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閻連科:為人民服務

(2009-04-14 08:04:31) 下一個

  引子
  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還要和全國大多數人民走這一條路……我們的同誌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我們的幹部要關心每一個戰士,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摘引之前中華人民共和國共產黨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的著名演講稿《為人民服務》

  第一章
  許多生活的真實,是需要以小說的方式表達的。
  那就以小說的方式表達吧。因為某些真實的生活,隻能通過虛構的橋梁,才能使那種真實抵達真實的境界。
  發生了一件事情,是小說中的事情,也是生活中的事情。
  或者說,是生活重演了《為人民服務》那部小說中的一個事件。
  專門負責給師長家裏做飯的老公務班長吳大旺,提著一籃青菜站在師長家的廚房門口時,那件事情就嘰哩咣啷,氫彈爆炸樣,展開在了他的麵前。原來擺在餐廳桌上的那塊印有為人民服務五個大紅字樣的木牌,又一次出現在了廚房磁磚鑲麵的炊台上。字的左側,是一顆發光的五星;右側,是一枝掛有水壺的長槍;下邊,是一排豐收的麥穗。老公務班長是全師的學習榜樣,政治典型,對這木牌的深刻含意,有著不同凡響的理解。他知道,五星,意蘊的是革命。水壺和長槍,表達的是戰鬥和曆史;是一段漫長而艱苦的革命曆程。而麥穗,則意味著豐收和美好的未來,意味著實現共產主義之後那絢麗的歲月。
  有一天,不知道師長從哪兒提著這塊刷了白漆、印了紅字,並在字的左右兩側和下麵用紅黃套印了五星、長槍、水壺和麥穗的木牌回到家裏擺在餐桌上時,師長肅穆地盯著正往桌上擺著飯菜的公務員兼炊事員的班長吳大旺,說知道這木牌上的意思吧?吳大旺專注地盯著看了一會,細心地做了研解,師長也就慢慢地微笑起來,一臉舒展燦然,說不錯,我師長家的公務員、炊事員也比他們覺悟高。
  吳大旺不知道師長說的他們是誰們,依照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做的不做的軍事原則,又到廚房給師長和他的夫人燒湯去了。從此,那塊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木牌,便永駐在了師長家的飯桌上,和醋瓶、辣椒瓶、小磨香油瓶一道,成了那飯桌家族中最偉大、光輝的一員。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歲月像穿過營院的河流,無休無止地朝前平靜而安祥地涓涓奔襲。師長總是在每天晨時的軍號未響之前,便著裝整齊地從二樓下來,到大操場去察看他那日日訓練的基層軍官和士兵,夜間熄燈號吹響許久之後,才略有疲憊地回到家裏,脫下軍裝,樓下洗漱,上樓休息。革命與工作,就是師長的靈魂與生命,是師長人生的全部內核與內涵。抗日戰爭、土地革命,解放戰爭,這些偉大的曆史,從他的童年伊始,就像一條曆史的軟繩匹尺,在他的生命中丈量著他每一天的意義,直到他已經五十周歲、日過正午,臨西將去的老年等在麵前,他還依然每天都用那軟繩匹尺去側量他生命的意蘊。而他的夫人,那位年輕、漂亮,比師長小著十七、八的女人,師長總是稱她為小劉的師醫院護士劉蓮,自從成為師長的妻子,就再也沒有去醫院做過醫護人員。不知是師長不讓她從醫上班,還是她不願再上班從醫,就這麽整整五年,呆在師長的樓裏,與樓為伍,與師長的威嚴為伴,做著高幹樓房的主人。
  關於劉蓮,吳大旺對她知之甚少,在到師長家裏之前,可說一無所知。不知道她娘家是哪裏,不知道她哪年參軍到了部隊,做了護士,不知道她五年不上班,除了每天飯時從樓上下來吃飯外,其餘時光都呆在樓上幹些什麽。除此之外,吳大旺還不知道她不上班,部隊還給她發不發工資;不知道她本屬軍人,五年不穿軍裝,忘沒忘記軍人的規則和職責。她的曆史,對他是一片被大霧蒙罩的空白,宛若四季深霧籠罩的一片山脈,他不知道那山上是光禿禿的一片,還是鬱鬱蔥蔥,布滿深溝狹穀,鳥語花香,泉水叮咚。
  因為不知,也就不再關心;因為不預關心,師長對他的工作也就十分滿意。盡管是已有幾年軍齡的老兵,盡管檔案裏的榮譽如倉庫裏堆著的貨物,可表揚、立功、嘉獎,當典型,做模範,年中或年底,師管理科的科長會準時像發枕頭睡覺一樣送給他,他卻還是覺得遠遠不夠。說到底,他是一個貪婪榮譽的人,是一個渴望進步的優秀士兵。回憶起來,他是在一次師後勤戰線學習與業務大比拚的活動中,因為不僅能一字不差的背下來286條毛主席語錄和《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三篇經典文章,而且還能在三十分鍾間,連挖灶、切菜在內,完成色香味俱佳的四菜一湯的迫切任務,而一舉重榜,被師長挑挑揀揀選調到了師長家裏,做了師長家的專職公務員兼專職炊事員。
  管理科長問,到首長家裏工作,最重要的原則是什麽?
  他說,不該問的不問,不該做的不做,不該說的不說。
  管理科長說,還有呢?
  他說,要牢記為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的宗旨。
  管理科長說,重要的是,要說到做到,把語言落實到行動上,把口號落實到實踐上。
  他說,請首長放心,我一定會言行一致,表裏如一,做一個又紅又專的人。
  管理科長說,那好,你去吧,我們等著你從師長家裏把喜訊帶回連隊,帶回你的家鄉。
  吳大旺就從警衛連調到了師長家。
  半年來,他兢兢業業,克盡職守,做飯、種菜,打掃一樓的衛生和在樓房前的院落裏,種花養草,修整樹枝,除了期間回家休過一次短假外,幾乎沒有離開過這座編號為一號的洋樓小院。因為他的敬業,因為師長對革命工作和黨的事業近於偏執的癡心和熱愛,在一次偉大的黨中央號召的精減編製運動中,師長便帶頭減掉了家裏的公務員和警衛員。從此,在師長上班之後,這座原來由蘇聯人修建的兵營洋樓裏,就隻剩下了師長那三十二歲的妻子劉蓮和這二十八歲的炊事員兼公務員的吳大旺,如同偌大的一處院落裏,隻剩下了一株鮮花和一把鋤頭樣。
  事情的開始,吳大旺渾然不知。他不知道半年來,他在飯桌上吃飯時,師長的夫人曾無數次仔細地看過他,不知道他在樓後鋤菜時,她曾經天長地久地透過窗戶凝視他,不知道他在前院給葡萄藤打架時,因為濃密的葡萄藤和密不透風的思想工作樣,遮住了她的心靈和視線,使她不得不拿出師長的高倍望遠鏡,把他從葡萄葉的縫隙中拉近和放大。長年累月地看他額門上的汗,像珠寶店的老板在放大鏡下看一粒鑽石或瑪瑙,看他脖子的青筋和肩頭上裸露在外的黑皮膚,像觀賞一片青紫的上好玉器。而他對此,卻從未覺察,不曉分毫,像路邊野外的一株槐樹,聞不到被關在花園裏的一株牡丹之香。如此,也就終於在三天前的黃昏裏,在師長去北京的某一神秘場所,參加為時兩個月的學習和研討有關軍隊要進一步精兵簡政的重要會議的第二天的落日中,吳大旺陪著師長的妻子吃過晚飯後,他在收拾著碗筷,她外冷內熱地瞟他一眼,順手把寫著為人民服務的木牌從靠牆的邊上,拿起來放在了紅木飯桌的這頭兒,像讓他去院裏為她取一樣東西樣,就那麽隨隨便便,有意無意地把木牌往桌子這頭的角上一擺放,輕輕淡淡說,小吳,以後你隻要看到這塊木牌不在原來的地方了,就是我找你有事兒,你就可以到樓上去一趟。
  他不知道,愛情的導火索,在他的混沌中已被她悄然點著。第一次看見那塊為人民服務的木牌不在飯桌的原處時,是三天前它醒目裸裸地出現在客廳中央樓梯底角的四方木柱上。看見那塊被移動了的為人民服務的木牌,吳大旺沒有發怔,他知道移動就是命令,知道這時她叫他是有一樣他必該去做的工作在不折不扣的等著他,於是,便慌慌地上了幾階樓梯,才想起半年前來師長家裏報到的第一天,師長以最溫順、冷峻的口吻對他說,樓上的啥兒都不用你操心,沒有你劉阿姨的話,你不要往樓上走半步。師長的話如毛主席的語錄樣響在他的耳邊上,到樓梯的轉角處他把腳步慢下來,輕抬輕放,如同踩在一踏即碎的玻璃上。
  他不知道那樓梯是什麽木頭做成的,常落腳的地方有灰白的腳痕兒,木紋細得如人的皮膚紋,踩上去又柔軟,又實在。樓上有淡淡一股腐白的香味,吳大旺聞著那味道,像聞到了一股罕見的浸人肺腑的女人的香。他知道,去見師長的妻子劉蓮,是不該像他第一次回家相對象那樣,心裏無可遏止地砰砰亂跳。這種心跳有背於一個革命軍人的覺悟和立場,有背於他要求上進的內心和思想,於是,就收住腳步,用拳頭在胸口上捶了一下,再次地警告自己,說上樓是因為有他必須的一項工作,就像革命的鏈條上,有一個環節在樓上,他不能不往樓上去。也就力挽狂瀾地把心跳的頻率減下來,如同把反革命的濁流遏止住,這才輕腳慢步地上了樓,發現了二樓的結構和一樓一模樣,東邊是兩間臥室,南邊是廁所,西邊是一間空房子。空房子的樓下是廚房和餐廳,而在這二樓裏,它有些會議室的模樣兒,一圈擺了木框沙發和茶幾,牆上掛了各式各樣的地域行政圖和軍事布署圖。
  不消說,這是師長的工作間,和文人的書房樣,看見地圖上無數的血紅箭頭和盤來繞去的紅線、綠線、藍線、黃線,還有各種的圓圈、三角和方框,吳大旺本能地把目光從那屋門口兒縮回來,似乎一下子明白師長說的沒事不要往樓上多走半步的關鍵所在了。秘密就是一扇門戶,以門戶示人,也就無異於泄露軍機。一個軍人,立當以保護軍機為使命,不該看的絕對不看,不該說的絕然不說。吳大旺之所以深得師長和其妻子以及革命與政治的信任,正是因為他做到了這一點。
  心跳緩和了,一種莊嚴慢慢的籠罩了他全身。把目光從地圖上迅速地移過來,盯在東邊靠左有老式雕刻的屋門上,他朝前移了幾步,抬頭挺胸,麵對前方,目不斜視,短促有力地喚了兩個字——報告。
  回答他的是沉寂。
  他又提高嗓音喚出了報告兩個字。
  沉寂依然如黃昏樣漫在這樓裏。
  他知道她在那臥室裏。這間臥室,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核心和內容。這幢蘇式的樓院,就幾乎是了她全部生命軌道鋪設的地盤和圈地。他想再拓開嗓子喚報告,卻是身不由己地拿手在門上敲了敲。
  她回應了,說進來吧。
  他推門進去了。
  這才看見屋裏沒有開燈,一片昏黃的模糊。床、桌、椅子都溶在半粘半稠的模糊裏,像化在了一片泥水中。她就坐在床簷上,手裏拿了一本書,是《***選集》第一卷,沒有看,隻是那麽拿在手裏邊。
  他說,阿姨,有啥事?
  她說,開關繩吊到上邊了,你幫我拿下來。
  順著她的目光,他果真看見床頭桌邊的開關繩盤繞在了那褐色的開關盒子上,人不站到桌上去,就別想把那繩子拉下來。他就到了她身邊,拉過桌前的椅子,把椅麵上的藤編墊子取下來,脫下鞋,拍了拍並不髒的腳底板,還又找來一張舊報紙,鋪在椅麵上,這才上去把吊在開關盒上的繩子拉下來,並順手把開關繩兒朝下一拉,電燈便亮了。
  屋子裏一片光明。
  因為這光明,他看見窗外有了一片的黑暗。因為窗外的黑暗,他發現在這光明裏,連白灰牆上發絲樣的裂紋都顯得分明了。屋子裏沒什麽奇特,就像軍營的軍械倉庫裏沒有新鮮的武器樣,牆上貼了毛主席的像,掛了毛主席語錄的鏡框畫,寫字台上擺了毛主席的石膏像,靠牆角的臉盆架子邊,有一塊大鏡子,鏡子上方印有毛主席的最高指示,鏡兩側一邊掛了師長的高倍望遠鏡,一邊掛了師長不常佩帶的五四式手槍。槍盒是牛皮,發著暗紅的光。而鏡子的最下邊,擺著一張梳妝台,梳妝台上鋪著一層綠玻璃,玻璃上擺了幾瓶那年月罕見的雪花膏、香粉盒和女人們用的剪子、梳子類的日用品。這一切,都不曾超出吳大旺的思想範疇。他雖然沒有到過這一號院的二樓上,可他同二號院的公務員一道登過師政委家和這一模樣的蘇式樓,知道師政委和他那在師服務社當會計的家屬住的屋子就是這模樣,儉樸、簡單,處處透著傳統的光榮和榮耀。
  師長家二樓深藏不露的儉樸征服了吳大旺的心。他從那椅子上跳下來,想找一句話向劉蓮表達他由衷的敬意時,慢慢地穿上鞋,直起腰,終於就憋出了一句話——
  劉阿姨,沒事了吧?沒事我就下樓了。
  她卻有些不悅地說,別叫我阿姨,好像我有多老樣。
  他憨憨地笑了笑,想抬頭去看她卻又順口說,阿姨叫著親。
  她沒笑,一臉的正經與嚴肅,溫和與緊張,對他說出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她說小吳,以後當著首長和別人的麵你可以叫我阿姨,沒有人了你可以叫我姐。
  她的聲音柔軟、親熱,像一個真的姐姐在弟弟做錯了事情後所給預的關心和批評。吳大旺有些意外地感動,極想就在這個時候叫她一聲劉蓮姐,以不失時機的聰敏,把這種姐弟關係定下來。可是說到底,劉蓮是師長的夫人,而自己隻是師長家的炊事員兼著公務員,公務員兼著炊事員,等級像長城樣橫在他們之間,使得他有天大的能耐,就是能把毛主席的書一字不拉地全部背下來,一分鍾內能燒出十個色香味俱佳的湯菜來,他也還是叫不出劉蓮姐姐那幾個字。他沒有喚出口的膽量和勇氣。他隻能對自己的膽怯和懦弱,懷著深切的痛恨和仇視,又以感恩戴德的心情,抬頭去看著師長的妻子,他的劉蓮姐,以期從自己的目光中,傳達出他對她的感激和敬愛。
  他就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的眼前便如閃過一道彩虹樣,使他一下子不敢相信他看到的彩虹,就是師長的妻子,他的劉蓮姐。
  他看見劉蓮把那本書放在了床頭上,原來她身上競是單單穿了一套紅藍起花的綢睡裙。因為是睡裙,就寬寬大大,鬆鬆垮垮,像隨時會從她身上掉下來。不消說,單是劉蓮穿了睡裙,她也不會如一道彩虹樣出現在他麵前。畢竟,他也是結過婚的老班長,是警務連少有的真正見過女人的人。更為重要的,是因為天氣熱,不知什麽時候劉蓮把擺在床頭的座式搖頭電扇打開了,那電扇搖頭晃腦,每次把風送過來,都把劉蓮的裙擺掀開來,把風從她的下身吹進去,又從她脖子下的裙口吹出來。那裙擺的開口少說有著一尺五寸長,每次風把裙擺掀起時,她的大腿就赤裸裸的一股腦兒露出來,又白嫩,又修長,還又精赤條條,顯著許多一動一彈的大腿上的肉。
  這是他憑生第一次見到女人穿睡裙,果真是有一股誘人的桂花白的女人的香味,從那裙下徐徐地飄出來,在屋子裏緩緩地彌漫著,堆砌著,壓得他脖子發緊,呼吸困難。擠得他雙手多餘,多餘得沒地方擱,隻能吊在兩腿邊。因為多餘,手就有些顫,汗在手心控製不住地流出來。他隻往她身上瞟了一眼睛,眼珠便像燃了火,被燒得灼痛焦疼了。可在他要迅疾地把目光移開時,卻又看到因為風要從她的胸口走出來,就不得不把她睡裙的胸口鼓脹開,在那鼓脹的胸口處,他的眼角在失去警惕時,不慎就看到她的乳房兒,又白又大,圓得如圓規劃過樣,滿鼓蕩蕩,如同他發麵最好、火後最好時蒸出的師長最愛吃的又暄又虛的白蒸饃。師長是南方人,劉蓮也是南方人,他們都把蒸饃叫饅頭。吳大旺看見劉蓮露出的那大半個乳房,他就想到了他蒸的又大又暄的饅頭了,手上就有了些伸手想抓的衝動了。可是呢,他畢竟是一個在家裏受過中學教育的人,在部隊又成了有理想的人,爭取崇高的人,受師長和組織器重信賴的人,立誌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的人;畢竟像記得自己姓甚名誰樣,吳大旺記住自己僅僅是個師長家的公務員兼的炊事員,而不是師長的兒子或侄子,不是劉蓮的弟弟或表弟。他知道他該做什麽事,該說什麽話,不該做什麽或者不該說什麽。理智像冰雹樣一下砸在了他頭上,落進了他心裏。這是師長家的二樓臥室屋,他的妻子在臥室裏穿什麽衣裳,露哪兒不露哪兒都是本該的事,自己的媳婦才和自己剛剛結婚那個月,不也在洞房裏單穿個褲衩,露著雙奶走來走去嗎?女人在男人麵前,沒有不崇高的靈魂;男人在女人麵前,隻有不健康的思想。吳大旺在轉眼之間,以革命的優秀而光輝的理性,克製了資產階級非理性的荒唐邪念,拯救了自己差一點走入懸崖的靈魂。他平靜地把目光從劉蓮身上一滑而過,就像目光從沒有什麽新奇的水麵滑過一樣,將目光落在她翻過的那本《***選集》上,說,阿姨,沒事了吧?
  劉蓮臉上又一次有了不悅,她一把他盯著的那本《***選集》拿起來順手放到一邊後,冷冷地問,
  小吳,你在首長家裏工作,最重要的要記住什麽?
  他說,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做的不做。
  她問,宗旨是什麽?
  他說,為首長和首長的家人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
  蠻聰明嘛。她鬆馳下來自己臉上因不悅而繃緊的皮膚,把被風吹起的睡裙撩過來蓋在大腿上,像真的一個大姐那樣對他說,你知道我比你大幾歲?
  他說,不知道。
  我隻比你大五歲,她說,你說你是該叫我姐姐還是叫阿姨?並不等他回答,她又順手拿起床頭的一塊方巾遞給他,說擦擦汗,我吃不了你,既然把我當成你們師長的老婆看,那你就得像回答師長的提問一樣回答我的話。
  他就用她遞的方巾擦了一把汗。
  她說,你結婚了?
  他說,啊。
  她說,哪一年?
  他說,前年。
  她說,有孩子了?
  他說,去年生的。三個月前,我回家時,你不是還給我家孩子買過小衣裳,你忘了?阿姨。
  她停頓了一會,像喉嚨突然噎了一樣東西,片刻之後接著說,現在你別叫我阿姨。我是你姐。是你姐在問你話兒呢。
  他重又抬頭看著她。
  她說,你最大的理想是什麽?
  他說,實現共產主義,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
  她暖冷冷地笑一下,那笑像一塊碳火上薄薄包了一層冰。然後,她板著麵孔又重複著強調了那句話,說我是你姐,你要給我說實話。
  他說,嗯。
  她說,你最大的理想是什麽?
  他說,提幹。把老婆、孩子的戶口都隨軍帶到城市裏。
  她說,喜歡你老婆嗎?
  他說,說不上喜歡不喜歡,結婚了,她是了你的人,你就得一輩子為她想著了。
  她說,那還是喜歡嘛。
  就都寂下來,讓沉默像軍用帳棚樣蓋在屋子裏,蓋在他們頭頂上。風扇一直在對著劉蓮吹。吳大旺熱得汗如雨注,不知是因為天氣,還是因為緊張,他感到汗水從頭上流進眼裏時,又蜇又澀,像鹽水進了眼睛裏。他知道她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而他隻敢盯著她床上鋪的水色的綠單子和掛在半空的紗紋帳。時間像老牛拉破車樣慢慢走過去,到了實在煎熬不過了,他就試著說,阿姨,還問啥?
  她冷著他的臉,不問了。
  他說,那我、下樓吧?
  她說,下去吧。
  可在他要轉身下樓時,剛到屋門口,她又叫住了他,問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話。
  她說,實話對我說,你每天睡覺洗澡嗎?
  他回頭不解地看著她,說洗。說在新兵連時我們指導員是南方人,誰不洗澡他就不讓上床睡。
  她說,是每天都洗?
