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典心:金玉滿堂

(2009-03-14 16:58:00) 下一個
  暗夜,清風,室內一燈如豆。
  一個男人坐在燈下,靜靜獨酌。
  幽暗的燭火隨著夜風搖曳,光線忽明忽暗,讓男人的麵容看來詭異莫名。
  他在等,極有耐心的等著。
  許久之後,月上柳梢頭,一道黑影緩慢接近,然後在門前站定。正在遲疑時,門內已經傳來邀請。
  “請進。”
  曆經片刻的天人交戰,門外的人終於下定決心,推門入內。他在桌前坐下,望見桌上還擺著一隻空的酒杯。
  “你確定我會來?”他問道,神情略顯不安。
  “確定。”男人的目光,在燭火下閃爍,令人戰栗膽寒。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找上我?”仍記得,當這個男人輕描淡寫,說出那驚人的詭計時,他有多麽震驚。
  但是,當最初的震驚過去,那項提議變成難以抵抗的誘惑。
  森冷的微笑,緩慢染上男人的嘴角。“第一,你夠聰明。第二,她絕對想不到,會是你出賣了她。”
  室內陷入沉默,一人在思索,一人在等待。
  半晌之後,對於報複的渴求,戰勝了遲疑。
  “我加入。但是,這計劃絕對隻許成功,不許失敗。”一旦稍有差池,要麵對的就是萬劫不複的地獄深淵。那女人若知曉他的背叛,他肯定隻有死路一條!
  男人點頭。
  “放心,我已有了萬全的準備,她絕對逃不過你我的手掌心。”
  “我要她一敗塗地,嚐嚐報應臨頭的苦果!”他握緊酒杯,想起長久以來的怨恨,心中就激動萬分。
  “隻要你協助我,讓我得到我想要的,那麽,你自然也能得到你所要的。”男人冷笑著。
  “好,成交!”
  酒杯重重相扣,撞擊出清脆的聲響,在夜色中悠悠不絕。
  兩人相視獰笑,在燭火下從長計議。一椿最縝密而險惡的密謀,就在今夜開端——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富者留其名。
  繁華京城,六方商賈,八方水脈,皆在此處匯集。
  華麗巍峨的京城,以中央的玄武道一分為二,規劃成六十餘坊,天下各處,包含四周蠻夷商邦,都齊聚到這兒買賣交易。而城東的嚴家久居京城,控管河運,掌握商業命脈,兼而行善積德,受萬人景仰,是富貴世家。
  城西的錢家,則是暴發戶。
  錢大富以一介商人,創出龐大的商業版圖,與嚴家分庭抗禮。而他那五位千金,不但個個生得花容月貌,賺錢手腕也格外高超。
  其中,最為出色的,要屬長女錢金金。
  所以,當秋風瑟瑟的這一日,錢家的奴仆們,扛著那頂金光燦燦的八抬大轎,大隊人馬經過幾處商坊,穿過大半個京城時,一群好事之人聚在後頭探頭探腦,臉上都是興味盎然。
  京城裏頭,新鮮有趣的事兒可不少。隻是,任何熱鬧事兒,都比下上錢家與嚴府之間的明爭暗鬥來得吸引人。
  錢家的隊伍,浩浩蕩蕩的前進,終於在嚴府前停下。
  秋意甚濃,嚴府門前的漢白玉門階上散落幾片火紅楓葉,看來更添了幾分雅致。
  驀地,嬌脆的聲音響起,喝停轎夫。
  “停轎。”
  開口下令的,是一個白衣少女。她跟隨在轎旁,腰上纏著紅色流蘇穗兒,秀發盤成兩個圓鬟,黑眸中透著說不出的靈氣。
  轎夫們小心翼翼的將轎子擱下,不敢震動到一分一毫,那謹慎的模樣,彷佛怕震碎了轎子裏的嬌貴人兒。
  確定轎子停妥後,白衣少女走到轎門旁,恭敬的低垂著頭,對著轎門那幅繡工精美的軟簾輕聲低語。
  “大姑娘,嚴府到了,請您下轎。”
  “嗯。”
  轎子裏,傳來一聲懶懶的應答。
  半晌之後,柔若無骨的小手揭開了繡簾,一個絕色的女子緩步踏出轎子。
  她穿著桃紅撒花襖兒、銀鼠皮裙,額上懸著一枚銀鎖珍珠。那張粉瞼宛如精工雕琢,小巧的櫻唇色若點朱,美得像是出塵仙子。尤其是那肌膚雪白晶瑩、吹彈可破,嫩得彷佛可掐得出水來似的。
  四周瞬間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屏氣凝神,注視著甫出轎子的錢金金。
  這些年來,她久曆商場,在京城內名聲響得很,絕大多數的人都曾見過她的容貌。隻是,無論見過多少次,那美貌還是能讓人驚豔得失神。
  幾名仆人扛著上好的邊疆織毯,動作俐落的揚手一拋,紅色長毯略咚咚的滾了開來,一路鋪蓋到嚴府大門。
  幾乎是那雙繡花鞋才剛踏上地毯,大門就應聲而開,奴仆們井然有序的排列兩旁,個個垂首而立,態度恭敬。嚴府總管更是親自出迎,不敢有分毫的怠慢,顯示對她的重視。
  “大姑娘,日安。”他躬身上前。
  “嚴總管。”金金輕揮著紅紗絨扇,拾階而上。
  她眉宇暈紅,容光煥發,清澈的眸子朝門內望了一眼,心情似乎好得很。
  “不知大姑娘今日前來,是有何貴事?”他拱著手,恭敬的問。
  “沒什麽。”她笑得更甜更美,簡直令人目眩神迷。“隻是立秋剛過,我看這幾日天涼了,所以特地熬了一盅湯,端來給嚴公子進補。”她輕聲細語的說道,輕障執扇。“小紅,把那盅湯拿來。”
  “是。”白衣的清秀丫鬟走回轎子旁,拿出一個用錦布包妥的暖籠。
  暖籠內襯著厚厚的錦棉,湯盅擱在其中,非但熱湯沒有溢出半滴,溫度更能保持暖燙,即使盅蓋尚未揭開,那濃鬱的香氣,還是隱約飄散出來,誘得其他人忍不住頻頻吸氣,饞得口水直流。
  小紅解開錦布,先用厚布托手,這才慢慢捧出熱燙的瓷盅,擱在漆盤上,再擺上一雙象牙筷子、冰瓷調羹,及一塊潔淨絹布。一切擺放妥當後,她才小心的端了過來。
  “交給我吧!”金金伸出手。
  小紅一臉錯愕,眼睜睜看著漆盤被接走。
  “大姑娘,您別忙啊,這湯讓我來端就行了。”讓主子端湯?那她這丫鬟豈不是罪過大了?
  “不,這盅湯,我要親手端給他。”紅唇上的笑意更深了。
  嚴總管臉上的冷靜神情,老早被驚愕取代。他瞪大眼睛,雙手撐著下顎,捧住幾乎要被嚇掉的下巴。
  錢金金親手端湯?
  老天,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啊!
  她從小就備受寵愛,眾人嗬護有加,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溶了,任何雜事都有奴仆代勞,那白嫩玉手,除了撥弄心愛的金算盤,計算銀兩外,從不曾做過其他工作。
  再說,以她的性格,不拿砒霜來灌少主,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哪裏可能突然轉了性兒,變得如此溫柔體貼,不但關心起少主的身子,還親自端了湯,上門要替少主進補?
  莫非,那盅湯裏頭另有名堂?
  “呃,多謝大姑娘的關心,隻是——呃——我想、我想——那個、嗯,我家少主的身體很好——這湯還是——還是請您——請您——”即是麵對達官貴人,也能從容不迫的嚴總管,在金金的麵前,竟變得吞吞吐吐,緊張得冷汗直流。
  “請我如何?”她笑著問,仍款款往門內走來,堅持要端湯入內,沒半點打道回府的意思。
  “請——請您——”請了大半天,嚴總管仍舊沒膽子開口,請她把湯端回去。
  “有什麽話,不如等我出來時再說。”她四兩撥千斤,化解眼前的阻礙,繡鞋又往前踏了幾步。
  眼看她就快要踏進大門了,為了少主的性命安危著想,嚴總管深吸一口氣,隻能硬著頭皮,睜眼說瞎話。
  “大姑娘,真是不巧,少主這會兒剛好不在府裏。”事到如今,拖得一刻算一刻了!
  她總算停下腳步,彎彎的柳眉一揚,鳳眼微挑,掃過嚴總管不安的神色。
  “喔?不在府裏?那他去了哪兒?”她淡淡的問。
  “少主——少主大概在商行——”
  “哪間商行?”
  他一咬牙。
  “該是在西市的書畫鋪子裏。”嗚嗚,他這可是冒著生命危險忠心護主啊!
  金金巧笑倩兮,雙眸盈盈如水。
  “正巧,我就是從西市那兒過來的,剛剛這一路上走來,可也沒瞧見他的蹤影。”她端著漆盤,繡花鞋跨過門檻,堂堂登門入室。“或許是你記錯,嚴公子說不定已經回府了。”
  “呃,大姑娘——”
  “嚴總管是要攔我?”她挑眉。
  “不、不、當然不是。”
  嗚嗚,他不是不想攔,而是根本攔不住!
  再說,少主曾交代過,錢金金是嚴府一等一的貴客,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能阻攔她入府。
  遲疑片刻後,嚴總管終於退開一步,正式敗下陣來,含淚祈禱少主能自求多福。
  “那麽,請大姑娘先到議事主廳裏喝杯茶,我這就去通報——呃,不,我這就去找找,看少主是否在府裏。”他努力自圓其說,還不忘轉頭吩咐奴仆。“快,沏一壺碧蘿春到議事主廳來。”
  快快快,除了通報少主外,他還得把握時間,盡快把府內的易碎物品收拾妥當!
  還記得,上一次金金登門拜訪,卻在府裏大動肝火,抓起古董瓷器就砸,當場毀了不少價值連城的寶貝——
  這女人的眼光好得很,專撿貴的來摔,少主不當一回事,他這個做總管的卻心疼極了!
  還在思索著該把寶貝們藏到哪裏去,纖細的身影已經掠過他身旁。
  “茶就免了,我直接去書齋找他。”她很清楚,這個時辰,嚴燿玉通常都在那兒內審閱帳冊。
  嚴總管瞪著那逐漸遠去的窈窕身影,全身僵硬,冷汗凝結,一顆又一顆的沿著額際滑下。
  接著,他陡然回身,神色焦急,張口爆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吼。
  “快!快去請大夫來府裏預備著!”
  老天保佑,少主可千萬別被毒死了啊!
  秋陽穿透窗欞上的薄紗,灑入書齋,帶來些許暖意。
  室內的家具十分簡單,隻有幾排書架,以及一組黑檀木雕成的桌椅,擺設以實用為考量,不見半點奢華的痕跡。
  清雅的書齋裏,卻傳來難聽的哭嚎。
  “嗚嗚嗚嗚,少、少主——”
  一個胖呼呼的中年男人,像隻烏龜般縮在地上,肩膀聳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連青磚都被他哭濕了一大片。
  “嗚嗚嗚嗚,少主,嗚嗚嗚嗚——”
  哭聲持續不斷,痛心得如喪考妣,而幾尺之外,坐在黑檀寬木椅上的嚴燿玉卻意態悠閑,批閱著桌上的幾疊帳冊,不受分毫影響。
  他高大且俊朗,肩膀寬闊、胸膛厚實,剃銳飛揚的劍眉下,是一雙黝暗的黑眸。雖然身材比尋常男子健碩,但舉手投足間卻溫文儒雅,不見半點傲氣。
  這個男人,是一把未出鞘的刀,無人知曉他其實有多麽致命。
  “嗚嗚嗚嗚,少主,您也理我一下啊,嗚嗚嗚嗚——”地上傳來可憐兮兮的嗚咽。
  “劉廣,起來說話吧!”他淡淡的說道,端起那三件一套的蓋碗青瓷茶杯,以杯蓋滑過杯緣,再啜了一口熱燙的香茗。
  “嗚嗚,屬下罪該萬死,辦事不力,不敢起身——嗚嗚嗚嗚——嗚嗚哇哇——”嚴家商行的大掌櫃劉廣,趴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愈哭愈大聲。
  “劉掌櫃,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嚴燿玉歎了一口氣。
  “但是,這次的書畫大展,咱們可是賠了銀兩啊!”一提起那件事,劉廣的眼淚又噴出來了。
  天下人都知道,京城嚴府不但富可敵國,且書禮傳家,曆代主人個個都是飽讀詩書。如今的當家少主,更是寫得一手鐵畫銀鉤的好字,令人讚歎不已。
  書畫之類,原本就屬於嚴家的生意範疇,京城內規模最大、設備最齊全的墨刻坊,即是屬於嚴家。
  因為京城內書畫之類需求與日遽增,嚴府幾間新的書畫鋪於同時開張,為了廣為宣傳,少主親擬計劃,搜羅名家墨寶、書冊卷軸,舉辦書畫大展,還廣發請帖,邀請眾多富商與文人。
  嚴府上下動員,籌備多時,人人精神抖擻,原以為天衣無縫,肯定能以人氣帶來買氣,賺進大筆銀兩。
  哪裏知道,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好好的一個計劃,全教那女人給破壞了!
  城西錢家的長女,特邀天下名廚齊聚京城,辦了個熱鬧非凡的易牙祭。她租下城中一處廣場,蓋了座高棚,設宴千桌,廣發請帖。
  易牙祭的會場上,用的是苗疆的藥材、塞外的珍饈、南方的瓷器。錢家的幾位姑爺,都在錢金金的要求下,無條件提供協助。
  不但如此,她還設計出幾款藥膳,經由名廚烹煮,開設滋陰宴與壯陽宴,男女的銀兩皆賺,京城內不論富商皇族,還是升鬥小民,無不自投羅網。
  反觀嚴府的書畫展,砸下大量銀兩,卻落得門可羅雀,參觀者少得可憐。
  不少富商怕得罪嚴府,勉強的來露個麵,在會場小跑步的繞了一圈,證明到此一遊,接著就跳上轎子,焦急的喝令轎夫加速前進,直奔壯陽宴,深怕晚到一步,花費大筆銀兩才預約到的席位會被取消。
  這下好了,不論是人氣還是買氣,全被搶光了!
  嚴燿玉沉吟片刻,在腦中回憶那場易牙祭的細節。他的眸光閃爍,倒是嘴角那抹笑,始終未曾褪去。
  “盈虧乃商家常事,用不著這麽自責。”他簡單的說道,溫沉有力的嗓音,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但是,嗚嗚,那些銀兩——”劉廣又想哭了。胖臉揪得像包子。
  “主意是我提的、計劃是我擬的,就算有虧損,也該是我的過錯,與你無關。”深邃的目光一斂,薄唇似笑非笑。
  劉廣卻沒這麽好的修養,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他擦幹眼淚,仍是氣憤難平,挪動著胖嘟嘟的身子,在房內不斷踱步打轉。
  “少主,我說,這不是你的計劃不好,而是錢家那女人太過分了。”
  “是嗎?”
  “她存心作對,挑在同一日開展也就算了,竟連撒帖子的對象,也跟嚴府相同。”想起這一點,劉廣仍是氣得下巴肉抖啊抖。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就是她的聰明之處。”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不但適用於戰場,也適用於商常
  劉廣胖瞼一皺,用力搖頭,三層的下巴肉甩過來又甩過去。
  “少主,您是賠錢賠得糊塗了嗎?她可是讓咱們賠錢的罪魁禍首,您怎能稱讚那個可惡的女人?”
  嚴燿玉無聲淺笑,慢條斯理的端起瓷杯,拿起茶杯蓋,輕把杯緣。
  “劉掌櫃。”他喚道。
  “少主,您別阻止我,我不說不痛快,那個女人啊,實在是——”
  “劉掌櫃。”
  咒罵再度被打斷,劉廣勉強住了口,但胖臉上仍是充滿憤慨,實在很想一罵為快。
  哼,是少主心地好,處處忍氣吞聲。換作是他,非得罵臭那女人不可!
  “少主,您啊就是心地太好,那女人才會肆無忌憚,處處欺壓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錢金金的惡劣行徑,可都在心裏為少主抱不平呢0啊,對了,您剛剛要說什麽?”他問道。
  大手一揚,指向門口。
  “你回頭瞧瞧。”
  瞧?瞧什麽啊?
  劉廣納悶的回頭,瞬間,血色從胖臉上褪荊
  書齋的門檻外,正站著一個窈窕身影。
  媽啊!
  他嘴裏正在咒罵的那位“罪魁禍首”,竟就站在門口,靜靜對著他微笑,小手中還端著一個漆盤。瞧她那好整以暇的模樣,似乎是站了許久,說不定把他先前的咒罵全聽進去了——
  “大、大、大姑娘——”撲通一聲,肥嘟嘟的身子再度趴倒,行五體投地的大禮。
  這回,他沒有痛哭失聲,反倒臉色慘白、全身發抖,像是看見什麽可怕的妖魔鬼怪。
  錢金金彎唇一笑,精致絕美的小臉上,看不見半分怒容。
  “劉掌櫃的,沒想到您這麽在乎我,時時刻刻念著我呢!”她端著漆盤,繡鞋輕挪,腳步聲輕而細碎,卻不疾不徐,優雅合韻。
  小紅則是亦步亦趨,跟隨在金金身後,踏入書齋。
  “大、大姑娘恕罪,我、我——”
  “劉掌櫃想說什麽?”她笑得更甜。
  劉廣冶汗直流,知道得罪了她,自個兒肯定要倒大楣。
  “呃,阿那個——那個——屬下告退!”他大喊一聲,猛然跳起來,火燒屁股似的衝出書齋,肥胖的身子一路亂滾,畏罪潛逃。
  清靈的眸子瞅著逃竄離去的背影,掠過一絲嘲弄,接著掉轉回來,望向書桌後方的男人。
  “嚴公子,日安。”金金走到書桌前,有禮的福身。
  他點點頭,雙手疊在胸前,默默審視著她,視線滑過那美貌的臉蛋、纖細的身段。
  黝暗的黑眸中,在注視她時,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奇異光亮。
  兩人相識已久,但是這幾年之間,彼此為了搶奪生意、賺取利潤,明裏暗裏不知鬥過多少回。
  不可否認的,錢金金是個特殊的女人。
  自從她十五歲及笄,就開始接觸商場生意,驚人的商業長才,在一椿椿的交易中嶄露無疑。
  商機瞬息萬變,供需之間盈虧莫測,她卻能處之泰然,遊刃有餘,論起賺錢本事,半點不讓須眉,甚至還略勝一籌,敗在她手上的商場老將不計其數。
  放眼天下,絕少有人能在商場上與嚴燿玉匹敵,而金金無疑就是那極少數中的一個。
  她笑意盈盈,蓮步輕移的走近書桌。
  “嚴公子為何不言語?難道是不樂意見到妾身?”她問道,聲如銀鈴。
  他薄唇微揚,露出和善的笑,神態輕鬆和煦,仿佛就連泰山崩於前,都無法改變那慵懶的微笑。
  “不,我隻是在想,上次見到你這麽和善,是多久之前的事。”記憶中,這小女人可不曾給過他太多次的好臉色呢!
  金金裝作沒聽見他話裏的諷刺,逕自擱下漆盤,再輕揮著紅紗絨扇,款款走到書架旁。
  書架上有經史子集、各地風土方誌,以及大量的兵書。
  她隨手抽出一冊兵書,低頭翻閱書頁,書上的評點眉批,字字蒼勁有力。
  “公子學富五車,書畫造詣更是高妙,也虧得如此的才華,才有能耐舉辦風雅的書畫展。”她回眸一笑,將書擱回原處。
  嚴燿玉的眉再度挑起,黑眸之中,閃過一絲詫異。
  啊,是他耳朵有問題,一時聽錯了,還是老天要下紅雨了?金金居然讚美他呢!
  “好說,不如你的易牙祭就是了。”
  “啊,不不不,公子恁是自謙了。妾身先前才去過書畫展的會場,那兒空無一人,空氣好極了,不像我們那兒,生意太好,處處擠得水泄不通,讓人胸口發悶。”她話中有話,明褒暗貶,精致的粉臉上,綻放一抹迷人的微笑。
  “金金姑娘繆讚了。”嚴燿玉沒被激怒,以不變應萬變。
  她乘勝追擊,不肯鬆手,繼續戳他的痛處。
  “隻可惜啊,曲高和寡,有閑情逸致的人畢竟不多,您這次的書畫展,可沒多少人去欣賞呢!”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交談,內容聽似禮貌,實則每句都藏著刺兒,彼此笑裏藏刀,書齋內的氣氛暗潮洶湧。
  嚴懼玉的雙手疊在胸前,依舊氣定神閑,維持輸家的氣度,把她的明槍暗箭全數照單收下,不對失敗提出半點辯駁。
  “金金姑娘特地登門拜訪,隻是為了跟我討論書畫展的事?”他主動發問,不相信她大費周章,踩進他的地盤,隻為了來說幾句無關痛癢的嘲弄。
  “當然不隻如此。”半掩在紅紗執扇後的臉兒,露出個顛倒眾生的笑容,清澄的眸子裏,藏著幾分笑意、幾分狡詐,還有幾分的興致盎然。
  他認得那個眼神!
  每當她心懷鬼胎,或是正在心中盤算著什麽伎倆時,那雙美麗的眼睛,總會泄漏這樣的神情。
  這個小女人,隻怕還有招數尚未使出來,先前的嘲弄,看來僅僅是開胃菜罷了。
  金金儀態萬千的走回桌邊,先將絨扇放在一旁,才伸手探向漆盤,白嫩的食指,在盅蓋上輕巧的來回溜動。
  “妾身今日前來,為的是給嚴公子送上盅湯。”
  “喔,湯裏加了什麽?砒霜、鴆毒,還是鶴頂紅?”他頗感興趣的問,視線鎖住她遊走的指尖。
  當她斂眉淺笑,將濕潤的指擱回嫩嫩的唇上,無意識輕咬時,他的瞳眸轉為深黯,眸光深處更掠過些許火苗。
  “這是益氣補腎的藥膳,用的是名貴的苗疆藥材,千金難求。”她端起漆盤,繞過書桌。“妾身是想,這幾日天氣轉涼,嚴公子又為了書畫展連日操勞、費心耗神,肯定需要好好進補。”
  柔軟的桃紅絲袖,隨著她的動作而垂落,不經意的拂過他結實的手臂,帶來一陣淡淡的香氣,而那雙晶亮的眸子,透過長長的眼睫,瞅了他一眼。
  那千嬌百媚的一眼,足以讓所有男人心神酥醉,隻怕還沒喝著她手裏的湯,神魂就飛了大半。
  “這可真讓嚴某受寵若驚了。”他欣賞著眼前的絕色,不禁猜想,世上有多少男人能抗拒這樣的美色。
  “更重要的是,妾身還特地挑選了最適合公子的藥引。”金金的小手按住盅蓋,雪白的貝齒咬著紅唇。
  噢,她迫不及待想看看,當嚴燿玉瞧見“藥引”時,那張俊瞼上會出現什麽表情。
  小手往上拾,她謹慎的掀起盅蓋,一陣熱氣騰起,逸出濃鬱的香氣。
  這一盅湯,正如金金所言,用的都是昂貴的苗疆藥材,藥湯清澈、味醇香濃。而她特別挑選的藥引,不但能加強藥劑的效力,更有其他的涵義——
  湯盅裏,躺著一隻鱉。
  偌大的書齋,陷入長長的沉默,靜得連細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
  俊臉上的微笑,顯得有些僵硬,他緊繃著下顎,深幽黑眸盯著那隻鱉,很緩慢、很緩慢的眯起。
  半晌之後,嚴燿玉終於抬起頭來,睨向一旁樂不可支的金金。
  好啊,這女人竟敢讓他吃鱉?!
  秋季的暖陽下,金金捧著盅蓋,笑靨如花。
  “嚴公子,您怎麽不吃呢?這藥膳若是擱涼了,藥性可就要減半,您還是快趁熱吃了吧!”她還在火上加油,頻頻催促。
  “士可殺,不可辱。”他用最輕最輕的聲音說道。
  “喔,誰敢辱了嚴公子?請告訴我,我錢金金第一個不饒。”金金佯裝不懂,雙眸無辜的眨啊眨。
  “是嗎?”
  嚴燿玉一手撐著下顎,深邃的黑眸默默的、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她笑意不減,把玩著手裏的盅蓋,眼兒滴溜溜的一轉,又瞄瞄那盅湯。
  “話說回來,嚴公子,您就快些吃鱉吧,免得藥膳真要涼了。”她從容應對,把握機會,又刺了他一刀。
  一男一女,就隔著湯盅裏那隻被無辜犧牲的鱉,暗中較勁、僵持不下。
  室內再度陷入岑寂。
  而打從踏入書齋,就杵在角落、貼緊牆壁,很努力假裝自個兒不存在的小紅卻是緊張萬分,早被嚇出一身泠汗。
  她跟隨在金金身旁多年,什麽大場麵沒見過?但是,每當這兩人“對決”的時候,她都是心驚膽跳、冷汗直流,好想好想快些逃走,片刻也待不下去。
  終於,在她緊張得難以呼吸,幾乎就想跳窗逃走時,嚴燿玉開口了。
  “小紅。”他喚道。
  啊,機會來了!
  她邁開有些發軟的腿兒,連忙奔出來,在書桌前站定,恭恭敬敬的福身行禮。
  “請問嚴公子,有何吩咐?”有啥吩咐都盡管說,隻要能讓她快些離開這兒就行了!
  “禮尚往來。難得金金姑娘垂愛,我也不能白白收下這盅藥膳,必須有點表示才行。”他將那“表示”二字,說得格外輕柔,有著弦外之音。
  “嚴公子太客氣了。”金金皮笑肉不笑。
  他頗有深意的望了她一眼,才又轉頭交代。
  “小紅,請你跑一趟前廳,要總管把那個南海珊瑚雕的如意拿出來。就說,那是我要回贈給金金姑娘的薄禮。”
  南海珊瑚,色澤嫣紅,質地潤澤如紅玉,十年才能生長一寸,珍貴而希罕,一寸珊瑚的價格,甚至昂貴過一寸黃金。而巨大到能雕成如意的珊瑚,更是難以想像的無價之寶。
  普天之下,大概也隻有嚴燿玉,會稱這珊瑚如意為“北禮了。
  “那、那——呃,請問,這次的計分該怎麽辦?”她小心翼翼的問,謹慎的取出一本牛皮冊子,輪流看著兩人,詢問指示。
  彼此爭鬥多年,哪個人贏了幾次、哪個人輸了幾次,事過境遷後總會有些爭論。
  為了留下真憑實據,免得輸家賴帳,兩人達成協議,讓小紅當證人,在她那兒擱了一本牛皮冊子,記錄下每次的輸贏。哪個人贏了,就由她用朱砂筆,在牛皮冊子上打個勾。
  “等會兒再記錄就行了。”金金說道,桃紅絲袖輕輕一揮。
  得到特赦的小紅,匆忙收起牛皮冊子,再度福身。
  “小紅這就告退。”她提起裙子,深吸一口氣,看準門口的方向,以媲美劉廣先前逃走的速度,三步並作兩步的衝出書齋,不敢久留。
  咚咚咚的腳步聲一路遠去,終於完全聽不見了。
  書齋內的兩人,眼睜睜看著小紅離去,接著轉過頭來,視線調回彼此身上,各自露出最禮貌的笑容——
  寂靜。
  接著,兩人同時有了動作。
  嚴燿玉閃電般出手,高大的身軀拔地而起,毫無預警的撲來,身形如鷹似鷲,卷起一道凜凜勁風。
  “啊,翻臉了、翻臉了!”俏瞼上梨窩淺現,金金蓮步輕移,翩然滑開數尺,輕易逃出他伸手可及的範圍。
  她的姿態曼妙、身手矯健,看得出有幾分的武功底子,與京城裏那些弱不禁風的富家千金截然不同。
  “怎麽,你遣退其他人,莫非是想私下跟我認輸嗎?”她莞爾的一笑,偏頭睨著他。
  嚴燿玉眯起眼睛,掌心刺癢著。
  “你這女人。”他一字一頓,探手又抓。
  她再度閃避開來,留下一串嬌笑。
  “怎麽了?還在生氣嗎?”金金伸出食指,對著那張俊臉左搖右晃。“喂,有點風度嘛,我們是君子之爭,是你智不如我,成了我的手下敗將,哪裏能翻臉動粗?”
  話雖說得好聽,可是她先前的明嘲暗諷、再三羞辱,逼得他翻臉的惡劣行徑,可不是君子會做的事。
  兩人你追我閃,滿屋子忙著老鷹捉小雞。
  幾次閃躲成功後,金金心情更是好到了極點,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祝
  她總在人前一副優雅嫻靜的模樣,在他麵前,卻是囂張得很。隻差沒跳上桌子,對著他插腰狂笑,嘲笑他不但失了麵子,還賠了銀兩。
  一陣追逐後,金金提著銀鼠皮裙,輕盈的躍上書桌。
  “給我站祝”她坐在桌沿,抬高小巧的下顎,以女王般的優雅下令。
  原本勢若蒼鷹撲兔的高大身軀,陡然化去所有衝勢,不費吹灰之力,就從極動轉為極靜,還真的在桌邊停下腳步。
  他雙手環胸,居高臨下的俯視,望著她因奔跑而紅潤潤的粉臉。
  “我問你,你不服輸嗎?”金金輕喘著,肌膚滲出些許晶瑩的香汗,胸口也因為剛剛的奔跑而起伏。
  一滴晶瑩的汗水,順著纖細的頸項,滑入繡花領兒——
  “我是不肯服輸的人嗎?”他收回視線,下答反問。
  “那就快點認輸,乖乖承認,說你心服口服、說你自歎不如——”她雙眸閃亮,等著聽取他的投降,確認這次的勝利,就可以愉快的打道回府。
  嚴燿玉的眼中,沒有失敗後的惱怒,反倒閃過一絲讚賞。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我該要誇獎你,以飲食攻書畫,搶走了客人,這招倒是厲害得很。”厚實的大掌,落在她的小腦袋上,親昵的揉了幾下,弄得珠釵零落,黑瀑似的長發奔瀉而下,鋪散在桌麵上。
  餐館與妓院,事關民生,是古往今來永難遏止的需求,也是最有商機的投資,隻要經營得宜,多用上些許心思,翻出些新花樣,幾乎就能保證是穩賺不賠。
  發絲間揉磨的大掌,帶來熱燙的暖意,一點一滴的滲進她的肌膚。
  金金撇開臉兒,避開撫觸。
  “人們總是先顧好了肚子,才有餘力去顧腦子,我所提供的美食佳肴,自然是比你那些鬼畫符的字畫來得吸引人。”
  曆代以來的名家墨寶,被她一概貶為鬼畫符。那些文人騷客要是地下有知,隻怕全要在墳裏痛哭失聲了。
  “隻是,你這個好主意,可讓我賠了半年的田租啊!”他勾著薄唇,無可奈何的搖頭。
  她哼了一聲,頗不以為然。
  “嚴府家人業大,賠上半年田租,那也隻是九牛一毛,不足為道。”她姿態慵懶,偏著小腦袋,用細嫩的指慢慢梳理著黑發。
  那長發披散的模樣,讓她少了幾分盛氣淩人,倒是多了幾分柔弱,令任何人看了都要心生愛憐——
  “看來,我的確是把你教得很好。”嚴燿玉輕聲說道,從桌上拾起一綹垂散的柔滑發絲。
  金金啐了一口,扯回頭發。
  “胡說,誰讓你教過來著?”
  “喔,難道不是我教得好嗎?我還記得,十年前你初入商場時,還是規規矩矩的生手,連兵不厭詐、商不厭奸的道理都不懂,還是讓我好好提點之後,你才——”
  轟!
  她眼前一黑,氣得頭頂冒煙,晶亮的眸子幾乎要噴出火來。
  噢,這個男人居然還敢提那些事!想當初他對她、對她——
  “你這個家夥,輸了就是輸了,哪來這麽多廢話!”她好想伸出修長的腿兒,重重的踹他幾腳,踹掉他臉上那可惡的笑容。
  “嘖,你何時變得如此健忘,居然忘了——”嚴燿玉好整以暇,一副準備話說從頭、娓娓道來的模樣。
  哼,她可沒有心情跟他“敘舊”。一想起那些前塵往事,她就怒火中燒,恨不得親手把他扼死!
  繃著一張臉,金金逕自跳下桌子,提著裙子往外走。
  隻是,還走不了幾步,纖腰上就陡然一緊,強大的力量拖住她,將她往後一扯。
  “藹—”她驚慌的低叫一聲,還來下及反應,腿兒一軟,就跌進一個寬闊的胸膛。
  嚴燿玉的雙臂圈住她的纖腰,困住她的身子,兩人肌膚相貼,容不下一絲空隙。屬於成年男子的氣息、體溫,包圍了她的所有感官——
  這次,她甚至沒能看清楚,嚴燿玉是如何出手的。
  “金兒,話還沒說完,你要去哪兒?”薄唇靠在她耳邊,用最輕的聲音喚道,語音溫柔,如能醉人。
  “誰準你這麽叫我的?”臉兒一紅,倔強的撇開頭,執意不理會他。
  “所有敵手裏,我最喜歡你。”嚴燿玉伸手,撫摸她嬌嫩的臉兒,從他口中吹拂出的呼吸,溫熱而暖燙。
  “放開我!”她不斷掙紮,卻徒勞無功,累得氣喘籲籲。
  “不。”
  情勢逆轉,她完全居於劣勢。
  “君子動口不動手!”金金喊道。
  “金兒,我不是什麽君子。”他體貼的糾正,為了不讓她失望,倒是又自動說出彌補的方法。“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你堅持該要‘動口’,我也不願讓你失望。”
  她瞪大眼睛,來下及發出惱怒的尖叫,紅唇已被他牢牢封緘。
  薄唇霸道的覆蓋她的柔嫩,吞咽她的抗議,沒有半分試探,逕自長驅而入。她先是全身僵硬,粉圈兒不斷槌打他的寬肩,但隨著他極有耐心的啃吻,緊繃的身子,逐漸一點一滴的軟化。
  纖腰一緊,寬闊的胸膛擠壓著她柔嫩的酥胸,高大的身軀擠入她的雙腿之間,隔著衣裳反覆摩擦,帶來火焰般的灼熱。
  她暈眩著,神智慢慢的變得迷離,槌打的雙拳也軟了,逃不過他熟練的挑逗,也逃不過自個兒意亂情迷的反應。
  嚴燿玉對她的身子太過熟悉,知道如何吻她,能讓她酥軟顫抖;知道如何愛撫她,能讓她呻吟求饒——
  縱然是在商場上得勝,賺得大量銀兩,但是到頭來,她卻又賠上一吻,被他抱在懷中,吻得無力反抗。
  這場勝負,該算是誰贏誰輸?
  他們之間的恩怨,該從十年前說起。
  十年前的那日,春意暖暖,花滿京城。金金搭乘一頂暖轎,來到嚴府。
  她原本在錢家的書齋中,研讀陶師傅給的幾個商例,錢大富卻從外頭派了仆人回來,捎回口信,要她立刻到嚴府走一趟。
  錢大富還說,要讓她見一個人。
  京城嚴府,是河運富商。如今的當家嚴淺波,與錢大富在數年前相識,兩人還成了莫逆之交,從此後兩家往來不斷,十分親近。
  到了嚴府,門口已經有人翹首以盼,恭候她的到來。她從容走入嚴府,穿著一襲黑絨披肩,額上箍著精致的繡花圈兒,一簾垂墜的銀流蘇,略略遮掩精致的眉目。
  “嚴伯父與我爹爹不在大廳裏嗎?”清澈的眸子望向大廳,察覺廳內寂靜無聲。
  “今兒個春暖,兩位爺興致好,說是賞花品酒,別有一番情趣,所以吩咐在飛花亭裏設宴。”總管恭敬的回答。
  金金輕輕點頭,謝過總管,就提著絲裙,在奴仆的帶領下,穿過臨水長廊,往花園走去。
  嚴府占地遼闊,布局極雅,別具匠心。
  飛簷高牆的廳堂前奇峰屹立,花木林立,後院裏更有回廊花徑,迤邐多姿。隻是亭台樓閣眾多,路徑繁複,外人擅自進入府內,肯定就要繞得昏頭轉向。
  走過幾層的屋宇重樓,仆人在月洞門前停下腳步。
  “穿過月洞門,再沿著錦池往前走一會兒,就可以瞧見飛花亭。請錢姑娘慢走,小的就在此留步了。”他輕聲說道,不敢再上前。
  兩位爺飲酒時,總是摒退奴仆,除了有令,閑雜人等一律不得接近。
  金金獨自穿過月洞門,繡鞋踏上小徑,表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隱約猜出,爹爹要讓她見的人是誰。
  才半個月的功夫,那個男人的名字已經傳遍京城,就連錢府裏的丫鬟,一提起那三個字,也要紅著臉偷笑,不斷竊竊私語。
  嚴燿玉。
  身為河運首富的獨子,他竟也有幾分大禹治水時的硬脾氣,幾年前就去了南方參與開鑿運河,數次過家門而不入,直到今年運河竣工,才肯返家。就因為如此,錢嚴兩家這些年往來密切,她卻未曾見過他一麵。
  雖然未曾見麵,關於嚴燿玉的種種事跡,她倒是如雷貫耳。
  據說,他親自參與運河開鑿的工程,勘查山巒岩嶺、江河川流,製訂了幾項治水方案,不但順利開鑿了運河,還能化水患為水利,造福南方無數百姓。
  前幾年河伯肆虐,江南水患,百姓流離失所,是他率先慷慨解囊,捐出钜資,還請求朝廷撥款賑災。
  朝廷迅速撥款,但是護送賑銀的兵馬剛到南方,就遇上凶惡的盜匪,不但賑銀被劫,官兵也被屠殺殆盡,噩耗傳來,震動朝野。
  唯獨嚴燿玉當機立斷,在最短的時間內組織人馬,親自率領兵馬,直搗黃龍,打敗了驍勇善戰的盜匪頭子,奪回賑銀。
  那一戰轟動天下,讓他一舉成名。
  繡鞋輕踏,片刻後才來到花園,典雅的飛花亭坐落其中,四周春花飄散,酒香彌漫。
  三個男人坐在亭內,肆無忌憚的暢飲佳釀,身旁堆著數壇美酒,酒杯更是不曾空過,一杯一杯複一杯。
  “爹爹、嚴伯父,日安。”金金踏入飛花亭,斂裙福身,那嬌軟的語音,讓人心頭有著說不出的舒服。
  錢大富瞧見女兒,揮手招呼,中氣十足的大笑。
  “金丫頭,你可來了。再遲一些,老子連酒都快喝光了!”他揮著雙手,胸前的金鏈光芒閃耀,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來來來,快坐下,這裏沒別人,那些禮數全給我省了。”
  銀流蘇後的明眸流轉,望見亭內還有一個陌生男人。
  幾乎是第一眼,金金就能斷定,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嚴燿玉。
  他年輕而俊雅,一身質料極佳的藏青色衣袍,裝束簡單。那雙眸尤其引人注目,炯炯有神,卻又幽暗難測,像是隻要被他望上一眼,就會被徹底看穿,任何秘密都藏不祝
  “金金姑娘,幸會。”他有禮的頷首,薄唇帶笑。
  她點頭回禮,款款入座,不著痕跡的偷偷打量,很難把眼前這溫文儒雅的男人,跟眾人傳說中,擊敗盜匪、奪回賑銀的英雄聯想在一塊兒。
  他看似斯文,但是擎著酒杯的手,卻是黝黑有力,甚至略顯粗糙,難以分辨是文人還是武將的手,看來像是適合筆、亦適合劍;適合雅、亦適合狂——
  錢大富看著女兒,再看看嚴燿玉,樂得合不攏嘴,瞼上滿是驕傲。
  “怎麽樣?嚴家小子,我沒誆你吧?我這女兒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人間絕色。”他劈頭就問,懶得拐彎抹角。
  家裏有五女一男,個個都是他的心肝寶貝。尤其是這個長女,資質聰穎,美麗非凡,從小就被他擱在掌心,寵若珍寶。
  隻是,做父親的再寵女兒,也不能把女兒留在家裏一輩子。女大不中留,他得要挑個夠聰明、夠膽量的男人,繼續寵他這個寶貝女兒——
  嚴燿玉微微一笑。
  “金金姑娘比伯父形容的更美。”他答道。
  這不是恭維,而是陳述事實。
  這個回答,讓嚴淺波與錢大富同時挑眉,交換一個眼神,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兩人一雅一俗,氣質截然不同,卻是默契十足的好友。
  端坐在梅花凳上的金金,粉頰一紅,心中沒來由的掀起一陣騷動。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美麗的,也曾有無數人說她美麗,但是這幾句讚美出於他的口中,不知怎麽的,就是顯得格外不同——
  砰的一聲,桌子震動,一壇好酒又被端上來。
  錢大富揮掌,破開封泥,單手提著酒壇,姿態豪邁的倒酒。美酒嘩啦啦的傾注入杯,迅速倒滿,還溢出不少,亭內酒香更加濃烈。
  “好啦,這麽一來,你們就算是打過照麵了。現在,我們有個王意,要讓你們兩個年輕人來試試。”蒲扇大掌一揚,拋出酒壇。“喂,老嚴,還是由你來說吧!”
  酒壇飛過桌麵,被嚴淺波一掌接祝
  他兩鬢略白,氣度風雅,不像是個商人,倒像是個文人。
  “燿玉年過二十,該是接手嚴家生意的時候。正巧錢兄也說,要讓金金開始涉足商行之事。”他繞腕一轉,傾倒酒壇,剩餘的美酒全進了他的杯裏。
  培植繼承人,是富貴人家最重要的大事,這關係著龐大財富的轉移,也將影響家族榮景的存續。
  嚴家一脈單傳,理所當然由嚴燿玉繼承:而錢大富是江湖人物出身,一向懶得理會繁文編節,他隻問能力,不問性別,早就屬意由金金接掌一切生意。
  嚴淺波喝了一口酒,望了兩人一眼。
  “我們討論過,既然時機湊巧,那麽何不廣為宣傳,在京城中放出消息,就說你們準備盛大的比試一常”
  “嚴伯父是想要吸引人群,進而賺取利潤?”銀流蘇之後的明眸閃動,紅唇漾出笑意。
  商人本色,一旦有賺錢的機會,就絕對不放過。金金猜測,他們是想乘這個機會,好好撈上一筆。
  嚴淺波嘉許的點頭。
  “沒錯,到時候京城裏的人們有熱鬧可看,多點茶餘飯後的話題,嚴錢二府能賺取銀兩,商家們也能見識你們的生意手腕,一舉數得。”他舉起酒杯,掩飾嘴角的笑意。
  錢大富也喝幹了杯裏的酒,迫不及待的問:“怎麽樣,你們覺得如何?同意嗎?”
  “我沒有意見,端看金金姑娘意下如何。”嚴燿玉語氣和緩,極有風度的讓出決定權。
  金金則是低著頭,不言不語,垂墜的銀流蘇,遮掩明亮的眸子。
  坦白說,這個提議的確讓她躍躍欲試,畢竟她有足夠的自信,能夠贏得漂漂亮亮,在眾人麵前大大的露臉。
  嚴燿玉或許懂得治水、或許武功高強,但是他未必懂得經商。而她,可是一出生,就被爹爹擱在金算盤上玩;懂事之後,更是被訓練著該要如何賺錢,各種從商之道、牟利之法,她可是如數家珍。
  半晌之後,她終於抬頭,銀流蘇後的那雙秋水雙瞳,筆直的望向嚴燿玉。
  “嚴公子,請容我提出一個條件。”
  他挑眉。
  “姑娘但說無妨。”
  “這場比試,請嚴公子務必全力以赴,別因為我是個弱質女流,就輕忽應戰。”要是他不盡全力,這樣的競賽,贏起來還有什麽意思?
  黑眸略微一眯,閃過某種光芒,轉瞬卻又恢複溫和的淺笑。
  “我答應你。”
  金金回以一笑,沒有察覺他神色有異。
  “那麽,就請嚴伯父與爹爹出題。”
  嚴淺波擊掌,大笑數聲,神情格外愉快,仿佛剛剛做成一件不可多得的好生意。
  “好膽量!果然是虎父無犬女。”他倒了一杯酒,擱在桌上。“就以酒為題,你們去做酒樓的生意,各自出資十萬兩銀子,期限為三個月,看哪方的帳上利潤高,就是哪方獲勝,同意嗎?”
  她慎重的點頭,輕咬著軟嫩的紅唇,腦中已經閃過無數個主意,對這場競賽興致勃勃。
  “金金姑娘。”男性的嗓子輕柔的喚道,明明喚的是生疏的稱呼,口吻卻添了幾分親昵。
  “嗯?”
  嚴燿玉凝目注視,對她露出最溫柔的笑容。
  “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才一交手,金金就兵敗如山倒。
  她仔細勘查,比較釀酒水質,找出各地蒸餾、果酒等品質最佳的上貨,再成批購進。另外,陳酒如花雕、女兒紅,及其他珍酒,她則是親下江南、兩湖、四川及山西各地,拜托釀酒師傅出讓。
  這些工作,钜細靡遺,她全沒有疏忽,親自籌劃的天香樓裏,雕梁畫棟、陳設考究,美酒佳肴更是一時之眩
  反觀對街上,嚴燿玉開設的月華樓,隻擺了一般的木桌凳椅,擺設樸實無華,大碗酒、大塊肉,卻更貼近一般的武夫將領和小老百姓。
  打從開張那一日,兩家酒樓前就是車如流水馬如龍,賓客滿門。人們議論紛紛,對這場比試關心極了,兩方擁護者各占一半。
  第一次月結那日,金金在書齋中來回踱步,急著想知道結果。
  小紅捧著兩府的帳冊回來,小心翼翼的踏入書齋,瞧她那不安的神色,金金心裏就有數了。
  “輸了?”她問。
  小紅點頭。
  金金深吸一口氣,力持鎮定。
  “輸了多少?”
  清秀的小丫鬟,怯生生的伸出一根手指。“一兩。”
  啊?
  一兩?隻輸了一兩?!
  金金有些不甘,隨即振作起來,修正錯誤,傾盡全力開源節流。
  第二次月結,帳冊再度送進書齋裏。
  “輸了?又輸了?”詫異的尖叫傳遍錢府,這回她的臉都綠了。
  這怎麽可能?!
  她窮盡所學,創造優渥的營收,不但爹爹讚不絕口,就連教導她的陶師傅,都說她天資聰穎,各環節都考慮得極為周到。天香樓本月的結餘,更是比上月多出整整三倍,月華樓怎麽可能還多贏她五百兩?
  莫非,她低估了嚴燿玉?他不但善於治水,甚至也善於經商?世上真有這麽優秀的男人?
  金金在書齋中,把兩間酒樓的帳冊仔細確認數次,月華樓的帳冊十分完善,找不出任何差錯。事實擺在眼前,兩個月下來,嚴燿玉總共贏了她五百零一兩。
  隻是,這還無妨,不到最後一刻,就不能保證誰是贏家。隻要她能夠在第三個月扳回一城,弭平差距,還是有機會贏得這場比試。
  下次!
  她在心裏暗暗發誓。下次,她絕對要贏回來!
  銘銘銘
  第三次月結,比試結束,金金總共輸了一萬零九百一十五兩。
  當日她就親自登門,到嚴府拜訪。
  穿過碑林,上了石階,嚴燿玉居所的廳室映入眼簾。偌大的廳室內窗明幾淨,沒有多餘的擺設,除了嚴燿玉外,還有兩個男人,一文一武,都是他從南方帶回京城的舊屬。
  沒人知道這兩個男人的來曆,隻曉得他們同樣為嚴燿玉賣命。
  管帳的劉廣老謀深算,腦袋靈光得很;而另一個耿武,則是有著一身高強武藝,初來乍到,卻已是嚴府的首席武師。
  “少主,這筆酒樓的收入,您是打算如何處理?”圓胖胖的劉廣捧著帳冊,握著毛筆,邊記帳邊開口詢問。
  嚴燿玉一身白衣,在日光下看來格外出色。
  “先到城南去,那裏有幾間米行,跟嚴家素有往來。你就把銀子換成米糧,同這個月要出的貨,一並上船南送。”他吩咐道,意態從容,翻閱手中帳冊。
  “南送?”劉廣停下筆,錯愕的看著王子,猛吞口水。“呃,少主,您的意思是,八十幾萬兩全部都要買米?”
  “對。”
  “但、但、但是少主,米糧大量南送,南方米價勢必下跌,這麽做隻怕是不敷成本。”劉廣擦擦額頭上滲出的汗,鼓起勇氣建言。他不明白少主為何這麽做,這可是穩賠不賺的生意啊!
  “我沒要你賣錢。”嚴燿玉擱下帳冊,神情若有所思,食指輕敲桌麵。“前些日子,江南水患又犯,米價暴漲,不少糧商乘機哄抬價格。我要你南送的這批米糧,是用來賑災的。”眼角餘光一閃,他轉過頭,瞧見那個站在門邊的絕色女子。
  一抹淡淡的笑意,悄然浮現在黑眸中。
  嚴燿玉不動聲色,繼續吩咐。
  “耿武,這趟南下送糧,我抽不出身,麻煩你跟著,確實將米糧送到災民手中。”有耿武隨船護糧,盜匪們別說是妄想劫糧,隻怕就連出現的膽子都沒有,全數都會躲得遠遠的。
  角落一個高大的男人,麵容冷酷,微微點頭。
  “是。”他言簡意賅,領了指示就跨步走出廳堂,和金金擦身而過。
  那壯碩的身形和嚴酷的表情,形成強烈的壓迫感,教人心生畏懼。一旁的小紅,眨著雙眸,甚至下意識的一縮身子,膽怯的瞄著耿武。
  金金粉唇輕揚,淡淡吩咐。
  “小紅,你也下去吧。”
  “可、可是,呃,總管吩咐過——”她回頭瞧瞧那高大的男人,瑟縮了一下。“呃,我得跟緊您才行——”
  嗚嗚,小姐要把她一個人扔在庭院裏嗎?那個男人看來好可怕呢!
