一動不動。直到藥水掛完,護士又來測了測溫度,才小心翼翼的把她放回了小床上。
  洛瑤站在他身邊,挽了他的手,輕聲問他:“你要不要去洗個澡休息一下?”
  展澤誠攬過她,下巴擱在她肩胛的地方,閉了閉眼睛,似乎有些疲倦:“不了。我馬上要趕回去。”
  “那個會推到了晚上,不能再推了。”他慢慢的又看了女兒一眼,“我明天回來。要是還發燒,給我打電話。”
  洛瑤看著他還有紅血絲的眼睛,有些心疼,語氣也帶了三分責怪:“你又不是醫生。那邊公事沒辦完,你著急回來幹什麽?”
  他不答,隻是親了親妻子的臉頰。
  這個世上,他最珍視的一大一小……都好好的在自己身邊。薄削的唇邊勾起一抹完美的笑,此刻,他心滿意足。
  “爸爸!我不要學芭蕾!”展葉瀅小朋友叉著腰,那條天藍色的裙子已經深一塊淺一塊,不知道是哪裏蹭來的泥。
  展澤誠耐心的蹲在她麵前,擦擦她的臉頰:“那你想幹什麽?”
  “我要挖蚯蚓!”小姑娘示威一樣舉了舉手裏的小園丁土鍬,她小小的手掌恰好抓住展澤誠一根手指,“爸爸,我不要上芭蕾課!”
  “澤誠,你不要聽她胡鬧。”方流怡坐在一邊喝茶,瞥了一眼兒子,又對孫女說,“瀅瀅過來,奶奶給你吃蛋糕。”
  展葉瀅還是有點怕奶奶的,乖乖的走過去了,又可憐巴巴的回頭看了爸爸一眼,嘴巴一扁,委委屈屈的樣子。  展澤誠站起來,把女兒抱起來,放在椅子上,一邊低聲和母親商量:“芭蕾課是請了老師來上的?”
  方流怡皺眉,喂了口蛋糕給小姑娘,又慢慢的對兒子說:“你別寵她過頭了。芭蕾課她非上不可。”
  展葉瀅小小的手掌裏捧著那杯水,喝了幾口,胸口又打濕了一塊。  “爸爸……”她又對展澤誠伸手,“爸爸……”  展澤誠勾起嘴角,女兒戴了一頂白色的荷葉帽子,整個身體軟軟小小的,臉蛋很圓,一雙眼睛黑亮得像寶石。他把她抱在膝上,低聲問:“今天下午要上芭蕾課?”
  她拚命搖頭:“我不去。”看了奶奶一眼,終於聲音放低了,“爸爸……”
  用白洛瑤的話來說,隻要女兒一叫爸爸,再無理的要求展澤誠都會答應。
  “下午去高哥哥家玩!”展葉瀅提醒爸爸,“媽媽說可以不去上課。”
  “媽媽真這麽說了?”展澤誠一邊抱著她,一邊逗她說話,“媽媽去不去?”
  “展先生,去高先生家?”
  “嗯。”
  今天是高池飛兒子的生日,白洛遙倒確實答應了女兒,可以去玩一個下午。
  洛遙和敏辰在一邊聊天,時不時看看兩個孩子。敏辰的兒子長得像父親,比展葉瀅大了三歲,卻高出了小丫頭整整一個頭,此刻帶著她滿屋子亂跑。
  小男孩很照顧這個妹妹,跑累了,就從茶幾上拿了一片切好的蛋糕,一點點的喂給她吃,還很老成的說:“要不要喝水?”  洛遙看得直笑,對敏辰說:“要不結個娃娃親?”
  敏辰還沒說話,書房的門打開了。展澤誠先出來,一看見這副樣子,二話不說,走到女兒身邊,一把抱了起來。
  小男孩的手還伸著,叉子上是一片獼猴桃。
  展葉瀅扭著身子:“高哥哥~”
  展澤誠的臉色愈發的不好看,他把小丫頭的身體往懷裏抱了抱,在沙發上坐下來。
  高家的小男孩看得出展叔叔臉色很不好看,乖乖的回去找媽媽了。
  一直到回家的路上,展葉瀅伏在媽媽懷裏睡著了,白洛瑤才問他:“你剛才幹什麽?”
  “那小子分明就是喜歡瀅瀅。”展澤誠從她手裏把女兒接過來,“我女兒怎麽能隨便讓男孩子喂東西吃?”
  洛遙楞了楞,看著他冷峻的側臉,有點拿不準他是不是在和自己開玩笑。
  好像……不是在開玩笑。
  白洛瑤撫額,哭笑不得的問他:“你控製欲是不是太強了啊?孩子才幾歲?”