  他說,天天洗。
  她說:你走吧。記住那塊為人民服務的牌子不在飯桌上了,就是我叫你上到二樓有事了。
  他便從二樓逃似的下到一樓裏。到一樓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廚房擰開水龍頭,嘩嘩地洗了一遍滿頭大汗的臉。

  第二章
  現在,就眼下,那塊為人民服務的木牌又不在了飯桌上。它跑到了廚房的灶台上。因為落日之前他是在師長家的樓後菜地澆著水,侍弄那些青菜、蘿卜和正在季節的韭菜棵。去樓後菜地裏,回來可以繞道走前院,也可以從廚房的偏門走捷徑。廚房是他工作的中心,他去菜地時總是從廚房的偏門走,所以那木牌就從飯廳跑到了廚房等著他。
  從菜地推開廚房的偏門時,他手裏拿了一把小青菜,以備明早炒炒給師長的妻子劉蓮吃。她飯間愛吃小青菜,說青菜中有充足的維生素,飯後愛磕幾個鬆籽兒,說鬆籽裏有人體最需要的植物油。可是他拿著青菜進了廚房時,在他看見為人民服務的牌子出現在灶台上之後,他木呆呆地怔在那,手裏的小青菜競慢慢地滑落下來,一棵棵地落在了腳邊上。
  他預感到了有件事情將要發生。愛情像烈性炸藥正在等著他,像一顆地雷已經埋在了他的腳下邊。而問題,並不是出在他預見的那顆地雷上,而是出在他明明知道腳下的路上有地雷,而又必須從麵前的道上踩著地雷走過去。從身後的門裏望出去,樓後的一片菜地裏,有幾隻晚歸的麻雀在飛來飛去,嘰喳聲歡樂一片,鬧得他心裏亂亂糟糟,如同堆滿了雜物的庫房。他不知道他如何才能繞著地雷走過去,他隻知道明知前麵有雷也要走過去。而更為糟糕的,令他痛心疾首、無可饒恕的,是他知道踩上地雷後便會身敗名裂,粉身碎骨,而在他的內心深處,在來自骨髓的某一隱秘的不可顯露告人的地方,會不時地產生一種鼓勵他踩雷的渴念,會產生出一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莽撞和勇氣。他為這一絲勇氣而擔憂,又為這一絲勇氣而興奮。有些害怕,又有些想念,像賊對偷的膽怯和渴望。他就那麽木然地立在廚房中間,盯著那為人民服務的木牌,惘然而暗含喜悅的一動不動,而從他腦子裏走過的,卻都是他休假回家,和他的媳婦獨自呆在一起的那些粉紅淡淡的私房性愛的場景和生活。
  時間分分秒秒的悄然而過,門外的落日,也從血紅轉為了一抹淡紅,菜地裏歡騰的麻雀,已經不知飛到了哪裏。有一隻扁旦形的螞蚱,居然經過千山萬水,從菜地越過廚房的門檻,跳到了他的腳邊。廚房屋裏,滿是濕熱的菜青氣息和黃昏特有悶脹的熱汗味道。還有那隻螞蚱身上的草腥,半青半白地混在廚房的味道裏,像一股細水,青青白白地從一片渾濁裏流過去。把目光從那塊木牌上移開來,他看見螞蚱爬行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登上了他落在地上的青菜葉子上。在他正想彎腰去拾起青菜,把螞蚱弄開時,一扭頭,他冷丁兒看見劉蓮站在了通往飯廳的廚房門口兒,身上仍然穿著那件肥大、涼爽的睡衣,手裏拿著一把紙扇,整個人兒,在那睡衣裏,就像蠟製的一樣僵硬著,僵僵硬硬直立著。
  吳大旺順口叫了一聲阿姨。
  她沒有理他,臉上突來的青色,像一瞬間染上去的濃重的染料。
  他說,我剛回來,還沒顧上上樓呢。
  她說,我知道你回來半天了,最少在這站有十分鍾。然後,她氣鼓鼓地拿起那塊木牌,在灶台上嚴重警告地敲一下,猛地轉過身子,風旋著穿過飯廳,到客廳上了樓去。腳上穿的那時盛行於城市裏的上好人家的女人、女兒才穿的軟塑料拖鞋,像泡桐木板敲在軟石麵上樣。從那空洞響亮的聲音裏,吳大旺聽出了她的生氣,宛若冬天時刮在平原上的寒風。他身上哆嗦一下,驚恐立馬如電樣傳遍了他的全身。沒有二話,他忙不迭兒彎腰拾起地上的青菜,放進水池,匆匆地洗了手上的泥土,跟腳兒到了樓上,立在劉蓮臥室的門口,像做了錯事的孩子,又像來找首長認錯的新兵,半低著頭,把手垂在印了紅星和八一字樣的白色汗褂前麵,輕輕地叫了一聲姐。
  叫完之後,他振驚自己竟在不自覺中叫了她一聲姐,像毫無發現,自己竟幹了一件驚世的大事。當發現自己幹了大事時,他為自己為不知不覺間爆發出的才能而驚異。
  這輕細熱暖的一聲姐,推翻了他們之間橫亙的長城山脈,把平原那頭的一粒火種拿到了平原這頭的一堆柴邊。這時候的吳大旺,還沒有想到他的叫聲,無異於在那兒久等的一把鐵鎖,終於等到了開啟的鑰匙。愛情的門扉將在這時豁然洞開,如同城池的大門,洞開在高舉著的歡呼的臂下。
  劉蓮從凳上慢慢地站了起來,她臉上慢慢顯出彤紅的光色,照亮了這個窗戶前爬滿青藤的樓屋。
  吳大旺抬頭瞟她一下,把頭扭到了一邊。
  她說,你洗沒有?
  他說,洗啥?
  她說,你有一身汗味。
  他看了看自己的汗褂和有一圈白堿的軍褲,想起了上次她問自己是不是每天都洗一次澡的話,想起聽政委家的公務員說的師長不洗澡,她就不讓他上床的話,便開始為自己竟然把菜地的汗味帶到樓上感到不安。他不好意思地盯著自己褲上的汗堿和鞋上的土粒,說我慌慌張張上來了,忘了洗洗汗臭了。這樣說著,如道歉檢查樣,又在道歉檢查中用目光詢問著一定要讓他洗洗汗味幹啥兒的不解。她也是從他的目光和道歉中聽出了意味來,隻是立在鏡前不動彈,臉上漾蕩著粉淡的笑容與紅潤,背倚著梳妝台的邊沿兒,靜靜地看他一會,說下去吧,把那塊木牌還放到飯桌上,把院門關一下,洗個全身澡,洗完澡再到樓上來。
  他就隻好半是期冀、半是懵懂地下樓了,到樓梯中央還聽到她在樓上說洗澡時多用香皂打兩遍的話,熱滾滾如女人的手撫摸在他的耳朵上。
  也就洗了澡。
  一樓的廁所裏,師裏特意給首長家裝了淋浴頭,吳大旺每次因種菜弄花滿身大汗後,他都在樓梯後的廁所衝一次澡。可往常,他也就了了草草衝趟兒汗,而這次,他遵著她那溫熱舒適的囑吒,首先在身上用肥皂洗了一遍,又用香皂洗了兩遍。肥皂是為了去汙,香皂是為了留香。他洗得迅速而快捷,仔細而認真,連腳趾縫裏和他身上那男人的隱處,都享受到了他的熱情和細致。
  在時過境遷之後,歲月如同細密的篩子和濾器,將他洗澡的場景與細節經過認真的遴選和分辨,我們可以大膽地判斷說,吳大旺與劉蓮的愛情與陰謀,從一開始,他就是一個合謀者。最起碼也是一個順手推舟的合作者。可是,那個時候吳大旺沒有意識到他是合作者,也是合謀者。洗澡的時候,他雙手哆嗦,胸內狂跳,如同有一匹飛奔的驚馬要從他的胸膛飛出來。手裏的肥皂和香皂,有幾次從他發抖的手中滑下來,以致於之後的許多天,劉蓮還摸著他的頭發說,笨豬兒,那時候你連頭上的香皂沫兒都沒有洗幹淨。
  他是沒有洗淨香皂沫兒,就穿上衣服,哆嗦著雙腿上了樓。他的衣服都放在連隊裏,在師長家廚房的一格櫃子裏,隻有他應急換的襯衣和內褲。襯衣是白色的綿布,襯褲是土黃色洋織布,換衣服時他還把左腿穿到了右邊的褲腿裏。他不知道他這樣匆忙慌亂到底為什麽,隻感到有股血液直往他的頭上湧。冥冥中他明白劉蓮正在樓上等著他,正如一個陷井等著他去踩,可是他控製不了他要踏進陷井的欲望和想念。她白皙的皮膚如同麵粉樣召喚著一個饑餓的乞丐,而她瓜形紅潤的臉,則如透熟的香瓜,在召喚一雙焦渴的手。似乎在洗澡的時候裏,他就已經聞到了來自樓上的她肌膚深處桂白的香味,有一種甘願被誘的燃燒的欲火和赴湯踏火的勇氣,在那時攻占了他內心中那本就脆軟的全部陣地與堡壘。那一刻,他隻想穿好衣服到樓上去,去看看她到底要他幹什麽,弄明白為人民服務木牌之後的暗含和隱藏。他就像一個孩子發現了一個神秘的洞穴,急於到那洞穴中探個究竟樣,想要到那樓上去,推開她的臥室門,弄出一個究竟明白來。
  他是邊穿衣服邊往樓上爬去的,直到上了樓梯還沒有把衣扣全部扣起來。窗外的世界已經全部黑下來,透過二樓的窗口,能看到一排排營房裏的燈光,都在一窗窗泄著黃白。偶而能聽見操場上加班夜訓的士兵的口令,像從彈弓飛出的石子,經過遠行後無力地落在師長家的窗欞上。今天,已經無法描述那時他爬上樓梯時的緊張和不安,但到她屋門的口兒時,那來自屋裏的綿軟熱燙的腳步聲,那個時候適時地從那雕花的門縫擠出來,凝止在了門後邊。
  不消說,她就在那門後等著他。
  他咚的一下在那門口站住了。
  他發現自己的襯衣扣錯了一粒扣,慌忙解開來,重又扣一遍,再把衣角拉了拉,把褲子整一整,努力讓心跳緩了緩,然後就直直地立到了那扇雕花的門口兒。待一切都從慌亂中平靜下來後,如同要開始一場偉大的演出般,他清了一下嗓,仍然一如往日樣,在那門前叫出了堂而皇之的兩個字,報告。
  他聽到了她的一聲幹咳。
  這幹咳就是回應,就是愛的召喚。
  他明白她的咳聲就是允諾,就是偉大的愛,可為了保險期間,他還是爬在門縫朝裏說,我洗完澡了,姐,你有啥事啊?
  然後屋裏回話了,說小吳,你進來吧。
  事情的一切,就這麽簡單和籠統,似乎省略了太多的過程和細節。而事實上,這樁情愛故事的發生和結束,也就這麽簡單和直接,缺少許多應有的過程和細節。
  吳大旺推門進去了,他這才發現屋裏原來沒有開燈,從窗裏泄進來的夜色,隻能把窗下的一塊照出一片模糊來,其餘屋裏別的地方,黑色濃重,深手不見五指。立在屋子裏,吳大旺像突然從強光的下麵走進了一個地窟裏。
  劉蓮姐。
  你把屋門關一下,
  從這一問一答裏,他聽出了她的聲音源自屋角床邊的方向。他想她不是坐在床邊上,就是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便依著經驗,將屋門關上了。然後,他聽見她又說了一聲過來吧,他就被她的話牽著朝前走了走,待快到床前時,又聽見床上有了哢吱一下的響動聲。這一響,他聽出來她既不在床邊上,也不在桌前的椅子上,而是躺在床中央。本來說,在眼下的情愛場景裏,躺在床中央和坐在床邊上,並無根本性質的差別。但這一刻,當吳大旺意識到她不是坐在床邊,而是躺在床的中央時,他立在屋子中央不動了。沒人能夠知道這時候的吳大旺,腦子裏是如何的紛亂和複雜,沒人能夠記錄這時候他的腦裏都想了什麽,映像什麽,思考了什麽。黑暗中,他像一株淋在雨中的柱,木木呆呆,渾身是汗,忽然間隻想推開窗子,打開屋門,讓外邊的夜風吹進來。他聽見了她的呼吸,光光滑滑,像抽進抽出的絲,而自己的呼吸聲,則幹幹澀澀,又粗又重,像小時候在家燒火做飯不斷送進灶堂的柴草和樹枝。故事到這兒,已經到了爬坡登頂的境地,如同燒煤的機車,爬到山腰時,必須往道軌上撒些沙子一樣艱難。前進一步,也許會陽光燦爛,光明一片,愛情會如霞光樣照亮一切。可吳大旺這個當兒,他卻立在黑暗裏一動不動,任憑汗水從他的頭上淋漓而下,除了拿手去臉上擦了兩把汗珠外,其餘的分秒中,就隻有了急促的呼吸和不安,仿佛一個竊賊,登堂入室後發現屋裏有人,屋外也有人,從而使自己進退兩難。吳大旺不知道為什麽在感到她是躺在床上時,會突然間變得坐臥償寧,急促不安。而渴望她是躺在床上,這是他洗澡和上樓前那一刻最深刻、隱秘的欲念,如同幹柴對烈火盼望,烈火對大風的企求,然而,真的到了這一步,他卻被膽怯沉重地拽住了他欲望的腳步。
  他們愛情的快車,受到了他心理的阻攔,一個既將來臨的情愛高潮,還沒有開始,就已經臨近了結束。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黑暗在屋子裏鋪天蓋地,如同烈火在屋裏熊熊燃燒。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吳大旺在從臉上擦第三把汗水時,他聽見她在床上對他關切、溫柔的問候,像他口舌燥時,她口對口地往他嘴裏喂的一口水。
  她說,小吳,你怎麽了?
  他說,劉姐,你把燈開開。
  她說,不開吧,我怕光。
  他說,開開吧,我有話對你說。
  她就在黑暗中沉默著不言不動,像因為思考而不能弄出一點響音、一點光明樣。吳大旺聽見了自己的呼吸從半空落在地上的聲音,看見了她的呼吸在床上遊動的物狀,感到慌悶會在一瞬間把他憋死過去。
  他又說,你把燈開開呀。
  她依舊的不言不動。
  僵持如弓樣拉開在了他們中間的黑暗裏,到了不能再僵持下去時,吳大旺說了句這時最為不該說的一句話。
  他說劉姐,你不開燈我就走了呢,然後,他就果真往後退了一步兒。
  這一退,她就忽地從床上坐將起來了,去床頭摸著開關的繩兒,把燈打開了。
  如同三天前一樣,咚地一下,屋子裏從黑暗轉入了光明。
  如同三天前一樣,燈一亮,他的眼前迅疾地滑過一道閃電,眼珠便被那道電閃燒得生硬而灼疼。一切都是三天前的重演和發展,是三天前開始的情愛故事的一次高潮和跌蕩。盡管一切都在他的想料之中,在他的渴求之中,然果真這一幕出現時,他還是有些深感意外、措手不及和慌亂不安。
  她就坐在床頭的中間,一絲不掛,渾身赤裸,如同玉雕一樣凝在打開的蚊帳裏邊,僅僅用紅色毛毯的一角,從大腿上扯拉過來,蓋住她的兩腿之間。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當她完全赤裸在一個男人的麵前時,她女人的尊嚴和自己是師長夫人的氣勢,卻又完整無缺的回到了她的臉上。她就那麽赤赤裸裸的麵對著他,在那個年代,吳大旺從未聽過、見過,她卻開始用了的綢紅乳罩,被她卸下來掛在床頭,像一雙目光灼紅的眼睛在那兒目不斜刺盯著他。還有她那完全聳挺著的雙乳,如同一對因發怒而高昂的雪白的兔頭,兀現在一片白雲中間,巋然不動,肅靜而冷漠。她的頭發披在她白裏泛青的肩膀上,因為絲毫不動的緣由,那頭發就如了一束一束微細的黑色鋼絲,巋然靜默在半空的燈光裏。她的臉色依然地白皙和細潤,可那細潤白皙裏,和她的肩頭一樣泛著淡淡的青色。
  吳大旺臉上的汗一下落掉了。
  當借著燈光,他看到她目光中暗含的青青綠綠時,他的汗就豁然落去了。一切都從熾然的情愛中退回到了原處。她雖然一絲不掛,可她仍然是師長的妻子。他雖有穿有戴,可他依然是師長家的炊事員兼著的公務員。
  她就那麽逼視著他,聲音很輕地說,說吧,有話說你就說說吧。
  他就把頭勾下去,默了一會,用蟲鳴一樣的聲音輕輕地說,劉姐,我怕呀。
  她說,怕誰?
  他說,怕師長,還怕黨組織。
  她冷冷笑了笑,說就是不怕我,是吧?
  然後,他就慢緩緩抬起了頭,想要再仔細看她時,卻看見她不言不語地盯著他看了一陣子,扭頭拿起床頭的睡裙,慢慢地穿了起來,漸漸地,如同關門一樣,她的裸白也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她說,真沒想到你這吳大旺,原來是個爛泥巴扶不上牆的人。

  第三章
  以後的事情,多半超出了愛情的軌道,被納入了軍事的原則。
  令吳大旺更加意料之外的是,那天晚上,他從師長家裏回來,內心裏懷著深刻的矛盾和忐忑,一路上都為無法判斷自己的行為是對是錯而困惑。從師長家裏到警務連的宿舍,路上要走一裏多,中間經過師部的大操場。夜風從操場的東邊吹過來,把一天的燥熱拂了去。有些膽大的老兵,他們在連隊安靜之後,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三三兩兩,團團夥夥,竟聚在操場的角上尋求生活的趣味,說說笑笑,喝酒唱歌。酒是白酒,烈得很,老遠都能聞到那毒辣的酒香。歌是革命歌曲,也毒辣異常,聽了就讓人身上有血液狂奔的感覺。
  吳大旺沒有回到連隊。他毫無睡意,繞過那些喝酒的老兵,到大操場空蕩無人的南端,獨自坐了下來,貌似在那深刻的思想,在探究愛、性欲與革命和正義,還有等級與職責,人性與本能的一些問題,而實則上,是這些問題都如模糊不清的一團肮髒的汙雲從他腦裏一流而過,最後留下來的就隻有兩樣東西,一是劉蓮那白皙的皮膚和誘人的身體,二是如果他真的和她有了那樣關係,師長發現了會有什麽結果。前者使他感到甜蜜,使他想入非非,忘乎所以;後者使他恐懼和膽怯。師長是在戰場上打死過許多人的人,誰都知道在解放戰爭中,他不僅一槍麵對麵地把一個敵人腦殼活活地揭了下來,還用腳掌在那腦殼上踩著擰了幾下腳尖兒。想到用腳在那紅血腦殼上擰著的場景時,吳大旺打了個冷顫,在瞬間就從猶豫中掙脫出身子了,決定死也不能和劉蓮有那種關係了,要保持一個革命戰士的本色了。
  皮膚白算什麽,他想,我媳婦要不是每天種地,說不定比你還白呢。
  長得好有啥兒,我媳婦要穿得和你一樣兒,每天也用雪花膏,說不定比你還漂亮。
  聲音好聽有啥呀,我媳婦要生在城市裏,說話的聲音也一樣又細又軟呢。
  身上有女人桂白的肌香也沒啥了不得,我媳婦身上有時也有那味兒,隻是沒有你洗澡勤,才少了那味了。真的沒啥兒了不得,憑著你的白皮膚,潤臉兒,條身材,細腰兒,挺乳兒、白牙兒,大眼兒、細腿兒和邊走邊扭的豐臀子,難道就能讓我一個革命戰士上勾嗎?師長你也是,身經百戰的革命家,老英雄,高級幹部,咋就找這麽一個女人呢?
  吳大旺從地上站將起來了,除了對師長感到無限的不解和遺憾,他已經暫時掙脫了一個女人的引誘,進入了軍人的角色,有一股浩然正氣正在他身上流蕩和浮動。他為自己能夠並敢於瞧不起一個全師官兵都說是最好的美人而驕傲,為自己身上的浩氣而自豪。可就在他自豪著要離開操場回連隊休息時,指導員出現在了他麵前——
  你在這兒,讓我好找呀。
  他借著月色望著指導員的臉——
  有事?指導員。
  指導員用鼻子冷冷哼一下,大著嗓子說,
  沒想到你吳大旺會讓我這麽不放心,會給我闖這麽大的禍,會讓師長的老婆在電話上莫名奇妙地亂發火。說你小吳是壓根不懂為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那條宗旨的兵。說明天說什麽也要把你給換掉,要我再派一個聰明伶俐的新兵送過去。指導員說吳大旺,說說吧,你到底哪兒得罪了師長家裏的。說我們勤務連,你是老班長,是我最放心的黨員和骨幹,每年的立功嘉獎,我都第一個投你的讚成票,可你怎麽會連為人民服務那基本的道理都不懂?
  指導員說,說話呀,到底哪兒對不住劉蓮了?
