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無良某雞
楔子一 上帝也瘋狂
當我還是一個光屁股天使的時候,有一天,我在凡間晃悠。
突然我看到前麵那個頭上長著紅色山羊角的男人從他的黑色鬥篷裏落下了一個東西。
“嗨,先生,”我朝他喊,“您掉東西了!”
那人不僅沒有回頭,反而越走越快,轉眼就消失在街角。
我走上前去撿起落在地上的東西,那是一本小說.
小說的封麵,一男一女緊密相擁著。
那是一本言情小說。
鬼使神差的,我找了個角落蹲下,翻開第一頁……
當我看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合上書,抬起頭,才發現看門的約翰站在我的麵前。
他把我帶到上帝那裏,上帝嚴肅的對我說:“你既受誘惑,必不可再呆在天堂。但念你這麽多年有苦有功,在你下凡之前我可以送你一件禮物,你要什麽?”
思想還沉溺在剛剛小說裏的情節中,我毫不猶豫的說:“我要一個男人!”
上帝一怔,然後皺著眉頭問:“你要一個什麽樣的男人?”
“我要一個英俊的男人!”
“還有呢?”
“我要一個英俊而又有錢的男人!”
“還有呢?”
這個時候的我並沒有發現他上帝老人家已經擰成了一團了眉毛,我深吸了一口氣,索性一次過把話說完:
“我要一個既英俊又有錢的男人他深情專一百折不撓不在乎我身上所有的小毛病不管我走到哪裏他都能把我找出來然後好好愛我容我寵我縱我一生隻有我一個……”
是我索求太多,貪得無厭,於是上帝終於怒了。
我看著上帝48碼的大腳丫一腳踹過來,我看到天堂的門在我麵前驀然闔上,我眼前一黑,耳邊傳來上帝莊重威嚴的聲音:“你貪婪無度,不知悔改。必定一生漂泊,動蕩無依,欲愛不得,汝將永失其所愛!”
PART 1
夜。
H城裏燈火輝煌不夜天。
我在“怡紅”的門口站了一刻鍾,抽了兩根煙,目測了一下人流量,今天的生意不錯。
從“怡紅”的門口往裏麵望去,霓虹燈裏妖孽橫行,DJ在台上瘋狂的喊著口號,穿得很少的女人吸引著各種各樣的男人流連,音樂與燈光的效果被人為的弄得詭豔糜爛。
那些平日裏正經八百的人此刻在五光十色的迷幻燈光下肆意放縱,他們與剛認識的陌生人擁抱親吻甚至在暗處相互撫摸,男人和女人們放蕩的大笑或者淚流滿麵。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哭為什麽笑為什麽放浪形骸,但是我知道眾生皆苦,隻有在這種連理智都可以被強烈的節奏震得支離破碎的場合裏,他們終於可以流露出自己的真感情。
笑,我他媽又以為自己是上帝了。
其實每個人都不多不少有點上帝情節,以為自己是萬能的上帝,一雙慧眼看透紅塵,殊不知自己卻正是其中苦苦求生的一份子。
墮落吧,墮落吧,倚著門邊我吐出一口煙,煙霧使遠處那些人群的臉麵變得模糊不清,我由衷的祝福那些自甘墮落的人,希望他們能在墮落中找到快樂——如果可以的話。
我是這間“怡紅”的老板娘。深知所謂的越墮落越快樂,你墮落,別人快樂。我做著台灣人稱媽媽桑,內地人稱老鴇的工作,對,我是一小雞頭,這裏每個人都叫我蘑菇。
采女孩的小蘑菇。
“媽媽呀……”
有人突然撲過來,打斷了我關於人生哲學的嚴肅思考。
在我麵前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那人是誰?除了柳飄飄還會有誰?
“嗚嗚……蘑菇,我失戀了……”柳飄飄抱著的我胳膊抽泣。
我小心翼翼的撥開她的爪子,免得讓那亮晶晶的鼻涕眼淚都沾到我袖子上,這可是我最後一件純白的T恤了。離開這個女人一尺遠之後,我估計大概安全了,然後對她說:“柳飄飄你又偷懶,扣你工資的時候你別叫喚啊!”
果然,飄飄一聽怒了,手往臉上一抹,鼻涕眼淚立刻止住了。我正感歎她這淚腺生得忒神奇呢,一不留神被她掐住了脖子。
“死蘑菇爛蘑菇你這沒良心的蘑菇!”她掐著我脖子死命搖晃,“我掐死你小樣兒的,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我、那啥……”我被她掐得呼吸困難,“柳飄飄你不是天天都失戀麽你……”
一句話勾到了那廝的傷心事,她終於撒手,又再次嚎啕大哭起來:“這次不一樣啊……等我還以為終於遇見了個極品……可以救我出火坑,不再受人欺壓……”
我一聽鬱悶了,怡紅是火坑?現在到底是誰欺壓誰啊?不過我還是很有肚量不和她一般計較,我問:“說說事情發展經過?”
柳飄飄一邊抽泣一邊回答:“他……他很帥……”
“嗯嗯,然後呢?”
“沒了。”
“沒了?”我正支著耳朵懷著不純潔的念頭想聽見些十八禁的內容呢!聽到這話一下子詫異了。“我說,那啥,”我苦笑著,“飄飄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麽就……”
我看到柳飄飄又有要衝上來掐死我的意圖,連忙拉住了一旁溜過的李蕭蕭,“蕭蕭啊,人家柳飄飄失戀了,你快去安慰安慰人家!”我拋下一句話,然後趕緊躲他身後去。
“喲,”蕭蕭不知死活的笑了,湊上前來:“柳飄飄你又失戀啦?又是哪家的紈絝子弟被你相中啦?跟你說多少次了,男人本無心……”
李蕭蕭是怡紅裏唯一一個男人,長發紅唇,長得卻比女人都好看。
柳飄飄怨恨的看了他一眼,說:“呸!我柳飄飄十五歲出道什麽男人沒見過?你知道江湖上是怎麽評價姐姐我的麽?柳飄飄,比男人更了解男人!普通的紈絝子弟老娘我見得少?可這次來的真是個極品,鼻子眼睛沒有一個地方不好看,我看著都想花錢去嫖他了,可他就是對著我坐懷不亂!是坐——懷——不——亂!嗚……”
“比我還漂亮?”李蕭蕭驚訝的指指自己,“我不信!”然後搖搖頭。
“你得了吧你,”飄飄瞥了一眼蕭蕭那張比自己都好看的臉,氣就不打一處來,“人家那種帥是男人的帥!誰像你啊!”
李蕭蕭有些委屈的看看我,我笑笑摸摸他的頭,有些好奇問道:“真有這麽難搞定?還是你丫這身造型根本不對人家胃口啊?要不你回去換套製服誘惑試試?”
“不可能!”飄飄不耐煩的揮揮夾著煙的手道:“阿MAY夠清純了吧?我走的時候她也被趕了出來,那男人簡直就一再世柳下惠!”
“喲!飄飄你還知道柳下惠啊!”我樂了。
“去你的!”柳飄飄抬起腳作勢要踹我,我趕緊地躲開。
柳飄飄踹不到人,有氣沒地方出,一想到方才的傷心事,眼淚又上來了。“蘑菇你不知道,丫簡直不是男人!我和阿MAY一左一右的坐過去,丫就跟裝了彈簧似的立馬就站了起來,阿MAY說要敬他酒,然後把喝了一半的酒遞給他,玻璃杯上紅豔豔的唇印子我看著都銷魂啊,你知道他說了句什麽嗎?”
“什麽?”我和蕭蕭異口同聲的問。
“那廝瞥了一眼那杯子,說,小姐你難道不知道人的唾液能傳播二十六種疾病的嗎?當即阿MAY的臉色就變了!”飄飄說得挺激動的。我和蕭蕭在旁邊幾乎笑岔了氣。
笑了半天我才慢慢止住,拍拍飄飄肩膀說:“沒關係沒關係,此路不通你還可以再走別的路嘛,咱們做人要向前看不是?工作去工作去!”
“不行,俺受打擊了,”柳飄飄苦著一張臉看起來分外憂鬱,“丫的有本事你去,我是不行了,那男人冷冰冰的臉簡直就是我柳飄飄一恥辱柱嘛……嗚……”
“真這麽牛?”我死掉多年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來,阿MAY和飄飄算得上是“怡紅”的頭牌兒了,竟然還有男人不待見,這要求未免也太高了吧!我當即掐滅香煙,站起來拍拍屁股,豪爽的揮手說:“去就去!讓你們見識見識我蘑菇姐的威力!”
此話一出,正在喝水的飄飄一個沒忍住,噴了對麵的蕭蕭一頭一臉。“哈哈哈哈……我靠……不是吧……你去?哈哈哈,還見識你的威力……你不砸了我們‘怡紅’的招牌就已經很好了……哈哈哈……”
靠!什麽話啊這是!我剛想開口罵人,猛然瞥見酒吧玻璃櫃裏映出來的人影……
然後沒話說了。
五彩迷幻的燈光下柳飄飄那張本來就生得嫵媚的臉蛋更加妖豔動人,而站在她旁邊的我——都奔三的人了,還可恥的長著一張娃娃臉,穿著與場合完全不符合的T恤牛仔褲,短短的頭發烏黑烏黑的,在一大堆紅橙黃綠標新立異的發型中格外老土。
“看什麽看!”我罵了飄飄一句,然後鬱悶的摸摸自己的臉。本來長得年輕一點也不是什麽壞事情,可我那皮膚也太糟糕了些,幹得跟塊脫了水的抹布似的,還因為抽多了劣質香煙而變得蠟黃蠟黃的,跟旁邊風情萬種的飄飄比起來整一個柴禾妞!我看著鏡子裏的人,開始懷疑,當年上帝他老人家那臨門一腳是不是直接踹到了我的臉上……
飄飄好容易才忍住了笑,歎了一聲,“我說蘑菇啊,你就算不接客你也別把自己搞成這樣好伐?你看看你那張臉喲,我腳趾頭上的皮膚都比你好……”也許是看到我的臉色不對勁,反正飄飄趕緊轉了口風,“不過!還好你遇到我是我這個緊跟潮流趨勢的造型百變柳飄飄,看在你死去老媽的份上,這回你有救啦!”
“救?怎麽救?”我悶悶的問了一句。
飄飄好似就等我這句話,當即把煙一掐,手一揮,在一旁候命已久的李蕭蕭笑嘻嘻的拿著一大塊調色板一擁而上……
飄飄的化妝技術真不是蓋的,十分鍾後,我再次站在玻璃櫃前打量自己的時候,已經認不出來了。
雪白雪白的臉皮子,烏黑烏黑的眼圈,紫紅紫紅的嘴巴跟被人打了似的,俗黃俗黃的頭發弄得豎起來象個營養不良的火雞。他們還不知道哪裏找來了一件金光閃閃的刺繡珠片露背吊帶小背心給我穿上,露出我兩條瘦骨嶙峋的胳膊和發育不良的胸脯,現在不像柴禾妞了,像吸毒吸得快要死掉的女人。
“這樣……好看嗎?”我疑惑的看著一旁笑得快要斷氣了的兩人。
“好看!”兩人異口同聲的說,“這是流行!”
“流行?”我鬱悶的摸了摸鼻子,是我太OUT了嗎?
一定是的,不然的話,為什麽我會覺得這麽……猥瑣呢?
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悔之前,飄飄和李蕭蕭已經把我推到了包廂的門口,我回頭看一眼那兩個躲在樓梯口等著看好戲的人不屑的對著他們比了比中指,笑吧笑吧,被趕出來又怎麽樣?反正這粉底打得厚的跟牆灰似的,哪還有人認識我啊!
我推開門,探頭尋找那個柳飄飄口中的“恥辱柱”。
包廂裏正唱著《夫妻雙雙把家還》的張老板李老板我是認識的,不過他們現在正和我手下的姐妹們玩親嘴玩得歡呢,顯然沒看見我這隻猥瑣的火雞頭,我繼續找啊找,終於在包廂角落的陰影中找到了一個沉默的身影。
他背對著我,就著電視屏幕上一點微弱的光,在翻閱一些文件之類的東西,我看不見他的臉,不過鐵灰色的西裝剪裁很得體,襯得他身形高大。
有錢人!這廝應該就是飄飄的“恥辱柱”了。我清了清嗓子,扭扭腰,做了一下準備活動,然後向他走去。
“先生,你一個人,不寂寞嗎?”聽著自己口中發出的聲音,老娘自己倒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拍拍他的肩膀,他應聲回頭,詫異的目光在我那張不斷簌簌掉著白粉的臉上定住,漸漸變得不可思議,然後他開口:
“林涵?”
PART 2
我忘記了當時自己是怎樣狼狽地落荒而逃的。
我隻記得他一回頭的那一瞬我就撒開丫子飛奔了。即使我那五彩斑斕的火雞頭在他臉上投下的陰影很濃很重,可我還是認出了他來,那張永遠英俊迷人的臉龐,薄薄的嘴唇有著驕傲的線條。
家謙,程家謙。
我的程家謙。
曾經……
我頭也不回的往外跑,沿途不知撞翻了多少送酒的服務員,尖細的高跟鞋有礙我的速度,我索性脫下來把它們丟掉。
一直跑到電梯口我才停下來,確定了身後沒有追趕的腳步聲我才膽敢回頭,沒有人。走廊盡頭家謙所在的那間包廂門一直緊緊閉著,像是從未開啟。
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我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再也起不來,心肝脾肺腎統統從嗓子眼裏重重地落回肚子,然後一絲小小的,莫名的失落感湧上心頭。看著空蕩蕩的走廊,心裏也一樣空蕩蕩的。
半晌,我自嘲地笑笑,林涵啊林涵,你以為自己是灰姑娘?你丟了水晶鞋就一定會有王子追出來撿了,然後天涯海角的到處找你?
嗬!
“小涵你見鬼了?”李蕭蕭那雙好看的眼睛瞪得比平時大兩倍,估計他還沒見過我這麽狼狽的樣子。
“沒,”我低頭咬咬嘴唇,慢慢從地上站起來,一瘸一拐的向外走去。
這才感覺到赤著腳站在大理石鋪墊的地板上有多麽冰冷,一直冷到心裏去。
心裏剛有一點傷春悲秋的情緒,立馬就被柳飄飄那廝給打斷了。
“哎我說蘑菇啊,被趕出來了?”飄飄一邊同情的看著我一邊說,“會不會是那廝根本不喜歡女人,喜歡男人啊!要不蘑菇你派個咱蕭蕭去?沒準能行!”
“去你的,”我被她吵得心煩,“你才有問題,人家喜歡的是正宗女人!”
“哎你怎麽知道啊!”飄飄眼睛一轉,立刻明白了什麽,“啊——林涵你認識他對不對?”
“……嗯。”我簡單的答了一個字,穿上我的鞋子,走出門去。
“哎林涵你別走啊!來給姐姐我說說那小子喜歡什麽樣的女人啊,說不定我下半生的幸福就掌握在你的手裏了啊……哎你別走啊……”柳飄飄在身後叫,我不理她,上了一輛出租車。
“靠!”飄飄向車裏的我比了比中指,“搞這麽神秘,你初戀情人啊!”
我還她一個燦爛的笑容。
回到那個自己租的二手房裏,我打開燈。
白慘慘的燈光下我那張畫得花裏胡哨的臉愈加的恐怖。
我有些懊惱,如果知道今天會碰見家謙,我一定不會讓那兩個家夥在我臉上亂塗亂畫的,如果我知道今天會碰見家謙,我一定不會穿那些露胳膊露腿的衣服出去招搖,如果我知道今天會碰見家謙,我一定提前一個月戒煙,然後做一個星期的麵膜……
如果……
如果我知道我今天會碰見家謙,我根本就不會過去。
沒眼看了,我“啪”的關了燈,鞋子都沒脫就躺倒在床上,明明很累很累,可躺在床上就是睡不著,我望著漆黑的天花板發呆。
他怎麽會回來了呢?
他怎麽會回來了呢?
家謙回來了,很多刻意塵封在心裏已久的記憶一點一點湧了上來……
當年我還是一個純潔無比的小丫頭,某年某月某日,拿著老媽給的零花買了兩支蛋筒,左手一支,右手一支,旁若無人的穿過操場去上課。
試過一個人吃兩個蛋筒嗎?我左一口,右一口,左一口,右一口……充分滿足了大大的胃口與虛榮心。看著兩個蛋筒,我突發奇想,不知道我一口能不能啃兩個蛋筒呢?本著為科學獻身的犧牲精神,我左右瞄了一下,還好,操場上女生忙著看男生,男生忙著耍帥。沒有人有空注意到我這個立誌一口吃倆蛋筒的猥瑣女。
於是我活動一下臉部肌肉,然後張開嘴……
眼前突然一黑,明晃晃的陽光被一個不明物體擋住了,正以加速度像我襲來……不過當然,我林涵是伸手敏捷的林涵,自然不會為區區暗器所傷,而正當我自以為很敏捷的向後一躍時……真正的意外發生了:
“當”的一聲,由於方位估計錯誤,我的後腦勺不偏不倚的撞上了籃球架,忽而天旋地轉,然後那個命中注定的籃球最終還是結結實實的砸上了我的臉……是臉。
我直挺挺地躺倒在地上,感覺雪糕被陽光曬融,然後粘粘乎乎的順著我的臉頰流下去,香香的,甜甜的,隻是頭很疼,前後都疼。陽光刺眼,我躺在地上閉上眼睛,兩雪糕一塊兒沒了,我心也疼啊……
我聽到有許多腳步聲圍過來,然後有人說,“同學,你沒事吧同學?”
靠!沒事?要不你被我砸砸試試?
不理他,我躺地上繼續裝死。
過了一會兒,見我沒有反應,竟然有人伸手來探我鼻息!
靠!什麽事啊!老娘我還沒死呢!我一怒,睜開眼睛,詐屍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家謙。
初見那叫一驚豔啊!太陽在他身後照下來,逆光看著他,麵容不清,挺拔修長的身影,幹淨醇厚的音色,陽光渲染一層暖黃。我都納悶我怎麽現在才發現我們學校有這麽一號人物。
於是憤怒迅速被美色俘虜,很沒骨氣的消失無蹤了。我故作大方的揮揮手說,“算了算了,沒事沒事,老娘我身體健康著呢!”我坐起來拍拍胸脯,然後從地上一個鯉魚打挺的跳起來,頭還是很疼。
家謙當時很詫異的看著我,問:“你真的沒事?”
那個時候我有些煩了,這小子帥是帥,可怎麽這麽羅嗦啊!“說沒事就沒事!怎麽?難道你還想我有事不成?”
“啊……不、不是……”家謙有些心不在焉地應答,可眼睛還是沒離開過我額頭。
我感覺有些不對了,順著他的眼光伸手摸摸額頭,卻是一片粘乎乎濕膩膩的手感。
那是……
那啥,我有沒有說過我暈血?
“喲,真、真的沒事,真的。”我向家謙努力擠出一個微笑。
然後……
我歇菜。
進了醫院我才知道我的情況有多糟糕,鼻梁的毛細血管爆裂,前後腦勺都磕破了,等我醒來的時後,發現自己的腦袋已經被包成了個粽子狀。我開始懊悔,如果當時不躲的話,或許頂多也不過是被球砸一下而已……
因為怕有腦震蕩,所以醫院建議我留院觀察幾天。一向都很怕死的我就這樣住院了。隔壁床上睡的是個老太太,天天咳嗽,肺喘得跟個手風琴似的“咿咿呀呀”的。這讓一向活力非常的我很鬱悶,搞得晚上怎麽都睡不好。
那天半夜,人有三急。此時正是“怡紅”最熱火朝天的時候,我那敬業的老媽毅然而然的拋下她的女兒去和她的客人同誌拉業務去了,我隻好頂著頭上那一裹蒸粽自己跑廁所去。
蹲下,起立。
站起來的一刹,血液驀然湧上來,頭忽然“嗡”的一下奇暈無比,甚至有些惡心想吐,肚子也有些隱隱的陰痛。我心裏“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老天啊!我不會是真的腦震蕩了吧?
黑暗中哆哆嗦嗦地摸回房間裏,我越想越怕,下午看那腦袋被包成這樣的時候我的預感就很不好了,老媽說沒事的沒事的可我打死都不信,堅持認為自己要毀容了。然後想著想著心裏有些悲哀:是啊,本來就不漂亮的,現在就更沒人要了。沒人要就算了,俺腦瓜子好使,沒準還可以當個靠自己的女強人啊,可我現在又麵臨腦震蕩,要癡呆了……
那個時候天氣很冷,我蹲在地上腳底冰涼一片,肚子更疼了。身子抖啊抖啊的,鼻子酸了酸,眼淚就掉下來了。我林涵就是這麽一怕死的人,世界很美好,有蛋筒有肯德雞,我舍不得就這樣癡呆了。再說要是我癡呆了我家那小老太太怎麽辦啊!從我懂事起她就對我說,養女兒是為了以後有人給她買蘭蔻擦腳的,如果我癡呆了,那沒良心的老太太都不知道會不會把我就這樣扔鐵路邊了。
真是越想越害怕,我蹲在地上就這樣不知哭了多久,還咬著牙“嚶嚶”地哭得特克製特小聲,生怕吵醒了一邊的老太太又一咳不可收拾。
這個時候,房門突然輕輕的開了。
我回頭,一挺英俊的小青年站在微薄的晨光中。
“喲,您來換藥的吧?”我抹了把臉。醫生都這麽勤快麽?這麽早就來換藥了?
我皺了皺鼻子,走過去,乖乖把我的粽子頭伸他懷裏。
然後——頭被猛的推開了。
……啊!看起來挺斯文一小青年怎麽這麽粗暴啊!我捂著頭眼睛噴火的瞪著他。
“同、同學!”小青年雙頰緋紅有些結巴,在我還沒發作之前趕緊報上名來:“我、我是高二三班的程、程家謙。”
啊?不是換藥的?我猛然醒悟,昨天逆光看不清楚,敢情就是丫把我給砸進醫院的!
也許是剛剛哭過,家謙看不清我眼中的怒火,小心翼翼地問:“同學,你哭了?你不舒服?”
“嗯。”想了想,我哼出一個鼻音給他回答。
小青年看來緊張了,估計是怕我癡呆了他要付一大筆醫藥費,反正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說:“走,去找醫生去!”
“現在?”我驚訝了,指著牆上的鍾:“現在才六點啊!”
“醫院有值班醫生!”
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家謙的執著,他根本不跟我吵,直接就把我給拉跑了。家謙的手指修長,掌心幹燥溫暖,他帶著我頂著無比猥瑣的粽子頭穿過大半個醫院找到值班醫生。
半小時後,我被趕了出來。
主要原因如下:
“醫生,我腦震蕩了。”我哭喪著臉。
“怎麽?”女醫生緊張的問。
“我頭暈。”
“什麽時候?”
“蹲下起立的時候。”
“……那是正常的。”
“我還肚子疼!”
“……腦震蕩不會肚子疼!”
“可我真的疼啊!”
“……什麽時候來的例假?”
“呃……這個……”我悄悄瞥了一眼旁邊的家謙。家謙似乎突然對牆上的掛鍾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可悄悄飛紅的耳根卻透露了他心底的秘密。
……啊!裝什麽裝!流氓!
“快說啊!”年過五十的中年女醫生不明白吾等青春少女的小小心思,不耐煩了。
“現在……”
“昨晚上吃什麽啦?”
“雪糕。”
“……什麽?”
“雪糕。”
“你來例假你吃雪糕當晚飯你有沒有點常識啊你!”女醫生抓狂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申辯,“可醫院的飯菜實在太難吃了啊……”
於是,就這樣,我被一晚沒睡好的更年期女醫生趕了出來。
經這麽一鬧,肚子突然的不疼了。我揮揮手對家謙說我要去睡了,然後就真的睡著了。陰沉了好久的冬天今天竟然出太陽了,陽光透過清冷的空氣一直照在我的被子上,驅散了難聞的消毒水味兒,被家謙牽過的那隻手微微發燙,我睡得無比香甜。
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天黑了,老太太不知道哪裏去了,家謙竟然還沒有走,見我醒來,抬頭對我笑笑說:“你醒了?”
廢話!
“餓不餓?”
廢話!
“我給你買了粥。”
嗯,這句比較有用。
我抱著保溫桶滔裏麵的粥吃,燙口的皮蛋瘦肉粥落料足,味道香,比醫院的飯菜好吃一百倍啊一百倍!我大口大口的吃著,房間裏很安靜——除了我唏哩呼嚕的喝粥聲。
嘴巴在動,眼睛也不能閑著。我瞥了一眼家謙手裏的書,密密麻麻的函數公式,得,頭又暈了。不能看書,我移開視線看人。
桔黃色燈光下的家謙專心致誌的在紙上驗算,我一直認為男人認真起來的樣子是最帥的。此時的家謙端坐在僅離我幾步之遙的地方,氣質沉穩內斂,最難得的沒有這個年紀男孩子的輕佻與浮躁。
我看著看著都有些失神了,當時要不是頭上還裹著那層該死的紗布礙事,估計當時我就衝上去把他給就地正法了。正當我在心裏把家謙強暴了一百遍啊一百遍的時候,沉思中的家謙突然抬起頭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看著我。
“同學……”
“嗯?”我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那張禍害的臉,嘴裏還在吧嗒吧嗒的吃著粥。
“你……”家謙想了想,還是決定說出來,“同學你吃東西的時候可不可以小聲一點?我都算不下去了……”
“……”
PART 3
那天起家謙就變成了我的專職送飯工,我開始還有些過意不去的,但後來再一想就是那廝一籃球把我砸進的醫院以後,我就開始心安理得的享受起來。
可惜好景不長,本來嘛,頭破了也不是什麽大事。三天之後就拆了紗布,我又是一生龍活虎的林涵,回到我那美麗可愛的校園繼續禍害祖國花骨朵去了。
其實我後來想起這事情來,我一直覺得丫是故意的!真有這麽湊巧在我把兩支雪糕都放嘴裏的那一刹砸過來?你別跟我說這是緣分!
那孫子一定是暗戀我不少時日了,好不容易逮著這樣一個機會,就迫不及待的把球往我當時那張還稱得算是清秀的小臉上砸過來了。
一定是!