  “我有事要請教嚴公子,你到外麵先等著。”金金輕移蓮步,踏入廳堂內,急著要把事情問個清楚。
  眼見靠山跑了,小紅隻得鼓起勇氣,顫抖的跨出門檻,咚咚咚的跑到碑林那兒等著,小心的挑了角落,離耿武遠遠的,隻敢從花葉之間偷偷瞧著他。
  劉廣捧著帳冊,看了金金一眼,表情有些心虛。他不敢久留,隨便說了個藉口,就低聲告退。
  偌大的廳堂內,隻剩下兩人獨處。
  “這次比試,多蒙金金姑娘承讓。”嚴燿玉率先開口,口吻謙虛,沒有半分勝利者的傲氣。“天香樓裏美酒眾多,都是難尋的名酒,金金姑娘遠比嚴某費神,這次月華樓勝出,稱不上本事,隻是僥幸。”
  “是我能力不足,嚴公子太客氣了。”她敘眉淺笑,禮貌得無可挑剔,清澄的眸子,隻在瞥見桌上的帳冊時,略略一黯。
  月華樓的帳冊,她出門前就已經翻閱過數次。隻見上頭記載著,本月的營收一日勝過一日,甚至到了最後的幾日,收入甚至是以數倍在成長的。
  “那麽,金金姑娘今日登門拜訪,是有什麽事需要嚴某效勞嗎?”嚴燿玉問道,黑眸鎖牢她,毫不掩飾的欣賞那如花嬌靨。
  “我想知道,自己是哪裏犯了錯。”她認真的說道,視線還在帳冊上轉來轉去,柳眉顰蹙。
  黑眸中,閃過一絲訝色。
  聰明是一回事,懂得認輸,卻又是另一回事。而眼前的錢金金,不僅僅是認輸而已,她甚至還拉得下麵子,誠懇的登門請益,這可就更難得了!
  遲遲等不到答案,她忍不住抬頭,卻見他似笑非笑,默默瞅著她。
  “怎麽了?”她輕咬下唇,有些羞窘,被那目光看得不知所措。
  微風輕拂入室,嚴燿玉嘴角一勾,溫文的一笑。
  “你沒有犯錯。”
  “既然沒有犯錯,為什麽你能夠勝了我?”她不懂。
  門上突然傳來輕敲,大總管不知何時又踅足回來,恭敬的低語。“少主,老爺有事,請您即刻過去一趟。”
  嚴燿玉點頭,從容起身。“煩請金金姑娘等我一會兒,好嗎?”
  金金微微頷首,目送他離開。直到那高大的身影離去,她才鬆了一口氣,壓在心頭的大石,頓時落了地。
  不知為什麽,隻要有嚴燿玉在場,她就會不自覺的緊繃,心兒怦怦亂跳。他帶給她的影響,一次強過一次,尤其是他的笑——
  輕風拂起,吹得窗欞外的竹林翠影搖曳,竹葉沙沙作響。
  金金閉上雙眸,等到稍微恢複冷靜,才又睜開眼,走到一旁,在廳堂內隨意瀏覽,想轉栘注意力。
  牆上的字畫,有幾幅的落款,都是嚴燿玉。
  盯著他的字畫,她的心湖又起了些許漣漪。
  她冰雪聰明,早已看出端倪。說穿了,這場商場比試,不過是讓他們熟悉彼此的一項手段。
  商場詭譎,而聯姻無疑是最穩固的合作關係。況且嚴燿玉俊雅無儔、文武雙全,放眼天下,隻怕也尋不見更出色的男子,爹爹對他可是滿意極了。
  這個男人頂尖俊彥,甚至還能勝了她,令她不得不佩服他的能耐。倘若真嫁了他,此後夫唱婦隨,攜手商場,那也——
  金金臉兒一紅,用力搖頭,在心裏暗罵自個兒如此不知羞,八字都還沒一撇,就在這兒胡思亂想。
  輕風拂入室內,將桌案上的帳冊吹翻了幾頁。她走到書桌前,瞧著那帳冊,想到那相距頗大的利潤,心裏又是一陣酸溜溜的,忍不住伸手翻閱,想從其中找出蛛絲馬跡。
  這一低頭,她卻嗅見了一抹酒香。
  石硯旁擺著一壇酒,酒壇上貼著月華樓的紅紙,壇口上的封泥已被敲開,雖有木蓋子暫時先封著,但酒香仍隱約飄散在空氣中。
  那抹酒香,很淡很淡,卻也有些似曾相識——
  她慢慢的靠近壇口,仔細的聞嗅,秀眉輕蹙,心裏的疑問張牙舞爪的冒出來,搔得她無法克製。
  禁不起心中堆疊的疑惑,她確定四下無人,才小心翼翼的掀開木蓋子,倒出一小杯,湊近嫩嫩的紅唇——
  才喝了一小口,俏臉就陡然變得慘白。
  這、這是怎麽一回事?這酒香、這口感、這色澤,分明就是——
  金金瞪著杯裏的酒,像被點了穴,全身僵硬,一動也不動。
  無巧不巧,身後傳來腳步聲,嚴燿玉就在這時回來,慢條斯理的跨進門裏。
  “金金姑娘,怎麽不坐——”瞧見她手裏的酒,他先是微微一愣,然後嘴角一勾。
  “這就是月華樓裏販售的酒?”她很慢很慢的問道,晶亮的眸子充滿困惑與不解。
  “對。”他的臉上,仍掛著神色自若的笑容。
  “這是玉龍?”她又問,仔細確認。
  “玉龍”乃是宮中禦造,極為珍貴,專供給皇上享用,文武百官們隻在有功時,才能偶爾得到賞賜。
  酷愛杯中物的錢大富,大費周章才弄來三壇,仔細的藏在地窖裏,比藏財寶還要費心。金金雖然隻嚐過幾回,但是“玉龍”那特殊的香氣口感,她是絕不可能認錯的。
  她一直以為,月華樓賣的酒成本偏低,賣的絕不可能是好酒,哪裏知道,嚴燿玉販售的,竟是天下第一的“玉龍”。
  “對。”嚴燿玉回答得斬釘截鐵,毫不隱瞞。
  是玉龍?真的是玉龍?
  金金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全身發軟,絲裙下修長的腿兒,因為這驚人的事實,抖得幾乎要支撐不祝
  他迅速伸手,體貼的牽著她,將她纖細的身子擱上一旁的椅子。
  “來,喝些酒定定神。”嚴燿玉溫柔的說道,執起她持杯的手,將美酒喂入她的口中。
  香醇的美酒,一口口滑入喉中,溫暖了她的身子,千萬個疑問也同時在腦子裏飛轉,令她方寸大亂。她的小臉雪白,瞪著那張近在咫尺的俊臉,接連被喂了好幾口酒,才有辦法再開口。
  “你——這些酒是哪裏來的?”
  他伸長手臂,將酒杯擱回桌案,輕描淡寫的開口。
  “你還記得,三個月前,官酒司的杜大人被彈劾的事嗎?”
  三個月前那樁彈劾案,鬧得滿城風雨。杜大人身為官酒司,擅用職務之便,私釀數批“玉龍”,妄想中飽私囊。隻是,還沒來得及享用到半滴美酒,消息就走漏,皇上震怒,下令彈劾抄家。
  金金記憶力絕佳,腦中飛快的閃過彈劾案的種種傳聞,神情更加困惑而不解。
  “這就是當初那些被沒收的‘玉龍’?但是,那些酒不是沒釀成,全成了醋嗎?”她明明記得,爹爹惋惜的說,查驗時才發現,不知是哪兒出了差錯,美酒全成了酸醋,隻能全數銷毀,扔進運河裏。
  “不,釀造並沒有失敗,那些酒的確是釀成了。”嚴燿玉語帶神秘,輕彈了一下手指,目光中閃爍著某種神秘的笑意。
  她柳眉一蹙,還想再問——
  等等!
  某些環節,在他的提點下,慢慢銜接起來,事實如一道響雷,轟然在她腦中響,過。
  “老天,是你把那批酒換成了醋?”她陡然醒悟過來,終於明白他話裏的涵義。
  數千壇的“玉龍”,不知被嚴燿玉用什麽方法,巧妙的偷天換日,全換成了劣醋。美酒與劣醋之間的價差,超過百倍,他隻要用極低廉的價格,搜羅劣醋,就能換來大量美酒,這可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你果然是個聰明的女人。”他的話,間接承認了她猜測的一切。
  “那、那帳本呢?”她追問。
  “假的。”劉廣是管帳的高手,作假帳這種小把戲,還難不倒他。
  假的?!
  轟!
  金金眼前一黑,像是一朵煙花陡然在腦子裏炸開,轟得她昏頭轉向,腦中一片空白。
  “你作弊!”
  嚴燿玉保持優雅的笑容,一派心平氣和。
  “這不算作弊。”他懶洋洋的開口。“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所以,我這不算作弊。”
  “你這個奸商!”金金緊握著椅把,粉頰嫣紅,氣得頭頂都冒煙了,先前對他的好感,此刻早已煙消雲散,半點都不剩。
  她先前所學所知,都是光明正大的行事作風,像他這種卑鄙的手段,她不但不曾鑽研,甚至想都沒想過。
  噢,她怎麽會盲目到這種地步,竟會被他虛偽的溫柔蒙蔽,以為他和善斯文、以為他卓絕群倫,甚至覺得這個男人足以托付終身?
  這男人、這家夥、這這這——
  這無賴!
  嚴燿玉不以為忤,反倒朗聲大笑。
  “金兒,奸商奸商,商人若是不奸,哪能稱為商人?”卸下溫文儒雅的麵具後,他無賴的本性顯露無遺。
  “別那樣叫我。”她氣得全身發抖,伸手指著他,水蔥兒般的指,差點要戳上那張俊臉。“行商買賣,最重信用!哪能像你這樣,半點也不光明正大——”就算她教養再好,也無法接受這種惡劣的戲弄!
  他挑眉輕笑,雙手交疊在寬闊的胸膛上,睨望著眼前的小女人。
  日光之下,她的肌膚晶瑩得宛如琉璃,綺麗難言。因為憤怒,她的粉頰嫣紅、雙眸閃亮,更教人移不開視線。
  “這是做生意,誰能賺得到錢,誰就是贏家。金兒,作弊可也算是技巧之一啊!”他輕聲說道,詫異她竟連生氣的模樣都如此美麗。
  她的確聰明,但是卻太嫩了些,尚未明白人世險惡,商場上的變化更是波譎雲詭。論商謀與計劃,他或許不如她,但是說起心機,他絕對遠勝於她。
  金金快氣昏了!
  “你——你——”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白嫩的指抖啊抖的,繡衫下的少女豐盈,因為喘息而有了誘人的起伏。
  嚴燿玉居然還有話可說。
  “酒擱在宮裏也是擱著,若收藏不妥,遲早佳釀也會變酸醋,倒不如讓天下人共飲對酌,豈不皆大歡喜?”他把一串歪理說得理所當然,沒有半分罪惡感。
  “謬論!”她尖叫。
  從小接受的良好教養,全被憤怒擠到九霄雲外去了,她簡直想撲上前,親手撕掉他那可惡的笑容。
  “金兒,不是每個人都照著商譜來做生意的。人有千百種,該要隨機置換,才能出奇製勝。”嚴燿玉端起酒杯,用指撫過曾沾了那櫻桃小口的杯緣。
  一場比試,原本被他視同兒戲,隻想應付了事。直到金金開口,要求他全力以赴,他才對她刮目相看,知道她不是尋常的幹金小姐,對比試認真起來。
  事實證明,他的眼光沒有出錯,她絕對是個值得一戰的對手。
  隻是,氣壞了的金金可察覺不到他的讚賞,她正握緊粉拳,被他那不知悔改的態度,刺激得火冒三丈。
  “嚴燿玉!你休要猖狂,我這就去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你是用這卑劣的手法才能取勝的。”她惱怒的扔下警告,扭頭就走。
  倏地,一陣輕風席卷,那高大的身影轉眼趕到,像座小山似的杵在地麵前,擋住她的去路。
  “我可以鬥膽,請你為我保守這個秘密嗎?畢竟這件事要是泄漏,會讓我十分困擾。”
  “我拒絕。”
  她怎麽可能為這寡廉鮮恥的男人保守秘密?她迫不及待要告訴爹娘、要告訴皇上,更要昭告天下,把他的惡劣行徑傳遍京城。
  這場比試,該是她贏了才對——
  嚴燿玉歎了一口氣。
  “難道你就這麽絕情,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嗎?”
  她一言不發,隻是繞過那高大的身軀,轉身又要踏出門,鐵了心要去揭他的底細。
  黑眸一閃,笑意讓俊容添了幾分邪氣。
  “是嗎,那也沒辦法了。”嚴燿玉輕聲說道,話聲方落,有力的臂膀迅如驚雷,猛然出手,轉眼已經圈握住她的纖腰。
  這一招來得詭異無比,毫無前兆,金金雖然還有些武功底子,卻連一點招架之力都沒有。
  “啊!”她驚呼一聲,跌進他的懷裏,熱燙的男性氣息,侵占了她的所有感官——
  金金年方十五,連嫩嫩的小手都不曾被男人碰過,更何況是被緊緊的圈抱在懷中?到了這緊要關頭,任憑她再聰明,也是跟尋常少女一樣,被嚇得全身僵硬,根本動彈不得。
  那張帶著三分邪氣的俊臉,一寸寸、一寸寸的逼近,近到她能在那雙黝暗的眸子裏,瞧見自個兒被嚇白的小臉。
  “金兒,這是你逼我的。”嚴燿玉用最輕最輕的聲音說道,嘴角浮起一絲令人心顫的笑意。
  “放開我!聽到沒有?!你這個——”金金心慌意亂,才想要掙脫,他已經俯身低首,吮住她柔嫩生澀的唇舌。
  驚慌的咒罵陡然中斷,紅嫩的唇瓣,被霸道的男性薄唇緊緊封緘,剩餘的字句,連同她芬芳的喘息,全被吞入他的口中。
  嚴燿玉使出最無賴的手段,逼得她不得不閉嘴——
  他吻了她。
  廳堂之內寂靜無聲。
  金金僵直不動,眼兒瞪得圓圓的,被這惡劣的手段嚇壞了。
  嚴燿玉薄唇準確地找到她,熱燙的唇舌勾纏著嫩嫩的舌尖,格外放肆,奪去她最嫩甜的初吻。
  他的雙手也不安分,緊緊攬抱纖細的腰,黝黑的大掌則揉握著少女的豐盈,把連波的火焰揉進她的身子裏,撩撥某種陌生的、她尚未理解的酥軟。
  隔著幾層衣料,她仍能感覺到,他的身軀堅硬如石,與她的柔軟截然不同——
  半晌之後,他才結束這個吻,流連的輕啃著那嫩如花瓣的唇,欣賞她顫抖失措的模樣。
  “金兒,你要是敢泄漏這件事,我就立刻登門提親,把你娶回府裏,然後——”他的額頭與她相抵,笑得好溫柔,卻也好邪惡。
  “欺負你,一、輩、子。”
  他的視線鎖著她,舉起那柔嫩的小手,擱在唇邊,緩緩摩挲,然後輕輕的啃著每一寸肌膚——
  金金的粉唇輕顫,無法相信世上竟有人,能夠如此卑鄙下流。急怒攻心,她想也不想的揚手,想打掉那張俊臉上的笑容——
  小手才揮了出去,卻被嚴燿玉輕易握祝
  “你別妄想,我絕不會嫁給你的!”她氣憤極了,卻掙脫不出那鐵臂大掌,被他啃咬的肌膚,傳來奇異的酥麻,讓她更慌。
  他輕笑著,薄唇遊走到她耳畔,低語威脅,俊逸的臉上帶著說不出的邪惡戲謔。
  “那麽,我會告訴他們,你我已經私訂終身。”
  “他們不會相信的!”金金用力搖頭,怒叱他的無稽之談。
  嚴燿玉笑得像一匹狼,湊得更近。
  “不,他們會相信的。”他不規炬的手指,輕捏著她的下巴,才又笑著重複。
  “金兒,他們會信的。”
  那一瞬間,巨大的驚慌與恐懼,從心裏竄出,讓她顫抖不已。
  她陡然明白,嚴燿玉並非虛言恫嚇,一旦他開口,所有人就會相信,他們已經私訂終身。現在,爹爹相信他是個好歸宿、娘相信他是個好男人,全天下的人,哪個不相信嚴家公子溫文儒雅?
  他天生就是有讓人信服的力量,若不是她發現了那壇酒,察覺他的詭計,肯定也要被他騙了!
  更可怕的是,她相信,他絕對是說到做到。
  連皇上的酒他都敢偷天換日,搬回自個兒店裏賣,還有什麽是他不敢的?這個男人可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倘若她真敢泄漏半句,隻怕下場就是被爹娘打包送上花轎,成為他的妻子。
  想到要跟這個好話說勁壞事作絕的男人相處一輩子,她就全身冰冷,抖得更厲害了。
  粗糙的指,滑過嫩軟的紅唇,勾回她的注意力。
  “所以,金兒,你就乖乖聽話,為我保守這個秘密,好嗎?”嚴燿玉輕哄著,那溫柔的態度,要是讓旁人瞧見了,絕對不會相信,他正在威脅她。
  “你——你——”
  有生以來,金金從沒受過這種羞辱,打又打不贏,逃又逃不了,隻能任他欺負,在那邪惡的笑容下,她甚至吐不出半句話來。
  “你——你——”
  “嗯?”
  他極有耐心的等著。
  “你——你——”
  “你想說什麽嗎?”
  “你——你——”
  “金兒,貓叼了你的舌嗎?”他淺笑。
  她又羞又氣、又驚又慌,卻無計可施,一時悲從中來,委屈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突然湧出眼眶,一顆一顆的滾落粉頰。
  “你——你——嗚嗚——你——”她抽噎著,“你”了半天,卻還是想不出任何咒罵,足以匹配他無賴的行徑。
  她的眼淚,倒讓嚴燿玉略微一怔。
  那滴落的珠淚,染濕了他的衣襟,楚楚可憐的嬌容,讓他心裏陡然一動,不自覺鬆開鉗製她的大手。
  誰知道,才剛剛鬆手,她逮到機會,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
  這一巴掌,結結實實的打中目標,聲音響亮極了。
  金金愣住了,沒料到他閃也下閃,就杵在那兒任由她打。憑他的身手,要是真心想躲,她就是費盡全力,也絕對碰不著他的衣角。
  “氣消了嗎?”他伸手拭去連串的珠淚,黝黑的臉龐上已經有了明顯的紅痕,看來就很痛的樣子。
  “你走開——走開——”她用力撥開那雙手,撇開小臉,咬著微顫的下唇又輕泣起來,哭得好委屈。
  他為什麽不閃開?為什麽被打後,也不見半分憤怒,仍舊笑得那麽溫柔?千般思緒、萬般糾葛,全都剪不斷理還亂,她不曾經曆過這些,心裏慌亂極了。
  嚴燿玉沒有退開,反而大手一伸,將她嬌小的身子攬入懷中,愛憐的輕拍她的小腦袋。
  “乖,別哭了,等會兒哭腫了眼,可就不美了。”
  “你這個無賴——”她又氣又恨,哽咽的推開腦袋上的大掌,拒絕他的觸碰。
  他嘴角輕揚。
  “為什麽哭呢?嫁給我很可怕嗎?”
  “我才不會嫁你——”她悶聲啜泣辯駁。
  “你會的。”他的微笑,帶著十成十的篤定。
  金金一陣惱火,仰起小臉。
  “我才不會!聽到沒有,我不會嫁給你、我不會、我不會、我不——”
  紅嫩的小嘴在眼前一張一合,實在是個難以抗拒的誘惑,嚴燿玉微笑歎息,毫不抵禦體內的男性衝動,再度吻住了她。
  她羞窘氣怒到無以複加,全力的掙紮,但是男女的力道,天生就有差距,任憑她是再氣再羞,卻還是掙不開他有力的鉗製。
  這個吻很綿長,嚴燿玉霸道的要她承接他的溫柔,在她淚水還未匯集前,結束了這個吻,稍稍離開她紅嫩的唇,啞聲開口。
  “金兒,記著,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可別說出去。”
  最後,他又啄吻她一口,這才轉過身,從容的離開廳堂。
  金金瞪著那瀟灑離去的背影,完全不敢相信,世上怎會有這麽惡劣的人。他欺騙她、戲弄她,還欺負她,奪走她的吻。偏偏,這些悶虧她全得自個兒吞下,不得對外聲張,否則就必須嫁他為妻——
  天啊,她怎麽會遇上這種事?怎麽會遇上這種人?
  羞憤到極點的金金,握緊粉拳,站在廳堂中央,對著他的背影尖叫。
  “嚴、燿、玉,我跟你勢不兩立!”
  這梁子一結就是十年!
  十年後的如今,金金與嚴燿玉之間的爭鬥尚未落幕,而東市天香樓仍是日日賓客滿門,熱鬧非凡。
  天香樓的二樓,有間臨窗雅房,從不對外開放。
  錢家特在二樓辟開一室寬闊的花廳,廳內美輪美奐,正中有著一張紅木嵌螺鈿石桌,四周圍著幾張月牙凳,上頭墊著絲絨墊兒,桌上香茶嫋嫋,各式小點琳琅滿目,引人垂涎。
  靠窗處,擺了一張軟榻,軟榻中間擺著小幾,右側則坐著一個模樣俊秀的少年。
  那少年玉樹臨風,頭上戴著頂紫緞頂冠,身上穿著件藍底綺羅,麵如冠玉,長得比女人還要漂亮。
  他隔窗賞雨,慢吞吞的從刺繡扇套裏,抽出金邊折扇,再慢吞吞的舉杯,喝了一口茶。
  一個絕色美人蓮步輕栘,走到窗邊。
  “敢問旭日公子,這茶的滋味如何?”軟軟的聲音問道。
  旭日端杯,慢條斯理的又啜了一口。
  “嗯,溫而不澀,入口甘美,稱得上是極品。”
  “原來是上等極品,那也難怪旭日公子您鎮日什麽事都不做,隻會坐在這裏喝茶了。”
  “是藹—咦?”
  這嗓音好悅耳、好嬌甜、好、好——好——
  奸耳熟啊!
  旭日忐忑的回頭,跟身後的女子打了照麵,嘴裏那口茶險些嚇得噴出來。
  啊,是大姊!
  “還是?!”金金嬌聲冷笑,拿著帳冊,從他後腦勺重重打下去。“我在為生意奔波,你倒是清閑啊,窩在這兒偷懶。”
  “大姊,此言差矣。”挨了揍的旭日見是金金駕到,忙起身讓位。“小弟我當然不是在偷懶,隻是在等消息。”
  “消息?”金金皺著眉,在軟榻上坐下。
  她才坐下,旭日就連忙捧著茶杯,諂媚的送上來。
  “大姊,喝茶。啊,慢點喝,可要小心燙喔!”
  明眸瞄了他一眼,柔弱無骨的小手接下茶,嘴上卻仍忍不住叨念幾句。
  “怎麽?難道你還在搞那胡說八道的雜報?”
  身為錢家獨子,旭日卻擱著家裏的偌大家業不管,辦了份京城雜報,每逢初一、十五出刊,專印些京城的文人軼事、商家要聞、官府新政等等五花八門的消息。
  總之,京城裏的大小事,他可是全都一清二楚。
  “那不是胡說八道,所有消息都是透過特殊管道,再經由我親自查證,才會刊出的。”旭日猛搖頭,正色辯駁。
  金金擱下茶杯,纖纖玉手一伸。
  “拿一份我瞧瞧。”
  旭日連忙回身,拿起桌案上一份剛印好的雜報,親自捧了上來。
  “這東西有賺錢嗎?”她翻閱手裏的雜報,淡淡的問道。上頭印刷精美,圖文並茂,看起來還頗有那麽一回事。
  “有,當然有!”旭日雙眼一亮,獻寶似的直點頭,差點沒扭了頸子。“我這京城雜報開辦半年來,訂戶不斷成長,雖然之前紙有些問題,但後來遇到嚴大哥——”
  唉呀,糟糕!
  他緊急搗住嘴,但是說出口的話,卻早已收不回來了。
  “嚴家的?”金金抬起頭來,柳眉一挑,美目射出精光。“你用的是嚴家的紙?”
  旭日連連幹笑,被大姊那一眼瞟得冷汗直流,連忙解釋。
  “大姊,您知道的,放眼京城,也隻有嚴家的紙質最好,嚴大哥又說可以給我些折扣,所以我才——”
  錢府與嚴家,表麵上競爭得激烈,私下交情卻不惡。大姐處處挑釁,嚴燿玉卻不以為意,甚至稱得上是手下留情,對其他幾個人,更是疼得有如自家弟妹,一聽見他需要用紙,二話不說,立刻給了他上好的紙,還要嚴家旗下的墨刻坊盡力配合,讓他感動得痛哭流涕。
  一聽到那個“嚴”字,金金的俏臉就沉下來了。
  “易牙祭”空前成功,她特地跑去嚴府耀武揚威,明明以為自個兒贏了嚴燿玉,但是一趟回來,卻又被他吃了豆腐,無論怎麽算,她都是虧大了。
  乘興而去,敗興而歸,讓她心情格外惡劣。
  “哇,你這沒用的家夥,成天就隻懂得這些風花雪月。”她一臉寒霜,把雜報扔到一旁。
  旭日忙陪笑,站在一旁,拿著扇子替大姊捤涼。“嘿嘿,府裏的大小事都有大姊處理,哪裏還有小弟我插手的餘地呢?”
  “把扇子拿開,天氣這麽涼,外頭還下著雨,你存心讓我著涼是不是?”
  “是是是,大姊罵的是,是我粗心,這就拿開、這就拿開。”旭日才剛挪開扇子,門前垂簾一響,小紅走入花廳,嬌聲通報。
  “大姑娘,陳管事來了。”
  “請他進來。”
  “是。”
  等在外頭的陳管事,捧著厚厚的帳冊進門,恭敬的上前,詳盡報告這個月內,各地商行的營收狀況。
  見金金轉移了注意力,旭日才鬆了口氣。他悄悄溜到角落,側過頎長的身子,唰的一聲打開扇子,俊臉藏到扇子後頭。
  “大姊是怎麽了?”他小聲的問道。
  小紅也湊到扇子後頭,用同樣的聲量回答。“大姑娘上午才去過嚴府。”
  喔,難怪脾氣這麽壞呢!
  旭日恍然大悟,在角落坐下。他端起茶碗,啜一口熱茶,瞧著窗外對麵的月華樓,一臉若有所思。
  他號稱京城內的萬事通,卻唯獨不明白,這兩人之間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
  這對男女,沒有成為親家,反倒成了冤家。大姊執掌錢家生意後,把嚴大哥視為眼中釘,卯足了勁兒搶他生意、壞他計謀,猛扯他後腿。
  這兩年來,她更是不擇手段,把姊妹們當成籌碼,全給嫁了出去。如今,錢家的幾位姑爺,在全國各地雄霸一方,每一個都大有來頭,商行在金金的操控下,簡直就是穩如泰山。
  想到這裏,旭日悄悄歎了一口氣。
  眼下,幾個姊姊們都被大姊一軍——呃,不,是嫁出去了,隻剩他這個男丁可供利用。他不禁開始不安,深伯大姊又會為了某樁生意,把他踹出去“聯姻”。
  唉,該怎麽辦呢?
  旭日搖動扇子,看著軟榻上的金金,反覆思索著,是不是該暫時避避鋒頭,遠離京城。
  還是,他該把握機會,先下手為強,把大姊給——
  窗外薄雨轉濃,雨勢逐漸轉大,秋意更濃了幾分。一陣寒風穿透竹簾,卷入室內,正在審閱帳冊的金金,纖細的肩膀輕輕一顫。
  小紅心思細膩,立刻曉得,那件桃紅撒花襖兒難以抵禦風寒,主子肯定是冷了。她走到軟榻旁,輕聲說道:“大姑娘,下了這場雨,等會兒隻怕會更冷些,我先去一趟冬織坊,拿回您訂製好的銀狐裘,好嗎?”
  “嗯。”金金沒有抬頭,淡淡應了一聲,注意力仍在帳簿上頭。
  小紅福了福身,撩開門前的垂簾,靈巧的奔下樓去,跑出天香樓,急著要去拿回毛裘。
  因為這一陣急急的寒雨,玄武大道上,行人們跑的跑、躲的躲,寬闊的街道上,頓時隻剩小貓兩、三隻。
  驀地,馬蹄聲響起,一輛馬車停在對街的月華樓前。
  駕車的耿武,一身黑衣,麵上仍是毫無表情,那嚴酷的氣質讓人心裏怕怕,連視線都不敢跟他接觸。他扯住韁繩,兩匹桀驚的駿馬,到了他手中就變得既乖且馴。
  車簾撩開,嚴燿玉俐落的步下馬車,接著轉身,從車裏扶出一個嬌弱貌美、衣著華麗的少女。
  “咦?不會吧,她還在京城裏?”旭日兩眼瞪得老大,訝異的喃喃自語。
  “誰還在京城裏?”金金抬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隻見月華樓前,站著一對男女,男的俊朗、女的嬌美。雨急風涼,少女禁不住寒風,打了個冷顫,嚴燿玉立刻解下披風,體貼的替她披上,還為她係上披風的衣帶。
  少女幼嫩得很,看著他的眼光滿是崇拜,粉臉因為害羞,或是其他原因,浮現美麗的淡紅。
  他還低下頭,輕言細語的對她說話,一副關懷備至的模樣——
  那個畫麵,讓金金陡然無名火起。她咬住紅唇,纖手不自覺一用力,手裏的帳本頓時被捏得縐巴巴的。
  “嘖嘖,真是郎才女貌啊!”旭日沒察覺她臉色變了,還在搖著扇子,觀賞那美麗和諧的畫麵。
  咚!
  金金掄起粉拳,賞他一顆當頭爆栗子。
  那一敲的力道大得離譜,敲得他眼前金星亂冒,整個人暈頭轉向,差點沒翻出窗子,跌到街心上去。
  “唉啊!大姊,為什麽打我?常打頭會變笨的耶!”旭日痛得齜牙咧嘴,摸著後腦勺,一臉委屈的問。
  “我高興。”金金滿臉寒霜,睨著他。“你哪裏不滿意?”她心情不好,正愁沒地方可以發泄怒氣。
  “沒有沒有沒有,大姊高興打,小弟哪敢不滿意?”旭日陪著笑臉,忙不迭地說著,心底卻莫名的想哭。
  嗚嗚,果真是暴政猛於虎,難怪那幾個姊姊,一旦嫁出門,找著如意郎君,就全不肯回娘家了,剩他這個無辜的弟弟,可憐兮兮的成了靶子——
  金金伸出小手,指著樓下。
  “那少女是哪家的千金?”
  “咦?誰?喔,大姊是問她啊!”旭日反應過來,連忙再用雙手送上前期雜報。“那位姑娘姓沈,是嚴府的表親,今年剛滿十五,前些日子,陪同長輩到嚴府作客。我原本聽說,她前兩天就該回鄉了,沒想到如今還在京裏。”
  金金的臉色更難看,望著月華樓前那對男女,胸口被怒火燒燃得剌痛不已,幾乎無法呼吸。她好生氣,卻又不知道自個兒是為什麽在生氣。
  那女孩才十五歲?
  想當年,她也是十五歲,嚴燿玉就對她——
  無辜的帳冊,再度慘遭蹂躪,在她的掌中發出慘叫,已經縐得不成樣子了。
  雅房內氣氛緊繃,樓外卻傳來驚喜的歡呼,聲音大得讓人側目。
  “啊啊,是旭日公子!”
  “旭日公子!這兒阿這兒,我們在這兒——”
  “哇,旭日公子!”
  月華樓的門口,不知何時冒出四個一模一樣的小丫鬟,胖胖的身子上,都裹著厚厚的襖兒,圓潤得像是塞滿餡的包子。
  一聽到她們的聲音,旭日就覺得頭痛。隻是,這會兒都被瞧見了,總不能躲起來吧?他暗暗歎了一口氣,硬著頭皮站在窗前,揮著扇子,對那四顆小包子幹笑。
  四個小丫鬟是劉廣的女兒,一胞四胎的姊妹,個個可愛活潑過了頭,還對旭日愛慕有加。一發現他在對麵樓上,包子四姊妹亂跳亂蹦,八隻小手同時揮動,興奮得小臉紅撲撲的。
  這陣騷動,引得嚴燿玉抬起頭。黑眸一睞,就掃見對街樓內,那纖細熟悉的身影。
  他的薄唇上,浮現一抹淡笑,轉向四個小丫鬟,交代了幾句。
  包子四姊妹齊聲歡呼,吵吵鬧鬧的奔進月華樓裏,半晌過後,又吵吵鬧鬧的跑出月華樓,滾過玄武大街,咚咚咚的進了天香樓,大搖大擺的往二樓衝,不一會兒就闖入雅房。
  “大姑娘好!”包子四姊妹捧著漆盤,笑得好開心,動作一致的請安。
  金金點頭,明眸轉至她們手中的漆盤,發現上頭擺著各種精致小巧的蘇杭小點,紅菱餅、珍珠酥、水晶鴛鴦糕、玫瑰粽子糖等等,簡直讓人垂涎欲滴。
  “怎麽把這些小點端到我這兒來了?”她問道,看著那些小點,心裏還惦記著窗外的嚴燿玉,對懷裏少女萬分殷勤的模樣。
  看到他對其他的女人那麽好,不知為什麽,她心裏有些小小的酸、小小的疼。那種情緒好陌生,陌生到她不知該如何稱呼——
  “我們家少主吩咐。”劉甲兒笑得眼睛眯眯的。
  “他說,謝謝大姑娘先前的鱉湯。”劉乙兒接話。
  “還有其他。”劉丙兒繼續補充。
  “這些,是給您的回禮。”劉丁兒做了總結。
  四人依序說完,話語間銜接得天衣無縫,沒有任何停頓。她們同時擱下漆盤,爭先恐後的擠到旭日身旁,各自從懷裏掏出平安符,旭日被她們擠得不斷後退,隻能像壁虎般貼在牆壁上。
  “旭日公子,你看!”劉甲兒扯住他的袖子,讓他不能動彈。
  “這是咱們昨天陪表小姐去廟裏求來的平安符。”劉乙兒拉開他的衣襟,差點連他的衣服都要剝下來。
  “來,您要收好喔!”劉丙兒把平安符塞進去,還順便偷摸了一把。
  “我家少主還在等著,不能和您多聊,我們先走了,要小心保重身體喔,還要記得想我們喔!”劉丁兒替他把衣襟拉好,噘起小嘴,在他臉頰上響亮的親了一口。
  包子四姊妹達成任務,愉快的揮揮手,鬧烘烘的來,又鬧烘烘的去,臨下樓前,乙兒又想到什麽,轉身衝回雅房,從垂簾後冒出一顆圓圓的小腦袋。
  “唉呀,對了!大姑娘,少主還吩咐,要我們務必告訴您。他說,滋味好極了!”乙兒盡責的轉達完畢,匆匆轉身,跟著姊妹們跑下樓去了。
  一陣熱燙瞬間襲上金金的粉頰,她深吸一口氣,羞得麵紅耳赤,立刻知道,他是在暗示著她的吻——
  這個男人,十年如一日,仍是無賴得讓人咬牙切齒!
  她回頭看向窗口,羞惱的瞪著樓下的嚴燿玉,幾乎想拿起滿桌的蘇杭小點,往下砸去,狠狠砸掉他臉上那可惡的笑。
  “什麽東西滋味好極了?”剛逃過八隻小手蹂躪的旭日,狼狽的整理衣衫,一麵困惑的望著她。“嚴大哥指的是什麽?鱉湯嗎?還是其他?”
  看大姊羞惱不已的模樣,他偷偷猜測,在嚴府裏肯定發生了某些事。隻是,他可沒膽子問出口,就怕到時候大姊惱羞成怒,會拿出鉗子,親手把他嘴裏的牙全數拔光。
  金金殺氣騰騰的回頭,手中帳本飛出,直襲笨蛋小弟,神準無比的敲中目標。
  “你,給我去西川收租!”
  “唉呀,好痛!”旭日含淚哀叫,揉著腦袋的腫包。“去西川?那裏很遠啊!”西川離京城有十來天的路程,更糟糕的是那兒偏僻得很,非得騎馬才行。
  一想到自己嬌生慣養的屁股,必須在馬背上又磨又贈,磨得疼痛不已,他的眼角還真的滲出幾滴哀怨的淚水。
  金金可不管他的屁股疼不疼。
  “收不到錢,我就讓你娶那四個丫頭。”她火冒三丈的丟下這句話,等不及小紅拿回銀狐裘,冒著風雨走出天香樓,逕自登轎離開。
  四個?娶那四個?那他不是遲早得被她們“蹂躪”死了?
  “我去我去,嗚嗚,大姊,我立刻就去啦!”旭日以火燒屁股的速度,一路衝回錢府,用最快的速度籌備,準備出發收租。
  嗚嗚,那四個丫頭送的什麽鬼平安符啊?怎麽收了平安符,他不但沒有“平安”,反倒災星當頭,不但被多敲了一下,還得扛下這吃力的工作?
  他狐疑的掏出平安符,仔細端詳,卻差點沒昏過去。
  隻見平安符上,用金漆大大寫著兩個字——
  安胎。
  蒙蒙細雨為繁華京城添上些許詩意。
  大街上,偶有幾人撐著傘匆匆來去,然後又被雨聲籠罩遮去其他聲音。
  小紅走出冬織坊,一手抱著用錦布包妥的狐裘,一手撐著油傘,急衝衝的想趕回天香樓去。
  過橋的時候,一輛冒失的馬車達達達衝了過來。她往旁閃避,天雨路滑,她腳下沒站穩,就跌進寒凍的河水裏——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
  “藹—咕嚕嚕——咕嚕嚕——”才剛發出一聲驚呼,大量的河水就灌入她的嘴裏,十月的河水寒冷透心,凍得她無法掙紮,才一會兒,手腳就冷得逐漸僵硬起來了。
  小紅心裏正慌,一隻大手就破水而入,拎住她的衣裳,把她撈了起來。
  她凍得直發抖,唇兒發青,小嘴猛咳,半晌還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隻看見眼前有個模糊的人影。她顫抖的撥開濕淋淋的頭發,看清那高大的身影。
  救了她的,是嚴家的耿武。
  兩個主子鬥了那麽多年,她對耿武已經十分熟悉了。當初,她還好怕這星目森冷的男人,以為他嚴酷無情,每回見到他,就躲得遠遠。幾年下來,她才知道他是寡言,卻絕非殘酷,有幾次她甚至看見,他救助京城內的小乞丐。
  “耿、耿耿耿耿耿——”小紅試著開口問安,卻冷得牙齒打顫,連話都說不好。
  “會冷?”
  “會、會會會——”她身子單薄,自然耐不住河水的冰冷,空氣透進濕透的衣裳,讓她更是冷得筋骨發疼。
  耿武瞧見她手裏的錦布,上頭繡著冬織坊的字樣,知道裏頭肯定是錢金金的衣物,一雙剃銳的濃眉擰皺起來。
  這女人真是笨,把主人的衣物看得比性命還重要,都跌進河裏了,還不曉得該拋開包袱求救,反倒抱得緊緊的,堅決不肯放開,要不是他恰巧經過,她肯定要淹死在河裏。
  耿武雙手搭在她顫抖的肩頭,潛運內力,充盈渾厚的熱流穿透她的身子,溫熱了她的經脈,暫時祛走寒冷。
  體內的暖意,讓她鬆了一口氣,小臉由青紫轉白,再逐漸紅潤起來,兩排碎玉牙兒也不再顫個不停了。
  “好些了?”他沉聲開口。
  “嗯。”小紅拚命點頭,潮濕的頭發不斷滴水,看來可憐兮兮的,像隻小落水狗。
  耿武一言不發,抱起濕答答的小紅,逕自往河道旁的嚴府商行走去。
  “耿、耿耿耿、耿爺——”她又開始結巴了,不過這回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羞窘。
  男女授受不親,耿爺這樣抱著她,實在不恰當。但是她全身濕透,衣裳都浸飽了水,根本走不動,而耿爺的身子又那麽暖,靠著他,可比靠著火盆還要溫暖呢……
  耿武健步如飛,大步跨入商行之中,把她交給看得雙眼發直的管事。
  “找套幹的衣服讓她換上。”他言簡意賅,交代完畢就轉身要走。
  “耿爺——”小紅連忙開口。
  他在雨裏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臉上還是那麽冷漠。
  她還抱著那個錦布包袱,既尷尬又害羞,粉臉紅潤潤的,一邊滴水,一邊小聲的道謝。
  “呃,多謝耿爺的救命之恩。”
  那雙黑玉似的眸子,默默望著她。半晌過後,耿武才點頭,沉默的轉身離開,高大的身影在雨中漸行漸遠。
  她就站在門口,粉臉上紅潤未褪,望著他挺健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完全看不見為止。
  天涼好個秋。
  滿樹的綠葉在天氣轉涼後跟著變紅,然後隨風飄落。
  達達的馬蹄聲停在錢府大門口,見到熟悉的嚴府車馬,守門的家丁很快迎上前去。嚴燿玉走下車來,未等下人跟上,就逕自入了門去。
  兩家下人們習以為常,互相打了招呼,隻有耿武亦步亦趨的跟上,再來就是畏冷又還沒睡醒的甲乙丙叮四個丫頭睡眼惺忪,姍姍下了馬車後,才提著竹籃,追上主子的腳步。
  穿過一進又一進的庭院門堂,嚴燿玉走上回廊,回廊曲折迂回於園林間,遇水飛渡便成了橋。
  過了橋,又經過幾個院落,他才看見金金居住的珍珠閣。
  珍珠閣美輪美奐,貴氣逼人。
  門外的鏨銅鉤上,懸著紅綢軟簾,地上則鋪著大紅氈毯。
  嚴燿玉跨入門檻,耿武習慣性的停在門外候著,四個丫頭依序才到,卻貪暖的跟了進去,縮在角落裏,把握時間再偷睡一會兒。
  “嚴公子早。”小紅見到他來,立刻福身迎接。
  他點頭。“她在裏頭?”
  “是的,大姑娘早晨醒來,喝了薄粥,這會兒正在休息。”
  前幾口秋涼又下了雨,金金沒穿暖,在京城內巡視各商行的情形,回府後就開始輕咳。小紅勸她歇息,她偏不聽,邊咳邊忙,小小的風寒一拖再拖,到了昨日終於再也支撐不住,病得癱軟在楊上,無力起身。
  嚴燿玉聽到消息,覷了個空,親自來錢府探玻
  “這兒有些補氣祛寒的珍品,分次加入她的湯藥裏。”他指著甲乙丙丁手裏的竹籃,逐一吩咐。“另外,這是邊疆的皮襖,記得給她添幾件衣裳。”
  “多謝嚴公子。”她收下竹籃,點頭稱謝。
  “知道該怎麽處理?”
  “是的,照舊處理,無論是湯藥還是皮襖,都不會讓大姑娘知道是嚴公子贈與的。”她微微一笑,早明白這心照不宣的安排。
  “她服過藥了嗎?”
  “剛剛端進去了,但是——”小紅欲言又止,苦笑的看看寂靜無聲的閨閣。
  “我知道了。”
  嚴燿玉簡單的說道,嘴角一勾,微微頷首,高大的身軀穿過垂簾,走入了內室。
  珍珠閣裏,精致的窗欞下,美人在臥。
  金金躺臥在床榻上,眼兒緊閉,那尖尖的瓜子臉,彎而細的眉,有另一種柔美的嬌弱。
  她的長發披散,如流水、如絲緞,隨著她睡夢中不自覺的動作,長發隨之擺動,身上的紗衣也滑開些許,露出水嫩香肩。
  嚴燿玉步履無聲,來到床榻邊,發現即使睡著了,她小手中,仍舊緊握著一本商冊不放。
  “好強的小東西。”他嘴角輕勾,拿開那本商冊,在床榻邊坐下,替她拉好絲被。
  掌心一空,夢中的金金柳眉輕顰,小手揮動,在床榻上摸索。
  嚴燿玉無聲淺笑,沒去撿商冊,反倒伸手給她,任由她握著。她的手很孝很軟,柔弱無骨,纖弱得像是一捏就要碎了。
  他凝望著沉睡中的小女人,一時間幾乎要忘了,她清醒時有多麽跋扈無理。他俯下頭去,薄唇在她額上印下一吻,享受她難得不生氣、不鬧別扭的寶貴時光。
  深幽的黑眸,隻有在無人知曉的一刻,才不自覺的變得柔和。
  桌上香爐,燃著淡淡沉香,室內隻有金金輕淺的呼吸,她的柳眉愈蹙愈緊,不知是夢見了什麽——
  “嚴燿玉!”金金尖叫著醒來,額上冷汗涔涔,小臉發白。
  奸可怕!
  她夢見十年前的那場比試,她輸得一塌糊塗,整整三個月,人人議論紛紛,把她當作聊天閑嗑牙的話題。而那可惡的無賴,竟還笑著逼近她,威脅地不得泄漏半旬廣——
  “我在這裏。”溫柔的男性嗓音,在好近好近的地方傳來,粗糙的大掌抹去她額上的汗珠。“怎麽,你夢見我了嗎?”那聲音又問。
  金金噩夢初醒,急忙轉過頭來,赫然見到夢裏那張俊臉近在咫尺,怒火更熾,反射性的一舉就揮了過去。
  “你作弊!”
  惱怒的尖叫聲陡然響起,傳遞錢府每個角落,奴仆們先是一呆,接著聳肩,露出理解的笑容,低頭繼續手邊的工作。
  啊,聽大姑娘這嘹亮的尖叫聲,想必是嚴公子來了!
  多年來的“交情”,讓嚴燿玉太清楚她的壞脾氣。他反應迅速,大掌一伸,輕易接下迎麵而來的粉拳,沒被打著。
  “都過了十年了,你怎麽還記著這件小事?”他歎了一口氣,擱下手裏的商冊。
  “小事?這怎麽會是小事?!”如果是她技不如人,當真敗北也就罷了,偏偏從頭到尾,他根本就是耍詐作弊——
  嚴燿玉淡淡一笑,好聲好氣的安撫,耐心驚人。“好,那麽,為了你,我願意公告天下,告訴全京城,當初那一場比試是我作弊,贏的人其實是你,這樣總行了吧?”
  行?行個鬼啦!
  她怒瞪著他,滿腹的憤怒不曾消減,反倒更加洶湧。
  這就是她最氣惱的一點。
  嚴燿玉的偽裝太過成功,人們被他騙了十年,總誇讚他宅心仁厚,以為他是聖人轉世,絕不可能做半點壞事。
  積非成是,如今就算他說了實話,當眾坦白,說當年是用卑劣的方法贏了比試,人們非但不會相信,說不定還會懷疑,是她脅迫了他,讓他受了委屈!
  這家夥在人前人後,可是截然不同的麵貌,總把握任何機會逗惹她,惹得她火冒三丈。旁人隻看見她火爆的性兒,以為她仗勢欺人,卻不知道,她私底下被這惡劣的男人欺負得多慘。
  瞧她抿著紅唇,媚眼含怒的模樣,嚴燿玉再度歎了一口氣。
  “我是說真的,隻要你能高興,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認真的說道,俊臉上有著溫柔的笑。
  “省省那些甜言蜜語,向別的女人說去!”
  “我的甜言蜜語,隻對你一個女人說。”
  “你有什麽企圖?”她還是不相信,臉上的憤怒慢慢轉為謹慎,狐疑的瞪著他。
  這個男人城府極深,做事機深詭譎,一舉一動,總是別有用心。打死她都不信,這奸詐狡猾的家夥,會為了討她歡心,就輕易賠上經營多年的形象,出去告訴所有人,他其實是隻卑劣的狐狸。
  那戒慎的表情,讓他唇上的笑意,變得有些感傷。
  “我隻是想對你好,難道這也不行?”
  看來,十年前,他是真的把她激得過頭了些。事到如今,一切都隻能說是他咎由自取,無論他說什麽、做什麽,這個小女人都不會相信,反倒會朝最壞的地方想去。
  “誰希罕你的好。”她冷冷的拒絕,沒察覺他那不尋常的神情,反倒小手一推,想把這礙眼的男人推下床去。“另外,如果沒事,麻煩您盡快離開。”她不客氣的下了逐客令。
  隻可惜,他的臉皮厚,健碩的身子非但黏在床榻上,硬是不肯起身,甚至得寸進尺,大手一揚,將嬌小的她拉進懷裏。
  強大的力量,扯得金金無法反抗,小臉被迫貼上他寬闊的胸膛,氣得她掄起小粉拳猛槌,想要逼他放手。
  “喂,放手,嚴燿玉你——”她一陣亂打,但是他肌理剛強,胸膛硬得像銅牆鐵壁,全然不將這小小的掙紮看在眼裏,疼的反倒是她自個兒的雙手。
  “金兒,小聲點,再吵下去,隻怕就要引起旁人注意了。要是有人闖進來,瞧見你我像麻花卷似的半躺在床上,傳出去豈不是壞了你的名節?”他好心的提醒。
  “我的名節?你何時在乎過我的名節?”她打得更用力,甚至考慮甩他巴掌泄憤。
  這十年來,他可沒放過任何欺負她的機會,她被他騙去、偷去、奪去的吻已經是數都數不清了!
  “反正不也沒人發現?”嚴燿玉俯下俊臉,在她耳邊輕笑。
  這就是他的邏輯,沒人發現,他所做的種種惡劣行徑就全部不算數。
  “你這個無賴!你——你——咳咳咳——”先前染了風寒,玉體違和,這會兒又罵得太過激動,她一時岔了氣,立刻嗆咳起來。
  黝黑結實的大掌,順著她纖細的背部輕撫,替她順順氣兒。他撫摸她的姿態,輕緩又溫柔,像是在撫觸著專屬於他的珍寶。
  “冷靜些,小心別氣壞了身子,否則我會心疼的。”
  嚴燿玉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她卻聽得滿臉通紅。“心疼我?我哪有你家表妹幼嫩嬌柔,值得你心疼?”
  “你這是在吃醋?”他變得很感興趣,黑眸像燃燒的炭火,逼近她的小臉。
  她用力轉開臉,不肯麵對那足以洞穿人心的銳利視線。
  “誰會吃你的醋?”她不斷掙紮,卻發現他的鉗製看似溫柔,其實強大得掙脫不開。“老牛吃嫩草,都三十好幾了,竟還去沾惹小女孩,你羞是不羞啊?”
  嚴燿玉挑起濃眉,很禮貌的詢問。
  “你的意思是說,你我二人比較匹配嗎?”
  “誰跟你說這個。”她粉臉更紅,口不擇言。“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你!”
  黑眸一眯,大掌滑到她的小臉上,輕捏那尖得惹人憐的下巴。
  “金兒,話不要說得太早啊!”他的唇上帶著笑,平日的溫文儒雅褪得半分不剩,此刻的他,眉宇間反倒帶著一股邪氣,不像正人君子,倒像是浪蕩不羈的匪徒。
  那笑容,讓她一陣膽戰心驚。
  她太過了解他,知道這個男人為達目的,可以多麽不擇手段——
  頸背的寒毛一根根豎了起來,金金咬著紅唇,不再逞口舌之快。
  “我很累了,想要休息,可不可以請你出去?”她也學乖了,硬的不行,幹脆來軟的。
  “不行。”
  可惜,他軟硬都不吃。
  “該死,你到底是想要——”她的火氣又冒上來了!