  展澤誠一本正經的轉過臉,目光在妻子秀美的臉上凝視了很久,才淡淡的說:“你知不知道以前李之瑾追你的時候,我恨不得殺了他?”
  呃……
  洛遙轉過臉,望著窗外的景象,當做沒聽見。
  宅子裏寂靜無聲,阿姨早就哄小姑娘睡覺去了。白洛遙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又去書房看了看展澤誠。
  白洛遙托腮看著他發完郵件,咬了咬唇,問他:“那你會不會也想殺掉我?”
  展澤誠合上電腦,低低笑了一聲:“還記著?”
  “嗯,你的表情太可怕了。”她點點頭,長發上的水滴有些濺在他的襯衣上,氤氳開淺淺的幾團雲朵。
  他把她抱在自己的膝上,抵著她的額頭,慢慢的說:“不會。”
  薄唇慢慢的靠近她粉色的唇瓣,一點點的輾轉親吻上去。
  “洛遙……我們再要個孩子吧?”他緩緩的啃噬她的頸和鎖骨,那件睡衣已經漸漸的落開了,“最好是男孩。”
  “男孩?”
  “嗯,將來可以保護瀅瀅……”他從她的身體中抬起頭,打橫將她抱起來走向臥室,“好不好?”

  番外之吳越山
  這個日子,吳越山清冷得似乎隻有樹葉簌簌被拂動的聲音,像是低緩的風哨,掠進了回憶深處,又激蕩起淺淺一片塵埃。
  意外的在老師的墓前看到了一個中年男人,躬了身在一側的小小泥地上拔野草,洛遙愕然看了一會兒,才走上前去:“你好,請問你是?”
  原來是陵園的管理員。
  洛遙隨口問了句:“大叔,這麽大的地方,你一個人忙得過來麽?”
  “嗬嗬,我這也不是每個地方都打理的……就這裏,和那邊還有一處,是個年輕人關照的。三年了,他也常常過來,喏,就是那裏。”大叔說著摘了手套,點給洛遙看了看,又問:“你們應該認識吧。那個小夥子每次來了也總是來這裏站一會兒。”
  洛遙順著那個方向看去,那是他父親的墳地。她望了一眼清翠如玉的群山,微笑著:“嗯,認識。”
  難怪她每次來這裏,老師的墓地總是潔淨整齊,甚至連灰塵都很少落下。
  又有一件事,是她不知道的,是他默默的在做的。
  她忽然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回頭,又聽見那位大叔說:“哎,就是那個年輕人拜托我的。原來你們是結伴來的啊?”
  洛遙微笑著點點頭:“是啊,他是我先生。”
  展澤誠走過來,笑著和大叔打了招呼:“辛苦了。”
  大叔憨厚的笑笑:“太客氣了,上次抽了你的煙,那是啥牌子的?味道淡了點,可是回味很好。”
  他說:“下次我給你帶一些來。不過現在我戒了,我太太懷孕了。”
  她怔怔的看著他,這些年,他究竟一個人來過幾次,才會跟一個素不相識的陵區管理員這樣的熟悉?
  大叔已經走了,展澤誠轉瞬就褪去了笑容,語氣微涼:“你那麽急幹什麽?幾步的距離,就是等我停輛車而已……”
  洛遙有些好笑的打斷他:“你又生氣了?”
  “生氣?”展澤誠皺眉看著白洛遙,忽然覺得啼笑皆非——從以前開始,哪一次不是衝她生氣,可最後不好過的還是自己?