高中的校園生活是很無聊的,我開始到處尋找那個曾經給我送過飯的身影。學校有多大?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讓我在飯堂找到了他。那麽多打飯的人裏麵我一眼就看到了他,那挺拔的身姿,那認真而年輕的臉龐。
“程家謙!”我很快樂的一蹦一跳過去拍他肩膀。
帶著值日生袖章的家謙回過頭,看了我半天,擠出一句:“同學,你就算認識我也不能插隊啊!”
“呃,對不起對不起噢……”我連忙後退幾步,然後猛然醒悟。
啊——靠!我不是要來插隊的!
看著家謙明顯陌生的眼神,我氣憤之下忘記了我除了第一次出現在他麵前是鼻青臉腫滿臉雪糕之外,其他幾次都是以粽子頭的形象出現的,人家不認識我廬山真麵目也無可厚非。
可那個時候被憤怒衝昏了理智的我怒氣衝衝的轉身就走,一邊走心裏一邊想,早知道就讓他賠!賠我的醫藥費!賠我的精神損失費!賠我的青春損失費讓他對我終身負責!
正罵罵咧咧呢,突然後麵響起家謙恍然大悟的聲音,“啊——你是——林涵?”
他終於想起來了!
我很沒有骨氣的回頭,熱淚滿盈的看著他雞啄米似的點頭:“對對,就是我,就是我。”
家謙笑了笑,說:“喲,林涵,你下了床我還真不認得你了。”
“……”
那個時候不知道是家謙他太純潔還是我們太猥瑣,反正整個飯堂靜了三秒,突然的就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狂笑聲。
那次的打擊對當時那個純潔無比的我來說不能說小,從此好多年以後我都還會夢見當時的場景:家謙隔著半個飯堂,當著無數同學們的麵,淫笑著對我說,喲,林涵,你下了床我還真不認得你了……
在強大的輿論壓力與精神肉體雙重折磨下,三天之後,學校裏大名鼎鼎的小霸王林涵終於宣布淪陷。
那個時候的我們啊……
天花板上仍舊一片漆黑,看不出什麽。
二手樓特有的陰暗與潮濕滋生出一股難聞的氣味。
我如一個被人棄置的人偶一般,獨自躺在黑暗中咧開嘴巴無聲的笑,麻木了無生氣。
程家謙
看著那個一溜煙跑掉的身影,他搖搖頭,再搖搖頭,怎麽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她現在不是應該在美國,那個陽光正好的地方,享受這資本主義社會帶來的優越物質生活的嗎?
她怎麽會回來!什麽時候回來的!
家謙愣了愣神,拿起外套就要追出去。
“哎哎哎程行長,您去哪啊!”手被拉住了,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麵而來。
他回頭抱歉笑笑,“李老板,真不好意思,剛剛看到一個朋友,我現在去找她。”
“剛剛有人進來過嗎?”李老板一雙眼睛喝得通紅,納悶的看著他。
家謙一怔,“沒有嗎?”
“沒瞧見啊!”李老板搖頭,旁邊唱歌唱得正開心的小姐也向他抱歉的搖搖頭,嗲聲說:“人家也沒看見呀!”
“來來來,程行長,”李老板很高興的滿上一杯酒,說:“這次你在美國幫了我大忙,你現在好不容易回國一次,你要我怎麽謝你呢!這杯酒你是一定要喝的了,喝……”
看著遞過來的酒杯,他想了想,接過來,一飲而盡。
多少次,多少次了?
幾年前在美國街頭,見到任何一個稍微有些相似的女孩子他都滿懷希望地跑上去叫人林涵,這樣的笑話已經鬧過多少次了?
他有些疲憊的揉了揉鼻梁,又給自己斟上一杯酒。
冰涼的液體有鎮靜的作用。
坐了半晌,他還是忍不住,借口打電話,走出包廂。
走廊上不出所料的空蕩蕩,一個人影也沒有。兩隻高跟鞋胡亂散落在地上,孤零零的像是被人棄置不理。
一如他當年……
PART 4
昨晚沒睡好,第二天昏昏沉沉的去上班。
對,我上班。在一家女性雜誌裏當小編。
不過當然,小編是副業,媽媽桑才是正業,所以當兩者發生衝突的時候,我還是會義不容辭的去當我的小雞頭的。
我說過,我很敬業,和我那個死去的老媽一樣。
老媽是“怡紅”的前老板娘,我之所以會當上媽媽桑完全是女承母業,老蘑菇倒下了,小蘑菇站起來,前赴後繼的發揚堅持不懈的革命精神,為祖國的第三產業添磚加瓦。
站在辦公室門口我打了個電話給小花,確定了一下總編確實不在辦公室裏以後,我一溜煙地跑進去,一把撥開桌子上亂七八糟的文件就支著頭開始天昏地暗的睡了起來。
可即使我小心再小心,還是被總編在巡視的時候發現了好幾次我在打盹,這是小花後來下班的時候告訴我的,她說看見總編大人的臉色很不好的從我身邊走過。
我聳聳肩,無可奈何。本來嘛,這也不是我的正業,再說現在家謙竟然回來了,我想我是時候嚴肅的考慮一下這份工是不是要做下去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莫名其妙的做了家謙的女朋友以後。有一次辯論賽回來的路上,當日大殺四方的家謙和我在公車上討論起人生就業的大問題。
我說:“程家謙啊程家謙,你以後賺了大錢,不如就讓我在家裏當全職太太吧!”
家謙瞪我:“林涵,你有點骨氣好不好!”
怎麽這麽小氣!我氣餒。“那你說吧,我做什麽好?”
“你啊,”家謙想了想,“當個編輯吧!”
“為什麽?”我想不通,難道他覺得我適合這種文縐縐的工作?
“這樣子你就可以來采訪我啊!”家謙笑。
“我為什麽要采訪你!”
“因為我是未來名揚海內外的程家謙先生啊!”
“你怎麽就知道你還會名揚海外啊,”我揶揄他,“說不定是我成了名揚海外的大編輯呢?”我當然不是懷疑家謙的能力,但俗話說驕傲使人退步,為了程家謙同學以後的幸福,我林涵還是很願意自我犧牲來唱這個白臉的。
家謙很明智的不跟我爭辯這種無聊的問題,轉過頭去不看我,驕傲的唇角微微揚起:“我當然知道!”啊啊啊!太囂張太無恥了!本來昏昏欲睡的我立馬來了精神,跳起來抓住家謙的手臂一頓好掐。
因此三年前剛剛回到這個城市找工作的時候,總編問我要做銷售還是編輯的時候,我毫不猶豫的就選擇了編輯。總編問我為什麽,我很豪爽的一揮手說,總編我不怕告訴你,我林涵從小立誌訪遍天下猛男,總編你就圓了我這個心願吧!
當時總編就被我的豪言壯語唬得一愣一愣的,在加上我曾經在香港報社實習過還算輝煌的業績,當即拍板讓我留下來了。可憐的總編,他現在一定很後悔吧?
開始做得還挺有樂趣的,我喜歡一邊采訪各行各業的精英一邊想象,如果我再次見到家謙會是個什麽情形呢?那個時候我一定要穿上我最最滿意的那套香奈爾套裝,化一點淡妝,在鎂光燈下對他很淑女的微笑,跟他討論一下時事,展望一下未來,采訪過後站起身來和他禮貌的握手說再見。
我經常這樣自欺欺人的然後暗地裏偷著樂。當然,這是建立在我確信家謙不會回來的基礎上的。其實要知道家謙的消息並不困難,現在科技發達,隻要我打開電腦爆肚一下,關於“程家謙”這廝的消息就源源不斷的出來了,數一數,好幾十頁呢!
“程家謙,美國XXX大學工商管理學碩士”……“程家謙同學成為美國XXX大學第一位拿到獎學金的華人學生”……“程家謙任職美國ABCD銀行CEO,衝破籠罩在亞裔頭頂的玻璃天花板”……
家謙確實印證了他當年說的話沒錯,每每我看著網頁上那一條條關於他的光榮事跡時我就會想,果然是老娘當年挑的男人沒錯!老娘的眼光真是好啊,然後就傻傻看著屏幕上的人在桌子底下笑出聲來。
這樣多好啊!這樣多好啊是不是?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懷念,老天啊!就讓家謙活在我的記憶中永垂不朽吧!我仰天高呼。
——可為什麽又要讓我見到他呢?
總編大人又顛顛地在我麵前走過,我看著他日漸肥胖微微禿頂的身影在心裏默默的說,放心吧總編,我很快就自動自覺的收拾包袱滾蛋了,您就放心吧!
總編那邊好應付,“怡紅”這邊可沒這麽好過了,晚上接待客人同誌們的時候我也是嗬欠連天,弄得好幾個比較熟一點的客人都悄悄把我拉一邊問是不是晚上磕藥了。
……靠!我林涵是正宗良民啊!怎麽會做這事情,我平時連咳嗽水都不喝的。
最後還是飄飄看不下去了,接走客人,把我給打發一邊了。我鬱悶的坐到吧台,李蕭蕭笑嘻嘻的給我倒了杯牛奶,我就呆一邊慢慢的啜起來。震耳欲聾的搖滾樂都快把人的心從嘴裏給癲出來了,純白色的牛奶放在桌上被忽閃忽閃的舞台燈給渲染得跟杯雞尾酒似的,真是無比墮落啊!
當小雞頭都快當三年了,我想我還是沒習慣這些人的生活方式。如果當初老媽不是走的這麽早,恐怕我現在還真隻是一不得誌的小編輯,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但是我身邊會有家謙……我悶悶的跟李蕭蕭打了個招呼說我出去逛一圈,然後就離開了這個混混場所。
大堂中燈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飾懸在半空,折射出來的燈光有些冷清,大廳裏沒什麽人,隻有幾對情侶偎依在卡座中呢喃。我沿著牆壁低著頭慢慢的走著,從剛才極度喧鬧中出來一時倒有些不適應了,我仿佛還聽得見那些亂七八糟的音樂,耳膜還在突突的跳著,忽然一陣爭執身傳入我的耳中。
“先生不好意思,這裏真的沒什麽林小姐,您找錯地方了。”
“不可能,我昨天還在這裏見到她!她叫林涵,請你幫我找一下好不好?”
我一個激靈,趕緊縮一邊去,然後悄悄探出半個腦袋觀察形勢。門口櫃台站著一個高挑的身影,我正好可以看到他的側臉。上次匆匆一瞥太過匆忙,我都來不及看清楚他的樣子,現在要趁機看個夠本。
十年過去了,家謙好像一點都沒變,隻是眉目間年少的鋒芒和放肆盡斂,氣質更沉穩了。高挺的鼻梁,微微斂眉的樣子有些冷峻,這正是我多少次在夢中夢見的家謙啊!我躲在角落貪婪的看著,眼睛一刻也不願意離開。
櫃台的小姐顯然有些無奈,道:“先生,我們這兒真的沒有一個叫林涵的小姐,再說我們這裏從來都是打開門做正經生意的,也不會隨便透露工作人員的信息的。”
家謙微微皺了皺眉頭,不再說話,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櫃台小姐不懂,我卻是懂得的。這就是家謙的固執,別看他平時對誰都很禮貌很和氣的樣子,但要是他決定了的事情那就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
我心裏暗暗歎了口氣,心想,家謙啊家謙,果然是在國外呆久了,不懂得國內現在的行情啊,現在是什麽時候?現在正是召開十七大,建立和諧社會死抓掃黃打非的時候啊,你一個生麵孔貿貿然找上門來要小姐,人家誰知道你是不是便衣臥底啊!
正絞盡腦汁的想著要家謙知難而退的對策呢,隻見櫃台小姐一個電話叫來了保安。
酒吧這種地方是非多,一般聘請的保安都是五大三粗的,個個壯得非人類似的,當時看著走過來的保安,我的腦子就“嗡”的一聲暈了,小姐啊小姐你怎麽就這麽狠啊,你叫過來的保安有一米九八,一米九八啊!!一搖一擺的跟隻黑猩猩似的,那胸肌吸一口氣都像是要把那可憐的小製服給撐爆了一樣,一條胳膊頂我林涵一條大腿啊!
“先生,請你出去。”黑猩猩保安似乎認定了家謙是警方派來的掃黃臥底,語氣很不善。
家謙抬頭瞥了他一眼,語氣也有些生硬,“我找到我要找的人就自然會走。”
那一看就知道是行動派保安似乎也少見這麽固執的人,二話不說就準備動手了。
我靠!我急了,家謙被他這麽一推不死也得殘廢,就算什麽事都沒有,劃傷了那張我在心裏最最完美的小臉我找誰賠給我去?家謙是我的家謙,誰敢傷他一根寒毛老娘我跟他玩命兒!
“停停停!”我從藏身之處跳出來,一邊揮手驅散眾妖魔一邊罵,“老娘平時怎麽教你們的,有這麽對待我們親愛的客人同誌的嗎!
“可是他說他要找林涵……”櫃台小姐申辯。
“去去去,”我瞪她,“我蘑菇姐的大名你都沒聽說過還敢在怡紅混?”
最後竟然還是黑猩猩先反應過來,對著家謙淫賤一笑,說:“喲,原來是蘑菇姐的客人啊!你不早說,早說嘛……”用腳丫子想我都能知道,這廝八成是把我的乖乖家謙當嫖客了!
“滾蛋滾蛋,給我一邊呆著去!”我嗬責著,把他們趕走。
兩人嬉皮笑臉的跑掉了。靠,一點都不怕我,一定是我平時對這群孫子太仁慈了!我罵了一句然後忿忿回頭,這時才突然想起來,身後的家謙。
我回頭,他果然還在,一雙眼睛定定的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看什麽哪看什麽哪?他剛剛不是冒著被打的危險都要把我給找出來的嗎?我現在活蹦亂跳的站在他麵前,他怎麽又不說話了呢?我鬱悶。
過了一會,還是我忍不住,向他招了招手,說:“Hi!”
“蘑菇姐?”家謙挑眉,眼中有些疑惑。
“呃,是啊,”我點點頭,伸手比劃一下,“那個……采女孩的小蘑菇啊,是不是很有創意啊?啊……哈哈哈……哈哈……哈……”我想把氣氛弄得活躍一些。
可是,家謙不笑。
我尷尬的幹笑幾聲然後收住了聲音,太可惡了!這家夥,一點都不捧場!
家謙看了我一會,然後在前麵不緊不慢的邁開了步子,我連忙跟上去。等到我發現不對,開始思考為什麽我要跟上去時,我們已經一起走過一大段路程了。
“怡紅”對出來的是沿江路,名副其實的是座落在江邊,我們並肩走在人行道上,左邊是一架又一架呼嘯而過的汽車,刷刷從我們身邊掠過,右邊是黑沉廣袤的江麵,正是寒冬臘月的時候,江風呼呼的吹過來,我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把手放在嘴邊嗬起氣來。
家謙看了我一眼,然後很自然的牽起我的手。他的手指修長,掌心幹燥而溫暖,我偷偷瞄了一眼家謙沉默的側臉,突然一下子心軟了。於是我不再掙紮,任由他牽著,細心享受著他掌心的溫暖,一路無語。
從來沒有試過如此安靜的並肩行走,路燈一盞一盞的被我們拋在身後,抬眼望去六車道的寬闊大馬路一直延伸,像是沒有盡頭。如果能夠一直這樣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那該多好。可我最終還是開口打破了這平靜:
“家謙,我們去哪裏?”
家謙停下腳步,轉過頭看著我,深幽的眸子映出這滿街的燈火流離,他說:“林涵,我餓了。”
時間像是驀然倒回十年前,我和家謙手牽著手走在看完電影或是下了晚自習的路上,男孩子食量比較大,走到一半路程的時候家謙總會喊餓,然後要我陪他去吃拉麵。那個時候沿江路還沒有這麽繁華,站在街頭我們就可以看見街尾那一幅寫著“蘭州拉麵”的斑駁招牌被騰騰熱氣染得氤氳,那間店的牛肉拉麵的麵筋道,牛肉足,味道香。每次我和家謙去那裏吃,我就會很淑女的點小碗,讓家謙點大碗。
兩分鍾後牛肉麵端上來,每次我都抵擋不住誘惑的三兩下搞定自己的那碗,然後把那雙欲求不滿的眼睛盯上還在一條一條把可惡的香菜挑出來的家謙……
其結果自然是家謙辛辛苦苦得來的勞動成果再次被我強行搶走吞了下肚。
每每這個時候家謙就會很氣憤,說,林涵,下次你就不能點碗大的來吃嗎!
我總是滿口答應著,然後心滿意足的抹著油光發亮的嘴巴,下次再來,我還是堅持要點小碗的。美名其曰:我要減肥。
那個時候的我啊——暴肥!
我不知道家謙心裏想到了什麽,但我在他眸中亦隱約捕捉到了一絲與我相似的笑意。“我餓了,一會還要趕飛機。”他看著我,“林涵,你不是想要我空著肚子上飛機吧?”
夜晚的江風把我的頭發吹得亂七八糟,還中間分界,露出了我那突兀的額頭,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無比猥瑣,但我就是舍不得鬆開家謙溫暖的手去撥弄頭發,舍不得。
“嗯,”我異常溫順的點點頭,“我們去找東西吃。”
手拉著手一起大街小巷的找東西吃去。
十年之前一直如此。
而如今,中間隔了十年漫長的人生路程他也不多問,他隻說一句,林涵,我餓了。
於是我便潰不成軍。
附近好像沒什麽吃東西的好地方,我和家謙慢慢走去他停車的地方。停車場很遠,可最終還是走到了。看著停得滿滿的停車場,一絲失望的感覺油然從心底升起。
“我先去拿車,你在這裏等我。”家謙說。
我吸了吸鼻子,不知道說什麽好,低下頭,我看到我的手,它還死死的拽著家謙的手不願意放開。真是沒骨氣啊!我鄙視的看著它,可我的手比我的心誠實。
家謙也低下頭,看著我的手,笑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笑。家謙笑起來還是這麽好看,他的聲音異常溫柔,“林涵,”他說,“你等我,我去拿車。”
我能說什麽呢?隻好點頭。
家謙鬆開我的手,大步向停車場走去。
空出的手心頓時被寒風灌滿,被冰冷的空氣一激,我的理智頓時回來了。
我看著他的高大的身影漸漸遠去,然後,我後退一步,再後退一步。
我看著遠處的家謙走向一輛銀灰色的寶馬,他拉開車門,坐進車內。
我看著車子就要向我駛來。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
撒丫子跑掉了。
程家謙
打轉方向盤調轉車頭,家謙無意間掃過剛剛她停留的地方。怔住。
剛剛她站的地方現在一個人都沒有,孤零零一盞路燈佇立在街頭,幾隻蛾子奮不顧身朝那一點幽光撲去,撞出“啪啪”的響聲。
他迅速下車,四顧茫然。
手心的溫暖仍在,人卻已經不知道去了何處。
“林涵!”他喊了一聲,悠悠蕩蕩的尾音被夜晚凜冽的寒風打了個七零八落,無人回應。
明明,他明明吩咐了她在這裏等他,而她也明明是答應得好好的啊!
可為什麽就在他一放手,一轉身的一瞬,人就不見了,如同從來未有出現過一樣。
家謙高大的身軀倚著車門,怔了半晌,才緩緩點燃一支煙。
清淡的煙霧縈繞在指間,他看到遠處人行道上有三三兩兩的情侶嘻笑著行過,十指緊扣。
記得剛開始戀愛的時候,她就老喜歡把他嚴嚴實實的抓在身邊,片刻不離。他打個電話,發個信息,她都要以懷疑一切的目光審視個半天。有一次他被她弄煩了,故意板起臉說道:“林涵,你怎麽就這麽不相信我呢!”
她看他半天,確定了他真的生氣了之後,換了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哭喪著臉,說:“家謙啊家謙,這方圓百裏的誰不知道你程家謙是支潛力股啊!和你在一起我壓力有多大你知不知道啊,眼看咱離法定結婚年齡還長著呢,夜長夢多你知不知道?夜長夢多啊……”說到這裏,她突然一改先前慘兮兮的樣子,靈光一閃:“不如這樣吧家謙,咱們不如趁早先把婚給結了,然後等到了年齡再去把手續給辦齊全你說好不好啊?”
……虧她想得出來!家謙實在忍無可忍了,伸出手在她頭上敲了個爆栗,大聲嗬責:“林涵,你知不知羞!我什麽時候招惹過其他女人了!”
她摸著被敲痛的額頭,委委屈屈的說:“是是是,我也知道你程家謙是再世柳下惠,麵對美色引誘坐懷不亂啊,”他點點頭,知道就好。“可、可是……”她繼續說,“可是家謙你是一多麽嫩根小水蔥兒啊,我怎麽可以眼睜睜的看著你就這樣掉進火坑裏去,被那群狂蜂浪蝶就這樣吃幹抹淨呢!”說到最後,竟然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前半句還勉強聽得下去,後半句就……家謙哭笑不得。
那個時候年少,他好像沒有對她說過,他其實是很享受她那種緊張兮兮的追問。那個時候,也真的想過一夜之間長大,然後拉著這個想嫁給他想瘋了的女人去民政局,簽下一生一世的諾言。
可當初那個恨不得立刻就收拾包袱嫁給他的人呢?現在她在哪裏?
“先生,先生。”
思緒被驀然打斷,他不由得有些惱火。回頭。
看停車場的老頭被這個年輕人的眼神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問:“先、先生,你你是掉了什麽東西嗎?我看你站在這裏好久了。”
家謙怔了怔,伸手撫額,聲音異常苦澀:“對,我掉了很重要的東西。”
老頭的樣子迅速從驚訝轉為同情,關切的問:“那您掉啥東西了?不見多久了?”
不見多久了?
他抬頭看著一片漆黑的夜幕,喃喃道:“不見了十年了。”
“……啊?”老頭使勁的挖了挖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
家謙收回目光,向他苦笑一下,“十年了。”
然後不理會老頭不可思議的眼神,他坐進車內。
銀灰色的寶馬車緩緩駛上公路,他握方向盤的手有些抖。
當初說一生一世的那人是誰?
可如今始亂終棄的人又是誰?
林涵,林涵……
PART 5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跡。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徐誌摩《偶然》
腦子裏就一直回蕩著這首酸詩。
我躲在陰影處看著家謙從車子裏出來,叫我的名字。我看著他抽了一根煙,跟看車的老頭說了幾句話,然後再次鑽進車內,發動車子。銀灰色的寶馬優雅的轉身,緩緩駛上公路。
直到他消失不見,我還是沒走。我沿著牆根慢慢坐下來,摸出一支煙。細小的火苗在寒風中哆哆嗦嗦,我好不容易才點著。狠狠的吸了一口,再吸一口,心情才漸漸平複下來。
我不敢回“怡紅”,不知道在這個陰冷潮濕的蹲了多久,直到雙腿麻木,把兜裏的煙都給抽光了之後,一架尾班飛機轟鳴著從我頭上掠過,瞬間隻剩下一個一閃一閃的小紅點,消失在夜空之中。
不知道家謙是不是坐在這架飛機上。
我站起來拍拍屁股,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算了吧,忘了吧。
拖著沉重的步伐,我回到我的小破屋。
打開水龍頭,熱水嘩嘩流出,淌過我剛剛被寒風吹得皺得緊緊的皮膚,漸漸舒緩,漸漸鬆散,漸漸崩潰。
我胡亂的洗了把臉就睡下了。
被冷風吹了一晚上的頭巨疼,我突然發現枕頭太軟,床太硬,滾了好幾滾都睡不著。於是我翻身下床,打開抽屜,拿了幾粒巴比妥類幹吞下去。然後翻箱倒櫃的終於在角落找出來一包不知名的香煙。
我坐在床沿又開始抽起煙來。
其實我已經好久沒吃鎮靜藥了,隻是剛剛離開家謙那陣子,每天晚上都睡不著,後來才慢慢發現,巴比妥類+香煙是最好的安眠藥。我也知道巴比妥類比較危險,特別是對我這種比較粗心的人來說,不定哪天我神經短路,塞多了幾粒到嘴裏,那就真是長眠不醒了。
可事實證明我的擔心純粹多餘,因為直到我戒掉吃鎮靜藥這個習慣,我還是那麽生龍活虎的。是啊,生活要繼續,我要吃飯,我要工作,我要掙錢,我要把“怡紅”發展成全城第一妓院,誰有空天天嘰嘰歪歪的懷念來啊感歎去啊的?因此,很多時候,即使那瘡疤還在,可你隻要不刻意的去揭開它,竟也可以當作什麽事都沒有。
巴比妥類是戒掉了,可香煙卻戒不掉,我也沒有刻意的去戒。因為我固執的認為,離開了家謙,我總要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一些什麽,這跟有些人交一個男朋友就去打一個耳洞是一樣的道理。可打耳洞啊紋身啊之類血淋淋我又怕疼,因此隻好以這種無關痛癢的形式來紀念我的家謙了。
其實我覺得愛情和煙癮還是有很多相似之處的。首先它不致命,你看過吸毒吸死的還沒見過抽煙抽死的吧?除去那些抽得引來山火自焚的白癡,你別跟我說抽煙肺癌!現在幹什麽不得癌啊?你吃菜農藥致癌,吃肉蛋白質致癌,你放個屁他空氣質量監測局還說什麽其中有害氣體含量超標了,難道你還不呼吸?致癌的東西多了去了,不差抽煙這一樣。
愛情也是如此,現在的人越來越功利,越來越浮華,一對戀人可以順順當當的結了婚,三五十年的不離婚就不錯了,你還想有個愛你愛到和你殉情的人?做夢!