  修長的食指點住她的唇,製止她滔滔不絕的怒罵。“要我走也行,你先把藥喝了,我就走。”
  “不要?”他既不是大夫,也不是她的爹娘,憑什麽管她吃不吃藥?
  “你不乖乖喝藥,我就用嘴喂你喝。”他雖然不是言而有信的人,但是能占便宜的事,他絕對是說到做到。
  金金懊惱的瞪著他,陷入進退兩難的處境。既不想讓他占便宜,又不願意喝那苦得嚇人的湯藥。
  “怎麽了?堂堂錢家大姑娘,京城內名聞遐邇的錢金金,莫非是怕苦啊?”他麵帶笑容,存心激她。
  “誰說的,我——”她倔強的抬起下巴,死要麵子,隨口掰了個理由。“它涼了。”
  嚴燿玉一挑眉,開口喚道。
  “小紅。”
  話聲方歇,閨閣外的那層珠簾晃動,小紅端了一碗早已備妥的溫熱湯藥,小心翼翼的走進來。
  “小紅,你——”金金不敢置信,沒想到連最忠心的丫鬟,這會兒竟也倒戈了。
  小紅擱下湯藥,假裝沒看見主子惱怒的表情,也假裝沒看到床上那兩人不合禮教的姿勢,把湯藥擱在小幾上,然後腳底抹油,趕緊又溜了出去。
  “小紅!”身後傳來懊惱的尖叫。
  噢,沒聽到、沒聽到,她什麽都沒聽到——
  她胡亂哼著歌,用食指塞住耳朵,三步並作兩步的跑回花廳,假裝自己什麽都沒聽到。
  唉,沒辦法,大姑娘雖然才智卓絕,堪稱無所不能,那張利嘴能讓男人跪地求饒,卻也有個不為人知的弱點。一遇上苦口良藥,她就沒轍了,就算加了蜂蜜調和,她也不肯喝藥,每回生病都要折騰上好些時日。
  隻是,老是不喝藥,病哪可能會好?小紅知道,隻有嚴公子治得了大姑娘,每回遇上這情形,她都得硬著頭皮當叛徒,暫時對不起大姑娘。
  溫熱的湯藥被送到金金麵前,她隻是聞到那味道,就覺得喉頭一陣的發苦。
  “這碗是熱的了。”嚴燿玉好整以暇的說道。
  這男人就愛看她受苦!
  “太燙了。”她不斷往後縮,還在做最後的掙紮。
  他沒再逼迫,反而鬆開了鉗在她腰上的大手,慢條斯理的拿起藥碗裏的調羹,舀了一匙黑漆漆的湯藥,將它吹涼了些,再送到她嘴邊。
  “喏,不燙了。”他輕聲開口,聲音跟眼神都好溫柔。
  他低頭為她把湯藥吹涼的模樣,那眼神、那口吻、那姿態,都讓她心頭五味雜陳,明明氣惱他的霸道,卻又覺得有些暖甜。
  “再不喝,我可真要喂你了。”嚴燿玉用最溫柔的口吻威脅。
  好漢不吃眼前虧。金金瞪著那匙藥,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才心不甘情不願的微啟紅唇。
  黑色的湯藥,順著調羹滑進嘴裏,苦得嚇人,讓她忍不住一陣反胃,眼裏頓時淚花亂轉,美麗的小臉也皺成一團。
  金金忍住幾欲奪眶的淚,不肯示弱,賭氣似的吞咽苦藥,在心裏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嚴燿玉審視著她發綠的臉兒,微微一笑。
  “金兒,淮南鹽商的生意,你放棄吧!”他淡淡的說道。這句話,有效的將她的注意力從苦口的湯藥上轉開。
  金金猛然抬頭,一臉錯愕。
  民以食為天,而又以鹽的成本最低廉,利潤最豐厚。
  但鹽業由政府專賣,許可證都握在兩淮鹽商手上,他們獨占鹽場,長年壟斷六省二百五十餘州縣的銷鹽市場,販私鹽一旦查獲,超過百斤,便要斬首。
  金金雖然貪財,但取之有道,也沒必要觸法,為財富押上性命。她退而求其次,想攬下運鹽的生意。
  要知道,兩淮的鹽要運送到京城,諸如水路、陸路交通工具的銜接、交通路線的選擇等等,事關重大,雖然比不上販鹽的暴利,但也非常可觀。
  “該死!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她火大的質問。
  這可是她近一年來,緊鑼密鼓籌備的重大交易。為了慎重起見,她甚至早就派了妹妹前往南方布線,搜羅鹽商資料,整件事保密到極點。
  “我自有情報來源。”嚴耀王神色自若,又送了一匙湯藥入她嘴裏,回答得避重就輕。
  她無意識的吞下湯藥,含恨的想起,他的情報網遍及大江南北,絕對不容小覦。
  再者,早先她就曾聽說,還有其他人在競爭這樁生意,放眼天下,有能耐與她競爭的,除了嚴燿玉,不做第二人想。他會在這時提起淮南鹽商,隻是證實了她當初的猜測。
  “為什麽不是你放棄?”她反問,除了氣憤他多事,卻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敏銳。
  嚴燿玉沒有回答,隻是極有耐心的勸說。“你如果執意要去的話,最好再延遲一段時間,臘月之後再出發。”
  “怎麽,你怕這單生意談不過我?”
  他持著調羹,再喂她一匙湯藥。
  “這陣子,前往淮南的路上並不安穩,不少盜匪據山為王,強搶過路商旅。在官府還未派兵清剿之前,來往淮南並不明智。”
  “是嗎?”她挑起柳眉,鳳眼來回在那張俊臉上挪栘,心裏琢磨著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那麽,你也準備延遲南下?”
  嚴燿玉微微一笑。
  “我懂武,對付得了那些盜匪。”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也回以甜笑。
  “你別忘了,我也懂得武功。”
  錢大富堅持幾個兒女都得練武,一來健體、二來防身,免得一遇上危難就成了軟腳蝦。除了銀銀貪睡,每次練功都偷懶外,其餘的子女從小習武,練出不差的身手。
  “總之,這生意我談很久了,絕對不會中途放棄。你也別多費唇舌,妄想嚇唬我,拿那些強盜土匪當借口。你若是不打算延後,又有什麽資格勸我延緩動身?”她鳳眼斜睨,食指一伸,不客氣的戳著他的胸膛。“我想,閣下根本是打算乘機偷跑,搶先一步去南方吧?”
  接掌錢家生意多年,什麽驚險場麵她沒見過?就算是真的遇見盜匪,她也有自信,能夠應付得來。
  再說,富貴險中求,想要賺錢哪裏能不冒點險呢?
  嚴燿玉直視著那雙多疑的眸子,難得的坦白。“我沒有這個意思。”他徐徐說道,態度誠懇。“隻是,我親口答應過你爹娘,會好好照顧你,不讓你受到絲毫損傷。”
  兩家的父母自從卸下重擔後,就時常相偕遊曆天下名山勝水,幾年前去了四川,酷愛那兒的山明水秀,索性就築了宅子,把事情都丟給兒女,放心的養老,不回京城了。
  前往四川定居前,錢大富可是握著嚴燿玉的手,隻差沒含淚懇求,要他好好照料金金。
  她哼了一聲,否決他的坦白與誠懇,還將之歸類為居心叵測。
  “我可還用不著你來照顧。”
  是啊,不知是誰,剛剛還因為藥苦,差點哭出來呢!
  他眼底閃過一絲笑意,擱下已然空淨的白玉碗,神情卻有幾分無奈。
  “金兒,我隻是舍不得你在途中遇險。”他伸出手,用拇指抹去她唇上的褐色藥汁。
  “用不著嚴公子費心。”金金扭開小腦袋,躲開撫觸,大膽的撂下戰帖。“反正,到時咱們各憑本事,就看誰能取得運鹽的資格。”
  隻是,縱然嚴重懷疑他另有圖謀,但是每回,當他用這溫柔的口吻說話,或是做出什麽親昵事兒時,她表麵看似鎮定,其實心湖仍被他輕輕的撩出一圈圈的漣漪。
  這不明所以的心緒,反倒讓她更氣惱。
  該死啊!她不是氣極了這個男人嗎?不是早就知道,他根本隻是在戲弄她嗎?既然如此,為什麽她還是抹殺不掉,那絲隱藏多年的淺淺心動?
  嚴府的書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肥嘟嘟的劉廣跑進門,急得額頭冒汗。他一抬頭,就瞧見嚴燿玉坐在書案前,手握狼毫筆,正在振筆疾書。
  “少主,您找我嗎?”傳話的奴仆說,少主找他找得急呢!他吃飯吃到一半,立刻扔了筷子趕來,半點不敢怠慢。
  “嗯。”嚴燿玉沒有抬頭,揮毫至信尾,在信箋上落款簽名。“先將這兩封信送到南方去。”修長黝黑的指,將信箋折好,擱入信封封妥,再屈指一揮,兩封書信翩然落在劉廣麵前。
  “是。”他把信封慎重的收好,不敢多問。
  書案後頭傳來問話。
  “另外,上回的書畫展,咱們賠了多少?”
  “這個——”一提到書畫展,劉廣的冷汗就滴滴答答的落下來了。他深吸一口氣,趴在地上不敢起身。“盤點過後,書畫賣了六成,仍賠了十八萬兩左右。屬下辦事不力,無法回本,還請少主責罰!”想起那些銀兩,他又想哭了。
  “責罰就不必了。”嚴燿玉望著窗外,嘴角浮現一抹笑。那笑,有他一貫的溫文,卻也藏著幾分讓人猜不透的興味。
  “但是,少主——”
  “別急,我有件事要讓你去做。”
  劉廣一躬身抱拳,義憤填膺,激動得下巴三層肉都在抖動。
  “少主吩咐的事,屬下必定肝腦塗地、竭盡心力,就算是少主下令,要我去放火燒了錢家的樓,我也會照辦!”
  “倒也不必肝腦塗地,更用不著去燒錢家的樓。”他緩緩拾起書桌上,她先前遺忘的紅紗絨扇,握在掌中隨意把玩。“我隻要你去對付錢金金。”
  劉廣磕頭如搗蒜。
  “屬下遵命!”
  哼,錢金金,瞧見沒有,少主認真了!
  “好。”嚴燿玉劍眉一揚,交代細節。“限你在她出發去南方之前,給我連輸六樁生意,賠上百萬兩銀子。”
  “啊?連輸六樁生意,賠上百萬兩銀子?”劉廣呆了,急忙把耳朵掏幹淨,才敢再確認。“少、少主?您沒說錯了吧?連輸六樁生意?賠上百萬兩銀子?”
  “沒說錯,隻許你輸,不許你贏,無論錢金金在何處布線、做何種生意,你都跟她競爭,一交手你就輸。要是在期限之內,沒有丟掉六椿生意、賠上百萬兩銀子,就別回來見我。”他交代完畢,起身往書齋外走去。
  嗚嗚,完了完了,不好了啊,少主被那女人逼得神智不清了!
  劉廣急忙追上去,扯住嚴燿玉的袖子,急得連話都不知該怎麽說了。“少主——但是——可是——”
  老天,要他賠錢?怎麽賠啊?他從小學的就是賺錢的方法,可從沒學過該怎麽賠錢啊!
  “你不是說,我吩咐什麽,你都會照辦嗎?”嚴燿玉笑得十分和藹可親,持著紅紗執扇,輕拍屬下圓圓的胖臉。
  那幾下輕拍,讓劉廣頭皮發麻,隻能頻頻點頭,汗水隨之四濺。
  “是、是是,屬下會照辦——”
  跟隨嚴燿玉多年,他知道主子是內斂而絕非無害,任何指示一旦出了口,就容不得半分折扣。
  “那就去吧!”笑笑丟下這句,嚴燿玉就跨出門檻,瀟灑離去。
  呆看著少主漸行漸遠的背影,劉廣欲哭無淚,抖著肥胖的身軀站起身來,緊跟著也衝去找救兵了。
  嗚嗚,拜托啊,誰來教他該怎麽賠錢啊?!
  入冬,寒意更深。
  從口鼻中呼出的氣,散至空中立刻成了茫茫白霧。南方的天候比北方暖一些,雖還未降雪,路麵卻已結了一層薄霜。
  寂靜的官道上,驀然響起一陣馬蹄聲。十六名帶刀武師,全數勁裝疾行,護送著一輛四馬大車飛馳而過。
  黑色的駿馬拉著馬車,穩穩向前飛奔,馳入一處狹窄的峽穀。套上鐵鏈止滑的車輪,輾碎路麵薄霜,冰晶四濺,很快便化為泥水。
  官道旁的山崖上,一名黑影趴在地上,鬼鬼祟祟的觀望,探看底下那列車馬。一確定馬車上頭,刻著京城錢家商號的特有浮雕後,他往後縮回山崖內,掏出一枚銅管,猛然往峽穀內砸去。
  銅管墜地,發出一聲轟然巨響,聲動四野。峽穀前後兩株十人合抱的巨木竟也同時倒地,橫亙在官道上,截斷前後的通路。
  “有狀況!”騎在最前頭的幾名武師吼道,警戒的拉住韁繩,頓時馬嘶急鳴。
  後方的車馬及武師,眼看情況有異,也緊急停下,所有武師同時抽出兵器,訓練有素的圍住車廂。
  在馬車裏休憩的小紅,被那聲巨響嚇得醒過來,連忙掀起門簾。
  “怎麽回事?”她問道,好奇的探出小腦袋。
  “小紅,別出去!”金金反應得快,厲聲喝令,扯住她的衣裳往後拉。
  咻——
  一支長箭突然從天飛射而下,驚險的擦過小紅發際,咚的一聲,正中車門上,箭尾飛羽還因強大的力道而嗡嗡震顫。
  小紅驚喘一聲,跌回車廂裏,清秀的小臉嚇得慘白。
  剛才要是大姑娘的手腳再慢一些,或是她的腦袋再往外探出半寸,那支羽箭就不會是射在車門上,而是會嵌進她的腦袋瓜子裏。
  同一時間,無數支飛箭劃破青空,有如下箭雨一般,然後跟著就是驚天動地的馬蹄聲,伴隨著無數喊殺聲的咆哮,連地麵都為之震動。
  “該死,有強盜!”帶頭的武師大暍一聲。“保護好大姑娘!”
  “是!”眾人齊聲應喝,揮動大刀,將身前飛來的箭矢全數打落。
  上百名麵目猙獰的強盜,手持各式兵器,口中發出呼嘯,緊跟在箭雨之後,從前後兩路衝殺出來,將錢家的車隊團團圍住,轉眼間已與武師們正麵交鋒,兵器交擊,發出鏘然響聲,夾雜著咆哮與馬嘶,場麵一片混亂。
  縱然盜匪凶悍,錢家的武師們卻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個個都是百裏挑一的高手,加上護主心切,自然不可能讓對方占著便宜。
  一陣廝殺下來,人多勢眾的盜匪們反倒落居下風,在武師的刀劍下,被砍殺了大半。
  “老大,這些人不好對付!”一個盜匪吼道,拋開被砍得卷刃的刀,從一個掛點的兄弟手上搶下長劍。
  “再加派人馬過來,我就不信這些人全是鐵打的!”混戰的人群中,傳來極為囂張的狂笑。
  又是一枚銅管墜地,青紅火花四進,更多的盜匪收到訊息,躍過巨木,前仆後繼的湧來。
  盜匪的人數愈來愈多,顯然是有備而來,武師們的力氣逐漸耗盡,就算是武功再高,也不敵對方的人海戰術,在紛亂的刀光劍影中,兩方的戰勢丕變。
  又是一陣箭雨落下,全數招呼到馬車上,飛箭貫穿拉車的駿馬,馬兒慘叫嘶鳴,再也支撐不住,頹然倒地,連帶扯著巨大的車廂也跟著跌了地。
  車簾翻飛,一個嬌小的身影提了雙刀,掀簾飛身而出。
  她一身藍襖衣兒,身手俐落,在人群中飛旋,繡鞋踹踏盜匪賊臉,手中雙刀飛舞,順勢替幾名武師解了圍,姿態柔雅綿密、曼妙無比,出手卻是刀刀見血,毫不留情,令人歎為觀止。
  隻見她一腳一個,接連踹倒十來個盜匪,被踹著的家夥都歪著脖子,慘叫著飛了出去。
  她輕巧的落在車頂上,絕美的小臉冷若冰霜。
  “誰是頭頭,給我報上名來!”金金沉聲嬌喝,刀光映著眸光,讓那雙眸子看來更為明亮。
  乍見到這貌美如花的姑娘加入戰局,眾盜匪們瞬間傻眼,還以為是天仙下凡,全都看呆了。
  倏地,長笑響起,一個目光淫邪的男人,持劍竄上車頂。
  “好氣魄!見了我的兄弟們,居然沒有腿軟,還敢拿刀迎出來。”男人讚道,閃過金金的雙刀,閃電般伸手,打算一舉擒下她。
  她格開對方的祿山之爪,舞起雙刀,和他對打起來。
  一時之間,場麵又混亂起來,武師們無法脫身上去幫忙,眼見金金在馬車上頭打得險象環生,也隻能在心底幹著急。
  兩人一來一往,從車頂上打到官道上,刀劍之氣激起飛沙走石,金金刀法高明,卻是輸在內勁,不敵這草莽匪徒的蠻力。
  時間一久,她氣力不濟,在長劍的威脅下節節敗退,一個不注意,對方的長劍已經當胸刺來——
  “小姐,小心!”躲在車廂裏的小紅見狀,奮不顧身的衝出來。
  “別過來!”她以刀擋開長劍,莽撞的小紅卻已衝至。
  對方冷笑,長劍再揮。
  這回,小紅擋在前頭,金金的刀法根本施展不開,眼見劍尖筆直襲來——
  當!
  就聽得一聲金石交鳴,一把飛刀從旁射來,神準無比,及時打偏了長劍。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一道黑影搶入場中,掠走小紅,幾個縱躍就脫離戰場,飛身到崖上。
  “藹—”她驚叫連連,本能的環住對方頸項,就怕會跌下去,摔得四分五裂,直到雙腳踏上山崖的頂端,才敢抬頭。
  一雙冷戾眸子,正狠狠的瞪著她。
  是耿武。
  小紅目瞪口呆,茫然的看著他,幾乎想捏捏自個兒的大腿,看看眼前的耿爺,是不是她緊張過度,才瞧見的幻覺。
  唔,不對,幻覺不會有溫度、更不會有這麽結實的臂膀——
  她這時才醒悟,自己的雙手還抱著耿武不放,一張小臉羞成了紅蘋果,簡直想挖個洞當場鑽進去。
  耿武卻是臉色陰沉,氣得破口大罵。“不懂武還衝出去,你是不要命了?”
  這一罵,倒把她罵回魂了,一顆心又飛回戰場上。
  “隻要能保護大姑娘,我的命算什麽。”小紅跳下地,笨手笨腳的就要爬下山崖,急著再趕回去。
  眼見她如此忠心,耿武莫名的惱火,伸手將她拉了回來。
  “那種女人,不值得你用性命保護。”他的聲音冷,雙眼更冷,默默旁觀,拒絕為那可惡又可怕的女人加入戰局。
  小紅瞪大了眼,對耿武的膽怯與好感,咻的一聲全都飛走了。她想也不想,憤怒的揪著他的衣領,對著那張嚴酷的臉龐喊叫。
  “不許你汙辱大姑娘!”她叫囂著,眼角瞄到下方戰況又有變,連忙收回小手,又要往下爬。
  這回,耿武幹脆將她扛上肩頭。“用不著你下去攪和,那女人自會有別人去救。”他簡單說道,縱身往莽林間竄去。
  小紅在他肩上掙紮,雙手胡亂槌著他的背,卻收不到任何成效,隻能任由他扛著,逐漸遠離戰常
  “放手啊!我要去救大姑娘,啊,放開啊,大姑娘——”
  峽穀之中,一柄長劍指住金金的咽喉。
  她花容失色,頸上感覺到劍鋒的寒氣,勉強格刀想擋,但是刀尖才動,對方手腕一抖,劍刃倏忽來回,震飛她手裏的雙刀,又閃電般回到她的頸項。
  “美人兒,你可沒轍了吧?”男人長得還算端正,但是那雙淫邪的眼睛,讓他看來麵目可憎。他扯過金金,跳上車頂,對四周大吼。“通通給我住手!”劍的尖端,抵住她的喉頭,稍稍用力。
  她不敢呼吸,知道這人隻要稍微用力,就能刺穿她的喉嚨。
  眾武師見狀,臉色發白,深怕金金有個閃失,立刻停下動作。
  “繳了他們的刀劍,全給我綁起來!”男人命令道,指著幾個屬下。“去搜搜車裏,看看有些什麽值錢貨。”
  盜匪們聽了頭子的話,立刻照做,朝車廂奔去,將裏頭的雜物全數翻出來,隨意扔了一地。
  男人冷笑幾聲,視線回到金金身上。
  “美人兒,我勸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乖乖把身上銀兩全交出來,否則——嘿嘿嘿嘿——”他眼中淫火燎燃,伸出手玩弄著她的長發。“否則就別怪我親自搜你的身子了。”
  所有人哄笑出聲,鼓噪不已。
  “這妞兒夠標致啊!”
  “老大,剝了這妞兒的衣服,讓大夥兒開開眼界!”有人吼叫著。
  “是啊,剝了她!”
  “嘿嘿,老大等你嚐完了,別忘了把她賞給兄弟們啊!”
  男人們的視線都集中在金金身上,個個看得垂涎三尺、雙眼發直,猜測她裹在衣衫下的身子,該是如何的標致模樣,言詞也愈來愈不堪入耳。
  她力持鎮定,麵容冰冷。
  “你難道不曉得我是誰?”
  “我當然曉得你是誰,錢家的專屬武師,是吧?”男人淫笑著,靠近她那絕美的小臉。“嘿嘿,美人兒,你武功不錯,長得又這麽美。我看,你就別替錢家那個年過二十五歲,還嫁不出去的醜婆娘工作了,不如就來當我的押寨夫人,我會好好疼你的。”他猖狂的說道,得意極了。
  二十五歲?
  嫁不出去?
  醜、婆、娘?
  連串的侮辱入耳,金金杏眼圓瞪,氣得眼前發黑、七竅生煙,衝動的出手,狠狠賞了對方一巴掌。
  那男人萬萬沒想到,劍都架到她脖子上了,她竟然還敢妄動。那一巴掌打得他腦袋一偏,口角進出些許血絲。
  孰料,他抹掉嘴角的血絲,沒有動怒,反倒哈哈大笑。“好啊,性子夠烈,老子就是喜歡像你這種又辣又嗆的美人!”
  “很抱歉,能否恕在下打擾一下?”
  慢條斯理的男聲,在兩人身後響起。
  嚇?!身後有人?
  強盜頭子倏然一驚,抓著金金迅速回身,就見身後站了一名俊逸絕塵,身著白衣長袍的美男子。
  “你是什麽人?”他沉聲問道,訝異這人竟能無聲無息欺到身後,而他竟然絲毫未曾察覺。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慢吞吞的開口。
  “在下嚴燿玉。”他看向神情錯愕的金金,笑意不減。“抱歉,這女人是我十年前就訂下的,可能無法讓你帶回去當押寨夫人。”
  嚴燿玉?!
  這三個字,讓峽穀內陷入一陣死亡般的寂靜,氣氛乍變,濃重的緊張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盜匪們瞼上原本勝利的笑容,全轉為深深的恐懼。
  為首的那個男人更是臉色煞白,連退數步,差點跌下車頂。
  “該死!”他對著一個嚇呆的屬下大吼。“你先前不是說,嚴燿玉仍在京城裏嗎?”
  十年前,嚴燿玉為了一批賑銀,以寡敵眾,舉劍剿滅黑虎寨,砍殺當時最為凶狠狂悍的黑虎寨寨主,讓綠林中人人自危。從此之後,南方的不法之徒,隻要一提起他的名字就膽戰心驚,不敢輕舉妄動。
  傳說中,他手舞長劍,浴血時的模樣如同修羅惡鬼,驍勇得無人能敵。
  盜賊們在幹大買賣前,總會先多方打探,確認嚴燿玉的行蹤,要是一聽見他要離開京城,就會收斂許多,就怕災星當頭,會遇上那可怕的男人,到時候搶劫不成,隻怕連小命都要賠上了。
  “探子回報,說那男人是在京城沒錯啊!”那人竭力恢複鎮定,指著車頂上的白衣男子。“老大,你別被這人誆了。這斯文的家夥,怎麽可能會是一劍砍下黑虎寨頭子的高手?”
  也對,眼前的白衣男子溫文儒雅,那雙手看來該是拿筆,而非拿劍的,實在不像是那個傳說中鬼神皆懼的嚴燿玉。
  “媽的,竟敢唬你老子!”盜匪頭子嘴裏不幹不淨的罵著,長劍倏地刺出。
  他處變不驚,身子動也不動,那薄唇一勾,扯出淺淺的笑意。
  “為什麽我難得說實話,卻總沒人願意相信?”他頗為無奈的歎了一口氣,一振長袖,一把清亮如秋水的長劍從袖裏滑出,白衫迎風鼓起,如鷹如隼,一道青光直劈而來。
  盜匪頭子心頭大驚,無力進攻,隻能防守,連忙橫劍環守。
  隻聽得“鏗”的一下暴響,火光乍進,一截斷劍飛了出去。
  嚴燿玉手裏的青鋒銳不可當,劈斷對方的兵器後,勢子未停、力道未減,直直劈向對方的肩膀。
  變化來得極快,那盜匪頭子甚至還沒看清,他究竟是如何來到身前的,手裏的兵器就給繳了,連帶抓著人質的右臂也被削砍落地,肩膀處空蕩蕩的,頓時鮮血狂噴。
  “啊!”一聲痛叫響徹雲霄。
  嚴燿玉伸手一勾,圈住金金的纖腰,將她攬入懷中。人尚在半空中,他長劍再度揮出,同時劈出三道劍氣,青光疾閃,寒氣颼颼,淩厲無匹。
  劍氣破空,周遭十來個盜賊哀嚎出聲,頓時紛紛倒地,個個被挑斷手或腳筋,終生不能舞刀弄劍,全被廢了武功。
  無論是匪徒,或是錢府的武師,全都驚駭得說不出話來,眼見二人如天外飛仙,輕巧的落地,衣袂飄飄,身上連一滴血都沒沾到。
  “你怎麽會在這裏?”金金急著追問。
  剛剛那危急的一刻,他及時出現,她的確是又驚又喜。隻是,一想到自個兒狼狽的落在盜匪手中,還要靠他來出手相救,她又覺得很不痛快。
  “跟著你來的。”他低下頭,視線挪栘,確定她毫發無損,黑眸中的戾色才褪去了幾分。
  “你跟蹤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淡淡的說道。
  “本姑娘是淑女,但你卻絕對不是君子!”
  兩人站在一團混亂中談話,旁若無人,爭論淑女與君子的問題,盜匪們全都呆了。
  半晌後,也不知是哪個人先反應過來,大叫一聲。“老天,真的是嚴燿玉!”
  這聲大叫倒把眾盜匪喊得回神,他們麵色如土,扔下受傷的兄弟,爭先恐後四散奔逃,就怕逃得慢些,也會在那把長劍下斷手斷腳。
  金金挑起柳眉,目睹這逃難的場景,心中著實詫異。
  “十年前你在南方到底是做了些什麽?”她好奇的問。
  “開鑿運河。”
  “隻是開鑿運河,那些人會這麽怕你?”
  “你可以說,我是聲名狼藉。”
  他說得輕描淡寫,冷眼望向四散奔逃的盜匪,突然仰望天際,氣聚丹田,發出一聲長嘯。
  那聲嘯音清亮綿長,震動山野,讓所有人心頭一顫,靠得最近的金金甚至覺得頭昏眼花,必須快快收攝心神,才能勉強抵抗,沒被嘯音中的強大內勁震倒在地。
  嘯音未逝,山崖前後已經湧現嚴家的人馬,行伍嚴謹,行動無聲無息。盜匪眼見前後路都被截斷,場麵變得更加混亂。
  “少主!”為首的那個騎著一匹駿馬,策馬跨過巨木,趕到最前頭來。
  “全給我剿了,盡數綁去官府,一個都不許溜。”嚴燿玉長劍一揮,劍尖上血滴緩緩落地,血光映照著那張俊容,看來奇詭無比。
  上百賊寇投降的投降、求饒的求饒,其中少數冥頑不靈的,全被嚴家兵馬製伏,不消片刻,峽穀內已是戰勢底定,逞凶的盜匯全淪為階下囚。
  在車頂上搗著肩頭的盜匪頭子,眼見情況不對,不敢硬拚,忍痛自行點穴止血,覷了個機會,拔身往另一頭飛逃。
  “還想跑?”金金得勢不饒人,不肯放過那家夥,抓起雙刀就追了過去。
  這人攔轎搶劫,傷了她一票武師不說,最嚴重的是,這人竟然還說她又老又醜又嫁不出去,哪個女人忍得下這種批評?
  她握緊雙刀,急著想把對方抓回來剝皮,讓他為失言付出慘重的代價。
  “媽的,這女人還敢追來?”強盜頭子低咒一聲,回手一揚,便射出漫天暗器。
  金金江湖經驗不足,不曉得窮寇莫追的道理,壓根兒沒料到對方還有這一招,無數的黑影朝她招呼過來,帶著颼颼的風聲。銳利的暗器,劃破她的衣衫,幾處肌膚陡然一疼,她慌得發出一聲輕呼。
  她躲避不開,迎麵就撞向那漫天暗器,眼看就要被戳得千瘡百孔——
  糟糕!
  “金兒!”
  驀地,一聲咆哮響起,整座峽穀像是都在震動。
  身後狂風大作,嚴燿玉閃電般飛身趕上,手腕一繞,將她護在懷裏,長劍瞬間施展開來,劍 光織成天羅地網,護住兩人全身。
  無數的暗器打在劍身上,進出點點火光,被他盡數擋下,叮叮當當的落了一地。
  當長劍停下時,強盜頭子早已溜得不見蹤影。
  “啊,那人跑了!”剛剛脫離險境,金金竟又想去追人。隻是腿兒還沒邁開,纖腰上就被緊緊一把,嚴燿玉猛地把她扯回來,她火大的回頭。“你快放手,我要——”
  他的表情,竟讓她說不出話來。
  嚴燿玉默默看著她,黑眸灼亮得駭人,平日悠閑的神態,已被出鞘般的鋒寒取代,全然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令人膽寒。
  她從不知道,他的臉上會露出這種神情。
  風聲呼嘯,四周景物迅速飛逝。
  金金被圈抱在堅實的男性胸膛上,不斷掙紮抗議。“喂,你帶我去哪裏?放我下來,嚴燿玉!”
  他充耳不聞,在林間飛奔。
  “姓嚴的——”
  不管她怎麽叫喚,他就是不吭聲。直到他終於停步,金金這才發現,兩人已來到大運河畔。
  他足尖一點,就擁著她拔地而起,輕易躍過十來丈的距離,落在一艘精致絕倫的畫舫上。
  蹲在船頭的甲乙丙丁,原本等得睡著了,臨著大運河點頭釣魚,一聽到那腳步聲,立刻醒來,急忙迎了上來。
  “公子!”
  “您可回來。”
  “啊,您把大姑娘帶回來了。”
  劉丁兒還沒來得及開口,嚴燿玉已經沈聲下了指示。
  “拿熱水和幹淨的布,還有藥箱到我房裏來!”他腳下未停,筆直的往艙房走去。
  “是!”甲乙丙丁一聽,咚咚咚的跑開,準備東西去了。
  金金卻很有意見。“為什麽是你的房裏?我不要去你房裏,聽見了沒有?嚴燿玉,你——”
  他置若罔聞,踹開房門,匆匆將她抱到床上。
  接著,那雙大手開始脫她的衣裳。
  “你要做什麽?別以為救了我,你就可以——啊!”金金花容失色,掙紮得更加厲害,死命想保住衣裳,但是嚴燿玉太過霸道而強硬,她身上的遮蔽,都在那雙大掌的肆虐下迅速消失。
  那件藍襖衣兒,盜匪沒能碰著,卻被他輕易剝下,隨手拋開。
  她總算開始緊張了,又羞又氣,要不是雙刀遺落在路上,這會兒早就剁下他那雙行徑惡劣的手。
  “姓嚴的,我慎重警告你——”
  警告無效。
  嚴燿玉握住她揮動的小手,點住她的穴道。
  白綢褻衣、肚兜、羅襪、繡鞋全遭到同樣的對待,一一被拋開,轉眼間她已經徹底赤裸,白馥香軟的身子上不剩半條絲兒。
  自始至終,他都是麵無表情,隻在瞧見她左胸上方,那抹被暗器劃傷的刺眼的血紅時,眼角一抽。
  那盜匪頭子放出暗器時,他急忙趕上去,卻還是慢了一步。
  金金的傷勢不重,暗器隻傷了皮肉,傷口已不再滲出鮮血。但這長約兩寸的傷,出現在她的冰肌玉膚上,就是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嚴燿玉胸中一疼,像是被人戳了一刀。
  他一向冷靜、一向理智,但是當金金迎麵闖入漫天暗器時,他簡直是嚇得魂飛魄散,神智陡然被憤怒蒙蔽。要不是擔心她的傷,他當真會衝上前,親手把那盜匪大卸八塊。
  沒有人知道,他隻是偽裝得好,卻不是全然不受影響。
  這個小女人,就是他最致命的弱點。即使他城府再深沉、心機再詭譎,當她受傷的那一瞬間,滴水不穿的自製立即被撕裂,潛藏在體內的殺戾,陡然進裂而出——
  “少主、少主!”劉甲兒撞開房門,闖進房裏。
  “熱水端來了。”劉乙兒跟進來。
  “藥箱也拿來了。”劉丙兒停下腳步。
  “還有布——唉啊!”劉丁兒一頭撞上前頭的三個姊姊,不解的抬起頭來,赫然瞧見少主坐在床沿,而他懷裏的大姑娘,竟然是光溜溜的——
  哇!
  甲乙丙丁震驚過度,在門口撞成一團,手中東西差點摔在地上。
  黑眸掃來,嚴燿玉冷聲喝叱。
  “出去。”
  包子四姊妹在嚴府待了這麽久,還是第一次瞧見少主的臉色這麽難看,俊臉上沒了笑容,有種說不出的可怕氛圍。四顆胖嘟嘟的肉包,頓時嚇得縮成小籠包,擠成一籠拚命往後退。
  “東西留下。”
  “是!”甲乙丙丁一聽,連忙又轉身,端著熱水藥箱滾回來。
  這回,她們可不敢多看一眼,甚至連大氣兒都不敢多喘一下,隻是七手八腳的將東西擱下,就匆匆溜出艙房。
  嚴燿玉擰皺劍眉,替金金清洗傷口,再上藥包紮,雙手在她赤裸的嬌軀上遊走,卻不帶分毫的情欲,專心一誌的治療著那處傷。他的動作很謹慎、很輕柔,仿佛把她當成最重要的珍寶。
  包紮完畢,他仔細的將她全身檢查過一遍,確定沒有其他傷口,才將她攬入懷中,緊密的壓在胸膛上。
  金金費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衝開啞穴,全身早已羞成了粉紅色。
  “放開我。”她懊惱的說道,還是無法動彈。
  “等我的手不抖了,我就會放開。”他收緊雙臂,埋在她的頸窩中,感覺她規律溫熱的脈動,才能確定她仍安然無恙。
  金金瞧不見嚴燿玉的表情,卻能感覺到,那雙從來剛毅無匹的手,當真因為她的傷而微微顫抖,仿佛她的受傷,對他來說是極大的震撼——
  可能嗎?
  難道,這男人是真的在乎她?
  她咬著紅唇,心中一軟,但是隨即又警戒起來。
  不,不可能!她不會受騙,嚴燿玉一定又在耍她,等到她一軟化,他又會恢複成那個可惡的無賴——
  “我早告訴過你,前往淮南的路上並不安穩,有盜匪作亂,為什麽還要強行南下?”嚴燿玉低聲問道,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他收到的消息,是她預備春節後才南下,哪裏知道她略施計謀,成功的騙過他的耳目,覷了機會就溜出京城,走官道前往南方。
  知道錢家的武師,護衛著那輛馬車已經摸黑出發,他心急如焚,快船日夜兼程的追趕,還飛鴿傳令運河兩岸的嚴家人馬戒備。
  金金太過美麗,那些盜匪不會放過這到嘴的肥肉,而以她倔強的性子,絕對會為保全清白而反抗,一場惡鬥勢必難以避免。
  “倘若等到春節後再南下,你必定會趕在我之前,搶下鹽商的生意。”她低聲說道。
  嚴燿玉抬起頭來,臉色難看。
  “金兒,那些盜匪,個個殺人不眨眼,我要是沒有趕上,你不是死在他們手上,就是遭遇比死更可怕的事情。”鐵掌把住她的肩膀,緊得讓她雙肩發疼。“這跟什麽該死的勝負都無關,你到底懂不懂?”
  他急如星火的追來,莫非真的是想保護她?
  “我怎麽知道你及時趕到,不是因為在京城裏輸怕了,才追來南方想挽回劣勢。”金金望著他,縱然心裏真的有些動搖,嘴上卻仍強硬。
  這兩個多月來,她穩占上風,連贏六樁生意,賺了幾十萬兩銀子,著實大大挫了嚴家的鋒芒。
  京城裏開始有些流言耳語,懷疑嚴家的生意,在嚴燿玉手上出了什麽差錯。她早料到,他不會放任流言繼續擴散,在近期內絕對會有所動作。
  嚴燿玉沒有辯駁、沒有解釋,更沒有開口,隻是冷冷望著她,目光嚴厲到極點。
  強烈的壓迫感就鋪天蓋地而來,讓金金胸口一窒,幾乎要難以呼吸,她本能的感到膽怯,下意識的掉開視線,不敢迎視他的雙眸。
  眼前的嚴燿玉,冷戾寒凜,甚至比那個盜匪更加駭人——
  艙房內有半晌寂靜,當他再度開口時,口吻已經恢複了以往的冷靜,目光中的森冷,轉眼全數斂去。
  “你要南下,可以。”他拉起絲被,將她赤裸的嬌軀包裹好。“隻是,我們得一起走。你要是堅持獨行,我就立刻叫船掉頭回京城去。”
  金金拉回視線,惱怒的瞪著他。
  “都已經走了大半路程了,你要我現在回去?”
  “那就跟我一起走。”他簡單的說道。
  她緊閉著紅唇,過了好一會兒,才悶哼一聲。
  “隨便你!”情勢比人強,此刻隻怕她說什麽都沒用了。
  他唇角一揚,表情緩和下來,輕捏她的粉頰。“別那麽不甘願,坐車顛簸得很,坐我的船,還有我親自伺候,保證很舒服的。”
  金金的回答,是一聲更不悅的悶哼。
  伺候?天曉得這無賴會怎麽“伺候”她!
  嚴燿玉大手一伸,重新將她攬入懷中,抱著她在床上躺下,躺得舒舒服服的。
  “你又要做什麽?”她警戒的問,雙眼瞪得圓圓的。
  “睡覺。”他淡淡的說道。
  “睡覺?!”她尖叫。
  睡覺?!她跟他?他們一起?!
  他躺在榻上,將她牢牢圈在胸口。“金兒,我為了趕上你,幾日幾夜未曾合眼,早就累壞了。看在我剛剛救你一命的分上,你就陪我休息一會兒,這不算過分吧?”
  金金咬著唇,想要抗議,卻又悲觀的知道,這男人一向恣意妄為慣了,一旦下了決定,再多的抗議都是枉然。
  她靠在他懷中,聽著那強而有力的心跳,賭氣的閉上雙眼,不想看他。
  船兒如搖籃般,隨水輕晃,而嚴燿玉的身體很堅實、很溫暖,躺在他身上格外的舒服。
  屬於他的呼吸與氣息,充盈她的感官,淡化了先前那場驚險。直到這會兒,她才願意承認,當盜匪將劍抵在她頸間時,她有多麽不安。
  好吧,因為他的英雄救美、因為他替她包紮、因為他的失控、因為他的顫抖,她就暫時可憐他,陪著他休息一會兒。
  就一會兒,隻是一會兒、一會兒——
  一會兒而已——
  金金的呼吸逐漸均勻、逐漸和緩,不消片刻就沉入黑甜的夢鄉中。她的身體比她的神智,更早接納了他的擁抱。
  在睡夢中,他的雙臂始終抱著她,整夜不曾鬆開。
  船兒在水上輕晃,窗外飄起了細雪。
  一時半刻後,運河兩岸的景物,都抹上淡淡銀妝,連畫舫上也蓋了一層薄雪。
  嚴燿玉側臥在榻上,瞧著懷裏女子的睡顏,抬指輕撥烏潤纖細的秀發,撥出了一絲撩人的軟滑青光。
  隻有在沉睡時,她才會乖乖的倚偎在他身邊。
  他的指背,輕輕滑過那粉臉、玉頸、鎖骨,然後是她雪白的裸肩,再至滑嫩的豐盈,和其上的傷痕,手指憐惜的撫過那道痕。
  酥癢如蝴蝶翼輕刷過肌膚的感覺,讓她從迷蒙夢境中醒來。恍惚之間,可以看見,身旁正躺著那個她厭惡了整整十年的男人。
  那張俊朗的麵容上,有著難得一見的溫柔,深邃的眼,注視著她的傷,瞳眸中透著一絲不舍。
  她是眼花了,還是仍在作夢?
  這個人真的是嚴燿玉嗎?他怎麽可能真的對她好、對她溫柔?
  黝黑的大手,將那一絡發送到薄唇邊,印下一個淺淺的吻。
  一陣輕微的酥麻,由發端傳來,那感覺太過奇妙,簡直像是被火花刷過身子似的,金金再也無法裝睡,紅唇間逸出一聲輕喘。
  嚴燿玉抬眼,和她對上了視線,這時才察覺她醒了。
  他不慌不亂,薄唇一勾,竟張嘴咬住她的發,緩緩的、徐徐的、輕輕的,一口一口的啃著,那眸光深幽黝亮得像深夜裏的星。
  金金的心口一熱,粉臉燙紅,無法轉開視線,即使知道他這舉止放肆得該要被千刀萬削,卻也罵不出半個字。
  她像是遇著天敵的小動物,被那幽暗的視線催眠,無法反抗,此時此刻,隻能束手就擒。
  氣氛很曖昧,她可以聽得嚴燿玉的呼吸,愈靠愈近。那灼熱的氣息,逐漸的逼近她的唇瓣——
  突然,一聲巨響傳來,敲碎船艙內奇異的氛圍。
  畫舫劇烈震動一下,而後完全靜止下來。門外的甲板上,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包子四姊妹喧鬧的奔來跑去,嬌笑歡呼著。
  嚴燿玉挑眉。
  “看來,我們已經到達目的地了。”他微笑開口,卻還是動也不動,維持著相同的姿勢,手指仍把玩著她的發。“金兒,你要不要起來把衣服穿上?”
  衣服?
  那兩個字像是一道驚雷,重重敲進她的腦海。直到這會兒,她才赫然發現,自個兒仍裸著身子,大好春光早讓他的雙眼享用盡了!
  “啊!”金金尖叫一聲,手忙腳亂的抓起絲被,遮掩嬌美的身子。
  老天,雖說這幾年來,被他輕薄過不知多少次,但是可從未像這次,“坦白”得這麽徹底的!
  一想到自個兒的身子,全由得那雙黝暗的瞳眸一覽無遺,她就羞得無地自容,不知道是該殺了他滅口,還是去跳運河自荊
  她本想要趁他熟睡,再摸黑溜走,哪裏知道,自己竟會貪戀他的體溫與懷抱,枕在他的胸膛上睡得好沉好沉——
  她揪緊絲被,翻過身子,發出懊惱的呻吟,不敢麵對他。
  “金兒。”嚴燿玉輕輕喚道。
  然後,背脊處倏地一陣酥麻,男人粗糙的指,緩緩滑過那優美光潔的線條。
  她倒抽一口氣,連忙轉身,因為那煽情的輕觸而顫抖不已。
  “你做什麽?”
  他嘴角笑意更濃。
  “隻是稍微提醒你,顧了前頭,也別忘了後頭。”
  金金縮在床角,抓起絲被亂裹,包成個小粽子,不讓他再瞧見什麽美景。
  可惡,這一切還不都是他的錯!要不是他昨天以敷藥的名義,硬剝了她的衣裳,她哪會如此狼狽?
  “我的衣服呢?”她問道,眸子滴溜溜的在艙房內轉了一圈,觀察艙內擺設。
  “在桌上。”
  剛問出衣裳的下落,她就過河拆橋,裹著絲被乘機偷襲,抬起小腳猛踹。
  嚴燿玉反應極快,矯健的翻身下了床,在地上站定時,金金已經胡亂抓起桌上的衣物,飛身躲進屏風之後了。
  光潔的地板上,遺落了一小塊桃紅色的絲綢。
  他挑起眉頭,撈起那塊菲薄的布料。
  “金兒。”
  “離我遠一點,你敢再過來,我就殺了你!”她正在屏風後頭,手忙腳亂的想穿上衣裳,偏偏翻遍了這堆衣裳小山,還是找不到肚兜。
  “我想你需要這個。”嚴燿玉語帶笑意,把手探入屏風。
  她火速回頭,愕然看見那隻黝黑的大手上,正拎著她最貼身的衣物。她萬分尷尬的搶下肚兜,卻聽見屏風外頭,傳來他毫不掩飾的低笑。
  可惡!
  金金羞惱的喃喃低咒著,用顫抖的小手,勉強將肚兜穿上。
  一想到他粗糙的指,曾經觸摸過這塊絲綢,她就俏臉發燙,全身都不對勁,腦海裏滿是半夢半醒間,他把玩著她秀發的景象——
  “需要幫忙嗎?”他在屏風外頭問道,非常樂意提供協助。
  “不用。”她迅速回絕,忙亂的穿上貼身綢衣,再綁好衣帶,就怕他真的闖進來。但是,姑娘家的衣裳繁複得很,她愈忙愈穿不好,而這些事情,從來都是由小紅替她打點的——
  啊,小紅!
  金金抽口氣,顧不得衣衫不整,連忙從屏風旁探頭。
  “對了,小紅人呢?她在混亂中被救走了,你的人有沒有看見她?”
  他淡淡一笑,欣賞她那衣衫淩亂的嬌慵模樣。“救她的人是耿武,沒讓她傷著一根頭發絲兒,昨晚就已經回到船上來了,我見你睡得熟,所以沒有吵你,先讓她去休息。”
  金金這才鬆了一口氣,縮回小腦袋,垂首將外衣穿好。
  敲門聲在此刻響起。
  “公子,我是小紅。”小紅嬌柔的語音,在門外響起。“船已經靠岸了,我可以進來幫大姑娘梳妝嗎?”
  嚴燿玉走到門前,替小紅開了門,又低聲吩咐了一些事,才走了出去。
  踏出房門前,他抬起頭,對著那麵屏風多望了一眼,眼神中有著不可錯認的寵溺。
  銘銘銘
  初雪停了,天邊露出些許難得的陽光。
  走出船艙,映入眼簾的,是在湖中心的一座小島。島上的碼頭,鋪著石階向上延伸消失在林中,林子裏隱約能見到一座豪門大宅。
  整座湖以一灣水道銜接大運河,隸屬於兩淮第一鹽商的周謙,他把宅邸建築在湖心的小島,防衛得格外森嚴。
  “大姑娘,請往這兒走。”小紅輕聲說道,領著金金往左邊甲板走。
  一道浮橋架在畫肪與碼頭之間,甲板上站著兩個男人,俊朗高大的是嚴燿玉,俊美風雅的則是旭日。
  “你怎麽會在這裏?”金金停下腳步,沒想到會在這兒瞧見弟弟。
  他一臉無辜,習慣性的搖著扇子。“我在京城裏遇見嚴大哥,他說要來南方,有好吃的、好玩的,問我要不要順道跟來。”他聳肩,雙手一攤。“所以,我就來了。”
  她明眸一轉,睨了嚴燿玉一眼。
  “就不怕他把你拐去賣了?”
  “不怕!”旭日嘻皮笑臉的說道:“有大姊在,嚴大哥怎敢不買您的帳呢?”
  這小子,還懂得灌迷湯呢!
  金金冷眼看著他,考慮著等回到京城裏,再跟他好好的把帳算清楚。 光是背著她,跟嚴燿玉“暗通款曲”這件事,就得罰他在爹爹的金算盤上跪個兩個時辰。
  旭日渾然不知,回京後要麵對什麽可怕的酷刑,還殷勤的扶著金金,護送她來到浮橋邊。
  等在前頭的嚴燿玉,對著她低頭一笑,頗有風度的退讓,往旁站開幾步。
  “你先請。”
  金金保持鎮定,極力不讓那抹淺笑動搖她的冷靜。她不去看他的表情,維持著雍容華貴的儀態,提著絲裙踏上浮橋。
  眾人在周府家丁的帶領下,踏上那層層石階,走入林中,才拐個彎,就瞧見巍峨的朱紅大門。
  廳堂之內,周謙親自迎了上來。他年約三十,一身華服,臉上堆滿了笑,眼裏卻有著精明狡獪的光芒,一看就知道是個城府極深的商賈。
  “周大人。”金金斂裙福身,紅唇上噙著禮貌的笑。
  “免禮、免禮,錢大姑娘風華絕代,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哪!”周謙伸手扶她,笑眯眯的說。
  “大人說笑了。”她回以微笑,不著痕跡的避開對方的手。
  看來,銀銀在搜羅的資料上,特別注明“好色”二字,是千真萬確的事。周謙的目光雖然不下流,卻打從進門就黏在她身上,拔都拔不開,顯然是個花叢老手。
  “咦,嚴公子,你也到了?信上不是說,你是春節之後才會來我這兒嗎?”周謙直到這時,才發現杵在一旁的礙眼家夥,竟是嚴燿玉。
  唉,可惜啊可惜,既然正主兒如影隨形的跟在一旁,那麽,眼前這美人兒,他肯定是沾不著了。
  一旁的金金,警覺的眯起明眸。
  他寫信給周謙?
  該死,嚴燿玉的手腳竟比她還快!