  指導員說,啞巴了?看你聰明伶俐的,咋就一轉眼成了熊樣啦?成了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啞巴呀。
  指導員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不是繪畫繡花,革命是要流血犧牲。你看全世界的人民還有三分之二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你看台灣還在國民黨蔣介石的統治之下,老百姓饑寒交迫,貧病交加,我們中國人民解放軍還任重而道遠。美帝國主義在國際舞台上猖狂叫囂,蘇聯修正主義在邊境陳兵百萬,我們每個軍人,每個士兵都應該站高望遠,胸懷全中國,放眼全世界,幹好本職工作,為人類的解放事業做出自己應有的努力。可你吳大旺,指導員說,師長不在家,你連劉蓮都侍侯不好。說你侍侯不好劉蓮,師長在北京開會、學習就可能不安心;師長不安心,那就影響的是全師的工作和學習,戰備和訓練;一個師的戰備訓練上不去,那就影響一個軍的作戰能力;一個軍的作戰能力減弱了,會影響全軍的戰略和布署,等第三次世界大戰真的打起來,你看看你吳大旺的一點小事到底影響有多大。那時候槍斃你姓吳的一百次都不夠,連我這指導員都被槍斃也不夠,連把連長拖出去槍斃也不夠。
  指導員說,剛才是往大裏說,現在咱往小裏說。說吳大旺,你咋會這麽傻兒呱嘰呢?你不是想多幹些年頭把你老婆孩子隨軍嗎?你不是渴望有一天能提幹當成軍官嗎?隨軍、提幹,那對師長都是一句話。一句話解決了你一輩子的事。可誰能讓師長吐口說出那句話?劉蓮呀。師長的夫人、愛人、妻子、媳婦、老婆呀。
  指導員說,回去睡吧,我也不再逼問你怎麽得罪師長的老婆了。劉蓮要求我明天就把你換掉,我也答應明天就把你換掉了。可我輾轉翻側,思前想後,覺著還是應該本著治病救人,而不是一棒子把人打死的原則,還是應該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明天再去師長家裏燒次飯,當一天公務員。明天,師長的老婆怪罪就讓她怪罪我吧,可你吳大旺——一切都看你明天到師長家裏的表現了。
  指導員說,命運在自己手裏,一個優秀的士兵,不能總是讓革命的燈塔去照亮自己的前程,還應該以自己的熱能,讓革命的燈塔更加發光、明亮、照耀千秋和大地。
  指導員生來就是一個滔滔不絕者,天才的軍隊思想政治工作的專家。他在一句接著一句,如長江、黃河樣講著時,吳大旺開始是盯著他的臉,而憤怒和仇恨在心裏則根深葉茂,古樹參天。他有幾次都差一點要把劉蓮勾引他上床的資產階級腐化事件講出來,可話到嘴邊不知為什麽又咽回肚裏了。沒有講出來,我們當然敬服吳大旺做為一個軍人和男人,對一個女人尊嚴的尊重和保護,敬服他寧可委屈在身,也不願讓另一個人受辱的人格和精神。可在另一方麵,難道他就沒有不願讓自己的秘密給別人享受的自私嗎?愛情的序幕剛剛拉開,他不能還未登台演出,就把劇情先告訴觀眾,哪怕那觀眾是他的領導指導員,他的入黨介紹人。他一邊聽著指導員的訓斥,一邊想著師長曾經一槍揭下過一個敵人的腦殼,還用腳尖在那腦殼上擰來踩去;又一邊,用自己的右腳,踩著操場上的一叢小草,用前腳掌和五個腳趾有力地在地上擰著轉著。指導員在逼問他哪兒得罪了劉蓮時,指導員問一句,他就用力在地上擰一下,心裏想我這一下擰踩的是劉蓮的臉;又一擰,說我這踩的劉蓮的嘴和她的紅唇白牙兒;再一下,說踩的是劉蓮那光潔的額門和直挺挺的鼻梁兒。指導員一路的說下去,他一路的踩下去,可當他的腳尖擰著踩著,從頭發、額門始,快要到了劉蓮挺撥的乳房時,他的腳上沒有力氣了,不自覺地把腳尖從地上的那個深腳窩兒挪開了。
  劉蓮乳房的豐滿與彈性,打敗了他腳上的武力。使得他對她的仇恨,在那一刻顯得極其空洞而毫無意義。
  月光已經從頭頂移至西南,平原上的靜謐漫入軍營,如同軍營沉沒在了一湖深水之中。那些喝酒聊天的士兵,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散離,各自回了自己的連隊。風像水一樣流著,操場上有細微涓涓的聲響。這時候,吳大旺看見他的右腳下麵,有碗一樣的一個腳坑,黃土血淋淋地裸在外麵,生土的氣息,在涼爽的空氣中,鮮明而生動。有幾株抓地龍的野草棵,傷痕累累,青骨鱗鱗地散在那個腳窩裏。
  月光中,他有些內疚地望著那些野草,把腳挪開後,又用腳尖推著黃土把那腳窩兒填上了。
  指導員說,回去睡吧,天不早了,記住我的話,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要是師長家裏真不讓你燒飯了,不讓你兼做師長家的公務員,那你一輩子就完了。
  他說謝謝,謝謝你指導員,要不是穿著軍裝,我真想跪下給你磕個頭。
  指導員就在他腦殼上拍了一把掌,說著這哪是革命軍人說的話,也就回走了。
  他就跟在指導員身後回連了,上床睡覺了。
  以今天的經驗去看待那時的生活,會發現那時生活的浮淺,並沒有那麽深刻的矛盾和意義。複雜,在許多時候,隻在寫作者的筆下,而不在人物的頭腦。喜劇,在更多的時候,呈現的是淺顯,而不是深邃。吳大旺那一夜在連隊睡了一個好覺,也還做了一個美夢。夢中他和劉蓮同床共枕,百般愛撫;醒來之後,他的被子上有了汙液。為此,他有些羞愧難當,無地自容,便狠狠地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擰出了幾塊青紫。然後,從床頭取出了一封家信,乘戰友們都還沒有睡醒,在被窩用手電筒照著,又仔細地看了一遍。信是昨天收到的,老婆在那信上沒說別的話,隻說麥割過了,秋莊稼也種上了;說割麥時她不小心割到了手上,流了許多血,現在也好了;說她割麥鋤地時,沒人帶孩子,就用繩子栓著孩子,把孩子捆在田頭樹下的蔭涼裏,給孩子找幾個瓦片,捉幾個螞蚱讓他玩,沒想到孩子把那螞蚱吃到了嘴裏,差一點噎死,連眼珠都噎得流到外邊了。
  他看到孩子差一點噎死時流下了淚。而後,沉默片刻,收信,起床,毅然地離開還在夢中的連隊,朝師長家裏走過去。
  沒人知道他這時心裏想了什麽,沒人知道他在一瞬間又盤算了什麽。但是,毫無疑問的是,在他看信、收信時,他心裏又有了吳大旺式的新的設想和計劃。在後邊的故事中,他把計劃付諸行動後,他的行為將從被動轉化為主動,或者說,他在努力讓自己成為生活的主人,故事的主角和愛情的皇帝。
  本來,也就算不上人頭落地的災難,隻是劉蓮通知連隊,堅決不要讓他再到師長家裏燒飯去,必須再換一個聰明伶俐的士兵而已。他有些恨劉蓮,也有些恨自己。在他和劉蓮的關係上,這當兒輕濺掩蓋了深刻,或者說,是輕濺替代深刻。
  從沉睡在夢中的連隊走出來,踩著晨時的亮光,吳大旺正要如往日樣朝師長家裏走去時,卻碰到去查哨回來的連長。連長睡眼朦朧,可頭腦清醒,在連部門口攔住他,說上班去了?
  他嗯了一下,同時敬了一個軍禮,說連長,你好。
  連長還了一個軍禮,欲要走時,想起什麽,冷不丁兒說小吳,我考考你,到首長家裏工作的宗旨是什麽?
  他說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做的不做。
  連長說,不對。
  他說為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
  連長說對了,但聲音太小,再回答一遍。
  他就回頭瞄一眼連隊宿舍,提高嗓門,又壓住嗓子,說為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
  連長便有些生氣,死死地盯住他那惘然中有些堅定,堅定中有些惘然的臉,吼著命令他道,大聲。
  他便猶豫地回著望著,說連隊都還睡著哩。
  連長說我讓你大聲就大聲,你要能把連隊吵醒我給你一個嘉獎。然後,連長後退半步,像訓練新兵樣,起頭兒喚道,一、二、三。
  吳大旺就果真如新兵一樣,扯著他的嗓子,血淋淋地吼叫到,為首長和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他吼喚得鏗鏘有力,富有節奏,吼完了,望著連長,連長滿意地笑笑,說這還差不多,上班去吧,就回宿舍去了。
  他就莫名奇妙地在那站一會,望著連長的背影,直到連長從他的視線中消失,才又往師長家裏走去。身後有被他驚醒的士兵,在扒著門窗朝外張望著,看完了如一切正常樣又回頭去睡了。
  首長院裏的首長們,大都已經起床,各自在自家小院裏活動著身子,等待著軍營裏的起床號醒來吹響,就奔赴操場或某個鍛煉身子的路邊營地。吳大旺走進首長小院,和哨兵相互點頭問好,又向一個早起的副師長敬禮問候,從身上取出鑰匙,打開一號院的大鐵門上開的小鐵門,彎腰進去,又把小門扣上,轉身正要從樓下繞道,從樓後走進廚房,準備給劉蓮做最好喝,她早上最愛喝的蓮子米湯時,沒有想到,往日總是收操號響過之後才會起床的劉蓮,今天在起床號還未響之前,她就起床坐在了樓下院裏,而且是穿了一身她已經將近五年總是疊在櫃裏,很少穿在身上的軍裝。醒紅的領章,如兩塊凝在她齶下的紅旗,映著她那沒有睡足、略顯蒼白的臉,使她顯得有些病態,像剛從醫院出來的一個病人。
  沒有想到她會坐在院落裏邊,更沒想到她會著裝整齊,肅穆莊嚴,吳大旺愣了一下,他慌忙在臉上堆出笑容,說阿姨,你起這麽早啊。
  顯然,他的出現,也讓她有些意外。她沒有回答他的問話,隻是在他臉上瞟了兩下,半冷半寒地反問他說,你們指導員沒給你說?他又一次低下頭去,說說了,可我想讓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再侍候你一天,如果我再有不周到的地方,不用你給連隊說換我,我自己就會回到連隊。
  靜靜地看他一會,從椅子上起來,她不冷不熱地說,早上別燒湯了,給我衝兩個雞蛋,你就回連隊去吧。然後,並不等他再求說一句什麽,她就獨自回屋上了樓去,留下的關門聲和腳步聲,像從天空落下的碩大的冰雹,咚咚地砸在他的麵前。
  一切都和吳大旺想的一樣,一切又都似乎超出了他的想像。起床號響了,嘹亮的號聲,把新一天的軍營,送進了新的火熱之中。吳大旺畢竟是有五年軍齡的老兵,畢竟是有豐富的為人民服務經驗的公務員兼炊事員,是連隊裏最有覺悟的政治典型和模範黨員。那些多年積累的為人民服務的經驗,現在成為了他戰勝困難和命運的有利武器。他等劉蓮的腳步聲響完之後,就依著她的吩咐,很快到廚房燒了一壺開水,在碗裏磕出兩個雞蛋,把蛋清蛋黃,完全攪成液體的糊狀,放了兩匙白糖,再把滾燙的開水,倒成線狀,讓線水慢慢流進碗裏,用筷子迅速在雞蛋糊裏正反旋轉。
  不一會,一碗開水浸蛋絲的金黃蛋湯也就成了。因為蛋湯又滾又湯,這當兒,他就見縫插針,取來紙筆,爬在廚房的案上,如寫學習心得樣刷刷刷地寫出一份檢查,在綱上線上,檢討了自己對為人民服務理解不深的錯誤,然後,端上蛋湯,拿著檢討上了樓去。
  一切都如了他設想的程序。立在屋子門口,輕敲了兩下屋門,他大膽地試著叫了兩聲劉姐,說蛋湯好了,我給你端了上來。屋裏便有了慵懶而無情的回應,說放在餐廳桌上,你回連隊去吧,讓你們連長和指導員把要換的新兵趕快派來。她的這個回話,讓他深感意外,又似乎全在情理之中。於是,他愣愣神兒,沿著預設的思路繼續說到,劉姐,你真不讓我在師長家裏也行,這蛋湯已經涼了,你讓我最後給你端這一次湯還不行嗎?然後,見她默不作聲,他便推門進了屋裏,看見她坐在床邊,已經把軍裝脫了下來,換了那時盛行的滌良衣服,上是粉紅小領布衫,下是淺藍直筒褲子,一下子人就年輕許多,精神許多,可臉上的那股怨氣也旺了許多。他小心地把蛋湯放在桌上,偷偷瞟了一下她的臉色,說湯不熱了,你趕快喝吧。又把握在手裏的那份檢查遞上,說這是我給你寫的檢查,你看要不夠深刻了,我再寫上一份。
  她沒有去接他手裏的檢查,隻是冷冷地盯住他說,知道錯了?
  他說,知道了,劉姐,你給我一次改的機會吧。
  她說,這種事沒有改的機會,你回連隊去吧,我給你們指導員說了,年底你就退伍回家,天天守著你的媳婦過吧。
  這幾句話,劉蓮的聲音不高不低,可話裏透出的冷硬,如是冬天營院裏扔在操場外的一排鐵殼榴彈,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了吳大旺的頭上,讓他頭懵眼花,無所適從。
  原以為,他隻要主動把檢查交上,一切矛盾都會化解。可他沒有料到,她的態度是那麽強硬,如同密不透風,水泄不通的銅牆鐵壁。直到這個當兒,吳大旺才終於開始重新思考昨天黃昏的那幕場景,她赤身裸體地坐在床上,等待著他也脫下衣服,和她發生床弟之事,並不是長不在家裏,她心血來潮的一次輕淺,而是她經過深思深慮之後,采取的一次大膽行為。不用說,他因為膽怯而產生的畏拒,不僅傷害了她的情感,而且使她開始對他有了無可挽回的鄙視。現在,吳大旺開始真正對自己昨天表現的浩然正氣後悔起來。不是後悔失去在昨天的男歡女愛,而是後悔失去的歡愛給他帶來的嚴重後果,會使他的充滿希望的人生突然變得暗淡無光,使坦途上的命運,一下子跌入深穀狹淵。這一刻,沒有誰能理解吳大旺矛盾的內心,沒有人能夠體會光明的命運既將變為一片黑暗給他帶來的真正的恐懼。他抬頭看著劉蓮,僵在手裏的檢查在半空哆嗦著發響。收操的號聲,從門窗擠進來,水流樣湧滿屋子。號聲過後,重新回來的寂靜,成雙成倍地壓在他的頭上,每斤每兩,都有千斤之餘,這使他感到頭上如同壓了一樁樓房或一段長城,一座山脈。
  把頭沉重地勾將下去,他的眼淚像霧水樣蒙在他的眼上,不等那眼淚流落在地,他便咚的一聲,跪在了劉蓮麵前,一米七幾那高大的士兵的身軀,這當兒軟弱無力得如一堆泥樣,癱在隻有一米六的巧小的劉蓮麵前。他的下跪,既讓劉蓮始料不及,也讓他自己始料不及。跪下之後,他知道他必須說些什麽,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情急之中,在他淚水的逼迫之下,他說出了一句劉蓮和他都感到詞不達意、又彼此心靈神會的話。
  他說劉姐,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要不好好地為人民服務,我一出門就撞在汽車上;無論哪個連隊的槍走火,子彈都會打到我頭上。
  也許,正是這句話,最後打動了劉蓮的心。也許,是他向她的下跪,把她冷若冰霜的內心軟化成了一團常人的血肉。她沒有立刻說你起來吧那樣的話,而是在床上動動身子,說你咋樣為人民服務?
  他說你讓我咋樣我就咋樣兒。
  她說我讓你把衣服脫光去大操場跑三圈。
  他就抬頭望著她,以證實她是隨口說說,還是當真要給他一次不尋常的考驗。他把手裏的檢查放在跪著的膝蓋前,把手放在了軍裝上的衣扣上,那形勢,如同嚴陣以待,箭上弓弦,引而不發,隻等著她的一聲令下,就不顧一切地要脫掉軍裝在軍營狂奔。
  事情的結局,已經從嚴肅滑入了荒誕。荒誕的成度,超出了我們的想像,也超出了吳大旺的想像,然而卻在跌蕩的故事之中。那個時候,他們沒有想到他們行為的荒誕。也許,在特殊的情景中,正因為荒誕,才能證實某一種真實。
  他就那麽莊重地把手放在脖子裏的軍扣上。
  她說,為人民服務,你脫呀。
  他就嘩嘩地解著扣兒,把上衣脫掉了,露出了胸前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汗褂兒。
  她說,為人民服務,你脫呀。
  他就又把他的汗褂脫掉了。
  她說,脫呀,你不是要為人民服務嘛。
  他就猶豫一下,又把他的軍褲脫下了。這時候的他,顯出了一個強悍士兵的肌肉來,渾身的健肉一陀一陀地露在她麵前,像昨兒夜裏她露在他的麵前一模樣。空氣忽然間顯得稀薄而緊張,他們彼此對望著的雙眼,仇恨而熱烈,宛若暴曬著的天空裏,有了一片被曬焦了的濃重的烏雲,一場強烈熱燙的陣雨,立馬會在風暴中襲來,卷起他們和他們所擁有的一切。他們彼此癡癡地望著,含著焦渴的愛情和含著仇恨的欲念,在他們的眼睛上如既將燃燒的一堆幹柴火苗,而使他們彼此的呼吸都變得有幾分困難了的稀缺的空氣,則如大火前彌漫的一片濃煙。火苗在明明滅滅,幹柴上騰起的濃煙鋪天蓋地,就這個時候,劉蓮說了一句適時而又恰如其份的話。
  她說,為人民服務,你為呀。

  第四章
  到這兒,故事已經完全沒有了意料之外的驚喜,它的開始、發展、高潮都在讀者聰慧的意料之中。愛情的大幕已經拉開,無論是正劇、鬧劇、悲劇或是荒誕劇,都在沿著它故有的線索走入一幕又一幕的情景裏。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他和她的每天每夜,都被性和愛情的深湖所淹沒。愛情在湖麵上波光漣漣,泛著耀眼的光芒,每一次閃灼,哪怕是一粒水花的濺跳,都包含著偉大的愛和偷偷藏藏的詩情畫意,而在這美麗的湖麵之下,湧動的則是具有催毀一切的性的暗流和漩渦。
  劉蓮早就給吳大旺的連長和指導員通了電話,說師長不在家,她晚上睡覺有些害怕,自你們批評了小吳之後,他工作細心、周到,讓她十分滿意。說這樣,就讓他晚上不要回連隊住了,留在一號院裏陪她到師長從北京回來。事情是如此的簡單和順利,愛情是如此的神奇和美妙,做為主角的劉蓮和吳大旺,連他們自己都忘了演出的存在,而在進入角色之後,幾乎把表演等同了生活的真實。
  他還每天都到樓後種菜,到樓前侍弄花草,而這種菜和侍弄花草的勞動,以前是他本份的工作,以後就成了他向路人真正的表演,可在這表演之後,深層的變化卻隻有吳大旺和劉蓮能夠知道。
  以前,他種花種菜,不能忘了按時按點地到廚房燒飯炒菜,而現在,他可以在菜地耽誤許久,到了燒飯時候,劉蓮會在門口向他招手。讓他回去,並不是為了讓他給她燒飯,而是讓他站在她的身邊,由她給他燒飯。許多事情,都開始有了顛倒,從性質上發生了或正在發生著根本的變化。第一次她給他燒飯,是和他給她衝了一碗蛋湯一樣,在他一夜的勞頓之後,早晨深深的沉在夢裏,直到太陽從窗口爬至床邊,他突然醒來,看到昨晚和他同枕一個枕頭的劉蓮不在身邊,驚得忙從床上坐起,才發現劉蓮坐在床邊,癡癡望著他的憨睡,臉上是一片孤獨的寂寞。他說天呀,劉姐,我還沒去給你燒飯。劉蓮就突然甜笑一下,仿佛他的醒來,一下趕走了她的寂寞一樣,用手在他的臉上摸了一把,說現在不是你在為人民服務,是我在為人民服務。然後,就把那碗她親手燒的蛋湯端在手裏,真的如姐姐喂弟弟喝湯一樣,一口一口地,用湯匙喂進他的嘴裏。到了湯的最後一口,她把湯匙扔到一邊,一下喝到自己嘴裏,又慢慢地吐進了他的嘴裏。就是在那次喂湯之後,他為了向她表示他的忠誠與感激和那日漸旺盛膨脹的愛情,他用目光征求了她的同意,親手把她身上的衣服緩緩地一件一件脫了下來。盡管他們已經夫妻樣生活了多日,床上的事情,也已不知有了多少次回,但真正那樣靜心地如看畫樣欣賞她的玉體,那在他還是第一次。日光從還沒有徹底拉開的窗簾縫中側著身子擠進來亮白一條,而那一條,已經足夠了他看她的亮色。她的頭發,她的泛紅而白皙的麵色,她的光潔如月光星輝的、居然沒有一粒黑點、一顆小包的身子,還有那三十二歲依然如二十歲樣挺挺撥撥的聳立著的乳房。她的肚上,沒有一條皺折,沒有一般兒女人常有的暈線暈塊。手撫過去,如手撫平整的月色樣的乳下膚地,白得如撒了一層桂花的粉末,從那散發的肌膚的香味,濃烈得如剛剛擠出的奶香。還有她那最為誘人的一片隱處,神秘而幽深,如同沿著花草小經走入林地深處見到的一處水流花開、日月同輝的盛景美色。那時候,那條日光正好悄然地爬上她的身子,斜斜地照著那一片未曾見過日光的花草之處,像一條黃金的皮帶,束在她的兩腿之間,使得那花地每一絲淡金淡黃的細枝上,都泛著微細嫩嫩的一束光色,都有一股半清半腥的香味乘機向外豁然地散發。
  她就那麽立在那條日光之中,一任他的愛撫和端詳,可是,頭上的暈弦,卻使她發顫的雙手、雙腿,成倍翻番的哆嗦起來。暈弦開始控製了她的全身。而他的目光、他撫摸她的手指,又翻過來成為她暈弦的動力,及至他的雙手,從她的乳房,長征樣緩慢地跋涉到她林深花地的時候,她抽泣的聲音,像大壩裂縫中的流水,急切而奔騰,嚇得他在她身上的目光,咣的一下,不僅止住了他熱切的探尋,還止住了他熱切的、不知疲倦的勞作的雙手。
  他說,劉姐,你怎麽了?