可就是這麽一樣看似可有可無的東西,你無聊的時候會想起它,走著走著路會想起它,睡不著的時候會想起它,開心的時候會想起它,不開心的時候也會想起它。看不見,它卻深深的根植在你內心深處,摸不著,卻無論如何,割舍不去。
就好像周星星說的:我真的時時刻刻都會想著他,有時候撒尿都會突然間停一下,然後想起他,心裏甜甜的,跟著那半泡尿就忘了尿了。
這才是最可怕的。
想到這裏的時候,一包煙已經抽完了,我還是沒有睡著。
“嘀嘀嘀……”床頭幽暗的電子鍾叫了三下,淩晨三點了。
左邊鄰居呯呤乓啷一陣過後,準時響起巴赫的《聖母頌》,曲調悠揚神聖,淨化人的心靈。
可惜我沒這麽走運,在聖母還沒來得及搭救我的時候,右邊適時響起了哥特的死亡音樂,暴烈的電子貝斯把我脆弱的小心肝兒震得四分五裂永不超生。
二手樓就是這個樣子,鄰居素質都高不到哪兒去,大部分居民都是以出賣勞動力為生的。但我這兩位鄰居嘛,相比之下就有點特別了。我的左鄰丫是一先鋒詩人,天天指點江山揮斥方遒,逢人便談馬列主義然後大歎生不逢時,否則必會大有一番作為雲雲。為了避免被他抓住,搞得我現在連到個垃圾都要在貓眼上先觀察個半天,確定了那廝已經倒過了以後才敢“嗖”的一下竄出去倒。
我的右李沒接觸過,但在他的服裝打扮上我也猜到八九分,就是那種所謂的搖滾青年,留著火紅的雞冠頭,黑色摩托皮夾克、身裹緊身黑衣、腳蹬尖頭皮靴,手上脖子上叮叮當當掛著大堆的紋路複雜的銀飾,常年一張苦大仇深的臉,好幾次我晚上回來都看到這廝在樓梯口午夜夢徊,差點沒把我嚇得滾下樓梯去。
倆都搞藝術創作的熱血小青年無論品味抑或誌向都無一相同,可偏偏這作息時間卻是出奇的一致,白天睡覺晚上工作,有規有律的。本來這樣相安無事的也不錯,可偏偏這兩孩子暗地裏誰也不服誰,在這音樂上較上勁了。
這可苦了夾在中間當餡兒的我,溝通無效後,我天天晚上左耳哥特右耳巴赫的入睡,靈魂在天堂與地獄中,天使與魔鬼間不斷徘徊又徘徊。
李蕭蕭曾經問過我,問我為什麽我手裏握著一間這麽大的怡紅還要住在這些貧民窟的地方。我說也許是我天生草根命吧,我喜歡聽樓下的師奶們為了一毛幾分錢跟賣菜的小販爭吵半天轉頭又為兒子女兒彈鋼琴的興趣不惜一擲千金;我喜歡看樓上任性的小媳婦生起氣來丁零當啷的摔鍋盆第二天出門的時候又為老實木訥的丈夫結好領帶再三叮囑跟單位的同事要好好相處;喜歡看對門無兒無女的老頭子每每晚飯後抽著旱煙坐在胡同口,對著天空吧嗒吧嗒吐出幾口煙圈,然後突然扯著嗓子來一句:“喲喂,猛回頭避雨處風景依然……”
那個時候胡同前車來車往,入冬的斜陽如癡如醉最後隻剩昏紅一抹,蒼涼的長音娓娓,轉瞬吞沒在周圍的喧囂中。一切平凡而世俗的畫麵中充滿著生活的智慧與哲學。
看著這些與我一樣努力地,勤奮地生活著的人,我就會覺得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充滿激情。
同樣是深夜睡不著覺,比起一個人麵對無敵豪華海景,華麗麗的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然後淚流滿麵。我更願意在我二樓狹小的陽台上,看著樓下那群同樣徹夜不眠的男人搓麻將,啤酒瓶的叮當碰撞聲與洗牌的“嘩嘩”聲還有那些漫天飛的髒話兒都讓我感到倍兒親切,讓我感到在這些不眠的夜裏有這樣一群人陪我一起失眠,真好。
於是我就會情不自禁的探出腦袋,向下麵大吼一聲:“喂!丫吃詐糊哪!”然後引來一片噓聲。
生活的瑣碎與繁雜確實如一帖良藥,讓我們忘掉一些事情,一些不願意再想起來的事情。
可不知道為什麽,平時在命運交響曲中都可以安然入睡的我今天卻怎麽都睡不著了,房間裏煙霧縈繞得我都快窒息,我推開窗子,清冷的空氣一下子灌進來,我看到冬夜淩晨的城市大馬路延伸得很遠,我想起幾個小時之前我和家謙手拉著手在那些整齊排列的路燈下走過。
我想知道後來發生什麽事了,可我趴在窗台上想了半天愣是想不起來了,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巴比妥類有副作用了,還是一什麽美國科學研究報告上說的,人對比較悲慘的往事總是趨向於忘記。
其實我腦袋瓜子以前挺好使的。真的。
高中那會兒高一高二都讓我給玩兒去了,高三一年發憤,就愣是讓我考上了H大,那可是名牌啊,名牌您知道不?我說我的腦瓜子好使你現在相信了吧!
好吧好吧,我承認,家謙在裏麵還是扮演了一個比較重要的角色的。
我從來都不知道家謙嚴厲起來會這麽嚴厲,特別是臨近高考的兩個月裏,我上課打個盹他過後都得訓我半天,我當時就暗暗下了決心,以後絕對不能讓這廝當老師,不然的話祖國的花骨朵們就完蛋囖!因此處於一個公民基本應該有的責任與義務感,我決定讓家謙在誤人子弟之前先讓他誤入歧途,把他給拐了。
高考結束以後我隻想好好睡一覺,可那天殺的程家謙就是幾十個電話把我這個雷劈都劈不醒的專業懶蟲從被窩裏轟了出來,剛剛才考完高考,他竟然要跟我對——答——案!
你知道那是一件多麽痛苦的事情麽?那種痛苦的程度不亞於你重新再考一次!更痛苦的是和家謙對答案,我在這邊含含糊糊的說,家謙在那邊認認真真的記,他那人又特別執著,說到答案的時候他非要我把詳細過程複述一遍才罷休!老天啊,我哪記得這麽多!這人還真可怕,如果以後有了孩子,他要我把生孩子是怎麽個一點一點拉出來的詳細複述給他聽怎麽辦?
平日挺冷漠挺寡言的一個人啊……
怎麽煩起來這麽煩!
當時我連分手的心都有了。
不過還好,在我還沒有下定決心的時候答案已經對完了,電話那頭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我一個緊張,問,“怎麽了?”
“沒,”家謙說,對完答案之後他的聲音終於顯出了一絲疲憊,“考得不錯!”
我鬆了口氣,開始埋怨,“我考得好你歎什麽氣啊!把我嚇一大跳!”
電話那頭沉默一陣,家謙開口,“林涵,我怕。”
怕?我隔著電話嘲笑他,“程家謙你一個大男人怎麽跟個娘們似的,我好端端的在這裏你怕個鬼啊!”
可惜我不知道家謙是怎麽回答我的,因為我說完這句話之後倒頭就睡著了。
那個時候睡得可真香啊,哪像現在。我睜大眼睛瞪著黑乎乎的天花板,靠,最近H市的空氣質量越來越不象話了,沙塵暴都刮家裏來了,不然怎麽我躺床上還會有沙子入眼睛呢?難受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PART 6
第二天我就病了。
頭疼眼睛疼耳朵疼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像是被一塊一塊敲開了似的,我摸摸額頭,還挺熱的。靠!突然有些鄙視自己,不就是一個程家謙麽,都分開十年了你怎麽還忘不了人家!拉拉你的小手你就激動得病了?虧你還是個飽經風浪的媽媽桑,你至於麽你!
為了懲罰自己,我翻了個身,打算不理身上的病,繼續窩被子裏睡。可鼻子塞著實在睡不著啊,我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
人一生起病來,意誌就特薄弱,神經就特脆弱,想我齊天大聖林涵這麽多年來風裏來火裏去的嘔心瀝血兢兢業業,如今都奔三年華的人了,生病了身邊連個倒水的都沒有,悲哀啊!我甚至想起了張才女,那孩子聽說也是晚年的時候一個人在家病了,結果沒人理就死了,死了還不但止,還要死了兩個月才被人發現屍體。那個時候恐怕臉都腐爛了吧?上麵爬滿肥肥白白的蛆?張才女當年得的不知是什麽病,不是感冒發燒吧……
Oh No~!
但願家謙不要看到我那個時候的樣子,縱使我林涵猥瑣一生,也想在死後給他留下個好印象啊!後來再想想,不對。家謙人在國外啊,怎麽可能看到我的遺體呢?最多在互聯網上看到一條“H市驚見一條無名女屍”的消息,而且為了和諧網絡,就算登圖片也肯定是打了方格的,他再怎麽都不可能認出來那就是我林涵啊!
得!越想越來勁兒,越想越不靠譜了。
為了不像張大才女一樣死在家裏幾個月才被人發現,為了我林涵還要領導著祖國婦女們轟轟烈烈的開展解放運動,力求撐起半邊天,我最終還是掙紮著起來穿好衣服,打車去了醫院。
去醫院的路上,頭還是昏沉沉的。我看著倒後鏡裏自己那張蒼白的臉,心裏“咯噔”一下,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話說最近我心煩、多夢、脫發、畏寒怕冷,還月經不調!不是得什麽大病了吧?聽說一般什麽大病都是以感冒發燒開始的啊……
我越想越害怕,連忙吩咐司機:“師傅,麻煩您快點兒,我……”說到一半,車子一個顛簸,我一口氣岔了開來,“我、我……”我捂著胸口深呼吸幾口,才把剩下的話說完:“我難受……”
估計是我的樣子太過憔悴,那司機從倒後鏡裏瞥我一眼,臉皮子“刷”的變得比我還白,一踩油門,原本龜速前行的紅色夏利一支箭似的飆了出去,“嗖”的一下子——
醫院到了。
停車,付錢。
紅夏利又“嗖”的一下,不見蹤影了。
我挺鬱悶的。以為我不知道啊?八成是怕我死在他車上了!
如今真是人情淡薄啊!我感歎著走進醫院。
填表。排隊。掛號。再填表。再排隊。
半小時後,我終於見到了醫生。
我對著手電筒“啊”了半天,醫生終於叫停了。
我看著他龍飛鳳舞的字跡,小心翼翼的問:“醫生,我啥病啊?”
“重感冒,扁桃體發炎。”醫生頭也不抬的說。
“就這些?”我驚訝之餘有點失望,“醫生,您看我要不要做個什麽癌細胞檢測什麽的?”
醫生終於抬起頭來,老花鏡後的眼睛有些不耐煩:“不用!再說癌細胞檢測哪裏是你說做就做的!”
“噢這樣啊……”可我還是不死心,“那要不要做個白血球測試?”
“你感個冒做什麽白血球測試!”
我又鬱悶了。現在不是報紙上經常登說很多醫院無論有病沒病的都拉去照CT啊,B超啊什麽之類的嗎?我這送上門讓他宰的他都不宰?我咋會碰上個這麽有職業操守的醫生啊!靠!
“……那、那我要不要去作一個HIV病毒的檢驗啊?”我垂死掙紮,愣是不肯相信自己身強力壯的事實。
“你懷疑自己得了艾滋病?”老花鏡片後的眼神凝重起來。
“你最近有沒有和陌生人或是有可能攜帶病毒者發生性關係?”
“沒有。俺是處女。”我羞答答的說。的確,一個奔三的老處女,羞恥啊!
“那你有沒有輸過血或是和可能攜帶病毒者有過血液上的接觸?”
“沒。”
“那就結了,”醫生一攤手,“你沒事,放心!”
“不是還有第三種傳播途徑的嗎?”我提醒他。
艾滋病的第三種傳播途徑——母嬰傳染。
母嬰……
……
於是,生平第二次,我被憤怒的醫生趕了出來。
我走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晃蕩著,走著走著,一抬頭,就到了H大的校門口。
我站在門口怔了一會,然後走了進去。
已經是中午了,陽光很好。有許多學生拎著飯盒去打飯,操場上有男孩子打籃球,有女孩子三三兩兩的坐在球場邊吃吃的笑,也有人吃完了飯後就抱著書本去自習。
H大裏種植著常年青綠的鬆柏,在這個寒冷的季節裏仍然綠油油的煥發著無限生機,學生們的朝氣蓬勃感染了我,我這把多年在歡場中摸爬滾打的老骨頭被暖融融的陽光一曬,頓時舒服得劈啪作響,仿佛可以開出花來。
我溜達溜達過一間間教室,明亮而寬敞。
我隨便走進去一間,立刻就認出來了這是當年上思想政治課的課室。
隻有思想政治這種公共課我才和家謙他們係一起上,後來教室的最後一排幾乎成了我和家謙的專座,因為我要睡覺。本來嘛,要不是因為家謙,我才不來上這些課咧!
家謙上課都不和我說話的,有時候睡不著,我無聊了,就拿出圓珠筆在桌子上寫字。寫來寫去都不出“林涵愛程家謙”,“程家謙愛林涵”,“林涵是程家謙的女王殿下”,“太後駕到,小謙子出來接駕”……
每次看到我寫這些,家謙就皺著眉頭把它給抹掉。切!小樣兒,我特不屑,都我的人了還害哪門子羞啊!我逼著他寫“程家謙愛林涵”,他死都不肯,軟泡硬磨了好半天,才寫下“愛小涵”三個字,還對我說,千萬別把他名字寫上去。
氣死我了!
然後有一次,臨下課的時候,我趁他不注意,飛快的在桌子底下的隱蔽處寫下一行“程家謙愛愛愛愛愛死他家的女王殿下林涵了!”
然後——下課鈴響!
我就趕緊把他給拖出去了。
你不讓我寫我偏要寫,怎麽樣?嘿嘿嘿……
我才洋洋得意沒幾天,突然有一回就接到家謙的電話,電話裏的家謙語氣很不善,林涵!你給我過來101教室!現在立刻馬上!
我還想問句幹嘛呢!他在那邊就很幹脆的掛了電話。
我噔噔的一溜小跑過去,看到那管公共財務的老頭和家謙的時候,就什麽都明白了。
怪不得家謙不讓我寫名字上去。你在學校裏問林涵是誰或許沒人知道,但你問程家謙是誰沒準那人還能把他生辰八字給告訴你。家謙就是這麽出名,於是老頭子順藤摸瓜的,就把我也給揪出來了。
我和家謙並排站著低頭認罪,等待革命小將將我們批判又批判。
可那死老頭叫了我們去也不說話,看著我們嘿嘿的笑,那叫一猥瑣啊!
“嘿嘿,程家謙同學啊,要不是我偶然彎腰去揀掃把還真發現不了這些字呢!我知道你們小倆口伉儷情深,可也不能拿公共設施去做你們偉大愛情的載體啊……”
我看到家謙的臉都紅到耳根去了。
然而當我滿心懷念的轉過去後排找當年的遺跡,卻隻看到一層石灰。
想必是學校為了美觀整潔,於是大筆一刷……
我看著那層白慘慘的石灰在位置上怔了半晌,心情有些惘然。
桌子上擺著一個學生拿來占座位的課本,我拿起來隨手翻翻。
這麽多年過去了,課本早已不知道換了多少個新版本了,但裏麵的內容是不變的。仍舊是馬列主義,老毛思想,三個代表……千篇一律。
我突然想如果愛情也可以如此你說多好,無論換多少個皮兒,內容都是千篇一律的——幸福。
大學四年養成的良好習慣使我一看書本就想睡覺。看著馬克思的大胡子,我的視線漸漸開始模糊……
頭被重重的敲了一下。
“幹嘛!”我不滿意的嘟噥起來。人家好久沒睡得這麽香了啊!
抬起頭,是家謙那張很眉頭皺得很緊的臉。“你壓著我的書了。”
“噢噢噢!”我連忙把我當枕頭的書還給他,卻不小心瞥見封麵上的一丁點兒水漬。
一個激靈我一摸下巴,完了完了完了,果然……流口水了!
為這睡相的事情老媽已經不知道訓過我多少次了。我這人一睡著就啥也不知道了,張開嘴啊,流口水啊,有時候還打呼嚕!真是猥瑣到了極點!
我小心翼翼的偷看家謙,生怕這個還沒煮熟的鴨子因為我猥瑣的睡相而飛走了。可家謙就是在專心致誌的聽課做筆記,看都沒看我一眼。
片刻之後,我忍不住問,“哎,家謙啊,你這麽認真幹嘛啊!”家謙腦子好使得不得了,專業課也輕輕鬆鬆能過,更何況是這種列入我必逃名單裏的公共課?
被打擾了的家謙沒好氣的瞥了我一眼,“現在不聽好課,以後怎麽發財!”
發財?我愣了愣,這不是我的口頭禪嗎?這小子是什麽時候學了去的?“你這麽想發財幹嘛?守財奴!”我有意想激怒他。
他仍然看著黑板,拋下一句,“還不是有人想發財。”
“你發財關我什麽事啊?”剛睡醒的腦筋不太清楚。
家謙看都不看我,遞過來一本翻開的思政課本,那個時候正好講到婚姻法,我湊過頭去瞄瞄。
“依新婚姻法第17條規定:夫妻在婚姻關係存續期間所得的下列財產,歸夫妻共同所有:(1)工資、獎金;(2)生產、經營的收益;(3)知識產權的收益;(4)因繼承或贈與所得的財產,但遺囑或贈與合同中確定隻歸夫或妻一方的財產除外;(5)其他應當歸共同所有的財產。”
“哦……這樣啊……”我嘴上懶洋洋地應答著,心裏悄悄一甜。這就是典型的“家謙式情話”,深沉,內斂。可我林涵冰雪聰明又怎可能聽不懂?
“家謙……嘿嘿……”我諂媚的蹭蹭蹭過去。
“你想幹什麽!”家謙條件反射的彈開,瞪著我,“認真聽課!”
“好好好,”我坐直了身子,向他拋個大大的媚眼,“謹遵老公同誌教誨!”趁他一愣神的功夫,伸手在他胳膊上掐一把。然後看著他緊皺著眉頭不好發作,而又禁不住悄悄飛紅的耳根,我心裏就狂笑不止。
哈哈……小樣兒,還跟我裝!
頭被重重的敲了一下。
“幹嘛!”我不滿意的嘟噥起來。人家好久沒睡得這麽香了啊!
抬起頭,睡眼朦朧間,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我的麵前。他逆光向著我,我看不清他的臉,很好的陽光在他身上鑲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我下意識的叫出一聲:“家謙……”
身影頓了頓,一個稍嫌冷淡的聲音傳來:“同學,你到底懂不懂規矩!我都拿書占了座了你還坐過來!”那個年輕的學生走過來,一把抽掉我壓在身下的書,看到上麵的一灘小水漬,眼神更厭惡了,“你睡覺就好了,你還……”
“……對、對不起。”平日伶牙俐齒的我對著這位同學,突然手足無措起來,可我在身上摸了半天也隻摸出包煙來,我尷尬向他笑笑,拉起袖子連聲說:“我、我幫你擦……”
“不用了!”他皺著眉頭抽回書,頭也不回的另找位置去了。
我在原地怔了半晌,幹嘛啊幹嘛啊,這麽凶幹嘛啊!我有些委屈,人家這不是感冒了嘛,鼻子塞住了,張開嘴巴睡覺這多正常啊!流點小口水你用得著這麽鄙視我麽。
如果是家謙,他一定不會嫌棄我。我悲哀的想。
慢慢的踱出教室,有些黯然神傷。教室外的太陽不見了,朔風割麵,卷起不遠處新校區的施工地塵囂漫天。我的眼睛進了一粒很大的砂子,眼淚流得比口水都多。
PART 7
感冒歇了幾天,我頂著一對比金魚還金魚的腫泡眼去上班,小花誇張的指著我的眼睛叫,“林涵,你不是失戀了吧?怎麽搞成這個樣子!”
我搖搖頭說,“沒,昨天沙塵暴都刮家裏來了。”
小花叫得更誇張,“現在是冬天耶,哪有什麽沙塵暴!”
我再次搖頭,歎氣,“花花你真是不懂我的心。”
撥開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文件,我坐在我的小角落裏咬筆杆,絞盡腦汁的想我那辭呈怎麽寫。說吾乃雞頭夜夜笙歌晚晚上夜班雙份工作下不勝壓力所以辭職?還是如實說?說老娘我舊情人回來了俺現在看到這工作就觸景傷情出於為本人身體健康著想所以辭職?
正糾結著呢,小花突然在後邊喊:“林涵,你還不走?”
我一怔,“去哪裏?”
“喲,林涵你放病假放糊塗了啊,今天星期一要開例會啊!”小花跳過來說。
最後一次例會,去吧!
我拿起剛寫好的辭呈胡亂塞進一信封裏,拉起小花直奔會議室。
總編大人在慷慨激昂在上麵說什麽要開辟新欄目提高人氣才能永葆新機不在日漸激烈的雜誌行業被別人給比下去雲雲,我在下麵越聽越困,最後終於忍不住,拿腳踢踢小花,悄悄對她說:“我先睡會兒,你看時間差不多了就叫醒我啊!”
小花點點頭,向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得!包我身上了!
好同誌啊!我熱淚滿盈。
然後半握著拳支撐額頭,擺出一副沉思者的經典動作——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小花踢醒,此時正逢總編拍板大吼:“那就這麽定了,散會!”
真是準時啊!
我拿起辭呈就要起身追總編,卻被身後一臉興奮的小花拉住,“林涵啊林涵,咱們來討論討論總編給的那個新任務!”
我靠!這家夥,什麽時候這麽熱愛工作了?
我拍掉她的爪子,“別弄別弄,我找總編去!”
小花不理我,仍然像是著了魔似的喃喃自語:“總編啊總編,我顧小花為你賣命這麽多年您終於開眼了啊!”
我好奇了,停住了腳步,“幹嘛?他給你發獎金了?”
“林涵,別老是錢錢錢的,那多庸俗!”小花瞪我。
我撇撇嘴,也不知道當初是誰為個幾百塊的全勤獎跟人家吵得不可開交的。
“林涵啊林涵,”小花繼續拉著我兩眼冒綠光,“我們這回發達啦!”
“到底幹嘛哪!”我真的忍不住了,暗暗抄起桌子上的迷你小盆栽。丫的說話也太吊人胃口了,半天都沒說到重點,我心裏下決心,丫下句話再不說出個所以然來沒準我就真砸下去了。
“噢,對噢,林涵你開會在睡覺噢,怪不得你不知道噢!”
……我準備砸了。
“總編叫我們去采訪程家謙哎,就是那個金融行業的新貴程家謙啊你知道不……啊!林涵你幹嘛砸我……”小花慘叫。
我愣了,連小花衝上來狠掐我我都沒知覺。
半晌,我確定自己沒聽錯,一字一句的問她:“你說我們要采訪的人叫程、家、謙?就是那個在美國混得風生水起的銀行家程家謙?”
“什麽美國啊!”小花一臉鄙視的看著我,“林涵你的新聞時效性怎麽這麽差啊!人家前幾天就回歸祖國母親的懷抱在H市裏落地生根了!”
我一怔,馬上飛奔去查百度。
輸入“程家謙“,第一條跳出來的消息就是:留美工商管理學碩士程家謙回歸祖國,近日加盟H市最大外資銀行出任副行政總裁。
下麵配圖是加盟典禮上穿黑色西裝的家謙手持香檳,優雅的對著鏡頭微笑。
我看著那笑容心裏隱隱的不安,他在美國不是好好的嗎?他回來幹什麽!
“……總編說這次這個程副總的專訪我們一定要做得漂漂亮亮的,才不枉人家把這第一次的機會給了我們啊!對了小涵,算我沒誌氣的說一句哈,你說我們這報社說大其實也不算最大,說出名也不是最出名啊,這麽多的報社雜誌社約他,這程副總怎麽就偏偏把這回國以後第一次做專訪的機會給了我們啊?”
是啊,為什麽呢?
不理會小花的瘋言瘋語,我抬起頭,慢慢地,一字一句的說:“小花,我想我應該不會和你做這個專訪了,因為我要辭職了。”看著她猛然睜大的眼睛,我向她揚了揚手中的辭職信,“你看,我辭職信都寫好了。”
像看慢鏡頭似的,我看到小花原本很愉快的臉漸漸扭曲,變成一張哭喪的臉。
“林涵……”她飛撲過來把我撞得後退了好幾步。
“幹嘛?”
“這份肥差又可以看帥哥又可以勾搭精英還可以在總編麵前好好表現一下多少人虎視眈眈啊!我好不容易才從總編那兒要過來的……”
“啊……”
“總編大人很重視這次采訪的啊!”
“噢……”
“整個編輯部我就和你最合得來了!”
“呃……”
“小涵我平時對你不錯啊!你不能在關鍵時刻這樣對我……”小花哭喪著臉,差點沒跪下來抱我大腿了。
“我……”
“林涵……”
“小涵……”
“小涵涵……”小花繼續嚎叫。
我歎了口氣,伸手撥開她的爪子。“好吧好吧。”
我這人啊,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軟。
辭職信我塞抽屜裏準備下次再用,然後對著電腦屏幕上的家謙發起呆來。
“你笑什麽笑。”我敲敲他的頭,液晶屏幕上漾起一圈波紋。
家謙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看著我,像是要看到我心裏麵去。
我歎了口氣:“家謙啊家謙,算我對不起你好吧?你就別追了,都十年了,你不累啊?”
家謙還是看著我,不說話。
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的,趕緊關了電腦。
上大學的時候我林涵有一外號叫齊天大聖。就憑我從我媽那遺傳下來的彪悍勁兒,收服我們班裏那群蝦兵蟹將還不是綽綽有餘?可偏偏這樣一個天生適合當領導者的我,身邊卻偏偏有一個程家謙。
如果說我是那隻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孫猴子,那麽家謙就是那個冷眼旁觀一切的如來佛祖,我林涵再皮,再不馴,家謙隻要拋過來一個眼神,一句話,立馬就把我收的服服帖帖的。別人看了好笑,我自己心裏也很鬱悶,每每決定了下次,下次一定要和他來拚個魚死網破的,但到了那個時候還總是不由自主的軟了下來。
後來看了幾本武俠小說,我才終於想通了,原來這就是所謂武林高手的氣勢啊氣勢。於是在程家謙同學的強大氣場下,我?一邊歇著去吧。
認識我們的人都說,正所謂家謙一出,林涵——就不知死到哪裏去了。
這個假設最好的例子是:逃課。
公共課也罷了,可隻要我一敢逃專業課,不出一刻鍾家謙立馬就會知道,每每我跟同學們坐在校門口的小賣部裏,剛剛付了錢點了酸辣鴨血粉絲後,得,家謙的奪命追魂CALL就準時來了,我在這邊一接通,他就在那邊吼:“林涵!我限你一分鍾你給我滾回去上課!”