  “周大人,您可還記得金金先前提的生意?”她開口說道,笑容甜得像要滴出蜜來,輕易得到周謙全部的注意力。
  那柔軟的嗓音,讓周謙的神魂都飛了一半,他雙眼發直,被她這麽一笑,簡直是神魂顛倒——
  驀地,背脊處傳來一陣惡寒。
  周謙陡然回神,發現嚴燿玉始終一言不發,笑容裏卻帶著明顯的警告。他連忙幹笑兩聲,拉回視線,就怕再看下去,到了夜裏,這雙眼睛會被“不明人士”剜出來。
  呼,再難得的美人,可都比不上小命重要,他寧可去惹怒一頭獅子,也不願意惹怒眼前這笑裏藏刀的男人。
  “呃,生意的事先擱下,兩位一路上舟車勞頓,肯定都累了,不如今晚就先住下歇息。明天晚上,就由我作東道主,設宴好好款待兩位。”他舉手擊掌,一個丫鬟連忙恭敬的走上前來。“甜兒,先帶錢大姑娘到百花齋歇息,仔細伺候著,不得怠慢。”
  金金壓根兒不想休息,更不想先離開,知道自個兒一離開,嚴燿玉就能與周謙獨處,這麽一來,無疑是讓他搶了先機。
  隻是,主人都開口要她先進院落,她要是這時拒絕,等於是不給周謙麵子,情況隻會更糟。
  她腦子裏迅速盤算,決定暫時離開,另外再找機會對周謙下手。
  “那麽,我先告退了。”她輕聲說道,斂裙行禮,從長長的眼睫下,丟了個警告的眼神給嚴燿玉,這才在丫鬟的帶領下離開。
  瞧著那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門後,周大人摸著兩撇小胡子,嘴裏嘖嘖有聲,用著監賞珍寶的口吻讚歎。
  “大江南北的傳聞沒錯,這錢金金果真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
  背脊上的寒冷,這回刺得他骨頭發疼。
  周謙連忙轉過頭。“嚴兄,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不好。”嚴燿玉淡淡的說道,嘴角帶著笑。
  周謙一陣的尷尬。
  “啊?”這家夥該不會是在介意,他多看了錢金金兩眼吧?
  嚴燿玉的食指,輕扣桌麵,眸光深斂,讓人難以看穿。“有件事情,要請你幫忙。”
  “什麽事?”周謙暗暗鬆了一口氣。
  “借我幾個好手,我要用。”
  “現在?”周謙一愣。
  才剛到南方,連杯茶都還沒喝,嚴燿玉就要借人手?
  “對,現在。”他冷聲說道,黑眸中的慵懶,轉為冷冽噬人,視線銳利得猶如刀刃,四周的空氣在一瞬間冷凝。
  周謙收起笑容,猜出事態嚴重。他沒詢問原因,甚至沒多問,嚴燿玉借人手是打算去辦什麽事。
  “出來。”大手一揚,四名黑衣男子倏地現身,跪在麵前,周謙輕描淡寫交代道。“你們和嚴公子一塊兒去,他的話,就是我的話。”
  “是。”四人應答一聲。
  “多謝。”嚴燿玉微一頷首,大步走出廳堂。
  周謙坐在椅上,瞧著自個兒的貼身護衛,跟著那利若刀刃的男人一起離開。
  他一手摸著胡子,一手端著熱茶,好奇的猜測,到底是哪個不知死活的笨蛋,竟有那麽大的膽子與本事,惹火了嚴家這位冷靜自持、總偽裝得溫文儒雅的少主。
  自從十年前,一夜間滅了黑虎寨後,他就再也不曾見過,嚴燿玉露出那麽重的殺氣了。
  明月上枝頭,將一地未融的雪照得發亮。
  百花齋中,一扇門被輕輕推了開來。
  金金穿著紅錦厚絨襖兒,謹慎的左看看、右看看,確定四下無人,這才悄悄跨過門檻,匆匆穿過庭院。
  可是才剛出了院落,踏入一片梅花林,她就險些迎麵撞上一副偉岸的胸膛。
  “啊!”她撫著胸口抽氣,才一抬頭,就認出這擋路者的身分。“嚴燿玉,你待在這裏做什麽?”
  可惡!他不是失蹤了一下午嗎?她原本打算,趁他不在,先下手為強,潛去找周謙商談生意的事。
  “我就住在隔壁。”嚴燿玉挑眉,早就料到她絕不會安分的待在房裏。“這麽晚了,你想去哪裏?”他雙手疊在胸前,在月色下,打量她那張嬌美的臉兒。
  “你又是想要去哪裏?”金金不答反問,繡鞋一轉,輕易繞過他,往前廳走去。
  他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從容漫步。
  “周謙那家夥,可是個好色胚子,一見到美女,就管不住雙手,你這麽晚去找他,難道不怕被他吃了?”他挑起濃眉,開口又問。“還是,你並不介意當他第十二個妻子?”
  金金回眸,懷疑的看了他一眼。
  “你跟周謙是舊識?”
  他點頭。
  “十幾年前,我在南方開鑿運河時,曾經受過他不夕幫助。”
  唔,這麽說來,她的勝算又減少幾分了——
  “好啊,你打算利用這層關係,從我手中奪下這筆生意嗎?”她揚起下顎,認定他是居心不良,想搶她的銀兩。
  嚴燿玉無聲的歎了一口氣,那張俊臉上,竟有著前所未有的疲 憊。
  “金兒,你非要與我針鋒相對嗎?就這麽一個晚上,你難道就不能對我和顏悅色些?”他注視著她,溫柔的黑眸裏還藏著某種炙熱的情緒。
  或許是因為月光,或許是因為他溫柔的眼神、他無奈的口氣,她胸口竟湧現一股不明情緒。原本還想逞強,諷刺他幾句,偏偏她喉頭有些緊縮,擠不出一句話。
  她站在一株梅花下,垂著小臉,望著地上零落的花辦,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輕開口。
  “現在才要我對你和顏悅色,難道不覺得太晚了點?”他們已經鬥了十年了,除了這些憤怒與猜疑,她其實不知道該用什麽態度麵對他。
  隱約都知道,他們之間有些事情,該要發生,卻沒有發生。兩個人都不服輸,一再爭鬥,沒有人肯先低頭、肯先承認,於是就在這死胡同裏,一困就是十年——
  金金轉過身,想看看他的表情,卻赫然發現他胸膛上有著一大片刺眼的鮮紅。
  是血?!
  “你怎麽了?”她大驚失色,俏臉發白,沒來由的一陣慌亂,想也沒想就撲上前去,小手拉開他的衣襟。“你受傷了?怎麽回事?你剛剛是去了哪裏?是傷在哪裏?”他的衣衫濕濡,才一碰就染了她一手的血。
  金金無法克製的顫抖著,把嚴燿玉推到牆邊,瞪大眼睛,想找出他究竟是傷在哪裏。
  老天,他傷得很重嗎?這麽多的血,他——他——
  咦?
  她搜尋的速度,慢慢緩了下來,小手摸著他結實的胸膛,從上摸到下,再從左摸到右,徹底的找了一逼,小臉上的焦慮逐漸轉為狐疑。
  怪了,沒有?
  嚴燿玉整個人完好無缺,裸露的胸膛和小腹,連一丁點擦傷都沒有,結實優美的肌肉線條,在月光下一覽無遺。
  “金兒。”他輕輕喚道。
  她粉唇微張,呆愣的抬起頭來,兩隻小手還擱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直到這會兒才知道,染在他衣衫上的,並不是他的血。
  嚴燿玉嘴角一勾,黑瞳深幽,啞聲緩緩開口。
  “如果你很急,我們可以進房去,看是你的房間,或是我的房間都無妨,我不介意你繼續。”他何止是不介意,簡直是歡迎之至、求之不得!
  她閃電般縮回手,滿臉通紅的連退好幾步,終於想到這舉止有多麽莽撞不得體。
  一瞧見他胸上的血,她就亂了分寸,急著檢查他的傷,硬是把他壓在牆上,還當場剝了他的衣裳,讓他上身裸了大半,要是讓別人瞧見,肯定要以為,她正在“非禮”他——
  一想起自己先前的所作所為,她就忍不住想躲進被窩,羞窘的大叫。
  “胡說,誰要跟你繼續。”她胡亂說道,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急衝衝的回身要走。“夜深了,我要回房歇息了。”
  這會兒,無論是周謙還是生意,全都被她拋到腦後了。她極為難得的,率先打了退堂鼓,急著想避開他。
  嚴燿玉仍靠在牆上,維持被她擺布出的“香豔”姿態。
  “金兒。”他又喚道,雖然隻是簡單兩個字,那語氣卻親昵得讓人臉紅。
  “做什麽?”
  “你走錯了,百花齋在另外一邊。”他含笑提醒。
  金金深吸一口氣,仰起小巧的下顎,維持殘餘的尊嚴,鎮定的往回走。
  直到拐了彎,確定那雙黑眸再也瞧不見她時,她才拉起裙擺,紅著臉落荒而逃。
  初雪融化,落滴湖中。
  周謙的府邸築在煙波浩渺的湖中,富麗堂皇的程度是不用多說了,不同於北方高宅大院的是,這宅子內共有二十四座橋,不論是曲橋、拱橋或是廊橋,座座都是精雕細琢。
  倚虹橋旁的水心榭,今夜點上宮燈,鋪上錦褥。外頭還朔風緊刮、銀雪紛飛,水心榭內卻烘著碳火,暖如春天。
  周謙下令設宴,款待遠道而來的貴客,奴仆們格外慎重,忙進忙出,端上各式珍品佳果。
  一個冰裂大瓷盤被擱上桌,盤裏是鮮美的荔枝,殼如紅繒、膜如紫綰、果肉潔白如冰雪。這種隻產於夏季的水果,要保存到這大雪紛飛的隆冬,需要許多麻煩的功夫,極不容易。
  身為主人的周謙,坐在主位上,最得寵的十夫人則倚偎在他懷裏,一雙蘭花指慢慢剝著荔枝。
  周謙笑意盎然,指著桌上瓷盤。“這個冰裂瓷盤,錢姑娘想必是不陌生吧?”
  金金挑起柳眉,從容回答。
  “這是南宮家窯場裏的作品。”
  說起南方最好的瓷器,那就非南宮家窯場的莫屬,許多高官的府裏,都是非南宮家的瓷器不用。半年多前,錢家開始大量收購南宮家的瓷器,運送到北方販售,兩家合作愉快,賺得不少利潤。
  周謙點點頭,還瞄了嚴燿玉一眼,那笑容變得幸災樂禍。
  “怪了,嚴兄啊,我記得,京城裏的瓷業,原本該是由嚴府獨占鼇頭,怎麽如今反倒讓錢家搶了?”
  獨門生意被搶,肯定是損失慘重。隻是,錢家次女銀銀,如今可是南宮家的少夫人,全家疼寵極了,身為長姊的金金一開口,言明有意購買瓷器,南宮家哪可能說個“不”字?
  客座上的嚴燿玉,修長的指拙著杯,輕晃著杯中色如琥珀的女兒紅。
  “我跟金兒,是誰得到這樁生意,都沒差別。”他刻意把對她的昵稱,喚得格外親昵,暗示兩人之間關係匪淺,不分彼此。
  “是嗎?對我來說,差別可大了。”金金笑靨如花,眼裏卻進出點點火光,藏在絲裙下的腿兒,朝他重重一踹。
  桌子稍微晃動,一顆荔枝滴溜溜的滾了出來,嚴燿玉卻是皮厚肉粗,全然不覺得疼,還對著她寵溺的一笑。
  “金兒,別這樣,還有外人在常”他輕聲說道。
  這不要臉的家夥!
  她眼兒一眯,再接再厲的又是一踹……
  咦?
  繡鞋兒沒踹著任何東西,腳踝處卻陡然一緊,鐵條似的鉗製,箍得她無法動彈,根本抽不回腿兒。
  嚴燿玉黑眸灼灼,握住她自投羅網的腿兒,沿著紅綢羅襪,滑過她的小腿,粗糙的指腹最後逗留在最細嫩的腿窩,悠閑的摩挲……
  火燎般的觸感,從他接觸過的地方傳來,讓她全身一顫,又羞又怒,鳳眼噴火的瞪著他,恨不得用筷子在他身上戳幾個洞。
  桌麵上看似平靜,桌麵下卻熱鬧得很,周謙全看在眼裏。他抓著十夫人的手,低頭吞下一顆荔枝,換了個話題。
  “今早官府傳來消息,說是梟山上的賊寨,一夜之間讓人給剿了。”他舉杯喝酒,神情中透露出幾分的佩服。“匪徒們聚到官府前,跪地自首。至於盜匪頭子,則是被人卸了一條膀子,連同證物,一起扔在城門口。”
  一個讓官府頭疼不已的賊寨,竟在一夜之間,被剿滅得幹幹淨淨,這件事傳遍大運河兩岸,人人議論紛紛。
  嚴燿玉神色如常,那張俊臉沒有泄漏任何端倪,大手倒是放開她的腿兒,端起酒杯啜飲。
  “官府會怎麽處置?”
  周謙又吞了顆荔枝,視線在兩人身上轉過來又轉過去。
  “罪證確鑿,絕對是秋後問斬的下常”當然啦,這也要看那個隻剩半口氣的盜匪頭子,是否還能撐到秋後。
  “知道是誰下的手嗎?”金金問道,想起昨夜在月光之下,嚴燿玉胸前那攤來曆不明的血跡,當時他身上沒有傷,卻染了一身的血。
  會是他嗎?
  是他在一夜之間敉平那個賊寨,擒下那個曾經傷了她的盜匪頭子,替她報了仇?
  “匪徒們嚇破了膽,隻敢透露那個帶頭剿匪的,是一個全身白衣、殘厲如修羅惡鬼的男人。”周謙還記得,傳話的人一臉不可置信,懷疑匪徒們是在胡言亂語。
  十夫人聽得心驚膽戰,偎進丈夫懷裏。“聽起來,這人甚至比那些盜匪還嚇人呢!”
  周謙擁著美人兒,瞄了嚴燿玉一眼,沒有笨到在這時揭曉謎底。“據說,他手舞長劍,氣勢冷絕,驍勇得無人能敵,一個時辰不到,整個寨子就讓他剿了。”
  唉,替一個女人報仇,比當初搶回賑銀,所費時間更短,由這點就不難看出,那女人在他心上的分量有多重了。
  “別說了,說得讓人家心裏好怕。”十夫人嬌瞠著,小手搗住周謙的嘴。
  “好好好,不說不說。”周謙猛點頭,揚手招呼。“把菜端上來,可別餓著我的貴客!”
  丫鬟們連忙撤下桌上的瓷盤,鋪上錦布,再擺上幾副精致的餐具。等在門外的奴仆,則端著香味四溢的佳肴,魚貫而入。
  十夫人一瞧見菜肴上桌,嬌媚的臉兒唰的變白,火速跳出丈夫的懷抱,一邊後退一邊吞吞吐吐的解釋。
  “呃,我有點事,所以……呃,先行告退……”話還沒說完,她已經拎著裙子,飛也似的逃了。
  周謙不以為意,像是早已習慣這類事情,他舉起筷子,津津有味的進食,還不忘興高采烈的招呼著。
  “來來來,兩位別客氣,這幾道都是我府裏才有的好菜,包管你們吃了後回味無窮。”他得意至極,頻頻示意兩人用餐。
  金金敷衍的一笑,心有旁騖,還在思索賊寨被剿,是否與嚴燿玉有關。她漫不經心的舉筷,挾了一塊入口,紅嫩的嘴兒輕輕咀嚼……
  平靜的小臉,倏地轉為驚恐。
  老天!
  這是什麽?!
  她小嘴微張,舌頭發疼,像是一股火從嘴裏往腦子裏衝,燒得她腦中發白,差點不顧禮貌,當場把那口食物吐出來。
  鹽商的家中都有專屬名廚,佳肴用料精致,包括蔥蒜等等,每樣都講究得很。隻是,眼前這道菜加入大量辣椒,整盤紅豔豔的,才咀嚼了一口,金金就辣得頭皮發麻,眼淚都快淌出來了。
  一旁的小紅,僅是瞧見盤裏的辣椒,就覺得胃部一陣痙攣。
  “怎麽樣,味道不錯吧?”周謙還獻寶似的直問,指著那盤豔紅色的菜肴。
  “這辣子雞啊,看來紅通通的,唬人得很,其實辣得頗為溫和,最適合拿來開胃了。”
  溫和?!
  金金咬著紅唇,就怕一張口,就會吐出那塊辣死人的雞肉。她額際冒出一層薄汗,死命硬吞,趁著周謙不注意時,趕緊喝了口清水,緩和火燒似的辣味。
  登門作客,最不能失了禮數,她這個千金小姐,要是在宴席上當場吐出主人的菜,那這樁生意根本就不必談了。
  現在,她終於明白,為什麽十夫人一聽見上菜,就嚇得拔腿開溜,活像身後有鬼在追了。周謙吃辣的程度,根本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來,嚐嚐這道炒田螺,一盤就六、七兩的頂級燈籠椒。”周謙一邊殷勤介紹,家丁們一邊將菜送上。
  端上桌的菜肴,一道比一道豔紅,金金的臉色也愈來愈蒼白。
  “還有啊,這道菜是用四川的小米椒、二筋條幹辣椒同燒的海鮮佳肴,正好把川味的香辣、濃鬱、鮮醇表達得淋漓盡致。”他愈說愈興起,把辣椒挾進嘴裏,滿臉陶醉的咀嚼著。
  看著滿滿一桌紅呼呼的山珍海味,她隻覺得胃在翻攪,拿在手裏的紫檀筷子微微發顫。
  “金兒,你不舒服嗎?”嚴燿玉瞧著她,態度關切,眼裏卻閃過幾分戲謔的光芒。
  “沒有,我很好。”她硬扯出微笑,紅潤的菱唇卻有些顫抖。
  “怕辣嗎?”他挑眉開口。
  周謙一聽,轉過頭來,驚訝的問道:“錢姑娘怕辣嗎?”他那神情,就像聽見有人不愛錢一樣。
  “怎麽可能。”她連忙否認,又挾了幾道菜。“請別聽他瞎說,我最愛吃辣了。”
  周謙愉快的點頭。
  “嗬嗬嗬,那就好,這世上就是有人不懂得吃,不懂得辣乃是百味之冠,沾了一點辣就哭爹喊娘,那種人啊,我甚至懶得跟他做生意。”
  金金唇上在笑,心裏卻在哭,筷子抖個不停,每吃下一口菜,就必須喝下好幾口水,舌頭早已被辣得沒有味覺。
  奴仆們走到桌邊,捧上一個中型的青花瓷盅,盅底鋪著碧綠的青菜。她鬆了口氣,像是在暗夜裏見到曙光,幾乎要喜極而泣。
  呼,好險好險,至少有一道菜不是辣的了!
  “錢姑娘既然愛吃辣,那就絕不能錯過這道菜。”周謙說道。
  辣?哪裏有辣?盅裏明明隻有青菜啊!
  還在疑惑著,奴仆已經在盅裏撒上小山似的花椒,轉眼之間,滿盅又是通紅一
  片,看不見半絲綠意。
  金金的臉色變了。
  “這道菜的味道可好極了……”
  另一名奴仆,在花椒小山上澆淋辣油。
  金金驚慌的瞪大雙眸。
  滋啦……
  紅色的煙往上冒,整鍋沸騰的辣油,啪啦啪啦的亂滾亂冒。
  “來來來,多吃點、多吃點,甭客氣!”周謙好客,怕她臉皮薄,不好意思挾菜,所以親自動手,舀了一匙紅油浸菜到她碗裏。
  嚴燿玉也開口了。
  “金兒,周謙的辣椒宴天下無雙,你可千萬別辜負他的一番好意。”他嘴角含笑,悠閑的吃著那些紅麻嗆辣的名菜,臉不紅、氣不喘,甚至連汗都沒流一滴,神色泰然自若。
  那笑容看在金金眼裏,無疑是一種挑釁。她這輩子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輸給他。
  可惡,輸人不輸陣,拚了!
  金金一賭氣,挾起由綠染紅的辣菜,硬著頭皮送入小嘴裏……
  轟!
  霸道的辣味頓時麻到咽喉,辣得她眼淚直流、香汗涔涔,眼前一片發黑,幾乎要當場昏過去。
  嗚嗚,天啊,好辣好辣!
  “錢姑娘,這菜還合口吧?”
  “合口。”她微啟麻掉的唇,憋住幾欲奪眶的淚,勉強擠出笑容,伸手想叫人送白飯上來,卻聽到周謙再度發表關於辣味的高論。
  “人間難尋好知己,未想今日就遇到兩位同好。有些人啊,來我宴席上,竟還要叫白飯來吃?你們說說,這行徑惡不惡劣?根本是浪費了我一桌的好菜!”
  舉到一半的小手,慢慢垂下來,她被辣得悲從中來,隻能握著絹帕,擦拭奪眶的淚水。
  餐桌上的兩個男人,卻是你一杯、我一杯,喝著紅通通的辣油,兩個男人把“辣”言歡,吃得不亦樂乎。
  “好兄弟啊,夠豪爽!”周謙猛拍嚴燿玉的背,朗聲大笑,揚手對奴仆招呼。“來人啊,再多送幾道菜上桌,今日我定要與兩位吃個痛快!”
  眼看數道辣菜又被端上桌,她粉唇微顫,笑容早已僵掉了,心裏更是悲泣不已。
  嗚嗚,救、救命礙…
  銘銘銘
  宴罷席散,夜更深沉,百花齋裏的紗燈,把門廊外照得半亮。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臨水長廊的另一端緩步走來,身後還跟著四顆圓滾滾的小球兒。
  嚴燿玉走到門前,輕叩紗門,小紅從裏頭開了門。
  “金兒呢?”
  “大姑娘不太舒服,正在屋裏休息。”吃了那場可怕的辣椒宴,任誰都會撐不住的。
  唉,那些菜哪裏是尋常人能吃的呢?大姑娘就是太逞強,不肯認輸,才會吃足了苦頭,一張櫻桃小嘴,被那些菜辣得又麻又腫。
  “我帶了些糖藕粥來,讓她解解辣。”嚴燿玉淡淡的說道,走入內室,四顆小球兒跟著滾了進去。
  垂落的紗帳後,躺著一個嬌小的身影。金金卷在床楊上,柳眉緊蹙,粉臉蒼白,水嫩的紅唇有些微腫,仿佛被狠狠的吻過似的。
  他伸手掀開紗帳,在床邊坐下,傾身叫喚。
  “金兒?”
  緊閉的鳳眼睜開一條縫兒,瞧見是他,立刻又閉上,還頗不給麵子的翻身埋進錦枕裏,連看都不想看他。
  “滾開。”錦枕裏傳來模糊的聲音。
  嚴燿玉當作沒聽到,仍舊賴著不走。“起來喝些糖藕粥,會舒服些的。”他接過甲兒送上的荷葉青瓷碗,再撒下小碟上的清香桂花,緩緩攪拌。
  “用不著你這隻黃鼠狼來給雞拜年。”金金還在嘴硬,卻忍不住偷偷吸了一口氣。 桂花落入熱粥中,散發出甜甜的香氣,誘得她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真不要?”他又問道,舀起一匙糖藕粥,緩緩吹涼。“據說,這糖藕粥可是解辣的良方,你若是不吃,那辣味恐會在嘴中持續十天半個月。”
  錦枕裏的小臉,總算抬了起來,卻比先前更加慘白。她一聽見,那辣味將在口裏縈繞不去,胃部就一陣痙攣。
  嚴燿玉擱下調羹,把那碗香甜的糖藕粥挪近一點,含笑注視著她臉上掙紮不已的表情。
  “虧我怕你今晚辣著,還特地要人煮了這碗粥。既然你不吃,那麽……”他把那碗粥拿開,伸手召喚門旁的四顆小球兒。“來,拿去倒了吧!”
  啊?要倒了,不能賞她們嗎?
  甲乙丙丁滿臉渴望,眼巴巴看著那碗桂花糖藕粥,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眼看麵前的糖藕粥被端走,金金連忙出聲喊道:“喂,給我住手!”
  “怎麽?”嚴燿玉挑眉。
  “我又沒說不要。”她瞪著那碗粥,悶聲開口。
  甲乙丙丁的肩膀同時垮下來,知道跟那碗粥注定無緣。她們含著眼淚,一塊兒往外頭走去,想去跟小紅討些糖來吃,好緬懷糖藕粥那香甜的味兒。
  嗚嗚,糖藕粥,再見了!
  微風拂起紗帳,金金坐在床沿,一匙匙吞下那熬得細致如漿的粥,清澈的鳳眼微揚,瞧著這送粥來的不速之客。
  不知怎麽的,她竟覺得,這男人近來變得有些體貼、有些不同。就連注視她的眼神,都像是比以往更炙熱了幾分……
  “我不曉得你那麽嗜辣。”她開口說道,想起他在宴席上,一口飲盡辣油的模樣,她就不寒而栗,胃又開始發疼。
  那場辣椒宴,活像是閻羅王的菜單,她要不是靠著對賺錢的強烈執著,絕對會在第一時間落荒而逃。
  “我沒有。”嚴燿玉淡淡一笑。
  “沒有?”
  他點頭,輕描淡寫的開口。
  “我事先吃了藥,麻痹了味覺。”他跟周謙相識多年,自然是知道辣椒宴有多可怕。
  藥?可惡,她就知道有鬼!
  金金握緊調羹,忍住把整碗粥扣到他頭上的衝動。
  “你怎麽不告訴我,手上有這種藥?”難怪他可以麵不改色的吃下那些菜,她還真以為他的胃是金剛不壞呢!
  “藥呢?”她追問,雙手已經在他身上開始亂摸。她嘴裏到這會兒還辣得難受,非把那藥搶來吃不可。
  嚴燿玉沒有反抗,雙手一攤,敞開胸懷任她剝衣搶藥。
  “擱在我懷裏的暗袋內,還有十來顆左右。”軟嫩的小手,在胸膛上摸來摸去,帶來極為銷魂的觸感。他輕笑著,靠在她耳邊低語。“金兒,你最近似乎很喜歡剝我的衣裳。”
  金金置若罔聞,以找藥為第一要務,小手摸進暗袋東摸摸、西摸摸,撈了半天,總算找出那個裝了藥的小錦盒。
  “金兒,別吃。”嚴燿玉靠在她耳邊,熱燙的呼吸吹拂著她的耳。
  她粉臉一紅,連忙退開,鳳眼斜睨著他。“隻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藥你能吃,我卻不能吃?”
  開玩笑,要是不吃藥,她豈不是還要被辣上數天?要是讓周謙瞧出,她根本不是“同好”,說不定連生意都不用談,立刻就被轟出門外。
  “金兒,你聽我說……”
  她才不聽呢!
  “小紅,端茶來!”金金喊道,一邊打開小錦盒,倒出藥丸。
  門外的小紅還沒進來,嚴燿玉倒是體貼的先端上清水,她揮手搶過來,把藥丸拋進嘴裏,仰頭一飲而盡,咕嚕嚕的全數吞下。
  藥效很快,口中的辣味迅速消失,她鬆了一口氣,慶幸自個兒搶了他的藥,總算不再被那可怕的味道折磨。
  哼,接下來看是辣椒苦瓜,還是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她可是準備齊全,半點都不怕了!
  嚴燿玉瞧著她誌得意滿的模樣,無奈的歎了一口氣,慢條斯理的開口。
  “金兒,這藥雖能麻痹味覺,卻不能吃太多,舌頭麻痹過頭,可是連話都說不出來的。”他微笑著,伸出一指,點著她小巧的鼻。
  什麽?!
  不能說話?那她該怎麽談生意?該怎麽跟周謙洽談細節?
  金金氣急敗壞,猛然跳起來想罵人,但是一張嘴卻隻能發出嗬嗬的聲音,舌頭麻得沒半分感覺,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該死,她中計了!
  一整個晚上,金金用盡辦法,麻掉的舌頭依然不聽話。
  眼看天已大亮,一會兒就要到前廳去談生意,向來伶牙俐齒的她,這會兒竟被嚴燿玉弄得啞了,簡直像是一頭母獅子被拔光嘴裏的牙,殺傷力頓時銳減。
  她在屋內指天咒地,無聲的罵了兩個時辰,才硬著頭皮走出百花齋,決定見機行事。
  隻是,才踏人大廳,她就看見嚴燿玉坐在那兒,一派優雅從容,與周謙相談甚歡,見到她進門時,眼裏還閃過一抹促狹的笑意。
  兩人身旁,還坐著俊雅的旭日。他正端著茶碗,啜飲好茶,一瞧見大姊駕到,立刻縮縮頸子,努力想裝作不存在。
  周謙首先開口,神情關切的起身。“咦,錢姑娘不是身體微恙嗎?怎不多休息會兒?”他揮手示意,要奴仆們端茶伺候。“關於那樁南鹽北運的承銷生意,嚴兄已跟我提了,既然你們已經達成協議,錢姑娘決心退讓,大夥兒能不傷和氣,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退讓?她什麽時候說過要退讓了?!
  “唔、唔唔唔唔唔——”金金提著絲裙跑進廳內,小腦袋搖得像博浪鼓,激烈的抗議。
  “唔?”周謙當然聽不懂,開口追問。“錢姑娘的意思是?”
  “唔唔唔——”她張口結舌,努力想辯駁,痛斥嚴燿玉的胡說八道,無奈舌頭仍舊不聽使喚,隻能發出焦慮的唔唔聲。
  男人們瞪大雙眼,看著她激動的在廳內比手劃腳。
  “錢姑娘是對那椿生意還有什麽意見嗎?”周謙表麵上關心,心裏卻樂得有好戲可看。他能夠確定,這伶牙俐齒的小女人,一夜之間失了聲音,肯定跟嚴燿玉脫不了關係。
  “唔!唔唔唔——”有!她有意見!
  嚴燿玉懶洋洋的開口,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她沒有意見。”
  金金全身發抖,滿臉酡紅,長發好似無風自動,鳳眼凶惡的瞪著他。如果眼神可以殺人,他肯定已經死過千百遍了。
  “唔——唔唔唔唔唔——”她衝到旭日身旁,揪住他的衣襟用力的搖晃,焦急的指著桌案,手腕疾抖。
  旭日被晃得一陣頭昏腦脹,眼淚都差點被晃出來了。
  “嗚嗚,大姊你說什麽?我不懂啊!”縱然姊弟連心,但是要他立刻猜出她的意思,也太過強人所難了些。
  嚴燿玉倒是懂了。
  “她要筆墨紙硯。”他擱下茶碗,徐緩的說道。
  “喔!”旭日恍然大悟,立刻三步並作兩步的衝去,沒一會兒就捧著文房四寶回來,乖乖的把紙攤平,再磨好墨,等著大姊動筆。
  金金拿過狼毫筆,挽起絲綢袖子,下筆行雲流水,轉眼就寫了兩大張。
  一張給了周謙,上頭是钜細靡遺的合作細節;另一張則扔到嚴燿玉麵前,在字裏行間痛罵他的卑鄙惡劣。
  連篇絕無重複的“精彩”內容,讓他挑高濃眉,俊臉上隻帶著笑意,不見半分惱怒。他仔細把信看完,再慢條斯理的折好,收進袖子裏。
  “金兒,你寫的‘情書’,真是讓我印象深刻。”他倒是不知道,這小女人連罵人都這麽厲害,用字遣詞針針見血。
  情書?!
  誰會寫情書給這個天殺的可惡家夥I:
  “唔——”金金氣得全身發抖,卻有口難言,吐出口的全是無意義的單音。
  “情書?”周謙興致盎然的盯著二人,眼睛根本不曾瞄向那張合約,一聽見那兩個字,他裝模作樣的表達關懷之意。“難道嚴兄與錢姑娘,你們已經——”
  看來,昨夜肯定是發生了什麽事。周謙懊悔不已,惋惜忘了在百花齋外埋伏奴仆竊聽。
  “正是。”嚴燿玉打蛇隨棍上,回答得從容不迫。“我與金兒早已私訂終身,過一陣子,就會去四川提親。”這個小女人,可是他十年前就已經訂下的。
  一旁傳來惱怒的尖叫。
  正是?正是什麽?!
  金金氣得眼前發黑,恨不得親手掐死他。她氣急敗壞的衝過去,揮手打向那張俊臉,再重重踹向他的胯下,打算讓這卑劣的家夥絕子絕孫,以免繼續危害人間。
  嚴燿玉麵帶微笑,伸手擋下她每一次的攻擊,沒讓她占到半點便宜,也沒傷到她半分。
  “金兒,你這麽刁鑽,我要是不娶你,你怎麽嫁得出去?”他長臂一撈,就將她反手帶入懷中。“別害羞,我還想請周謙明春到京城,喝你我的喜酒呢!”他靠在她氣得嫣紅的粉頰旁,輕聲說道。
  “既然是兩位的喜酒,我當然不能錯過,到時我絕對會送上厚禮祝賀。”周謙反應極快,拚命點頭。
  “多——”那個謝字還沒出口,一記粉拳又迎麵而來。嚴燿玉低頭一閃,避開奇襲,倒是鬆開了對她的鉗製。
  “唔、唔唔唔唔唔!”金金得到自由,指著他的臉痛罵,雖然聽不明白罵的是什麽,但是從她激動的表情看來,內容肯定跟那封“情書”一樣精彩。
  “金兒,你想說什麽?”他火上加油的問。
  “唔!”
  “嗯?”
  “唔唔唔唔——”
  啊,真是氣死人了!
  金金忍無可忍,猛一跺腳,掉頭就奔出大廳。
  “呃,大姊、大姊,你冷靜點啊!”旭日就怕她氣昏頭,連忙追了出去。
  果不其然,半晌之後外頭就傳來刀劍舞動的聲音。
  “大姑娘,請住手啊!”小紅氣喘籲籲的喊道。
  “啊,大姊,這不是咱們家,不可以拿刀子來砍嚴大哥啊!”旭日也忙著苦苦相勸,冷下防一刀從麵前揮過,差點削下他的鼻子。
  眼看貴客拿刀要衝進大廳,周府的奴仆們奮勇護主,擋住惱怒的金金,不讓她入內。隻是擋了一會兒,他們就抱著腦袋,被她手中的雙刀追得滿院子亂跑,求饒聲此起彼落。
  廳堂內的兩個男人互望一眼,任憑外頭吵翻了天,兩人仍是不動如山,坐在椅子上喝茶。
  “你的女人,脾氣可不太好。”周謙咧嘴一笑,視線追著那憤怒的美人兒跑。
  嚴燿玉嘴角輕揚,淡然開口。
  “我知道。”
  “兄弟,我告訴你,聽聽我過來人的經驗。”周謙伸手搭著好友的肩,語重心長的歎氣。“老婆啊,一個就夠了,所以你挑選的時候,可要格外小心。”
  “一個娶了十一個美嬌娘的男人,竟然還有臉說這種話?”
  “嘿,這可是我長年的心得,要不是看在交情不錯的分上,我還不肯跟你分享呢!”
  嚴燿玉微微一笑,注視著正在外頭追著人砍的金金。
  “放心,我的眼光比你好。”幽黯的眸光,隻有在看著她的時候,才會泄漏真摯的情緒。“十年前我就知道,這輩子,我是非她不娶了。”
  清晨的湖水,在晨光下輕輕蕩漾。
  晨霧之中,身段窈窕的美人兒出現在碼頭,她一身紅襖,美若天仙,俏臉上卻蘊滿怒意,讓人又愛又怕。
  金金走過浮橋,登上停泊在港內的嚴家畫舫,身後的小紅,提著大包小包的行囊,也跟著上船。
  “大姑娘,您這麽早登船,是有什麽吩咐?”船工一見她們上了船,有些驚訝,連忙迎了上去。
  “開船。”她冷著臉下令,舌頭還有些麻。
  “開船?”船工一愣,抓抓腦袋。“現在嗎?”
  “對,現在,我要馬上回京。”她逕自朝艙房走去,揮袖下令。“這船能走多快就走多快,給我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京城。”
  “呃,可是——”船工一臉遲疑,偷偷瞥了眼岸上大宅,周府的大門緊閉,裏頭靜悄悄的,人們大多還在沉睡之中。
  少主呢?少主上哪裏去了?大姑娘開船離開,少主知道嗎?
  見到船工還愣在原地,金金回眸,鳳眼一睨。
  “可是什麽?”
  那一眼可比鞭子還厲害,嚇得船工連連搖頭。
  “沒有、沒有,我馬上去叫人,即刻就開船。”他咚咚咚的跑過甲板,去叫醒其他人,用最快的速度啟錨開船。
  風帆一揚起,嚴家的畫舫離開島上碼頭,駛入碧波澄澄的湖中。
  金金站在船尾,瞧著那緩緩遠去變小的湖中島,冷笑了幾聲。
  “大姑娘,我們這麽做不太好吧?”小紅隨侍在旁,清秀的小臉滿布憂慮,心裏更是忐忑不安。
  她們把嚴公子扔在周府,卻搶了他的船潛逃耶!這種行為——呃——似乎不太正派吧——
  “不太好?”金金餘怒未消,一想起嚴燿玉就咬牙切齒。“那家夥設計陷害我,奪走了這樁生意,我不給他點顏色瞧瞧,難道還要微笑道謝嗎?我沒剁了他,隻是搶了他的艙離開,已經算是便宜他了!”
  這樁南鹽北運的承銷生意,利潤非常豐厚,如今由嚴燿玉攬下,先前一段時間,在京城內,因不明原因而產生的嚴重虧損,應該就可以損益相抵——
  該死,她竟然還擔心嚴家的生意!
  金金深吸一口氣,繡鞋一轉,掉頭就往艙房走去,決心把那個可惡的男人拋在腦後,盡速趕回京城重振旗鼓。
  船行一日一夜,從湖泊進入大運河,天際又降下皚皚白雪。
  入夜之後雪仍末停,小紅端著晚膳,輕輕走入艙房。
  “大姑娘,用飯了。”
  “我吃不下,統統撤下去。”金金連頭也不抬,仍舊低頭審視商冊。
  藥效褪了些,她隻是能夠說話,味覺卻還沒完全恢複,所有食物吃來都是味如嚼蠟,根本就沒有半點食欲。
  “可是大姑娘,你已經數日不曾——”話還沒說完,外頭就傳來一聲巨響,整艘船劇烈震蕩了一下。
  金金反應得快,一拍桌案,立刻飛身而出,拉住差點跌倒的小紅。
  “怎麽回事?”她高聲問道,心中隱約浮現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外頭沒人回答她的問題,反倒是傳來喧鬧的人聲,以及刀劍交擊聲。整艘船又開始晃動,甲板上傳來無數重物落地的聲音,似乎正有大批人馬,從另一艘船跳上嚴家的畫肪。
  看來,最近她的運氣可是糟糕極了,不但生意被搶,短短幾日還連續遇兩次強盜。
  “你留在這裏,別出來!”金金抓起雙刀,飛身出去幫忙。
  “啊,大姑娘,外麵危險,您別出去啊!這回嚴公子不在,您要是有了什麽閃失——大姑娘,您回來藹—”小紅跟在後頭,也追了出來,急著要把她拉回安全的艙房裏。
  雪下得更急,而甲板上到處都是人,一群黑衣蒙麵人駕著一艘黑船,在運河上襲擊,他們手持刀劍,攀上畫舫,和嚴府人馬打了起來。
  船尾已經被點了火,熊熊的火光照亮夜空,燒得天際一片通紅。
  金金揮刀加入戰局,一刀解決一個,轉眼間就傷了不少黑衣人。她嬌美的身影在戰局中穿梭,火光照紅了粉頰,威風凜凜,卻也不減嫵媚。
  眼看她的雙刀難以對付,一聲森冷沙啞的號令響起,黑衣人們立刻退讓。
  “退下!”
  刀光一閃,一把大刀劈頭斬了下來,人未到,倒是刀刃先到,要不是金金閃得快,這會兒大概已經被劈成兩半。
  她狼狽的退了幾步,這才看清揮出那一刀的,是一個高大的黑衣人。他沒有蒙麵,卻戴了一張銀麵具,在火光之中,那張銀麵具看起來詭異到極點。
  “報上名來!”金金力持鎮定,打量著對方,卻看不出任何端倪。眼前的銀麵人,全身透露出難以抑止的殺氣,令人從骨子裏感到一股寒意。
  銀麵人一言不發,揮刀又砍。他的刀勢奇重,下手毫不留情,她光是抵擋,就被震得虎口發麻,雙臂酸疼,根本無法還擊,隻能眼睜睜看著左手的刀飛了出去。
  兩把刀都擋不下對方的攻勢了,何況隻剩一把?
  還來不及喘口氣,大刀又迎麵砍來,她咬緊牙根,抬刀架擋——
  鏘的一聲,一截斷刃飛了出去,咚的插入船桅,刀尾顫動不已。留在金金手中的,隻剩一柄斷刀。
  巨大的力道,震得她整個人往後摔跌出去,重重摔在甲板上。
  銀麵人不肯善罷幹休,舉刀又揮砍過來——
  突然,一個嬌小的身影竄了出去,伸手擋在金金麵前。
  “住手,別傷我家大姑娘!”一見情勢不對,小紅又衝出來,用最笨、也是最直接的方法,證明她忠心護主的決心。
  刀勢一頓,驚險的停在她的頭頂,削落她幾絲頭發。
  銀麵具後的黑眼,危險的一眯,冷聲開口。
  “讓開。”他警告。
  瞧著那近在眼前亮晃晃的刀尖,小紅頻頻吸氣,雖嚇出一身塗汗,仍不肯離開半步,挺起纖細的肩膀,怒瞪著對方。
  “要殺就先殺我,我來替我家大姑娘!”
  握刀的大手一緊,瞪著她的目光更為淩厲。那人的殺氣,不知為何,竟轉為濃濃的怒氣,銀麵具後的眸光比先前更加駭人。
  “好,就拿你來替!”
  小紅咬著唇,閉上雙眼,準備為主子捐軀。
  “小紅,讓開!”被撞得頭昏腦脹的金金,心中大驚,連忙伸手要把這個傻丫
  頭推開,誰知銀麵人手裏的大刀沒有砍下,反倒閃電般抓住小紅,往後一甩。
  “哇藹—”
  小紅尖叫著飛了出去,在空中劃出完美的拋物線,接著咚的一聲,被另一個黑衣人牢牢接祝
  見到小丫鬟沒被活活摔死,金金鬆了一口氣,眼角銀光閃爍,逼得她再度回頭,銀麵人手裏的大刀竟又招呼了過來。
  她翻身再閃,躲得萬分狼狽。眼見小紅被送往另一艘船,她心急的想去救人,卻又被飛閃的大刀逼得自顧不暇。
  銀麵人步步進逼,很快的把她逼到了船尾。
  她無處可躲,心裏發冷,隻能瞪大了眼,看著那把刀當頭揮砍下來——
  鏘!
  千鈞一發之際,長劍從旁冒出,及時擋下那一刀,刀劍交擊,進出點點火光。她驚魂未定的轉過頭去,立刻認出救命恩人的身分。
  嚴燿玉!
  她從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有高興見到他的一天。
  嚴燿玉搭乘一艘快船,不知何時趕上這艘畫肪,正手持著長劍,與那個執意殺她的銀麵人過招。兩人招式飛快,使的都是搏命的功夫,四周隻聽得見金鐵交鳴,到後來,她的雙眼甚至追不上他們的動作。
  “大姊,你沒事吧?”旭日匆匆從另一艘船上跳過來,見她萬分狼狽的坐在地上,小臉慘白,瞪著纏鬥不休的兩人。
  她搖搖頭,看著在桅杆間飛躍交戰的兩個男人,擔憂像巨石一樣,重重壓在她的心口,讓她無法呼吸。直到這生死交關的時刻,她才願意承認,這個男人對她來說格外的重要。
  她從未像氣憤他那樣,去氣憤別的男人。
  她從未像痛恨他那樣,去痛恨別的男人。
  她也從未像在乎他那樣,去在乎別的男人——
  雪仍在飄,幹擾著她的視線。
  該死!他沒事吧?
  她曉得嚴燿玉武功高強,但那銀麵人卻也不差,兩方勢均力敵,難分勝負,才打沒幾招,桅杆就已經被轟掉大半,無數斷裂的木料紛紛掉落。
  轟!
  一聲爆炸聲響起,整艘船劇烈震動,黑衣人扔下大量火藥,把船炸出一個洞,冰冷的河水迅速湧入,燃燒中的畫肪開始傾斜下沉。
  金金撐著發軟的雙腳站起身,仰頭關心戰況,卻什麽都看不清。她握緊粉拳,心焦如焚,就怕他會敵不過那銀麵人。
  這邊打得激烈,那邊卻見甲乙丙丁正被黑衣人追得滿場亂飛,驚慌的求救。
  “旭日公子,救我啊!”劉甲兒尖叫。
  “啊,救命啊!”劉乙兒跟著叫。
  “我好怕啊,藹—”劉丙兒叫得更大聲。
  包子四姊妹齊聲高叫。
  “旭日公子!”
  金金被那吵鬧的求救聲引得回頭,這才發現四姊妹竟也跟著上船,大概是想趕來救人,偏偏武功不如人,上了場隻有高聲求救的分。
  “你還不去救人?”她一顆心都懸在嚴燿玉身上,無法離開半步。
  “她們四個輕功好得很,刀子砍不著,肯定不會有事的。”旭日幹笑幾聲,假裝沒聽到那些叫喚聲。
  唉,嚴大哥這根本是詐欺嘛!說什麽南方有好吃、好玩的,把他拐來後,卻老是帶著他往刀光劍影裏闖,前不久帶著他去剿滅盜匪,把他累得半死,這會兒又帶著他來搶救大姊,跟他幻想的悠閑假期差了十萬八千裏。
  他歎息著自個兒命不好,左右張望了一會兒,俊美的臉上浮現疑惑。
  “對了,大姊,小紅呢?怎不見她的人影?”
  金金倒抽一口氣,這才想起貼身丫鬟還身陷險境,如今生死不明。以那銀麵人的冷血看來,要不快些救出小紅,她肯定凶多吉少。
  “她被帶走了。劍給我!”金金搶下旭日的劍,轉身就要去救人。她對付不了銀麵人,但是要撂倒其餘的黑衣人,絕對不是問題。
  冷不防,一聲巨響又起。
  轟隆隆的聲音蓋過打鬥聲,整艘船劇烈震動起來,船首又冒出火光。
  在半空中交戰的兩個男人,倏地分開。嚴燿玉落在甲板上,長劍上已經沾了些許血跡。對方受了輕傷,卻不受任何影響,施展絕倫輕功,飛身回到黑船上。
  另一聲巨響再起,嚴燿玉坐來的快船,竟也冒出火舌,所有的東西都燒了起來,嚴家的船工像下餃子似的,撲通撲通的跳下水去,迅速遊離著火的船。
  銀麵人長嘯一聲,黑衣人們收到指示,立刻收起刀劍,回撤黑船。
  金金抓著劍,足尖一點,奮不顧身的追上去。
  “別走,把小紅還我!”她怒目嬌斥,長劍一揮,在河麵上激出一道破碎的水花。
  “找死。”銀麵人冷笑一聲,躍出黑船,健腕借勢橫揮,刀勢比先前更猛。
  隻聽得鏘鏘兩聲,才交手兩招,金金手裏的劍又被砍斷,身勢更是因無處藉力,筆直的往下墜,眼看就要掉入冰冷的河水中。而銀麵人順勢逼近,大刀再度揮來,她絕望的閉上雙眼,準備承受利刃穿透身軀的劇痛——
  耳畔的風聲突然停止,她隻覺得周身一熱,整個人被抱入熟悉的男性胸懷。
  嚴燿玉抱住下墜的她,沒讓她受到半點傷害,迅速持劍回身,一刀一劍再度交鋒,剌耳的重擊聲,尖銳得讓人難以喘息。
  他一手護著她,毫不戀戰,藉銀麵人的氣勁,彈射回著火的畫紡。落地那一瞬
  間,向來平穩的腳步,反常的有些踉艙。
  他沒有多加逗留,腳才一點甲板,又抱著她離開下沉的畫舫,飛身越過運河,落回安全的河岸上。
  “他們要逃了!該死,小紅——”金金才一落地,就連忙推開他,不屈不撓的想再去救人,卻見那黑船得了風助,迅速遠離,轉眼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河麵上火光衝天,兩艘船都被燒得沉沒,而河岸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四周連匹馬都沒有,根本無法追上去救人。
  嚴燿玉站在她身後,輕聲開口。
  “別擔心,小紅的事,我會讓耿武去處理的。”
  金金回過身來,卻看見在火光掩映間,他的臉色看來異常蒼白。
  “你沒事吧?”她焦急的問道,小手情不自禁的擱到他身上,擔憂他真的受了傷。
  嚴燿玉望著她,任由她審視,嘴角綻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你擔心我嗎?”
  他的反應,讓她立刻想起幾日前的月夜,心中的擔憂頓時被惱怒覆蓋。
  可惡,他又在戲弄她!
  “誰會擔心你!”她怒叫道,轉身掉頭就走,心裏好氣好氣自己,為什麽還要掛念這個可惡的無賴——
  才一轉頭,身後就傳來一聲重物墜地的悶響。
  “啊,少主!”
  “救命阿救人啊!”
  “好多血、好多血藹—”
  “嗚嗚嗚,少主,你別死啊!”
  金金聞聲回頭,就見嚴燿玉頹然倒地。他的背部,被大刀劈出一道極深極長的血口子,大量的鮮血正源源不絕的湧出,迅速染紅他的衣衫——
  他受傷了!
  金金衝到嚴燿玉的身旁,發現他雙眼緊閉,氣若遊絲,早已失去意識。
  他的背上被砍出一道猙獰的刀傷,鮮紅的血從傷口湧出,濡染衣衫後,滴落地上,迅速染紅了地上的雪。她匆忙伸出雙手,試圖去按住那道傷口,但是血流得太急,不斷的從指縫湧出,染得她的衣裙也紅了。
  她全身僵硬,臉像雪一樣白,瞪著那道傷口,跪坐在他躺臥的身軀旁,一動也不動。
  這是那銀麵人砍的傷,隻有那把鋒利的大刀,才足以造成這麽可怕的傷口。
  嚴燿玉是為了保護她,才會受傷的。他以身體,替她受了那一刀——
  遠在幾丈之外的旭日,隨即趕上前來,在兩人身旁蹲下。
  “大姊,得先替嚴大哥止血才行啊!”他低聲喊道,平日嘻皮笑臉的態度,到了這危急的時刻,倒也收斂許多。
  那一喚,倒是把金金喚得回了神。
  她深吸一口氣,扶起昏迷不醒的嚴燿玉,將他翻過身來。
  懷裏的男人滿身鮮血,健碩的身軀沉重無比,壓得她雙腿酸疼。而那張俊朗的臉龐青白得嚇人,胸膛微弱的起伏,隨著鮮血的流失,他的身軀愈來愈冷。
  金金點住他的周身各大穴道,暫時止血,再從衣襟內扯出一條細細的銀鏈。銀鏈的尾端,勾著一個小巧的銀盒。
  銀盒裏頭裝的,是苗疆蠱王贈的奇藥。
  這藥十分珍奇,據說能夠活死人、肉白骨,就算是一腳踏進鬼門關,這顆丹藥吞下去,也能夠起死回生。 蠱王愛屋及烏,特地將這奇藥分贈給愛妻的手足,囑咐他們務必貼身收藏。
  她打開銀盒,倒出一顆色澤嫣紅的丹藥,再撬開嚴燿玉的牙關。
  旭日見狀,連忙跳起來。
  “大姊,嚴大哥這會兒怕是吞不下去,你等一會兒,我這就去找水——”還沒奔開幾步,眼前的景象就讓他呆住了。
  情況危急,金金壓根兒等不及找水來,她張口含住丹藥,毫不考慮的低頭,紅唇貼上那冰冷的薄唇,將嚼碎的丹藥喂入嚴燿玉口中。
  原本畫肪上,以及快船上跳水逃命的嚴家人馬,察覺情況有異,紛紛往這兒聚集過來。
  “怎麽回事?”