  她說,小吳,我頭暈得厲害。
  他驚著說,你快穿上衣裳,我打電話叫師醫院的醫生。
  她說,不用,你快把我抱到床上,手別停,嘴也別停,想親我哪兒、摸我哪兒了,你就親我哪兒摸我哪兒吧。現在我不是你們師長的老婆了,我是你吳大旺的媳婦了,我已經任由你了小吳,是死是活都任由你小吳了。
  他就順勢抱著她那癱軟如泥的身子,把她像安放睡著的嬰兒樣放在床上,開始從觀賞和撫摸,升級到從她的頭發、額門、鼻梁、嘴唇、下齶開始,自上而下,一點一滴的瘋狂地親吻下去。在有些地方,他的吻如蜻蜓點水,唇到為止,而有的地方,則瀏漣忘返,不能自拔,忘乎所以,親了又親,吻了又吻。仿佛在那兒,他的嘴唇要長期駐紮,生根發芽,直到她的雙手,在他的頭上有所提醒,他才會不情願地戀戀離開,依依不舍。那一次天長地久的狂吻和撫摸,使他們之間的那種明晰的關係,開始變得模糊而複雜,仿佛一條筆直平坦的路道,進入了一片原始的林地,開始變得彎曲而又時隱時現,時現時隱,捉摸不定。當他的雙唇在她的唇上留駐探尋的時候,她眼上的淚水,終於從眼眶快活淒然地滑落下來,一滴一滴,一串一串,浸濕了床上深綠色的床單和大紅的厚絨枕巾。當他像饑餓的孩子在她的雙乳上輪流吮吸的時候,她的哭聲又一次由低到高,由慢至急,由淡到烈,哭聲中夾雜著他聽不清的喃喃細語,直到那哭聲帶動著她發抖的身子,使她的身子成為一架旋轉不停的機器,在床上,在他的狂吻下麵,哆嗦抖動,顫顫巍巍。
  屋子裏悶熱異常。他就那麽在她身上瘋吻狂舔,舌尖和舌板忙個不停。及至當他用他全部的舌頭和力量到了她兩腿間的花地之時,她一直在他頭上抓著撓著的手上,猛地就從他頭上滑落下來,如同無力垂下的兩股繩子耷在床上,而她原來尖叫不止、豔麗無比的叫床的聲音,也猛地嘎然而止。這時候,他的狂吻,如同被切斷了電源,失去了動力一樣,也跟著冷丁兒嘎然而息,停了下來。
  他抬起頭來,看見她臉色蒼白,渾身蠟黃,不言不語,人如死了一樣。他知道她昏了過去。他對她的性愛和狂風暴雨一樣,使她的生命獲得了一次一生難求的窒息。
  屋子裏在一瞬之間,變得和墳墓一樣安靜。他團團轉著守在她的身邊,忙亂地搖著她的身子,一連聲地叫著她劉姐、劉姐,嚇得他心慌意亂,不知所措,汗水從他頭上更加旺盛地噴將出來,滴落在她赤裸的身上和一團麻亂的床上。然在幾秒之後,他就又突然從慌亂中醒了過來,鎮靜下來。那些軍營中急救的常識,一股腦兒都回到了他的腦海,於是,他便從慌亂中穩住自己的手腳,三下兩下地穿上那條軍用短褲,首先到窗前打開窗子,再到屋門口開了屋門,爾後把一條毛巾被鋪在門口地上,回去把劉蓮抱過來放在毛巾被上,讓她像條大白魚樣安安靜靜地躺在門口。
  風從窗子進來,又從門口出去,涼爽一下子就浸滿了樓屋。外麵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變天,剛才明亮的日光,現在已經消失。有一片巨大的雲彩從天空飄過,蔭涼像傘樣遮住了師長家的一號院落。劉蓮就那麽靜靜地躺著。吳大旺就那麽靜靜地守在她的身邊,他有幾次都想動身去掐她的仁中,去給她做些人工呼吸,可卻是終於坐在她的身邊沒動。這個時候,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他在家的媳婦,想起媳婦說她割麥時,把孩子栓在田頭樹下,孩子捉了一隻螞蚱吃進喉裏,差一點把孩子噎死。想到他的孩子差一點噎死時,他癡癡地盯著她看,竟在心裏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他想她死了該有多好。這個念頭一經產生,不知為什麽就牢固地樹立在了他的腦裏,使他盯著她那細長白嫩、還沒有一圈兒細皺的脖子看時,他的手上就忽地有了力氣,有了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的一點衝動。
  幸好,這個當兒,她醒了過來。
  她首先把頭偏了一下,掃了一眼屋子和坐在她身邊的吳大旺,仿佛轉眼就明白了發生過的一切,無力地從地上坐起來,說了一句讓吳大旺從未想過的話。
  她說,值了,我這一輩子活得值了,讓我劉蓮現在死了,我也心甘啦。
  聽到她說到死時,他渾身哆嗦一下,仿佛他剛才一時可怕的荒唐之念,被她洞察了一樣。為了掩蓋,他朝她身邊偎了一點,拉著她的手說,劉姐,你咋樣?嚇死我了,剛才你昏了過去,這都怪我不好。她卻感激地看了看他,眼角又有了淚水,還又用手在他臉上摸摸,說你把我的衣裳拿來。他就去桌上取了她的衣裳,幫著她把衣裳穿好,兩個人姐弟一樣,坐在地上的毛巾被上,手拉著手說個不停。
  她說,小吳,你是我的丈夫該有多好。
  他說,你嫁給師長,全世界的女人都眼紅你哩。
  她說,那倒也是。朝別的地方看了一眼,忽然又扭過頭來,死死地盯著他說,知道吧,你們師長前邊的妻子為啥要和他離婚?
  他不說話,隻是驚異地望著她那又開始泛紅的熟果子樣的臉兒。
  她卻說,小吳, 你真聰明,不該說的從來不說,不該問的從來不問。然後,就歎下一口長氣,隨之又便轉過一個話題,盯著他看了一會,問他說你想提幹不是?
  他說嗯,又說,當兵的誰都想提幹。
  她就追著問他,提幹為了什麽?又緊跟緊地補充一句,別說是想為人民服務那話,你把你心裏的說給姐聽。
  他便猶猶豫豫,說說了你會生氣。
  她說我不生氣,我知道你提幹是想把你媳婦從農村接到城裏是吧?問著臉上掛了笑容,說姐理解你,放心吧,姐會幫你;說現在全師的提幹指標凍結了,等一解凍姐就幫你提幹,幫你把你媳婦和孩子從農村把戶口辦進城裏。說到這兒,不知為啥,她臉上又有了淚水,似乎她有話要和他說,可又不是時候,就從地上坐了起來,去找梳子梳著頭發,同他說,小吳,你想吃啥?
  他說,劉姐,你想吃啥,我就給你燒啥。
  她笑著說,你是我男人,我是你媳婦,你想吃啥,我就給你燒啥。
  那天中午,他們手拉著手從樓上下來,一個切菜,一個炒菜,一個拿盤,一個端碗,分工合作,相互幫助,共同動手,協作勞動著做了四菜一湯。進廚房的時候,看到餐桌上那為人民服務的牌子,兩個人相視一笑,他說為人民服務——你坐這兒歇著吧。
  她說要鬥私批修——你比我累,你坐那兒歇著吧。
  她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了一起來了——來,咱們一塊做飯吧。
  他說人民,隻有人民,才是創造曆史的動力——一塊燒飯,咱們得比一比,看誰燒得更好吃。然後,他們分工掌勺,彼此做了兩素兩暈。吃飯的過程中,他們彼此對座,在飯桌的下麵,你的腳踩著我的腳,我的腿壓住你的腿。在桌子的上麵,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嘴,遊戲伴著飯菜,飯菜成了遊戲,說說笑笑,笑笑說說。到了飯的中途,劉蓮忽然拍了一下額門,像是想起了什麽,同他說喝過茅台酒嗎?他說見首長們喝過。她就去樓上的哪兒取來一瓶茅苔,兩個杯子,倒了滿滿兩杯,遞他一杯,自己端起一杯,說喝,就要去給他碰杯。他卻把杯子舉在半空,看著她說,我喝了你得說說你是咋樣就嫁給了師長。怔了一下,她說想知道不是?喝吧,隻要你喝了,你問我什麽我就給你說什麽。他說真的?她說真的。他就舉杯喝了,問她說劉姐,你老家在南方的哪裏?她也喝了,說楊州。又倒上酒,把酒杯遞給他,問他說還問啥?他說你咋就嫁給了師長?她把酒喝下去,大笑著說,我漂亮呀,又有覺悟,師長去醫院檢查工作,一下他就挑到了我。那說話的樣式,好象因為師長挑到了她,使她深感驕傲和自豪,可在她的笑容裏,又一次有淚水流出來,晶瑩透亮,如玉石珠子,還落在了她手裏的酒杯中。
  他說,姐,你咋了?
  她說,高興呀,我嫁給了師長啦。
  他說,你不知道師長比你大得多?
  她說,知道呀。
  他說,知道你還嫁給他?
  她說,大得多怎麽了?他是師長呀。
  他說,師長咋和他的前妻離婚啦?
  她說,剛才我還表揚過你該問的問,不該問的你別問呢。
  他說,我是你男人,我憑啥不能問?
  她說,你是師長家的公務員,我是師長的老婆你知道不知道?
  他便死死地盯著她,猛地把酒灌進自己肚子裏,她也把酒灌進肚子裏,到末了,他們都醉了,雙雙的一絲不掛,互相樓著睡在廚房的水泥地上,像兩條褪了毛的豬,死後被隨意地扔在案板的下麵樣。那為人民服務的牌子,不知如何就和商店的標價牌兒樣,擺在了他們的身上了。

  第五章
  不知道是人生就是遊戲,還是遊戲替代了人生。再或是,遊戲與人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結果就是合二為一。不知道人是社會的角色,社會是人的舞台,還是因為社會就是舞台,人就必須成為角色。不知道是因為愛情之美,必然會導致到瘋狂的性的到來,還是因為性的本質之美,必須會導致愛從無到有的產生。河流著,它不需要知道水的源頭在哪兒;水流著,它也不需要知道河是為它而生,因為它的到來,河才完成了從無到有的成形。有些事情,前因後果不需要刨根問底,發生了也就發生了,無來由地來,也無來由地去。吳大旺和劉蓮的情緣,在許多時候就是這樣。他在一號院的後院裏種菜,她在門口或菜畦的邊上看他種菜,有一對蝴蝶戀戀地飛了過去,他並不在意,可她卻盯著看了許久,然後臉上掛了腓紅,不說什麽,回去把為人民服務的牌子,拿出來藏在身後,當他鋤菜或澆菜到了那頭,她把牌子悄悄放在這頭,爾後轉身朝樓裏走去。
  他看見了,大聲問她,幹啥去?
  她說,渴了,回去喝水。
  他以為她是真的喝水,靜心地鋤菜澆地,到這兒卻發現那為人民服務的牌子放在菜畦的埂上,便四下看看,把鋤扔在一邊,拿起牌子回去,顧不上洗手洗臉,把牌子放回餐桌,直奔到二樓臥室,準就見她衣服穿到最少,正在那兒熱烈地等他。二人也就沒有多的言語,彼此看上一眼,心有靈犀,便開始做一次男女之事。做得好了,她會說今天我做飯,想吃什麽我給你做什麽。愛事做得不好,她就說該罰你了,去給我的那件衣服洗洗。她做飯,他心安理得地去吃,就像他吳大旺做飯,師長吃得心安理得一樣,因為他是師長的炊事員兼著公務員,因為他是她獲取到的愛的開國元勳。她罰他為她洗衣,挖耳、剪指甲,他也心甘地承受這些,因為他在為愛服務時候,事情做得不好,自私自利,多半先自為了自己,不罰也確是說不過去。愛情不是遊戲,可愛情又哪能不是遊戲。沒有遊戲,又哪有愛情。遊戲之愛,像蝴蝶、蜜蜂飛在菜園樣在他們中間飛來落去,又落去飛來。有一次,他正切菜,那為人民服務的牌子,忽然間跑到了他的菜刀下麵,他就放下菜刀,帶著手上的辣椒的味道,到樓上和她做了事情,效果竟意外之好,她便下樓拿起菜刀,接著切他沒切完的茄子、黃瓜、一連為他做了三天九餐的飯,連碗筷都不讓他洗上一次。
  為人民服務的木牌,在他們的愛情中間,是長了腿的,每次隻要她一想他,他人在花池邊上,那木牌就會突然出現在最醒目那一株花棵中間。他在葡萄架下,木牌會突然掛在他身後葡萄騰上,人一轉身,頭或肩膀,就撞在了木牌上。在他這一麵,有時出門買魚買肉,在大街上見到一些情景,不免使人想入非非,可剛一開門進院,那木牌就出現在了門後腳下,差一點踩上那塊木板,使那想入非非的事情,轉眼就成為現實。當然,有些時候,他並沒想她,而是妻子、兒子出現在了他的腦裏,可一轉身也又看見了木牌。這個時候,他本應有些拒斥,然而事情卻不是那樣,他隻要盯著那木牌看上幾秒,妻子和兒子就會從他腦裏暗然退去,她光潔誘人的身子會立刻占據他的頭腦,使她渾身血湧,激情蕩漾,立刻跑到她的身邊。那樣的事情,沒有時間,不分地點,在那棟一號院的樓房裏,客廳、廚房、洗澡間、書房、師長的掛圖室,還有深夜無人時的葡萄架下,哪兒都做過他們的愛事之床,都見證了他們遊戲樣的燦爛的愛情.
  在那短暫的一個多月裏,他們做著本能的主人,也做著本能的奴隸。性的遊戲幾乎是他們全部的生活內容和人生目標。他們讓性變得淺顯而又深邃,一文不值而又千金難買,閃耀著幾千年人性的光輝,又代表著幾千年人性的墜落。每一次性事,都浮皮了草,又備加仔細認真,而真正到了刻骨銘心的終生不可以忘懷,則是那一個多月後的最後一周。時間之快,是他們後來的發現,而在那時,在那一個多月中,他們並沒有感到時間對他們有多少壓迫。
  部隊要外出拉練去了。
  營院裏各個連隊的門前,都停有一輛裝柴、裝煤、裝糧食的汽車。原來那寫著各種詩歌、散文和表揚稿的連隊黑板報,現在都已經是備戰備荒為人民和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語錄和打倒美帝蘇修反動派,一定打贏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標語和口號。在一號院與世隔絕般的愛情中,吳大旺已經忘了他是士兵,已經忘了他是生活在一個軍營之中,已經不太熟悉軍營中那一根火柴就能使整個軍營燃燒起來的某種軍人的精神。他已經有幾天沒有走出過一號院落,而在這天,他不得不到市裏去買油鹽醬菜時,推著自行車剛一出門,就看見師直屬隊整裝待發的三個營、八個連,正跑步往操場上集合。
  他問哨兵,部隊幹啥?
  哨兵說,拉練呀,你不知道?
  他沒說知道還是不知道,忙騎車回了一趟連隊,發現連隊昨晚都已人走屋空,隻留下養豬種菜的幾個留守士兵。他問他們,連隊呢?兵們說,打前站了,老班長,連長和指導員在連部給你留的有信。到連部取了那信,看信上隻有一句話,說你的任務,就是牢記為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然後看著那信,仿佛有一盆冷水兜頭從天空澆下一樣,有種被組織和集體遺棄的感覺,在心中慢慢流散開來,臉上就有了一絲不悅。
  天氣已經過了盛夏,燥熱還在,但那熱裏少了火烤的味道,有了秋天將至的涼意。吳大旺收了那信,悻悻地騎車到了市裏,買了一車該買的東西,雞肉魚肉,還有花生油和小磨油,味精和胡椒粉,裝在車的後架框裏,又到郵局給家裏寄了三十元錢。
  先前,他是每到月底,就給家裏寄上七塊八塊,以補家裏的開支和孩子的一些費用,可是這次,不到月底,他就急著給家裏寄錢,並且寄了數倍之多。說起寄錢,是吳大旺人生中不夠光彩的一章,仿佛等於,是他人生中的一大汙點,其汙其黑,勝於他和劉蓮的墮落。核算起來,二十二歲入伍時候,第一年的新兵,每月隻有六元津貼,第二年每月七元,第三年每月八元,一年軍齡,會多長出一元津貼,五年之後,他每月也不過有十塊的津貼,除了自己每月買些牙膏、肥皂,用上一塊兩塊,郵寄上七塊八塊,等於是寄了他的全部收入。如此這般,而如何能夠存上三十塊錢,那隱密正類於紅頭文件上的甲級絕密。
  實事求事,說起這錢的來源,就是他每次上街給師長家買菜購物,餘下的整錢,都如數還了回去,可多餘的幾毛幾分,卻都裝進了自己口袋。吳大旺知道,這事情不大,性質就是貪汙,所以每次買了什麽,他都記在紙上,把有的物價抬高一分二分,其結果他的賬目總是天高雲談,青青白白,為此師長和劉蓮沒少表揚過他。現在好了,處心積慮,存下的三十元錢都寄給了媳婦,因此也就覺得,並沒有太多的對不起她的地方。也似乎這樣,就可以減輕他心裏那時有時無的精神負擔,使他可以更心安理得地和劉蓮度過這段意外的墮落之愛,可以在這條性愛之河上暢快地遊泳跳水,以滿足人生中必須的需求和渴念。
  吳大旺推著自行車回到一號院裏,正往廚房一樣一樣禦著東西,看見劉蓮從大門外進來,手裏買了牙膏、香皂,還有一些她常用的粉啊膏的。拿著那些東西,她從正門走進廚房,立在餐廳門口,瞟了一眼餐桌上那為人民服務的牌子,正要說句什麽,吳大旺忽然把自己身上有了汗漬的軍裝脫了,遞給她說,喂,你去給我洗洗。
  她便怔怔地看著他不動,說你說什麽?
  他說,熱死了,你去把我的衣服洗洗。
  他說話的語氣、動作、神態,完全如同他休假回家割麥,拉著一車麥子到了門口,脫著衣服和自己的媳婦說話,讓她去為他洗衣做飯。可是,他麵前站的不是他的媳婦,而是師長的夫人。劉蓮聽了這話,先是怔著,看他像看一個不曾相識的生人,接下來,她的臉上有了一層淺淡的雲霧,很快地雲霧過後,她沒有說話,更沒有去接他遞給她的汗漬軍裝,而是臉上掛著半嘲的譏笑,用手指了一下為人民服務的牌子,轉身抱著手裏的東西,往洗漱間裏去了。 本來,這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可正是這件小事,導致了那刻骨銘心的到來。他在廚房裏正好能看見那塊為人民服務的木牌,牌上的塗漆紅字經了歲月和廚房的煙火,已經不像先前樣鮮豔奪目,五星、麥穗和長槍,也有了陳舊之跡,更顯出了曆史的深重。然而,這塊開始悄然剝落的木牌,和木牌上的字與圖案,卻警鍾樣敲醒了吳大旺,使他在一瞬間,想起了自己在一號院中所扮演的角色,想起了一個鄉村士兵的不可逃離的厚重的卑微。
  他把伸在半空舉著自己汗漬軍裝的手緩緩落下,如同泄氣的皮球樣蹲在地上。這一刻,很難說他心裏想了什麽,經過了何樣的思想鬥爭或說意識的廝殺,隻是就那麽蹲著,把自己的軍裝無力地扔在地上,讓自己的目光,越過廚房的空間,從後門推向師長家的菜園。菜園的那邊,是一片白楊。就這麽看著白楊,他的臉上泛起了一層薄青,又扭頭看了一眼那為人民服務的木牌,呆了一會,突然從地上騰地站起,轉身跑到一樓的洗澡間,一看沒有劉蓮的影子,又咚咚咚地爬上二樓,立在洗漱間的門口一看,見劉蓮正在試著她剛買的一盒白粉,輕輕往臉上用一片圓的海棉沾著塗抹,他魯莽而不顧一切地衝了進去,把她抱在懷裏,就往臥室裏走去。因為急切的莽撞,她在他懷裏掙脫時,弄掉了掛在屋門口牆上的鏡框,而且那鏡框還未及落穩地上,他的大腳就踩了上去。玻璃碎了一地,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便沒有人民的一切那紅紙上的兩句漆黃的哲話上,印著他的一個灰土大腳印,象一枚巨大的篆刻印章蓋在上邊。
  他把她放了下來,彼此驚異地看一眼地上碎裂的語錄,又冷冷地相互看著。
  她說,你想幹啥?
  他說,是你的胳膊把它撞在了地上。
  她看著那上麵他的腳印,說隻要我給保衛科打個電話,你這一輩子就完了。
  他說,你會打嗎?