於是,就這樣,我在同學們的熱烈歡送下落荒而逃。事情發展到後來,每每我一提議要去吃粉絲,往往就會冒出一大堆人來響應號召,我看著他們不懷好意的眼光,大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忒沒良心了!
那個時候就是一個愛逃,一個愛追的。
可是現在呢?
孫悟空是超級能人,可是無論他怎樣折騰,都沒有出了如來佛的手掌。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終於知道,原來自己無論走了多遠,最終還是沒能走出他的手心。
PART 8
采訪定在今天下午,上午我抓緊時間補眠,被一腳踹醒了。
我睡眼惺忪的還沒來得及發火呢,迷迷糊糊的神經就被顧小花同誌那直奔珠穆朗瑪峰去的女高音給震了個四分五裂。
“林涵!起來!虧咱們被欺負了你還可以睡這麽踏實!”睜開眼睛,是小花一張悲憤的臉。
“怎、怎麽啦?”我問,心想還有人敢欺負你顧姑娘喲,奇跡奇跡。
“你知道廣告部那叫許晴晴的女人不?”小花咬牙切齒。
“知道啊!”許大美女嘛,雙學位碩士,這個公司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啦!
“怎麽,她搶你錢啦?”我小心翼翼的問。
“比搶我錢更氣憤!”小花忿然揮揮手,“林涵你知道不,今天總編把我叫過去說,說許晴晴她主動請纓把我們采訪那程總裁的活兒攬身上去了,什麽采訪稿啊都已經寫好了!”
原來是這樣啊!
“你說她一個廣告部的來跟我們編輯部的搶什麽生意啊!這次的策劃都是我們一手包辦都計劃好幾星期了,得,她許晴晴美人計一出,我們都得站一邊去了。總編那也是老糊塗了,人家許晴晴眼界高著呢,能看上他麽!平時裝得比誰都清高的,一有好差事來搶得比誰都快!她別告訴我她許美女去采訪不是衝別人程總裁英俊多金去的……”
小花還在唾沫星子滿天飛的罵著,我在心裏很卑鄙的想,人家許晴晴就是牛啊!專業出身雙學位碩士還是“海龜”!跟人家程總裁多有共通語言啊,而且做出來的稿子也未必比咱差呢不是?用得著這麽說麽……我把手悄悄伸進抽屜裏摸了摸,還好,上次寫的那份辭呈還在,這次總算可以遞上去了。
突然小花一把抓住的我的手,把我給嚇了一跳。
“林涵你說,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抗爭到底?”小花神情既憤怒又嚴肅。
“我不……”我那句“我不願意”都已經到了嘴邊了,一看到小花那張勃然欲發的臉,話到嘴邊,又給我生生的拗成了:“我不會不願意。”
虧這句這麽糾結的話小花竟然還在瞬間明白了,我看她一臉滿意的樣子,忍不住說:“可是總編不是拍板了嗎?你還想怎麽挽救法啊?”說完我還特小人的加了一句:“要我殺人放火違法亂紀篡改聖旨的事情我是不幹的啊!”
小花特鄙視的看了我一眼:“林涵你就放心吧!我早向總編爭取了兩個跟訪的名額,夠朋友吧?咱倆一起去!功勞總不能讓她一個都得了不是?”
……
下午我和小花,許美女,還有攝影的老曹一起去了H城裏最大的外資銀行。
這外資銀行的寫字樓叫一氣派!我先在門口瞻仰了一下,一直往上望去,太陽明晃晃的掛在樓頂,綠色的鏡麵玻璃反射出的光芒刺眼得我一陣眩昏,我努力忍住想要迎風流淚的欲望,一層一層的慢慢數上去,家謙的辦公室應該在最高層吧?可這麽多間房,這麽多扇窗,不知道是哪一間呢?我一邊想,不知道家謙此時會不會正站在某一扇窗子的後麵往下望,看到傻乎乎仰著頭在數窗戶的我。他看到我會怎麽樣呢?會怎麽樣呢?
終於還是見到了他。我的頭低得不能再低,跟隻鵪鶉似的。
許晴晴介紹到我的時候,我緊張得要命,毛都快豎起來了,一句“你好”結結巴巴的說了三次。可人家家謙見到我倒是什麽都沒說,隻是禮貌的一點頭,瞬間便移開了視線,跟陌生人一樣。弄得我有些尷尬,好像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許大小姐親自出馬理論上來說是實在輪不上我來做什麽的,提問、寫稿、采訪所有的事情她都一手包辦。小花還是有備而來的很快拿出了筆記本作起準備來,我無所事事的站在一邊看,時不時幫攝影的老曹打打下手,搬搬攝影器材什麽的。
采訪還沒開始,為了消除緊張情緒,可以和采訪對象達到更好的溝通,許美女和家謙拉起了家常。我忙忙叨叨的在邊上跑來跑去,還是有隻言片語不時的鑽進我的耳朵裏。
好吧,好吧,我承認,我就是在豎起耳朵偷聽這行了吧?
“程先生,”許美女露出她的招牌笑容,倆小酒窩立馬現形了。
“我可以叫你家謙嗎?”
“嗯,可以。”家謙微笑頷首,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一副很幹練的樣子。
“家謙,”許晴晴再次一笑,“聽說你是美國ABCD大學畢業的?”
家謙點點頭,“是啊。”
許晴晴笑了,“我哥也是那間學校畢業的,那學校教學質量好,可學費也是出了名的貴啊!”
“是麽,”家謙唇角稍揚,是我熟悉的驕傲。“我在那邊拿一半獎學金,所以不太覺得。”
“獎學金?”許美女有些驚訝,“那間大學的獎學金不好拿的啊!”
家謙一笑,不可置否。
“家謙你從小應該都是那種好學生吧?”許晴晴猜測。
“……大部分時候是的。”說這句話的時候家謙微微斂神,似乎想到了什麽,嘴角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噢?”許晴晴聽出了一絲端倪,“那麽還有小部分時候呢?家謙你小時候有沒有做過什麽出格的事情?快快從實招來噢!”她調侃。
家謙想了想,微微一笑,“留校察看算不算?”
許美女這次很驚訝了,“家謙你還被處分過……”
“咣堂!”
我被手裏那個攝影專用的三角架絆了一下,結結實實的在地上摔了個大馬趴。
老曹慘叫一聲奔走過來,一把扶起我身邊的三角架,一邊嚎啕:“哎呀!老婆啊老婆你沒事吧,對不起對不起是老公不好,老公不應該隨便把你推給別人拿的啊!老婆啊老婆你別哭啊,老公摸摸……”
似乎愛好攝影的人都有這毛病,把自己的相機啊什麽的說成是自己的老婆。平時他也這樣,可今天……這就是我的戰友們啊!丟人丟到家了!
我忿忿的自己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一眼瞥見旁邊憤怒的許晴晴。人家拉家常正拉到高潮呢,被我一趴給趴壞了,換我我也憤怒啊!我心虛的吐了吐舌頭,抬腳想溜。突然聽見身後有人開口:
“林小姐,你沒事吧?”
我回頭,家謙禮貌的問,眼中卻滿是隻有我才看得明白的笑意。
記得當年我和家謙可以算是早戀的楷模了。
高中的時候,忘記了是因為個什麽屁事情,我和當時的班主任吵了一架,她老人家一怒之下親自上德育處為我請命,終於不負厚望的為我爭回來一個留校查看的處分。
本來以家謙在老師心目中的形象是絕對不至於淪落於此的,但早戀這項罪名不可能隻處分一個人不是?所以一個年年都得三好學生的孩子竟然一下子落了個留校查看的處分,當年家謙可以說是被我害慘了。
那個時候我的心虛啊我的內疚啊,都快把我的小小心肝兒給折磨碎咯,於是再三思考下,我決定效仿當年廉頗,買了一大盒肯德雞外帶全家桶去負雞請罪。那天放學,我就一手拿可樂一手拿全家桶去找家謙,他同學說他被老師找到辦公室去了。
我“咯噔”一下心道不好,連忙尾隨著跟過去。辦公室裏就家謙和班主任倆個人,隔著玻璃窗,我看到那老太婆抱著肘,乜斜著家謙不知在說些什麽,家謙微微頷首將就著她的高度,似乎在很認真的聽,卻一句話也不見說,臉上的表情無比平靜。我把腦袋悄悄湊過去窗戶低下偷聽。
“……家謙啊,難道你想你以後出去工作,檔案上永遠有一個處分的記錄在上麵嗎?這樣的話還有哪個單位哪個公司肯要你?你是好學生,學校領導老師都知道,你何必在這點事情上自毀前程呢?”
家謙低著頭不說話。
“學校的領導都答應了,隻要你肯說是那女的死纏著你,你根本沒答應和她談過戀愛,然後寫一份以後再也不會和她在一起走路一起吃飯會好好學習為我校爭得更多榮譽的保證,學校也不會對你有任何追究。”老太婆繼續苦口婆心的勸說。
家謙還是不說話。
望了他半晌,老太婆沒轍了,歎了口氣說:“家謙,我們都是想幫你,你卻不讓。這樣吧,你回家好好想想……”
話還沒說完呢!家謙這次反應很快的抬起頭,一臉神情嚴肅的說:“哎,好,老師那我回家好好想去了啊!”然後就伸手去拿書包。
我看他要走,趕緊撒腿跑咯。
一直跑到他教室門外,站住,剛剛喘勻氣呢!這小子就下來了。我當作沒事人一樣向他打招呼,“HI,那個……老師找你幹嘛去了?”
“我去交作業,”家謙撒謊輕描淡寫。
我還沒來得及揭穿他呢,他突然皺著眉頭盯著我的手說:“林涵,我的全家桶呢?”
我猛地一窒,糟!剛剛跑得急了,漏在辦公室窗下邊了。
“我同學都給我發短信說了你拿著個全家桶來找我了,林涵你就別裝什麽驚喜了,快拿出來吧,我餓了。”家謙催促到。
“我、我……”我苦著臉對他說:“我吃了……”
“什麽?林涵你一個人吃了一桶?”家謙不可思議的瞪著我。
“我真的吃了……吃完了……”我哭喪著臉說,沒辦法,總不能告訴他我去聽他牆角了啊!
“哼!”家謙氣乎乎的轉過頭去不理我了。
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段路,我挺委屈。
這家夥,在那老太婆麵前不是表現得挺愛我的嘛,怎麽到了我麵前又是另一副樣子了?小子人格分裂啊?對我溫柔點說句老婆我愛你會死啊,他愛我就說出來啊,他不說出來我又怎麽知道他愛我呢,雖然他總是很有誠意地看著我,可是他還是要跟我說他愛我的啊。他真的愛我嗎?愛我就說愛我啊!他不是真愛我吧?難道他真的愛我嗎?
想著想著,我把自己給繞暈了,突然瞥見書包裏新買的唇膏,心裏有了主意。
“家謙,”我喊他。
“幹嘛!”語氣仍然氣乎乎的。
“咱今天不吃肯德雞,咱吃其它的!”我快走兩步上去,勾他脖子。
“什麽?”他回頭。
我把我那張塗得紅彤彤的血盆大嘴湊過去……
“紅燒林涵。”
PART 9
留校察看的處分下來了,不但停學一周還要全校通報。
我記得那天在大操場上開全校大會讀處分通知的時候,我和家謙兩個人肩並肩站在人群堆裏昂首挺胸,像兩個準備英勇就義的的烈士——真是光榮而又猥瑣著。
處分完之後就是停學,停學就停學,可最可惡的還是竟然把我和家謙兩個分開停學!靠,本來想趁這個“假期”出去旅遊的計劃泡湯了。
我是沒什麽,倒是我那個從來放縱我的老媽揪著我的耳朵訓了我半天,第二天風風火火的趕去我們學校看家謙。一看到家謙,我那敬業的老媽立刻職業病發作,兩眼放光的將家謙從頭到腳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從前到後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審查了個遍!然後把我拉一旁,耳語:“哼哼,小樣兒你從實招來,說,這樣一個極品怎麽能看上你啊!”
“……”
“難不成是奉子成婚?”見我不說話,老媽再次發散她那無止境的思維。
“……媽!別老拿你那套‘三觀’來看我們好不好,”我忍不住了,“我們連嘴都沒親過,純潔著呢!”我瞞著她。
“嘴都沒親過!”老媽詫異了,然後不可思議的瞟了一眼邊上的家謙,神秘兮兮的對我說:“這小子不是有問題吧?林涵你丫胸部是不大,可好歹還能看得出是個女的啊,他怎麽就能不動心呢!”……我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她又信服的點點頭,說:“肯定,肯定是有問題,不然也不會看上你。”
“……”
我當時就鬱悶了,人他媽,我他媽,我他媽怎麽就這樣啊!
“喲,是家謙吧?”和家謙說話的時候,老媽立刻一改先前對我的凶神惡煞,換上一臉如花笑容。
家謙微笑著點點頭,“阿姨好。”
“喲喲,這孩子長得可真俊啊!”老媽一邊嘮叨著,一邊把罪惡的黑手伸向當時還嫩得像跟小水蔥似的家謙。看到老媽望著家謙兩眼放綠光的樣子,我心裏“咯噔”一下大叫不好,敢情這小老太太的職業病是又犯了。
“喂!”我冒著再次被擰耳朵的危險拍掉她那隻正準備落在家謙身上的爪子,“眼看手勿動!”
我媽瞪我,“你這孩子怎麽說話的哪,這小哥哥以後還不是你的?你的不就是我的?我現在摸摸他怎麽不行啦?”
“不行!”我回瞪她,家謙是我的,我一個人的!老媽也沒情麵講!
“啊……你這孩子……”
果然不出我所料,小老太太憤怒了,伸出雞爪子把我掐得花裏胡哨的,我反抗,在和老太太的生死搏鬥中偷瞄一眼家謙,那廝在一旁笑得都快抽過去了。
陽光下的家謙,高挺的鼻子,英氣的眉毛,還有上揚的唇角……老媽說得對,真的很英俊啊!我心裏悄然一甜,然後回頭繼續和老媽搏鬥……
一陣急促的鈴聲打斷了我的回憶,正在攝影的老曹出去接了個電話後,急急忙忙的跑過來說:“不好了,家裏孩子臨時發高燒,老婆在單位抽不開身,我得趕回去!”
許大美女皺起了眉頭,“還沒開始拍呢!你怎麽就要走了?你走了那相片誰拍?現在再叫公司派一個人來也趕不及了啊!”
“這個……”老曹撓了撓後腦勺,突然把相機往我手中一塞,討好著對我一笑,說:“小林啊,你來吧!”
“啊?我?”我有些驚訝的看著他,“我不行啊,我不是專業的……”
“我說你行你就行!”老曹揮揮手,“我見過你出去旅遊拍的照片,比專業還專業!哎小林啊,我平時對你不錯吧?”
“……”怎麽可以這樣!個個都給我打友情牌?顧小花那廝是這樣,老曹這孫子也這樣!我林涵好欺負是不是!我憋了一肚子火,可老曹看起來真的十萬火急的樣子,我轉頭偷瞄一眼邊上的家謙,他似乎對這邊的動靜漠不關心,拿著我們雜誌的樣刊認真的翻看著。
“好吧,”我點點頭,接過老曹的相機,老曹一溜煙的走了。
采訪開始。
許美女補了點妝,然後對著鏡頭一笑,開始發問。
“家謙,你在美國的事業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是什麽事情促使你突然結束了那邊的事業,回國重新開始?”
家謙沉吟一下,並沒有立刻回答。許晴晴開始猜測:“是因為這邊有更大的利益?友情?親情?還是……愛情?”
“……我決定回國是想用自己的學識為祖國的建設出一分力。”家謙微微一笑。
我猛的憋了一口笑,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鬼才信啊!我在心裏罵了一句,程家謙啊程家謙,老娘我認識你十幾年怎麽都不知道你這麽愛國啊!
可他回來如果不是為了報效祖國,那又是為了什麽呢?
我被自己窒了一下,不敢想下去了。
在相機的掩護下,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看家謙了。
其實不用選什麽角度,我閉著眼睛都能說出來家謙怎麽樣是最好看的。
家謙的鼻子窄而高挺。
我記得以前沒事的時候我就會賴在家謙身邊,懶洋洋的對他說:“說,你愛我。”
那個時候的家謙就會很老實也很無奈的說:“我愛你。”
靠!說得這麽輕易,真沒誠意啊!我林涵一向對太容易得來的東西是不珍惜的。
“你撒謊!”我跳起來向他揮揮拳頭。
“我沒有。”家謙很無辜的看著我。
“還說沒有!”我伸手捏他的鼻子,“你看你看,你鼻子都變長了……”
家謙的唇也很薄。
聽說薄唇的人都能言善辨,可我怎麽覺得家謙是一個特例呢?
他從來吵架都吵不過我,每當他惡狠狠的對我說:“林涵你無理取鬧”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又贏了。
這種驕傲感一直持續到大學第一次辯論會,作為一辯的程家謙同學在台上七分睿智四分從容暗藏鋒銳的華麗辯風令對方辯手啞口無言,最終獲得最佳辯手的榮譽。當時我在台下就鬱悶了,這廝莫非是傳說中的深藏不露大智若愚?
下次有機會一定要問問他怎麽回事。
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家謙的手指很修長,指甲修剪得很幹淨。
家謙的眼睛很好看,眼神很清澈。
還有……
還有……
閃光燈不斷閃爍,把我的思緒帶得很遠……
象征性的問了幾個問題以後,開始進入廣大女性都最最關注的主題:程先生的感情生活。
我再次悄悄把耳朵豎直了,生怕漏掉一個字。
許晴晴的風格一向以大膽辛辣著稱,一上來開口就問:“家謙你現在有女朋友嗎?”
家謙凝神想了想,問:“不知許小姐口中女朋友的定義是什麽?”
許晴晴笑了,索性直接問:“家謙你現在身邊有固定的唯一一個女性朋友嗎?”
“沒有。”家謙這次回答的很幹脆。
“家謙你不誠實噢……”許晴晴笑得忽然有些促狹,“我聽我哥說你在美國大學讀書的時候身邊挺多女孩子的呀?”
“朋友而已。”家謙笑。
“那個新聞係的係花學姐?”
“朋友。”
“那次美國華人留學生舞蹈大賽的冠軍?”
“朋友。”
……
許晴晴列舉出來了一堆人,全部被家謙“朋友朋友”的矢口否認掉。我心裏有些微酸,丫的出去幾年,漂亮妹妹認識了不少嘛!你到底有幾個好妹妹?為何每個妹妹都那麽嬌媚……
看著鎂燈光下那一攻一守,一問一答的一對人兒,突然心裏就對許晴晴有些不滿起來。你瞧瞧這都是些什麽爛問題啊!你當是狗仔隊采訪當紅明星啊?緋聞八卦的滿天亂飛,你怎麽不順便再問問人家最喜歡什麽水果最喜歡哪種顏色最喜歡的歌手是哪個啊?虧丫還是什麽碩士雙文憑畢業的,問的問題怎麽就這麽膚淺呢!這些問題有意義?有意義嗎?
在許晴晴淩厲的攻勢下,家謙始終淡然處之。想想也是,人家家謙當年可是H大出了名的最佳辯手啊,你許晴晴一個新聞係出身的想從他口中套話?做夢!
果然,最後許美女都絕望了,家謙仍然麵帶微笑,顯然不費吹灰之力。
“家謙你不要告訴我你在國外三年都沒談過戀愛啊?”許晴晴沒撤的拋出一句,自己也沒想過這句話會收到什麽成效。
可家謙卻突然沉默了一下。
對,他隻不過沉默了一下。
可我的手就不由自主的一抖……
“咣堂!”
老曹的老婆又一次被我摔地上去了。
采訪又一次被打斷。
我、我發誓,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手抖……
果不其然,許大美女的目光再次憤怒的殺了過來,我連忙心虛的伸手去撿相機,離我不遠的相機卻被另一隻手撿了起來。
“謝謝。”我有些生硬的說了一句。
家謙點點頭,重新坐回座位上去。
許美女清了清嗓子,調整了一下被我打擾的心情,然後繼續剛才的話題:“家謙,你真的……”
“許小姐!”家謙原本一直平和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冷厲,“如果你的問題仍然一直在我的私生活方麵停留,那我想這個采訪也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許美女一窒,臉色變得很精彩,紅一陣白一陣藍一陣的,估計丫從出娘胎以來就沒這樣被人說過吧?我有些同情地看著她,不知怎麽的有些內疚。
我偷偷看一眼家謙,家謙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冷峻,薄薄的唇緊抿著,是我從沒見過我嚴肅。
我怔了怔,不就是問了問他的私生活而已啊,他不答就算了嘛,人家許晴晴好歹是個美女啊!用得著這樣嗎?以前我把家謙弄得再生氣,他也不過是板著臉瞪著我,不和我說話而已。這樣子的家謙我真的是沒見過,沒見過。
我不禁舉起相機,“喀嚓”一下……
被家謙一句話窒了好久了許美女終於緩過神來,接下來的采訪都變得沉悶而格式化,許晴晴沒精打采的問了幾個問題,家謙也非常禮貌的作答,但顯然兩個人都無意再繼續下去了。
采訪結束以後,氣氛顯然有些沉悶。
我心裏就想著趕快收拾好東西趕快溜人,突然的就聽到家謙在身後說:“晚上一起吃飯如何?就當這次合作愉快慶祝?”
我一怔,苦著臉回頭,“家謙啊……”
回頭,我看到許美女一臉受寵若驚的樣子。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連連點頭地說:“好好好。”
人家家謙不是在對我說話哪!林涵你自作多情了!我鬱悶的摸摸鼻子回過頭,心裏有一絲說不出的滋味。得罪人家許美女覺得內疚了?後悔了?想請人吃飯順便發展發展?
“嗯,”家謙點點頭,“那今晚七點半,城東聚寶酒樓,請你們準時光臨。”
……什麽?我使勁兒的揉了揉耳朵,確認自己沒有聽錯。
他說的是……你們?
PART 10
我死死的扒著門邊就是不撒手,一邊扯著嗓子喊:“皇軍,皇軍饒命啊!皇軍您就放過小的我吧……”
小花一隻腳蹬著牆,兩隻手拽著我的衣服死命的拉,嘴裏一邊說:“媽媽的,我現在叫你去死啊?不就是叫你去吃個飯,幫幫眼看看有哪個帥哥可以解決我的終身大事麽?你用得著這樣麽你!”
我喊:“小花你不知道,這場可是人項羽對劉邦的鴻門宴啊!我林涵我去了就碎屍萬段屍骨無存了!”
小花一臉嚴肅的對我說:“林涵同誌!犧牲小我完成大我這革命道理你懂不懂!為了組織上終身幸福,犧牲你一個人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顧小花你也忒沒良心了,你忘記是誰一把屎一把尿把你給拉扯大的啦?敢情你吃我的穿我的憋足了勁兒就是來害你媽媽我的?”
“呸!”小花啐了一口,“林涵你別跟我貧!今天要是真有那項羽把你整成劉邦了,我就是那樊噲保你出軍營得了吧?”
丫的曆史不錯啊!還知道樊噲?我忿忿,她也不怕自己汙了人家樊噲英雄的形象!
“林涵我對你說,”小花下達最後指令了,“總之你今兒個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
小花看我不說話,又使勁的拽起來,一邊拽一邊說:“你去不去你去不去你去不去……”
“小花,你……”我苦著臉,“你讓我進門去拿個包總可以吧?”
“……啊,那好吧。”
小花一放手。
得,我摔桌子底下去了。
桌子底下爬上來,我蹲地上嚴肅的思考。
然而想了半天才發現自己原來什麽都沒有想出來。
這時門外又響起了顧小花這暴力女的聲音:“林涵你別躲了,我告兒你,你今兒個要是不出來,我就把你這門給踹了!你還別不信!”
我歎了口氣,你看你看,這就是交友不慎的下場啊!
“來了來了來了,”我嘴上應道,“顧小花你要真把我那門拆了你可就要負責我下半生的人身安全了啊,到時候你可別說我沒提早告兒你。”
臨出門的時候,我在鏡子裏瞥見自己的樣子。
臉色蠟黃,黑眼圈深重。
我抓了一把粉胡亂的塗在臉上抹了幾把,再照,黃是不黃了,就是蒼白得可怕,有些像藝期回憶錄裏的那個章子怡。
我再狠狠的甩了自己幾個耳光,立馬就白裏透紅了。
我拿起包,飛奔出去。
去到聚寶酒樓,我才知道,敢情這程家謙同誌這頓飯是幫他們銀行裏的單身男青年跟我們報社的單身女青年解決婚姻大問題來了。
好幾個他那裏的銀行經理都來了,然後一上來就眼光啊話題啊就沒離開過咱們的許大美女。因為在家裏磨嘰了半天,所以我來得比較晚。我眼睛一掃,還好,家謙身邊都有人坐了,我找了個角落坐下來,桌上的人似乎都沒有注意到我們,然後我便耳觀鼻,鼻觀嘴,嘴觀心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等飯菜上。
他們談笑了一陣,席上的男人們照例點起煙來。我和小花坐的位置風水比較不好,頭頂上正好是個抽風機,滾滾的濃煙都被抽過來了。我倒還可以泰然處之,本來嘛,我蘑菇姐要是連區區毒煙都不可以化解我還在“怡紅”混個P啊!可天生鼻子敏感的小花過得卻比較艱難了,一個勁兒的在打噴嚏。我心裏挺幸災樂禍的想,嘿,小樣兒,報應了吧?
這時突然有人開口提議:“女士們要不要換一下位置?”
我的幸災樂禍被驀然打斷,心裏十分不爽。誰這麽紳士啊?媽媽的,跟顧小花這廝你還講什麽風度啊?我剛想開口幫她拒絕了,然後一抬頭,就看到家謙。
“好哇好哇好哇!”小花淚水漣漣的一溜煙就跑了,我抓都抓不及!
於是家謙在我旁邊施施然落座。
這頓飯啊,真是吃得意料之中的艱難。
席間,已然有了三分醉意的總編拿著酒杯來我們這敬家謙酒。
“程總啊,來,慶祝這次合作愉快,我敬你一杯!”