  “少主受傷了!”
  “誰有金創藥,快拿過來!”
  “該死!怎麽會這樣?”
  “天殺的!老子要去把那些人給宰了!”
  包子四姊妹咚咚咚的滾過來,撲通一聲,全體趴下,扯住嚴燿玉的袖子與衣擺,眼淚鼻涕一塊兒奔流,哭得小臉花花的。
  “嗚嗚,少主,你不要死藹—”
  “少主、少主!”
  運河中的兩艘船相繼沈沒,火光也暗了下來,河岸上的人卻是愈聚愈多,大夥兒咒罵連連,有的焦急、有的慌亂,有的已經拿刀拿槍,急著要追上黑船,替嚴燿玉報仇,場麵一陣混亂。
  驀地,一聲嬌叱響起。
  “全都給我閉嘴!”金金厲聲喊道,嬌脆的聲音鎮住場麵。她跪坐在地上,衣裙上血跡斑斑,仍舊緊抱著昏迷不醒的男人。
  所有人頓時閉嘴,原本吵鬧的河岸,霎時間變得靜悄悄的,就連甲乙丙丁也停止哭泣,咬住嘴唇,再也不敢作聲,眼巴巴的望著她,等著她裁奪。
  “你們去煮水過來,我要先處理他的傷。”她清晰明快的下令,神色冷靜,瞬間就穩住了人心。“另外,用最快的方式,發信號通知嚴家的商船,要最近的船盡快趕來。”
  遇上這場突然的變故,連鐵錚錚的漢子,隻怕也會一時亂了方寸,反倒是她這個小女人,轉眼間就冷靜下來,即刻就看出諸事的輕重緩急,在混亂中仍是指揮若定。
  “是。”船夫趕忙應答,奔到運河邊,從懷裏掏出一支短竹管。
  他點燃竹管,隻見管中進出些許火花,接著一枚火星筆直向上飛升,在天際炸開,像煙花般照亮大半夜空。
  嚴家掌控天下航運,這條大運河又是嚴燿玉參與開鑿的,航商們對他崇敬有加,河道上有五分之一以上的船隻,都隸屬於嚴家管轄。隻要這緊急號令一出,方圓十裏之內的船隻即刻就會趕來。
  “附近有村莊嗎?”金金又問。
  “回大姑娘,前方三裏處就是南寧城。”一名剛上岸的男人上前回道。
  “挑幾個輕功好的人,進城去找大夫,快去快回,就算用綁的也要給我綁來。”嚴燿玉的脈搏愈來愈弱,她的手也愈來愈冰冷,非要用盡全力,才能壓抑住心中的慌亂。
  幾名大漢領了指示,不敢怠慢,立刻施展輕功朝北方掠去。
  “派人去察看那艘黑船的行跡,一有動靜就來回報。還有,把受了傷的、不懂武的全帶過來,其餘的人守住四方,不許外人靠近。”
  金金逐一指示,條理分明,眾人見她如此鎮定,也恢複了些理智,立刻聽令行事,迅速散開。
  隻有站在一旁的旭日知道,此刻金金的冷靜隻是假象,她其實並非如外表看來那麽鎮定。
  她的粉臉慘白,雙眼亮得太過不尋常,嬌小的身軀難以克製的顫抖著,隻是那顫抖非常的輕微,輕微到除了站得最靠近的他,其他人根本沒有發現。
  包子四姊妹雖然仍在啼哭,動作倒也迅速,她們很快的生火煮水,還找來幹淨的布,一塊兒捧了過來。
  “幫我把他翻過來。”金金深吸一口氣,才有勇氣再度去看那道刀傷。她伸出顫抖的小手,扯住殘破的衣衫,小心翼翼的撕開,輕柔的動作,像是怕弄疼昏迷中的男人。
  衣袍被撕開,嚴燿玉的背部毫無遮掩,袒露在火光之下——
  老天!
  那一刀從肩際斜劈到他的腰部,深可見骨。銀麵人的力勁要是再狠絕些,嚴燿玉就會在她眼前,活生生被劈成兩截。
  金金隻覺得一陣暈眩,幾乎無法呼吸,雙手劇烈顫抖,根本無法動作。
  “大姊,讓我來吧!”一旁的旭日實在看不過去,握住她的手,想接下處理傷口的工作。
  從他懂事以來,大姊總是聰明冷靜,不論發生什麽天大的事情,都能夠麵不改色,就算是偶爾被嚴燿玉激得火冒三丈,也能很快就恢複過來。他還是頭一次瞧見那張絕色臉兒上,浮現那麽慌亂的神情。
  半晌之後,秋水瞳眸才轉回旭日臉上。
  “不用,我可以自己來。”她堅定的說道,穩住雙手,擦去所有的血水,注視著那道長而深的刀傷。
  旭日沒有再說話,知道她一旦下定決心,就絕不會更改。況且,這件事情還跟嚴燿玉的生死有關,她就算真的嚇壞了,也會強迫自個兒撐下去——
  他遞上金創藥,在一旁提供協助,幫著做緊急處理。
  黑暗的運河之上,傳來喧鬧的聲音,兩艘嚴家商船快速駛近。
  “大姑娘,船來了!”
  她抬起頭來,望著停泊在河岸上的商船,一麵指揮幾個男人動手。“把他抬進艙房裏,記得千萬小心,別牽動刀傷。”
  “是!”四名大漢上前,聽令行事。
  長時間抱著嚴燿玉,他沉重的身子,壓得她的雙腿發疼,麻得沒有知覺,才一起身,雙腳就陡然一軟,旭日連忙趕過來扶她。
  金金卻把他推開,強撐起發抖的腿兒,逕自踏上甲板。
  “不用扶我,你去把傷者集中過來,讓懂武的人輪流守衛。還有,傳令附近商號,把兩府的武師們都召來。”她吩咐道,就怕那艘來無影去無蹤的黑船再度踅返。
  “知道了。”旭日點頭,正要轉身,就聽見岸上傳來動靜。
  幾個被派往南寧城的大漢,半刻都不敢耽擱,把大夫挖出被窩,連同出診的木箱一塊兒帶回來,送進嚴燿玉躺臥的艙房裏。
  老大夫睡得正香,卻被一群人高馬大的男人拖出被窩,不由分說的綁架出城,嚇得差點沒有尿褲子。但是一瞧見躺在床上的傷者,醫者的本能壓倒驚慌,他很快的鎮定下來,開始檢視傷者。
  “他的情況如何?”金金迫不及待的問道,她站在床畔,渾身血汙,看來狼狽極了。
  老大夫沒有回答,皺著花白的眉,從出診箱子裏取出些許藥末,均勻撒在傷口上,仔細的包紮妥當後,才轉向金金。
  “背上那一刀砍得極深,雖沒傷到筋骨,但是刀口過長,出血甚多,可能危及性命。”他頓了一下,端詳她慘白的小臉,懷疑她是不是也受了傷。“現在,失血止住了,情況暫時穩定,其餘就要看他是否撐得過去。”
  話還沒說完,跪在旁邊的包子四姊妹小臉一皺,又開始嚎啕大哭。
  “嗚嗚嗚——少主,甲兒以後再也不偷吃了,你別死藹—”
  “嗚嗚嗚——少主,乙兒以後再也不偷懶了,你別死啦——”
  “嗚嗚嗚——少主,丙兒以後再也不偷聽了,你醒來啦——”
  “嗚嗚嗚——少主,丁兒以後再也不會亂說話了,你不要死啦——”
  四張圓嘟嘟的小臉湊在床旁,對著昏迷不醒的主子痛哭流涕,輪流舉手發誓,隻要他能醒來,她們就會戒去偷懶打混的惡習,變成勤奮的好孩子。
  “好了、好了,別哭了,先跟我出去,讓嚴大哥好好休息。”艙房裏都是她們的哭聲,傷者哪裏還能休息呢?旭日半哄半拉,一手兩個,把四個小丫頭都帶出去,還細心的關上門。
  金金在床畔蹲下,握住嚴燿玉的手。那黝黑的大掌,失去了原有的炙熱,像寒冰般凍人,她心頭一涼,小手握得更緊。
  “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反正非得救醒他不可。”
  “姑娘,生死由命,不由人的。”老大夫歎了一口氣,暗歎這姑娘未免太霸道了些。閻王要人三更死,哪能留人到五更?如果這男人當真難逃一死,他也無可奈何啊!
  “我說了,無論用什麽辦法都好,你非得救活他。”金金緩慢的抬起頭來,清澈的眸子映了燭火,格外的閃亮。“我不讓他死。”她的聲音極輕,沾了血汙的小臉顯得堅決萬分。
  那樣的神情,讓老大夫為之戰栗。
  他肩膀一抖,不禁懷疑,這男人要是真的死了,這女人說不定真會鬧下陰曹地府,跟閻王搶人去。
  “老朽盡力就是了。”
  他慎重的說道,從出診箱子裏取出一個布包,將布包置於桌上,接著移近燭火。布包裏頭有幾束銀針,他仔細的取出來,將針尖擱在火上烤了一會兒,再按照各處穴道,炙入嚴燿玉的身軀。
  鷂器器
  河中水麵映著冷冷的月,船兒隨水輕輕搖晃著。
  甲乙丙丁縮成四團圓球,蹲在艙門外守候,她們擔憂少主的安危,卻又累得撐不住,沒一會兒就打起瞌睡。旭日經過時,隨手拿了兩條毯子,替她們蓋上,免得一覺醒來,四人已經成了凍包子。
  除了最先趕來的兩艘船,隨後又來了四艘,六艘大船高懸燈火,照得河麵上明亮無比。兩家的武師分批在甲板上巡視,防衛得滴水不漏。
  雖然尚未查出,那天來襲的黑衣人,究竟是何方人馬,但是這會兒,至少安全上是暫時無虞了。
  老大夫已經告退,被帶到其他房間休息。金金仍守在床榻邊,不肯離開半步。
  夜很深、很靜,她的視線無法從他慘白的臉龐上移開。
  在混亂之中,嚴燿玉還能帶著她,施展輕功上岸。她還以為,他已在銀麵人的大刀下全身而退,卻未料那一刀竟是結結實實的砍在他背上。
  偏偏這個男人,受傷也一聲不吭,竟還逞強,對她露出若無其事的微笑。倘若不是受傷過重,失血昏倒,難道他想就此瞞住她?
  想到這裏,金金胸口一陣泛疼。
  “嚴燿玉,可惡的你,”金金握著他的手,湊到他耳邊,嘶聲低語。“給我醒過來,聽到沒有?夠了,你贏了,我認輸了,給我醒過來!”
  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認輸。
  他卻毫無動靜,仍舊一動也不動,沒有睜開眼、沒有露出那可惡的微笑;更沒有坐起來,親昵的揉亂她的發,告訴她這隻是個惡劣的玩笑。
  她唯一能感覺到的,是指掌之下,他微弱的脈搏。
  若換了以前,瞧見嚴燿玉受傷倒下,她不在傷口上撒鹽,就算是大發慈悲了。
  但是,當他真的受傷,在她眼前倒地不起時,一股難以想像的感覺,瞬間迷蒙了她的理智——
  金金的心全亂了。
  這個男人非但在十年前以醋換酒,詐騙全城的人,還在她接手商行後,刻意出現在她麵前,撩撥她的脾氣、提醒她的失敗。她氣憤他的卑鄙,但是有時候,卻又不得不佩服他的狡猾精明。
  直到嚴燿玉倒臥血泊,她才肯承認,自己仍傾心這個男人,一如初相見的瞬間。
  為什麽要救她?難道他是真的在乎她?那些甜言蜜語,其實不是戲弄,而是他的真心誠意?
  就這麽一個晚上,你難道就不能對我和顏悅色些?
  前幾夜他那無奈的笑容,不經意浮現腦海,她喉頭一梗,眼眶一陣酸澀,掙紮半晌才能再度開口。
  “嚴燿玉,給我醒來!你聽到沒有?事情沒有這麽簡單,我們之間,還有許多帳沒算清楚,你要是個男人就給我醒來,不許一死了之!”金金靠在他耳畔低語,吐出紅唇的威脅,雖然霸道,卻帶著些微哽咽。
  她就這麽叨絮不停,用盡理由與言詞,希望能煩得他從鬼門關前回身,反覆罵他、逼他、激他、威脅他,也求他——
  夜闌人靜,艙內隻有她的低語,與他微弱的呼吸。兩人交握的雙手,整夜不曾鬆開。
  艙房的門,輕輕被推開,劉甲兒圓滾滾的腦袋探進來,鬼鬼祟祟的左看看、右看看,觀察艙房內的狀況。
  一根胖胖的指頭戳著她的背。
  “喂喂,怎麽樣?裏麵情況如何?”乙兒蹲在後頭,緊張兮兮的問。
  “行了,大姑娘睡著了。”甲兒把門再推開一些,站起了身,踮起腳尖,偷偷摸摸的端著火盆子進門。
  乙兒、丙兒、丁兒相繼跟上,三人手中分別端了熱水、湯藥和膳食,小偷似的溜進艙房,輕手輕腳的打理房內的物品,還不時偷瞄沉睡的一男一女,就怕吵醒了他們。
  偏偏,丁兒一個不小心,胖腳碰著凳子,凳子一陣晃動,剛煮好的飯菜驚險的滑到邊緣——
  就見乙兒撲上前,急著要搶救,胖手兒左一撈、右一捧,各接住兩個盤子,總算沒讓飯菜摔在地上。
  甲兒趴在銅爐旁,朝炭火吹氣,頭也不回的吩咐。“噓,小聲一點,別把大姑娘吵醒了。”這幾日幾夜來,大姑娘衣不解帶的照顧少主,可是累壞了呢!
  話才說完,後頭的丙兒發出一聲驚呼。
  “唉呀!”
  甲兒翻翻白眼。“什麽唉呀,就叫你小聲一點——”她罵到一半,才剛回頭,竟也跟著發出驚叫。“唉呀!”
  “唉呀什麽?”
  乙兒和丁兒好奇的轉過頭來,卻見到嚴燿玉已經醒來,半撐起偉岸的身子,打量著四周的景況。
  四個丫頭發出歡呼,急忙滾到床邊,又哭又笑,哇啦哇啦的搶著說話。
  “少主、少主,你醒了嗎?”
  “少主、少主,你沒事了嗎?太好了,嗚嗚嗚——”
  “你流了好多血喔!”
  “我們好怕你會死掉喔!”
  這些丫頭真是吵。
  “把眼淚擦一擦,扶我起來。”嚴燿玉勾唇淺笑,背部卻傳來火辣辣的痛。那張俊瞼透著蒼白,尚未恢複血色,看來大病未愈。
  包子四姊妹連忙用胖手胡亂的抹抹臉,手忙腳亂的扶起他,還拿來軟軟的織錦靠枕,讓他能夠坐好。
  “她為什麽睡在這裏?”他眯起黑眸,望向趴在桌邊的金金。
  “大姑娘擔心您啊,打從您倒下那一日起,她就寸步不離,在床邊守著您,威脅大夫要是救不活你,就要把他扔進河裏喂魚。”甲兒倒了杯茶水過來,讓他潤潤喉。
  “是嗎?”嚴燿玉挑眉。
  “對啊對啊,您昏迷的這幾日,她就在這兒寸步不離。您吞不下的湯藥,全是大姑娘親自喂的喔!”乙兒點頭如搗蒜,忠實報告這幾日來的點滴。
  丙兒捧著湯藥,小腦袋點得像啄木鳥般快速,還不忘指著自己的小嘴,做最詳盡的解說。
  “是大姑娘喂的,用嘴巴喔!”那畫麵,可是讓她們臉紅心跳,卻又覺得好感動呢!
  “喔?”黝暗的黑眸望著桌邊沉睡的小女人,蒼白的唇微微揚起。
  多麽可惜,他傷重昏迷,對這幾日的一切沒有任何記憶,錯失大好良機,沒能好好享用金金難得的溫柔,體會她誘人的紅唇,主動貼附他的軟嫩銷魂——
  “嗯嗯,真的,您傷得太重,無法咽藥,大夥兒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是大姑娘——”甲兒才說到一半,卻見丁兒在一旁跳來跳去,不斷擠眉弄眼。“你做什麽啊?”她問。
  “對啊,你做啥啊?我們又沒說錯。”乙兒插著腰,理直氣壯的說。
  “本來就是大姑娘親自喂少主喝藥的嘛!”丙兒轉過頭,嘟著小嘴,對著嚴燿玉再度鄭重的重申。“用嘴巴喔!”
  丁兒的臉色愈來愈驚慌,小腦袋亂搖,用手猛指三人背後,胖胖的指兒抖啊抖的。
  “怎麽?後麵有什麽嗎?”甲兒一回頭,立刻嚇得兩腿發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呃,大——大——大大大——”
  嗯?
  乙兒和丙兒頸上的寒毛,一根根的豎起來,她們慢吞吞的回頭,這時才發現,金金不知何時已經醒來,纖指撐著下顎,靜靜的看著她們。
  完了!剛剛的“報告”,肯定都被聽見了!
  胖肉包全體縮成小籠包,心虛得手足無措,全都低著頭,不敢跟那雙清澈的鳳眼對上。甲兒最先反應過來,鼓起勇氣開口。
  “呃,那個、那個——大大大姑娘——我我我——我隻是來加炭火的——不不夠了——我我我去拿——”她邊說邊往門口移動,腳底抹油,溜了出去。
  “嗯,啊,大——大大姑娘,水——水水冷了,我我我——我去幫你換熱的——”乙兒結結巴巴的說完,匆匆端著水盆,三步並作兩步的就逃開。
  丁兒也跟進。
  “大、大大姑娘,我我——我隻是送飯過——過來的,我我我還有事,先先先走了——您您您慢用——”
  “大大大姑娘——我我我——”眼見姊妹們不顧手足之情,一一開溜,最膽小的丙兒“我”了半天,還“我”不出個下文,淚珠在眼眶裏打轉。
  “送藥來的,是吧?”金金倒是替她開口了。
  “對對對!”丙兒如獲大赦,迅速放下手裏的湯藥,也跟著落荒而逃。
  嚴燿玉目睹小丫頭們畏罪潛逃,薄唇上綻出淺笑。
  “我昏迷多久了?”他問。
  “五天。”金金簡單的回答,站起身來,端了那碗熱騰騰的湯藥,蓮步輕栘,款款走到床畔。
  “你親自喂了我五天?”小丫頭們的報告,讓他念念不忘。雖然人在昏迷中,但他的唇上,卻隱約記得那柔軟的觸感。
  她神色平靜,粉臉卻陡然一紅,泄漏出藏在心中的羞澀。
  “你咽不下藥,我隻能出此下策。”
  嚴燿玉注視著她,毫無預警的伸手,粗糙的掌,輕碰她小巧的下顎,溫柔的將垂落粉頰的發,掠到耳後。
  “金兒,多謝你了。”他徐徐說道,笑得十分溫柔。
  這一下輕觸,不算輕薄,卻格外親昵。微乎其微的肌膚之親,她感受起來卻震撼無比,被他觸及的那兒,甚至一片火燙。
  嚴燿玉那說不出的神情,教她心口莫名一熱。她垂下眼簾,掩飾心裏的波瀾。
  “不用跟我客套了,你是為了救我才會受傷的,我照料你隻是分內之事。再說,你要是就這麽死了,我以後上哪裏找對手去?”她說出一個又一個理由,將私情隱藏在疏離的話語之後,不願讓他窺見。
  事後想想,其實也還有其他的辦法,隻是她當時太過焦急,一心隻想著要救他,本能的就搶過湯藥,在眾目睽睽下,將苦藥哺人他的口中——
  該死!那一點都不像是她會做的事啊!
  他昏迷不醒時,她心急如焚;如今他醒了,她沒能鬆一口氣,反倒更加心煩意亂。
  金金咬著唇,舀了一匙湯藥,遞到他唇邊。“別多話了,快把藥喝了,我外頭還有事要忙,沒時間伺候你。”
  “如果我喝不下,你會不會也用嘴喂我?”他好奇的問,一臉期待。
  她粉臉又紅了,羞惱的瞪著他,恨不得打昏他,再讓他昏迷個幾天。“別妄想了,你要是不肯喝,我就直接把藥倒在你頭上。”她威脅道,手中調羹又逼近一寸。
  嚴燿玉歎了一口氣,甚為惋惜。
  “金兒,受傷的是我的背,可不是我的頭,把藥淋在頭上,豈不是浪費了?”一旦他清醒,那溫香軟玉的待遇就全數煙消雲散。唉,早知如此,他就算是清醒了,也該好好躺著,假裝昏迷不醒才對!
  湯藥送到嘴邊,他總算肯張嘴吞咽,那雙黝黯的黑眸,卻肆無忌憚的盯著她軟嫩的唇,毫不掩飾對她的渴望。
  那深邃的目光,帶著隱隱燃燒的火炬,落在她身上的視線,簡直像是帶了溫度,看得她如坐針氈,萬分的不自在。
  “你在看什麽?”禁不住那擾人的視線,她忍不住開口。
  他微微一笑,對她雙頰上的嫣紅滿意極了。至少,他能夠確定,這小女人雖然嘴硬,但是心裏仍是在乎他的。
  看來,那一刀的確挨得值得。
  他忍著背部劇烈的疼痛,伸手輕撫她略顯憔悴的小臉。“甲乙丙丁說你幾日幾夜都沒歇息,累著你了吧?”
  相識多年,他從不曾見過金金如此疲倦的模樣。她一向是傲然冷靜、豔冠群芳,柔亮的青絲梳整得一絲不苟,總讓他掌心刺癢,渴望摘去她發上的玉簪,弄亂她那一層又一層的衣裙,逗惹得她失去冷靜——
  粗糙的大掌從她的臉兒,悄悄挪移到頸間,撫著那兒細致的肌膚。
  微火輕撩般的酥麻,讓金金輕喘一聲,連忙縮頸躲開,整個人跳離床畔,逃開數尺。
  “你要是不肯喝藥就說一聲,不必動手動腳的。”她粉頰熱燙,口吻卻很冷淡。“你休息一會兒,我去找大夫來。”
  金金把還剩半碗的湯藥擱回桌上,轉身往房門走去,還敏感的察覺,他的視線始終鎖在她身上,不曾栘開。
  直到走出艙房,把那雙惱人的黑眸關在木門之後,她纖細的肩膀才陡然垮下來,整個人貼著木門,像被抽了骨頭般軟倒,平靜的麵具龜裂,她強忍住的狂喜,這時再也壓抑不祝
  謝天謝地,他醒了!
  她蹲跪在門外,咬緊紅唇,小臉埋進微顫的雙手裏,用最微小的聲音,感謝所有神明。
  天際不再飄雪,河麵上卻早已出現片片浮冰。岸上枝頭結了串串冰晶,在冬陽的照射下,閃燿著亮麗彩光。
  雕花窗欞內,金金拎起衣袖,拿起黑墨磨著石硯,一雙瑩亮的美目,卻不由自主,不時望向床榻上仍熟睡的男子。
  幾日過去了,嚴燿玉雖逐漸好轉,卻仍是虛弱。
  他清醒後,可比昏迷時難伺候,見不著她就不肯喝藥、不肯換藥,非要地陪伴不可。一旦她離開艙房,他就不斷派人來通報,要她快去快回。
  換作是以往,她絕不會相信,自個兒竟能跟他共處一室。但是幾日下來,兩人間雖不時鬥嘴,氣氛卻還稱得上平和。
  銀麵人的那一刀,倒是劈開了他們之間的僵局。
  窗內寂靜無聲,窗外的甲板上,傳來一聲響亮的噴嚏聲。
  “哈、哈、哈——哈啾!”甲兒提著一壺熱水,帶頭走在最前,邊抖邊咕噥。“好冷、好冷喔,為什麽南方也這麽冷?”
  “對啊,好冷喔——”乙兒捧著熱騰騰的肉粥,跟在甲兒身後,點頭同意。
  “嗯嗯——哈啾——”丙兒用響亮的噴嚏附議,雙手抱著一疊帳冊。
  “等、等我一下——別——別走那麽快啦——”丁兒吸吸鼻涕,端著黑呼呼的湯藥,追在後頭求姊姊們走慢點。
  四個丫頭的小臉,被寒風凍成了紅蘋果,全身包得像顆肉粽,卻還活像在雪山裏跋涉的模樣,每一步都艱難無比。
  奸不容易來到艙房前,甲兒敲敲門。
  “大姑娘,我們送東西來了。”
  “進來。”
  一聽到應允聲,四人立刻推門擠進去,一進到溫暖的室內,四張肥嫩嫩的小瞼歎了口氣,瞬間露出春暖花開的幸福 表情。
  “大姑娘,這是你要的熱水。”甲兒把熱水送上。
  “大姑娘,這是你要廚子燉的烏骨雞肉粥。”乙兒把粥奉上。
  “大姑娘,這是你要人送來的帳冊。”丙兒將帳冊全給堆到了桌上。
  “大姑娘,這是你要喂少主——呃,不是——”丁兒跟著湊了過去,話說到一半,察覺失言,趕忙改口。“我是說,這是少主要喝的湯藥。”
  “都擱下吧!”金金淡淡的說道,沒有抬頭,執著筆繼續書寫信函。
  四姊妹乖乖放下東西,就杵在一旁罰站。
  沒有聽見吩咐,她們連動也不敢動一下,眼兒轉啊轉,好奇的張望,偶爾偷瞄正在休憩的嚴燿玉,關切他的情況。
  他雖然在幾日前轉醒,脫離險境,但是傷勢未愈,需要好好調養。每回她們進來,他都躺臥在床楊上不曾起身。
  唉,少主好可憐喔,被那麽大一把刀子劈著,肯定痛極了!
  她們在心裏默默同情嚴燿玉,為他一掬同情之淚,卻又不敢上前打擾,隻能遠遠觀望。
  室內暖呼呼的,又安靜得很,她們站得久了就累了,一旦累了,瞌睡蟲就毫不留情的往身上跳,壓得她們的眼皮好重好重——
  旭日進門時,就見四人竟然站在牆邊,低頭猛打瞌睡,小嘴開開,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厲害!站著也能睡?簡直能跟二姊媲美了。”他走上前去,握著扇柄,在四顆小腦袋上各敲了一下。“還睡?快點醒來。”
  睡得正香,頭上卻無端被賞了個爆栗,四姊妹哀鳴一聲,陡然驚醒過來。
  “啥啥?”
  “唔,怎麽了?”
  她們睡眼惺忪,慌張的東看西瞧,一看見眼前的旭日,立刻睡意全消,笑開了瞼,像狗兒見到肉骨頭一樣,興奮的撲到他身上,賴在他身上亂滾。
  “哇,旭日公子、旭日公子——”
  砰!
  四顆蓄足力量的肉包,同時撞進懷裏,把旭日撞得倒地不起。他開始後悔叫醒她們,這幾個丫頭把他當玩具,賴在他身上亂摸,確定他無法起身後,還興奮的跳來跳去,他的骨頭差點要被踩斷了。
  “安靜些。”桌邊傳來嬌脆的聲音。
  在地上滾成一團的五個人,霎時間全凍成石像。四姊妹這才想起,金金還在這兒,連忙放過呻吟不已的“受害者”,從旭日身上爬起來,咚咚咚的跑回原地,小手背在腰後,乖乖站好。
  “把這幾封信寄送出去。”金金封妥最後一封信函,蓋上封緘,把幾封信遞給她們。
  這幾日來,她忙著打點聯絡,不但送出消息回京城,穩住生意,也沒忘了積極調查那些黑衣人的來曆。
  那票人的身手矯健,行動飄忽如鬼魅,不像是尋常劫財的盜匪。他們能在極短的時間內現身襲擊,又從容離去,證明這是一樁經過縝密計劃的攻擊。
  原本,富貴商家,遇見盜匪是件稀鬆平常的事,但是那銀麵人出手凶狠,不像是打算劫財,到像是存心要她的命。
  錢家財勢雄厚,她的性命格外值錢,若是綁為人質,絕對能勒索钜資,而那銀麵人卻不要銀兩,隻要她的命?
  金金直覺的知道,這次的襲擊並不單純。
  甲乙丙丁捧著信函,不敢多留片刻,邁開小腳溜出去了。
  被壓倒在地的旭日,萬分感激的站起來,稍微整理被扯亂的衣襟,這才笑著來到桌案旁。
  “大姊,早。”
  鳳眼輕睞,睨了他一眼。
  “這麽早來,有什麽事?”
  “沒什麽,昨兒個和嚴大哥約好,今日要來陪他下棋。”
  “他還在睡。”
  “已經醒了。”後頭傳來嚴燿玉低沉的嗓音。
  姊弟二人同時回頭,這時才發現,他已經醒來,偉岸的身軀倚靠在床邊,黑眸裏帶著幾分笑意。
  “什麽時候醒的?”金金問道,詫異自個兒竟沒察覺他已經醒來。
  “剛醒。”嚴燿玉微笑著。“看你寫得專心,所以沒有吵你。”
  不巧,門上這時傳來輕敲,有人隔著木門通報。
  “大姑娘,石岡到了。”情況緊急,連遠在京城的石岡也趕來,幫忙調查黑衣人的來曆,以及小紅的下落。
  “知道了,讓他先候著,我這就來。”金金揚聲答道,眸子一轉,望向小弟。“對了,你似乎閑得很。”
  “咦?”旭日來不及辯解,手裏就多了條絹巾。
  “那四個丫頭替我送信去了,剛好你無所事事,又跟你的嚴大哥交情好,最適合替他梳洗。”嫩如水蔥的小手,在旭日眼前揮動。“熱水和粥都在哪兒,梳洗完後,記得喂他吃粥。”她一口氣交代下來,沒讓旭日有拒絕或插嘴的餘地。
  “嗄?”
  梳洗?要他替人梳洗?沒搞錯吧?
  金金吩咐完畢,轉身往門外去。“對了,記得,還有湯藥,不許剩下,你就算是用灌的,也得灌得他喝下。”
  說完,嬌小的身影消失,房門砰的一聲,當著兩人的麵關上。
  室內有半晌的寂然。
  旭日看著緊閉的艙門,再瞧瞧手裏的絹巾,以及一旁桌上的水盆,呆愣得手足無措。
  “嚴大哥,這個——”
  他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天之驕子,啥事都有奴仆伺候得好好的,從沒想到,自個兒竟有需要伺候人的一日。
  “你先擱著吧!”嚴燿玉笑了笑,饒他一命。
  “呃,我想,沒關係啦,這點小事還難不倒我的。”開玩笑,大姊交代的事,他哪敢違抗啊?要是她等會兒回來,發現湯藥、熱粥都還原封不動,他的腦袋說不定會被擰斷!
  旭日走到桌旁,站在銅盆旁,皺起眉頭,考慮良久。
  唔,這個——是先把絹巾放到盆裏,再倒熱水?還是先倒熱水,再放絹巾呢?
  他努力思索,回想這十幾年來,每日由奴仆伺候梳洗的細節。
  “旭日,不用勉強了。”
  “別擔心,我能搞定的!”旭日擺擺手,把扇子插進腰帶,挽起袖子準備大展身手。
  接著,他把絹巾丟進水盆裏,再提起水壺,豪邁的將滾燙的熱水倒進去——
  嘩啦!
  熱水澆燙絹巾,白茫茫的煙蒸騰冒出,溫度高得驚人,要是真的用來洗臉,肯定要燙掉一層皮。
  嚴燿王挑起濃眉,不禁懷疑這小子到底是來幫忙,還是金金派來,對他施以酷刑的秘密武器。
  “呼,看來很容易嘛!我就說,聰明人學什麽都快,梳洗這小事怎難得倒我旭日公子?”他頗為得意,伸手就端起滾燙的水盆。“嚴大哥,來,讓我——哇,好燙!”
  銅製的水盆,燙得如同燒炭,他才剛端起,就被燙得鬼吼鬼叫,本能的把水盆拋出去。
  “燙燙燙燙燙!”旭日雙手亂揮,痛得怪叫不已,衝向角落的花瓶,手忙腳亂的抽出瓶裏的梅花,把兩隻被燙傷的手浸到花瓶水裏,這才鬆了口氣。
  呼,還好還好,再差一點點,他的手掌就要被燙熟了呢!
  他忍著疼,驚魂未定的轉身,剛想說話,卻被眼前的景況嚇得目瞪口呆,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
  那個受了刀傷,虛弱不已的嚴燿玉,這會兒竟不動如山的杵在桌邊,手裏還捧著那盆燙死人的熱水。
  房裏靜悄悄。
  兩個男人,就隔著一張圓桌、一個銅盆,無言的大眼瞪小眼。
  半晌後,旭日才找回聲音,艱難的開口。
  “呃,不燙嗎?”
  嚴燿玉莞爾一笑。
  “還好。”他將銅盆擱回桌上,接著慢條斯理的轉身,回到床榻上,恢複成先前的姿態,仿佛一切不曾發生過。
  旭日不信邪,走到桌邊,小心翼翼的觸摸那個銅盆——
  唉啊,燙!
  “呃,那個——這個——那個——”他不解的抓抓腦袋。
  “哪個?”
  “嚴大哥,你痊愈了嗎?”旭日低頭察看,發現地板是幹的,沒有半滴水漬。那就是說,當他拋出銅盆的刹那,躺臥床榻上的嚴大哥就搶上前來,穩穩的接住了這盆水——
  怪了,前幾天還瀕死的人,動作竟能這麽迅速?
  黑眸中精光一閃。
  “沒有。”嚴燿玉否認得臉不紅、氣不喘。
  旭日又呆了奸一會兒,眨眨眼睛,腦子裏胡亂轉著,卻又想不出個頭緒。眼前的這個男人,看起來像是個病人,也表現得像是個病人,臥病在床的這幾日,更是善用病人的種種特權,纏著大姊不放。
  但是,那閃電般趕到桌旁,接住銅盆的身手,卻又敏捷得讓人起疑。難道,嚴燿玉又要詭計騙了大姊?
  唔,不對,那刀傷是他親眼所見,確實是劈在嚴燿玉的背上,深可見骨,到這會兒都還沒痊愈,半點都假不了。
  這個男人的確是受了重傷,而他能這麽迅速就複原,要不是內功精湛,就是——
  旭日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這檔子事自個兒知道得愈少愈好,免得到時候有個萬一,大姊發起火來,第一個找他開刀。
  “嚴大哥,呃,我不管你打什麽主意,我都當不知道。”他小聲的說道,瞄了窗外一眼,確定遠在船頭的金金,不會聽到艙房內的談話。
  沒辦法,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這些年來,嚴燿玉可沒虧待過他,隻要他開口,嚴家的任何資源都無條件提供,照顧得比自家人還周到。他雖然嘴上沒說,但是心裏早把嚴燿玉當成了姊夫。
  “多謝。”
  旭日幹笑兩聲,鬼頭鬼腦的靠過來。“另外,我想給你個建議。”
  嚴權玉挑眉。
  “嗯?”
  “我勸你手腳最好快些,在大姊發現以前——”他再度看看窗外,終於下定決心,出賣親人。“盡快把生米煮成熟飯。”
  甲板之上,金金迎風而立,姿態如雪地中的白梅,嫵媚卻又不失傲氣。
  她站在船頭,雙眼望著遠方的蒼茫天際,聽著身後的石岡,逐一報告這幾日情勢。
  “大姑娘,雪隻是暫時停止,過兩天應會有更大的一場雪,若嚴公子的情況允許,我建議最好先啟航回京,以免被困於此。”
  金金瞧著河上零星的浮冰,柳眉緊擰,沉默不語。
  石岡的建議是正確的,一旦氣候更冷,冰層加厚,船隻就無法航行,要是再不趁早出發,他們就會被困在南方。
  短短幾日,嚴燿玉受重傷的事情,就已經帶來莫大的衝擊,京城不斷有消息回報,零星的商家開始蠢蠢欲動,妄想侵吞嚴家的生意。
  關於嚴家即將垮敗的流言,繪聲繪影的傳播著,甚至有人私下傳說,嚴燿玉其實已經傷重不治。要是再不趕回京城,讓他重新坐鎮指揮,穩定人心,後果肯定會難以收拾。
  流言雖然無形,但是殺傷力卻不可小覷。
  金金出生商賈之家,自然明白一個小小的流言,就可能讓偌大基業崩垮。雖然嚴錢兩府,在生意上爭鬥得凶,但是倘若嚴府真的垮台,隻會讓商界亂上好一陣子,對錢家絕對沒有半點好處。
  隻是,就算京城裏情況再危急,她還是無法扔下失蹤的小紅不管啊!
  金金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思索了好一會兒,柔嫩的紅唇才又輕啟。“嚴家的武師,有傳來什麽消息嗎?”
  “耿武領了人正在循線追查。”石岡負手而立,照實回答。“如果沒有意外,他今日應該就會趕來這裏。”
  說人人到,話才說完,河麵上一艘小舟順流駛來,舟上插著嚴家的旗,耿武正站在船頭。
  小舟還未停穩,他腳尖一點,矯健如狼般躍起,輕鬆便躍上大船,步履沈穩的朝嚴燿玉的艙房走去,連看都沒看金金一眼。
  她靜默的看著那高壯的背影,鳳眼略略一眯,倒是沒有發怒,早已知道耿武除了嚴燿玉之外,從沒把其他人放在眼裏。
  隻是,不把她放在眼裏無妨,消息她卻是絕對要聽。
  “石岡,跟我進去。”她簡單的說道,一麵提起裙子,快步走下船頭,迅速追進艙房。
  才一進門,就見床榻旁邊,旭日正舀著粥,玩上癮了似的,愉快的服侍嚴燿玉。
  “來,嚴大哥,粥我幫你吹涼了喔,你小心點喝。”他眉開眼笑的舀動熱粥,曖昧的眨眨眼睛。“雖然呢,我沒辦法像大姊那樣,用嘴——”
  金金麵不改色,閃電般伸手,從他的後腦勺重重敲下去。
  “唉啊,是誰——大姊,啊哈、哈哈——你回來啦?”旭日嚇了一跳,捧著碗踉蹌倒退三步,反射性的擠出笑臉。
  呼,好臉啊,還好他剛剛早把“悄悄話”說完了,要是讓大姊聽見,他肯定要被剝皮!
  金金睨著他,柳眉一挑。
  “你是嫌命太長了是不是?”
  “沒沒沒,怎會?”旭日用盡力氣的搖頭,為了保全小命,隻能硬著頭皮瞎掰。“我是說,雖然我不像大姊,會用嘴指使人——呃,啊,不是,我是說,用嘴要人煮好吃的東西,但我希望嚴大哥早日康複的心是一樣的。”他陪著笑臉,一步一步往後退。“呃,我還有事,你們慢聊,小弟我先行告退了。”
  說完,他推開門,跨過門檻,用最快的速度逃走。
  金金收回視線,就見耿武已來到床前,卻一聲不吭,隻用那雙嚴酷的眸子盯著她,擺明了不歡迎她在常
  房內氣氛有些尷尬,倒是嚴燿玉先開了口。
  “金兒不是外人。”他簡單的說道,望向屬下。“你說吧,事情查得如何了?”
  耿武麵無表情,不再看向金金,轉身陳訴追查的結果。
  “黑船最後出現的地方在徐州北方十裏處,那是在隔天清晨時分,之後就沒人在河上見過那艘船了。”
  沒人見過?
  她的臉色微變,心裏的焦急頓時爆發出來,幾個大步就衝上前,逼近耿武。“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嚴家不是掌控整個大運河的航運嗎?那麽多艘船、那麽多人在河上,怎麽可能會沒人見過——”
  “金兒。”床榻上傳來柔聲叫喚,溫熱的大掌,握住她發涼的小手。
  她深吸一口氣,冷著瞼閉嘴。
  “沒在河上見過,岸上呢?”嚴燿玉又問,口氣和緩,比她冷靜許多。
  岸上?
  金金愣了一下。她一直往水路上追查,倒是從未想過那些黑衣人可能棄船上岸。
  “徐州城外,有人目擊北方夜半有火光,我到那處河岸去查看,找到被燒掉的船體。”耿武有意無意的看了她一眼,暗中觀察她的反應。“對方是有備而來的,他們應是在徐州境內化整為零,我已留了人繼續查探,一有消息便會回報。”
  室內靜了一會兒,每個人都若有所思。
  岸上的道路四通八達,可走的路比水上多出不知多少倍,加上往來商旅眾多,要再追下去,隻怕是難了。
  眼看找到小紅的機會渺茫,他們繼續逗留,隻是增加危險。嚴錢兩家樹大招風,回京裏至少比留在這兒安全。
  一直以來,她為了贏過嚴燿玉,幾乎是無所不用其極,把每樁生意的風險都計算得好好的,未料這回倉促南下,不隻輸了生意,還連帶賠上了小紅。
  她說得沒錯,她的確太小看這一路上的盜匪了。
  金金臉色有些蒼白,深吸口氣,忍著心痛作決定。“石岡,去作準備,我們即日開船回京。”她就算是再心疼小紅,也必須以大局為重。
  “是。”石岡領命而去。
  “耿武,你回徐州繼續追查。”嚴燿玉也開口,追加了一句。“別忘了多帶些人手過去。”
  “是。”耿武一頷首,跟著轉身往外走去。
  他走向艙門時,經過金金的身旁,她微微一愣,敏銳的察覺到,這男人似乎在生氣。她能夠感覺到,他雖然壓抑著對她的敵意,但是眼神之中,仍有些許怒意,悄悄滲了出來。
  她回首,看著耿武高大的背影,不覺皺起眉頭,有些發愣,腦海中閃過某些很模糊的意念,她似乎想到了什麽——
  “金兒,你放心吧,小紅不會有事的。”嚴燿玉輕聲說道,大掌牽握住她的小手,微一使力,就將她整個人拉了過來。“我們先回京城去,耿武會找到她,帶她回來的。”
  那些模糊的意念,被這麽一打斷,迅速消失,再也無法掌握。
  “再說,周謙那筆生意,可是我勝了你,我還等著她來記分呢!”嚴燿玉半強迫的環住她,大掌轉而擱在她腦後,將她壓向他的胸膛。
  金金瞪大雙眼,倒抽一口氣,伸出雙手用力推開他。“我以為你還有一點良心,沒想到你費心幫著找小紅,原來是擔心我賴帳?”
  她正準備開罵,卻聽到嚴燿玉痛叫一聲,翻躺在床楊上,一臉疼痛難忍的模樣。
  糟糕,他的傷!
  “嚴燿玉!”她急得忘了生氣,匆匆靠上去,沒想到他陡然抬頭探手,鐵掌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拉上床,沉重的身軀隨即壓了上來。
  “金兒,原來,你真的會擔心我。”
  可惡,這個男人又耍她!
  “鬼才會擔心你這個惡劣的家夥。”金金氣惱的抵住他的胸膛,用盡力氣想把他推開。
  “小心些,別忘了,我身上還有著一道刀傷。”嚴燿玉挑眉,笑容可掬的提醒。“可別推得太用力,讓我的傷口又裂了。”
  “你——”她咬著紅唇,氣憤他卑劣的威脅,卻又無計可施,還真的不敢再推他。
  先前那鮮血淋漓的畫麵,實在是太可怕了,她絕對不想再經曆一次。
  “好,我不推你,你自己滾開。”她深吸一口氣,杏眼圓睜的瞪著他,倒是暫時把對小紅的擔憂擱到一旁了。
  他健碩的身軀這麽貼著她、壓著她,她的每寸肌膚,都被他熨燙著,雖然還隔著幾層衣衫,卻已經親昵得讓她心兒亂跳。
  嚴燿玉回答得非常幹脆。
  “不要。”他抬起手,輕撫柔嫩的臉兒,手指從粉頰滑到紅唇,深幽的黑瞳中,跳躍著幾簇火焰。
  “嚴燿玉!”她慌忙的撇過臉,避開那磨人的觸摸,用懊惱掩飾心中的羞澀。
  “金兒,你要是再喊得大聲點,就會有人進來看了。”他輕描淡寫的警告,另一隻手摘去她發上的玉簪,用指將黑發梳散在枕上。
  “你到底想做什麽?”她咬著牙質問,被他壓得好悶奸熱,臉兒更是燙得像要燒起來。
  嚴燿玉湊到她耳畔,溫熱的鼻息拂落在她敏感的頸間。“你還不曉得,我想做什麽嗎?”
  “我管你要做什麽,讓我起來!”她虛張聲勢,想避開他的接近,但那隻黝黑的大手壓著她的長發,沒有弄疼她,卻讓她無處可逃。
  受了傷的人,怎麽還會有這麽大的力氣?
  他粗糙的指,撫摸著她的唇,那帶著欲望的眼神,教她莫名戰栗。“隻要給我,一個吻,我就放開你。”
  金金屏住呼吸,在如火的注視下輕輕顫抖,那個“不”字滾在喉中,始終無法說出口。
  他的重傷瀕死,帶來極大的震撼。她其實也需要某些東西,證明這個讓她心亂的男人,仍舊安然無恙,並沒有被死神奪走——
  “噓,金兒,別拒絕,我隻是想要一個吻。”他用最輕的聲音說道,感受到她的輕顫,而後吻住她的唇辦。
  不同於以往的狂野霸道,這個吻,溫柔得讓她無法反抗。
  嚴燿玉舔吮著她柔嫩的紅唇,細細的親咬她的嘴角,直到她發出輕柔的歎息,那熱燙的舌才喂入她口中,對她施以最煽情的誘惑。
  那雙黝黑的大手,也悄悄遊走到她的胸前,在她全身軟弱時,解開衣扣,隔著薄薄的兜兒,握住她胸前的豐盈,指尖揉弄著紅嫩的蓓蕾。
  快感從他的吻、他的撫觸間,洶湧的襲來,讓她輕顫著,全身竄過酥麻的軟弱。
  這些年來,她不知經曆過多少次這類肆無忌憚的挑逗,但是這回與以往的每一次,似乎又有些不同。
  他吻得更溫柔、更霸道,也更激烈;而那雙熱燙的手,更是遠比以往放肆,拆解她衣裳的姿態,像是在拆解著本就屬於他的珍寶——
  “你說過——隻是、隻是一個吻——”金金愈來愈昏沉,身子一點一滴的軟化,隻能隨他態意擺布。
  他徐徐褪下她柔軟的衣裳,張口輕咬住她粉嫩的肩頭。她全身顫抖,卻無法反抗,眼睜睜看著他的頭往下移去,啃吻她每一寸的肌膚,撩起火般的渴望。
  紅嫩的口中,逸出柔軟的嬌吟,當那件貼身的兜兒也被解下時,她戰栗的察覺到,他赤裸的身軀將她壓入柔軟的錦褥中。
  “我說謊。”嚴燿玉吻著她的耳,低沉的嗓音因欲望而沙啞。“我要的不隻是一個吻。”
  他要她。
  船行數日後,終於回到了京城。
  時值隆冬,天際飄著鵝毛大雪,溫度極低,碼頭上嚴錢兩府的奴仆,老早就在那兒候著,生了數盆炭火,把皮襖烘暖,一等到船隊靠岸,主子下船,立刻殷勤的捧上前。
  金金披著暖熱的白襖袍,款步走上馬車,才剛剛坐下,接過小丫鬟端來的暖燙甜湯,車簾再度被掀起,嚴燿玉跨入車內。
  “這是我家的車。”金金舀了一匙甜湯,挑眉望著他。原本寬闊的馬車,擠進他那高大健碩的身軀,立刻顯得有些狹隘了。
  “我曉得。”嚴燿玉大刺刺的坐下,握著她的小手,把那匙甜湯往嘴裏送,半點都不知道要客氣。
  車簾又掀開,這次湊進來四顆圓圓的小腦袋。
  “少主,您走錯了啦!”
  “這不是我們的車啊!”
  “我們的車在另一邊啦!”
  “嗚嗚,那一刀把少主的腦子也劈傻了——”
  甲乙丙丁哇啦哇啦的喊著,伸出肥肥的小手,拖著嚴燿玉的衣袖,要把他拉出錢家的馬車。
  “別拉了,我沒認錯車。”嚴燿玉微一揚手,衣袖上的四雙小手自動鬆開。“我舍不得跟金兒分開,決定陪她搭這輛車。”
  四張小臉同時看向金金,隨即意會過來。她們曖昧的偷笑,點頭如搗蒜,自動縮回簾外,甚至還拉著金金的小丫鬟下車,讓兩人能夠獨處。
  啊,少主跟大姑娘的感情很好呢!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啊!
  馬夫輕抖韁繩,四匹駿馬漫步前行,走得穩而慢,刻意保持一定的速度。而馬車內部,鋪著柔軟的貂毛錦褥,坐在裏頭格外舒適,感受不到絲毫顛簸之苦。
  嚴燿玉放下兩邊的繡簾,車內頓時陰暗許多,添了幾許親昵的氣氛。
  “金兒,為什麽一下船就溜得這麽快?你是刻意想避開我嗎?”他大手一伸,把馥軟的身子拉入懷中,黑眸中閃過她已經開始熟悉的火焰。
  那樣的眼神,讓金金粉瞼一紅,不由自主的轉開視線。
  “家裏有堆積如山的事,還等著我回去處理。”她維持平靜的語氣回答,身子卻因為他的擁抱,顯得有些僵硬,那雙小手更是挪來挪去,不知該擱在哪兒。
  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有了重大的“進展”。
  金金當然知道,自個兒等於是被嚴燿玉拐上床的,這個男人得寸進尺,趁著她心軟,卑鄙的誘惑了她。
  那日,他吻遍了她的全身,在她的身軀上,挑燃出熱燙銷魂的火焰。但是那些美妙的快感,在他真正占有她時,轉變為撕裂的疼痛。
  嬌小柔嫩的花徑,無法承受他的巨大,合歡的疼痛讓金金哭著掙紮,甚至把他堅實的肩頭都啃出一排牙印兒。
  她的哭泣、咒罵或是懇求,都無法讓嚴燿玉罷手,他克製的停下所有動作,卻不肯離開她,執意占有她的柔軟,在那兒深烙專屬於他的印記。
  他灼燙健碩的身軀,每一寸都抵著她,親密得讓她顫抖,而那黝黑的大手,捧著她淚濕的小臉。他靠著她汗濕的額,一句又一句的喚著她的名字,溫柔細膩的吮著花瓣般的紅唇。
  直到疼痛褪去,難以抵禦的空虛,再度席卷而來,她的身子逐漸柔軟,而體內屬於他的熱燙,燒得她難耐的扭動,幾乎開口懇求。
  直到這時,嚴燿玉才肯釋放羈押許久的激情,熱烈的占有她——
  太過清晰的記憶,讓金金的臉兒更嫣紅。
  “在想什麽?”耳畔傳來灼熱的呼吸,撩得她忍不住顫抖。
  “當然是商行裏的事。”就算是打死她,她也不會承認,自個兒正在偷偷回憶那一夜的事情。
  “全部都擱下。”嚴燿玉低頭,輕啃著她柔嫩的頸子。“我可比那些事情重要。”
  趁著她分神的時候,那雙不規矩的大掌,再度溜入她的衣衫裏,解開貼身綢衣的扣子,掬握她的粉嫩渾圓——
  金金驚喘一聲,連忙扯回衣衫,縮到角落去。
  “立刻就要進城了,你要是害我衣衫不整的下車,我肯定不饒你。”再不反抗,他肯定會當場把她剝光的!