  洛遙低頭看著老師的照片,又不自覺的去望望遠處展景榮的墳地,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喃喃的說:“其實他們都很可憐……”
  展澤誠默然,扣住了她的手指,緩緩的說:“是啊……”
  “你媽媽昨天打來電話……”話一出口,洛遙忽然覺得有些尷尬,低低的說,“對不起,是媽媽她打電話來了……”
  展澤誠低頭看著她,寬容的笑笑:“沒關係。”
  數十年的裂隙,他知道他的妻子,他的母親,都在努力的想要彌補。可是過往那麽深的烙印,總還是在那裏。仿佛是疤痕,正在逐漸淡去,卻不會神奇的倏然消失。
  他們如今站在這裏,大約也是對上一輩的時光裏、彼此糾纏的三人的安慰吧。
  有淡淡的幸福感彌散開,他覺得滿足,到底——那個故事終究還是沒有被複製……而將來的日子,他終於可以放心的牽著她的手,不急不徐的走下去了。

  番外之我願意
  展澤誠回到家的時候其實也不算太晚,他連外套也沒脫,三步並兩步往左手那間走廊走去。恰好碰到保姆帶了門,看見他,小聲說了句:“她剛睡下。”他點點頭,悄聲走進去。
  屋子有些黑,但是屋頂上貼著很多瑩光的圖案,星星,月亮,一亮一亮的,總算還借給他一些光線,看得清女兒的小臉。他慢慢的靠近,正要替她理理額發,小姑娘忽然張開了眼睛,奶聲奶氣的說:“爸爸,爸爸,抱抱。”
  那雙眼睛不知是像自己還是洛遙,黑白分明,還淡淡的透著琥珀色,每次都能毫不費力的望進他心底。
  展澤誠一把抱起她,又隨手拿柔軟的毛毯裹了裹她,輕聲問:“想爸爸了沒有”
  這個世界上能對展澤誠的話無動於衷的人,屈指可數,她的媽媽曾經在三年的時間將他當做空氣,現在的……女兒,則在他懷裏翻了翻身,大約是惱怒於他將自己吵醒,在他胸口留下一道蜿蜒的口水。
  回到臥室的時候白洛瑤還沒睡,靠在床邊看雜誌。聽見他回來,亦隻是懶懶抬了眉眼,隨即又把臉遮在了雜誌後邊。他隻以為她是困了,也沒在意,洗了澡出來,見她還沒睡,不由笑起來:“什麽雜誌這麽好看?”
  洛瑤若有所思的看著他,笑:“喏,給你看。”
  封頁上是自己的照片,領口的地方被黃線畫了一個小圈,明顯的粉色唇印。並排的則是一個他不認識的女人,地點是在……昨晚的宴會上。
  床燈在展澤誠的臉頰上投上淺淺的陰影,線條利落,他的表情不見有多大的變化,隻微微抬了眉峰: “你介意?”
  “沒有。”洛瑤搖了搖頭,終於決定躺下去睡覺,順手將被子拉到了肩膀上。
  他卻笑了,伸手拉住她,有些蠻橫的說:“不許睡。說……到底介意麽?”薄唇擦過她的肩胛,嗅到一股杏仁的香味。
  洛瑤的身子僵硬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坐起來,微微眯了眯眼睛說:“我沒在生這個的氣。不過拜托你,下次不要再出這種新聞了行不行?我上班會被同事盤問得很頭大。”
  “還有,拜托你想想女兒……”
  展澤誠怔了怔,一時間沒說話,隻是將雜誌扔在了地上,然後伸手將燈關了。
  漆黑之中,他的手覆上她的腰側,掌心溫熱,而她的肌膚柔膩。
  “你冤枉我……”他淡淡的說,不顧她的掙紮,將手勁收緊。
  “沒有……”洛瑤的身體動了動,良久,又說,“什麽?”
  “昨天下午,你拋下我一個人,去幹什麽了?”
  “我……”洛瑤張了張嘴,有些心虛。
  半個月前就說好了陪他去那個慈善宴的。白洛瑤坐在化妝台前,心不在焉的半仰著臉,化妝師細致的在替她塗唇彩。
  過了一會兒,手機響了。她抱歉的打斷化妝師:“我去接個電話。”
  坐得太久了,於是去陽台上透透氣。掛了電話回來,發現展澤誠已經過來了,半倚著門口看著自己。
  她想了想,對化妝師說:“麻煩你先出去一下好麽?”
  她穿著月湖綠的大V領長裙禮服,頭發還沒打理好,隨便的落在肩上。展澤誠覺得很美,可又有些不滿她胸口露出的大片肌膚和幾乎一覽無遺的精巧鎖骨。
  “展澤誠……”洛遙軟軟的叫他,踮起腳尖去吻他,“我很想你。”
  外出了一個星期才回來,展澤誠很受寵若驚此刻她的主動。氣息立刻紊亂起來,他摟著她的腰,幾乎把半她抱起來。
  “不去那個宴會了好不好……我很想你……”
  不去那個宴會……是去哪裏?此刻展澤誠大腦裏一片空白,並沒有多想,更多的似乎是一種甜蜜旖旎的氣息,於是輾轉吻著她的唇,下意識的點點頭。
  美人計……白洛遙很得逞般笑了笑,推開他,力道沒掌握好,嘴唇往下一滑,在他領子的地方停了一停。
  “是你說我可以不去的哦。”她退開幾步,狡黠的笑,去摘耳環和項鏈。
  他才反應過來:“你去哪了?”