家謙拿著酒杯起身與總編幹杯,然後一飲而盡。
“喲,小林啊,你坐在這兒哪?”總編像是突然發現了我,一個巨靈大掌拍下來,差點沒把正低頭喝湯的我給嗆死。
醉眼朦朧的總編顯然沒有看到我那憤怒的眼神,轉過頭依舊笑嗬嗬的對 家謙說:“程總啊,這就是幫你攝影的那個臨時攝影師啊,你記得不?”
家謙微笑點頭,“記得。”
“呃,”總編打個酒嗝,繼續說:“我剛剛回去看了一下那些采訪的相片啊,那叫一個帥!程總啊,你可得好好謝一謝小林啊!這一通訪談出去,您保準能成咱們H市最近選得紅紅火火的那叫什麽……城市先生?”
我差點沒把湯給噴我們總編臉上去,我靠!他還城市先生?丫八成喝高了!
家謙看著我,我再也沉默不下去了,隻好向他一笑,然後說:“喲嗬嗬嗬,總編瞧您說的啊,這是人家程先生自個長得好看,關我啥事哪!啊哈哈哈哈……”
“小林啊,你就別謙虛了吧!”總編又打一個酒嗝,然後拿著酒杯跑別處敬酒去了。
“我要看相片,林小姐。”家謙看著我。
“過幾天專訪出來了雜誌社會給你樣書的你急什麽!”我低著頭喝湯,臉都快埋進湯裏麵去了。
“我要在登出來之前審查一遍,你知道,林涵,你老毀我形象,我怎麽知道你這次會不會公報私仇?”
這人!怎麽說話的哪?我怒了:“程家謙!你別以為我林涵就真這麽小肚雞腸的,你那張臉除了你媽還有誰比我更熟悉麽?你就算化了灰我林涵都認得!你說我能忘了你麽我?我幫你照相我能把你往醜裏照麽我?”
是啊,他的一舉一動早已爛熟於心,十年間從未忘記。
家謙靜靜看著我衝口而出惱羞成怒的樣子,眼眸深處有微微的笑意。
啊!上當了!
我恍然大悟,連忙低下頭繼續裝喝湯狀。
這小子怎麽這樣,用激將法呢!
“林涵你在幹嘛?”
“喝湯唄……嗯?湯呢?”
家謙又氣又好笑的拿過我手裏的碗,幫我裝上湯。
“你欠我一個解釋。”他把湯推到我的麵前,“這些年來,你去了哪裏?”
“跟大款,跑路了。”我苦著臉看著麵前的湯,肚子撐得很,實在喝不下去。
“林涵!”家謙的聲音有些怒氣,“你給我認真點!”
“真的!”我抬頭看他,“你就當我貪慕虛榮好啦!”
“當?當你是貪慕虛榮,那就是說實際上你不並是貪慕虛榮?”他挑眉,在那個“當”字上加重了語氣。
……靠!給我咬文嚼字哪!跟這小子說話就是累!
我不索性不回答他了。
“林涵,”家謙壓低聲音繼續問:“為什麽要走?你不要告訴我就因為我把衣服借給那女孩子穿了一下你就生了我十年的氣。”
對對對,家謙你太聰明了!我雞啄米似的拚命點頭,說:“對啊對啊,就因為你給衣服人穿了我就氣了你十年……”
旁邊靜默了一陣,半晌,家謙才擠出四個字:“無理取鬧!”
“那你就不無理取鬧?”
“我哪裏無理取鬧了!”
“你哪裏沒無理取鬧了!”
……
我抬頭看著他,擺出一副麵對總編時才有的無賴相。
家謙一窒,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什麽錯誤了,然後那轉過頭去麵色鐵青。
竟然把鼎鼎有名的最佳辨手窒得啞口無言,真是榮幸又自豪啊!
——可為什麽心會這麽悲哀?
我站起身來,去了洗手間。
我蹲在馬桶上抽了一支煙,又抽了一支,然後想通了。
我和家謙玩完了,可生活還是要繼續的不是?如此看來以後我們打交道的日子還長著呢,難道我要這樣一直躲下去?這還是我林涵嗎?
想到這裏,我一把掐滅煙,換了副雄糾糾氣昂昂的樣子走出去。經過洗手台鏡子的時候,我對我自己說:“笑!”
鏡子裏的人立馬給我笑了一個,麵容糾結,無比猥瑣。
我就保持著這個猥瑣的笑容,回到酒席上。
當作身邊的人是空氣,我隻管吃吃喝喝,湯汁菜水什麽的淅瀝嘩啦的在我嘴裏呼嘯來去,小花給我使好幾個眼色我都當沒看見。那盤最損形象誰都不肯去碰的炒田螺愣是讓我一人悉悉嗦嗦的給啃光了。不用看我也知道,這個時候別人看我的眼神有多麽鄙視了,
可我是林涵我怕誰啊我!
終於捱到酒席完畢,我頂著無比飽漲的胃和無比空虛的腦袋跟著眾人慢慢踱出去。
夜晚的寒風直接吹在我的腦門上,我有些暈乎乎的,就連小花在旁邊嘰嘰咕咕的說些什麽都沒聽清楚。
家謙和他的同事們走在前麵,自從剛剛的短兵相接不歡而散之後,他就一直沒理過我。
“……明天還要工作,我就先回去了。”走在前麵被一群男人簇擁下的許美女說,“不過我住得比較遠……”
“家謙,你有開車來嗎?”許晴晴轉過頭看著家謙,眼中滿是期待。
“不順路。”家謙硬生生的拋下一句。
許晴晴一窒。
“哎沒關係,我順路我順路!”旁邊立刻有個高高胖胖的經理湊了上來。
不用看我都知道,許大美女的臉色變得有多難看。
“林涵你呢?你去哪?”小花在旁邊問,但其實際目的是為了要吸引我的注意力,擠眉弄眼的要我看旁邊臉黑得像個包公似的許晴晴。
“回家唄。”我草草應了一句,實在提不起興致來回應她。
“小林住哪兒呢?”旁邊的總編隨口問道。
“城南呢。”我回答。
“噢?真巧,”一直走在前麵的家謙回過頭,看似有意無意的說了一句,“我也住在城南。”
……
放屁啦!我不可思議的瞪著家謙,他明明住在城北的高級公寓裏!
家謙什麽時候變得睜大眼睛說瞎話臉都不紅的了?難道是以前跟得我多被我帶壞了?我狠狠瞪著他,想用眼光殺死他,可人家家謙他根本就不看我,望著遠處來來往往的車輛,麵無表情。
一邊不知情的總編倒是很熱心的說,“喲,正好順路啊!那就勞煩程總送我們小林一程了,你知道現在治安不太好,一個女孩子家怪危險的。”
喲,真感動啊!我苦著臉看著總編,心想,總編啊總編,你扣我工資的時候怎麽沒見這麽為我著想啊?
總編當然讀不懂我熱淚滿盈背後的意思,一邊拍拍我的肩膀,一邊怪模怪樣的向我眨眨眼睛,小聲說:“小林啊,這個機會讓給你啦,好好把握啊!”
我哭笑不得。
“走吧。”一直沒作聲的家謙邁開步子向停車場走去。
“哦……”我長長的應了一聲,半天沒挪動腳步。
家謙在前麵走了幾步,發現我沒跟上來,便停住了腳步,回頭看我。
我故意避開眾人視線,一溜小跑過去把家謙低著頭說:“……那啥,你去拿車,我在這等你不就得了?”
家謙一頓,再開口,聲音有些冷嘲:“林涵,你又在打什麽主意!”
……噢,對噢,差點忘記了,不就前才拿這招來騙過他,得,這會兒倒真是狼來了啊!
家謙狠狠的剜了我一眼,一字一字的說:“你、跟、我、一、起、去!”
……於是我在總編熱烈期盼的眼神以及小花誇張的驚叫聲中硬著頭皮跟著家謙走向停車場,如果眼光真的可以殺死人的話,我想我早已在許大美女的目光中灰飛煙滅了。
闔上的電梯門很清楚的映出我和家謙的身影。
還好,今天我早知道會見到家謙,所以還化了點淡妝。臉色沒那麽黃了,嘴唇在剛才那通胡吃海喝過後也有了點血色。
如果臉再胖一些,頭發再長一些,看家謙時的眼神再色迷迷一些,如果我現在還可以,指著鏡子裏的兩個人影大笑著說,哇,家謙,快看美女與野獸啊……我倒還是與十年前的林涵沒什麽差別。我沒撒謊,十年前的我就是愛幹這種無聊的事情,然後大笑著看家謙一臉不滿的表情。
可是……可是……
“小涵,你為什麽不笑?”家謙低沉的聲音在電梯間裏回蕩。
他叫我小涵,我心裏驀然一酸。以前家謙一直叫我全名,一口一個林涵叫得脆生生的,我怎麽威脅都不肯改口,說叫小涵太肉麻,當時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跟他不熟呢!
可這麽多年以後,他終於第一次叫我小涵。
“我為什麽要笑。”我有些生硬的頂了一句。
“你……吃醋了?”家謙的聲音很低很低,但在這個密封的空間裏我還是聽得一清二楚。我抬起頭,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家謙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隱隱透露出來的是……期待?盼望?
聰明如我林涵,怎麽會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撩了一下頭發,擺出一個自以為很嫵媚的表情笑道:“喲,程總,瞧您說的,您腰好腎好精力好,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我哈哈一笑遞上一張名片,“您以後要是有需要記得要找我蘑菇姐,看在咱們這麽熟的份上我給您八五折怎麽樣?八折?”我說。
家謙一窒,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
“七五折,不能再低了,現在豬肉都升價了,您總得讓我們有些賺頭不是?”我繼續說。
家謙索性轉過頭去,不理我了。
飛速下降的電梯讓我的五髒六腑非常難受。
電梯門開。
我率先跨出去。
手腕在後麵被大力拉住了。
“林涵,我們別繞彎子了,我就問你一句,”家謙看著我,“不管以前有什麽事,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好不好?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再緩緩吐出來,等到心跳沒那麽快了,我才看著他,慢慢開口:“家謙,如果我說,我寧願轉過頭,等待下一個人,也不願意再和你在一起呢?”
PART 11
我他媽一輩子都沒坐過開這麽快的車了!
銀灰色的寶馬在鬧市區的大道上飛馳,我緊緊的靠在車椅背上,即使沒有開窗子,我卻感覺到有強勁的風撲麵而來,把我臉皮一個勁兒的往後拉。公路兩側的景物像是生生的飛壓入眼中。
我戰戰兢兢的移開視線,不小心瞥到儀表盤上的速度指示,我的媽媽呀,都已經飆到120了!我知道您寶馬性能好,跑得快,可你在我一個普通老百姓麵前炫耀也是沒用的是不?現在雖然是半夜了,但路上還是有車的啊,再說前邊就是事發頻率最高的路段了,這樣的速度開下去咱倆都得一命歸西了不是?
我臉上都緊張得沒表情了,他不是打定了主意要跟我同歸於盡吧!?我偷偷瞄了一眼家謙,他可好,一臉的平靜——平靜得有些過分了!
看著家謙的臉,這個時候我心裏突然生出一絲這個時候絕對不應該有的心情:我竟然有些感動。
你想想啊,人家多好一小青年啊,金融界精英新貴,還是傳說中的“海龜”,前途那個無量啊!他要是肯放棄這一切,跟我一默默無聞的小雞頭撞死在這大馬路上了,你說我這一生還有遺憾麽我,我就是死都死得含笑九泉了不是?
正想著哪,左邊“嗖”的一下竄上來部紅色的凱迪拉克,一下子飆我們前麵去了。我回頭看看家謙,你看吧你看吧,您一寶馬在路上狂飆招搖了惹人了是吧?我想提醒他前麵就是交通事故高發地段了,咱沒必要跟那孫子玩命去。
可是我看到家謙咬著牙,似乎是冷笑了一下,然後一踩油門——
我的媽呀!他還踩!
一不留神我的後腦重重的磕在了椅背上,即使有軟皮緩衝,但我的頭還是這麽“嗡”了一下,路邊的景物都已經模糊了,跟看立體三維電影一樣,身體不聽使喚的想要躲避那種快要被景物撞上的感覺。我努力克製住自己要看儀表盤的欲望,閉上眼睛,催眠自己:我在坐飛機我在坐飛機我在坐飛機……
雖然剛剛還說可以含笑九泉無怨無悔的,但如今出於人類求生的本能,我的冷汗還是不由自主一波接一波的下來了,心髒提到嗓子眼裏這愣是下不去。
不知過了多久,又像隻是一刹那間的事情,我突然眼前一陣強烈的白光一閃,然後聽見一聲尖銳刺耳之極的橡膠車胎摩擦地麵的聲音,然後我的身體猛然向前一傾,額頭重重的磕在了玻璃窗上!我聽見“蓬“的一聲玻璃驀然爆裂的聲音,聽見鐵皮吱吱痛苦扭曲的聲音……
我要死了嗎?
我要死了嗎?
……
半晌,我睜開眼睛。
家謙坐在我旁邊,雙手握著方向盤,嘴唇有些蒼白。
我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前麵那部紅色的凱迪拉克已經報廢成了一堆廢鐵,正“噝噝”的往外冒著黑煙。
寶馬就是寶馬,竟然刹住了。
死裏逃生,我的冷汗這才瀝瀝的下來。
整條公路被堵塞了,後麵的車隊長長的排了一大溜,警車車頂藍紅色的燈光在黑暗的夜中格外刺眼,交警拉起了警戒線驅散路人,有人圍觀,有人起哄,有人歎息,有人議論紛紛。
他的車就這樣橫在路中間,車窗外一片混亂的鳴笛聲,在車廂這個小小密封的空間裏,連空氣都份外安靜,似乎外界的喧嘩根本與我們無關。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家謙的眼中有我所不能明白的東西。
過了半晌,家謙說:“下車吧。”然後率先打開車門,下去了。
我在座位上想了想,也跟了下去。
推開車門,腳落地後就像踩在氣墊上一樣,軟綿綿輕飄飄的,這時候胃裏剛才吃過的山珍海味開始造反了,呼啦拉的翻騰著往喉嚨上衝。我忍……我忍……
忙碌的醫護人員抬著擔架從我麵前走過。我看到擔架上的傷者戴著氧氣罩緊閉著眼睛,臉色蒼白灰敗。這家夥,剛剛還跟我們飆車來著,這會兒完全的蔫了。
我看不出來他到底死了沒有。可我突然感到了人生的無常與變幻,如果當時他開慢一些,如果當時家謙開快一些,如果家謙開的不是寶馬,如果家謙的刹車沒刹住……那麽躺在擔架上被人抬走的就是我們了。
我和家謙,或許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
這樣的話,又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
我回頭看家謙,他和我一樣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道路還沒那麽快通,我就索性點燃一支煙,坐在人行道上慢慢等起來。
夜風卷起一陣汽油與橡膠胎摩擦地麵產生的焦臭味道,已然變成褐色的血跡混合著玻璃渣一攤攤仍然觸目驚心。
我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劇烈的顫抖,那是一種死過番生的後怕,我開始回頭審視自己的人生,那些做對的,做錯的,愛過的,恨過的,癡心的,後悔的,無奈的,傷感的。
以及在我以為自己死定了的那一刻,那個唯一,唯一在我腦海中盤旋揮之不去的身影……
突然身後伸過來一隻手,把我的煙掐滅了。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唇被人吻住了。
家謙薄薄的唇印在我的唇上,他仔細的吻,溫柔的吻,纏綿而不失力道。
是我久違了的溫存。
略微一怔之下,我竟然沒有反抗。我站在那裏任由他把我擁入懷裏,像十年前無數個寒冷的夜晚一樣。我有些貪婪的享受著他唇上的溫度,閉上眼睛,絕望的想,一次,就一次,就讓我放縱一次。
我們在路邊擁吻,當著眾人的麵,沒有人嘲笑我們,每個人都以為我們是一對劫後餘生的情侶,情不自禁的在分享生的喜悅。
我抬起頭,碰上家謙的眼睛,他眸中深處倒映出路邊的將熄未熄的車火,明明已然絕望,卻仍然掙紮著不肯逝去。他的手指冰涼,嘴唇微微顫抖。
我的心像是被猛地擊了一下,突然的就停頓了,過了好久才開始重新跳動,每一下都跳得那麽生澀,那麽沉重。我的喉間像被什麽堵住了,胃抽搐成一團,翻騰得更加難受了,我想吐,然後……
我就吐了。
濃烈的血腥味與剛才受的驚嚇令我大嘔特嘔,我蹲在人行道差點沒把膽汁都給吐出來了。家謙一直沉默的站在我的身後,拿手輕輕拍我的背,我更加難受,不停的流眼淚。
我們十年不見。
十年之後他吻我。
我吐了。
我說我猥瑣你現在相信了吧?
終於吐得沒得再吐,我癱坐在路邊有些虛脫。腦袋軟綿綿的搭在家謙肩上,看著路上人來人往,難得什麽都不去想,不想想。
等道路終於疏通,我再次坐上家謙的車,我發現他開得很慢很慢,特別慢特別慢。我有些驚訝的轉頭看他,他把注意力都放在路況上,並沒有理我。
剛才一路狂飆的銀灰色寶馬如今以龜速終於爬到了我家門口,我開門下車。然後繞到前麵向車裏的家謙揮揮手說再見。
家謙坐在駕駛座位上點燃一支煙,看著前方,緩緩開口:
“林涵,剛剛撞車的那一刹那,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什麽?
我怔了怔,如實告訴他?
不行。
於是我站在原地,沒答話。
家謙轉過頭,神色複雜的看了我一眼,然後開口:“臨死前,我的腦中一片空白。”
“……那種感覺,很空虛,很可怕。人生太無常,我不想我在死的時候,才發現我終其一生,連一個可以回憶的人都沒有。”
“所以……”他慢慢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繼續說:“所以即使你不愛我也好,折磨我也罷,我再也不會讓你走了。”
PART 12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看著家謙的車子駛入滾滾車流中,最後消失不見。
幹冷的空氣夾雜著車輪卷起的塵埃被我一同吸進肺裏麵去,有些悶,有些堵,有些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有人拉我的衣角。我回頭,是一個抱著一大捧玫瑰花的小女孩。
我一怔,第一反應是:桃花運來了。
送給我的?誰送的?家謙?
這時,女孩子開口打破了我的幻想,她說:“阿姨,要不要買花?”
……阿姨……買花……
靠!一看丫就是個新手,哪有人向個單身女人兜售玫瑰花的啊?
還要叫人阿姨……
我今天沒心機跟她吵,掏出十塊錢就當獻愛心打發她走,花也不要了。
“謝謝阿姨,阿姨您真是個大好人!”小女孩很激動的對我說。
我眼皮子都沒抬就揮揮手,小女孩子樂顛顛的跑遠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又想起了什麽。
“哎,先別走,回來!”我喊她。
白收了我十塊錢的女孩子很聽話的又乖乖回來了。
“阿姨,有什麽事?”她恭恭敬敬的問。
“……嗯,那啥,你還是把花給我吧!”我摸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
果然,小女孩臉色變了。她抱著她的花後退一步,說:“可你剛剛說不要的……”
“剛剛是剛剛!”我打斷她,“我現在又想要了行不行?不行你把錢還我……”
過了好久,小女孩不情不願的抽出一枝花來,遞給我。“喏。”
“喲,這枝這麽小,換枝大點的嘛!”
“沒了,都這麽大的!”
“換一枝換一枝。”
換過三四枝之後,我終於選到了一枝比較滿意的。
小女孩鄙視的看了我一眼,一溜煙的就跑了。
我走上路邊,揮手截停一部紅色夏利出租車。
“姑娘,去哪裏?”
“銀河公墓……”
估計這司機上崗以來還沒見過一女的三更半夜拿著玫瑰花去公墓的。要不是怕被投訴怕是早就拒載了。這會兒丫開出租跟開懸浮列車似的,路邊景物“刷刷”的飛逝而過。
我怕?我怕個屁!老娘我剛剛才從波音747上下來呢我!
三十分鍾的路程硬是讓他給壓縮到了十分鍾,是誰說咱H市交通狀況糟糕來著?
純粹誹謗!
銀河公墓在城郊,這麽冷的夜晚裏一個人都沒有,大風刮得山上的樹葉子呼啦拉的響,借著幽暗的月光隻見滿山慘白的墓碑,墓碑上那一張張黑白照片裏正向我微笑著的,已然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真可謂是鬼影憧憧。
要在平時我早就怕得要命了,可今兒個沒心情,就不怕了。
想想平時聽說了這麽多的靈異事件實際上自己啥也沒碰到過,真是啊,有時候人猥瑣起來,連鬼都不待見。
我摸索摸索著上了山,數著第187號墓碑,然後在旁邊坐下來。
點著一支煙,借著昏紅的火光,我看清楚了墓碑上的那張黑白相片。
對,是我家老太太沒錯。
於是我安下心來,把腦袋擱那粗糙的石碑上,說:“媽,我來看您啦!”
一陣風吹開了天上的雲,一絲月光滑落在墓碑上,照片上是一特清純的女孩子,朝我甜甜的笑。
印象中的老媽從來就沒這麽年輕過,也沒這麽笑過。她老是風風火火的立誌開創自己前有古人後有來者的偉大事業,她抽煙喝酒,愛化大濃妝,卸了就跟個白麵鬼似的在家裏飄。一口一個孫子,喊人不喊名,偏愛叫我小樣兒,我都鬧不明白了,當年她為什麽不索性給我改個名字就叫林小樣兒哪?!
看著相片裏那笑嘻嘻的女孩子,都快可以當我妹了。
“你笑什麽笑笑什麽笑笑什麽笑……”我跳起來拿手戳她的額頭,“當初叫你別抽煙你非抽!叫你別喝酒你非喝!這下好了吧,死翹翹了吧,你還留下個爛攤子,誰收拾?”
相片裏的老媽還是衝著我笑。
我沒脾氣了,又在她旁邊坐下。
高三畢業那年,家謙把我帶回了他家裏。
那時候心裏那個怕啊,夾緊了尾巴裝小白兔,任家謙怎麽鄙視我我也不理他,一見到家謙媽我就用捏起嗓子生生的叫了句:“阿姨——好——”家謙在一旁作雞皮倒立狀我也當看不見,心裏默念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然後繼續低頭抿唇,雙手交叉放膝蓋上扮鵪鶉。
家謙媽顯然被我騙過去了,笑眯眯地一個勁兒的塞糖給我吃。
我剝著糖紙,然後趁家謙媽不注意的時候回頭向家謙扮鬼臉。
家謙撇嘴。
過了不久家謙爸就下班回家了,我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連忙調整了一個自以為最端莊的自是最淑女的微笑麵對著門口。然後門慢慢開啟,一張臉出現在門後。
一張我再熟悉不過的臉。
我不認識他。
可我無數次在相片上見過他,在我媽的床頭,那個鑲嵌得很精致的小相框裏。
多少次半夜裏我起來上廁所,看到我那平日看來神經極粗極大條的老媽捧著那相片整夜整夜的歎息。
小時候不明白老媽歎氣的含義,還以為她是吃飽了撐著呢!後來長大了,看了幾本小言,讀了幾首酸詩,我才知道,原來老媽心裏一直都是有一個人的。
喜歡上家謙,是遺傳吧?
家謙真的長得挺像他爸爸的,可那時候我怎麽都沒把他和我媽相片上的人給聯係起來,隻覺得他特眼熟。剛開始那一陣我就老盯著家謙看,家謙被我看煩了,就罵:“你看什麽看啊?”我說,“家謙啊家謙,我們是不是再哪裏見過啊?我怎麽老覺得咱們似曾相識啊?”
家謙那個時候就沒好氣的甩我一個白眼,說:“林涵你八成言情小說中毒了吧?還似曾相識……我早就被你騙到手了,你用得著還來這招麽?不過林涵我告訴你啊,你要是用這招去勾搭其他男人當心我抽你啊……”
嗯?騙到手了?我心裏一樂,看著家謙嗬嗬傻笑。
那個時候又怎麽想得到,那種似曾相識的美妙感覺背後,竟然是這種天大的尷尬?
能遇上家謙,也不能說是完全的巧合。
我想我終於明白為什麽當初老媽非要把我從那個南方的城市帶到這個經濟與機遇都算不上是最一流的地方來辛苦創業了。
是餘情未了吧?
可惜他早已有了別人。
那頓飯很豐富,可我對著一桌子菜第一次失去了好胃口。
那是真正的食不下咽。
從家謙家裏回來以後,我那小小的心髒就一直不平靜,腦子裏老想著他們一家三口共享天倫的樣子,渾身上下就不太舒服。
我無數次想到那個溫文儒雅的男子向我微笑的樣子,我不知道他在我的眼睛裏有沒有看到另一個女人的影子。
各位看官看到這裏,會不會以為我是家謙同父異母的兄妹?然後近親不能通婚,事情發展到最後我得了個什麽腦癌肺癌子宮癌之類的絕症,變成一場淒美絕倫的兄妹生死戀,我快斷氣的時候家謙拉著我的手對我說,妹,來世還愛你,我含淚點頭說,哥,咱倆來世再做夫妻……
如果你在擔心這個問題,我可以告訴你,甭瞎操心了,你以為生活是天天黃金八點檔的肥皂劇啊?
謝天謝地,感謝我那個後來當了媽媽桑的老媽當年抵住誘惑保住了自己的貞操,避免了我和家謙上演一出爛俗的三流愛情劇。所以說啊,國家不提倡婚前性行為是正確的,這樣一來少了多少冤孽啊!