  她瞟著他臉上半青半白的臉色,神秘地說會,也不會。
  他就轉瞬間把態度軟了下來,說劉姐,可是是你讓我上樓來的,你不讓我上樓,它會從牆上掉下來嗎?
  劉蓮便用質疑的目光,看他像看一個敢在母親的臉上摑打耳光的不孝之子,那臉上原來半是神秘,半是驚異的神色,漸次地成了蒼白,而且,原來紅潤的嘴唇上也有了淡青,仿佛他對她的指責,不僅無情,而且大幅度地降低了她的人格品性,使她的名譽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汙辱。於是,她盯著他的目光,又開始變得如冰條樣筆直冷硬。
  她說,我什麽時候讓你來了?
  他說,你剛才在廚房不是指了一下為人民服務的牌子嗎?
  怔一會,她想起來了她朝那為人民服務的一指,冷丁兒就又啞然失笑,臉上的薄薄青色,忽然就有了原來如此的釋然輕鬆。她沒想到這一指會出現這種戲劇性結局,本來是對他的一個身份的提醒,卻帶來了身體的服務。她並不知道吳大旺在樓下時,心裏想了什麽,臉上有了什麽變化,沒有想到等級的怨恨在他心裏已經滋生起來。啞然失笑之後,她看著他那張純樸、憨厚的臉,心裏有了一些對不住他的同情,便拿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以安慰來彌補她對他錯誤訓斥的怪罪。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乳房上邊,還用自己細膩的手指去撫摸他的手背,這個細節,事實上正是對吳大旺在性事上魯莽的默認和鼓勵。得到了鼓勵,也就給他內心中那抱恨的積怨,真正打開了一個噴射的缺口。他就那麽讓自己的手貼在她硬挺鬆軟的左乳上,又讓她隨意地摸著自己的手背,上下搓動,來來往往,這樣搓了一陣,他的眼角有了眼淚,用牙齒咬一會自己的嘴唇,突然又一次不關三七二十一地,把她抱了起來,踩著玻璃和毛主席語錄走到床前,像仍一袋麵粉樣把她半扔在床上,開始粗野地去解著她的衣扣。她也就一任他的粗野和放肆,由他把自己的衣服扒個淨光,聽從著他每個動作的指令,仰躺在了床上,兩腿舉在半空。而他就站在床下,粗野而猛烈地插入之後,瘋狂地動作起來,每次進出,都滿帶著報複的心理,有一種複仇的快感。而正是這種心理和快感,使他內心深處那種深藏不露的征服的欲望,如同一個不會打槍的士兵渴望能夠統師千軍萬馬的荒唐意願得到了實現一樣。他以為,自己畜牲樣的這種即興想來的性事的姿勢和瘋狂,正是對她的一次極大的汙辱,可始料不及的卻是,這個姿式和牲畜般的粗野,卻給他們彼此都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奇妙。事情的最後,她不是如往日樣從喉嚨裏發出快樂難耐的叫床的呻吟,而是突然間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起來。她的哭聲血紅淋淋,清脆裏含著暗啞,完全沒有了先前她南方女人嗓音的細潤和柔嫩。而當他聽到她突然暴發出的哭聲,先是冷驚地怔住,之後他就從她的哭聲中感受到了小人物打了大仗的勝利和喜悅,感受到了征服她的欲念的最終的實現,甚至感受到了她在哭聲中對他的求救給他帶來的從未有過滿足。於是,他就變得更加瘋狂粗野,更加隨心所欲,更加違背章法而自行所事,不管不顧,直到事情的最後,他大汗淋漓,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勞和兩腿的酸軟,完全癱倒在地上,一任自己的聖物沒有兼恥地裸在那一束明亮的窗光下麵。
  而她,這當兒並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哭聲,隻是順手拿起一個枕頭遮住腿間的隱秘,其餘身上的每個部位,都和他一樣裸在外麵。他們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床下,被大腳踩了的毛主席語錄和那片玻璃淩亂在他的身邊,像被有意扔掉的垃圾。他橫七豎八地躺著,並不去看她一眼,隻望著天花板一動不動。她也一樣地望著天花板一動不動,不去看他一眼。彼此性事之後的惘然,鋪天蓋地地占據著他們大腦裏的各個縣市和每一個角落村莊,突然到來的人生中無所依存的空虛,像看不見的蒼白,堆滿屋子裏每一處的空間,使得他們感到沒有壓力的憋悶和飄浮的虛空,想要把他們一道窒息過去。
  時候已近午時,從窗子透過的陽光裏,有金色的塵星在上下舞動,發出嗡嗡的聲音,宛若蚊子的歡歌。從營院裏傳來的麻雀和班鳩的叫聲,叮叮當當地敲在窗欞上,而疲勞的知了,偶而有了一聲叫喚,則短促而嘶啞,如同孩子們突然響起、又突然停下的哭鬧。他們就那麽靜靜地躺著,讓時間的流動,也在他們的安靜中顯出一種疲態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沒有扭頭地問了一句,幾點了?像和天花板說話一樣。
  不知道,他也沒有扭頭地答了一句,像回答天花板的問話。並且又說,你餓了?
  不餓,她說,小吳,我們成了畜牲。
  他說,管他是不是畜牲。
  她說,你從哪學來的這些?
  他問,什麽?
  她說,剛才的那個樣兒。
  他說,我有滿肚子的怨恨,想解恨就忽然想出那樣的法兒。
  她問,恨誰?
  他說,不知道。
  又問,是恨我?
  他說,不是。好像不是。
  她說,我也恨。
  他問,你恨誰?
  她說,說不清,就是有些恨。
  靜了一會,她默默地坐起來收拾了身子,穿上衣服,重又躺在床上,說營房都空了,我真想把咱倆鎖在這樓裏,誰也不穿衣服過上一輩子。
  他問,你已經穿上衣服了?
  她說,嗯。
  他說,師長什麽時候回來?
  她說,你別管。師長一回來我就讓他替你解決你所有的問題。
  他說,不用過一輩子,我就想在師長回來以前,咱們三天三夜不出門,吃在屋裏,拉在屋裏,誰都赤身裸體,一絲不掛。然後,師長回來了,我就不幹這炊事員兼公務員了,回到連隊裏,幹啥兒都行,解決不解決我的問題不管它,橫豎不幹這公務員和炊事員的工作了。

  第六章
  劉蓮和吳大旺,已經在一號院裏光著身子過了三天三夜。人已經回到了他的本源。本源的快樂到了極致之後,隨之而來的就是本源的疲勞。
  不光是肉體的疲勞,還有精神的和靈魂疲勞。
  一號院落所處的地理位置,在首長院裏是那樣合適於他們本性中原始本能的揮發。前麵,那條馬路的對麵,是師部俱樂部的後牆。後邊,相隔著一片菜地、一片楊林,楊林那邊,是人走屋空的師部通訊連的連部。院落以東,除了有師長家的一片花地隔著之外,從院落外到大門口那段有三十餘米長的空地上,是有著地基,卻沒有房子的一片野荒。而最近的西邊,和師政委家並排的二號院落,如同天賜良機一樣,政委帶著部隊拉練去了,他的夫人真正地鎖上大門,帶著公務員回省會她的娘家光宗耀祖般地省親去了。
  似乎一切都是天意。都是上蒼安排他們可以在一號院裏鎖門閉戶,赤身裸體,一絲不掛、無所顧及地大膽作為。他們沒有辜服這樣的天賜良機,三天三夜,一絲不掛,赤身裸體,足不出戶,餓了就吃,累了就睡,醒了就行做情愛之事。然而,他們的身體辜服了他們。疲勞的肉體使他們在三天三夜中,沒有讓他們獲得過一次三天三夜之前他們獲得到那次野莽之愛的奇妙和快活。既便他們還如出一轍般和三天前一樣,她依然仰躺在床,雙腿伸向天空,而他則站在床下,他也沒有了那樣的激情和野蠻。就是他們彼此挖空心思,禪精竭慮,想到各式的花樣與動作,他們也沒有了那一次的瘋狂和美妙。
  失敗像影子樣伴隨著他們每一次的愛事。
  當因失敗帶來的疲勞,因疲勞帶來的精神的乏累,使他們不得不躺在床上睡覺時,她說你怎麽了?
  他說,我累死了。
  她說,你不是累,是你不再新鮮我了。
  他說,我想穿上衣服,想到樓外走一走,那怕讓我到樓後菜地種一會菜回來再脫了也行。
  她說,行,你穿吧,一輩子不脫也行。
  他就從床上爬起來,到了她的棕紅的衣櫃麵前,打開櫃門,拿起軍裝就往身上穿起來。這個時候,發生了一樁意外。是一樁比毛主席語錄的標語牌掉在地上被人踩了更為嚴肅、更為重大的意外事件,堪稱一樁具有反時代、反曆史、反社會,反政治的政治事故。他在伸手去櫃裏抽著自己的軍裝時,竟把***的一尊石膏像從櫃裏帶了出來。那尊全身的石膏像,砰然落地,粉身碎骨,一下子滿屋都是了四粉五裂的石膏的碎片。從脖子斷開的毛主席的頭,像乒乓球樣滾到了桌子邊,掉下來的那塊雪白的鼻頭兒,沾著灰土,如一粒黃豆般落在了屋子的正中央。
  屋子裏充滿了熟石膏的白色氣味。
  吳大旺僵在那兒,臉色被嚇得半青半白。
  劉蓮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她驚叫一聲,突然就朝桌子角上的電話跑過去,到那兒一把抓起耳機,喂了一下,就問總機說,保衛科長去沒去拉練?吳大旺聽不見耳機裏有什麽樣的回話,他仿佛在一瞬間明白了事態的嚴重,盯著劉蓮猛地一怔,從心裏罵出了婊子兩個字兒,便丟掉手裏的軍裝,箭上去就把劉蓮手裏的耳機奪下來,扣在電話上,說你要幹啥?!
  她不回答她要幹啥兒,也不去管他臉上濃重的青紫和慍怒,隻管掙著身子,要去搶那耳機。為了不讓她搶到電話的耳機,他把赤裸的身子擋在桌子邊上。她往桌子裏不言不語地擠著擰著,他朝外邊呢呢喃喃地說著什麽,推著她的身子,抓住她的胳膊,不讓她靠近電話半步。他們就那樣推推搡搡,像是撕打,又不是撕打。他不知道她會有那麽大的勁兒,每一次他把她推走,她都會如魚兒樣從他手下或胳膊彎兒裏掙脫滑開,又往桌前撲著去抓那電話。最後為了徹底讓她離電話遠一些,他就把她抱在懷裏,像抱著一隻掙著飛翔的大鳥,待把她抱到床邊時候,為了把莫名的恨怨全都泄在她的身上,他完全如扔一樣東西樣把她扔在床上之後,還又拿腳尖用力踩著地上碎了的石膏片兒,嘴裏說著我讓你打電話,我讓你去找保衛科,重複著這兩句話,就把地上的石膏片兒踩著擰著,全都擰成了粉末,最後把光腳落在那乒乓球樣的毛主席的石膏頭上時,他把上下牙齒咬了起來,用力在地上轉動著腳尖,正擰一圈,又倒擰一圈,還邊擰邊說,劉蓮,你這無情無義的東西,你去報告呀,你去給保衛科打電話呀。說著擰著,正正反反,盯著坐在床邊赤裸的劉蓮,待腳下的石膏都成了粉末時,沒什麽可以再踩再擰時,他發現他這麽長時間的暴怒怨恨,卻沒有聽見劉蓮嘴裏說出一句話兒。他有些奇怪,靜心地看她時,卻發現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的因發生了政治事故帶來的驚異,而且還是和往常他們要做性事之前一樣,專心地看著他的聖物,像看一件奇妙無比的寶物似的。他看見她安靜地坐在床沿,臉上充滿了紅潤的光澤,眼睛又水又亮,盯著他的那個地方一動不動,像發現了什麽暫新的秘密。
  他低下了頭看著自己。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他們一絲不掛地推推搡搡,彼此磨來蹭去,狂怒和怨恨使他們獲得了三天三夜都不曾有的熱烈的激情。他看見自己的兩腿間,不知從何時悄然挺撥著的物兒時,那心裏對她的怨恨不僅沒有消去,而且為他是那樣的憤怒,而她卻可以冷眼旁觀,像看一隻公園裏獨自發怒的猴兒而更加對她充滿莫名的仇怨和惱怒。盯著悠然的劉蓮,連她臉上令人激動的紅潤和興奮,他沒有減退他對她無情的仇怨,反而更激起了他內心深處對她固有的積恨。事情的結果,就是他采用了在這種條件和情景中最好的複仇般的愛事的方式。以瘋狂的愛情,做為複仇的手段,使他又一次完全如同林地的野獸,帶著強暴的色彩,抓住她像抓住了一隻小鳥,讓她雙腳落地,背對自己,爬在床上,他從她的身後,狂野地做起了野獸般的性愛的事兒。
  這一次,和上一次一樣,她在他的身下,又一次痛快地放聲大哭起來。
  在哭過之後,她麵帶笑容,回身蹲在地上,用嘴唇含著他的物兒,仰頭用汪汪水亮的目光,望著他的臉說,是我把那石豪像放在了你的衣服下麵,我知道你一穿衣服,那像就會掉下碎的,就故意放到了你的軍裝下麵。
  他聽了她的話,本應以受到戲弄為由,揪著她的頭發,既便不打,也要怒而喝斥。可是,他怔了一下,卻捧起她那妖冶動人的少婦的臉,看了半天,又吻了半天,深情地叫了一聲劉姐,說我剛才還在心裏罵你婊子,你不會往心裏去吧。
  她朝他搖了一下頭,臉上不僅沒有生氣,而且還掛著燦然的緋紅和深情的感激。那個時候,外麵的天氣曾經落過一場小雨,雨後的天空,高天淡雲,豔陽普照,屋子裏明亮燦爛,充滿近秋的光輝。她坐在床沿上,赤裸而又端莊,臉上平靜安詳的笑容,是一種金黃的顏色,而在那金黃、安詳的笑容背後,又多少透出了一些隻有少女才有的潤紅之羞,和隻有少婦才有的因小伎小倆而獲勝的滿意和得意,使得她那本就年輕漂亮的橢圓的臉上,閃著半金半銀又類似瑪瑙般的光芒,如同菩薩又回到了她年輕的歲月,端莊裏的調皮和隻有調皮的少女才有的那種逗人、動人的表情,宛若白雲背後半含半露的一片霞光。一麵是萬裏無雲的潔淨天空,一麵是萬裏之外的一朵白雲後的豔紅,這就顯出了安詳、端莊中更為令人親近的情懷和渾身赤裸、一絲不掛中的偉大與聖潔。
  她就那麽靜靜的坐著。
  在那一刻裏,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不知為何,她就流出了淚水,他也就跟著流起了淚水,彼此就突然淚流滿麵,仿佛在他們麻木的內心深處,瘋狂的性事,喚起了他們都不曾注意過的偉大的愛。仿佛,他們都早已在潛深的內心裏,意識到隨著他們彼此開始感受到的二人不可分離的愛情,其現實的結局,必然是天南地北地勞燕紛飛,各奔東西。歡樂沒有結局,而痛苦總是提早到來,這是人們共同的遭遇和感受。沒有人說一句話,也沒有誰有一個動作,仿佛無論他們誰首先有一言一動,這一刻就會嗄然而止,轟然結束。他們就那麽無言地流著淚水,彼此相隔二尺遠近,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淚水落在地上,發出砰然的響音,像樓簷上的大粒滴水。這樣靜靜地哭了一會,他就往前挪了一步,如同受難的孩子,跪在了她的麵前,把頭擱在了她的大腿上,讓他熱燙的眼淚,從他的臉上,滾在她的腿腰,又順著腿腰、小腿,渠道樣流在地麵。她把她細嫩的手指,漫無目的地插在他的短發裏撫著抓著,也一任自己的淚水,滴在他的頭上、額上,又流在他的臉上,和他的淚水混在一起,再流到她的身上。就這樣哭了一會,她慢慢捧起他的臉來,看一會兒,親了一下,冷丁兒問他一句,說小吳,你想不想和我結婚?
  他說,想。
  她說,小傻瓜,你忘了我丈夫是師長?
  他說,你也不想離開師長不是?
  她說,那是師長呀。
  這個當兒,他們已經說了許多話兒,彼此的眼淚,都早已不再流了。誰也沒有注意自己是什麽時候止了淚水,愛情的波濤什麽時候在各自的內心開始逐漸地退潮,一種偉大的神聖,開始變得日常起來,就像一塊聖潔的白布,終於踏上了成為抹布的旅途。或者說,一張白紙上,開始有了不為繪畫而精心表現的隨意的除抹。墨跡的顏色,已經取代了白紙的光潔,成為白紙的主角。吳大旺並不為劉蓮模糊的回答感到過渡吃驚和不可理喻,隻是自己明明知道事情必然如此,可又總是在內心裏的某一瞬間,幻化出不可能的美好景像,往往以這種幻化去取代對未來實在的設想。而現在,兩個人的淚水都流了許多,誰也不會懷疑彼此獻給對方的某種真誠裏有太多的虛假,隻是在麵對現實時,都不得不從浪漫中退回到日常的實際中來。為了在現實的無奈中挽住剛才那動人的時刻和彼此對愛情真誠憧憬的美麗,吳大旺變得有了些學生們那不甚成熟的深沉模樣。他從地上站了起來,後退幾步坐回到了桌邊的椅上,一如剛才樣深情脈脈地望著沒有原來神聖卻和原來一樣引逗人心的劉蓮,有幾分倔強地說,劉姐,不管你對我咋樣,不管你和師長離不離婚,給我提不提幹,調不調我媳婦、孩子進城,我吳大旺這一輩子都在心裏感激你,都會在心裏記住你。
  顯然,吳大旺這幾句內心的表白,沒有收到他想要收到的效果。劉蓮聽了這話,又一次抬頭莊重地望著他,默了片刻,在床沿上動動坐僵了的身子,笑了一下說,小吳,你的嘴變甜了,知道哄你姐了。
  吳大旺就有些急樣,睜大了眼睛,說你不相信?
  她像要繼續逗他似的,說對,鬼才相信。
  他就更加急了,又無法證明自己內心的忠誠,便左看右看,最後把目光落在地上被他弄碎後、又用腳擰碾成末粒的毛主席的石膏像粉,說你要不信,可以隨時去保衛科告我,說我不光弄碎了毛主席像,還用腳故意碾碎這像的石膏片兒。說你告了我,我不是被槍斃,也要去監獄住上一輩子。
  劉蓮便看著急出滿頭汗水的吳大旺,還用腳踢了踢地板上的石膏像粉,可抬起頭時,她的臉上變得有些堅毅,一本正經。
  她望著他說,小吳,你忘不了我,你以為我會忘了你嗎?
  他說,你是師長的媳婦,你忘了我,我也沒法兒你呀。
  她就忽地從床上坐起,瞟了一眼桌裏牆上貼的毛主席的正麵像,猛地過去一把把那像從牆上揭了下來,在手裏揉成團兒,又撕成碎片,甩在地上,用腳踩著跺著,說信了吧?信了吧?不信你也可以去保衛科告我了,我們兩個都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我們兩個都弄碎了毛主席的像,我們誰告了誰,誰都是現行反革命分子了,可你是無意弄碎了毛主席的石膏像,我是故意撕碎了毛主席的像,我是大反革命分子,你是小反革命分子,現在,你吳大旺信了我劉蓮一輩子心裏有你的話了吧。
  她極快地說著去看他,卻看見他臉上被她的舉動驚出的一臉蒼白。顯然,他不僅信了她的愛情表白,而且還被她自己把自己送上大反革命分子的舞台的舉動所震憾和感動。為了向她進一步表白自己愛她更勝過於她愛自己,吳大旺扭身把臉盆後邊牆上掛的毛主席語錄撕下來,揉成團,又踏上一隻腳,說我是特大的反革命分子,要槍斃該槍斃我兩回呢。
  她就在屋裏四處找著看著,看見了放在寫字台角上的紅皮書《***選集》,上前一步,抓起那神聖的寶書,撕掉封皮,扔在地上,又胡亂地把《***選集》中的內文撕撕揉揉,最後把寶書扉頁上的毛主席頭像撕下來,揉成一團,踩在腳下,盯著他說,到底是你反動還是我反動?
  他沒有立馬回答她的問話,而是瞟了一眼淩亂的屋裏,幾步走出臥室的屋門,到樓梯口的牆上,摘下那塊上邊印著林彪和毛主席的合影、下邊寫著大海航行舵手的語錄的彩色鏡框,一下摔碎在地上,又彎腰在地上用指甲狠狠摳掉那兩位偉人畫像上的眼睛,使那張偉人的合影上,顯出了四個黑深的洞穴,然後直起腰來,望著屋門裏的她說,劉姐,你能比過我嗎?
  她就從屋裏走了出來,說了一個能字,快步走到掛有許多地圖的師長的工作室裏,氣喘噓噓地搬出了和真人大小不差多少的一尊鍍了金色的毛主席的半身塑像,而且手裏還拿著一個精美的小錘,把那金色塑像擺在吳大旺的麵前,用錘子一下敲掉了塑像的鼻子,使毛主席那金色的臉上,露出特異的泥色。她不去看那泥色,也不看吳大旺的臉色,自顧自地問到,我比不過你嗎?
  又敲掉了毛主席一隻耳朵,說我比不過你嗎?