  嚴燿玉微笑著,巨大的身子又靠了過來,不過這回倒是真的聽了她的警告,沒再有什麽不軌的動作。
  “既然如此,那我們不如趁這段時間,來商量一些正事。”他好整以暇的說道,卷開繡簾,讓車內透入些許光亮,也讓她能夠安心些。
  “商量?”金金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有什麽正事需要商量?”
  “我們的親事。”他伸出手,調整她發上略歪的鳳簪,勾起那張粉嫩臉兒。“雖然道理上,應是我先去提親,但你我的父母,如今都遠在四川——”
  “等等!”她伸手,蓋住他的唇,腦子裏有些紊亂。
  嚴燿玉握住那隻軟嫩小手,輕輕啃咬。
  “等?不,我拒絕,金兒,這樁親事已經懸宕太久了。”還等?他已經等了十年了,當然要趁此良機,盡快把她娶進門。
  親事?嚴燿玉跟她談親事?他想娶她?
  一股甜甜的感覺,悄悄的湧上心頭,浸得她心兒暖暖的,唇上忍不住浮現微笑。
  金金斂著眼睫,咬著唇兒,不讓笑容擴大,小手撫摸著裙上細致的繡花,就是不肯看他。
  隻是,他為什麽會想娶她?是因為——嗯,他在乎她、喜歡她?還是因為兩人已有過肌膚之親,他就理所當然的認為,她該嫁給他?
  想著想著,心裏的興奮逐漸淡了下來。
  雖說已經委身於嚴燿玉,但金金可不同於一般的女子,這些年來的曆練,讓她堅強而與眾不同,雖然潔身自愛,卻沒有把清白看得太重。若不是她自個兒心甘情願,他的誘惑絕不會得逞。
  除了這個男人之外,她的確不願意把身子給別人。隻是,就因為這些,她就必須嫁給他?
  這十年來的種種,像走馬燈似的,一幕幕的在她腦海裏轉啊轉——
  這個男人,以醋換酒,讓她在全城的人麵前丟臉。
  這個男人,老奸巨猾,總是騙得她團團轉。
  這個男人,威脅她、戲弄她、欺負她,那些惡劣行徑,真是罄竹難書,說也說不完。雖說他在銀麵人的刀下救了她,還挨了一刀,但是那頂多也隻是功過相抵,她胸口那股累積了十年的怨氣,可還找不到機會可以一吐為快。
  半晌之後,金金慢吞吞的開了口。
  “什麽親事?我可不記得曾經答應要嫁給你。”她輕聲細語的說道,眼兒閃爍著狡詐的笑意。
  這個回答,讓他的臉色一僵。
  “你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我沒打算嫁給你。”她抬起頭,保持鎮定,眨著眼兒,用最無辜的表情望著他。“你救了我一命,我賠了身子給你,這麽一來,兩方就算扯平了吧?”
  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論,讓嚴燿玉緩慢的眯起了眼。他低下頭,逼近幾寸,筆直的望進那雙清澈的眸子裏。
  “金兒,我們已經有夫妻之實了。”他輕聲說道,聲音平靜而危險。
  她的雙手揪著襖裙,深吸一口氣,掩飾著心裏的興奮。“反正沒人知道,那就不算數。記得嗎?這可是你多年來,不斷教導我的金科玉律。”
  噢,終於!等了這麽久,終於輪到她說這句話了!
  願意跟他雲雨纏綿是一回事,要她點頭嫁他為妻,那可又是另一回事了。她要是不趁這機會,一吐心中怨氣,豈不是太對不起自己了?
  想娶她為妻?嘿嘿,可以啊,他得拿出誠意來,當著全京城的人向她低頭,承認這些年來的種種惡行,哄得她開心了,到時候大夥兒再來談婚事。
  嚴燿玉微眯著眼,瞪著眼前笑容可掬、雙眼發亮的小女人,額上的青筋猛地一抽。
  好啊,這個女人,竟敢拿他的論調來回敬他!
  黑眸瞪著她看了半晌,薄唇慢慢勾起來,染足了危險而邪惡的笑意。下一瞬間,他突然出手,再度將她拉進懷裏。
  “金兒,你知道嗎?我這就可以到城門上敲鼓,把你我的事情昭告全城。到時候,你想讓多少人知道,就有多少人知道。”嚴燿玉靠在她耳邊,輕聲威脅著。
  城門上懸的,可是一麵警鼓,隻有在敵人來襲時,才可以敲鼓示警。要是他真的攀上去敲鼓,那可是聲動京城,肯定會把皇上從龍椅上嚇得跌下來。
  金金俏臉一紅,沒想到他竟會想出這麽惡劣的手段,連這羞人的親昵事都可以拿來利用,威脅要上城門敲鼓,昭告所有人,說他跟她——說他們已經——他們已經——
  可惡!
  她心裏又怒又慌,就算落居下風,嘴上卻還是不肯示弱。“口說無憑,我要是抵死不認,才不會有人信你。”
  “嘖,你忘了嗎?隻要是我說的話,絕對有人肯相信的。”黝黑的指,在她眼前晃了兩下。
  嚴燿玉臉上那篤定而得意的神情,看得她心頭升起一把火,恨不得張口咬住他的指頭。
  突然之間,這些年來的新仇舊恨,一股腦兒的湧上來,她握緊粉拳兒,先前的好心情早已消失不見。
  就連求親這件事,這家夥也還要欺負她?!
  “那又如何?你要是存心想讓我在全城的人麵前丟盡顏麵,那就去啊!反正,這也不是你第一次壞我名聲了。”她惱怒的哼了一聲,揚聲喝令。“停車!”
  馬車夫聽到命令,連忙發出一聲呼喝,拉住韁繩,將車停下來。
  金金掀起車簾,卻被嚴燿玉一把拉祝
  “你可能已經有了我的孩子。”他臉上笑意盡失,眉宇之間堆疊起層層陰鶩。
  原來,他急著娶她過門,是為了不讓他的骨血流落在外?
  “要是真有孩子,我也可以一個人養活他。”她扯回手腕下車,傲然的揚起下巴,克製著不要因為他的話而難過。
  嚴燿玉深吸一口氣,有生以來,頭一次被氣得眼前昏黑。他壓抑住怒吼的衝動,等到重拾冷靜,才掀簾追下車。
  “金兒,別跟我鬧別扭。”
  “誰有空跟你鬧別扭?!”她頭也不回,提著襖裙,怒氣衝衝的往前走。“如果你是擔心孩子,那麽勸你大可放心,無論有沒有孩子,我都能自個兒處理,不會勞煩到你。”她直直穿過城門,走入城裏,存心把他拋在後頭。
  “該死,別再往前走了!”顧不得守城的衛士及來往人們的側目,嚴燿玉大步疾追,在玄武大道上拉住她。
  兩人在玄武大道上拉拉扯扯,跟在後頭的甲乙丙丁,則是一頭霧水,全部小嘴開開、目瞪口呆。
  怎麽回事,剛剛上車時,兩人不是還甜甜蜜蜜的嗎?怎麽才一會兒的功夫,又吵起來了?
  嚴燿玉雙手拙住她的肩膀,將她拉轉過來,麵對自己。
  “金兒,你不嫁我,還能嫁誰?”
  “嫁誰都此嫁你好!”她又氣又難過,一時口不擇言。
  “你已經二十五歲了,除了我,還有誰願意娶你?”
  轟!
  金金倒抽一口氣,沒想到這個男人竟有膽子說出這種話來。他也不想想,她是為了誰才拖到如今尚未出嫁的?
  “你嫌我老?你竟敢嫌我老?”她氣得全身發抖,手邊要是有刀,肯定已經砍過去了。
  “我從頭到尾沒說那個字啊!”嚴燿玉首度理解到,女人的不可理喻有多麽可怕。
  無論他說好說歹,她就是聽不進去,他才說了一句,她就說了十句扔回來。他被磨得火氣也起來了,手心刺癢,無法決定是該痛扁那粉臀兒一頓,還是狠狠的吻住她。
  “你沒說過,但你就是這麽想的!”金金根本聽不進去,食指用力戳著他的胸瞠,把氣惱全發泄在指尖上。“二十五歲!二十五歲又怎麽樣?既然嫌我老,那你去娶那個年方十五,白嫩甜美的小表妹啊!”
  “十四。”
  “什麽?”什麽十四?
  “她隻有十四歲又九個月,還未滿十五。”
  金金氣壞了!
  “我就知道,你果然想要老牛吃嫩草!”她早就懷疑,他對年輕女孩兒有特殊“嗜好”。是啊是啊,那少女是比她年輕、是比她可愛、是比她——
  不知為什麽,她氣得好想哭。
  “我沒——”嚴燿玉開口想辯駁,卻被打斷。
  “這些年來,登門求親的人,可是多到把門檻都踏斷了!”
  “金——”
  他再度開口,卻又再度被打斷。
  “別叫我!”金金甩開他的鉗握,對著那張俊臉怒叫。“告訴你,本姑娘就算已經過了二十五,也不愁沒人肯要,用不著你嚴大公子來犧牲小我、委曲求全。說我嫁不出去?哈,本姑娘就嫁給你看!”
  她氣勢磅礴的吼完,一甩袖子,轉身就往城西走,經過之處,人人回避,就怕擋了她的路,會被那繡鞋兒踹開。
  嚴燿玉站在原地,瞪著那嬌小的背影愈走愈遠,雙拳握得死緊,臉色更是壞得嚇人。他不再開口喚她,更不再追上前去,反倒是冷著臉,掉頭就往城東去。
  玄武大道上,就見錢金金和嚴燿玉,一束一西,各自往反方向走,兩人愈離愈遠。
  跟在後頭的甲乙丙丁,驚慌的左看看、右看看,急得都快哭出來了。
  雖然身為嚴府的丫鬟,但是她們喜歡的旭日公子可是錢家的人,這會兒主子跟大姑娘鬧得這麽僵,簡直像是撕破臉了,就連一向好脾氣的主子,竟也在大庭廣眾下冷著瞼,嚇得兩旁商家不敢上前問安。
  怎麽辦呢?真的翻瞼了嗎?她們足該選主子,還是旭日公子?
  包子四姊妹團圓轉,心裏拿個定主意,先是往東跑了幾步,想想不對,又回頭往西跑了幾步,在玄武大道上像無頭蒼蠅似的繞圈子。
  嗚嗚,那現在——現在——
  她們該跟誰回去啊?
  “我要嫁人!”
  剛從南方回返錢家的金金,一踏進家門,開口就冒出這句。
  嫁人?很好很好,這對冤家吵鬧了十年,也該是時候了。
  錢叔恭敬點頭,露出欣慰的笑容,腦子裏已經列出諸多該準備的事宜。“是,我即刻就派人前往四川,通知兩府的老爺夫人。另外,敢問大姑娘,是否已和嚴公於說定日期?還是另外再選個黃道——”
  話還沒說完,金金就嚷起來了。
  “嚴?嚴什麽嚴!?”她像被戳到痛處,氣急敗壞的怒喊。“我要嫁人,幹姓嚴的什麽事?我除了嚴燿玉之外,難道就沒人可嫁了?”
  呃,不是要嫁嚴少主嗎?
  “這——”錢叔這下子可愣住了,連忙再度確認。“那麽,大姑娘是準備嫁誰?”
  “誰都可以!”
  錢叔的額上浮現冷汗。
  “請大姑娘明示。”
  “我要拋繡球招親,證明我誰都能嫁,就是不嫁他。”她站在廳堂外的石階上,頻頻吸氣,粉拳握得緊緊的。“地點就訂在天香樓,你去安排,三天內辦妥一切,務必給我辦得熱鬧盛大,讓全城的人都知道這件事。”
  不但不嫁嚴燿玉,還要拋繡球招親?
  錢叔快昏倒了。
  “這——這這個——三天——”久曆商場的他,遇到這天大的事情,竟難得的結巴起來。
  “怎麽?有什麽問題嗎?”那雙因怒火而更明媚的眸子,筆直的盯著他。
  眼見金金在氣頭上,聽不進任何勸說,錢叔極力鎮定下來,心念疾轉,決定暫時找借口拖延,先穩下她的脾氣再說。
  “大姑娘要以拋繡球招親,必定吸引天下豪傑齊聚京城,隻有短短三日,大部分人恐怕無法趕到。”他愈說愈流利,列出各種原因,就是要金金延緩招親的時間。“另外,這場招親,當然要辦得盛大風光,才符合大姑娘的身分,若是有個把月的時間,就能將此事昭告天下,諸事更能準備妥當,到時候絕對能讓大姑娘嫁得風風光光。”
  昭告天下?這句話倒是挺符合她的心意。
  金金挑起秀眉,一甩絲袖,掉頭就走。“好,一個月就一個月,你去準備吧!”
  “是。”錢叔鬆了口氣,躬身目送她離去。
  一等那嬌美的身子消失在長廊盡頭,他立刻站直了身子,回頭召來家叮
  “快,立刻趕去嚴府,告知嚴公子,說大姑娘準備拋繡球招親,問問這會兒是什麽狀況。”他壓低聲量交代。
  “但是,大姑娘不是說,這不幹嚴——”
  “叫你去就去,別羅嗦。”錢叔臉色一沉,把滿臉困惑的家丁踹出大門。“問清了嚴公子的意思後,盡快回來,別讓大姑娘曉得。”
  “知道了。”家丁點頭,匆忙出發。
  錢叔站在門前,暗暗歎了口氣,揉著有些發疼的太陽穴,接著才走回府內,開始草擬拋繡球招親的事宜。
  嚴府的書齋中,平地轟出一聲巨雷。
  “你說什麽?!”
  原坐在椅上的嚴燿玉,猛然起身,神色陰鶩的看著前方來報的錢府家丁,以往溫和的俊容,陡然轉變得有如修羅惡鬼。
  “呃——”小家丁全身發抖,低頭重複剛才說過的話。“回——嚴公子的話,我家大姑娘說她——她要嫁人,要——要拋繡球招親——”
  嫁人?拋繡球!
  嚴燿玉額上青筋一抽,伸手猛揪,就把通風報信的小家丁拉過桌麵。
  “我說要娶她,她不肯!她要拋繡球招親?”他怒不可遏,咬牙低咆。
  “嚴公——公子——”無辜的小家丁嚇得臉色發白,雙腿直打顫,連話都不會說了。
  嗚嗚嗚,要拋繡球的是大姑娘,不幹他的事啊!
  “她寧願拋繡球,隨便嫁個張三李四,卻不肯嫁我?她到底有什麽毛病?”嚴燿玉的雙眼,像是要噴出火來,聲量愈來愈大,到後來已經大似雷鳴,震得所有人耳朵發疼。
  “我——我我——”嗚嗚,他啥都下曉得啊,饒命啊!
  “少主、少主,請住手,他快昏過去了。”眼見那個小家丁出氣多、入氣少,像是快嚇破膽了,劉廣連忙鼓起勇氣,上前討饒,就怕會鬧出人命來。
  鐵鉗般的大掌,這時才鬆開。
  小家丁砰的一聲跌到桌上,慌忙往後退縮,隨即翻倒在地上,繼續抖個不停,雖然想奪門逃走,雙腳卻早被嚇軟了。
  “什麽時候?”嚴燿玉兩手壓在桌案上,往前傾身,咬牙質問,黑眸裏的熊熊怒焰仍舊燒得火旺。
  “啥——啥?”小家丁抖個不停,淚水滾滾而下,瞧著眼前那張好恐怖的臉,根本無法思考。
  “少主是問,你家人姑娘何時要拋繡球啊?”劉廣一臉同情,蹲到小家丁身邊,用肥嘟嘟、福泰和藹的胖瞼,遮住背後那張像是要吃人的俊臉。
  “大姑娘原本是說——二天後就要、就要招親,是大——人總管——說服她延遲到一個月後——”
  三天?
  好,這女人夠狠!
  嚴燿玉眯著眼,額冒青筋,臉色忽紅忽白。他急怒攻心,背上的刀口迸開,滲出大量的鮮血,衣袍上綻放朵朵血花,黝黑的雙掌用力一抓——
  就聽到嚓的一聲,堅硬的木桌應聲碎裂,被他徒手硬是拆下兩塊。
  眼前的情況實在太過駭人,就連劉廣都心驚肉跳,忍不住退了一步。跟了嚴燿玉這麽久,還從沒見他發那麽大的脾氣,那怒火狂燃,燒得眾人焦頭爛額,就連當初剿滅黑虎寨,他散發出的怒意與恐怖,都不及如今的十分之一。
  糟糕,該不會是被錢金金氣過頭,走火入魔了吧?
  一思及此,劉廣連忙開口叫喚。
  “少主——”
  嚴燿玉抬手,製止屬下說話。他深吸幾口氣,閉上了雙眸,凝神斂眉,試著靜下心神。
  原本以為,兩人有過肌膚之親,接下來就該安排娶親事宜,哪裏曉得,這小女人?不肯乖乖聽話,硬是要跟他兜圈子,非但在玄武大道上,當麵拒絕他的親事,還要辦什麽拋繡球招親。
  一想到金金的肚子裏,可能已經懷了他的骨肉,而她卻還想去嫁別的男人,他的冷靜就徹底崩潰。
  除非他死,否則就不會坐視這種事發生!
  “少主?”劉廣等了半晌,端詳著他的臉色,肥嘟嘟的手握在身前,擔心的詢問。“你還好吧?我這就去喚大夫來。”少主的背讓血都給染濕了呢!
  “不必了。”嚴燿玉抬首睜眼,緩綬收回手,雖然臉色和緩了些,下顎卻仍是緊蹦著。銳利的黑眸一掃,望向那仍趴在地上發抖的家叮“再說一次,錢叔是怎麽說的?”
  “錢叔——要小的來通報——看——看現在是啥情況,再盡快回報。”小家丁仍是害怕,但回過氣後,不再結巴得那麽厲害。
  嚴燿玉沉默了好一會兒,緩緩坐回椅子上,看著被捏壞的桌沿,食指一下又一下,規律的輕敲著桌案。
  然後,他笑了。
  那笑,很淡、很溫,和以往一般溫文儒雅,可不知為什麽,小家丁卻覺得心裏發毛,背脊一陣涼過一陣,不自覺又往後瑟縮了幾寸。
  “她是要拋繡球招親,是嗎?”嚴燿玉笑容可掬的問。
  “呃,是——”小家丁害伯的點點頭。
  “期限是一個月之後,對嗎?”他開口再確認。
  “呃——對——”小家丁再點頭,心裏卻越來越害怕了。
  “地點呢?”
  “那個——”小家丁縮了一下,鼓起僅存的一點勇氣,咬牙開口。“大姑娘說,就訂在天香樓。”
  這女人存心要讓他難看,特別選在天香樓招親,那兒地點絕佳,不但位於熙來攘往的玄武大道上,還恰好就正對著他的月華樓,她的確說到做到,準備嫁給他“看”。
  他的眼角又抽了一下,唇上的弧度不變。“好,很好!”
  好?
  好可怕啊!
  他的笑容看起來更溫和了,卻更加讓人毛骨悚然。“你回去告訴錢叔,一切就照她的吩咐去做。”
  “啊?”小家丁瞪大了眼。
  嚴燿玉笑了笑,端起半溫的茶。“她想拋繡球,就讓她拋;她想招親,就讓她招。”
  “啥?”小家丁張著嘴,呆住了。
  “請轉告錢叔,務必順著她的意思,把這場招親盡量辦得盛大熱鬧。”他慢條斯理的啜了一口茶,又補上幾句。“若是趕不及,或是任何需要嚴府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我會下令,要所有商行盡全力配合。”
  “啊?”小家丁更呆了。
  呃,不會吧?嚴公子難道不阻止嗎?莫非,他要放棄大姑娘了?
  小家丁一臉茫然,怯怯的爬站起來,先看看嚴燿玉,再轉頭看看劉廣,不知道該怎麽辦。
  劉廣倒是笑開了臉,推著小家丁往外走。“去啊,我家少主要你怎說,你就怎說。”
  “是。”
  小家丁剛踏出書齋,劉廣已經樂得合不攏嘴,胖嘟嘟的身子,因為喜悅而抖個不停,差點要拜倒在地上,磕頭拜謝嚴燿玉作了明智的抉擇。
  “少主,這就對了,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錢家那惡毒的女人。”劉廣樂不可支,興奮極了。
  這十年來,隻要一想到金金隨時可能成為嚴府的少夫人,他的胃就一陣抽痛,時常從噩夢中驚醒。如今好啦,大夥兒一拍兩散,少主總算放棄那女人,讓她嫁人去了,劉廣的隱憂終於可以煙清雲散了!
  嚴燿玉輕撫杯緣,沒有答話,嘴角的笑添了幾分陰冷。
  一旁的劉廣,自顧自的繼續說道:“少主要是想給她幾分顏色瞧瞧,大可搶在這一個月之內成親。想嫁少主的姑娘,絕對能從玄武大道頭,一路排到玄武大道尾,看您是想娶小家碧玉,還是大家閨秀,我明兒個立刻就去——”
  簡單的兩個字,打斷了劉廣的喋喋不休。
  “不用。”
  “啊?”
  “我有事要你去辦。”
  “少主吩咐,劉廣必定盡心盡力。”他心情太好,下巴的三層肉頻頻抖動。“不知少主要我辦什麽事?”
  嚴燿玉看著他,笑而不語。
  那有些熟悉的笑容,讓他心生不祥預感,不由得後退幾步。“呃,那個——少主,您該不會又要我賠錢吧?”他有點害怕,哭笑不得的問。
  “不是。”
  不是賠錢?太好了!劉廣稍稍鬆了口氣。
  他是知道,少主機深詭譎,盤算得比任何人都深遠,但是也不能老是出這種險招,他的心髒負荷不了啊!
  “那麽,少主是要吩咐我去做什麽?”他慎重的問,迫不及待想一展身手。賠錢賠得太久,他都快忘記該怎麽賺錢了。
  嚴燿玉沒有回答,反倒勾勾食指,要他靠過來。
  劉廣移動肥胖的身軀,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湊過來,拉長耳朵,聽著主子吩咐。
  隻聽了幾句,胖臉上的笑意盡失,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臉色愈來愈白,跟著肥胖的身軀就抖起來,好不容易等到嚴燿玉說完,他也快哭出來了。
  “少主,你——你真的要這樣做?”劉廣哭喪著臉,眼角的淚慢慢淌下來。
  “對。”嚴燿玉點頭。
  “不再——不再考慮一下?”他滿臉淚水。
  “對。”
  “你真的真的確定?”他試著做最後掙紮。
  嚴燿玉不再回答,用那很溫和無比的笑,靜靜看著他。
  嗚嗚,完了,瞧那笑容就知道,沒得商量了!
  胖瞼垮了下來,哀怨的點頭。“知道了,屬下會辦妥的。”說完,他頹喪的轉身往外走去,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
  “回來。”後頭又傳來叫喚。
  胖嘟嘟的身子走了回去。
  “少主還有什麽吩咐?”
  “給耿武帶個口信。”他停頓片刻,才又開口。“告訴他,暫時不用回來。”
  “是。”
  劉廣離去後,嚴燿玉無言的挑起剃銳的眉,側首望向窗外,欣賞著飛雪漫天的景色,然後從容端起桌上的熱茶,輕啜了一口。
  他的薄唇上帶著笑,眼裏卻閃爍著冰冷寒光。
  她要嫁人?
  好,很好,非常好。
  握住茶杯的大掌,緩緩的、緩緩的收緊。
  她要嫁人,他就讓她嫁!
  錢金金要拋繡球招親啊!
  才三日的光景,這消息就轟動了整座京城。
  回想當年,她與嚴燿玉的那場龍鳳鬥,可說是精彩絕倫,讓旁觀者看了拍案叫絕。而這些年來,兩人間的明爭暗鬥,更是讓眾人看足戲,平添茶餘飯後的娛樂話題。
  京城裏的人們,早已認定她是嚴燿玉的人,哪裏曉得嚴錢兩家的親事,一拖就是十年,她非但遲遲不肯過門,這會兒竟還要拋繡球招親?
  哇,這可是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呐!
  要知道,錢家財勢傾天,超過上百家商行遍及全國各地,幾乎各行各業都有經手,而掌控這一切的,便是錢金金。她大姑娘隨便跺跺腳,整座京城都會為之震動,要是真能娶她為妻,非但嫁妝驚人,往後更是榮華富貴享用不荊
  雖然,她今年已經二十五歲,年紀是老了些;雖然,她驕縱跋扈,脾氣是大了些,但是,隻要有那萬貫家財當嫁妝,再多的缺點都是可以忍受的!
  一時之間,各地官道、河道上頓時熱鬧了起來,無論是綠林大俠、江湖豪傑,東北馬隊、江南商社,或是各地武林高手、富豪鄉紳、商賈名人,全都從四麵八方匯聚到天子腳下來。
  巍峨的京城,此往日更加熱鬧。
  最後幾日,城裏每家酒樓客棧,全都住滿了人,甚至連馬廄都清出來睡人。
  錢家砸下大筆銀子,在天香樓前搭起華麗氣派的繡球樓台。樓台張燈結彩,高高的飛簷下懸掛大紅燈籠,紅紅的雙喜剪字,貼滿了所有器具。
  樓台的二樓,前方垂落著紅色紗帳。紗帳後頭,則擺放了一排椅子,上頭鋪著軟軟的錦褥,是給幾位專程趕回娘家的妹妹保留的位子。
  樓台搭蓋完成後,每日都吸引大批民眾,聚在樓前,仰首欣賞這華麗的繡球樓台,一麵還不忘閑聊評論。
  招親的前一日,玄武大道上更是擠得水泄不通。從日初時分開始,天香樓前就人聲鼎沸,人人興奮莫名,比過年還熱鬧,一直到了深夜,才肯逐漸散去。
  夜裏,整座京城萬籟俱寂,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
  而後,幾個時辰過去,天亮了。
  天際泛起一絲微光,街道上飄著淡淡薄霧,玄武大道兩旁的幾間酒樓,照例開門營業,店小二們打著嗬欠,把門打開,然後——
  他們全愣了。
  八見寬達百餘尺的玄武人道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一匹馬,甚至連一隻小狗小貓也不複見。而大道兩旁,被夾道插滿了無數藏青色大旗,景象看來詭異莫名。
  “我長那麽大,還沒見過這條街空過。”一個店小二喃喃說道,揉揉眼睛,懷疑自己還在作夢。
  “對啊,真的空空的耶!”他的同伴,表情一樣茫然。
  就在這時,朝陽初升,第一道金光射進京城。晨風乍起,從城門口一路吹拂到宮城外,玄武大道上無數的藏青色大旗,全被吹得飄揚起來。
  大旗獵獵作響,每麵旗上,都用白色的繡線繡了三個大字——
  嚴、燿、玉!
  這三個字,氣勢磅礴、囂張至極的飛揚在玄武大道上,一時之間,教人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
  晨起的人愈來愈多,逐漸群聚在玄武大道兩旁,街道兩旁擠不下了,就往屋頂或牆頭上爬,或坐或站的擠成一堆,大道上卻還是空無一人,就是沒人敢越雷池一步,更沒人敢去動那些藏青色的大旗。
  午時一刻,一名華服男子從容跨上玄武大道,往天香樓前的繡球樓台走去,眾人為之嘩然。、
  “誰啊?誰啊?”
  “哪個人膽子那麽大?”
  “到底是誰,竟妄想跟嚴燿玉搶人?”
  有人眼尖,認出來了。“唉呀,是八王爺、八王爺啦!”
  “瞧,看那兒,又有一個出來了。”
  “哪兒?哪兒?這回又是哪個?”
  “這我曉得,這位是玉麵修羅,在江南可是赫赫有名的俠客。”
  然後,又有幾個男人也踏上玄武大道,大夥兒伸長脖子,隨時注意最新動靜,七嘴八舌的交談著。直到公告的未時將近,樓台前已經站了七個大有來頭的男人。
  未時一到,天香樓的掌櫃揚手,樓前一名壯漢掀開紅絹,握住包裹紅綢的木棒,奮力一敲——
  當!
  銅鑼聲響,傳遍了整座京城。
  樓台的二樓,走出了兩名長相甜美的丫鬟,伸出纖纖玉手,將紅紗帳往兩旁拉開,再拿紅絲帶綁好。
  紅紗帳一開,錢家那四位已經出嫁,風情各異、貌美如花的姊妹們,一字排開的坐在樓台上,暍著香茗、吃著小點,就等著好戲開鑼。
  開什麽玩笑,大姊要嫁呢,嫁的還不是嚴燿玉,這種好戲怎能錯過?
  一聽到消息,遠在邊疆的珠珠,立刻搶了丈夫的駿馬,快馬加鞭的趕回來;接著是陪著夫婿,正在鄰近城鎮探勘新陶土的銀銀;再來就是寶寶跟貝貝,全像約好了似的,火速趕回娘家。
  紗帳一開,珠珠好奇的起身,往樓台下一瞧。
  “咦?明明有這麽多人,怎麽就隻有兩、三個走到前頭來?”她原本還擔心,這樓台會被擠垮呢!
  “是啊,為什麽全擠到那麽遠的牆上?”寶寶捧著香茗,烏黑的大眼眨呀眨的,小臉上滿是疑惑。
  角落的貴妃椅上,傳來一聲懶洋洋的嗬欠聲。
  “那些都隻是來看戲的吧!”銀銀傭懶的說道,半合的眼兒可沒看漏那兩排張狂的大旗。她嘴角一勾,露出神秘的笑容,又趴回柔軟的織錦枕上。
  早就知道,大姊說要拋繡球招親,嚴燿玉絕對不會袖手旁觀。他敢這麽囂張,把場麵鬧得這麽盛大,肯定是連皇上那兒都知會過了。
  貝貝皺著眉頭,歪著腦袋東張西望。“怪了,不是聽說,城裏全擠滿要來接繡球的男人嗎?我還以為,擠在樓下的男人,就算沒有一千,起碼也會有八百。”
  旭日揮動手裏的扇子,一麵搖頭歎息,小聲的說道:“唉,二十五歲畢竟是老了點——噢,痛!”
  一塊花糕淩空飛來,正中他的後腦勺。
  被訓練有素的旭日不用回頭看,也曉得是大姊駕到。他眼角含淚,忍痛擠出笑容,連忙端茶回身奉上。
  “大姊,喝茶嗎?”
  “茶你個頭!你剛說什麽?”金金從後頭走了出來,她頭戴鳳冠,身著大紅嫁衣,手中捧著紅花繡球,俏臉上布滿寒霜,鳳冠上的紅頭巾,早已被她自個兒掀了開來。
  旭日連連搖頭。
  “沒、沒,我啥都沒說。”他為求保命,抵死否認。
  金金冷哼一聲,低頭望向樓台下,這才瞧見玄武大道上那萬人空巷,卻全都爬牆上屋,躲得遠遠的奇異景象。
  她微微一愣,往前踏了一步,就見到滿街飄揚的藏青色大旗,一等到她再看清旗上的繡字,那張粉臉立刻唰的變白,小手憤怒的緊揪,差點就捏爛了那顆無辜的繡球。
  這算什麽?!
  長達一整個月,嚴府那兒沒有任何動靜,原本以為,那家夥已經知難而退。哪裏知道,她還是低估了他的臉皮厚度。
  嚴燿玉表麵不動聲色,私下卻運籌帷幄,派人在一夜之間,把旗子插滿大街,擺明她的所有權早已歸了他,嚇得其他人壓根兒不敢來接繡球。
  “大姊,別氣,反正底下還是有人的嘛。”貝貝連忙勸道。
  珠珠雙手插腰,媚眼瞟向那些遠觀的群眾。“是啊,不敢違抗嚴大哥的人,可不值得你嫁。”
  “嚴大哥?”金金回頭,狠狠瞪了她一眼。
  珠珠一驚,火速改口。
  “呃,啊,我是說,那個姓嚴的。”
  “唉啊,是嚴——”寶寶杏眼圓睜,喊了一個字,下敢冠上稱謂,隻能伸手直指著對麵。“大姊,你快看,那個——”
  話還沒說完,對街的月華樓,那扇厚重大門緩緩打開,然後一個身著白袍、俊朗非凡的男子跨過門檻,從容走了出來。
  “是嚴家公子,嚴燿玉啊!”
  “出來了、出來了!”
  “這下精彩了!”
  嚴燿玉在萬眾矚目中,徐步踏出月華樓,神色自若的走上玄武大道,一步步來到樓台前。從頭到尾,他的嘴角都噙著悠然的笑意。
  候在樓台前的男人們,聽到這陣騷動,也紛紛回頭。他們今天膽敢踏上玄武大道,站到樓台前,自然都經過縝密的考量。
  但是,如今一見著嚴燿玉本人,瞧見那看似無害、實則厲害的笑容,心裏就先涼了一半。
  再想想,嚴家的生意,最近雖然出了些問題,引得流言四起,不少合作的商家,都在私下議論紛紛,甚至有人傳說,嚴家的富貴景況已是朝不保夕。但那到底隻是流言,情況還沒明朗前,還是少惹為妙。
  當場七個之中就有三個改變主意,率先打了退堂鼓,主動讓位退開。
  “唉啊,走了三個,隻剩四個了耶!”貝貝瞪大了眼,趴在欄杆上,詫異的喊道。
  旭日連忙安慰。“沒關係、沒關係,那三個那麽醜,走了也好啦!”
  樓台下方,嚴燿玉走到其中一個男人麵前,停下腳步,微微一笑,開口說了些話。隔得太遠,沒人聽見他到底說了什麽,卻見對方臉色一白,沒把話聽完,轉身拔腿就跑。
  “啊!”寶寶發出一聲輕呼,迅速偷瞄大姊一眼。
  金金手裏的繡球,快被她揉成碎布了。
  嚴燿玉轉身,朝另一人走去,意態悠閑,仿佛是在寒暄招呼,可沒兩三下,那人也轉身走了。
  “不會吧,又溜了一個?”珠珠訝然失聲。
  “呃,別擔心,這會兒還有八王爺,跟玉麵修羅啊,他們都是人中豪傑,不會那麽簡單就——”
  貝貝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八王爺輕搖折扇,漫步迎了上去。“嚴老弟,你放心,我沒打算搶人,隻是來看戲,這兒近點,位置比較好。”他朗聲說道。
  “有沒有搞錯啊?”樓台上的旭日忍不住出聲。
  “應該是沒有。”銀銀星眸半睜,抱著織錦枕,紅唇上笑意濃濃。“八王爺可是出了名的疼老婆,才舍不得娶大姊回去,欺壓他心愛的王妃。”
  那麽,這會兒不就隻剩玉麵修羅?
  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樓台下那兩個男人身上。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眾人的眼珠子差點要跌出來。
  “白兄,許久不見了,別來無恙吧?”嚴燿玉微笑抱拳。
  玉麵修羅一見到他,先愣了一下,隨即意會過來,也抱拳回禮。“原來你就是名聞天下的嚴家公子,在下不知,多有得罪。”
  “請別這麽說,金兒以拋繡球招親,早已言明,任何人都能夠參加,白兄何來得罪之有?”就算是心裏再不爽,他嘴上還是說得頗為大方。
  隻是,玉麵修羅可沒笨到那裏去,瞧瞧那滿街的大旗,也知道嚴燿玉對這女人是勢在必得。再者,那句“金兒”,可是喚得親昵至極,任誰都聽得出,這對男女關係匪淺。
  玉麵修羅在最短的時間內,就作了決定。
  “不,當年若非嚴兄出手相助,在下必定命喪揚子江。今日既是嚴兄對錢姑娘有意,我怎能奪恩人所愛?”說完,他頗為遺憾的看了樓台上,那貌美如花的金金一眼,再一抱拳,便提劍退開。
  玉麵修羅這麽一退場,玄武大道兩旁圍觀的人群,吵得幾乎要翻天了。
  這下可好了,偌人的樓台前,就隻剩嚴燿玉一人,錢金金手裏那顆繡球,不論是往哪裏拋,肯定都會落到他手裏。
  隻見他大步走到樓台的正前方,伸手彈指,一旁久候的奴仆,立刻搬上黑檀桌椅,仔細伺候他坐下,還不忘端來熱燙燙的好茶。
  嚴燿玉掀開碗蓋,慢條斯理的啜了口茶,似笑非笑的望著她。“行了,金兒,把繡球拋下來吧!”
  樓台上,金金氣得渾身顫抖,把手裏的繡球,當成嚴燿玉的腦袋,用力的扭擰,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
  “該死的,你到底要跟我作對到什麽時候?”她太過憤怒,根本顧不得儀態,穿著嫁裳就開罵了。
  “作對?我隻是在表現我的誠意罷了。”他一臉無辜,慢吞吞的擱下茶碗。“話說回來,金兒,你想往哪兒拋,就往哪兒拋,別再耽擱了,月華樓裏已備好禮堂,你要是拖得太久,誤了時辰,那就不好了。”
  樓台上靜悄悄的,姊妹們都瞧著金金那怒不可遏的臉兒,擔心她會撲下去,拿刀砍了唯一的新郎人眩
  半晌之後,貝貝才小聲的問道:“大姊,這下子怎麽辦?還扔不扔?”
  總不能僵在這兒吧?全城有上萬雙眼睛,都在盯著看呢!再僵下去,隻怕太陽都要下山了。
  “扔,當然扔!”金金怒喘一聲,拋開破爛的繡球,脫下繡鞋,用盡力氣往下扔去。
  隻是,她扔得雖然準,嚴燿玉卻不閃不避,伸手一抄,輕易就接下這“暗器”,將小巧的鞋兒擱在掌中把玩。
  “金兒,不是要拋繡球嗎?你怎麽拋了隻繡鞋下來?”他微微一笑,露出理解的表情,將鞋兒擱進袖子裏。“你若是喜歡用這代替也行,不過,我倒是沒想到,你是如此迫不及待,急著讓我雀屏中眩”
  “我會迫不及待?”金金氣得跳上椅子,鳳冠上的銀鳳,因為她的惱怒而震動不已,看來展翅欲飛。
  “難道不是嗎?”他挑眉。
  “我要是迫不及待想嫁你,何必辦這場繡球招親,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金兒,你就別害羞了。”嚴燿玉歎了一口氣,溫柔而體諒的望著她。“我曉得,你是在意自個兒年紀大了些,但說真的,我不介意的。”
  原來如此啊,圍觀的眾人,齊聲發出理解的聲音。
  “我年紀大?”憤怒過度,金金眼前甚至浮現一層紅霧。她氣昏了頭,早已沒了理智,一時之間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嚴燿玉,你別以為,我和你在船上做了那檔子事,我就非得嫁你不可!”
  船上?那檔子事?
  哇!不會吧?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嗎?
  眾人的驚呼聲,響得連城外都聽得見。
  “嗯?你指的是什麽事?”嚴燿玉一臉茫然,完全是貴人多忘事的模樣,他偏著頭,思索了一會兒,才又露出迷人的笑容。“喔,你是指,剝了我的衣裳,替我換藥療傷的事?”
  啊,隻是這樣嗎?
  大夥兒惋惜的垂下肩膀,正以為自個兒誤會了,就聽到樓台上頭,傳來金金清晰的怒叫。
  “你這個該死的無賴,吃了還敢不認帳!”
  瞬間,全城都靜下來了。
  隻有嚴燿玉,好整以暇的站起身來,雙手一攤,看似無奈,眼裏卻又閃爍著狡獪的光芒。
  “我怎會不認帳?我這不就是要娶你了嗎?”他太了解她,料定了這火爆人兒是禁不住激的。
  該死,她中計了!
  “你——”金金倒抽口氣,氣得快昏過去了。
  一旁的旭日,頗為同情的搖頭。“大姊,這下子你不嫁他都不行了。”
  唉,不但被吃幹抹淨,還在全城人麵前自個兒招出來,這下子除了嫁給嚴燿玉,大姊怕是沒第二條路可選了。
  “休想!”金金尖叫一聲,抓起紅綢裙子,也不管一隻足兒上隻剩羅襪,咚咚咚的就衝下樓台。但是,少了一隻繡鞋,連走都不太容易了,更何況是跑?她奔得太急,加上嫁裳繁複而沉重,跑下階梯時,驚險的顛躓了一下,沒有摔著,倒是足踝一陣刺痛。
  “金兒,別摔著了。”體貼的囑咐,隔著老遠傳來,還可以聽出他話裏的笑意。
  “少羅唆!”她情緒激動,反倒忘了腳上的疼,隨便就抓了一個擠在大旗後看戲的男人。“你,娶我!”她命令道,抓起對方的衣襟猛遙
  那個被逮到的男人,當場嚇白了臉。
  “不,不不要藹—”他結結巴巴說,腦袋被晃得前後搖動。“大大大姑娘——我、我已經有老婆了——”
  “有老婆還來這裏做什麽?”金金火冒三丈鬆手,伸手再抓一個來不及逃走的。“喂,你——”
  話都還沒說完,那男人已經撲通一聲,跪下求饒,痛哭流涕的求她高抬貴手。
  “嗚嗚,大姑娘饒命啊,咱全家都是靠嚴家吃飯的。”他磕頭如搗蒜,把石地撞得砰砰作響。
  “沒有用的東西!”她咒罵著,還想再找下一個“幸運兒”,那些人卻早已嚇得紛紛走避,爭先恐後的散開。她才朝前走了一步,所有的人卻萬分害怕、動作一致的跟著往後退了一步。
  嚴燿玉坐在椅子上,眼見她到處抓人,卻對他視若無睹,心裏頗不是滋味,眼裏多了一絲陰霾。
  “金兒,別鬧了。”他淡淡的說道。
  她鬧?這男人竟然還有臉說她在鬧?
  金金衝到他麵前,伸手用力在他胸膛上一陣亂戳。“姓嚴的,你聽清楚了,我這輩子就算是當尼姑,也不會嫁你。”
  黑眸眯了起來,厲芒乍閃。
  他生氣了!
  金金沒發覺危險將至,小手更用力,恨不得戳穿指下厚實的胸跡“你玩再多把戲、插再多旗子也沒用,本姑娘今天寧願嫁張三、嫁李四,無論嫁誰都好,就是不——”
  夠了!
  嚴燿玉的耐心已經用盡,俊臉上笑容盡失,身旁氣氛陡然一變,神色也變得如惡鬼般嚇人。
  “你這個女人,簡直可以把聖人逼瘋。”他嘶聲說道,閃電般出手,一把攬住她的纖腰。
  “你這王八蛋,放開我!”金金氣急敗壞的掙紮,重槌他的背。
  “等拜完堂之後,我會考慮。”他臉色鐵青,一反平常的溫文儒雅,蠻橫的扛著她就往月華樓走。
  “嚴、燿、玉,該死的你,放我下來——阿放我下來——”她大喊著,用力扭動身子,卻怎麽也掙不開腰上的鐵臂。
  他置若罔聞,把她一路扛進月華樓裏,四周看熱鬧的人潮,哪裏肯放過他們,紛紛圍過來,差點把月華樓的大門給擠壞了。
  隻見月華樓內,原本擺桌放酒的一樓,早已布置成華麗的禮堂,除了嚴家祖宗牌位,兩旁還有著龍鳳花燭,以及無數大紅喜字。
  “嚴燿玉,你——”連篇咒罵還沒說出口,粉臀兒上就被他賞了一掌,清脆的聲音響徹室內。
  那火辣辣的痛,讓金金倒抽一口氣,疼得眼裏淚花亂轉。
  他冷冷的看了那又怒又怨的小臉一眼,厲聲大吼。
  “劉廣!”
  胖嘟嘟的劉大掌櫃,立刻滾過來,雖然百般不情願,還是乖乖的擔任司禮的角色。
  “一拜天地!”嗚嗚,少主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
  嚴燿玉將她從肩上放下,大掌卻仍鉗製著不放。
  “你這是逼婚!”金金指控,不肯輕易就範。隻是她武功不如他、力氣不如他,完全隻能隨他擺布。
  “對,我是。”他眯著黑眸說道,那聲音危險而溫柔,手上更沒閑著,硬是壓著她的腦袋麵對大門,一塊兒拜了天地。
  劉廣哀怨的聲音再度響起。
  “二拜高堂!”
  “該死,你不能這麽做,我——”小腦袋又被壓下去了,被迫拜了嚴家的祖宗牌位。
  “夫妻交拜!”
  “嚴、燿、玉!姓嚴的,我不——”
  抗議無效,壓住她腦袋的大掌,力量太強大,再度強迫她低頭行禮。
  “送入洞房。”
  “我不要!我不要嫁給你,聽到沒有?救人啊!該死,別愣在那裏,哪個人來救——唔唔唔唔——”怒喊不休的小嘴,被黝黑的大掌搗住,她憤怒的尖叫,卻隻能發出模糊的嗚鳴。
  嚴燿玉隨手扯了一條紅綾,在她身上亂卷,三兩下就把她捆成小肉粽,紅綾的末端還塞進那張櫻桃小口裏,有效的製止一切抗議。
  “多謝各位前來觀禮,嚴某今日大喜,月華樓將擺桌千席,要是願意的,就請留下來喝杯喜酒。”他微笑說完,扛起剛到手的新娘,轉身走上等候許久的馬車,在眾人的注目下揚長離去。
  就這樣,她在全城的見證下,成了他的妻。
  她的洞房花燭夜簡直是一團糟。
  被強行帶回來的金金,就算被綁成了小肉粽,仍不死心的掙紮,被塞了紅綢帶的小嘴,也持續發出惱怒的嗚鳴。
  嚴燿玉壓根兒不理會,扛著她入府,直接往新房裏走,還嚴令不許任何人打擾。
  當他取下她嘴裏的紅綢帶,喂她喝交杯酒時,她差點咬掉他手上的一塊肉,還尖叫得連外頭的人都聽得見。
  “你這個該死的王八蛋,竟敢這麽對待我,你——”罵到一半,紅綢帶又被塞回她的嘴裏,她呼吸一窒,連篇咒罵全悶在喉間。
  嚴燿玉把她扔上紅紗喜床,深邃無底的黑眸,緊緊鎖著她,一麵褪下外衫,結實健碩的體魄在她眼前逐漸袒露。
  金金瞪大眼睛,怒火滅了一半,倒開始驚慌起來了。
  不會吧,才剛把她扛回來,嚴燿玉就想要行使丈夫的權利?
  她像隻毛毛蟲般,困難的蠕動身子,縮到喜床的角落,背貼著牆壁。當他裸著胸膛上床,一手扯住她的腿兒時,她悶哼一聲,半點不能反抗的被拖進他的懷裏。
  唔,要是嚴燿玉想享用她的身子,就必須解開她身上的束縛,這麽一來,她或許可以覷得空檔,逃出這間新房。不過,按照以往的經驗,她順利逃出的機會,簡直小得可憐。
  再說,這個男人,在男女經驗上遠勝於她,說不定知道用什麽邪惡的手法,即使把她綁住,也能對她——
  結果,除了抱著她,把她困在懷裏之外,嚴燿玉什麽也沒做。
  一整個晚上,她就躺在他懷裏,氣怒的瞪著這不要臉的男人,想著要如何將他千刀萬剮,或是如何將他處以極刑。所有最殘酷的刑罰,整夜在她腦海中亂轉,她氣怒的想到三更半夜,在幻想中已經把他殺死了千百次。
  金金不記得,自個兒是何時睡著的,像是她才想得累,稍微閉上眼睛一會兒,窗外天色就已經大亮了。
  那個綁架她的卑鄙男人,早已醒來,正坐在她身旁,俯首望著她,薄唇半勾,神情溫柔,昨日的霸道之氣早就斂得一幹二淨。
  金金瞪著他,立刻發現,他不知何時已替她鬆了綁。非但如此,他還脫去她的嫁裳,以及僅剩的一隻繡鞋,如今她身上隻剩貼身綢衣和兜兒——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動了!
  “醒了嗎?”嚴燿玉微笑,粗糙的指尖卷著她微亂的發。
  金金抓起紅綢鴛鴦枕,想也不想的朝那張俊臉扔過去,大聲怒罵。“嚴、燿、玉,你這殺千刀的王八蛋!”
  他微微側身,輕易閃過迎麵飛來的鴛鴦枕。
  “昨日扔的是繡鞋,今日丟的是枕頭,金兒,接下來你還想丟什麽?你貼身的兜兒嗎?”
  眼看攻擊被閃過,金金再接再厲,抓起另一隻鴛鴦枕。
  “不要臉的家夥!你竟然敢在京城裏頭逼婚,你眼裏難道沒有王法嗎?”又一個鴛鴦枕淩空飛出喜床。
  “金兒,若是不逼婚,你就要嫁別人了。我早就說過,你隻能是我的妻子,為了娶你為妻,我絕對可以不擇手段。”他大掌一張,接住鴛鴦枕,往床邊一擱,免得這精致的枕頭再度淪為她的武器。“至於王法,昨夜皇上還特地派人,送來恭賀你我新婚的大禮。我想,這樁親事,他不但不反對,甚至還讚同得很。”
  嚴錢兩府,都是京城裏數一數二的富貴商家,兩府聯姻可是件大事,皇上自然也格外重視。當嚴燿玉入宮麵聖,請求在玄武大道上插旗時,皇上就已經開始準備賀禮了。
  金金杏眼圓瞪,惱火的伸出小手,用力推開那礙眼的赤裸胸膛。
  “他不反對,我反對啊!”她急呼呼的下床,想拿桌上的花瓶謀殺親夫,哪裏曉得才一落地,腳踝處就傳來一陣尖銳的疼。
  冷汗立刻冒出額頭,她咬著紅唇,整個身子軟倒,立刻猜出,是昨日被他氣得隻穿著一隻繡鞋,奔下樓台時扭著的傷。
  還沒跌在地上,嚴燿玉已經探手扶住她,沒讓她摔疼。
  “怎麽了?”