其實老媽和家謙老爸的故事一點都不離奇,簡單點說就是老媽和他老爸年青的時候曾經談過戀愛,但他老爸後來結婚的對象卻不是我老媽。我老媽一氣之下就嫁了個自己不喜歡的男人,後來有了我,再後來我那狗脾氣的老媽終於受不了離婚了,最後為了養活我這小冤家做起了媽媽桑。
這樣簡單的故事在這個浮華盛世中簡直不值一提,說真的其實還是我家老太太太笨太傻,和你愛過又不代表一定得娶你是不是?你自己傻傻的糟蹋自己還把帳記在別人頭上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我深諳這個道理,並在某些時候也挺鄙視我那個所謂癡情的老媽的,但畢竟是血濃於水,當我第一次在家謙家裏看到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樣子我就不由自主的替我那個風裏來火裏去,都五十多的人了還塗脂抹粉到處拉客戶的老媽感到心酸。
您看看人家一家老小的活得多滋潤啊,您這樣糟蹋自己給誰看啊!後悔了吧?傻逼了吧?然後我就挺生氣的。
家謙說得對,我就是一個這麽不可理喻的女人。
PART 13
那天家謙一整天都沒找我。
其實這樣的情況以前也不是沒有過,他在學生會工作的時候有時一忙起來忘了我也可以理解,想他了不就打個電話去唄!沒什麽大不了的啊。
可我今天卻偏偏跟這破手機較上了勁兒,他不找我我也偏不找他,憋了一口氣我對自己發誓:隻要他先找我了,我就前事不計後事不提。
發誓的時候其實挺心虛的,挺怕他還真忘了找我,心想,要是他真沒找我哪?難道還真分手了?我肯定舍不得的,但要不分手會不會遭天譴啊?
於是為了保險起見,我還專門逃了節專業課,家謙布在我身邊的耳目多著呢!當我傻啊?我一逃課立馬就有人向他打小報告了,到時候還怕他會不找我?
嘿嘿嘿,我奸詐吧?
是啊,那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挺奸詐的,然後我就很放心的跑去學校門口的小食店,點了一碗酸辣鴨血粉絲,悠哉遊哉的吃起來。
可一直吃到第八碗,家謙的奪命追魂CALL還是沒來,我越吃越不安,越吃越心慌,越吃越憤怒,等最後一滴湯都被我舔幹淨以後,天都快黑了。
我抓狂了。讓他媽的什麽誓言都見鬼去吧!
我氣勢洶洶的殺回學校,身後傳來小食店主的一聲感謝天感謝地的歡呼聲,慶賀財神爺終於開眼,把我這尊幫他趕客的怒目金剛給移走了。
沿途揪住好幾個無辜路人,咬牙切齒的問:“程家謙在哪裏!”
得知結果後,我直奔頂樓黨員電教室!
黨員電教室裏有倆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家謙不用說,那女的我掃了一眼,認識!不就是低我們一屆的那朵純情小百合麽!剛一來我們學校就纏上我家謙了,我家家謙不理她,她還纏!
哼!
窗外夕陽正盛,如火如荼的斜斜照進來,籠罩在兩人身上,是暖暖的橙黃色。家謙低著頭,在和那女孩子不知道說些什麽,那女孩子時不時掩嘴輕笑幾聲。
那個時候黃昏的微風吹啊吹啊,有薄薄的涼意,整個情景猶如一幅後現代浪漫主義的油畫,讓人不忍去打破它的平靜。我還看到那女孩子身上披著家謙的外套。啊——!那外套還是我花了好幾個月的零花錢給家謙買的……
我靠!這什麽事啊這是!
我一腳踹開門,響聲大得兩個人一起望向這邊,家謙看到是我,首先皺起了眉頭:“林涵,你什麽時候才能學會用手開門?”
“噢對不起對不起我以後一定改正……”我習慣性地點頭哈腰。
嗯?不對!
我現在不應該是道歉的那個啊!
我重新整頓了一下心情,擺出一副討債的嘴臉出來,對著家謙說:“程家謙,我問你啊,你為什麽不開機!”
家謙一怔,然後從口袋裏拿出手機看了看,對我說:“沒電了。”
沒電了?噢……原來是沒電了。
“你找我有事?”家謙問。
我猛地一窒,一肚子準備向他發難的話到嘴邊忽然的就胎死腹中了。
對啊,我找他有什麽事啊?沒事啊!我就隻不過想見見他而已嘛,這算不算是有事?
可那個時候以我的性格要是叫我說,家謙啊,人家想你,人家想見見你之類的話的話,沒準還沒說完呢我就先自我抽飛了。
於是我在那站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她……”我伸手指指小百合,“那她能來找你我怎麽就不能來找你啦?”
“人家是來問我怎麽寫入黨申請的!難道你也要入黨?”
家謙看我的眼神讓我鬱悶了,什麽話啊這是。莫非我這一清清白白的小姑娘還被黨和人民嫌棄了不成?
“我……我就是要進怎麽了?”我硬著頭皮說下去。
家謙驚訝的看了我一眼,笑了:“林涵,不是我說你,就你那曠課記錄你……”看到我殺人般的眼神,家謙很識趣的沒有說下去,“那你去隔壁拿分表格,一會過來我教你怎麽寫啊!”然後他就繼續低下頭對那朵小百合進行黨的教育去了。
我站在那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難道我還真去申請入黨去啊?我林涵有幾斤幾兩我還不知道啊!
過了一會家謙抬起頭,看見我還沒走,皺起了眉頭。我站在那兒看著他,憋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林涵!”家謙看我半晌,突然笑了,“你今天怎麽了?”他伸手來探我額頭,“是不是生病了?”
“去你的!”我一把拍開他的手,看他一臉笑意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你才想我病了呢!我病了你就好和你的誰誰誰雙宿雙棲了不是?”
家謙一窒,手頓在半空一下,堪堪收回,臉色變得很難看,可看到有外人在場又不好發作,就把頭扭一邊去,跟我生起了氣來。
空氣變得尷尬而沉默。
突然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冒了出來,怯怯的說:“家謙哥哥,林涵姐姐,你們別吵了,好不好?”
喲!丫還知道我名字啊!
我回頭,隻見一雙小眼睛亮晶晶的,分明興奮得很哪!
我怒火中燒語氣自然不善,她撞正了槍口上算丫倒黴!
我冷笑一下:“喲,先別一口一個姐姐叫這麽幹脆,俺讀書早,還不定誰比誰老呢!要不咱報個生辰八字比比?”
小百合高中留過一級,那爛透了的成績是人盡皆知,是仗著家裏有錢才進了H大來的。丫估計一輩子都沒被這樣搶白過,小臉兒皺一塊委屈得都要哭出來了。
“林涵,”家謙看來再也忍不住了,“人家和我沒關係,你要發脾氣衝我發就好了,你別拿別人來出氣!”
“誰知道你們是不是真的沒關係哪!你們男人都那麽一回事,始亂終棄,你當我傻啊?”我眼皮子都不抬的就冒出一句,腦海中滿是我老媽和家謙老爸的樣子。
不過話一說完其實我就後悔了,自己都覺得這話說得挺過分的,可話都放出來了,我也沒可能立刻撲過去抱他大腿,說家謙啊王子啊原諒我吧不是?再說要是隻有我們倆的話我倒是還可以考慮一下的,可如今這旁邊還杵著一淫蕩小牡丹……噢,不,是風騷小百合……呀,不對,你瞧我這張嘴,是純情小百合!
這丫頭還直挺挺的杵在那兒哪!咱丟不起這臉啊!
於是我就像劉胡蘭對著鍘刀那樣梗著脖子站在那看著他。
家謙氣得手都抖了,指著我哆哆嗦嗦好半天才說出一句:“林涵!別人是別人,我是我,你少拿別人的那一套來看我!你給我滾出去,我不想見到你!”
我看了看家謙。
再看了看站在家謙身後一臉得意的小百合。
然後我就滾了。
看來家謙這次是真的被我弄氣了,不然以他平時冷靜的性格絕對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不過——
氣就氣唄,我才不怕他咧!頂多過兩天等他生日的時候,氣消了,我再跑回去跟他耍耍賴,撒個嬌什麽的。這種沒臉沒皮的事我做多了,我是林涵我怕誰!
跑出學校之後,我溜達溜達著就溜達到了“怡紅”的門口,老媽說得對,我就是這樣一個死孩子,缺心少肺的,有了男人就不要媽了,隻有在有事的時候才會想到回家。
我站在“怡紅”的門口一邊東張西望的找老媽,一邊考慮要不要把家謙是那個男人的兒子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告訴她,還沒考慮好呢,就看到當初還是一小丫頭片子的柳飄飄跑了過來,大叫:“林涵,你老媽進醫院了!”
撒腿飛奔到醫院裏,老媽躺在病床上,細細青青的血管上被紮了個洞,吊著點滴。
她好像睡著了,小小的身體埋在慘白的醫院被子裏,隻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染得俗黃俗黃的頭發幹稻草似的,一點光澤都沒有。她平日酗酒抽煙五毒俱全,怎麽勸也不聽,這下好了吧?終於病倒了吧?我看見有可惡的皺紋從她卸了妝後的嘴角一直蜿蜒伸展上眼角,好像一個殘老破舊的布娃娃,早已不堪折騰。
曾經多麽一生猛的小老太太啊!現在怎麽變成這樣。
我的心裏有些發酸,我想伸手去抱抱她瘦小的身體,可是又怕碰到那些花花綠綠的管子。手就這麽僵在那裏了,過了半晌才頹然落下。
這個在我前半生一直以絕對強硬的姿態麵目出現的老媽突然的病倒,我才發現這麽多年來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能為她做些什麽。
好像是過了很久,老媽的手機響起,我替她接了。
那邊是一個很禮貌的中年女秘書的聲音,她說了一大堆東西後,我才慢慢理清頭緒,原來是“怡紅”的租借合同到期了,她請老太太去商量是否續簽合同的事宜。
老媽病了。
“怡紅”的合同到期了。
我看著病床上要死不活的老太太,一咬牙說:“我去!”
我想一定是程家謙那祖墳和我風水不合,不然怎麽我隻去了他家一次就出了那麽多的事呢!
聽從醫生的建議,說國內對這種病症還不太擅長,如果有條件的話,建議我去國外治療。我點清家裏還有多少儲蓄後,咬咬牙,還是決定把老太太送去美國。
我這一輩子隻有這一個媽。
當我通過老媽的熟人聯係好醫院,終於安頓好老媽之後,我拿著地址,操著我那口半生不熟的中國式英語輾轉多次最後終於找到那間位於曼哈頓最繁華商業街上的那座寫字樓。我在門口瞻仰了一下,然後整整衣服就大步跨進去了。
“怡紅”產業的最終所有權益人趙老板是香港人,六十多歲,人老,頭腦卻不糊塗。談到關於“怡紅”的續約問題的時候,清清楚楚的給我說出了最近地皮飛漲,跟“怡紅”一個地段的房子的租金已經漲到了多少多少錢。
怡紅所在地段繁華,租金自然不會便宜到哪裏去,沒有人會做虧本生意,我能理解。一番唇槍舌劍後,我跟這老狐狸最終還是談不攏,老媽的病看來不小,還需要一大筆錢呢!我最後站起來,無奈的聳聳肩,對他笑笑。他也向我笑笑。我站起來,向他伸出手,抱著買賣不成仁義在的心理想像一個真正的生意人一樣,和他握個手,說聲合作愉快。
可是他沒有接過我的手,他坐在能三百六十度旋轉的辦公椅上看著我半晌,然後操著濃重的香港腔的普通話對我說:
“林少姐,泥咬沒咬好綠擴結昆……”
PART 14
我在母親的墳前抽了一整夜的煙。
直到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終於升起來,照在我麵前的一堆煙蒂上。
我歎了口氣,站起來拍拍屁股。
臨走的時候我看了看我那包香煙,還剩三根。
我全抽出來點燃,然後拜了三拜,插在墓碑前鬆軟的泥土裏。
“媽,你省著點吃啊。”我說,“我走了。”
下山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的升起來了,墓前那朵本來就不太新鮮的玫瑰被寒冷厚重的夜露一打,整個兒的就蔫了,被風一吹,早已委靡的花瓣零落,隻剩下一條光禿禿帶刺的枝莖。
接下來的是國慶十一黃金周,也是我們這個行業的黃金周。
對麵那豬下水弄了個什麽主題晚會來博人眼球,鐵了心要和我“怡紅”在這黃金周裏一較高下,招來了一大批靚女穿上漢服扮趙飛燕,我隱隱約約看到門裏麵還用王羲之的狂草上書:“衣帶漸寬終不悔”
……我呸!
我還“停車作愛楓林晚”呢!
丫也忒文藝了吧!以為自己開博物館哪?我嗤笑。
但後來看到“倚翠”門口源源不斷的客源和豬下水得意的笑臉……我無言。現在的男人啊!
說起那豬下水,還跟我有一段淵源。
她從小學起就跟我是同桌,開學第一天我看她作業本上那三個歪歪扭扭的漢字就開始讀:“朱……水……”中間那個字不會。
“朱瑕水!”旁邊紮小辮的那女孩兒倆小眼睛一番,沒好氣的說。
那時候正是換牙的年齡,從她那缺牙漏風的嘴裏我一個聽不清楚:
“啥?豬下水?”
我那時樂壞了,直歎這名字起得妙啊!既能大雅又能大俗,真有水平!
可那天殺的豬下水不明白我本是讚歎的意思,勃然大怒,遂給我起外號:淋病梅毒。
我當時還是一純潔的妞兒,不解,回去不恥下問我家老太太。
老太太乍聽我敘述,大驚,身為她怡紅老板娘的女兒竟然連這種病是怎麽一回事都不知道啊?痛心疾首之下,老太太擺出最專業的架勢,來告訴了我什麽叫做淋病梅毒,還順便講解了一下濕疣皰疹以及HIV病毒的起源與發展史。
當我終於在心裏對這個外號模模糊糊有了個概念的時候,心裏那個氣啊!
從此結下了不解之仇。
上高中的時候我臨門一腳狠的,終於上了個重點高中,徹底的和她結束了同桌的生活,可想不到這麽多年以後,輾轉的又在這兒碰麵了。可我一直堅信這絕不是巧合。為什麽?從她小學給我起的外號就看出來了啊!人家說三歲定十八,丫絕對是幹這一行的料!
你說對著這樣一個有著血海深仇的競爭對手我這能輸給她麽我,於是我每天都忙得焦頭爛額的。柳飄飄看著我一臉的不可思議說:“喲林涵,你用得著麽你,我們賣身你倒是賣起命來了?”
今天是個雨天,工商局的人上來說要查牌照,看看我們有沒有合法經營。大王啊小李從我媽那代起就是熟人了,我還能不知道麽,查牌是假,來蹭飯吃是真。我能有什麽辦法?好吃好喝的供著唄!
那幫孫子天天吃酒席,酒精考驗的功力可不是蓋的,一杯一杯白酒當白開喝,明顯高我好幾個段數。我今天手氣又特不順,劃拳輸拳扔骰子輸骰子的,最後喝得一塌糊塗。
被李蕭蕭塞進出租車裏的時候其實我還是挺清醒的,我看著他拿著我的傘漸漸遠去,拚命拍窗子:“喂!丫你個李蕭蕭!你把傘還我!還——我——傘——啊——!”
可惜他聽不見。
我靠!出租車啟動了,我聽著雨點劈裏啪啦的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心想,今天真倒黴。
下了出租車,我拿手擋著頭快速奔跑回家,一肚子的白酒、啤酒、洋酒在肚子裏晃蕩晃蕩的火燒火燎般。在快到我們那棟樓門口時,我很不經意的……不,不是不經意,那徑直晾在門口的那輛寶馬車也未必太顯眼了吧?靠!哪個開寶馬的還住二手樓啊!
我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雖然知道不會是他,但我還是在雨中看了很久。
家謙能開上寶馬,生活應該挺不錯吧?上次聽許晴晴說,好像圍在他身邊的女孩子也不少……嗯,這樣我就放心了。
雨越下越大,抽在臉上生生的疼,打進眼睛裏又酸又澀,我感到有什麽熱的液體湧了上來,混在雨水裏,從我臉上流下來,順著我的脖子,流到領子裏去。
我毫無意識的伸出手,搭在那輛車子上。
突然它尖銳的叫了起來!淒厲的警報聲劃破沉沉雨幕直衝雲霄。
我嚇了一跳,清醒過來。四周望了望,還好,沒人,要不被當作偷車賊抓起來了那就真是猥瑣了,我趕緊三步兩作的跑進樓裏去了。
淋濕的衣服粘在皮膚上又冷又悶,我胃裏絞得難受,上了幾格樓梯後,我終於忍不住在樓梯口扶著牆壁吐了。
漆黑的樓道,除了我的幹嘔聲,沒有一絲聲音。
吐著吐著,突然感到背後有一隻手幫我輕輕地拍背。
我的身體迅速做出反應腎上腺素劇增瞳孔陡然放大雞皮疙瘩從尾龍骨一直升上去頭皮發麻像是就要爆炸開來!
我的媽媽呀!鬼呀!
我嚇得差點沒滾下去。
然而一抬頭,見到家謙。
家謙沉默著,遞給我紙巾。
喲?樓下那真的是他的車!我有些驚訝了,樓道裏滿是香煙的味道,丫在這兒絕對呆不短時間了。他在這裏做什麽?等我?這幾天我都沒回家。他等多久了?
我沉默的接過紙巾,拿出鑰匙,開門。
家謙站在我身後,我感到一道灼人的視線定在我背上,弄得我心神不定,扳電閘的瞬間,一個驚雷滾落,我手嚇得一抖,竟然跳閘了!
“呃……那啥,我家斷電了。”我回頭向家謙苦笑了一下。
“是啊,你家還斷水了呢!”
我說:“啊?”
“你沒看你家樓下貼的通知嗎?”家謙看了我一眼,徑自走了進去。
我站在門口怔了怔,也跟著進去了。
黑漆漆的房子裏,沉默了一陣。
“林涵,我有話對你說。”家謙開口。
“喲,這麽巧我,我也有。”我抽了抽鼻子,聲音有些沙啞。
“那……你先說。”這家夥倒紳士。
我想了想,開口:“家謙,其實,我、我……”
“啊、啊——啾!”
我狠狠的打了個噴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時候才感到又冷又困,剛剛吐過的胃裏一陣一陣的火辣辣,渾身濕漉漉的,一絡絡頭發被雨水粘在蒼白的臉上,還滴滴答答往下滴著水。
打噴嚏打開了個頭,就接二連三的來了。
“啊啾!”
家謙拍拍我的背,“不急不急,慢慢說。”
“啊啾!”
家謙拿了紙巾遞給我,我抓過來一通狂擤。
“啊啾!”
“啊啾啊啾啊啾啊啾啊啾!”
我不停地“啊啾啊啾”了半天,硬是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我跟家謙麵對麵的坐在烏漆媽黑伸手不見五指的屋子裏,雨太大又不可以去陽台裝浪漫看星星,四周唯一縈繞不散的就是我那驚天動地的噴嚏聲音。
無言的坐了一會兒,家謙開口:“還是去我家吧。”
我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他,本來想說,去你家幹嘛啊,天大地大睡覺最大!沒電就沒電唄,我又不是非洗澡不可,頭發是濕的我在枕頭上蹭兩蹭也就幹了啊!我林涵猥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我怕個啥呢!
可是我一開口:“啊——啾!”
家謙終於忍不住笑了。笑得我很鬱悶。不分由說的,家謙把他的外套脫下來,披在我身上,裹實了。那是灰色絨麵呢子料的大衣啊,還帶著家謙的體溫,我舒服的打了個哆嗦,迷迷糊糊的就被他拉走了。
城南到城北的距離好像一下子變得很短。
家謙住的是單身高級公寓,看著客廳的燈被打開的那一刹,我真有種重見光明的感覺。
我四周環顧了一下,家謙家幾乎由黑白兩種顏色構成,寬敞、整潔、利落,一件胡亂擺放的雜物都沒有。家謙從來都是如此認真的一個人,無論是學習還是工作,他人生中每一步都走得縝密而無懈可擊。以前我就經常嘲笑他的一絲不苟,現在想來,其實不是的。家謙那看似嚴謹的人生中有一個最大的破綻,就是我。
正當我探頭探腦的想繼續向裏偵察呢,家謙把我推進浴室裏麵去了,告訴我烘幹機的操作方法後,就出去順手幫我關上了門。
我在浴室裏把衣服放上烘幹機後,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想洗澡。我把擺洗漱用品的那一欄的瓶瓶罐罐一個個的拿出來仔細看,看到須後水的時候我還打開來聞了一下,好香,是家謙的味道。
看完這些以後我又把家謙掛在門後的大衣拿下來研究,翻出牌子一看,法文,不懂。
我好玩地把它穿自己身上,在浴室裏的大鏡子前走來走去,看到鏡子裏的那個女人的穿著一件及膝的男式上衣,我就嗬嗬的傻樂。
笑著笑著,鏡子裏的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笑容猛然的就僵住了,頓時扭曲得比哭還難看。過了好久,我脫下家謙的衣服重新掛回門上,有些頹然泄氣。
這澡我洗了一個多小時,家謙竟然沒有催我。
我穿上衣服出去,家謙坐在沙發上,背對著我,有香煙的霧氣在他指間嫋嫋升起。
我繞到他對麵,坐下。
家謙看了我一眼,掐滅了煙。
“那啥,”我說,“我……我回去了啊!”
“不行。”家謙看著我,很簡單的回答。
我皺了皺眉頭,覺得真的很有必要跟他說清楚了。
我清了清喉嚨,斟酌了一下,然後開口:“我說家謙,你看都過這麽多年了,過去的事情咱們都忘了好吧?忘了大家好歹還能做個好朋友什麽的,這樣糾纏下去,何必呢?”
我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的觀察他的神色,繼續說:“還有,怡紅也不是什麽正經地方,你以後也少去那兒找我了,你要真有需要的話你開口就是了,除了天上的王母娘娘,我蘑菇姐我……”覺察到家謙的神情越來越不對,我趕緊住了口。
“林涵,你寧願把我推給另外的女人也不願意再見我?”家謙挑起眉毛看著我,不可思議的樣子。
我很誠懇地點點頭。
“我為了你大老遠的從美國跑回來,工作事業人際關係統統重新開始,你連見都不想見我?”
我又點點頭。
“我找你找了十年,到頭來你對我說,這些年來你早就把我給忘了?”
再點。
“林涵,我恨你。”家謙看我半晌,終於這樣說出一句。
好啊!我差點沒喝彩出聲來。目的終於達到了不是?
然後我很疲倦的揮揮手,閉上眼睛不再理他。
眼睛閉了半晌,想象中摔門而去的聲音最終沒有響起,我睜開眼睛,看到家謙仍坐在對麵定定的看著我,我這才猛然想起:我靠,這裏不是我家啊!
糗大了。
我尷尷尬尬的夾著尾巴溜出門去。
手還沒碰到門把手呢,身後傳來家謙沉沉的嗓音:“林涵,你敢說你不愛我?”聲音中充滿挑釁,分明有著十足的把握,很囂張啊!
我定住了腳步,強忍要回頭的欲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不、愛。”
手被拉住了,我被他一把扯入懷中,他拗過我的臉,惡狠狠的說:“你裝吧你就裝吧,林涵!我都看到了!”
他看到了?
喲,我想說,程先生您這真誤會了,最近空氣汙染指數超標,下來的雨那都是酸雨啊!美國自由女神像它都可以給腐蝕了,您說它掉我眼睛裏我淚腺能沒反應麽我。
可是我說不出來,唇被狠狠的吻住了。
酒精的作用下,我的心跳得很快,臉上泛起潮紅,我看著近在咫尺家謙的臉,真的如此迷人。他的唇貼在我的耳後,氣息輕輕撩撥著我的耳垂,聲音沙啞而充滿誘惑:
“林涵,你這個滿口謊言的女人……”家謙深深的看著我,撥開我額前的亂發,“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如果你不愛我,為什麽要哭……”
他說,如果你不愛我,為什麽要哭……
肚子裏沒來得及吐出來的酒精迅速融入血液,血液沿著血管全身三百六十五度奔騰而去最後全數湧上腦子,“轟”的一下理智瞬間崩潰。
他慢慢將我扳過來,開始親吻,我的臉,脖頸,鎖骨,一路向下,向下。
在“怡紅”這麽久,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路,我自然知道他是要幹什麽。
十年過去了,我和他都早已不是當年青澀稚嫩的學生。我的身體僵硬,腦海中回蕩著他最後一個問題,無力反駁。
他的身體漸漸把我壓在門上,男性特有滾燙的軀體覆蓋上來,我才發現自己的身體有多冰涼。他一隻手鎖緊我的腰,與我緊密契合,像是生怕我再逃跑。
好好好,我不逃,我閉上眼睛,雙手環上他的頸,開始吻他,迎合他,身體在他手指的遊移下不由自主的戰栗。
他似乎是停頓了那麽一下,然後更加強而有力的堅定的侵略上來,肢體的交纏,欲望的喘息,我在他黑亮的瞳仁中看到自己蒼白的臉,負隅頑抗的理智在欲望中逐漸變得渺小,直到最後終於被淹沒。
進入的那一刹並非沒有疼痛,我身體不由自主猛地後仰,撞倒桌上一瓶紅酒。
九五年的法國波爾多紅酒驀然落地,破裂,響聲清脆。
暗紅色的酒水在白色的瓷磚上緩緩蜿蜒,香濃醇厚的酒味飄蕩在空氣中,沾滿情欲。
肉體的痛楚與快樂一下子將我升上顛峰,我喉間發出一聲聲模糊毫無意義的音節,直到最後我終於聽清楚,我在叫:“家謙,家謙。”
十年的迷茫、混亂、自欺欺人的生活,被這一下貫穿,始終。
沒有懸念。
PART 15
事後,家謙抱著我,睡得很沉。
枕著家謙的手臂,其實我一直沒有睡著。
我仔細的看著他熟睡的臉,直挺的鼻梁,緊抿的唇,即使睡著了,眉頭也是微微的蹙著,一副很固執的樣子。
淩晨六點鍾,鬧鍾準時響起,我閉上眼睛裝睡。
家謙比鬧鍾起得早,他趕快按掉鬧鍾,我感到左頰被輕輕啄了一下,然後是家謙輕手輕腳下床的聲音。
浴室門縫中漏出的一點光線把漆黑的房間劈成兩半,我在黑暗中凝視了那束光線片刻,直到浴室中有水聲響起,我下床。走到陽台,點燃一支煙。
此時天色微微魚肚白,灰色的雲朵一大片一大片的漫過城市的天空,風起雲湧,流雲飛逝,一生就這麽渡過。
家謙,程家謙。
我默念著這個名字,心中充滿憂傷。
浴室裏的水聲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我在玻璃窗的映出的畫麵裏看見家謙穿著浴袍出來,看到空蕩蕩的床似乎嚇了一跳,然後抬起頭焦急的四周尋找。
我忍不住向他招招手,“家謙,我在這裏。”
家謙看到我,終於鬆了口氣的樣子。然後向我走來。
我心裏更加悲哀,家謙,你是在害怕什麽?