  他不答話,不知從哪弄來了一枚毛主席像章、一顆釘子,到她麵前用錘子把那釘子砸到了那像章上的鼻梁裏,叮當的聲音,像砸著毛主席牙齒一樣,砸完了,他抬頭望著她,算是對她做了回答。
  他們就這樣,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青出於藍勝於藍,比賽著窮盡自己的智慧在聖物上做著前所未有的破壞和毀滅,以褻瀆的程度來表達自己對對方那神聖到怪異的情感和愛情,直至黃昏又一次悄然到來,彼此都在二樓找不到毛主席的像、書和語錄,還有凡是印有毛主席最高指示的器物兒,兩個人就從二樓下到一樓裏,她又從牆上摘了三塊毛主席的語錄牌,在語錄牌上抹了鍋灰,還在***的三個字上都又打了粗重的紅叉。
  他從哪兒找了四本毛主席的書,把那書紙揉撕以後用小便澆了上去,和便紙一道扔在廁所的紙簍裏。
  她將一把每根上都印有最高指示的筷子全都折斷扔在了垃圾鬥。
  他把印有毛主席頭像的味精瓶子找出來,把味精倒在一個小碗裏,在那味精袋裏裝了一袋灰垃圾。
  她就又開始翻箱倒櫃,挖地三尺去找那些神聖莊嚴的器物兒,到末尾實在找不到時,她在廚房站了站,想一會,到餐廳就抓起了餐桌上那塊曾經成為他們情愛見證的為人民服務的木牌子,舉起來要往地上摔著時,他上前一步捉住了她的手,一把把那木牌奪下來,又小心地放在餐桌上。
  她說,小吳,這可是你不讓我把它摔個稀巴爛。
  他說,對,我要留著它。
  她說,留它幹啥呀?
  他說,不幹啥,就想留著它。
  她說,那你得承認我是天下第一的反革命,最、最、最大的臥藏在黨內的女特務,埋藏在革命隊伍中威力無比的定時炸彈,得承認我劉蓮愛你吳大旺勝過你吳大旺愛我一百倍。
  他就說你是天下第一的反革命,最大最大的臥藏在黨內的女特務,埋藏在革命隊伍中威力無比、勝過輕彈、原子彈十倍的最大的定時炸彈。說你喜愛我小吳勝過我小吳喜愛你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
  說完了,他就那麽靜靜地看著她,彼此的眼裏又都有了深情而意味深長的淚。

  第七章
  那一夜,他們就睡在那一片神聖的狼藉上,連前所未有的淋漓快活的愛情之事,也是在地麵的一片狼藉上順利地進行和完成。然在極度的快活之後,隨之而來的疲勞和饑餓,如同暴雨樣襲擊了他們。他們很快就在疲憊中睡了過去,然後又被饑餓從夢中叫醒。吳大旺去為她和自己燒飯時,發現屋裏沒有了一根青菜,這就不得不如同毀掉聖像樣毀掉他們那七天七夜不開門出屋的山盟海誓。好在,這已經是了七天七夜的最後一夜,離天亮已經不會太久。他知道她還在樓上睡著,想上去穿條短褲,到樓後的菜地撥些菜來,可又怕撓亂她的睡意,也就那麽赤裸著身子,慢慢開了廚房後門的暗鎖。
  打開屋門時,月光像一塊巨大的玻璃,嘩的一下砸在了他的身上。吳大旺沒有想到,月亮也會有這麽刺眼的光芒,他站在門口,揉了揉眼睛,又眯著雙眼抬頭朝天空望著。涼爽的細風,從菜地朝他吹來,空氣中濕潤的清香和甜味,爭先恐後地朝他的鼻腔裏鑽。他張開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氣,還用那夜氣,水一樣在自己身上洗了兩把。抹掉了胸前身上的許多石膏像的灰粒和書紙的屑片兒,他開始慢慢地踩著田埂,往他種的那兩畦兒大白菜的地裏走去。
  累和疲勞,使兩腿軟得似乎走路都如了辮蒜,可吳大旺在這個夜晚,還是感到無比的輕鬆和快活。內心的充實,如同裝滿金銀的倉庫。
  吳大旺已經不再奢望什麽,滿足感長城樣碼滿他的血液和脈管,使他不太敢相信這段絕妙人生的真實性和可靠性。不敢相信,他會七天七夜不穿衣服,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和往常他見了都要低頭、臉紅的師長的夫人足不出戶,相廝相守,如守在山洞裏的食草野人。
  坐在那兩畦白菜地的田埂上,他很想回去把劉蓮也叫來坐在那兒,共享這夜空下一絲不掛的美妙。可卻是終於坐在那兒一動未動,獨自做了靜夜的主人。七天七夜的足不出戶,使他近乎死亡對鮮活的自然的貪戀獲得了新生。可他不知道正有一場愛情的變故,如同河道的暗流一樣藏在他的身後,不知道今夜過後,他和她的愛情,就要嘎然休止。一個寒冷刺骨的冬天,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尾隨在了夏秋之後。寒冷的埋伏,如同冬眠的蛇,驚蟄以後,它將抬頭出洞,改變和影響著他的生活、命運,乃至整個的人生。
  命運中新的一頁就要揭開,情愛的華彩樂章已經演奏到關閉大幕的最後時刻。隨著大幕的徐徐落下,吳大旺將離開這一號院落,離開他心愛的菜園、花圃、葡萄架、廚房,還有廚房裏僅存的那些表麵與政治無關,沒有語錄、偉人頭像和革命口號的鍋碗瓢盆、筷子菜袋。而最為重要的,是要離開已經完全占滿他的心房,連自己的每一滴血液,每個細胞中都有她的重要席位的劉蓮。現在,他還不知道這種離別,將給他的人生帶來何樣的變化,將在他內心的深處,埋下何樣靈魂苦疼的伏筆。不知道關於他的故事,將在這裏急轉直下,開始一百八十度的調向發展。不知道人生的命運,總是樂極生悲,在短暫的極度激越中,總是潛伏著長久的沉寂;在極度快活中,總是暗伏著長久的悲傷。
  他不知道這時候劉蓮早已出現在了他的身後,穿了一件淺紅短褲,戴了她那乳白的胸罩,靜靜地站了一會,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樓裏,拿出來一條草編涼席,還拿了一包餅幹,端了兩杯開水。這一次從屋裏出來時,她沒有輕腳躡步,而是走得鬆軟踢踏。當她的腳步聲驚醒他對自然和夜色貪婪的美夢時,他扭過頭來,看見她已經到了近前,正在菜畦上放著那兩杯開水和餅幹。
  他想起了他的職責。想起來她還在樓裏等著他的燒飯。他有些內疚地從菜地坐起來,輕聲叫了一聲劉姐,說我一出來就給忘了呢,說你想咋樣罰我就咋樣罰我吧。說沒想到這夜裏月亮會這麽的好,天也不冷不熱,涼快得沒法兒說。
  沒有接他的話,沒有在臉上顯出不悅來。她臉上的平靜就和什麽事情也沒發生樣。不消說,在他不在樓裏的時間裏,她已經把自己的身子重新打理了一遍,洗了澡,梳了頭,還在身上擦了那時候隻有極少數人才能從上海買到的女人們專用的爽身粉。她從那樓裏走出來,似乎就已經告別了那驚心動魄的七天七夜。似乎那段他們平等、恩愛的日子已經臨近尾聲。她還是師長的女人,楊州城裏長成的漂亮姑娘,這個軍營、乃至這座城市最為成熟、動人的少婦。盡管她隻穿了一條短褲,但已經和那個七天七夜不穿衣服,赤身裸體與他性狂瘋愛的女人截然不同,判若兩人。她後天的高貴,先天的動人,都已經協調起來,都已經成為她身上不可分割的一個部分。她沒有說話,到白菜地的中央,很快把還沒最後長成的白菜撥了十幾棵,扔在一邊,把涼席拿來鋪上,又把餅幹和兩杯開水端來擺在中央,這才望著他說,小吳,你過來,先吃些餅幹,我有話要給你說。
  他驚奇她身上那不易覺察的變化,比如說話的語調,而不是她穿的粉紅的短褲,戴的乳白的繡花乳罩。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他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忽然間,他在她麵前變得有些膽怯起來,不知是怕她,還是害怕那發生過的什麽事情。他望著那先自坐在涼席上的她,想要問她什麽,卻因為某種膽怯和驚恐而沒說出一句話來。
  她平靜地看了看他,像一個老師在看一個將要放假回家的學生,又問他說,小吳,你在這兒呆著,聽沒聽到電話的鈴聲?
  他朝她搖了一下頭。
  她便極其平靜地說,師長的學習提前結束了,明天就要回來,這是你和我在一塊兒的最後一夜了。
  她的話說得不輕不重,語調裏的真誠和悲傷,雖不是十二分的濃重,卻也使吳大旺能夠清晰地感受和體會。直到這時候,月亮已經東移得距軍營有了百米百裏,遠近無法算計,寒涼也已漸漸濃烈地在菜園中悄然降臨,連劉蓮嫩白的肌膚上都有了薄薄的淺綠淡青,肩頭、胳膊上都已生出一層雞皮疙瘩來,他似乎還沒有明白劉蓮的話的真正含義,隻是覺得天是真正涼了,他要和她一樣在身上穿一件衣服該多好。想到衣服時,他身上不合時宜地打了一個寒顫,他就母親樣把他攔在懷裏,說你明天回去看看老婆、孩子,在家多住些日子,由我給你請假,沒有你們連隊去信、去電報,你在家裏住著不要回來。然後又問他說,小吳,坐過臥鋪沒有?天亮我就打電話讓人去給你訂臥鋪票;上午十點,你到火車站門口,那兒會有人等著給你送一張臥鋪票,還有開好的軍人通行證。
  說完這話時,菜地裏濃鬱的菜香和黃土在潮濕中的濃鬱的土腥味,伴著一聲晨早的鳥叫,從他們身後傳了過來。天是真的涼了,吳大旺在她的懷裏又打了一連串的寒顫。

  第八章
  吳大旺回他的豫西老家休假一個多月又回部隊了。
  在一個多月的假期裏,他仿佛在監獄裏住了四十餘天。不知道師長回來以後,劉蓮身邊都發生了什麽難料之事,有何樣的意外的在發芽與生長。不知道部隊拉練歸來,連長和指導員,還有連隊的老兵、新兵會對他的消失有何種議論。他是軍人,是一個優秀的士兵,是全師的典型模範,他不能就這樣從他的第二故鄉悄然消失,既沒有軍營的一絲消息,又沒有連隊同意他休假或不同意休假的絲毫訊息。他就這麽不明不白的在家呆了將近一個半月,到妻子、鄰人、所有的村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異樣時,都要時不時地問他一句你咋還不歸隊或感歎一句你這假期可真長啊時,他就不能不提上行李歸隊了。
  火車、汽車,還坐了一段砰砰砰砰的拖拉機,兩天一夜的艱難行程,並沒有使吳大旺感到如何的疲勞。隻是快到營房時,他的心跳身不由己地由慢到快亂起來,臉上還有了一層不該有的汗,仿佛一個小偷要回來自首樣。在軍營的大門前,他放下手中的行李,狠狠擦了兩把汗,做了幾次深呼吸,使狂跳不安的內心平靜一些後,才又提著行李往營房裏走。此時正置為過了午飯之後,軍營裏一如往日般整潔而平靜,路邊的楊樹、梧桐樹,似乎是為了首長檢查,也為了越冬準備,都在樹身距地麵的一米之處,塗了白色的石灰水,老遠看去,如同所有的樹木都穿了白色的裙。季節置為仲秋,樹葉滔滔不絕地在風中響著下落,可軍營的馬路上、操場邊,各個連隊的房前屋後,卻都是光潔一片,不等落葉在地上站穩腳跟,就有勤勞、積極的士兵,把那落葉撿到了垃圾池裏,留下白白茫茫一片真幹淨。
  營院裏的境況,顯示著平安無事的跡像。然而,在這平靜的下麵,正隱藏著前所未有的暗流和危機,隻是到眼下為止,那暗流和危機,還沒有真正觸動吳大旺敏感的神經。手裏提著的行李——一個回家時劉蓮給他的漂亮的公文包,一個他臨時在路上買的紅色人造革製的旅行包。公文包裏裝了他的疊得猶如公文般齊整的軍裝,旅行包裏裝了他家鄉的各種土特產,如核桃、花生、葵花仔和一包鬆仔兒。鬆仔不是他家鄉的土特產,可劉蓮會偶而在興致所至時,愛磕幾粒鬆仔兒,他就在豫西的古都城裏買了幾斤鬆仔兒。那鬆仔油光發亮,每一粒都閃著紅潤的光澤,雖隻花了不足六元,可卻代表著吳大旺的一片心。既便不能代表吳大旺的一片心,也可以在他見到劉蓮時的尷尬場麵裏,把它取出來,遞給她,藉此打破那尷尬和僵持,也可以或多或少地向她證明,人間往來的確是禮輕情義重,鴻毛如泰山;證明吳大旺確實心中掂念著她,不曾有過一天不想她;證明吳大旺雖出身卑微,是個來自窮鄉僻壤的士兵,但卻知情達理,心地善良、崇尚美德,必然是那種有恩必報的仁智之士。
  他往軍營裏走去時,大門口的哨兵並不認識他,可看見他大包小包的探家歸來,竟呼的一個立正,向他敬了一個軍禮,很幽默地陰陽頓挫著叫了一句老兵好。這使他有些錯手不及,不得不向他點頭致意,示意手裏提著行李,說對不起,我就不向你還禮了。
  哨兵朝他笑了笑,連說了幾句沒事、沒事兒。接著又說了幾句讓他感到莫名奇妙的話。 哨兵說,老兵,你是休假剛回吧?
  他說,哎。
  哨兵說,回來幹啥呀,讓連隊把你的東西托運回去就行啦。
  他怔怔地望著那哨兵,像盯著一道解不開的數學題。很顯然,哨兵從他的目光中讀出了他渾然不知的疑問來,就對他輕鬆而又神秘地笑了笑,說你不知道咱們師裏發生了什麽事?說不知道就算了,免得你心裏酸酸溜溜的,吃了蒼蠅樣。
  他就盯著那哨兵,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哨兵說,回到連隊你就知道了。
  他說,到底出了啥事嘛。
  哨兵說,回到連隊你就知道了嘛。
  他隻好從哨兵麵前走開了。
  走開了,然而哨兵雲裏霧裏的話,不僅是如蒼蠅樣在他的心裏嗡嗡嚶嚶飛,而且還如螞蜂樣在他的心裏嚶嚶嗡嗡地飛來蜇去,尖細的毒刺紮得他心裏腫脹,暗暗作痛,仿佛脹裂的血流堆滿了他的整個胸腔。他不知道部隊發生了什麽事,但他堅信那發生的事隻能是他和劉蓮的事。往軍營裏走去時,他的雙腿有些軟,汗像雨注樣從他的頭上、後背往下落,有幾次他都想從軍營裏重新返回到軍營外,可遲疑一陣子,他還是硬著頭皮朝著軍營裏邊走過去。
  按照以往公務員們探家歸隊的習性,都是要先到首長家裏報到,把給首長和首長家人帶的禮物送上去,向首長和家人們問好道安後,才會回到連隊裏。可是吳大旺走進營院卻沒有先到師長家,不言而喻的緣故,他微微地顫著雙腿從一號院前的大馬路上過去時,隻朝那兒擔驚受怕地扭頭看了看。因為有院牆相隔著,他看不見一樓和院裏的景觀,隻看見二樓麵向這邊的窗戶都關著,有一隻麻雀落在他和劉蓮同住了將近兩個月的那間臥室的窗台上。這當兒,他極想看見劉蓮突然開窗的模樣兒,看見劉蓮那張紅潤的蘋果樣動人的臉,從那張臉上借以她臉色的變化,判斷他和她的愛情是否已成為哨兵說的軍營裏發生的天大之事。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就在路邊頓住了腳,站在那兒望著那扇窗。那扇窗子曾經目睹、見證了他和劉蓮不凡的愛情和故事,可是這一會,它卻總是豎在半空,沉默不言,不肯打開來看他一眼。這叫他在轉瞬之間,對那個不同凡俗的愛情故事產生了一種飄忽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在他的腦裏風一樣吹過去,那種失落和孤獨,就又一次填滿了他的心。就那麽呆呆地看一會,見那落在窗台上的麻雀在那兒悠然自得,不驚不恐,這就告訴了他,劉蓮不會馬上那麽巧地把那扇窗子推開來。也許她就不在那間屋子裏。說到底她還不知道他從家裏回來了。走之前,她一再叮囑他,沒有接到連隊歸隊的通知,他千萬別歸隊,可以在家安心地住。
  可他歸隊了。
  他首先擔戰心驚地回到了連隊裏。
  到了連隊時,時間正置為飯後的自由活動,要往回,這時候士兵們不是在屋裏以寫家信而滋補精神生活,就是在屋外翻單杠、跳木馬、洗衣服、曬被褥,或者在樹蔭或太陽下麵聊大天,議論革命形勢,回憶家鄉往事。可是,這一天,連隊門前卻空無一人,靜如鄉野。吳大旺已經清楚地感到軍營裏的寂靜有些反常,如同暴風雨來臨之前反常的無聲無息。那種無聲無息的寧靜,越深邃寂寥,就意味著到來的暴風雨將愈發猛烈有力,甚至會摧毀一切。他心中那種蜂蜇的疼痛和不安,這時已經到了極致的頂峰,在距連部還有十幾米的路邊,忽然間雙腿就軟得挪抬不動,寸步難行,瓢潑的虛汗在臉上宛若傾盆之雨,使他有些要倒在地上的暈弦,於是,慌忙放下行李,扶住了路邊的一棵桐樹。這時候,兄弟營的一輛汽車從他麵前開過來。汽車兩邊坐滿了著裝整齊的士兵,中間碼滿了他們的背包,而每個士兵的臉上,都是別扭而又嚴肅的表情,似乎他們是去執行一次他們不願又不能不去的任務。而靠著吳大旺這邊的車廂上,則掛著紅布橫幅,橫幅上寫著一句他看不明白的標語口號——天下乃我家,我家駐四海。
  汽車在軍營裏走得很慢,如同老人的步行,可到勤務連的營房前邊時,司機換了擋,加大了油門,那汽車從步行的速度變得如同自行車。這使得吳大旺仍然有機會望著那汽車,去想些莫名奇妙的事。也就這時候,突然從汽車上飛出了兩顆酒瓶子,如同榴彈樣砸在了連部的紅磚山牆上,砰砰的聲音,炸得響如巨雷,接著還有士兵在那車上惡狠狠地罵了幾句什麽話,車就從他麵前開走了。這一幕,來得唐突至極,吳大旺絲毫沒有預防,心裏就不免有了一陣驚跳,惘然地望著山牆下那片碎玻璃的瓶子,聞到一股烈酒的味道,白濃濃地一片針芒樣刺進他的鼻子裏。
  他猛地怔住了。
  這當兒,連隊通訊員好像早就知道要發生什麽樣,他有備無患地拿著條帚、簸箕從連隊走出來,很快就把那碎玻璃掃進了簸箕裏。
  吳大旺迎著通訊員走過去。
  不消說,以他的人生閱曆,從通訊員臉上的表情變化,他可以定斷在連隊、在軍營,在師長家的一號院落裏,發生了什麽令人難以釋懷的事,從而會導致有士兵,敢在去執行任務的途中把白酒瓶子甩在山牆上。
  他老遠叫了一聲通訊員。
  可通訊員似乎聽見了他的叫,還好像扭頭瞟了他一眼,卻又沒聽見樣往連部走過去。這讓吳大旺又開始心裏狂跳了。那種剛剛走去的小偷自首的驚恐和不安,再次加倍地占據了他的全身心。汗水又一次汪洋在臉上。木呆著,想調整一下自己的心情時,幸好故事向前發展了,情節發生變化了。因止步不前而顯得沉悶灰暗的故事在突然之間開了一扇門,一扇窗,向前推進了。
  有新的原素注入了這個故事裏。
  指導員出現在了連部門前。不知道他出來幹什麽,他一眼就看見了吳大旺。
  吳大旺也看見了指導員。
  他們目光碰撞的火光,如炎炎烈日般照得他們彼此都一時眼睛發花,睜不開眼皮,似乎誰都不敢相信對方是誰那樣兒。那時候,指導員臉上不該有的驚奇,使吳大旺心亂如麻,雙手發汗,那個人造革旅行包咚地一響,從他手裏滑落在了地上。可是,幾秒鍾之後,指導員臉上僵硬的驚奇卻又突然日出雲散地化了開來,綻放出了金黃的笑容,快步地走過去,說吳班長,是你呀,我沒說讓你回來你就回來了?他邊說邊走,幾步上去,竟撿起地上的行李,拉著吳大旺快速地進了他的宿舍裏,然後是倒開水,讓椅座,親自去水龍頭上給吳大旺接水洗臉,還把他平時舍不得用的上海牌香皂拿出來給吳大旺擦手洗塵。他的這一連串超乎尋常的熱情,使吳大旺剛才的驚慌又一次從心裏淡薄下去,那顆懸置的心,又緩緩地落實下來。之後,他簡短問了吳大旺在路上奔簸顛沛的情況,知道吳大旺還沒吃午飯,又立馬讓通訊員通知炊事班給他燒了一盆雞蛋麵。
  在吳大旺吃著麵條時,指導員有條有理、熱情詳盡地給他講了以下幾點:
  一、師長的妻子劉蓮親自給他們說了,說吳大旺家裏有些難辦的事,回去要一至三個月,說做為特殊情況,組織上已經給他批了長假,讓連隊沒有什麽急事,就不要催他回來。
  二、說師長去北京學習、參加高級幹部精兵簡政、固我長城的研討班,在那有軍委首長組織並主持的研討會上,他主動請纓,授領了一項艱巨的任務,就是這全軍精簡整編的試點,別的部隊都不願接受時,師長把精簡整編的試點師接過來放在了放在他們師裏。就是說,在相當短暫的日子裏,他們的部隊就將要從此解散。他們師的建製,將在最近一段時間內,徹底從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編製中煙消雲散,隻留下一些文字記載在發黃發脆的軍史的書頁中。說部隊解散,各團、營、連的官兵有三種去向,一是以連為單位,離開軍營,被編入兄弟單位;二是留在軍營,改變番號,編入另外一支部隊;三是團、營、連集體解散,每個官兵都脫掉軍裝,返回故裏,從此開始一種全新的普通百姓的人生命運。指導員說,個別編入兄弟單位的連隊,已經從軍營拉走了幾個,而留下的,誰都還不知道自己是會被解散返回故裏,還是會被留下來繼續服役,保家衛國,為民也為己。說解散還是調去,走與留都在師長掌控之中。
  三、目前,警務連的存亡走留,還懸而未決。但根據調走的幾個營連的情況分析,那調走的都不是師長喜歡的部隊。那些部隊的幹部,也少有幾個和師長熟悉並親密,而師長喜歡的老虎營、鋼鐵連、無堅不摧團,還有尖刀班和鋼鐵排所在的連和營,都還安然無恙地紮在軍營裏。既便是那些沒有什麽特殊榮譽的部隊,仔細一分析,也總有哪個營長、連長和師長或師政委的私交如同魚和水。如此這般地說,留在營院的部隊,多半都仍然會留下來,解散和走的,隻是個別和少數。而具體說到勤務連,指導員說,按常理,勤務連在為每個首長和首長家裏服務時,都竭盡全力、全心全意,周到細致,師首長們個個滿意,家家滿意,雖是工作,也都有著連隊和首長們的個人情感,如此推論,警務連解散的可能性幾乎就沒有,歸根結底,隻是留下編入哪個兄弟單位的問題。說形勢盡管如此,算得上一片大好,可鑒於畢竟是整編,試點師必須要給軍委提供出可行性整編經驗與報告,所以,現在全師的人員調動和預提幹部的指標就全部取消,幹部部門已經凍結了全部提幹程序與渠道。這樣,原來要給吳大旺提幹的預設,就隻能化為泡影。但考慮到他是師長默認和劉蓮最熱情推薦的公務員標兵,師長已經指示有關部門,要破格把他的工作安排在他家鄉所在的那個古都市裏,把他老婆、孩子的戶口一並遷入市內,不僅要實行農轉非,還要安排相應的工作。
  四、整編工作已經開始,今年的老兵退伍可能提前,師長家裏的公務員已經連續地另換他人,但工作都不順利,每個公務員都謹心慎微,卻還是經常惹師長生氣,若不是劉蓮大度,怕這公務員都換了三個、四個。這樣,就要求吳大旺不僅不要再去師長家裏工作,而且,沒有什麽大事,也就最好不要往師長家裏去了。
  指導員的話讓吳大旺有些如釋重負,從進入軍營後就產生的那種忐忑不安,開始在心裏變得輕如飛風,淡若飄雲。原來他和劉蓮的情事並不為人知,一個巨大的秘密都還隱藏在他和劉蓮心裏,別人都還不曉分毫。這讓他感到一種甜蜜的僥幸如糖水樣在心裏漫延,直到指導員又說,不知為啥師長脾氣變得特別粗暴,看見公務員總是瞪著眼睛,狠不得要把公務員吃進肚裏。說為了避免給連隊工作帶來不應有的麻煩,請他不要在沒有請假的情況下出入師長家裏,他才又開始把放下的內心,重又提升到喉口懸置起來。
  最後,指導員還問吳大旺,說小吳,你究竟在師長家裏做了什麽?讓師長又愛又恨,一方麵隻要新公務員提到你的名字,師長臉上就有不悅的青色;另一方麵,又指示機關,抓緊安排你的工作,越快越好,要盡快地讓你在部隊整編、解散之前離開部隊,到地方工作。
  指導員這樣問吳大旺時,正在給他續著喝了一半的茶水,吳大旺扭頭看指導員的臉上,滿是對他充滿不解的神秘和羨慕,他就一邊奪著指導員手裏的水瓶,說我自己倒,自己倒,一邊又在心裏感到一些遺憾之後的那種名至實歸的滿足。仿佛在家時,對劉蓮和軍營那無可忍耐的思念,其實就是對自己未來命運不確定性的擔憂。現在,因為突如其來的整編,自己不能提幹了,組織上不僅要在家鄉的城市安排自己的工作,還要調遷老婆孩子的戶口,這讓他有一種勞有所報,而且所報超值的幸運感。他開始在心裏感激著劉蓮,臉上泛著紅潤的光亮,望著指導員,本來想用爭倒開水這個細節,來了草敷衍指導員的尷尬提問,可指導員在把水瓶給他之後,卻又追問了一句說,你倒底在師長家裏做了什麽事?