  “放開,你別碰我!”她絲毫不領情,伸手又推又打,拒絕他的觸摸。“放手,放開我!”
  這小女人連站都站不住了,還拒絕他的扶助,看來昨日的逼婚,的確是讓她氣壞了。
  嚴燿玉不閃不避,任由她揮手亂打,逕自把她抱回床上檢視傷處,大手摸向她的腿兒。
  “你在做什麽?不許掀我裙子——啊,你別掀——”
  金金羞窘得臉兒發燙,眼睜睜看著他罔顧自個兒的警告,逕自拉高她貼身綢衣的裙擺,察看她的腿兒。
  修長的雙腿還是白嫩得誘人,隻是原本細致的左腳腳踝,如今變得又紅又腫。
  他擰起濃眉,雙手包覆那紅腫的傷處。
  “這傷是怎麽回事?”
  金金瞪了他一眼。“你還敢問?!要不是你——噢,好痛!你別碰那——藹—”傷處傳來刀割似的刺痛,她全身一縮,咬著下唇忍痛,眼裏淚花亂轉。
  “別亂動,小心又碰疼了。”
  “用下著你這時才來假惺惺,要不是你,我哪會受這傷?”她頻頻吸氣,埋怨的瞪著他,要不是腿兒實在太痛,早就一腳踹過去了。
  哼,這會兒又會憐香惜玉了?昨日他在眾人麵前,抓起她就扛在肩上,不但拿紅綢帶綁了她,甚至還打了她的臀兒,那時怎麽不見他關心她會不會疼?
  嚴燿玉半眯著眼,端詳著她的腳傷,神情有些複雜,一種幾乎像是自責的表情,閃過他的眼中。
  自責?這個男人懂得自責?
  她一定是看錯了吧?
  金金咬著紅唇,覷著他那張俊容,懷疑自個兒是疼昏頭,才會一時眼花。
  半晌之後,他拉下綢衣的裙擺,對著門外揚聲喊道:“進來。”
  語聲未落,大門就砰的一聲被甲乙丙丁撞開,四姊妹手裏捧著水盆與絹帕,還有簇新的衣裙,準備替新上任的少夫人更衣梳洗。
  她們不敢貪睡,一大早就精神抖擻的等在外頭,急著為金金服務。
  嚴燿玉起身下床,離開床榻前,還在她的粉頰上,親昵的輕捏了一下。
  “梳洗後記得用早膳,別餓著了。我去找大夫來,奸替你瞧腳傷。”她張口想咬他,卻沒咬著,那惱怒的模樣,惹得他勾唇一笑。“乖乖待在這兒別亂跑,你要是敢逃走,我就當著所有人麵前,再把你扛回來。我想,你不會想讓全城的人再看一次好戲吧?”
  正在腦子裏籌劃逃亡路線的金金,沒想到心裏的主意,竟被他這麽一語道破,粉臉頓時一僵。
  該死,這個男人的狡詐與精明遠勝於她,她心裏在打啥主意,全被他猜得一清二楚,這麽一來,她哪裏還有機會翻出他的手掌心?
  挫敗與憤怒,讓她發出一聲怒喘,忍不住抓起甲兒剛遞上來的絹帕,再度攻擊已經走到門前的嚴燿玉。
  他挑起濃眉,接住剛擰幹的溫熱絹帕,對著她微微一笑。“多謝娘子盛情,為夫的等會兒再梳洗就行了,這條絹帕還是留給你用吧!”
  他低頭再避開飛來的梳子,把絹帕擱在桌上,這才從容離去。
  大夫在半個時辰之內就趕到,捧著藥箱踏進新房,先向在花廳裏的嚴燿玉行禮,兩人談了幾句,才一起走進臥房。
  喜床邊的兩簾紅紗,被解下一簾,透過日光看去,紅紗後頭的人兒更是清麗動人。
  不良於行的金金,正坐在床邊,她全身衣衫整齊,隻有受傷的左腳裸著,擱在床邊的一張小織錦凳子上,細嫩的玉足與紅腫的傷處形成強烈對比。
  大夫恭敬的上前,仔細端詳她的腳傷,態度十分謹慎。半晌後,看診完畢,便起身退到花廳裏。
  “嚴公子,錢姑娘她——呃,不——”他匆匆改了口。“尊夫人隻是血瘀傷處,一時間紅腫發疼,並未傷及筋骨,沒什麽大礙。我留下一些膏藥,早晚按摩傷處,化去瘀血後再抹上,幾口後就能痊愈了。”他打開藥箱,拿出一個碧綠色的小瓷瓶。
  唉,不過是扭了腳踝,這類小病小痛,哪裏需要他這個名醫出診?隻是嚴府畢竟是富貴人家,實在下好得罪,再加上嚴燿玉派人來催得十萬火急,像是舍不得剛娶回來——呃,不,該說是綁回來的新娘多疼上一會兒,看在這份疼惜嬌妻的心意上,他這個名醫,才會勉為其難的過府出診。
  “多謝大夫。”嚴燿玉點頭,轉頭朝角落的甲乙丙丁示意。“備車送大夫回去,記得奉上診金跟謝禮。”
  “是。”四姊妹齊聲道,簇擁著大夫往外走,還順便把門兒也關上。
  屋子裏安安靜靜的,沒什麽聲音,角落裏燃了一盆火,把屋內烘得十分暖和,也把滿屋的紅色喜字照得分外燿眼。
  嚴燿玉拿著小瓷瓶,走進臥房,撩開喜床邊的紅紗。
  她正卷下裙擺,小心翼翼的收回腿兒,一麵還側頭看著腳踝。
  “還疼嗎?”他問,自動自發的在床邊坐下。
  “疼死了!”金金沒好氣的答道,瞪了罪魁禍首一眼,正想開口再數落幾句,沒想到他才坐下就不規矩,竟然俯身握住她的腿兒。“喂,你做什麽?”她疼怕了,忍著不敢掙紮。
  “你剛剛不也聽見了?大夫說,傷處的瘀血得揉開才行。”他的大掌握住那隻賽霜欺雪、毫無瑕疵的玉足,擱到自己的膝上。
  一聽見他要親自動手,金金的臉色都變了。
  她的腳踝隻是輕輕碰一下,就疼得有如刀割,要是讓他那雙大手在上頭又揉又按,她隻怕會疼得昏過去!
  “啊,不、不用,你別碰它,就這麽擱著,它自己會好,噢——”腳踝處一陣刺痛,她唉叫一聲,十指在錦褥上揪成十個白玉小結。
  “金兒,隻是擱著,傷是不會痊愈的。”他莞爾的看著她,發現她怕疼的模樣,簡直像個孩子。“你忍著些,我會輕點的。”
  “不要,就算要揉開,你讓大夫,還是甲乙丙丁她們來揉,你住手——藹—”金金連聲慘叫,額上疼出一層薄汗。
  輕點?這叫輕點?那要是他使勁的揉,她的腿豈不是要斷了?
  她雙眸含淚,哀怨的瞪著他,卻在下一瞬察覺,腳踝處傳來一陣冰涼,減輕了那蝕骨的疼。
  低頭往那兒瞧去,就見嚴燿玉從小瓷瓶裏,倒出某種有著淡淡藥香的液體,一雙大掌包覆著她的玉足,輕輕替她抹上。
  嬌嫩的腳掌有著淺淺的紅潤,雪白粉嫩的腳趾如蔥白一般,教人看了實在都忍不住想啃上一口。
  “你忍著些,開始會疼一些,等會兒就好了。”他溫聲開口,粗糙的指按在她紅腫的腳踝上,輕柔的按摩著。
  又是一陣劇痛。
  “啊!”她咬著紅唇,眼裏淚花亂轉。“可惡,嚴燿玉,你一定是故意的!”
  “故意?這話怎麽說?”他挑起濃眉,順著她的經脈揉按,把膏藥揉進她的傷處,那慎重的模樣,就像在對待最珍貴的寶物。
  “別不承認,你——噢!”她又縮了一下,小手揪得更緊,等到那陣疼痛過去,才能開口說話。“你肯定是氣我當初不肯嫁你,卻辦了那場拋繡球招親,讓你沒麵子,才會趁這機會報仇。”
  嗚嗚,這可惡的男人,不論她當初肯不肯嫁,還不都被他搶回來了?這會兒麵子、裏子他全占了!
  嚴燿玉勾唇一笑,黑眸裏有著灼人的熱度。
  “金兒,我的確是氣你。”他大方的承認,雙眼盯著她,眼裏的熱度又升高了幾分。“隻是,我若是真要報仇,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那深邃的眸子,勾起了金金的記憶,她原本還想繼續指控他心胸狹隘,但是一碰上他灼熱的視線,她頓時粉臉一紅,到了嘴邊的話語倒說不出口。
  他並沒有點明,準備用什麽方式,懲罰她的拒婚,但是那肆無忌憚的眼神,火熱得像是早已把她剝光,正在恣意的吻她、愛她——
  腦子裏正在胡思亂想,腳踝上的疼也漸漸褪了,她咬著紅唇,察覺到他的雙手繼續揉按,而她敏感的腳掌肌膚,逐漸傳來一陣說不出的酥癢。
  每當他掌心的繭,刷過細嫩的腳心,總會帶來一種奇異的感受。
  她的身子輕顫,在錦褥上的小手愈揪愈緊,隻是這回不再是抵禦疼痛,而是抗拒著連波的酥軟——
  柔軟的紅唇,悄悄溜出一聲呻吟。
  “還疼嗎?”嚴燿玉突然開口,露出意會的笑容。
  他多麽想念這嬌柔誘人的輕吟,在船上的那幾日,當他的欲望深埋在她柔嫩的深處,或柔或猛的衝刺時,這個小女人的口中,也會逸出這麽誘人的聲音。
  金金咬著下唇,臉兒燙紅,沒想到自個兒竟會發出呻吟。
  “好多了。”她強自鎮定,努力想裝作若無其事,聲音卻有些兒顫抖。
  他嘴角一勾,沒有說破她的窘境,繼續揉著手中粉嫩的玉足。
  “富家公子怎麽會這類事情?”她開口問道,想轉移注意力,免得又逸出那種羞人的呻吟。
  “隻是舒緩肌理筋脈,不是什麽難事,有武功底子的人都會。”嚴燿玉聳肩。
  會,但可不一定會做。
  男人們會,但未必願意動手,更何況是紆尊降貴的為一個女人按摩傷處。看他那熟練的手法,她心底的酸意咕嚕咕嚕的冒出來,柳眉愈皺愈緊。
  “你也為其他女人這麽做過?”她脫口就問。
  “沒有。”他挑起濃眉,眼裏有著笑意。“你這是在吃醋嗎?”
  “誰吃醋?!”金金惱羞成怒,抬起沒事的右腳,輕推他的肩頭。“我是擔心,你偷偷養了個如花似玉的十五歲小姑娘,到時候要是傳到別人耳裏,會議論我禦夫無術,壞了我的名聲。”
  “這麽說來,你承認是我的妻子了?”
  “我能不認嗎?”她反問,睨了他一眼。
  金金雖然衝動,但是絕對不愚蠢。在梳妝的短暫時間裏,她反覆思索如今的處境,最後才不情願的承認,自個兒與嚴燿玉之間,是注定要綁在一塊兒了。
  就算是再生氣、再不甘心,她也還是跟他拜過天地,全城的人部知道,她已經嫁入嚴家。如今,就算是拿刀砍了他,她也是嚴家的寡婦,這個身分甩都甩不掉。
  再說,撇去這人盡皆知的婚姻關係不談,嚴燿玉不也再三表示,絕對不會放她離開的決心?
  這個男人,一旦下定決心就絕不更改。要是她真當了逃妻,無論是躲到哪兒,最後的下場,肯定都是被他招搖過市的扛回來。
  不過,承認這樁婚姻,可不代表她會就此罷休。她這一輩子,可沒做過賠本生意,既然這樁婚姻已成了既定的事實,那麽,她總要找機會,從他身上撈回本才成——
  腳心的一陣酥麻,有效的勾回金金的注意力,卻也讓她全身骨頭都軟了,差點就要躺回錦褥上。
  “金兒,經過昨天,全城的人都曉得,我娶你為妻的心意有多麽堅定。”一樁逼婚的惡行,被他這麽一說,反倒成了感動天地的癡情行徑。“你讓我等了十年,還讓我娶得那麽辛苦,如今終於夙願得償,我疼你都來不及了,怎麽會去沾染其他女子?”
  金金清澈的眸子,望著眼前那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俊臉,思索了一會兒。
  她能夠準確的判斷出一樁生意的損益,卻無法判斷出他這番話裏,有幾分是真,又有幾分是假。
  隻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她足足被嚴燿玉騙了十年,對他的信任早已透支。就算如今,他用最誠摯的眼神,溫柔的注視著她,懷疑照樣在她心裏胡亂滋長。
  “你的話根本不值得信任。”經過考慮,她還是決定不信他,光潔的右腳,又在他肩頭連續踢了兩下,薄懲他的惡行。
  嚴燿玉歎了一口氣,伸手抓住她的腿兒,傾身將她壓倒在床上。
  “那麽,我該怎麽證明,你才會相信?”他輕聲問道,輕輕吻著她的耳,健壯的身軀緊密的貼著她。
  那溫熱的鼻息、酥癢的輕吻,都讓她臉紅心跳,幾乎無法思號,一股羞意陡然襲上心頭,粉臉變得更嫣紅。
  她不自在的挪移身子,卻發現他灼人的欲望,隔著幾層衣料,也緊壓著她雙腿之間,那處隻有他拜訪過的柔嫩芳澤——
  “不要壓著我,你、你——起來——”她又羞又慌,小手抵在他的胸膛上,用力想把他推開。
  “為什麽?我壓疼你了嗎?”他佯裝不解,用雙手撐著身子,避免壓疼她,卻還是貼著她不放。“那麽,這樣好些了嗎?”他稍微挪動身子,眸光變得深濃,堅挺的灼熱在她最柔嫩處稍稍用勁。
  “啊!”熱燙的接觸,讓她低叫一聲,全身一震。
  “怎麽了?嗯?”嚴燿玉挑起眉頭,明知故問。
  金金的臉兒更紅,咬著唇不說話,完全可以確定,他絕對是故意的!
  她轉開小臉,試著掙紮,反倒讓情況更糟糕,最柔軟的私處,被他的巨大欲望熨燙著,盡管兩人還衣衫整齊,但是他的所作所為,卻像是正在對她做著那最邪惡的事——
  嚴燿玉啄吻著她的耳,滿意的看著她輕輕顫抖,那雙大手,悄悄挪上她纖細的腰,將她柔軟的身子拉得更近。
  “金兒,給我一個吻,我就起來。”他低聲輕哄,薄唇遊走到她的紅唇上,仿佛羽毛輕拂般舔著她,勸誘她奉上最嫩甜的吻。
  說謊!上回他這麽說,她就被他給吃了!
  先前的經驗,讓她沒有笨到再乖乖獻吻,嫣紅小臉,在他的呼吸與細吻下轉過來又轉過去,躲避著不讓他得逞。
  追逐持續了一會兒,嚴燿玉極有耐心,悠閑的、緩慢的逗弄她,雙手則四處遊走,重溫讓他渴望了許久的軟玉溫香,一點一滴的誘得她全身軟綿。
  終於,當他張口,把她當成可口的食物般輕啃時,她再也承受不住,緊閉的紅唇,終於逸出一聲輕喘。
  嚴燿玉把握機會,吻住她的唇,火熱的舌喂人她的口中,態意糾纏著,雙手也解開她的衣襟,放肆的享用她嬌柔的身子——
  這個男人,果然又說謊了。
  春寒料峭,梅顫枝頭。
  早春薄寒,沁得人全身發冷,通往書齋回廊旁的庭院中,朵朵的白梅綻放,一片的花海和未融的白雪相輝映。
  一個嬌小的身影,穿著輕暖的銀狐裘,踏過砌下落梅,身後跟著四個圓嘟嘟的小丫鬟。奴仆們見到她,總停下步伐,恭敬的福身行禮。
  “少夫人。”
  金金淡然的點頭,腳步沒停,繞過長廊,往碑林走去。
  嫁入嚴府的日子,倒沒她所想像的那麽困難。雖是被逼著嫁給嚴燿玉的,但幾日過去,她竟發現,自己竟也開始習慣這樣的生活。
  她無法確定,是因為自個兒適應力強,還是在心裏,早就隱約知道,會跟這個男人發展到這步田地。
  嚴燿玉對她很好,不時噓寒問暖,疼她、寵她,還照著大夫的吩咐,夜夜為她按摩腳傷。隻是,他的體貼裏總滲著不懷好意,每回到了後來,那雙大手就會開始不規矩,對她——
  夜裏的歡愛記憶,讓金金忍不住俏臉微紅,在長廊上停步,偷偷喘了口氣,平靜心緒後,才又邁開足下的繡鞋兒。
  她雖然已經嫁入嚴家,但家裏高堂遠遊,旭日又沒半點經商本事,那些生意,又是一日都不能擱下。錢叔為求慎重,還是每日都將帳冊送過來,照舊請她批閱裁示。
  這幾天來,兩府各地的管事,都聚到嚴府報帳,商討事情,嚴燿玉仍是在書齋裏處理,倒是另外囑咐總管,替她辟了間幹淨寬闊的廳堂,方便她議事。
  出入的人多,來往的信件自然也跟著增加。今天早上,一封嚴家商行的信,被錯送到她桌上。
  原本,這送錯的信件,讓下人送回去也就罷了,但是一瞧著嚴燿玉差人送來的甜粥,她心頭一暖,倒是想起他背上的刀傷。
  他身強體健,複原得極快,才個把月的時間,就已經行動自如,要不是每晚恣情歡愛時,他背上那道猙獰的刀傷還清晰可見,她肯定也要懷疑,他倒臥在血泊中的可怕畫麵,隻是她作的一場噩夢。
  隻是,雖然刀傷早巳愈合,但是他終究曾受過重傷,要是不用湯藥悉心調養,口子久了,氣血一虛,還是會對身體造成損害。
  略一思索,金金便吩咐甲乙丙丁,準備甜品與湯藥,連同那封書信,親自送往嚴燿玉的書齋。
  跨入書齋的院門,映入眼簾的是那座碑林。
  金金穿過碑林,走進書齋,沒看見嚴燿玉的人影,倒是一眼就瞧見,那幾本擱在他桌案上的帳冊。
  “啊,少主不在耶。”端著甜品的甲兒,小腦袋轉過來轉過去,傻愣愣的說。
  乙兒咚咚咚的跑到後麵察看,又咚咚咚的跑出來。“也不在後堂呢!”
  “可能是出去了吧?”丙兒眨著眼睛。
  “那,少夫人,我們要不要先回去啊?”丁兒問道。
  他不在?
  金金走到書桌旁,小手擱上桌麵,鳳眼則是盯著那幾本帳冊。她的掌心刺癢,奸想好想去翻閱——
  她一直記得,在幾個月之前,嚴家輸給她的那六筆生意。當時她一路贏得太過順手,被勝利的快感衝昏頭,但是等到事後冷靜下來,她才隱約察覺事有蹊蹺,或許眼前的帳冊,可以解除她心中的困惑。
  再說,這帳冊如今就擱在她眼前,機會難得,不看多可惜藹—
  “呃,少夫人?”見她一動也不動,隻是站在桌前,一臉渴望的看著帳冊,丁兒試探性的再開口。
  金金鎮定的微笑,輕輕揮袖。
  “他大概隻是暫時離開,過一會兒就回來了。我在這兒等著,你們把東西擱著,就先下去吧!”她在書桌後坐定,視線還是盯著帳冊不放。
  包子四姊妹乖乖點頭,擱下湯藥與甜品,依序滾了出去。
  確定四下無人後,金金才伸手,翻看起嚴燿玉的帳冊。她一一翻閱,看得格外仔細,沒有放過任何細節,尤其是那六椿生意,她更是反覆把當時的記錄看了數次。
  當初,嚴家幾乎是一和她交鋒,便兵敗如山倒。可是看這帳冊裏,那幾筆生意的支出,卻大得出奇。
  甚至在確定生意失敗後,帳上依然有著钜額的開銷。她再細看下去,竟發現那些開銷,全是買貨的成本。
  這怎麽可能?那些貨明明是被她全部搜刮了,不可能有剩的,嚴家根本買不到貨。
  那麽,這筆錢又到哪裏去了?
  金金皺起眉頭,愈看愈狐疑,伸手再翻帳冊,一隻大手卻從她身後冒了出來,覆在她手上,壓住帳冊的明細。
  “金兒,你這樣是不行的喔!”嚴燿玉低沉醇厚的嗓音,輕輕在她耳邊響起。
  糟糕,被逮著了!
  金金匆忙回身,發現他不知何時,早已來到她身後。
  “你跑去哪兒了?”她強做鎮定,臉上不免還是一陣發燙。
  “你那兒。”他黑瞳幽暗,薄唇輕揚,伸手輕撫她的粉臉。“我正在想你,所以擱下工作去找你,怎知你卻跑到我這兒來了。怎麽,你也想我嗎?”
  深幽的眸子,落在攤開的帳冊上,他下顎一抽,眼中厲芒一閃,旋又消逝。在她回過身來時,已經恢複成那溫文的笑。
  她沒有察覺他乍然泄漏的情緒,從袖子裏拿出信函。“我隻是送信來還你罷了。這是你的信,錯送到我那兒了。”她一掌拍到他胸膛上,順勢把他推開。
  “是嗎?甲乙丙丁還說,你是擔心我的傷,特地送湯藥來讓我補身的。”他把信擱回桌上,黑眸鎖在她身上。
  金金睨了他一眼,端起湯藥,蓮步輕栘的走過來。
  “是啊,我是擔心啊,我可不希望,才剛嫁過來,就成了寡婦。”就算是真的關心他,她也嘴硬的不肯承認,說出口的,全是諷刺的言語。
  嚴燿玉默默瞅著她,唇上勾著笑,眸光卻複雜至極,像是極力在壓抑著什麽情緒。
  她正低著頓,握著冰瓷調羹,舀起一匙湯藥。“這是一些補中益氣、強健骨血的藥,我特別交代,裏頭別加蜜糖,以絕壞了藥性。”
  “金兒,你明知道,這類藥要是沒加蜜糖,可是苦得難以入口的。”他眉頭一挑。
  “是嗎?”她一臉無辜,雙眼眨啊眨。“莫非你不願意喝,打算辜負我的一番心意?”
  嚴燿玉眯起眼睛,許久後才慢吞吞的開口。“娘子一番盛情,我怎麽能夠拒絕?”
  她咬著紅唇,雙眼裏卻帶著笑,小手舀著湯藥,開始喂他,伺候得格外周到,就是要確定這碗極苦的湯藥,涓滴不剩都進了他的嘴。
  他沒有吭聲,還真的喝盡她手裏的湯藥。
  等到她停手,碗也見了底,他才開口確定。
  “沒有了?”
  “嗯。”她因為整到他而心情愉悅,輕盈的轉身,放下瓷碗。
  “那麽,我能吃些甜品解苦嗎?”嚴燿玉問道。
  “當然。”金金毫無防備,端起糕點走回來,誰知他一伸手,不拿她手中的糕點,卻將她攔腰拉進懷中。
  那張剛剛咽盡一整碗湯藥的薄唇,強硬的吻住她紅嫩香甜的小嘴——
  “啊!”一陣苦味在口中擴散開來,顧不得糕點跌落在地,她驚慌的伸手想推開他,卻怎麽也掙不開。
  天啊,好苦好苦好苦——
  “唔、唔唔唔唔!”金金掄起粉拳,猛槌他的肩,舌尖味蕾上的苦味有增無減,逼得她眼中淚花亂轉,幾乎都快哭出來了。
  半晌之後,盡情肆虐過的嚴燿玉才抬頭,對她露出滿意的微笑。
  可惡啊,這個男人根本不肯吃半點虧,會肯乖乖“就範”,喝下那碗湯藥,原來是打著這個壞主意,要跟她“同甘共苦”。
  “金兒,謝謝你的甜品。”嚴燿玉一手撐著下顎,嘴角的笑添了幾分邪。
  “你、你——”她苦得小臉緊皺,張嘴吐舌,眼淚都淌出了眼眶,連話都說不出來。
  “還苦嗎?要不要再讓我吻吻?讓我替你把藥味吻得淡一些。”他笑容可掬的提出建議。
  金金哪裏還會理他,苦味持續茶毒她的丁香小舌,她雙手搗著小嘴,在屋內跑了一圈,卻發現裏頭根本沒茶水,隻能眼裏含淚,頭也不回的飛奔出門,急著去找水來喝。
  “娘子,慢走啊!”
  書齋裏頭,傳來他體貼的囑咐,順便還附贈一串讓她又氣又惱的朗聲大笑。
  這日晌午,一輛馬車在嚴府大門前停下。
  錢家次女、如今的南宮家少夫人銀銀,慢吞吞的下車,在嚴家奴仆的帶領下,來到金金的議事廳堂。
  她踏人廳堂,小手掩住紅唇,先打了個嗬欠,然後才開口。
  “大姊,你找我?”銀銀問道,睡眼迷蒙,老像睡不夠似的。
  金金從帳冊裏抬頭,看了她一眼。
  “真想不到,你居然是用自個兒的雙腿走進來的,南宮遠呢?”她擱下朱砂筆,詫異這回竟沒瞧見妹夫。
  銀銀嗜睡,而丈夫對她疼寵有加,任由她“以夫代步”,走到哪兒就抱到哪兒,夫妻二人感情好得沒話說。
  “他另外有事要忙。”銀銀喃喃說道,環顧四周,習慣性的找到窗邊的貴妃椅,自動自發的爬上去,抱起軟枕,找到最理想的睡覺位置。“大姊為什麽忽然要我過來?是有什麽急事嗎?”她邊問,眼睛邊閉上。
  金金安靜下來,端起香茗啜飲,沉思了一會兒,半晌梭才開口。
  “我有些事要你去查。”
  “嗯——啊,什麽事?”已經乘機作完一個夢的銀銀,茫然的睜開眼。
  “你還記得去年秋冬,嚴家連輸咱們六筆生意的事嗎?”
  金金多年來執掌錢家的生意,銀銀則是她的左右手,專司輔佐之職,搜羅各類情報,小腦袋裏總裝滿了商賈的資料,姊妹二人始終配合得天衣無縫,就算各自出嫁,對娘家的生意仍沒有輕忽。
  “嗯,記得。”銀銀杏眼半睜的點頭。
  “前幾日,我看了嚴燿玉的帳,發現帳上大有問題,那些不該支出的金額、不明的項目,全是由同一人經手的。”
  銀銀的眼睛,總算全睜開了。
  “這幾個月來,是有人議論紛紛,說嚴家財務出了點問題。”銀銀頓了一下,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大姊是覺得,有人在暗中搞鬼?”
  “對。”金金端著熱茶,指尖在杯緣輕輕打轉。“我想,是嚴燿玉太過信任經手的人,才會不覺得有誤。”
  “大姊心裏可有懷疑的人?”
  “劉廣。”
  “劉廣?不會吧?他不是跟了嚴大哥十多年嗎?”
  “事情是他經手的,就算不是他在搞鬼,也是他底下的人。”金金輕扣著杯蓋,揚眉瞧著妹妹。“你去清查那幾筆生意,還有劉廣和他手下所有人的背景,我要知道所有銀兩的去向,就算是一枚銅錢,也要查清它到了誰手上。”
  “知道了。”銀銀點頭,這類搜羅情報的事,對她來說是家常 便飯。“不過我需要點時間。”
  “多久?”金金蓋上杯蓋,想知道確切的時間,畢竟照那人搞鬼的速度,就算嚴家的錢再多,恐怕也撐不了多久。
  “一個月左右。”銀銀說完,爬下貴妃椅就往外走。隻是,走沒幾步,她又回過頭來。
  “怎麽了?”金金挑眉。
  “沒。”銀銀稍稍偏頭,打量著端坐在書案後的女子。“我隻是發現,原來大姊也會擔心嚴大哥啊?”
  “誰擔心他?”她的反駁,快得有些不尋常。“我跟他鬥了十年之久,他就算是真要垮,也得是垮在我手中。”
  噢,都嫁人了,這會兒還這麽嘴硬啊?
  銀銀輕笑出聲,抿著紅唇不敢再答腔,她斂裙福身,趕忙提裙逃離現場,就怕自個兒要是再說下去,大姊會惱羞成怒,拿手裏那杯熱茶潑她。
  他的妻子簡直忙得像顆陀螺。
  連續幾天,金金忙得天昏地暗,晚問回房後,總累得沾枕就睡。就算是白天裏,嚴燿玉偶爾去廳堂裏找她,她不是正在指派工作,就是和錢叔議事。
  唯一能單獨見到她的機會,是她偷偷摸摸溜進書齋,偷翻他帳冊的時候。
  嚴燿玉站在窗外,沉默不語,黝暗的眸子盯著書齋之內忙著翻看帳冊的妻子,身側的大掌不自覺緊握成拳,壓抑的情緒,又泄漏了一些些。
  他無聲無息踏入書齋,悄悄來到金金身後,溫熱的手臂環到她的纖腰上,把她緊緊的、緊緊的圈進懷裏。
  “啊!”她嚇了一大跳,本能的反抗,嬌軀一彈一回,雙掌已經貼上他的胸口。
  “怎麽,想謀殺親夫嗎?”他勾著嘴角,笑意卻沒有到達眼中,黑瞳亮得出奇。
  “你怎麽突然闖進來了?”那樣的眼神,讓金金心頭一跳,作賊心虛的轉開小臉。
  “金兒,你忘了嗎,這可是我的書齋,你才是闖入者。”他柔聲說道,抓住她極力想藏住帳冊的小手。“這是什麽?”
  “呃,這個——我隻是剛好瞧見了,所以隨意看看——”她若無其事的說道,盡力不在他的視線下心虛。
  雖然看出帳冊上的問題,但是在掌握證據前,她暫時不想讓嚴燿玉知道。 畢竟這件事情,跟他的左右手脫不了關係,她愈是謹慎,才愈有可能逮到那兩個內賊的把柄。
  他雙眼一眯,嘴上仍舊掛著微笑,但是那雙黑眸裏,滲入陰鷲的寒光。“這陣子,你對帳冊的興趣,似乎遠比對我這個丈夫來得高。”
  他在生氣?!
  金金詫異的瞪大雙眼,看著手裏的帳冊,再看看嚴燿玉。
  怪了,他不是向來冷靜過人,不論她如何諷刺或設計,都還反將她一軍的嗎?如今她隻是稍微在帳冊上多花了些注意力,他反倒為這點小事生氣。莫非是這帳冊裏,有什麽不能讓她知道的秘密?
  她暗自猜想,一麵把帳冊推到他胸前,擋在兩人之間。
  “不看就下看,還你就是了。”物歸原主後,她轉身就要走。
  繡鞋才邁開一步,她腰上一緊,又被扯了回來,背部整個貼進了他的胸膛。
  “你要去哪裏?”嚴燿玉低下頭,靠在她耳邊問道。
  “既然不讓我看帳冊,那我留在這兒做什麽?”她理所當然的說道,被身後熱燙的男性體溫,熨得全身不自在,急著想要掙脫。
  她的回答,卻讓他的雙眼一眯。
  “是嗎?沒了帳冊,你就要走了嗎?”他徐聲說道,因為徹底被漠視而深深不悅。看來,在她眼裏,他這個丈夫隻是帳冊的附屬品。
  “不然你還有什麽事需要我留下?”金金反問,清亮的鳳眼睨著他。
  “需要你留下的事,可多了。”嚴燿玉陡然勾唇,露出讓她心跳的笑。他先把帳冊扔了,再握著她的手臂,轉身就往內室走去。
  書齋的內室,是一間整潔的房間,有著簡單的桌椅床鋪。以往他審閱帳目到深夜,偶爾會睡在這裏,自從成親之後,這兒雖然一直閑置,但是仍舊打掃得頗為幹淨。
  金金狐疑的左看看、右看看,心裏愈來愈忐忑。“你帶我進來內室做什麽?”
  他關門上鎖,轉身麵對她,視線落在她的小臉上,眸光轉為深濃。“試著不靠帳冊,把你留在書齋裏。”
  那樣的眼神,讓她陡然醒悟過來,粉臉頓時變得無比嫣紅。
  她已經太過熟悉那樣的眼神,明白他此刻要的是什麽。隻是,這會兒可是大白天啊,大廳裏還有商賈等著他去見、書房裏還有錢家的帳目等著她去批閱,他們根本沒有時間——
  “不要開玩笑了,現在可是白天,我還有事情要處理,沒有時間陪你窩在——”話還沒說完,嚴燿玉已經將她壓在牆上,高大的身軀傳來強悍的力量,讓她不禁顫抖。
  “我知道。”嚴燿玉啃著她的唇瓣,灼熱的欲望,隔著衣料抵住她的柔軟。“但是,我現在就想要你。”
  金金的漠視,讓他埋藏在心中的憤怒發酵,而那些憤怒,又催逼了他體內想要她的欲望,他突然間迫切的渴望,以火熱的激情,逼她把那些見鬼的帳冊全拋到腦後,讓她的眼裏隻能看著他、心裏隻能想著他——
  “你——”金金倒抽一口氣,眼兒望向門口,衡量距離後,突然用力推開他,快速往門口奔去,妄想要逃出去。
  她的指尖連門閂都還沒碰著,整個人就被攔腰抱起。
  “你想去哪裏?”他的聲音伴隨灼熱的溫度,吹拂著她的耳。他抱著她,靠到牆角。
  貼牆的高腳花幾上,擺著一盆矮鬆,嚴燿玉揮開矮鬆,將金金抱上花幾,逼得她隻能無助的坐在上頭。
  花幾上鋪了瓷,涼意透過錦緞,以及層層衣料襲上肌膚,而緊壓在身上的男性體魄,又是灼熱如火,她無處可逃,身子又冷又熱,簡直要瘋狂了。
  他的身軀壓得更緊,擠入她的雙腿之間,貼近她最柔嫩的那一處。她修長的腿兒,隻能被迫懸掛在他的腰間。
  金金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紅唇問逸山無助的低吟。
  這兒?在這兒?就在這兒?他打算在這張高腳花幾上對她——
  嚴燿玉的動作粗野,雖然不至於弄疼她,卻瘋狂得讓她無法呼吸。她身上的衣衫,全數在他的大手下,輕易的被揉成碎片。
  她察覺出他奇異的情緒,心頭更慌,即使被剝得赤裸,還不死心的掙紮著。
  “嚴燿玉,你——”她粉嫩的身子上一絲不掛,他卻還衣著整齊,這情形讓她全身都羞成了粉紅色。
  他陡然握住她的足踝,健壯的肩膀撐得她雙腿無法並攏。
  接著,在金金羞極驚駭的注視中,他俯下身去,以熱燙的唇舌,將她的花瓣吮得濕潤。
  激狂的銷魂,像是燎原的野火,從他啃吻的地方燒起。她用力搖頭,想要抗拒那種感覺,卻被他這邪惡的舉止,擺布得頻頻顫抖。
  確定她已經足夠濕潤,嚴燿玉才緩緩起身,撩起衣袍,釋放為她而灼熱疼痛的男性欲望。
  “低下頭。”他嘶啞的命令。
  “不——”她閉眼顫抖著,敏銳的察覺他的巨大,威脅的抵著她最溫熱的那一處。
  “金兒,我要你看著。”他的口吻不再是以往的誘哄,而是蠻橫的催逼。
  嚴燿玉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都讓她難以招架。她緊繃著身軀,怯怯的往下看去,看到的景況,讓她幾乎要昏厥。
  她的雪白與他的黝黑,是最煽情的震撼,卻也是最驚世駭俗的放蕩景況。她羞極的呻吟,注視著他的強悍一寸寸的進入她。
  這樣的姿勢,讓他更為巨大,她緊窒的花徑幾乎無法承受他的全部。
  嚴燿玉眼眸中進著烈焰,看來格外狂野,雙手捧著她的粉臀兒,猛力一送,探進她的最深處。
  “唔。”她仰起頭泣叫一聲,雙手陷入他強壯的肩膀,那灼熱的烙鐵,沒有弄疼她,卻把她撐到了極限。
  他啃著她的紅唇,吞咽她的嬌吟,猛烈的乍起乍落,以狂亂的激情澆灌她的柔嫩。
  “阿嗯——”金金在花幾上微微輕喘,契合他幾近瘋狂的動作,修長的玉腿,自然的纏繞上他的腰。
  一雙纖纖的柔荑,時緊時鬆的在嚴燿玉的衣衫上亂抓,不住留下紊亂的指痕,像要宣泄體內的意亂情迷。
  門上突然傳來輕敲,她原本酥軟的嬌軀,立刻變得僵硬,緊張的攀住身上的男人。
  “少夫人,您在裏頭吧?”甲兒在門外問。
  “少夫人,少主不知去哪裏了,我們四處都找不到耶!”乙兒說道。
  “是啊是啊,爹說他回書齋了。”丙兒茫然的環顧書齋。
  “但是我們沒看到他耶,少夫人,你有看到少主嗎?”丁兒問。
  她何止是看到他了,還正被他欺負著呢!
  “你——呃、放、放開——”金金喘息著,慌亂的想要掙脫,嚴燿玉卻不肯放過她,雙手鉗得更緊。
  門外又傳來聲音。
  “少夫人會不會不在裏頭?”
  “在啦,我們剛剛就聽見裏頭有聲音了。”
  金金慌得沒了主意,他卻更快、更猛烈的衝進她,逼得她鬆口逸出惑人的呻吟。
  “呃——藹—”她柳眉緊蹙,身子在他的侵占下顫抖不已。
  外頭的甲乙丙丁,壓根兒不知道她正在經曆些什麽,聽見那模糊的輕吟,還以為她正在說話。
  “看吧,少夫人真的在裏頭。”
  “呃,少夫人,您剛剛說什麽啊?我們聽不清楚。”
  金金青絲散亂,肌膚嫣紅,她好怕自個兒再泄漏出什麽聲音,隻能咬著他的衣襟,忍住口中的婉轉嬌吟,清澈的眼兒像是盈了淚,哀怨的看著他。
  他態意的需索她的嬌嫩,黝黑的額際滴落熱燙的汗水,滴落她的頸間。
  累積到了臨界的狂亂歡愉,將她拖進一個漩渦之中,她的神智愈來愈迷離,整個世界都被他占據,甚至忘了門外還有人,隻能全心全意的跟隨他,共墜銷魂的璀璨——
  一個時辰之後,書齋內室的門終於開了。
  窩在椅子上打瞌睡的甲乙丙丁,聽見門打開的聲音,立刻跳起來。
  “少夫人,你終於開門了啊,我們——”
  啊,不是少夫人,是少主呢!
  甲乙丙丁同時一呆,四姊妹露出一模一樣的呆滯表情,雙眼發直的看著上身赤裸的嚴燿王。
  “呃,少主,你在裏頭啊?”
  “我們原本以為是少夫人說——”
  “那少夫人跑哪裏去了?”
  “對埃”
  嚴燿玉抬手,製止小丫鬟們的討論。“她在裏頭睡著,別吵她。”他簡單的說道。“你們一個時辰後,再端熱水來替她梳洗。另外,到房裏去替她拿一套衣裳來。”
  四張小臉浮現理解的笑容,曖昧的擠眉弄眼,偷笑著溜出去打點了。
  嚴燿玉走回內室,確定金金仍在安睡,替她蓋攏了被子,在她紅暈未褪的粉臉上印下一吻,才又回到書齋內。
  書齋內空蕩蕩的,一本帳冊孤伶伶的躺在地上。
  他走過去,彎腰拾起帳冊,嘴角浮現諷刺的微笑。
  唉,誰能料想得到,堂堂嚴家少主。竟也有淪落到跟帳冊吃醋的一日啊!
  雪融了之後,院子裏的枝頭抽出嫩綠新芽,迎風搖曳著。
  議事廳堂之中,金金坐在黑檀椅上,翻看銀銀捎來的消息。她靜默的翻閱一疊疊的書信與資料,柳眉深鎖,神色有些凝重。
  果然不出她所料!
  嚴家財務出了極大的問題,在京城裏頭,關於嚴家即將破敗的消息,早已傳得風風雨雨。
  劉廣的來曆,也是大大的有問題。當年,這人與耿武,一同隨嚴燿玉來到京城。在這之前,兩人到底是出生何處、又是住過何處、曾經曆何事,全都查不出半點蛛絲馬跡。
  不過,銀銀卻查出,那幾樁生意,最後金錢的流向,全都指向耿武。而受命在江南尋找小紅的他,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去向不明,不曾再回到嚴家分行。
  去向不明?
  金金擱下信函,眼皮直跳,一股不安的感覺浮現心頭,某個畫麵,突然在腦海裏一閃而逝。
  她皺著眉,閉上雙眼,試著捕捉那模糊的畫麵。
  刺眼的刀光一閃,停在飛身來擋的小紅麵前,沒有砍下,反倒把小紅帶走。
  銀麵具的後頭,冷酷的黑瞳,閃過一抹火氣——
  金金驚喘一聲,猛然睜開眼睛,眸子裏都是驚訝與錯愕,額上甚至滲出點滴冷汗。
  她想起來了!
  在遇襲之後,那雙蓄滿敵意的黑瞳,曾經再度出現在她麵前。
  是耿武!
  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那身形與背影,就讓她有著說不出的熟悉感。當時,她被嚴燿玉亂了心神,沒能把兩人聯想在一起。
  隻是,倘若耿武真的是銀麵人,那麽整件事情,可能遠比她所想的更險惡,嚴燿玉的處境隻怕岌岌可危。
  金金臉色發白,抓起桌上的資料,匆匆起身,提著絲裙就往書齋奔去,急著要向嚴燿玉通風報信。
  “我有些事要和你商量。”她一踏進書齋,不肯浪費半點時間,劈頭對他說道。
  嚴燿玉抬起頭來,瞧了她一眼,高大的身軀往後倚靠在椅子上,對著站在桌邊,正在慌亂收拾文件的劉廣揮手。
  “那些事情,就照我交代的去處理。”
  “少主,呃,屬下還有事——”劉廣欲言又止,心虛的瞥了金金一眼,對她有所顧忌。
  見他這麽不識相,還杵在這兒不走,金金心頭一惱,眯著美目睨他,緩緩的逼近一步。
  劉廣額際冒汗,嚇得下巴的三層肥肉亂抖,一連退了三大步,差點沒貼到牆壁上去。
  “呃,那、那,屬下告退了。”他慌亂的躬身點頭,再也不敢久留,小心翼翼的繞過金金,匆忙滾了出去。
  “奸了,你已經把他嚇跑了。”嚴燿玉淺笑伸手,握住她的一綹發,恣意的把玩。“說吧,到底有什麽事,能讓你大駕光臨?”
  她根本沒心情跟他說笑,秀眉緊蹙,表情嚴肅的質問。“我問你,耿武呢?你曉得他現在的行蹤嗎?”
  “耿武?”他挑眉,黑眸中精光一閃,卻仍不動聲色。“你知道的,他正在江南尋找小紅。”
  金金咬著紅唇,又問:“你多久沒有他的音訊了?”
  “有月餘吧!”嚴燿玉淡淡的回答,悠閑的起身,走到桌旁。“別擔心,他一有小紅的消息,就會回報的。”
  “他都已經消失個把月了,你還不覺得事有蹊蹺?”她對他的輕忽感到不可思議。“你沒察覺嗎?先前虧損的那幾筆生意,全是他跟劉廣經手的。”
  倒茶的動作稍微一停,然後才又繼續將茶水倒了八分滿。
  “是又如何?”
  “你不認為,這事該要詳加調查?”她挑眉。
  “查?”他又頓了一下,才轉過身來看著她。“你是認為他們有問題?”
  “對!”
  事關重大,怎能不查?這家夥不是向來聰明狡獪得很嗎?怎麽這時候反倒糊塗了?
  “盈虧乃商家常事,隻為了幾筆虧損,就如此大驚小怪,是否太小題大作了?”他端起桌上的香茗,淡然一笑。
  “你的意思是,你相信他們,不肯信我?”她惱火的瞪著他,小手一緊,那些資料立刻被握得縐巴巴的。
  “金兒,這些事都需要佐證,不如——”
  “你要證據?”她不等他說完,就把銀銀搜羅來的證據全扔到桌上。“好,這就是證據!你自己看看,那兩個人是做了什麽好事,又是如何在數月之內,虧空嚴家大筆銀兩。”
  嚴燿玉的臉上,還是不見半分詫異與憤怒。他雙手交疊在胸前,沒有看那些散落在桌上的資料,反倒盯著她瞧,神情莫測高深。
  “你不是要看證據嗎?看啊!”她雙手撐著桌子,怒氣衝衝的傾身。
  他還是沒有伸手,過了一會兒,才柔聲開口。
  “金兒。”
  “做什麽?”她正在氣頭上,口氣很差。
  他的聲音反倒更柔。
  “你是在擔心我嗎?”
  金金全身一僵,照例嘴硬。“鬼才會擔心你!”
  “不擔心我,是嗎?”嚴燿玉自嘲的一笑,雙眼鎖著她,不放過那張小臉上的任何細微表情。“那麽,為什麽他們虧空我銀兩的事,會讓你這麽生氣?”
  “我——”
  “嗯?”他繞過桌子,朝她走來。
  “我當然是因為——”金金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努力想擠出理由,卻又不知該怎麽說明。
  剛剛都說了不擔心他,這會兒她哪能改口?
  “因為什麽?”他步步逼向前,像是逮著獵物的狼,不肯放鬆,執意要問個明白。
  金金又退了數步,背後卻抵著了牆,這才發現自個兒竟被他逼退到了牆邊。
  高大的身軀靠過來,把她圍困在牆邊,他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深切的情緒,那雙深邃的眼,目光炯炯的注視她。
  那視線、那神情,像極他在內室裏,霸道的要了她的那日——
  隻是,這回他要的不是她的身子,而是她的答案。
  相識多年,金金適應了他的惡劣、適應了他的卑鄙,甚至適應了他被逼得過頭,才會奔泄的火爆,卻唯獨無法適應,他此刻渴切的追問。
  那熱燙的男性身軀,靠得很近很近,雖然沒碰到她,卻讓她不自覺得緊繃起來,直覺的想逃開。
  金金深吸一口氣,一彎身子,從他臂腕下溜開。隻是才跑沒幾步,剛來到桌邊,她的手臂就被他握住,整個人再度成了他的禁臠。
  “放手!”她試著抽手,卻徒勞無功。
  “金兒,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嚴燿玉低下頭,再度逼問。
  他不讓她逃走,這次絕不!他需要知道,她是為了什麽,才肯做他的妻子。是因為他的霸道、他的萬貫家財,或是他這個人?
  有些事情,就算是精明如他,卻也看不穿、猜不透,非得要她親口說出,才能篤定。
  狡詐與詭計,可以替他贏得大筆銀兩,卻唯獨贏不了一個情字。他一生機關算盡,偏偏就栽在這小女人手上,大費周章的安排一切,就為了聽她一句答案。這種跟帳冊吃醋爭寵的日子,他再也熬不下去。
  隻是,金金可沒有這麽容易就範。
  “答什麽?沒什麽好答的!”他不看證據,已教她大為光火,現在他又這樣逼她,她才不要如他的意。
  嚴燿玉全身一僵,沉默的看著她。她拾起小巧的下顎,不甘示弱的瞪回去。
  一室寂然。
  半晌之後,他才又開口。
  “金兒,那麽,我問你。如果他們的虧空,真的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害,到時候我千金散盡,變得兩袖清風了,你還願意做我的妻子嗎?”
  金金瞪大了眼,倒抽口氣,俏臉瞬間變白,身子微微晃了一晃。
  這話是什麽意思?他問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這個男人以為,她是為了錢才嫁他的引在她費心為他探查的現在?在她為他擔憂焦急的現在?在她都已經嫁他為妻的現在?在她人給了他、心也給了他的現在?
  轟!
  熊熊的怒火,在她胸口炸開,她氣得眼前發黑。
  “你千金散盡,變得兩袖清風,我還願不願意做你的妻子?”她用最輕的聲音,咬牙切齒的重複他的問題,接著突然跳起來,胡亂抓起桌案上的東西,尖叫著扔向他。“你兩袖清風?你兩袖清風?去你的兩袖清風——”
  嚴燿玉迅速避開,卻見她丟完筆墨紙硯,又轉身想去搬那個重達數斤的大花瓶。
  “金兒,那太重了,你搬不動的——”
  那該死的男人說得沒錯,花瓶的確太重了。
  她抱著花瓶走了兩步,就差點摔倒。她氣喘籲籲放棄這個“優良凶器”,扶著它喘了兩口氣,瞄到一旁的八寶閣,又衝過去抓起那些精巧古玩丟向他。
  “如果你兩袖清風,我還願不願意嫁你為妻?嚴燿玉,你怎麽敢問我這種問題?!”
  他側身低頭,閃過一柄玉如意,接住一隻紫砂壺,高大的身軀避開大多數的攻擊。
  “你想知道嗎?好,我告訴你!你想得美!你要是變成窮光蛋,我一定休了你,再把你大卸八塊,丟進入運河裏去喂魚!”她氣紅了眼,兩三下就丟完八寶閣裏的古董。
  還沒來得及找其他東西泄憤時,嚴燿玉已經閃身趕到,握住她的雙手,製止她的破壞行徑。
  “夠了!”
  “你才夠了,放開我!”她在他懷中掙紮,兩隻手雖然被擒,一雙腿兒倒是把握機會,對他又踢又踹。
  嚴燿玉將她壓到牆邊,壓住她不安分的腳,徐聲問出他擱在心上許久的問題。
  “金兒,你愛的不是錢嗎?”
  “我愛錢?!”她發出一聲尖叫,簡直想要張口咬死他。“錢我自己賺就有了!我要是愛錢,我還會嫁你嗎?你這個笨蛋,我愛的是——”喊到一半,她突然語音一頓,陡然沒了聲音。
  老天,她說了什麽?!
  這是她藏在心裏的秘密,一直驕傲得不願承認,原以為能仔細藏著,一輩子也不需要說出口,哪裏知道,竟會在他一再的催逼下,被逼出了真心話。
  “是什麽?”嚴燿玉雙眼閃亮,眸光中積蓄多日的疑慮,因為她未說出口的答案而淡去。
  金金全身僵硬,因為泄漏了這天大的秘密而驚慌不已,小嘴微張,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壓在她身上的男人,卻陡然笑了。
  “你笑什麽?!”她惱羞成怒。
  嚴燿玉抵著她的額頭,微笑輕問。“金兒,沒錢的話,你就不會留在我身旁嗎?”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
  金金又羞又惱,氣得頭上都快冒出煙來。她用力一掙,掙脫開他大掌的鉗製,對著他怒叫。
  “對,我就是愛錢!你要是沒錢的話,我一定跑得遠遠的,跟你劃清界限,休想我會伸出援手!”