“蹲在這裏幹什麽,冷死了,快回去!”輕輕的嗬責著,語氣中卻是滿滿的寵溺。家謙從後麵環抱住我,掐滅我手裏的煙。
“昨天晚上……疼不疼?”他問。
我搖搖頭,把臉埋進他的胸膛。傾聽他的心跳聲,我的名字用他低沉醇厚的嗓音說出來格外動聽。
小涵,小涵。
他低下頭吻我,溫熱的唇在頸後一直蔓延,等吻到我的臉頰的時候,他突然定住!
不敢相信的睜開眼睛,他問:“小涵,你為什麽哭?”
我看著家謙一臉的不可思議,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家謙,我結婚了。”
從前家謙禁止我喝酒,說我一喝了酒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我一直不服氣的極力否認,可這話在今天終於得到了證實,我竟然連這麽重要的事情都忘了,我結婚了,可我忘了。
我感到家謙摟著我的手臂漸漸僵硬,他把我埋在他懷裏的臉拉出來,看著我,一字一句的問:“林涵,你再說一次?”
我看著家謙的臉,很想撒個謊告訴他不是,可酒勁過了,我已經清醒了。
所以我也一字一句的向他重複了一次:“家謙,我結婚了。”
那個時候天還未亮,黎明的天空中隱隱泛出一點廣漠的藍。飄浮的雲朵如同受到了驚嚇的綿羊,無聲無息地聚集在天邊,冷眼看著我們。
家謙的窅黑的眼眸很深很深,他看我半晌,突然的笑了。
“林涵,你又在玩什麽鬼把戲,”他輕輕笑了笑,突然地又沉默下來:“林涵,不好笑,一點都不好笑。”
我輕輕推開他,跑進房間裏,我記得包裏還有前幾天複印的簡曆。
家謙一言不發的看著我忙忙碌碌的拉開包翻來翻去,然後拿著簡曆又“噔噔”的跑回來。他狐疑的接過來,看了一眼。
簡曆上清清楚楚從寫著:
姓名:林涵。女。民族:漢。已婚。
過了很久很久,家謙才點燃一支煙,望著遠處蒼蒼茫茫的天色,沉默著,沉默著。
我最終還是忍不住踮起腳尖,吻他的臉,一下,又一下。
可是他始終沒有反應。
於是我知道我應該何去何從。
關上門的那一刹,我再次把眼光投向陽台的那個身影。
他還坐在那裏似乎沒有動過,沉默的身影有些孤單,手指間夾的香煙積了長長的灰他都沒有撣掉。陽台不是很冷嗎?他為什麽還坐在那裏?
我動了動嘴很想提醒他,卻發不出聲來。
灰蒙蒙的天色開始亮了。
― ―
我忘了自己是怎麽回到家的。
從家謙家裏出來以後我就一直走,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我走得又慢,不時有人從後麵穿插上來,撞到我還要給我一個白眼,仿佛怪我擋了他的去路。
沒有人停下來說抱歉。
穿越了大半個城市後,我徒步回到自己的小破屋,小腿肌肉酸痛而麻木。
我重重地往床上一躺,十年前的一幕腦海中浮現出來:
當時我站起來,向趙老板伸出手,抱著買賣不成仁義在的心理想像一個真正的生意人一樣,和他握個手,說聲合作愉快。
可是他沒有接過我的手,他坐在能三百六十度旋轉的辦公椅上看著我半晌,然後操著濃重的香港腔的普通話對我說:
“林小姐,你有沒有考慮過結婚……”
等我終於從趙老板那口生澀之極的普通話中明白過來是什麽意思之後,我握著玻璃水杯的手握緊了又握緊,想了好久是不是要把它往那個光禿禿的腦袋上一砸,然後拍案而起的大喊:“我呸!不就是有幾個錢麽!老娘我不希罕!”
而我隻是猶豫了一秒鍾,就放下的杯子,我微笑,問他:“我們來談談條件?”
直覺告訴我,趙老板不是我想象的那種人。
趙老板開出的條件很豐厚,先給我們移民,然後出錢把老媽轉去美國南部最好的私立醫院去,給予最好的照料,我可以繼續經營“怡紅”,唯一的代價是:我要結婚,和他那個同性戀的兒子。
說到他兒子的時候,趙老板歎了口氣,更顯得他隻是一個擔憂兒子的父親。他這一代的香港人還是比較傳統比較封建的,同性戀這種事情在他以及老一輩眼中仍然是個忌諱,因此他希望他兒子可以和一個女人結婚,雖然有些自欺欺人,但至少能令他不被同行各界的人士嘲笑。我沒有勸他,能勸通的話他還不早被他兒子勸通了,再說人家幾十年來根深蒂固的觀念哪裏是我一個小丫頭片子可以撼動的?
趙老板說他很喜歡我的性格,像他年輕的時候,所以他願意幫助我,也請我務必幫助他。
趙老板真是客氣了,以這樣的條件開出去,來應征的女孩子不知道會有多少呢!他能給我這個機會我真真是應當感激涕零的了,是啊,趙家要地位有地位要錢財有錢財,我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謙了。
我當時心裏那個亂啊,從來都沒經曆過這些事情的我可以稱得上是六神無主了,我說,喲,趙叔叔,您看,這事兒多大啊,能不能讓我先回去考慮一下?
趙老板點點頭表示理解,對,你回去跟你們家長輩商量一下也是應該的。
……我林涵家又不是什麽大家族,哪有什麽長輩啊!光是個老爸就都十幾年沒見過了,我去哪找去?我那時腦海裏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家謙。
我沒有反駁他,心裏默默念,好你個程家謙啊,姐姐這次就讓你占次便宜,當回我爹!
從寫字樓裏出來我就直接上飛機了,今天是家謙生日,打死我也不敢忘記,早就約了他今晚在永安戲院前等了,雖然這短短幾天殺出了這麽多事情,可他大人有大量,還不至於跟我計較這麽多吧?
飛機場出來我就火燒屁股似的上了出租車,到永安門口的時候還早,我趴在江邊的護欄上數著那浪花一朵朵,開始想,家謙絕對不會讓我嫁別人的啊,即使是個GAY他也絕對不會允許!但老媽那邊又怎麽辦?我和家謙都隻是個學生,沒錢,難道找他家裏要?我老媽那高傲一生的人,又會樂意被自己的舊情人看到自己如今的落魄樣子麽?我就這樣想啊想啊,江邊的風吹啊吹啊,我等了好久好久,後來拿出手機來一看!
靠!都過一小時了啊!
我氣憤了,這小子咋這麽小氣啊!
我打電話過去,沒人接。
再打,還是沒人接!
“你你你……程家謙你好啊你……好啊你……”我氣得對著路邊的燈柱發誓說,程家謙你這次再不接電話我就真不理你了!
再打一次……自然還是沒有人接的。
我氣呼呼的關了機。
圍著江邊轉了兩圈,後來還是忍不住又開機,發了一條“生日快樂”的短信過去。
於是我又在寒風裏等,等了很久,終究還是沒有回音。
一場又一場的電影落幕了,一撥又一撥的人走出來,散去。
到了最後,就連那個電影院門口賣綠豆沙的小販都收檔了,他挑著兩個大木桶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零點的午夜新聞準時播放,路邊大小店鋪紛紛打烊,我沒有淚如雨下。江邊的風最終吹得我心灰意冷,我掏出死了一樣的手機最後看了看,然後一甩手,手機劃出一條很優美的弧線,越過護欄,落下了沉沉的江麵,半晌,連一朵小小的水花都沒有濺起來。
我深吸了一口氣,轉頭,伸手召出租車,回機場去。
紅色的夏利飛奔在午夜的大馬路上。
音質極其拙劣的收音機裏一個小尼姑清清脆脆地唱:“……啊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從H市到美國,十二個小時的路程,我愣是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一直死死的盯著窗外近在咫尺的雲朵發呆,雲朵很大,很白,像棉花糖,像綿羊,像蠟筆小新家的小白……我用雲字組了無數個詞組造了無數個句子,把小學課本上那篇叫《火燒雲》的課文翻過來倒過去背了五遍。
這時已經進入美國境內了,飛經密西西比河的時候流淌的河水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有個高大的黑人旅客終於忍不住了,走過來,對我說:
“miss,draw the curtains,please”
我慢慢把視線從窗子上移開,漸漸聚焦在他的臉上,慢慢的,堅定的,大聲的,說:
“NO!”
那黑人一窒,問:“Why?”
我說:“NO!”
黑人怔了怔,換了正宗的京腔對我說:“小姐,您聽不懂英文?能把這窗簾給我拉上不?”
我說:“NO!”
NONONONONONONONONONONONO!
估計是沒見過我這麽無理取鬧的人,那黑人自認倒黴的坐回位置上去了。
而我卻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上窗簾,坐在座位上嚎啕大哭起來。
哭得後邊有一老太太估計聽著耳朵都受不了,我聽見她小聲對別人說:“這孩子,哭得忒傷感了,莫不是死了媽吧?”
我一聽,哭得更大聲。
三年後,在美國某一私立醫院中,老太太安安靜靜的去了。
彌留之際,老太太抓著我的手,念念叨叨:“小涵啊……”
嗯?不喊我小樣兒了?
我大力回握著她的雞爪子,說:“我在呢,媽,我在呢!”
“小涵啊……”
“媽您說啥?您大聲些,我聽不見……”
“對……”
“啥?
然而我最終都沒能知道老太太死前到底想對我說什麽,我隻記得她動了動嘴唇,有兩顆渾濁的老淚從眼角滾落下來,然後我就看到心電儀上那條熒光綠的細線漸漸的平緩,漸漸拉成了一條直線。
我歎了口氣,伸手,去抹閉她的眼睛。
這叫什麽?死不瞑目?
老太太走的應該是很安詳的,在美國最好的私立醫院裏,有我這個絕世好女兒陪伴在身邊,她還有什麽是不瞑目的呢!這歡場中叱吒半生的老太太,我終其一生都沒見過她為誰掉眼淚,怎麽在最後就破功了呢?
真是,一把年紀了還這麽不懂事。
老太太走以後,我就跟趙揚,嗯,就是我那個丈夫說出了我想回國的想法,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那個時候趙老爺子早回香港老家定居了,人老了,兒子大了,又隔著偌大的一太平洋,他就是想管教也是有心無力了。那小子早嫌我礙事了,其實除了結婚那天,我們倆還沒哪天是真呆一起,連房子都是分兩地兒的。我回國那天那孫子開心得啊,我入海關後走了老遠還見他朝我揮手,巴不得我一去不回的樣子。
回國以後我自然經營起怡紅。
我不知道沒有了怡紅,掃黃組的警察叔叔們一年可以少做多少個工作日,能抽出多少時間陪老婆孩子,又有多少祖國的花骨朵們會因此享受到家庭的溫暖,再也不會在作文裏寫出“爸爸的工作很忙,特別是晚上。有一次我突然發高燒,很難受,可突然單位裏一個電話過來,通知爸爸說今晚要去掃黃,爸爸就立馬拋下我,義無反顧的去了。爸爸是一個兢兢業業對工作極度負責的人民好警察……”諸如此類的話。
我隻知道如果“怡紅”倒了,旗下幾十個小姐妹就會流離失所,在這個繁華而冷漠的大都市裏,大多沒有文憑的她們要麽找到另外的媽媽桑依附,要麽做一個流水線上的打工妹,日夜顛倒的工作,拚死拚活賺錢。運氣好一點的被老板相中包做二奶,月月給生活費直到人老珠黃;運氣不好的被老板相中包做二奶,生活費不但不能按時拿到還被元配找上門來抓破臉皮,連人老珠黃都等不到。
我不知道沒有了“怡紅”,又有多少人會拍手叫好。我也不知道如果“怡紅”倒了,還會不會有這樣我這樣負責的媽媽桑半年組織全體員工去一次醫院體檢,對新人進行安全防病培訓課程,全天候廿四小時開通心理谘詢熱線,日日叮囑她們正確使用安全套的重要性,以及一個星期一天半的法定假日。
我說過,我是一個認真而執著的小雞頭。
讓客人玩的開心,用得放心,才能客湧如水,財源滾滾來是不是?安全、衛生與質量一向是我們“怡紅”吸引客人的最大賣點。
兩份工作相安無事,我日夜顛倒活得忙碌而努力。
其實這麽多年過去了,到底那天家謙是為什麽不出現我也早已不再計較,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錯過了,計較原因毫無意義。
很久以後我深夜看電視,看到香港台在重播《金枝欲孽》,那個姓鈕祜祿的女子站在高樓上俯視,廣袤的紫禁城中宮女太監人來人往,如螻蟻般渺小。左手尾指佩戴著純金鑲玉的鏤花護甲,輕輕拂過微微粗糙的青花石護欄,她嘴角帶著一抹不可名狀的微笑。她說,既然已經選擇,就不要再回頭。人也是這樣,放開了就不要再記得。
我當時一個鯉魚打挺的從沙發上跳起來,大吼一聲:對!
遂複頹然癱倒回沙發上,再也站不起來。
各人有各人的苦楚,走到這一步,已經不是簡單的對和錯可以判斷的了。
我自然有很多理由為自己開脫。
可我解釋這麽多有什麽用呢?什麽老媽的病啊,怡紅的小姐妹啊,家謙的那天失約啊,連自己聽起來都像是借口,貪慕虛榮的借口!我跟他趙揚結婚是不是為了錢?是!
那還有什麽好解釋的?解釋就是掩飾!我倒在床上拿被子蒙著頭,絕望了。
我沒臉見家謙,真的沒。
PART 16
從前有座城,城裏有條路,路上有倆房子,左邊那間,是夜總會,右邊那間呢,它也是夜總會。
我確定我前世一定跟那天殺的豬下水是冤家。無論小學還是初中,隻要把我們倆放一塊兒的話那就絕對是水遇著硫酸,火星撞上地球的驚天動地的要出大事情了。上課的時候吵著吵著就打起架來的事情我們沒少做,後來被老師雙雙趕出去罰站,若是讓我們倆站一起的話,沒準不出三分鍾我們又得打起來了。
這天又忘記了是個什麽事情,我們又吵了起來。倆夜總會的媽媽桑在街上吵架,周圍的人都見怪不怪了,該幹嘛的幹嘛去,根本沒人理我們。
“我說林涵,你丫的前世準是一陀螺——欠抽!我都不明白你幹嘛要給自己場子起個這名字!一看就知道不是個正經的場,怎麽著?這不明擺著招人來掃黃麽你!我告你啊林涵,你死你的事,我還準備貸款開連鎖的!要是你連累了我‘倚翠’我一輩子跟你沒完!”豬下水指著我頭上大大的“怡紅”的招牌說事兒。
喲?有丫果然的胸有大誌啊!還開連鎖呢!我朝她翻白眼,“這名字起得好你哪懂喲,您那豬腦子也就能想出‘倚翠’那俗名兒,忒俗了!哪像咱‘怡紅’,俗到骨子裏透出來的就是雅你懂不?最關鍵的你知道是什麽?是曆史!您看那哪本武俠小說裏沒有我家‘怡紅’的身影啊?敢情這是有深遠厚重的曆史淵源的!是你‘倚翠’能學得來的麽!”
豬下水那廝初中畢業,最忌諱別人說她沒文化,這回我是捅馬蜂窩了。果然,豬下水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跳起來指著我罵:“林涵你不就是個小本科畢業麽,拽個屁啊!我告兒你老娘我沒文化,可泡老娘我有文化的男人多了去了!別說本科,就是博士後我都能給你找來三五個你信不信?”
好啊好啊!這沒人品的,竟然開始人身攻擊了啊!我憤怒,可這丫頭初中起身邊的異性朋友就多得能排到天安門去!一天一個男朋友換得勤得跟走馬燈似的,是我能比得上的麽?
“我、我……”我結巴了,半晌才憋出三個字:“我也能……”
“切,”
我都還沒說完呢,豬下水笑了,笑得特不屑的樣子,“林涵啊林涵,您在我麵前您就別裝了好吧,我還不知道你啊,撐死也就當年三班那頭黑猩猩!”
我一窒,頓時沒脾氣了。豬下水說得對,從小到大,好像除了家謙我還真沒別個男的喜歡了,數來數去就小學時還有一個。隔壁班的體委,當時在眾男還未發育的時候,他已經率先長到了一米七多的個子,而且五大三粗的,往人群堆裏一放,那叫一突兀!隔好遠都能看見。當年上至升旗手,下至擦風扇的工作都是他給做的,在學校裏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名人了。
聞說是某月某日當年的一群小屁孩在侃大山,那時候的話題七轉八轉的也轉不出某某某喜歡某某某啊,誰誰誰對誰誰誰又有好感啊之類的。那個時候突然有人問了他句,那你喜歡誰啊?他想了想,說,隔壁班的林涵吧,看來看去也就她不錯了。
那個時候是對這個方麵特別敏感的,於是消息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傳開來,無辜的我整個小學時期就一直背負這“某某某的老婆”這罪名一直到畢業。
那豬下水特恥笑地看著我,知根知底的樣子,我想我他媽真是讓丫給氣瘋了,反正吹牛不用上稅撒謊也不槍斃,不吹白不吹是不是?
於是我朝她吼:“豬下水我告訴你,我林涵有一男人,那是青梅竹馬!咱十年沒見丫還死心塌地的對我!你見過這樣的男人麽你!老娘不是沒有,是不要!你說的那些王八孫子哪個能等你十年你給我說說?我告兒你,那樣的男人你豬下水一輩子也別想遇上!哼哼……”
豬下水窒了窒,突然地臉一紅,就低下頭,沒詞兒了。
沒詞兒了?沒詞兒了吧?對啊!哪個男人能比得上我家謙啊!我自以為很囂張的朝她揚了揚眉,然後一回頭。我想我知道豬下水突然變得淑女的真正原因了。
我看到家謙。
好久不見,家謙瘦了,臉色也不太好。
我的雙手還叉腰上的就愣住了。真是拿腳指頭都能想象出自己現在的樣子:早上起來雞窩似的頭還沒梳,就開始蓬頭垢麵,大太陽底下跟人口沫橫飛地罵街。
家謙好像看到陌生人一樣的,目光直接就忽略了我,投在我身後。微微一笑,禮貌的頷首道:“朱小姐,您好。”
“喲,程總啊,您可以叫我Honey!”豬下水朝家謙甜甜一笑。
“嗯,”家謙點點頭,然後說:“朱小姐,談貸款合同的事情,您……現在方便?”
“哎,方便方便!方便極了!”豬下水連連點頭,然後蹬著幾寸來高的高跟鞋“蹬蹬”的從我身邊趾高氣揚的擦肩而過,挽住家謙的手,“程總您上我辦公室,我跟您詳細談談啊……”
陽光耀眼。
我站在車來車往的馬路上,看著他們攜手離去的背影,腦海中迅速閃過一行清晰的大字:“自作孽,不可活!”
――
魯迅爺爺說:
“那些極細小的粉紅花,現在還開著,但是更極細小了,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後接著還是春,蝴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她於是一笑,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著。”
這天我蹲在“怡紅”門口抽著煙曬太陽。
最近打擊一連串,我對什麽都懨懨的提不起興趣來,就剩這點愛好了。
陽光有點刺眼,我看見對麵的“倚翠”匆匆忙忙走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嘿,豬下水!”我咧開嘴巴向她打招呼。我承認我在找罵,我承認我無聊。最近都自暴自棄了,想來想去都隻有跟這廝吵上一架才能激發我的活力生命力。
可是我失望了,豬下水狠狠的剜了我一眼,沒搭話。
嘿喲!我來勁了,看清楚豬下水手裏提著一個保溫壺,裏麵鐵定裝的都是人參雞湯啊什麽之類的好東西。
“喲,你這是去哪呢?”我繼續興致勃勃的問,她依然不理我。徑直從我身邊走過,對路邊的一輛出租車司機說:“師傅,省人民醫院您去不?”
師傅答:“喲姑娘,真不好意思了,今個正好趕下班,下次我免費載您啊!”然後一溜煙的就開走了。
我看豬下水急得那樣啊,有些幸災樂禍:“怎麽?有小姐妹病了?叫你平時別省那倆個錢,每年體一次檢才花您多少錢啊?這就叫不聽林涵言啊,吃虧在眼前啊。現在出事吧?後悔了吧?什麽病?艾滋病?”
豬下水本來鐵了心是不理我的,但估計是聽到我最後一句話,終於忍不住了,“滾你丫的林涵!你嘴巴怎麽就這麽壞!真不明白你怎麽還嫁得出去!人家多麽正直一大總裁啊,上次你也看見的,一大好青年你怎麽開口就咒人艾滋病呢!去你媽的……”
我的手突然的就這麽抖了一下,煙都掉地上去了。
“啥?家謙病了?”我脫口而出。
“你認識程總?”豬下水更加詫異的反問。
我怔在那兒,腦海中浮現出家謙那蒼白消瘦的臉,心裏是沒來由的一陣抽痛。
又一輛出租車過來停在我們身邊。
“兩位,去哪兒?”司機笑眯眯的探出頭來問。
“去省人民醫院……”一看有車來,豬下水不跟我計較了,伸手去開門。
“啪”的一下,出租車的大門在她麵前驀然闔上。
“林涵!你他媽這是幹嘛啊!”窗子外是豬下水一張憤怒扭曲的臉。
“豬下水我跟你說!”我雙眼噴火的朝她吼:“今兒個你要是敢跟我林涵搶車的話老娘我跟你玩命!”
豬下水被我的氣勢懾到,手一鬆,車子箭一樣的飛了出去。
我看到柳飄飄從怡紅裏追出來,大聲問:“哎林涵,你這是去哪兒啊?”
我伸出頭朝她喊:“飄飄,那啥,咱小學不都學過做人要做負責任的人麽!禍是我闖出來的,怎麽也得要我去平亂不是?再說飄飄你不知道,家謙那人我最了解了,固執得跟頭牛似的,你不去跟他打場齋做個法事念念經什麽的,不定他還真是永世不得超生了,我林涵良心大大的不能這樣坑人啊你說是不是……”
車已經開出很遠了,明明知道她已經聽不見了,可我嘴裏還是一個勁兒的在那喊,也不知道是喊給誰聽的。
“我去看一眼就走,一眼就走……”
下了車以後我就衝衝衝,一直衝到病房前,手都快碰上門把了,突然裏麵一傳來聲嬌笑聲,我憋著的一口真氣猛地一瀉。再仔細聽聽,得,那女聽聲音好像還是咱公司的許晴晴呢!
俗話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徹底沒了脾氣的我灰頭土臉地找了個角落躲了起來。
自從我兩次被醫生趕出醫院以後,我對這個地方就產生了莫名的抗拒感,總覺得我跟醫院這地方是命中犯衝,每次來都準沒好事情!
有錢就是好啊!連住個病房都是單間的。我看到咱們公司的許晴晴從病房裏出來了。我看到後來趕過來的豬下水進去了,又出來了。我看到拿吊瓶的小護士紅著臉進去了,又出來了。我看到家謙的同事一大幫子的進去了,又出來了。我看到幾個戴蛤蟆鏡的女的趾高氣揚的進去了,又出來了。
我聽著無數高跟鞋嘎巴嘎巴的走過來,再嘎巴嘎巴的走出去,漸漸消失再樓道中,漸漸遠去。我的心情沒來由的有些忐忑,看著那虛掩著的門,就是沒勇氣推門進去。
我在那裏蹲了很久,從上午一直蹲到黃昏,有夕陽斜斜的從窗戶外邊透過了門縫,照在我麵前一小塊地麵上,白瓷磚反射出的陽光微微刺眼,光影跌宕間,那道半開闔的門拉長的陰影濃重,仿若一聲沉沉的歎息。
遙想當年,有多少個不要命的想和我搶家謙啊!老娘我硬是以黑馬的姿態一路過關斬將的給扛了下來。當時那叫一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啊!嘖嘖嘖……老娘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可現在我怎麽的就怯了呢?
我摸出一支煙,放在嘴裏,點燃,狠狠的吸了好幾口,手才不那麽抖了。
“喂!你這人怎麽這麽不自覺!”旁邊突然炸開的一個聲音嚇了我一跳。
我一抬頭,看到的是一穿護士服的小姑娘怒視著我,趁我一愣神的功夫,小姑娘怒氣衝衝的繳沒了我手裏的那支煙,死死按熄滅了,丟垃圾桶裏去。
“這裏是病房!你以為是什麽地方!你知道尼古丁會給病人帶來什麽樣的危害麽你!”
喲?危害病人?那不是危害家謙麽?
我剛剛被搶了煙的憤怒立刻就消散無蹤了,我很誠懇的低頭認錯,“呃,那個,對不起啊護士姑娘,我還真不知道。”
也許是看我認罪態度不錯,小姑娘的氣也消了,她上下打量我幾眼,問:“你大冷天的蹲這幹嘛呢?肚子疼?”