  他說,沒做什麽呀。
  指導員說,是真的?
  他說,是真的。
  指導員說,我不信。說沒做什麽,師長會一聽到你的名字臉上就有青顏色?
  他悶了一會,勾著頭兒,臉上有了一些薄薄的虛汗。
  然而,這時的吳大旺,已經不是指導員先前所熟識的那個總是不舍靦腆的公務員兼著的炊事員。愛情催生了他的應變和成熟,尤其是和一個來自楊卅城裏的漂亮女軍官、師長的夫人有了那麽一段驚天動地的情愛經曆,他已經在自己都未曾覺察中變得成熟起來。其成熟的成度,雖然他身處士兵的地位,卻已超過一般軍官的高度。畢竟和他同床共枕、瘋狂無忌了兩個月的,是師長的夫人,是那位人見人敬的師裏的女皇。虛汗之後,他很快就把自己平靜下來,和什麽事情也沒發生一樣,一邊給自己倒著茶水,一邊從腦裏迅疾閃過他和劉蓮那令他終生難忘的赤身裸體、在屋裏無以言說的愛情的反革命遊戲,這使他的腦裏如同劃過了一道陰霾中的閃電。在閃電中,他看到了一個絕佳的托詞,就向指導員撒了一個彌天大慌,說指導員,怕是我在師長屋裏那次擦桌子時,碰倒了師長桌上那尊刷了金粉的毛主席像,把毛主席像的鼻子碰掉了。聽人家說,那像是中央軍委裏哪個首長送給師長的。說到這兒時,吳大旺又抬頭看了看指導員的臉。他看見指導員將信將疑,有一層凝重厚在他臉上,盯著他像盯著一個犯了彌天大錯的新兵。可片刻的沉靜和凝重之後,指導員卻又輕鬆地說了三個字——怪不得。接下又自言自語著說,弄壞了毛主席的像,這是天大的事,也是屁大的事。看來師長是把它當成天大的事情了。說既然這樣,你千萬別去師長家,別輕易讓他看見你的蹤跡就行了。
  到這兒,這場不凡的愛情故事,似乎隨著精兵簡政和吳大旺的離開軍營已經臨近結束。這讓人有些遺憾,也有些無奈。仔細推敲,人生就是鍋碗變飄勺,陰差又陽錯,除此沒有更新的東西和設備。
  陰差陽錯是我們傳統大戲的精華,也是我們這個情愛故事構造的骨髓。指導員的一、二、三、四,讓吳大旺感到些微的心安,就像一個盜賊在提心吊膽後的空手而歸時,終於撿到了一個元寶樣,使他反複升降起伏的內心,開始有了平靜的滋養,可以在這平靜中,慢慢去思考和麵對一切,隻可惜,這種相對的平靜,並沒有維持多久,就又開始在他內心有了另外的跌蕩和起伏。
  他在連隊呆了半天,竟沒有見到連長的身影。他知道,比起指導員,連長和師長與劉蓮,有一種更為親密的關係。因為連長也曾經是過師長的公務員,師長和他的前任妻子分手惜別時,連長還在師長家裏為人民服務呢。這種特殊的關係,使連長直到今天,走進師長的辦公室不喚報告,師長也不會瞪眼批評他不懂軍事原則,沒有上下級觀念。正是這樣一種關係,吳大旺就急於要見到連長一麵,想從他那裏得到一些更為詳盡的消息和蛛絲馬跡。他就像一個殺了人的罪犯,既要裝得若無其事,又極想知道人們到底對那場殺人的血災知道、聽到了一些什麽,於是就在下午上課以後,部隊都到操場上訓練去了,他說他有急事要給連長匯報一下,指導員想了一會,就讓通訊員帶著他去找了連長。
  顯然,連長在哪,在幹著什麽,指導員心裏一清二楚。可他卻說不知道連長在哪,讓通訊員帶他找找。他就跟著新兵通訊員,到了營院最南的二團三營的營長宿舍前。在那裏,吳大旺遇到了令他震驚的一幕。這幕戲使他和劉蓮的愛情故事變得複雜而又意味無窮。使他和她那美好的愛情,有了更為寬闊而寵大的意義,宛若一片青紫綠葉、香飄十裏的花地中間,又長了許多不可觸摸的棘刺,或者說,使那片飄香的花地,落進了無邊無際的長滿荊棘的山野中間,使那本來鬱鬱飄香的花草,不再有了可供人品識咀嚼的美。
  二團三營座落在營院最南的後邊,營部門前是一片開闊的泡桐樹林。不知是因為這裏偏僻,還是營裏疏於管理,使這兒的環境和吳大旺走入軍營的一幹二淨完全不同。泡桐樹上沒有刷那白色的石灰水,路邊連排的冬青棵下,也沒有又平又整的土圍子。滿地枯黃的泡桐樹葉,厚厚一層鋪在營部門前,景像顯得肅條而又淒寒。就在這淒寒裏,三營長的門前,站著一個哨兵,短胖、憨厚,可竟固執地不讓他們走進營長的宿舍,說營長持意交待,誰來都不讓走進屋裏,所以他們隻能站在門口,由他進去報告,看警務連的連長,在不在三營長的宿舍。
  吳大旺說,我自己進去找吧,我和你們營長熟得很。
  哨兵說,熟也不行。
  吳大旺說,難道說你們營長是在屋裏密謀兵變呀。
  哨兵說,差不多。
  那哨兵說著,就開門進了營長的宿舍,進去後又立馬把門給關了。他們就在那門外等著,竟等得日出日落,歲月久長,還不見那哨兵從屋裏出來。吳大旺問連隊的通訊員說,連長在這兒嗎?通訊員肯定地點了一下頭。又等一會,吳大旺就有些急不可耐地朝三營長的窗口走去,他看見屋裏既然是秘密會議,三營長的窗子竟還開著。就是這個時候,就是這扇窗子,讓吳大旺看到了驚心的一幕,感到了他和劉蓮的關係,並非是簡單的性與情愛。他從那窗子裏聞到了一股撲麵的酒氣,人未到窗前,那酒氣就熾白烈烈地轟在他的臉上,接著他還聽到劈哩啪啦耳光的響聲。慌忙謹慎地爬到窗口,竟發現那屋裏不是開會,而是喝酒,被從窗口拉到屋中央改為餐桌的三營長的辦公桌上,擺滿了空盤空碗,有幾個當地產的老白幹酒瓶,倒在碗盤的中間,五、六雙鮮紅的筷子,橫七豎八地躺在桌上,落在地上。顯然,他們是從午飯開始喝的,現在,都已酩酊大醉,四、五個幹部,差不多都已醉得不可收拾,那景像完全是敗軍敗仗後破罐子破摔的一幕活報劇目。吳大旺怔在窗口,他發現除了三營長和他的連長外,這一堆酒醉的軍官中,還有三團副團長和三團三營的教導員,還有一個,好像是師司令部哪個科的參謀。這一些人既非同鄉,也不是工作崗位上的夥計戰友,之所以能聚在一起,是因為他們都曾當過師長家的公務員、或者警衛員,再或是師長當營長、連長時的通訊員。比如三團的副團長,就是師長當營長時的通訊員,三團二營的教導員,就是師長當副師長時家裏的第一任公務員。吳大旺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聚在一起,人人失去覺悟和原則,放任著自己的理性和紀律,脫了軍裝,開懷露脖,個個喝得爛醉如泥,在千瘡百孔地挫傷著軍人的風範和形象。副團長已經躺在營長的床上打著呼嚕睡了過去,那個參謀不知為啥依著床腿,坐在地上,又哭又笑,而三營長自己,蹲在桌子腿下,不停地拿著自己的雙手,打著自己的嘴巴,罵著自己道,我讓你胡講亂說!我胡講好的亂說!倒是他們的連長和三團二營的教導員都還清醒,不停地拉著營長,勸著他道,何苦呢,何苦呢,哪個部隊留下,哪個部隊解散,誰都還不知道你何苦這個樣兒?
  三營長就坐在那兒哈哈大笑著又喚又叫。
  ——明擺著的嘛!
  ——明擺著的嘛!
  然後,他的通訊員端了一杯泡好的茶水到了他麵前,先用嘴唇試了一下熱不熱,就把那茶水遞給了營長說,喝吧營長,人家說濃茶醒酒呢。營長便接過那杯水,慢慢倒到地麵上,讓那晶黃的茶水漫無目的地朝四麵流動著,抬頭看了一眼麵前的人,說你們看,這就是我們三營的兵,和這水一樣,朝著四麵八方流。
  到這兒,窗口的吳大旺開始變得懵懂又迷惑,他不知道他們為啥兒會聚到一塊兒,為啥會喝得如此不顧影響,個個癱醉。也就這個當兒,連長扭頭看見了他,驚怔了一下,臉上顯出一種慘白,瞟一眼屋裏倒下的戰友,忙丟下營長從屋裏快步走出來,一把將吳大旺從窗口拉開來,瞪著眼睛質問他,我沒讓你歸隊你為啥歸隊呢?
  他說,連長,我回家已經一個半月啦。
  連長說,去沒去師長家?
  他說,還沒呢。
  連長便鬆了一口氣,又返身到營長屋裏說了什麽話,出來就拉著吳大旺,帶著通訊員,回自己的警務連裏了。一路上,連長和指導員恰恰相反,他惜語如金,隻給吳大旺說了一句話,說今天你聽到看到的,誰到不要說,說出去傳到師長的耳朵裏,那事情就大了,不可收拾了。
  事情就是這樣,吳大旺回到軍營,猶如一粒扣子,掉進了一團亂麻之中,雖然有其千頭萬緒,卻沒有一絲線頭能穿入他那粒扣子的扣眼兒。精簡整編,那是多麽大的事情,他一個小小的士兵,哪能理出一個頭緒來。而他所關心的,隻是他和劉蓮的愛情,還有因為那愛情結出的他退伍回家、安排工作和把妻兒的戶口轉入城市的勝利果實。
  在吳大旺的眼睛裏,事情就這麽簡單。回到軍營那短暫的日子裏。令他真正深感意外的是,本是做著以悲劇來結束那段愛情故事的準備,卻意外地收到了加倍的喜劇結尾的效果。沒有想到,因為他在軍營不合時宜地出現,倒加速了組織上安排他盡快離開部隊的步伐。居然在短短的一周之內,人家就安排好了他的工作,辦理好了他的妻子、兒子農轉非進城的一切手續。而且,這些麻團樣淩亂、纏人的事情,居然沒讓吳大旺有一絲的難處,費上一丁點兒的手腳。而他所要配合的事情,就是在機關幹部的指點之下,填了幾張表格;在有關表格的下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如此而已。
  事情的結尾,真的是快得迅雷不及掩耳,讓吳大旺有些措手不及,缺少心理準備。這幾天的時間,他把有關國計民生,固我長城、強我軍隊的整編工作放到一邊,利用白天,重新熟悉了陌生了一個多月的軍營,和同鄉們見了一次麵,把被褥、衣服洗了一遍;利用夜間,簡單疏理了一下自己的心理形狀,把對劉蓮的思念,由模糊不清的欲望和牽掛,整理成近乎於鄉村說的桃花大運的愛情,以期用桃花大運四個浮淺的字眼,來減低對他來說已經變得不再現實的欲望之念。
  吳大旺已經隱約感受到了這場愛情的全部經過,似乎是從一開始都在一個謀劃好的計劃之中,如何開始,如何結尾,都如一場戲劇有導演在幕後指手劃腳,而留給他的發揮空間,隻是把自己的內心真情,一點一滴地向外揮發,直至到自己投入到或多或少地有些不能自拔。感受到了愛的流失,卻又不願承認自己和劉蓮的愛情,滲有渾雜的水份。從內心深處,他寧願利用自我的欺騙,也要維係住他心裏那美好的童話。因為體味到了生命內部的美好,就更不願把自己的故事,與外在的整編聯係起來去加以考查和思考。他不相信師長會甘願把自己的部隊借著精兵簡政之風,化為秋天飄零之葉,讓他的部下,團、營、連、排、班,直至每一個士兵,都如這季節的樹葉隨風飄去。雖然已經有三個營和四個連隊在一聲令下之後,被汽車拉著到了千裏之外的兄弟部隊,到了那塊滿是少數民族的邊疆地區,但他還是不願麵對這樣的事實。在他親眼目睹到的兩天裏,他看到部隊整編,師裏住有軍區和軍裏的工作組,工作組的組長由軍長新自擔任,透過這莊嚴的形式,他體會到了整編的嚴肅,以旁觀者的目光,見證了那些被調離開這座軍營的部隊,在和首長們一道兒忍悲含痛地用完最後一頓豐盛大餐,有許多人借著一點酒興,在無人知曉的僻靜之處,砸了和他們朝夕相處,擋風避雨的連隊的玻璃,摔了許多十幾年一直與他們同榮辱、共患難的訓練器材,最後在離開營院要走時,他們彼此抱頭大哭,痛不欲生,如同一場再也難以相見的生離死別。
  但是,他們還是走了。
  一團調走了。
  二團的一營調走了。
  師直屬隊的機槍連也被調走了。
  吳大旺是在昨天的下午,悄悄來到與勤務連相鄰的機槍連,那時候那個曾在解放戰爭中兩次立過集體大功的連隊,已經被五輛解放牌卡車送往鐵路上的軍轉站。他到機槍連時,那裏隻剩下濃厚的狼藉,如同她和劉蓮兩個月前在師長的洋樓裏砸東甩西留下的一片淩亂,所不同的是,他們在一片狼藉中收獲的是瘋狂而真摯的愛,而這個連隊,在一片狼藉中,收獲的隻能是每個軍人突如其來的命運的沉浮與改變。訓練的木槍扔在屋子裏,留下的木馬上那新的膠皮被人用刀割破了,露出的豁口如同大喚大叫的嘴。原來整潔的黑板報上,醒目地寫著一行粗野而火熱赤誠的文字——操你媽呀,我不想離開這座軍營啊!
  還有被封的宿舍屋門的封條上,有士兵用紅色鋼筆寫了幾句順口溜——大海航行靠舵手,舵手聽命細水流;水流往東我往東,軍人的命運更自由。
  這順口溜的作者落款是意味深長的哎啊呀。
  吳大旺在機械連的門前站了很久,落日的血紅靜靜地從一片寂靜中鋪過來,有幾隻無家可歸的老鼠,從機槍連的夥房那兒東張西望地跑出來,最後朝還未及解散的火箭筒連的夥房跑過去。有一種家破人亡的淒楚的感覺,從落日中襲上吳大旺的心頭時,他覺得很想有眼淚掉出來,擠了幾下眼,眼裏卻空空蕩蕩。到這時,他這才真正明白,精簡整編並沒有多少真的傷悲存在於自己的內心。而真正使他痛苦不安的,是連長和指導員堅決不讓他去師長家裏,不讓他去見上劉蓮一麵。
  他從機槍連門前走開了。
  在回連隊的路上,他碰到了來找他要他在一張安排工作的表格上簽名的管理科長。管理科長在他簽完名時,在路邊拍了拍他的肩,很神密地笑了笑,說吳班長,你享劉蓮的福了,全師官兵的命運都沒你的好。然後就拿著那張表格走掉了。
  他就在那路邊站了大半天,直到晚飯前後,他還在那兒品味著管理科長的話,和管理科說話時臉上半陰半陽的笑。
  晚上,部隊熄燈號響過之後,幹部、戰士們都已陸續地閉上眼睛,進入夢鄉,而他睡在公務班靠東的牆下,獨自睜眼麵壁,思考著這發生的一切,不知為什麽,白天,他總是會把整編和他與劉蓮的性愛分開來開待和思考,而到了晚上,又總是會不自覺地把他和劉蓮的愛情與部隊的解散、整編聯係在一起。這時候,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會蟲蛀樣襲上心頭,那種本來不很明顯的自尊在這時,會多少感受一點明顯的傷害。可想到在和劉蓮在一起的日子裏,她的諸種好處,她對他那許多說不清是母親、大姐,還是上級和妻子樣的愛,卻使他剛剛泛上心頭的受辱的尊嚴,又會馬上被一點一滴地掩蓋下去,而重新看到的,就是劉蓮那甜熟、美麗、動人的身子,白潤光滑的肌膚和她那張總是有說不出的逗人、誘人的臉。躺在床上,輾轉翻側,回想著那過去的瘋狂而美妙的時刻,吳大旺總忍不住想要有些鴛夢重溫的念頭,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欲念,會在刹那間轉化成血液的奔襲,一下子使他的全身都處在煩燥之中。這時候,似乎為了那一瞬間的快活和偉大的性與愛情,什麽人生、命運、自己退伍到城裏工作,妻子、兒子從此由窮鄉僻壤的農民變成朝思暮想的城裏人的那就要實現的理想,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而隻要能和她見上一麵,就可以丟失一切的衝動,會立刻在他身上龍卷風樣鼓蕩起來。而部隊悲壯的精減與解散,會從他腦裏暫時消失,隻留下他急需見到劉蓮那按奈不住的情感與靈魂的訴求。
  就是這天晚上,睡到半夜時候,他大著膽子從床上偷偷起來,穿好軍裝,悄悄朝一號院裏的師長家裏走去。可在他就要離開連隊轄區時候,他的身後傳來了一聲斷喝,那聲音又粗又重,怒吼般喚出的五個字,立刻就釘子般地釘住了他的腳步——
  你不要命啦!