  “金兒,你不是說,錢你自己賺就有了?”
  金金倒吸口氣,氣得滿瞼通紅直跺腳。“嚴燿玉!你以為我不會走嗎?”
  他沒有回答,隻是對著她笑,笑得好開心,爽朗的笑聲充斥室內,那雙黑瞳中盈滿狂喜,像是突然之間擁有了全世界的財富。
  “你這王八蛋!我走給你看!”她氣昏了頭,掉頭就走,提著絲裙往外衝去。
  才衝到了門口,就遇到了阻礙,躲在門前偷聽“戰況”的甲乙丙丁,在地上窩成一團,一見到她衝過來,隻來得及發出慘叫,就被她撞倒在地上。
  “啊,少夫人!”
  “啊,好痛好痛——”
  “我的背啊!”
  “少夫人,您的鞋啊!鞋子啊!”
  就算掉了一隻鞋,金金還是頭也不回的往前跑。她咬著牙,粉拳緊握在腰前,連行李也不收了,直接去馬廄裏搶馬。
  四顆包子在地上亂滾,狼狽的跌成一團,好不容易才爬起來。
  “少主,少夫人她、她、她要走了——”甲兒焦急的說道,一麵揉著剛剛被金金踹著的額頭。
  “是啊,少主,我們快去追,要不然——”
  話還沒說完,嚴燿玉就開口了。
  “別追。”
  啊,別追?!
  甲乙丙丁傻了。
  不追嗎?真的不追嗎?不追行嗎?嗚嗚,再不去追,少夫人真的要回娘家了啦!
  她們焦急的看著嚴燿玉,卻看到他站在一堆破爛古董中,雙手負在身後,嘴角上揚,笑得像是剛剛得到什麽稀世珍寶似的。
  包子四姊妹愈看愈焦急,也愈看愈同情,忍不住為嚴燿玉一掬同情之淚。
  嗚嗚,怎麽辦啦,銀麵人的那一刀,真的是把少主的腦子也劈傻了——
  錢金金紅顏一怒回娘家!
  這場熱鬧好戲才剛上場,城裏又傳來,嚴燿玉遭人虧空钜額銀兩,嚴家隨時有垮台的可能。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這消息在幾天內,就傳遞大江南北。
  商家們深伯虧了本,忙著四處探問。原本以為,就算嚴家真垮了,總還有錢家可以倚靠,哪裏曉得錢金金回娘家後,遲遲不回嚴燿玉身邊,一副準備撒手不管的模樣,商家們這才慌了起來。
  難道嚴家真要垮了?
  人們對此事議論紛紛,很難相信這富貴之家的百年基業,竟就這麽毀於一旦。
  相較於嚴家的吵雜紛擾,京城另一頭的錢府卻安靜許多。
  大門之內,庭院深深。
  銀銀帶著丫鬟,一踏入珍珠閣,就見大姊坐在貴妃椅上,手拿商冊,雙眼卻出神的望著窗外。
  “大姊,早。”銀銀坐上貴妃椅的另一頭,調整好軟墊、香枕的位置,縮上了小腳,打了個小小的嗬欠。
  金金回過神來,瞥了她一眼。
  “今兒個怎有空回來?”
  “我還待在附近,陪著遠找陶土。近來出了這麽多事,錢叔便派人知會了我。”銀銀一手支著小臉,星眸半睜。“錢叔擔心得頭發都快掉光了呢!”
  “多事。”她輕斥一聲,頭也沒抬,繼續翻看商冊。
  “大姊。”銀銀莞爾的一笑,歪頭打量她。
  “做什麽?”金金秀眉微挑,警告地看著二妹,心想她要是敢提到那人,一定踹她下椅。
  “沒。”銀銀伸出纖纖玉指,遙指她手中的商冊,粉唇輕揚。“隻不過,你商冊拿反了。”
  金金一僵,眼角微微抽搐,眯眼瞪她。
  “啊,抱歉,大概是我眼花看錯了。”銀銀連忙收手,打了個小嗬欠。“昨兒個從城外趕回來,路上不斷聽見嚴家財務出問題的事兒,擾得我沒睡好。”
  金金緊抿著唇,沒有吭聲。
  “聽說,嚴家門口,這會兒可擠滿了要債的人。”銀銀軟軟的、懶懶的歎了口氣,接過丫鬟送過來的甜湯。“恐怕這一回,嚴家要挺過去是難了。”她低頭暍著甜湯,明亮的眸子,卻從長長的眼睫下偷瞧著金金。
  哼!不信她,如今可嚐到苦果了吧?
  她在心裏頭一邊咒罵,兩隻玉手卻因為擔心,悄悄捏緊了商冊。她不想理會銀銀,卻又無法不聽銀銀說出口的消息。
  “大姊。”銀銀又喚。
  “做什麽?”
  “商冊快被你捏爛了。”銀銀一臉無辜的說道,又喝了幾口甜湯,才慢吞吞的開口。“你如果是在擔心姊夫,那麽——”
  擔心?她在擔心他?!
  被說中了心事,金金惱羞成怒,氣衝衝的起身,丟下商冊。“誰在擔心那個家夥?就算是他去作了乞丐,那也都與我無關!”她說完,扭頭就進了內室。
  銀銀待在貴妃椅上,仍是一匙一匙的喝著甜湯,直到碗兒見底,她才抬起頭來,對著金金的背影露出一抹神秘的笑。
  “大姑娘,嚴家在城東的倉庫昨晚遭人放火,讓人燒了。”
  “大姑娘,嚴家在絲路的商隊,遇上了盜匪,讓人搶了。”
  “大姑娘,嚴家在江南的航運,被一家新開的商行吃下了。”
  接二連三的壞沽息,不斷送進珍珠閣,金金愈來愈焦躁,卻沒有人告訴地,她最想知道的那個人,如今到底怎麽了。
  她心裏擔憂,又拉不下臉來去探問,隻能每天在屋裏生著悶氣、幹著急。
  “大姑娘、大姑娘——”錢叔奔了進來。
  “這會兒又怎麽了?”
  錢叔抹著額上的汗,慌忙開口。“坊間突然出現大量嚴家飛錢,紛到嚴家各地錢莊兌現。據說,他們並未發出如此大量的飛錢,隻怕是偽的。”
  “有什麽好擔心,難道不能辨識嗎?”
  “就是無法辨識啊,上頭商號的印監、章子一應俱全。看來,嚴家是出了內賊了!”
  劉廣也動手了!
  金金深吸一口氣。“金額大約是多少?”
  錢叔略微遲疑,才說出一個天文數字。
  “他怎麽做?”她臉色蒼白,跌坐在椅子上,隻覺得手腳都冷了。
  “姑爺——呃,我是說嚴公子,他下令全數兌付。”
  全數兌付?這麽一來,他當真是千金散盡了。
  金金一震,心頭一縮。
  如果他們的虧空,真的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害,到時候我千金散盡,變得兩袖清風了,你還願意做我的妻子嗎?
  難道說,那時嚴燿玉早巳知道嚴家的錢被虧空?所以才那樣問她?所以才沒攔她?任由她返回娘家?
  而她,還真的走了,真的扔下他不管——
  見金金神色不對,錢叔有些擔心。“大姑娘,你還好吧?”
  “我——”擱在桌上的手緊握成拳,她回過神來,看著錢叔,腦海裏思緒飛快的轉,再張嘴時,她已下了決定。“錢叔,我要你立刻下江南,成立一個新的商號。”
  “咦?”錢叔一愣。“分行嗎?”
  “不,別用錢家的字號,我不要那商號和錢家有任何關係。”金金慎重下令。
  “你用那商號,把嚴家的存貨買下,他們出清什麽,你就買什麽,別讓其他商行插手。還有,江南的航權丟了就算了,但我要你拿下嚴家在大運河的航權。另外,派人去查清楚,是誰在江南扯嚴家後腿,查到了就立刻回報。”
  啊,大姑娘終於決定,要幫姑爺了嗎?
  錢叔鬆了一口氣,立刻躬身領命。“我這就去辦。”說完,他轉過身,十萬火急的奔出去。
  而金金則是坐在原處,怔仲的望著窗外,直到夕陽西下,都不曾離開。
  她望的方向,是嚴府。
  鏘鏘!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明月高掛枝頭,更夫拎著更鑼,報更行過玄武大道,長長的吆喝聲提醒著大夥兒,然後慢慢遠去。
  黑夜恢複寧靜。
  倏地,一條黑影從街角轉出,行色匆匆的從城西穿過大道,來到了城東。
  仔細一瞧,是名身著青衣的瘦小男子,他行走時,不時回頭探看,像是怕被人跟蹤,幾次回首都不見有人,這才鬆了口氣,快步過了大街後。
  他很快的進入其中一條巷弄,左轉右拐,轉眼就消失在街頭。
  隻是,顧了身後,卻沒看上頭。
  隨著青衣男子鬼祟的身影,另一道人影杵在屋瓦之上,一動也不動,雙眼盯著在巷子內亂鑽的青衣男子。
  眼見目標又轉進另一條小巷,屋頂上的男人腳一點,便飛身跟了過去,然後又停在暗影之中。
  就這麽一上一下,青衣男子始終沒發現,自個兒早已被跟蹤了。
  半晌之後,他來到了一問屋宇,左看右看的張望,確定沒人,才有節奏的輕敲幾下木門。
  木門開了,他閃身進屋。
  在上頭的男人見狀,劍眉一挑,輕飄飄的飛過牆院,落在屋內院子裏的一棵大樹上站定,掩藏住了行蹤。
  室內一燈如豆,幽暗的燭火隨著夜風搖曳,光線忽明忽暗。
  青衣男子坐下,一名俊美的少年立刻倒茶奉上。
  他喘了口氣,才壓低聲音開口。“現在究竟是什麽狀況?之前你不是說過,在江南時,就能搞定嗎?怎麽會延遲到現在,非但沒搞定,反倒還愈鬧愈大?”
  “我也以為,當初就能逼她束手就擒,誰曉得——”坐在窗下的男人,話語中帶著無奈。
  倒茶的俊美少年,嘿嘿的幹笑,搶著插嘴。“沒辦法,這隻能說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是人算不如天算。”青衣男子歎了一口氣。“不常要你念書,你不念,成天就隻會胡說八道。”
  藏身在樹上的男人,因屋內的對話而嘴角微揚。驀地,一股殺氣從身後襲來
  他矯健的閃過,和對方對了一掌,那柄追劈而來的大刀,甚至沒有傷及他的衣角。他閃避進屋,對方也不死心的追了進來。
  刀光再閃。
  他用腳挑起一張長椅凳,踢向來人,椅凳飛至半空,被大刀當場削砍成兩半,大刀仍朝他追劈來——
  “住手!”青衣男子朝他飛奔而來,驚呼出聲。“他是我丈夫!”
  大刀當空一頓,當真說停就停。
  他這才看清持刀人的樣貌,以及屋內其他的人。
  拿刀的男人一臉嚴酷,他並不認得。不過此刻抱在懷裏的,以及那個倒茶的俊美少年,他倒是熟得很。
  “你怎會跑來這?”懷中的青衣人仰頭,露出一張清秀得出奇的小臉,嬌嗔的開口。
  “跟著你來的。”瞧著她女扮男裝的斯文相貌,南宮遠大手摟著妻子的腰,劍眉一挑,淡淡的開口。“你三更半夜裏,偷偷摸摸的扮成這樣出門,我總得跟來瞧瞧,究竟是什麽天大的事,能讓你放棄家裏的床鋪。”
  “姊夫,你以為二姊是出來偷漢子嗎?”旭日湊了過來,笑得古靈精怪。
  南宮遠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偷漢子太耗力氣,她做不來的。”他太了解銀銀,要這女人偷漢子,她大概寧願窩在家裏睡覺。
  旭日一呆,想想也對,以二姊這溫吞又懶惰的性子,若非大姊真惹毛她了,隻怕她這會兒還懶懶的窩在床上呢!
  原先坐在窗下的男人,站在南宮遠對麵,俊臉上帶著慵懶的笑容,正是原先富可敵國,最近幾日卻傳出負債累累的嚴燿玉。
  南宮遠環顧室內一幹人等,輕易就猜出,這些人三更半夜聚在這兒的目的。他看著嚴燿玉,薄唇輕揚。
  “所以,這全是你一手策劃的?”他言簡意賅,寓意卻格外深遠。
  嚴燿玉聽出他話裏的意思,微笑挑起完好的椅子,重新坐下。“正是。”
  “嚴家沒有負債?”
  “應該沒有。”嚴燿玉笑了笑,大手一伸。“坐。”
  南宮遠抱著妻子坐下,黑眸卻望向一旁,瞧著那麵無表情的持刀男人。
  “這位想必就是虧空嚴家銀兩,如今行蹤不明的耿武了?”
  嚴燿玉點頭,瞧了銀銀一眼。“銀兒,你可是嫁了個厲害的男人。”
  “我知道。”她聳肩,偎在南宮遠懷中,小小的打了個嗬欠。
  既然都被抓包了,丈夫一到,好像也沒她的事了。知道一切有他會處理,這讓她的瞌睡蟲又跑了出來。
  南宮遠見她想睡了,任她賴在懷裏,嘴角輕揚。
  “你還在氣你大姊?”
  “一口氣悶得久了,總是不痛快嘛。”她小聲的咕噥著。
  當初,為了把銀銀留在身旁,他跟金金合謀,設下一樁騙局,事實揭曉後,可是把銀銀氣壞了。之後他竭誠道歉,勉強得到原諒,至於金金則是翩然離去,根本忘了要跟自家妹子說一聲對不起。
  看來,銀銀很介意這件事呢!
  眼見連旭日也在場,南宮遠忍不住問:“銀銀是為了出氣,那你呢?”
  旭日幹笑兩聲。
  “姊夫,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我總得為自己著想一下,你說是吧?”
  錢金金作威作福、為非作歹太久了,弟妹們再乖順,也不可能一輩子都被她踩在繡花鞋底。
  再者,銀銀聰明過人,絕對足以與金金抗衡。她隻是懶,懶得插手、懶得辯駁,外加一點點的敢怒不敢言。
  不過,敢怒不敢言,未必代表會逆來順受,不找機會落井下石。
  所以,當嚴燿玉找上她,要她參與詭計,一塊兒設計金金時,她隻考慮了一會兒就答應了。整椿計劃裏,就是由她當內應,把金金的行蹤,以及她屬意南方鹽商的事情,泄漏給嚴燿玉。
  甚至耿武率領黑衣人,能盡速從大運河上消失,也是靠著有地緣關係的銀銀安排的。
  哼,她就算冒著揭穿後,會被千刀萬剮的危險,也得讓大姊嚐嚐報應,知道被騙被拐,有多不好受!
  南宮遠笑看懷裏的妻子,然後抬眼,瞧著嚴燿玉。
  “隻不過是娶妻,有必要勞師動眾,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嗎?”
  “唉,大姊那脾氣,你又不是不曉得。”旭日搶著插嘴。“在南方時,要不是嚴大哥先來個英雄救美,再使上苦肉計,把生米煮成熟飯,恐怕她到現在都還沒嫁呢!”他猛搖頭。
  南宮遠一愣。
  “你背上那一刀是假的?”
  “真的,耿武砍的。”銀銀瞄了瞄耿武,笑著問道:“你是和他有仇嗎?”
  “沒有。”耿武冷冷的回答,嘴裏說沒有,臉上的表情可不是那麽回事。
  銀銀往丈夫懷裏縮,卻忍不住開口又問:“姊夫,你到底是做了什麽對不起人家的事?”
  “救了他娘親一命算不算?”嚴燿玉苦笑。
  原本說好,無須砍得太重,誰知耿武那一刀,雖是精準的避過要害,卻還是砍得結結實實。他要是沒有及時閃避,隻怕真會被劈成兩截,到時候別說娶金金,隻怕連命都沒了。
  南宮遠突然開口。“是四川耿家嗎?”
  “你曉得?”銀銀微訝,抬頭看丈夫。
  四川的耿家,雖是商家望族,卻一向行事低調,連她都是後來才知曉,這位耿武可是大有來頭。
  “聽過。”南宮遠點頭。南宮家是江南首富,他這個獨子,對天下商家的背景,當然也略知一二。
  四川的耿家雖行事低調,卻重情重義,有恩必報。大概是因為嚴燿玉曾有恩於主母,才會讓耿武跟著嚴燿玉。
  耿武麵無表情的杵在原處,對他的視線不閃不避。
  旭日耐不住性子,拉了張椅子,坐在嚴燿玉身旁。“唉,話說回來,大姊會是這種性子,你可要負很大的責任。”他要是從小被欺負到大,肯定也會變得跟大姊差不多。
  “放心,我會負責。”嚴燿玉露齒一笑。 別的男人想負責,他還不肯呢!
  他太了解金金,要是照正常程序,規矩的登門去提親,她絕對會以為,自個兒又在戲弄她,立刻叫仆人拿著掃把,當眾把他趕出來。
  所以,他大費周章,布下計謀把她誘往南方,再冒險使出苦肉計,趁她心軟時,把握機會拐她上床。
  誰知道金金還是執意不嫁,跟他鬧了一場拋繡球招親。他憤怒之餘,卻也知道,就算是用計搶了繡球,那小女人也絕對不會服氣。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們之間的心結,既然是在商場上結下,那也必須在商場上了結。
  他再設下一局,賭上嚴家的商譽,非要逼得她正視對他的情意,整個計劃才會又繞了個圈兒,像雪球般愈滾愈大。
  為了抱得美人歸,嚴燿玉可以說是不擇手段的。
  “你就不怕,這樁為金金設下的騙局,可能影響嚴家?”南宮遠詢問,看出這個男人冒的險有多驚人,隻要稽有差池,就可能弄假成真,賠上嚴家的百年基業。
  “為了她,值得。”嚴燿玉淡淡一笑。
  旭日幹笑兩聲。“呃,姊夫,你的勇氣確實可嘉。不過,我可是怕死了被大姊知道,這事我也有一份。”要是東窗事發,他非被剝掉一層皮下可!
  所以啦,大夥兒還是快點把事情搞定,好讓他腳底抹油,跟著銀銀溜到江南避難才是。
  南宮遠低頭,見妻子已經陷入半昏睡狀態,隻得替她開口問了。
  “那麽,最後一步棋,你打算怎麽走?”
  嚴燿玉嘴角一勾,沒有回答,隻是對他露出神秘的微笑。
  南宮遠見狀,心裏有數,暗暗歎了口氣。
  看來,他也得被拖下水了。
  “大姑娘、大姑娘,不好了——”
  卯時剛過,一個小丫鬟神色驚慌,匆匆忙忙的跑進珍珠閣,一路上大嚷大叫,完全忘了平常該有的規炬。
  金金頭痛的從床上坐起,掀開床前的紗帳,臉色奇差的看著氣喘籲籲的丫鬟。“大清早的,你瞎嚷嚷什麽?”
  “門外、門外——”丫鬟喘了兩口氣,一雙眼兒瞪得圓圓的。“外頭在傳,說是嚴家垮掉了,一早債主就全逼上咱們家來。他們說,大姑娘是嚴燿玉的妻子,應當、應當——替姑爺還債——”她的聲音愈來愈校
  垮了?
  金金臉色發白,立刻下了床,匆匆披上外衣,就直奔瑪瑙園。
  她心急如焚的衝進去,也不管人家夫妻是不是尚未起床,直接就闖進臥房,一把撩開床帳。
  “銀銀,別睡了,快起來!起來!”
  南宮遠幾乎是立刻就醒了,銀銀卻咕噥了一聲,雙眼緊閉,仍將小臉埋在丈夫懷裏,對大姊的叫喚置若罔聞。
  “大姊,這麽早來找銀銀,是有什麽事嗎?”南宮遠見怪不怪的看著床邊的不速之客,神色自若的開口。
  “我有事要問她。”金金的小臉,毫無半點血色,眼裏都是焦急。
  見她神色不對,南宮遠挑眉,識相的拍拍妻子的小臉。“銀銀,起來了。”
  “不要——再讓我睡一下——一下下就好了——”銀銀不肯醒來,抱著丈夫喃喃耍賴。
  “你先起來,等會兒再睡,大姊有急事找你。”南宮遠極有耐心的勸說,已經習慣她每日賴床的把戲。
  “大姊?”迷蒙的眼兒,好不容易才睜開一條縫兒。南宮遠幫著她翻身,把那顆小腦袋轉向床邊。
  乍看到站在床邊的金金,銀銀還有些茫然。
  “我有事情要問你,換好衣裳,馬上到前頭的花廳來,動作快。”金金匆促的丟下這句,轉身就走了出去。
  半晌之後,銀銀才慢吞吞的走了出來,小嘴嗬欠連連,對丈夫溫暖的懷抱很是依依不舍。
  正在花廳內來回踱步的金金,一見到她出來,立刻開口急問。
  “我問你,外頭在盛傳嚴家垮了,這是怎麽回事?”
  “喔,那個啊,我昨晚就知道。姊夫——呃,不對,是姓嚴的,他把飛錢都兌付了,千金散盡,會垮是遲早的事啊!”銀銀慵懶的在桌邊坐下,嗬欠連連,眼兒眯眯的又補充一句。“據說,昨天晚上,四川耿家的人,就已駐進嚴家大宅了。”
  什麽?他竟連宅子都賠掉了?
  金金心頭一抽,小臉煞白。“那他人呢?”
  “誰?”銀銀裝傻。
  金金急得握緊了粉拳,焦急的猛跺腳。“當然是嚴燿玉啊!除了他還會有誰?”
  “啊,喔!”見大姊快抓狂了,銀銀連忙用手拍拍小臉,讓自個兒清醒些。“你問的是他啊?他昨天傍晚就離開京城了,至於現在人在哪兒,我也不曉得,應該是——應該是——”她偏著腦袋,停了下來。
  糟糕,她的腦袋裏還有一堆瞌睡蟲在亂跑亂跳,一時想不起那詞該怎麽說。
  “下落不明。”南宮遠從房裏走了出來,替她接話。
  “啊,對了,就是這個。”銀銀一副恍然的模樣,微笑的看著金金,愉快的報告。“他現在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金金喃喃重複著,嬌小的身子微微一晃,看來搖搖欲墜。
  嚴燿玉下落不明?離開京城了?
  南宮遠扶住她,讓她坐下,還替她倒了杯茶。
  金金茫然的捧著茶,雙手輕輕顫抖,茫然的坐到椅上。
  “大姊,你還好吧?先喝兩口茶,定定神。”銀銀殷勤的說道。
  她喝了兩口茶,心神才定了下來,臉色卻依然蒼白。“他離開京城的事情,你為什麽沒有告訴我?”她握著杯,啞聲質問。
  “可是,大姊,先前不是你自己說,就算他去做乞丐,也與你無關嗎?”銀銀一臉無辜,說得振振有詞。“就是大姊有言在先,所以嚴燿玉出城之後,我才沒讓人繼續跟著啊!”
  “你——”金金為之氣結,真不知該罵她不知變通,還是該氣自個兒的嘴硬。
  就在這時,錢叔突然急衝衝衝進來。
  “大姑娘!”他繞去珍珠閣,卻撲了個空,知道金金在銀銀這兒,才立刻又轉了過來。
  “什麽事?”金金咬著唇,心中燃起一線希望,連忙追問。“有他的下落了?”
  “下落?誰的下落?”錢叔一臉茫然。
  銀銀莞爾一笑。“錢叔,沒什麽。你有什麽事就說吧!”
  “是。”錢叔點頭,擔憂的看著臉色慘白的金金,很怕她當場昏過去。“門前那些來討債的人愈聚愈多了,再不處理,隻怕會出亂子。大姑娘,那些債咱們付是不付?”
  該死!
  金金握緊了粉拳,克製著下要心慌。“拿出銀兩來,貼給他們,讓他們先回去。”
  “是,我立刻就——”
  “等等!”銀銀突然開口,叫住要轉回前廳的錢叔。她看著金金,甜甜一笑。“大姊,你糊塗了嗎?那些是嚴府的債,怎麽說都是嚴家的事,怎麽能夠損及錢家的銀兩呢?”
  “銀銀你——”金金氣得一陣暈眩。
  “自己的事得自己負責,絕不能為個人私益損及家裏。這事,可是大姊您從小就教導我們的。”銀銀一手撫著心口,微笑的瞧著金金。“銀銀到現在,可都還銘記在心呢!”
  金金放下茶杯,倏地站起身想罵人,誰知又是一陣暈眩襲來。
  她一陣雙腿虛軟,連忙伸手扶著桌沿,才能勉強站好。她額上冒汗,開始察覺出不對勁,耳畔卻又聽見銀銀再度開口。
  “不過呢,大姊你也不必擔心,我早已替你想到一個辦法,可以解決那些債務。”
  什麽辦法?
  金金想開口,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她撫著額,雙眼有些迷蒙,茫然的看著桌上打翻的空杯。視線再往前挪去,她看見銀銀麵前的那一杯,卻仍是滿的,一口都還沒喝。
  茶有問題?!
  她抬眼看著銀銀,大眼內盈滿驚愕,作夢都想不到,自個兒竟會著了妹妹的道。
  “你——這茶——”金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虛弱的開口,隻是話還沒能說完,她就眼前一黑,整個人昏了過去。
  南宮遠及時上前,接住昏厥的金金,一旁的錢叔卻早嚇傻了。
  “大姑娘!這、這這這這——”姑爺下落不明,大姑娘昏倒?!老天,今天是怎麽了?
  銀銀卻神色自若,半點都不緊張。“錢叔,冷靜些,沒事的。”她走上前來,把小臉湊近昏迷不醒的金金,確定大姊真的昏了。
  “二姑娘,這——”
  “什麽都別多說,你先到天香樓去,替我辟個場地,我要來辦場拍賣會。”
  “拍賣會?”錢叔更傻了。
  “沒錯。為了保全錢家,不讓嚴家的債務拖累,我準備辦場拍賣會,把盈餘拿來抵債。”
  “二姑娘,那麽,是要拍賣什麽?”
  銀銀甜甜一笑,玉手一指,不偏不倚的指向昏迷不醒的金金。
  “她。”
  從昏迷中醒來,金金隻見到大紅燈籠高掛在上頭,前方傳來喧嘩的聲音,讓她發脹的腦袋更加疼痛。她輕輕搖晃頭部,不由得發出呻吟。
  “醒了嗎?”
  金金微眯著眼,認出那張湊得好近的小臉。
  “銀銀?”頭一次看到這貪睡的妹妹醒得比她早,她有些不能適應。
  “大姊,你渴了吧?”銀銀捧著香茗,送到她唇邊。“來,喝口茶吧。”
  金金輕啜一口茶,迷茫的開口。“這裏是哪兒?”
  “天香樓。”銀銀笑容可掬的回答。
  外頭的喧嘩又起,金金頭痛的閉上眼睛。“外頭怎麽那麽吵?”
  “喔,那個啊,”銀銀輕鬆的回答。“我們要辦一場拍賣會,所以來了不少買主。”
  “拍賣?”金金有些茫然。“賣什麽?”
  “你呀。”銀銀微笑,眼兒眨也下眨一下。
  “我?!”金金一愣,瞬間清醒過來,立刻想起她幹的好事,鳳眼裏陡然燃起怒火。“銀銀,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對我下藥——”
  她想起身繼續開罵,這才赫然發現,自己竟被五花大綁的捆在椅子上。
  剛從外頭發完拍賣特刊的旭日,走進來時,剛好看見金金氣得七竅生煙的模樣。
  “造反了你們?銀銀,你怎麽能這樣對我?我是你姊姊啊!快放開我!”
  銀銀眨著雙眼,保持微笑。
  “我是你妹妹,當初你不也跟著南宮遠聯手騙我?”
  “那是因為——”
  “沒什麽好因為的。”銀銀心情愉悅的道。“你既是嚴家的媳婦,就該替嚴家還債,可咱們又不能動用家裏頭的銀兩,隻好委屈大姊你啦!”
  “銀銀,你——”
  “把她的嘴用緞布塞上。”銀銀下令。
  旭日火速用緞布塞住她的嘴,還站在她麵前,搖頭晃腦的感歎。“唉,大姊,沒想到你也會有今天啊,古書上說的對,果真是暴政必亡。 古人誠不欺我、不欺我啊!”
  “唔唔唔唔唔——”
  金金氣得雙眼直冒火,卻聽銀銀又笑盈盈的開口。
  “大姊,你別怪我,我也是為你好。你這樣大吼大叫,像潑婦一樣,是會破壞行情的。”
  “唔唔唔唔唔——”
  銀銀帶著微笑,回身拍了拍手,吆喝著丫鬟們。“好了、好了,大夥兒快些準備,一會兒拍賣會就要開始了,可別耽擱了時辰。”
  “唔——”
  金金發出尖叫,不過小嘴裏塞了緞布,根本發不出聲音,加上外頭喧嘩無比,她的尖叫與咒罵,從頭到尾都沒有半個人聽見。
  叩叩叩!
  站在台上的銀銀,拿起驚堂木輕敲桌案,原本喧鬧的大廳,頓時安靜了下來。
  “感謝各位大爺的蒞臨。”銀銀嘴裏說著客套話,一麵微笑環顧廳裏的眾人。“各位也曉得,這回的拍賣會,是為了清償嚴家債務,所以,希望各位大爺們能高抬貴手,多出點兒銀兩,好讓我家大姊替夫償債。”
  全場一片寂靜,沒有人有任何反應。
  銀銀眨了眨眼,也不介意,隻是甜甜一笑,揚手輕拍了兩下,她身後的紅紗帳往旁滑了開來。
  幾名丫鬟抬出一張椅子,而被綁在上頭的,赫然就是錢金金。
  眾人發出陣陣嘩然,這才確定雜報上頭的廣告屬實。原來,錢家真的打算拍賣錢金金啊!
  “好了,我家大姊,姓錢,閨名金金,今年二十有五——”
  “咳咳,二姊,過年了,二十六了。”旭日輕咳兩聲,在旁提醒。
  “唔——”金金氣得在椅上直掙紮。
  “喔,對了,過了一個年,她現在是二十有六了。”銀銀微笑更正。“不過呢,我家大姊非但貌美如花,更難得的是有著一身好本事,要是買了她回去管帳,包你一年內就能回本,從此以後靠她賺錢,一輩子都吃穿不愁。”她頓了一下。“有人還想問什麽嗎?”
  一室廳堂裏,上百名大戶竟又陷入一片岑寂。
  “沒有嗎?”銀銀挑眉。“那麽,就此開標了。”
  還是寂靜。
  “那好。”銀銀一拍驚堂木。“現在開標!”
  誰知,開標是開標了,寂靜卻依然。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沒半個人敢舉手出價。
  雖然嚴家已經“號稱”倒閉,但是根據多年經驗,嚴錢兩家的花樣多得驚人,這裏頭說不定還大有問題,所以任何事情隻要一扯上這兩家,能不插手,最好就不插手!
  另外,他們又不是傻了,怎麽可能買個女魔頭回家裏供著?誰這麽想不開,願意花了銀子活受罪?
  所以,此刻坐在台下的,幾乎全都是來看戲的。
  眼見沒人願意出價,銀銀歎了口氣,一手插著纖腰,回頭看著金金。“唉,大姊,沒想到你行情這麽不好。”
  金金瞪著她悶哼一聲。
  銀銀一挑秀眉,回頭看向台下眾人,幹脆開始一個個點名。
  “朱少爺,十年前你不是曾到我家來提親嗎?我曉得你對大姊是有意的,這樣吧,我算你便宜點,五十萬兩如何?”
  “呃——這個——”被點名的朱大少爺,一見金金那淩厲的瞪眼,不由得冷汗直冒,拿著絲帕猛擦汗,把朋友推出去送死。“我去年已娶妻了,今兒個是陪王公子來的,王公子說他對大姑娘很有意思,你問他吧!”
  “喂,你——”王公子聞言,麵色如土。
  台上的銀銀卻已經開口。“是嗎?那就是你了,王公子出價五十萬兩!”
  王公子一驚,拚命搖頭,被嚇得結巴了。“沒有沒有,我沒有藹—”
  “沒有?啊,那個蹲在那兒的誰誰誰——對了,秦掌櫃的,是秦掌櫃的沒錯吧,您別蹲了,您要不要也出個價?我知道你幾年來,被我家大姊搶了無數次生意,吃了好幾次悶虧,啊,六十萬兩?六十萬兩好了!這些年你虧掉的錢都不隻六十萬兩吧?買回去報仇一絕後患,絕對值回票價的!”
  一被點到名,就蹲到地上想躲的秦掌櫃,愈聽愈覺得有理,一時間新仇舊恨湧上心頭,他一咬牙,竟還真的點頭,認了這六十萬。
  “喔?秦掌櫃的願意出價六十萬兩!”銀銀見這招有效,竟開始扇風點火。
  “來來來,還有誰願意出價?我知道大夥兒這些年全被欺壓得很慘,來吧,買回去,有仇報仇、沒仇還能幫你賺錢——”
  始終站在一旁的南宮遠,見金金氣得麵紅耳赤,隻差沒冒煙,終於開口提醒妻子。
  “銀兒,什麽事都要適可而止。”
  銀銀回眸一笑。“別急,精彩的還沒上場呢!”
  南宮遠歎了口氣,不再多說。
  看來,要她罷手是不可能了,也許他該早點將回家的車馬打點好,一等拍賣會結束,就火速趕回南方,免得錢金金一恢複自由身,愛妻第一個小命不保。
  眼見前方又有人舉手,銀銀嬌喝一聲,一拍驚堂木。
  “好!陳家公子好膽識,您出多少?七十萬兩?七十萬兩嗎?當初我大姊是怎麽對待您的?搶您的客人、斷您的貨,連累您被陳老爺罰著在寒天裏頂冰桶——喔,您出到一百萬兩嗎?很好!啊,尉遲家公子也出價一百萬兩!那麽,陳家公子願意加碼嗎?多少?一百二十萬兩?陳家公子出價一百二十萬兩!”旭日杵在台下目瞪口呆,從小到大,很少瞧見二姊這麽清醒的。
  銀銀玩得正樂,會場後方卻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她舉到半空的驚堂木為之一頓,吆暍的聲音也停了下來。
  在台上被五花大綁的金金,也瞧見那引起騷動的男人,一雙美目瞪得圓圓的,俏臉有些發白。
  廳內的眾人全回過頭,立刻嘩然出聲。
  是嚴燿玉!
  就見昔日家財萬貫、富可敵國的嚴燿玉,如今卻一身布衣的走了進來。但是,即便是一身布衣,人們還是不由自主的主動讓路,注視他通行無阻的直走到台前。
  銀銀一挑眉。
  “嚴大哥,這場拍賣會,你也想競標嗎?”
  嚴燿玉雙手負在身後,神色自若的微笑。“不成嗎?”
  “您若是有錢,當然也成。”銀銀粉唇輕揚。“敢問,您願意出價多少?”
  所有人屏住了氣息,全看著衣著落魄的嚴燿玉。他還有錢嗎?不會吧?穿成這樣?隻怕真是破產了沒錯!
  他沒錢還能出價嗎?他究竟要出價多少?
  眾人瞪著他,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就見滿室寂靜之中,嚴燿玉看著台上被五花大綁的金金,慢慢的、慢慢的伸出一根食指。
  一?
  銀銀替大夥兒發問了。“嚴公子,您這是出多少?”
  “一枚銅錢。”他字正腔圓的開口。
  廳堂內,瞬間又掀起一陣騷動。
  銀銀挑眉微笑。“嚴大哥,我們現在可不是比低價。”
  “那麽,有誰出價比我高?”他環顧四周。
  所有人開始拚命搖頭。
  雖然嚴燿玉一身布衣,看似清貧,但是那不怒自威的氣勢,可沒減損半分。更何況,回頭想想,錢金金這女人可不是誰都製得住的,真要買回去,恐怕第二天就會橫屍街頭了。
  “那麽,就是我得標了。”嚴燿玉嘴角噙著笑,從懷裏拿出一枚銅錢,彈到銀銀麵前。
  “呃,可是——”銀銀裝模作樣的要開口,想再多玩一會兒,卻見他眼底閃過一絲寒光。
  她微微一驚,衡量得失之後,還是決定收手,別惹這男人的好。
  於是,她拾起桌上那一枚銅錢,瞧瞧大姊,再瞧瞧他,接著重重一拍驚堂木。“一枚銅錢就一枚銅錢,各位,錢金金以一枚銅錢成交!”
  嚴燿玉微微點頭,一步步走上花彩階梯,來到金金跟前。
  她懊惱的瞪著他,卻見他眼中的黑瞳,一瞬間成了無比幽合的深潭,黑不見底,在那黑暗的深處,卻又有著奇異的光芒。
  “我現在已經是千金散勁兩袖清風了,”他伸出手,輕撫她的小臉,一扯嘴角。“你還願意做我的妻子嗎?”
  金金瞪著他,動也不動。
  全場屏息緘默,半晌之後,才見她幾不可見的點了點螓首。
  嚴燿玉彎唇露出笑容,一把將她抱起,走下台階,從原路走出大門。
  眼見情勢急轉直下,嚴燿玉抱著“標的物”走了,所有人紛紛站起,也跟著擠出天香樓大門。
  大門之外,站著一匹瘦得見骨的小毛驢,後頭拖著一輛隻有兩輪的破舊木板車。嚴燿玉將金金放到板車上,把她身上和嘴裏的束縛都拿掉。
  他無視於後頭的人群,隻是坐上了木板車,拿著幾根束起的蘆葦充當小皮鞭,輕拍小毛驢的後腿。
  小毛驢聽話的抬腿,喀喀喀的往城門走去。
  好奇的群眾紛紛跟上,不過也不敢跟得太近,隻能拉長了耳,聽聽這兩個人在車上說些什麽。
  輝煌京城裏的玄武大道上,就見一隻瘦弱的小毛驢,拖著一輛木板車,木板車後三、四尺處,卻跟著一大群的人,而且人群還有愈聚愈多的傾向。
  喀喀喀喀喀——
  木板車緩慢前行,嚴燿玉便回過身,瞧著身後的金金。“現在沒人綁著你了,你不走嗎?”
  金金沒吭聲,隻是跪坐在這破舊的板車上,看著一旁緩緩倒退的屋舍和店家。
  “還是要我讓驢兒停下,好讓你下車回家。”
  金金拉回視線,瞄了他一眼,然後又瞥回一旁的景物,輕咬著紅唇。“錢家向來是銀貨兩訖,銀銀既然已經收了你的錢,我當然就是你的人了。”
  他笑著提醒。
  “我已經一文不名了,你還肯跟著我?”
  金金雙手揪著裙子,勉強維持鎮定。“貨物既出,概不退還。你既然敢來出價買下,就得負責養我。”
  “養你是沒問題。”嚴燿玉嘴角噙著笑。“隻是,要吃糙米飯的喔。”
  “你吃什麽,我吃什麽。”
  “沒錢的喔。”他強調。
  沒關係,錢家有錢,往後她還可以——
  心裏才正在盤算,該如何從娘家挖出銀兩,嚴燿玉卻又補充了一句。“如果要跟我,就不許回錢家拿一毛錢。”
  金金愣了一下,隨即點頭答應。
  沒關係,反正就算真去拿了銀兩,隻要她不說,他也不會知道——
  嚴燿玉望著她,視線在她小臉上打轉,然後慢吞吞的從懷中拿出一張紙和紅泥。
  “口說無憑,你畫押吧!”
  畫押?!
  她抓起那張紙,瞧見上頭寫的,就是他剛剛提的條件。她瞪著那張紙上的文字,清澈的眸子裏浮現遲疑。
  “你不肯畫押,我也不逼你。”嚴燿玉淡淡的說道,從懷裏掏出另一張紙。“那麽,你就拿著這張休妻書回錢家,從此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嚴家的債務也不會牽扯上你。”
  她咬著下唇,秀眉輕蹙的看著他。
  嚴燿玉是認真的,要是她不能接納一文不名的他,他寧可放她離去。
  這個男人,十年來戲弄她、威脅她、欺負她,不時讓她氣得火冒三丈。她總是怒喊著,非要殺了他,但是當他真的重傷瀕死,她卻又心痛不已:她也曾尖叫,詛咒他經商慘敗,但是當他真的千金散盡,她卻又為他心急如焚,暗中伸出援手相助。
  她的確是氣他,但是卻也愛他——
  罷了,她認了!
  金金一咬牙,沾了紅泥,在紙上畫押。
  嚴燿玉露出心滿意足的笑,伸手將她攔進懷裏。“我的好金兒。”他輕聲說道,在她發上印下一個吻。
  小毛驢拉著木板車,出了城門,在官道上前行,好奇的大夥兒照樣跟上。
  不一會兒,小毛驢來到了城南湖畔,湖畔楊柳青青,幾處小屋散落一旁田間。小毛驢轉進一條青石鋪成的石板路上,石板路直通一戶豪門大院。
  金金麵露疑惑,望著這戶高牆大院。她住在京城多年,卻從不知道,城外還有這麽一座豪宅。
  小毛驢停在朱紅大門前,跟在後頭的人,顯然也是滿腹疑竇,開始議論紛紛。
  “到了?”她疑惑挑眉。
  “到了。”嚴燿玉微微一笑,扶著她下車。
  “這是哪兒?”
  “我工作的地方。”他踏上嶄新的石階,上前敲了敲門,回頭看著她。“以後,我們就住這兒。”
  “你替這兒的主人工作?”她微微一愣。
  “嗯。”他微笑點頭。
  這可比她想的茅草屋好太多了。
  不過想想也對,嚴燿玉向來懂得做生意,這回雖然栽了筋鬥,但是一身商業長才還在,肯定有人願意花高薪聘雇。
  朱紅大門開了,金金在他的牽握下,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隻是,幫他們開門的人,也不知為何,開了門後轉身就走,匆匆跑進院子裏,根本不過問一聲。
  他們一路走進府裏,有好幾個人,遠遠見到兩人之後,立刻掩麵慌張閃避,一副見不得人的模樣。
  金金秀眉微蹙,隻覺得那些家丁的身形,看來都有些眼熟。
  一進到那廳堂,就見廳堂正麵牆上,掛著一副龍飛鳳舞的字碑。乍見那字碑上的字,她整個人就愣住了。
  字碑很大,上頭隻刻了一個字——
  嚴。
  那是嚴燿玉的字跡!
  她深吸一口氣,驚疑不定的轉頭看他,卻瞄見門外閃過四個萬分驚慌、圓滾滾、肥嘟嘟的身體。不用多看,她也能認出,是甲乙丙丁那四個丫頭。
  這下子,她終於明白自己上當了!
  “嚴、燿、玉——”嚴府當家少夫人的尖叫聲,第一次響徹剛落成的新宅郟“你這個無賴,竟敢這樣測試我?!”她氣壞了,掄起粉拳猛打他。
  他抓住她的粉拳,笑著將她擁在懷中。“我不這麽做,怎麽知道你愛的是我的錢,還是我的人?”
  “你——”她咬著下唇,羞得麵紅耳赤。“誰愛你!”
  “你埃”他輕笑。
  “我才——”金金張嘴要否認,卻看見耿武竟提著刀,大刺刺的走進來。她倒抽口氣,忙將嚴燿玉拉到身後,伸手直指著耿武。“你這個背信忘義的家夥!怎麽還敢到這裏來?”
  話還沒罵完,耿武的身後,探出一顆小腦袋,赫然是失蹤已久的小紅。
  “大、大姑娘——”她怯生生的喚道,一張臉兒紅撲撲的。
  “小紅?!”金金一愣,又驚又喜,忙迎了上去。“你沒事吧?你跑哪兒去?”
  “呃——大姑娘,我嫁人了——”
  “嫁人?”金金嚇了一跳。“嫁誰?”
  “就——就——”小紅羞得滿臉通紅,偷偷瞄了耿武一眼。
  “嫁給我。”耿武見她羞得答不出來,幹脆自個兒說了。
  “什麽?”金金一瞪眼,火得就要對耿武動手。“你竟敢強迫她!”
  小紅見狀,忙擋在也快發火的耿武麵前,硬著頭皮,結結巴巴的解釋。“大姑娘——他、他、他沒有強迫我啦——”
  “你別替他說話,一定是這家夥——”
  一雙大手突然將她撈了回來,下一瞬間,不滿被忽略的嚴燿玉,已經把她扛上了肩頭。
  “啊,你做什麽?放我下來?你帶我到哪裏去?小紅——小紅你快阻止他——”
  “啊!”小紅聽到叫喚,習慣性的要追上去,卻被丈夫伸手拉回懷中。
  “你做什麽?”耿武眯眼開口。
  “呃,大姑娘在叫我嘛——”多年的習慣,哪是這麽容易就改得了的?她的手擱在他胸膛上,小臉羞紅,仍不習慣他靠那麽近。
  “你已經嫁了我,以後不許再管那個任性驕縱的女人,聽到了沒有?”他抬起她的小臉,霸道的說。
  “可是——”小紅還想再說。
  耿武一惱,低頭就吻住她的小嘴,心中暗自決定,今天立刻就要帶著妻子打道回四川去,從今以後,絕對要把嚴燿玉和錢金金這一對夫婦列為拒絕往來戶,老死不相往來。
  小軒窗,掩下住滿園春色,清風襲來,飄來窗外花香。
  金金坐在床沿,眯著眼瞧著嚴燿玉。“你是說,耿武原本是四川耿家的少爺,隻因為你有恩於他母親,就要脅他跟在你身邊一待就是十年?”
  “是他母親堅持的。”他無辜的微笑。“要怪也隻能怪,這十年之中,始終沒有機會能讓他報恩。”
  金金才不信!她懷疑,他十之八九是故意的,而且以他那惡劣性子看來,恐怕還常戲整耿武。也難怪那天,耿武砍他時,下手一點也不留情!
  這男人,真是活該被人砍!
  她抿唇瞪著他,過了半晌,才又開口。“這一切是誰設計的?”
  “我。”他微笑,沒有半分罪惡感。
  “一定是有人幫著你,說,是誰?”她逼問。
  “我答應她不能說。”他從容不迫。
  “你說不說!”
  “金兒,你不能讓你夫君當個言而無信的人啊!”他摟著她的纖腰,笑著說。
  “你什麽時候言而有信過了?”她反唇相稽,拍掉他不規炬的大手,一麵蹙眉思索著。
  到底是誰有這等能耐,對她的一切了如指掌,知道她有意插手鹽商生意?又是誰能這樣幫著他,卻不讓她起半點疑心?
  一張巧笑倩兮、睡眼惺忪的俏臉,在腦海裏突然冒了出來。
  金金倒抽了口氣,猛然推開嚴燿玉,跳下床就往外衝。“錢銀銀,我要殺了你!”
  唉,這女人就不能乖乖的和他躺在床上嗎?
  嚴燿玉歎了一口氣,伸手拉住她,硬是把她拉回床上。“金兒,別追了,銀銀早在拍賣會結束時,就趕回南方去了。”
  “可惡,那個女人,我一定要殺了她!”金金握緊拳頭,氣得口不擇言。
  “我可不許你殺了我們的大媒人。”沒有銀銀的暗中相助,他隻怕還不能從她這張倔強的小嘴裏,探出她的真心呢!
  “你不許?你和她一樣過分!”金金惱火的又槌了他幾下。
  “金兒,這一切雖說是有預謀的,但是那一刀,我可是挨得貨真價實。”他采取哀兵策略,知道她雖然嘴硬,可也心軟。
  “你活該!”她罵道,粉拳卻沒再落下。
  “是,我活該。”嚴燿玉將她攬入懷中,不再和她爭辯。
  金金悶哼一聲,沒再掙紮,偎在他胸膛上任他抱著。
  雖然的確很不服氣,但是她心裏也曉得,他為了娶她為妻,可是處心積慮、窮盡心思,三十六計幾乎全數用上,不但布下天羅地網,一步步將她誘到自個兒身旁,到最後甚至還拿傳家祖業來當賭注。
  呃,從某方麵來說,這也稱得上是用心良苦啦!
  她歎了一口氣,真不曉得這男人的腦袋是哪裏出了問題。想著想著,她又開始咕噥。“就算你非要爭個輸贏,也別賠上最珍貴的東西。”一想到這次的風波,會造成多大的損失,她就覺得心痛不已。
  他在她額上印上一吻,輕聲對她許諾。
  “我這一輩子最珍貴的東西,就是你。”
  金金心頭一跳,粉臉羞紅,卻還是忍不住要問:“那麽,這次又該算是誰輸誰贏呢?”她賠上了人、又賠上了心,但是他會如此在乎她,難道不是對她也有著同樣的情意嗎?
  商場上或許是有輸有贏,但是在情字這上頭,計較的可是真心,而非輸贏。而他們的心,老早就給了彼此。
  “娘子,你要說是誰贏,那就是誰贏,一切都聽由你的意思。”嚴燿玉微笑,重新將她壓回床上,吻住她水嫩的紅唇。
  從此之後,隻要對手是她,他就心甘情願拱手讓出所有勝利。無論她要他輸、或是要他贏,對他來說已經無所謂。
  能贏得她的心、她的人,就已是他今生最甜美的勝利了。
  第二日清晨,一個華麗無比的紅盒,被送到了嚴家的新宅郟送紅盒的人說這是銀銀回南方前,特別囑咐要他們送來的。
  嚴燿玉將紅盒拿給妻子。
  她皺著眉打開紅盒,一瞧見裏頭的東西,立刻粉臉通紅。
  隻見紅盒裏,是一個內襯著紅綢的木框。那木框雕工精細,看來典雅華貴,正中央則是黏了一枚銅錢。
  那枚銅錢,當然就是昨日嚴燿玉在天香樓買下她時,所付的那一枚。他用這枚銅錢,買了她的人、她的心,對她而言,可比千萬財富更為可貴。
  隻是,銀銀的這份“賀禮”,可讓嚴燿玉又花費了很長的時間,好不容易才安撫住羞窘的金金。
  好在金金這時發現,自個兒懷了身孕,在所有人力勸孕婦不得遠行下,她這才沒衝到南宮家,找自個兒的妹子算帳,讓他們的媒人多過了一段安穩時日。
  繁華京城,富甲天下。六方商賈,八方水脈,在此匯集一處,城東有嚴家、城西有錢家,他們曾經爭鬥了許多年,引人津津樂道。
  但是在經過無數爭執後,這兩家竟又結成了親家,兩家協力,配合得天衣無縫,使得京城內的商業,更添繁榮盛景。
  身為航運首富的嚴家,從此金玉滿堂,富貴傳家。而那枚銅錢,則是成了嚴家最最珍貴的傳家之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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