  “剛才接到電話,說是城西的地鐵工程那裏挖出了一座古墓。市裏要求我們過去看看。”
  “周末難道就你一個人有空”展澤誠這句話並沒有出口,因為白洛遙已經衝他笑,搶著說:“哎,其實這不怪我。這個工程不是你們在做麽?你們周末加班啊,連累到我了啊。”
  助理探進頭來:“展先生,時間到了。”
  他無奈的搖搖頭,轉頭吩咐說:“讓司機送你去。”
  洛瑤已經換了衣服出來,衝他擺手說:“知道了。”
  唇邊的溫存還在,人已經離去如風了,剩下他一個人,對助手頷首:“走吧。”
  而此刻,素來穩重的助手……目光停留在他領子上數秒之久,終於回過神說:“哦,好的。”
  “記起來了?”他擁著她問,似乎有些不甘心。
  “嗯。”洛瑤像個孩子一樣翻身,用自己的拳頭抵著他胸口說,“可是不管……這種新聞,我就是不喜歡。”
  “好。”他溫和的笑,無限優容的去親吻她的頸,“這就去給馬勝打電話……”
  “你瘋了,人家不要休息的麽……這麽晚了……”洛瑤去拽他的手,十指扣住。
  展澤誠將臉埋在她的發絲間,笑:“你對誰都那麽體貼,除了……”
  她並沒有讓他將這句話說完整,隻是“體貼”的將自己的唇送了過去。
  於是他便將那句話改了:“可是我願意……”

  後記(含出版信息)
  之所以大張旗鼓的寫這篇後記,是因為這篇文之於我的意義,非常重要。
  實在是有太多話想說了。臨到正式上市了,卻忽然覺得什麽語言都無法形容我自己對它的喜愛——假如允許我這樣誇張的話。
  出版前編輯問我是否要加上後記,我說不用。或許是因為情到濃時情轉薄,我甚至很懷疑自己能否寫出一篇有關《陽光》的、看得過去的隨筆,去附在全書的最後。
  而將這樣一篇與正文無關的隨筆放在這裏,是因為覺得當初和我一起分享這個故事的讀者,大多數還是在這裏。大概隻有你們,才能容忍我此刻的語無倫次。
  打從寫它的一開始,我便聲稱它雷,且白,直到現在,拿到了實體書讀完一遍,我依然這樣覺得。
  可我還是由衷的喜歡這個故事。
  如果是一直斷斷續續關注這個專欄的讀者來說,應該知道《陽光》是某個頂著“無處可逃”這個矯情名字的人……有幸出版的第x本小說。
  既非第一本,也非最後一本。
  可就是這本,我喜歡得無以複加。
  這個故事裏有我偏好的各種因素,宗教,文物,博物館,古建築,以及……完美的男主。
  或許是在寫到《陽光》的時候,各種情感醞釀得最是充足,以至於這個故事的每個情節,我都可以在斷開N久之後,再隨時隨地的撿起來續上,而不會在情感上產生斷層。
  同樣的,對於這篇文,正因為我付出了十分飽滿完整的情感,以至於……讓自己產生了某種刻意的叛逆,於是在後邊的《霧逝人非》裏,有意的選擇了一種相對冷靜的敘述方式。
  實體書的彩頁中有當初自己寫下的這樣一段話:“雲初寺也好,高足杯也罷,文物傳承千年,筆下的愛情卻是曆久彌新。Old is new。於時間上如此,於愛情亦然。”
  它的出版,“經曆了很長時間。最初動筆的時候是蕭瑟的秋季,那時展澤誠剛剛發現洛瑤的異常,不安,恐懼和後悔……敲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是在最冷的冬天,結局卻是保加利亞玫瑰如雲霞般盛開;修改的時候春雨綿綿,重寫的開頭中,房間裏洛瑤和展澤誠彼此凝望,寂靜無聲……”
  假如用時間這個維度來衡量,《陽光》的出版大概遲了整整有半年多的時間。固然,《陽光》的上市錯過了當初追這文的讀者最為熱情的時間——可是我想,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嘛?長長的一年時光沉澱下來,假如還有讀者記得它,依然願意買來收藏它,這對於我而言,才真正的覺得……是欣慰吧。
  最後,十分老套、也十分真誠對一直陪伴我的讀者說一聲謝謝。
  關於實體書:全文雖然並沒有完整的放上來,可是大體的脈絡——我想看到最後一章的讀者們都已經清楚了。實體書做了很多修訂,也添加了番外。因為之前已經拿到樣書,覺得非常精致——出版方記憶坊對於做書的用心程度向來是讓我覺得非常欣賞的。也一並謝謝編輯小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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