  回頭一看,怒斥他的是連長。連長跟在他的身後幾步遠近,仿佛影子一樣。他不知道是連長去哪兒回來碰見了他,還是本來就一直跟在他的身後,在觀察他的動向。他站在路邊一棵樹下的陰影裏,連長立在路燈下的明亮處,他看見連長臉上僵著一層青紫的顏色。
  彼此望了一會,連長又朝他怒喝了一句——回去!他就乖乖地從連長身邊往連隊宿舍裏走。和連長擦肩而過時,連長像大哥一樣輕聲責怪著說了他幾句。說,你也不想想你是誰,一個農民的兒子。想想人家是誰?堂堂師長的夫人,師長不光不處理你,而且還給你全家調進城裏,安排工作,你還想咋樣吳大旺?
  他就站在了那裏。
  連長說,回去睡吧,你的事隻有我能猜出來,別的誰都不知道。
  他沒有回去,仍舊站在那兒怔怔地望著連長的臉。
  連長說,你忘了我是師長當副師長時家裏的公務員?他第一個老婆為啥寧願嫁給一個工人,也不願跟著師長享福的事,你以為隻有你知道?
  連長說,我給你實話說吧,三朝兩日之內,就要宣布留在營房裏的各個營、團、連,哪支部隊解散回家,哪支部隊留下來編入兄弟部隊,現在上上下下,人心慌慌,可你還有心事想入非非,捫心自問,你吳大旺不覺得自己的覺悟低了嗎?說我真的不知道,當時師長為啥會看上你,會把你調到家裏去當公務員。不知道劉蓮為什麽也能看上你,看上你這個這麽糊塗的兵。
  吳大旺木然地站在那兒,他想起三天前他在三營長宿舍看到的凡在師長家裏做過公務員、警衛員那五個團、營、連各職軍官酩酊大醉的那幕活報劇,就盯著連長問,警務連也會撤消嗎?
  連長說,也許不會吧,可你要去了師長家,那就說不定了呢。
  他就默默地勾著頭,從連長麵前走掉了。
  從此,吳大旺再也沒有離開過連隊宿舍半步,每天都如死了一樣睡在宿舍的鋪板上。好在,這樣令人難過的時間並不長,僅三天。三天後的一個中午,吳大旺正式接到了他離開部隊的通知。通知到連隊不久,指導員和連長共同和他談了話。指導員說,吳大旺,請客吧你,組織上把你的工作和你一家人的戶口全都辦妥了。說你猜你分到了哪?你家那個城市最大的工廠裏,東方紅拖拉機廠,說你們廠長的職務比省長、軍長的職務還要高。
  連長說,請客就算了,你回到地方,哪都要花錢,在部隊能省一個就省一個。說快把東西收拾收拾吧你,地方要你必須後天就報到,這樣你必須今天就坐上火車,明天趕到那個城市裏。
  這場所謂的談話,提剛攜領,內容簡短清晰,說完這麽幾句,指導員和連長便親自幫他去捆綁他那離開部隊的行李了。
  一切都還在吳大旺混沌不知時,大大小小、前前後後,左左右右,都由組織上給他安排得緊湊急迫,匆忙有序。一說要走,連裝行李的紙箱、木箱和捆箱的繩子,組織上竟都替他準備得不缺不少,一妥二當。這一切顯得有些慌亂,可仔細分析,一切都又顯得那麽有張有馳,嚴絲合縫,滴水不漏。吳大旺是晚上十二點半的火車,這樣,晚飯時連隊不僅從容地給他加了幾個菜,還在飯後給他趕著開了一個連隊歡送會。
  歡送會就在連隊的飯堂,全連戰士一百多號人,都著裝整齊地坐在小凳上,當大家唱了歌,集體背了幾段毛主席的語錄後,指導員向大家宣布了吳大旺提前退伍的消息。那消息如一陣冰雹樣砸得大家目瞪口呆。接下來,來為吳大旺親自送行的管理科長,又宣讀了一份連吳大旺和連長,指導員都還不知道的吳大旺榮立三等功的通知。那通知上說,吳大旺不光覺悟高,思想紅,品德好,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而且言行一致,有言必行,用實際行動實踐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被師裏評為全師唯一的為人民服務的標兵。說為什麽地方上會主動來部隊挑選吳大旺到地方去工作?就是因為他有一顆真正火熱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心。
  最後,管理科長和指導員都號召全連官兵要向吳大旺同誌學習,說隻有自己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人民才會記住你,感激你,組織上也才會像照顧、幫助吳大旺樣照顧、幫助每一個人,才會像替吳大旺安排工作、做為特殊情況讓他提前提伍樣替每一個士兵考慮他們日後的前程、命運、理想和為社會主義事業獻身的工作崗位。
  在這個歡送會上,自始自終,吳大旺沒說一句話,就連上台領三等功證章時,臉上也顯得凝重而平靜。指導員再三讓他給大家說幾句,他就說我沒話可說,向大家和組織鞠個躬吧。就向連隊的戰友們深鞠一躬,又扭頭向代表組織的管理科長和指導員敬了一個旋轉式軍禮。 歡送會就完了。
  回到宿舍,連長正在往他的行李上貼著火車站拖運行李的標簽,見了吳大旺,他把最後一個標簽貼上去,對吳大旺苦笑一下,說你走了,我也接到轉業的通知了。說這一批走的不光是我,凡是在師長家裏做過公務員的幾個幹部都走了,不怪別的,都怪我們沒有做到不該說的別說那句話,私下議論師長前任妻子和現任妻子劉蓮多了些,不知怎麽讓師長知道了。 吳大旺怔著說,就為這?
  連長又笑笑,說也許不是,都是我瞎猜。
  吳大旺就默著在連長麵前站了許久。
  離開連隊時,月色初明,不知時歲為農曆初幾,鐮刀似的月亮,勾在天空的雲上,似乎會立馬掉落下來。吳大旺離開連隊時坐的仍然是管理科的舊吉普車。他上了車後,全連官兵都出來給他送行,他們彼此一一握手,寒暄問候,大部分戰士都對他說了祝賀的話,說老班長,你走吧,隻要我們連隊不解散,我們就一定會努力向你學習,也爭取做個為人民服務的標兵。聽到這樣的話時,吳大旺一言不發,隻是重重地握握對方的手,又迅速丟開,去和下一個握手告別。一一告別之後,也就上了車去,最後離開連隊時,原計劃是要忍著不掉眼淚的,可在吉普車發動了的最後一刻,他還是情之所至,忍不住淒然淚下,揮淚而別。
  這就走了。
  一切都已經圓滿結束。
  圓滿得連管理科長都心懷憂傷地對連長和指導員悄聲說,說吳大旺順利離開部隊了,下一步就該自己了。說自己還不到四十歲,說好要到下麵一個團裏當團長,可現在,聽說有可能安排他轉業呢。他說他不想走,他還想在部隊幹下去。說他必須得到師長辦公室裏去一趟,去向師長求求情,讓師長把自己留下來。說完這話時,他有些可憐地望著連長和指導員,連長和指導員也有些驚奇地望著他,默一會,他又朝連長和指導員笑了笑,說都好自為之吧,我就不親自去車站送吳大旺了,由你們作為代表送行吧。
  管理科長說完後,望著吉普車離開連隊,他就徑直往辦公樓裏走去了,而吉普車也開著夜燈,往軍營的大門駛去,猶如一艘離開碼頭的快艇,奔駛在夜的波浪之中。明亮的上弦月已經從軍營以外,走入軍營的上空,秋夜中的樹木,顯得光禿而又荒落。沒有夜鶯的叫聲,也沒有蛐蛐在靜寂中快樂的歌鳴。軍營裏的熄燈號都已響過,各個連隊都企望自己能以最後的表現,贏得師首長們的信任,以期在這次整編中,把自己的連隊留下來,把別的連隊解散去,所以,他們都以無聲的步伐,正齊劃一地步入令人擔憂的夢鄉。沒有多少人能夠意識到,在這方土地上,這座軍營裏,有一個不凡的故事,將在這一時刻最終走入它的尾聲。就是那些故事的主角和對故事有朦朧的感知者,如吳大旺的連長和指導員,既便知道故事已近尾聲,也沒有料到,一台人生大戲在閉幕之後,會蛇尾續豹地從幕布的縫中,又演繹出那麽一個額外的結尾,使這華彩樂章那默默無語的尾聲,增加了許多的憂傷和回味,悲壯與淒楚。
  吉普車一直在軍營的路燈下麵行進著,昏花的燈光如渾水樣灑在路麵上,而明亮的吉普車的燈光,投射到那昏花上,就像兩束探照燈光一模樣。過了一排房,又過了一排房,路邊的樹木、電線杆,一根根地朝車後倒過去,如同是被那刀樣的燈光連根砍去,一並抹殺。吳大旺坐在左邊的車椅上,連長和指導員坐在他對麵,開始說了幾句看看車票帶沒有、路上車子開快些、到車站辦托運手續特別慢的話,後來就都不再言語了。有一種分手的憂傷與沉重,壓在了他們頭頂上,就連吉普車從首長院前的路上經過時,吳大旺、連長和指導員,誰也沒有多說一句話,誰也沒有多往那兒瞅一眼。可就在吉普車快要到了營院大門口,一切都將結束時,一號院裏二樓原來黑暗的燈光突然閃亮了。那亮燈的窗口,也正是劉蓮的臥室屋,這一亮,已經從樓前過去的吳大旺,那心裏原有暗伏的衝動宛若是突然決開的大堤,泛濫的洪水。其原先,他的臉上是一種土木色,仿佛一塊沒有表情的泡桐木板,可現在,映入他眼簾的燈光,把他土木的臉色變成了泛潮的紅。原來那半合半閉的嘴唇,突然繃成了一條筆直的線。
  他朝那燈光瞟一眼,又瞟了一眼睛,當吉普車快要從那燈光中遠去時,他突然大叫了一聲——停一下。
  司機猛地就把車子刹在了路中央。
  怎麽了?指導員問。
  吳大旺沒回答,順手從他的行李中摸出一樣東西就跳到車下邊,轉身便迎著一號院落走過去。
  指導員和連長都明白他要去哪兒,他要幹啥兒。連長對著他的背影喚,吳大旺,你站住!
  吳大旺沒有站下來,但他的步子慢下來。
  連長接著吼,你要敢進一號院落我就敢當即處分你,別以為你現在脫掉軍裝了,你的檔案要到明天才能寄出去。
  吳大旺立住了腳。
  可指導員卻溫情、人性地對連長笑了笑,說師長在辦公室,就讓他去告個別吧,這是人之常情的事。
  聽了這話,連長沉默了。指導員從車上跳下來,就陪著吳大旺去了師長家。從師部大門口,到首長小院的大門口,說來也就二百米,這段路上的燈光,要比營院主馬路上的燈光亮許多,能看清吳大旺的臉上是一種淺青色,看得出有一股怨氣飄在那臉上,不知那怨氣是對著剛才連長的喝斥,還是劉蓮所給預他的渾雜的愛情。指導員和他並著肩,邊走邊小聲做著他那細膩如春雨飄落般的思想工作,說我總是在會上給大家說空話和大話,套話與虛話,今天你吳大旺要離開部隊了,我必須給你說幾句實在話。說道一千,說一萬,人生在世,最終的目的就是要把日子過得好一些。每個當兵的人,是工人家庭出身的,想把工人家庭變成幹部家庭;是普通幹部家庭出身的,想把普通的幹部家庭變成中層幹部或高級幹部家庭;是農民家庭出身的,自然想把自己和家裏的親人都變成城裏人。指導員說也許這種理想不符合做一個大公無私的革命軍人的標準,但卻切合實際,實事求是。說對一個人來說,這些人生目標並不大,可有時要努力實現時,卻要負出畢生的精力。說我說小吳呀,部隊解散已迫在眉睫了,據說留下來的是少數,要解散回家的是多數,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如何軍營裏百分之八十的幹部沒實現的目標已經沒有機會實現了,可你卻在三朝兩日之內,全都實現了。僅憑這一點,到了師長家裏你就應該彬彬有禮,說話溫和,最後給劉蓮留個好印像。說山不轉水轉,多少年以後,也許你又有了困難,還需要師長和劉蓮幫忙解決呢。
  指導員說,喂,聽見沒?我說的話。
  吳大旺說,聽見了,你放心,指導員。
  這就到了首長院。
  站哨的士兵給他們敬了禮,他們共同還了禮後,不一會就到了一號院前了。首長院裏是不需要按時熄燈的,營院的各連都早已關燈睡覺,既是睡不著,也要貌似夢鄉。而這兒的院落裏,家家都還燈光明亮,有收音機的唱聲從誰家的樓裏飄出來。聽著那唱聲,他們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號院的鐵門前,吳大旺看見秋時的葡萄架,還有一半的黃葉卷在藤架上,花花打打的淺色月光,從葡萄架上落下來,一片連著一片,像被人撕破的白綢落在樓前邊。不必說,熟葡萄早已不在,可還有一股微酸微甜的葡萄味兒從那架上擴散著。吳大旺聞到了那味道,他有些貪戀地吸了一鼻子,這時候,正要去推鐵門上沒有鎖的小門時,指導員一把拉住了吳大旺,說小吳,我有件事想最後求你幫個忙。
  月光裏,吳大旺看著指導員的臉,那臉上是一層難以啟齒的僵硬和尷尬。
  吳大旺說,你說吧,指導員。
  指導員說,你一定得幫這個忙。
  吳大旺問,我能幫你啥忙兒?
  指導員說,這忙隻有你能幫得上。
  吳大旺說,隻要能幫上。
  指導員說,我看出來劉蓮和你的關係不一般。你該走了,最後給劉蓮說一聲,讓她給長說一下,說我今天聽到消息說,組織上已經安排我轉業了,請劉蓮給師長說個情,我沒犯什麽錯,年年都被評為模範指導員,優秀的思想政治工作者,不說讓師長給我提一級,調到關裏,至少也讓我在部隊多幹一、二年,如果警務連解散了,就把我調到別的連隊去。說到明年底我就有十五年軍齡了,就是熬不到副營,老婆也可以隨軍了。指導員說,實說了吧我老婆他爹是公社書記哩,人家就是看上我有可能把他女兒隨軍安排工作,才讓女兒嫁給我的。我娶人家女兒時,給人家寫過保證書,說無論如何要讓人家女兒隨軍呢。說小吳呀,你和劉蓮關係不一般,你就讓她給師長說一聲。
  吳大旺便有些為難地站在那兒沒有動。
  指導員也就難為情地笑了笑,說我知道這時候不該讓你說這話,可你要走了,不說就沒有機會了。又說,走,進去見機行事唄,如果師長家裏還有別人你就什麽也別說;沒有別人了,你就給劉蓮說一聲。他們就推門進了院落裏,穿過葡萄架時,吳大旺朝邊上的花地瞅了瞅,見那些該剪的花棵都還在那兒,想有些花棵秋時是要剪去的,比如菊花,這時候就該從根上剪了去,以利於儲養過冬,明年春來再發。可現在,那些菊花、勺藥都還在那兒,有幾分秋荒的模樣兒。他很想把這養花的基本常識給指導員說一說,讓他轉告新的公務員,可是未及說出口,就到了樓屋前,指導員已經先自上前一步,把吳大旺擋在身後,不輕不重地喚了兩聲報告,聽見劉蓮在樓上問了一聲誰。指導員說是我,警務連的指導員。劉蓮的腳步便柔軟地從那木樓梯上咯吱咯吱地下來了。
  很顯然,師長不在家,隻有劉蓮一人在這樓屋裏。指導員說到底他是指導員,心細膩,知情理,做事得體識時,宛若及時雨總能落在幹旱的土地上。他朝後退了退,把吳大旺朝前邊拉了拉,然後自己就站在了一片黑影裏。
  門開了,劉蓮穿了一套像大衣那樣鮮紅的針織保暖睡衣出現在了門口上。也許她壓根兒沒有想到吳大旺會在這臨走之前的最後時刻來看她,她的頭發有些亂,臉上有些黃,好像有幾分疲倦那麽樣。最為重要的,是她懷孕了,肚子已經鮮明地隆起來。當意識到自己隆著肚子站在吳大旺麵前的不合時宜時,她不悅地看了一眼吳大旺身後的指導員,指導員卻裝著沒有看見她的目光樣,望著樓外的哪。就這麽,有那麽一瞬間,她和吳大旺都那麽僵僵硬硬、板著情緒,立在門口的燈光下,一個在屋裏,一個在屋外,沉默著,好像都在等著對方首先說話那樣兒。吳大旺是首先看到她隆起的肚子的,那意外像走路時撞在了牆上樣,一時間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就那麽木呆在屋門口,直到指導員在他身後用指頭捅了他一下,他才多少有些從懵懂中醒過來,輕聲說了一句我走了。
  她說我知道,十二點半的火車嘛。
  他就說走前最後來看你一眼,便把手裏的一包油光紙包的東西遞過去,像遞一件她丟了他又找回的東西樣。可她卻沒有立刻接,而是瞅著那包東西問,什麽呀?他說是鬆籽,我專門從老家帶來的。她就接過那鬆籽看了看,還打開拿出一粒嚐了嚐,邊吃邊轉身,不說話就上了二樓去。
  正是這包鬆籽打破了他們的僵局,使故事得以沿著預設的方向朝前一趨一步地延伸與發展,使故事的尾聲,有了新的意味。借著她上樓的天賜良機,吳大旺進了一樓的客廳裏,粗粗看了客廳裏的擺設和布局,還和他在時沒二樣,隻是樓梯口原來那塊玻璃鏡框中的發揚革命傳統、爭取更大光榮的語錄牌被他們摔了後,現在那兒掛的鏡框還是那麽大,內容成了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便沒有人民的一切了。吳大旺還要走進廚房看一看,那是他工作和戰鬥過的地方,是他人生一切的轉折和起點。他尤其想看一眼套在大客廳一邊的餐廳裏,想看看那餐桌上有什麽變化沒,那塊為人民服務的牌子還在不在,若還在,他想請求劉蓮把那木牌送給他。沒有什麽別的含意,僅僅是一個人生紀念而已。可他正要往廚房和餐廳走去時,劉蓮卻很快從樓上下來了。
  劉蓮手裏拿了一樣紅綢布包著的東西,半寸厚,幾寸寬,有一尺二寸那麽長,她過來把那東西默默地遞給吳大旺,吳大旺說是啥?她說,你想要的東西。他就抖開一角看了看,臉上立刻有了淺潤的紅,忙又包起來,抬起頭,兩眼放光地瞅住劉蓮的臉,輕聲親呢、聲音中含著顫抖的磁性,哆嗦著嘴唇叫了她一聲劉姐。她便朝門外看一眼,拿手在他臉上摸一下,說你們指導員陪你來找我,是不是托你向我求情把他留在部隊的事?吳大旺朝劉蓮點了一頭,劉蓮的眼圈便紅了,說路上給你們指導員和連長道個歉,就說我劉蓮對不起他們了,我沒有能力幫他們,上邊已經批準了師長最後的報告,同意留在營院的部隊全部解散,一個不留,每一個軍人都必須脫掉軍裝,各回各家去工作。
  劉蓮說,我對不起你們連隊了,快走吧,讓連長和指導員轉業後有事來找我。
  劉蓮說,走吧,小吳,師長快從辦公室裏回來了。
  吳大旺站在那兒沒有動,臉上是一層茫然的蒼白色。
  劉蓮說,快走吧你,有事了以後來找我。
  吳大旺仍然沒有動,他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劉蓮就對著他苦笑一下子,用手去他的嘴上擦了血,又拿起他的手在她隆起的肚上摸了摸,催著說,快走吧。便對著樓外站在黑影裏的指導員大聲地喚,指導員,你們抓緊都走吧,別誤了火車的點。
  於是,也就不能不走了。
  就走了。
  她送他到一號院的大門口,站在那兒,她身上依然有一股熟透的蘋果的味道在月光下麵朝營院散發著,如同一股從未簡斷的濃鬱的香味自始自終都貫穿在一個故事裏。
  三天後,這個師被宣布解散了,那些知道吳大旺和劉蓮的性愛故事者,全都走掉了。不知道的,也全部走掉了。一個秘密被深埋在了大家的遺忘裏,就像一塊黃金被扔在了大海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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