“沒,沒。”我連連擺手,“我就看個朋友而已。”
那小護士回頭看了一眼那唯一一間對著我的病房,再回頭看我,已是一副了然於心的樣子。“沒什麽大事的,就年輕人工作太拚命,不愛惜自己身體的毛病,休息幾天就沒事了!”小姑娘安慰我,“本來過了探視時間了是不能讓人進去的,今天就放你一馬吧!十分鍾噢!”小姑娘很豪爽的揮揮手。
“噢、噢……”我嘴裏應答著,腳步卻沒挪。
“快去啊!”小護士瞪我一眼。
“哎、我這不正在走嘛……”我在小護士的催促下扭扭捏捏,一步一步,挪啊挪啊的,終於以龜速摸進了那病房。
程家謙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天南一隅雲腳低垂,被夜色染得消沉。
躺在病床上從窗外望去,有兩個穿校服的學生在路燈投下的橙黃色光束中緩緩穿行,男生沉默,女生卻異常活躍的在說些什麽。夜風輕輕的吹著,時不時傳來女生的大笑聲,畫麵平淡而溫馨。
似曾相識的情景,卻突然想到些什麽,已然躍上唇邊的一抹微笑迅速凝固,漸成一絲苦澀。
許多人看到花想起女人,看到酒想起俠客,看到月想起友人。而他卻無論看到了什麽,想到的都是她。他不知道短短一年的時間裏,她蠻不講理的塞了多少記憶入他的腦海裏,他隻知道,他用了整整十年,都無法忘記。
這麽多年來有太多人問為什麽。其實不為什麽。
從小到大所受到的教育就是做人要專一,他專一的學習,專一的工作,專一的去愛一個人。任性也好,猥瑣也罷,愛了就是愛了,喜歡看著她人前的胡鬧張揚,無所顧忌,即使很多時候會被她的胡攪蠻纏氣得跳腳,但深到骨髓裏的那份偏愛沉沉的壓澱下來,即使傷也傷得心甘情願。
可是如今她卻說她結婚了。如此鋒利的刀刃飛擲過來,他要拿什麽來擋?
多年來的不懈與堅持一下子成了愚蠢與可笑,他抬起手掌仔細看,掌心紋路深而亂,三條線合一以銳不可當之勢狠狠地劃過整個手掌,卻嘎然而止,如同愛情。
他想起幼時與父親去武夷山,路經一寺廟,香火縈繞間,父親興之所至,請求道骨仙風的廟祝為他看相。那廟祝隻看了一眼他的掌紋,隨即便撫須大笑,道:“此乃‘斷掌’,有此手相者聰慧絕倫,但脾氣過於倔強,往往一陷入死胡同裏,就走不出來了。正所謂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遂去,不複語言。
當時年幼,隻為廟祝那句“聰慧絕倫”欣喜半天,卻忘記了最最重要的後半句話。
那看不見的十年間,成敗已定。
而如今,他也想像以前一樣,閉了眼睛就不管前路艱辛,風雪吹徹的去尋找。
隻可惜他現在太清醒,用四個字便道破所有玄機:會 者 定 離 。
情深不壽,強極則辱。
古人誠我不欺。
他想著,嘴角微微浮起一抹自嘲的冷笑。
吊瓶裏的藥水一點一點流入靜脈。
生命安靜得像是消失了也不會有人發現。
他閉上眼睛,……
門口傳來細微的響聲,他以為是來換藥的護士,便沒有理會。
他感到有人向他走來,在他床邊默立半晌。
然後,一滴溫熱的液體打落在他臉上。
PART 17
林涵
糟糕!
看到那滴不明液體突然的垂直落下,打落在家謙臉上,我慌了手腳,第一反應竟然是立刻雙手抱頭的蹲下,躲病床底下去了。
在床底下我還一個勁兒的納悶,剛剛那掉下去的是什麽?
不會是口水吧?
我悚然一驚。
是的,我有一個壞習慣,看到家謙就流口水。
那好像是高中時候就養成的習慣了。當時的我愛吃愛睡,那個時候高中的紀律還是比較嚴明的,遲到是要扣學分的,於是兩者發生衝突的時候,我通常都是舍早餐而取懶覺的。然而自從家謙同學出現之後,不知什麽時候起,他就自動自覺的負責起了我的飲食起居,夏天是銀記的牛肉腸粉,冬天吃瘦肉蛋花粥。星期一至星期七,絕不重樣!
搞得我每次一見到他就想起吃的,然後口水如黃河之水泛濫滔滔不絕。為此家謙納悶了很久,後來這個疑團終於在高三一次生物課上解開了。
那次生物課講的是俄國生理學家伊凡•巴甫洛夫的經典試驗,就是給狗吃東西的時候搖鈴當,久而久之,就算沒有東西吃,狗聽見搖鈴當的聲音時還是會流口水。跟望梅止渴是一個道理,這就是經典性條件反射的基本內容。
“林涵,”那個時候家謙回頭看我眼眸帶笑:“敢情你就是這麽一哺乳動物啊?”
人家說壞習慣改正需三年,難道我過了十年這習慣都改不掉?
床底下納悶了好久我都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於是我從床底下鑽出來。
還好,家謙好像沒醒。
床頭微弱的燈光照亮他高挺的鼻梁,在側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我站在床邊上看了看,心裏不滿意了。剛剛那小護士說什麽來著?她說家謙沒事?小姑娘就是小姑娘,真不懂事。如今家謙都瘦成這樣了,她還說沒事……
淡青色的藥水從吊瓶裏沿著長長的輸液管一滴一滴的流下來,一支長長的針管刺破靜脈的血管,白色膠布下我隱約看到家謙打吊針打得淤青的手背皮膚,我心裏那個疼啊!我蹲下身去,把他冰冷的手指貼在我的臉上,輕輕的嗬氣,想讓它快些暖和起來。我看到他手掌深刻紋路如命運般錯綜複雜,我嗅到他指尖有淡淡的煙草味道……
煙草味道!?
啊哈!這家夥!
我憤怒了,真的憤怒了。
這人怎麽回事啊!以前在我麵前裝得跟個保健專家似的,冬天穿少一件衣服就把我罵得狗血淋頭,現在他自己生病了還抽煙?尼古丁會給病人帶來什麽樣的危害他到底懂不懂!
我在他床頭櫃裏翻了翻,沒找著。又在他掛邊上的大衣口袋裏翻了翻,還是沒找著!
啊!小子藏得隱蔽啊!
我伸手進去他被窩裏翻。
我翻啊翻啊翻,翻啊翻啊翻,翻啊翻啊翻……
直到手腕被一雙大手扼住,耳邊傳來家謙壓低的怒喝:
“林涵,你在幹什麽!”
“我靠!”我手腕一痛,一大溜的髒話兒就湧到嘴邊上來了,然後猛然想起我麵前的不是柳飄飄也不是豬下水,是家謙,我連忙改口說:“啊,不對不對,那啥,家謙啊,你先把手放開,咱有話好好說好吧?”
看到我痛得麵部肌肉都扭曲了,家謙的手才慢慢放開,臉色仍是鐵青著的,他冷冷開口道:“那你說吧,來找我有什麽事。”
他手一鬆勁,我在那兒就趕快抽回手揉了揉,又揉了揉,再揉了揉……
突然發現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我跟他說什麽呀?
“嗯,那個,其實也沒什麽,”我撓了撓頭,“我就是來看看你。”
家謙看我半晌,似乎是冷笑了一下:“那你現在看到了?我沒事,你可以走了。”
我無言以對。又過了好半天,才擠出一句:“那、那我不打擾你了,你歇著吧,我這就走。”
走了兩步,還是忍不住回頭。
“家謙,對不起。”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真他媽傻X的一句話啊!
很多年以前,《XX花園》裏那個鳳梨頭就很拽的教育我們:“如果道歉有用的話,還要警察來幹什麽?”
是啊,如果道歉有用的話,那麽家謙這十年以來所有的等待與所受的委屈,以及那晚因我一晌貪歡的自私而鑄成的傷害,誰來埋單?
果然,不說還好,一說出口,看得出是一直在克製自己情緒的家謙再也忍不住了。
“林涵!”家謙的聲音像是在唇齒間硬生生的擠出來似的,“你用不著跟我說對不起,你對不起我的事情多了去了,我要是跟你一筆一筆的算起來咱們一輩子都沒完!”
“你無理取鬧在先,無緣無故消失在後,我可以等你十年,為你放棄一切的回來,不在乎你奇奇怪怪的職業,可是林涵,”家謙雙眼冒火的看著我,“你不要一次又一次的挑戰我的底線!”
我臉色微變。
“你放心,我程家謙再不濟,這點骨氣還是有的。”他看著我冷笑,“我這次真被你打敗了,你放心,你既然都做到這個份上了,我也永遠不會再糾纏你了,永、遠、不、會!”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他那咬牙切齒的樣子,像是隨時都要撲上來把我吞了。
我尷尬的站在那裏,看著家謙怒火中燒的樣子,心裏後悔了。我就說吧我說吧,我來幹嘛呢我,說不定人家都要好了,我這一來又把他給氣病了。真是說多錯多啊,我趕緊閉上嘴巴開溜。
臨走時沒忘記回頭捎上剛剛搜出來的那包煙。
咱好不容易來一趟總不能白來了不是?
看到家謙的眼神再次氣勢洶洶的殺過來,我一個寒顫,連忙理直氣壯的分辯:“護士說了,病人不準抽煙的!”
家謙凶凶地瞪著我,緊抿著的嘴唇似乎是動了動,但最終還是把頭扭到了一邊去。
我訕訕地轉身去開門,一邊恨恨的想,誰說要來的?誰說要來的?誰他媽說要來的?回去我抽死丫!
拉開門,突然身後家謙開口:“等等。”
我小心髒“別”地一跳,像是突然靜止了一陣,然後越跳越快,怎麽都止不住。我手指離開門把,慢慢的轉過身子,按耐住心頭的狂跳,回頭看著家謙,猶猶疑疑地問:“家謙,你……叫我?”
“外邊正下雨,把桌子上的傘拿走。”
家謙卻不看我,依然扭頭看窗外,硬生生、冷冰冰地拋出這樣一句。
“……” 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之火還沒來得及燎原,就被他那冰冷的語氣給瞬間澆滅了。我小小地失望了一下,然後垂頭喪氣地擺擺手:“不用了,這裏交通不錯,我一出門口就能截到出租……”
“拿去。”他打斷我,不容置疑的語氣。
我怔了怔,隱隱約約意識到什麽。可想了想,還是咬咬牙:“真的不用了,”我搖搖頭,“沒必要,家謙。”
其實拿不拿傘這倒還是個小問題。關鍵是要拿了這傘,就還得還。這一借一還的,我們還得多見幾次?況且這樣的見麵一次比一次尷尬,一次比一次難堪,我可不想再有下一次了。
家謙終於回過頭看著我,窅黑的眸中有許多複雜神色一一閃過。
默立半晌。“我走了。”我轉過身子,再次拉開門。
“林涵!”伴隨著一聲低低的怒吼,身後一陣響動。
已經拉開的門被後麵一雙手驀然闔上,拉下,反鎖。
可憐我還沒反應過來,家謙熾熱的唇便覆了上來,帶著滿腔的怒火,一下子把我撞倒在病床上,可憐的小床“匡噹”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我被他一下子撞懵了,這是幹什麽哪?
不過很快,家謙用行動回答了我。衣服一件一件被撕扯下來。
“林涵,你就這麽不想再見到我?”
他帶著壓抑以久的憤怒、不甘、以及恨意所有的情感狠狠地壓上來,他堅挺的鼻尖抵著我的臉,在我唇上瘋狂的蹂躪,我呼吸艱難的微微抬起頭,一絲理智尚且苟延殘喘。
“家謙……”
“不行”兩個字最終沒有說出口,男性軀體特有的灼熱溫度猝不及防探入所產生的快感讓已到口邊的拒絕化作一聲無意義的呻吟,被攻陷的最後一刻,我腦海中一直盤旋著一個念頭:
他不是病了嗎?
他不是病了嗎?
他不是病了嗎不是病了嗎不是病了嗎不是病了嗎不是病了嗎不是病了嗎不是病了嗎?
……
我累得一點力氣都沒有,躺在床上裝死。
過了半晌都沒見一點動靜,我悄悄睜開眼睛。
家謙坐在床邊上手上夾著煙,看著窗外沉沉的夜幕,不知在想些什麽。
在玻璃窗映出的微弱倒影中,我看到家謙眉頭微蹙,窅黑的眼眸有些茫然。剛才的憤怒與不甘逐漸平靜,此刻湧上心頭的是一絲悔恨還帶著深深的自厭。
我自然知道他在悔恨些什麽厭惡什麽,即使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不願意放棄。誰都不免犯錯,可一向冷靜客觀的家謙卻在一個女人身上錯得如此離譜,一而再,再而三。
“那啥……”我說,“家謙,我睡不著。”
家謙回過頭,麵無表情的看了我一眼,不說話。
“你給我講故事好不好?”我很不知廉恥的伸手去拉他袖子。
家謙終於忍不住了:“林涵,你多大了,還要聽故事!”
說完想扯回我手裏的袖子,可我拽得緊緊的,他扯了好幾下硬是沒扯出來,最終他放棄了,坐在那兒氣呼呼的一雙眼睛瞪著我。
我一看他這樣,膽子大了,臉皮也厚了起來,我湊過去說:
“沒關係沒關係,你不講沒關係,我講!”
家謙皺了皺眉頭。
我沒理他,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那啥……從前啊,有一女的,長得那是天生麗質冰雪聰明啊,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嗯,那啥……我們姑且叫她做林涵吧。”
家謙突然意識到我在講的是什麽,拿煙的手一頓,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也抬起頭看著他,盡量鬆弛麵部肌肉,讓我的表情看起來純潔且誠實。
看了我半晌,家謙再次轉過頭去,深深的吸了一口煙,再緩緩吐出。
既沒有表示鼓勵也沒有表示反對。
我咬了咬唇,決定還是繼續說下去。
“有一天,她跟她的小男朋友吵架了,然後她就氣呼呼的跑回家……”
我就這樣靜靜地說著,家謙就這樣靜靜地聽著。
“……然後她就跑了回家。”
“……然後家裏老太太進醫院了。”
“然後……”
“然後……”
“然後她坐飛機回來了,在江邊上等他。等啊等啊等啊,那個小氣的男人始終沒有來。”說到這裏我哀哀怨怨地抬起頭來看著他,都是他小氣惹得禍!俺要用譴責的眼光讓他無地自容!
可是我想錯了,罪魁禍首並沒有誠懇地低頭認錯,家謙的反應大得出乎我的意料,他猛地轉過頭,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一字一句的問:“你是說,你那天去了江邊?”
“嗯、嗯啊!”我被他的眼神嚇住了,點點頭。
家謙眼神一沉,“你什麽時候去的。”
“你生日那天啊!”
“你確定你沒有記錯日期?”
“怎麽可能!”我當然否認,家謙的生日打死我也不會忘。
家謙眼眸微微一動,沉吟一陣,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麽,再次問:“你確定你把時差都算進去了嗎?”
“……呃?”我一窒。
“美國跟中國相差十六個小時的時差林涵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家謙瞪著我。
“我……我……”我抓抓頭,十年前的事情確不記得這麽多了。
“飛機上這麽多調整時差的提醒你一次都沒聽見?美國和中國一個白天一個黑夜你也能弄錯?林涵,你你你……”
“我……”麵對家謙無比憤怒的眼神,我心虛得連忙轉移話題:“那為什麽我後來打電話給你你不接!”我垂死掙紮。
“我在晚自習,”家謙咬牙切齒了,“你什麽時候見過我晚自習開機?!”
我看家謙真的生氣了,連忙蹭蹭地蹭過去,湊上去討好的諂笑著說:“喲,家謙啊,你看,我當時那還不是太心急著回來見你麽!”家謙吃軟不吃硬,從來我就最知道。
果然,家謙皺著眉頭看了我好久,眸中神色幾經變化。
雖然我不能完全明白那是什麽,但我還是能大概猜到。
半晌,他掐滅煙,抓起邊上一件外套幫我披在肩上。
“說下去。”
一句近乎是諒解的話,我感激的瞥了家謙一眼,他臉上倒是淡淡的沒什麽表情。
我吸了口氣,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開始繼續說起來。
夜深人靜了,床頭一盞孤燈昏黃,我靠在家謙身旁像個老太太似的叨叨絮絮的說著,手指在他胸口上無意識的劃圈圈。
十年,十年啊!
我說得口水都幹了。
在說到那個被我重點懷疑是腹黑萬年受的老公的時候,家謙聽到我那句“肯定一輩子都是被壓的命!”終於忍不住的笑了出來。
壓抑多時的氣氛終於被打破,我和他笑了好久才停下來。
家謙看了我一會,再也不板著臉裝嚴肅了。他想了想,突然問我:“你說的那個趙揚,是不是高高的,瘦瘦的,皮膚很白,戴副金絲眼鏡?”
我詫異的點點頭,“是啊,你認識他?”
家謙苦笑了一下,“認識,銀行的客戶,以前有過聯係。”
“世界真是小啊!”我躺床上歎。
說完一肚子的話以後,我終於可以安心的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我的腰骨還是酸痛的,睜眼一看,家謙早已經穿戴整齊的在外邊接電話了。他發現我醒來以後一邊打電話一邊打手勢要我把衣服穿上,我賴在床上看著他,懶得動手。他皺了皺眉頭,跟電話那邊又交待了幾句就收線向我走過來。
我自知逃不過了,吐了吐舌頭,趕快坐起來拿起衣服往頭上套。
家謙走過來拍了我一下,說:“快穿,穿好了出去吃早餐。”
“哎,好。”我應答。
家謙點點頭,拿起桌子上的晨報,習慣性地找出財經版開始翻閱。
房間裏一下子很安靜,窗外有鳥叫,清晨的陽光透過明淨的玻璃窗照射進來,我悉悉莎莎的穿衣服,家謙安安靜靜的讀文件。這樣的早晨似乎似曾相識,在過去混亂不堪,日夜顛倒的十年間我不止一次幻想過這樣的畫麵。我偷偷看了一眼家謙,清俊的側臉,眉目安靜,氣質沉斂。
一陣手機鈴聲打斷了我的思路,家謙拿起手機接通,說了幾句之後,皺了皺眉,回頭看我。
“……小張呢?這事情不是一直都是他負責的嗎?”
“可我現在真的有事。”
“嗯,很重要的事,那邊不能拖一下嗎?”
家謙猶豫了一下,抬起頭看向我。
“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了。”我看著家謙有些為難的表情,連忙很善解人意的說。
“嗯,也好。”家謙想了想,對那邊說:“那我現在過來。”
看著他掛了電話,我趕忙三兩下穿好衣服,跳下床一邊穿鞋子一邊說:“那啥……家謙啊,你好同誌好好幹啊!什麽?不用送了,我家離這也不遠,我搭個出租就回家眠去!”
“嗯,”家謙想了想說,“我今天中午大概十一點就能辦完事情,你十一點半來我辦公室找我。”
我愣了愣,“找你幹嘛?”
“我幫你找律師離婚。”家謙淡淡說到,頓了頓,聲音猛然一沉,看我的眼神又有些深邃,“林涵,如果你不來,我……”
如果我不去,就……?
我正豎著耳朵等著他說會怎麽樣呢!家謙突然一個俯身,滾燙的唇又覆了上來。
PART 18
看著時針離“11”那個數字越來越近,我的心就越來越忐忑。
去不去好呢?去不去好呢……
去?讓家謙找個律師,然後跟趙家打官司搞離婚?
其實母親走了以後,在美國我舉目無親。在還沒有畢業這段時間裏,一直以趙家媳婦的名義寄養在趙家。趙家供我讀書,供我衣食住行那,一直到我回國,參加工作,有了自己的收入為止。
而先且不論趙家對我物質上的幫助有多少,這麽多年的接觸下來,趙老爺子對我而言,也早已不是當初單單一個交易對象的角色了,更像是一個慈愛的長輩。而就連最應該憎恨我的趙揚都半分沒有為難過我。如今老太太去世了,我工作了,有了固定收入,不用再靠他們了,又邂逅初戀,春風得意了,就應該一拍屁股的走人?
我皺了皺眉頭,想起年前去香港探望趙老爺子的時候,醫院裏老爺子那張鐵青色的臉。近幾年老爺子的身體也越發的不好了,偏偏趙揚那小子還不聽話,父子倆老吵架,近來幾次把老爺子氣得進了醫院。醫生下了最後警告,現在趙家上上下下誰說話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犯了什麽忌諱。我這一去還給鬧個官司出來,這還不把老爺子活活給氣死!?
因此,婚不是不離,可不是現在。但這一等又什麽時候是個頭,連我自己都無法說出個確切時間來,我又怎麽跟家謙說?
不去?
可家謙最後離去時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好可怕啊!我琢磨了一早上都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我開始後悔為什麽當初要慫恿他讀商科了,這麽多年不見這小子怎麽長成這樣,深沉了那麽多。有話不好好說他非得七拐八拐的兜即使個大圈子來讓我猜,我生平最怕就是動腦筋了,他明明知道,他是故意的!
他這是什麽意思?
他這是什麽意思哪!
正當我的革命意誌左右搖擺特別不堅定的時候,門響了。
知我者莫若家謙,知道我會嘰嘰歪歪的猶豫不定,這不,直接找上門來了!
歎了口氣,我“噔噔”的跑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一皮蛋超人。
見過皮蛋超人麽?就是臉上架副墨鏡,全身肌肉勁爆的那種保鏢。
一看皮蛋超人,我就知道誰來了。
一群把守在我家門口的皮蛋超人閃開一條道,一張堪稱俊美的臉出現在盡頭。他朝我笑,他叫我的名字:“林涵?”
“嗯。”我哼出一個鼻音算是作了答,轉過頭,不小心瞥見一旁買菜經過的居委老太太被我門口這一群皮蛋超人嚇得腿都邁不開了。我皺皺眉頭,“我說趙揚,你來就來唄,為啥還嚇唬老太太!搞那麽大排場幹嘛啊?”生意破產了被人追殺啊!?
趙揚嘴角抽動了一下,揮揮手,皮蛋超人退下。
“林涵,你不是想要你丈夫站在門外和你說話吧!”他看著我門神似的堵在門口,絲毫要讓他進去坐的意思,無奈道。
“……”
看著左鄰右舍明顯被遮住了的貓眼,我不情不願的讓開一條道。
我的窩……嗯,那個……自然是亂的。
假裝看不到趙揚對我那隨地亂扔的胸罩促狹的眼神,我直接走過去,坐在一摞八卦漫畫雜誌上,開門見山的問:“說吧,找我幹嘛?”
“天哪!”趙揚環視一周,誇張的聳聳肩,“想不到我妻子的私生活是如此不堪!”
我撇撇嘴,他又不是家謙,在他麵前猥瑣我怕個屁啊!
不過想是這麽想,沒說出來。姑且先不論他趙揚是我是整個“怡紅”的米飯班主,其實從在美國讀書起我就有些怕他。很奇怪吧?我天不怕地不怕的齊天大聖林涵也有怕的人。
可我就是挺怕他的。趙揚是那種典型的生意人,從小就和老爸在生意場上混,就算是放個屁出來也要先在肚子裏拐個十八彎的,當初他老爸要他和我結婚的時候,這家夥卻連屁都沒放一個,順順當當的就答應了。可他喜歡的明明是男人啊!真搞不懂這些大家族裏的孩子們。
記得結婚那天,我們對著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宣誓,當時我聲音都是抖的,不知道對著上帝撒謊會不會被雷劈。可我看到趙揚他一直在微笑,笑得溫柔迷人,可我卻覺得像有什麽冷血的爬行動物從脊梁骨一直爬上去一樣,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那廝臉上在笑,眼睛都是不笑的!太可怕啊太可怕!
真不明白為什麽當年在學校還有這麽多女孩子喜歡他,難道就因為那雙邪魅的眼睛?和一個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的人在一起,這不是純粹的找虐麽?還是我的家謙好。
想到家謙,又是一陣恍惚。
“林涵!”趙揚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回過神來。
“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他皺皺眉頭。
“呃……什麽?”我還真沒聽到。
趙揚看了我半晌,突然扯起嘴角。
又來了又來了,又是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笑。
“我說,”他緩緩開口,“我家老頭子前幾天去了,你做兒媳的,好歹也回去奔個喪不是?”
……啊?!
我一怔,眼前浮現出那個當年開出條件利誘我和他兒子結婚的老頭兒。我有些惘然,覺得生命真是無常。我不恨他,真的。他從來都沒逼過我,他隻是把利益放在那裏,最終伸出手的還是我自己。
七年的確太長,足以奪走一個鮮活的生命。
可為什麽這麽長的時間卻不足以讓他忘記那些不該記住的事情呢?
家謙……
“林涵,”趙揚站起來,看了看表,“我們該走了。”
“這、這麽快?”我愣了愣。
“追悼會明天早上開,你需要時間準備。”趙揚挑眉,“你有事?”
“沒,沒……”我連忙說,瞟了一眼牆上的布穀鍾,已經十一點了。
“那你收拾一下快下來吧。”趙揚領著皮蛋超人們率先走出了我的小破屋。
屋裏剩我一人了,其實沒什麽行李要收拾的。我拿著手機想了想,按下“撥出”鍵。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現在暫時未能接通……”
我靠!聽著移動小姐甜美的聲音我罵了一句,丫在關鍵時刻從來就不開機!
打開短信箱,想要說些什麽,但又覺得三言兩語根本說不清楚。家謙最後那個意味深長的吻猶在唇邊,微微刺痛。我手在鍵盤上放了好久,最終什麽也沒打出來。
樓下有汽車喇叭聲響起,我深吸了一口氣,抓起幾件衣服就出去了。
臨出門的時候那個我懷疑是在我門口埋伏已久的居委老太一把逮住我,眼睛乜斜著樓下那群皮蛋超人,悄悄問我:“小涵啊,那人誰啊?丫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
我無言以對,隻能苦笑。
見我不答,老太太看我的眼神有些鄙視了,“我說林涵啊,做人不能這樣,看人有倆個錢你就……人家程先生多好一孩子啊!人又帥,有內涵,還這麽疼你……”
我鼻子驀然一酸。
家謙好,我也知道啊……
程家謙
今天辦事情格外順利,還沒到十一點,他就已經在回公司的路上了。天氣很好,路況也很好,正放著股市行情的收音機裏突然一陣被電流幹擾的聲音,然後放一邊的手機震動起來。
收到一條新短信。
他騰出一隻手,拿過手機,按下“查看”。
“恭喜您!您中獎啦!請在XX年XX月XX日之前撥打136XXXX……”
垃圾短信!他苦笑一下,然後退出。
這才發現原來有四五個未接來電。
他一看名字,皺了皺眉頭,立刻打回過去。
電話接通了,那頭有些喧嘩聲,她的聲音明顯心虛。
“喂……”
“你在哪裏?”家謙皺著眉頭問。
“我在機場啊……”
銀灰色的寶馬車在交通良好的道路上猛然刹住了!
後麵一輛卡車差點沒刹住,有驚無險的貼著寶馬車擦肩而過。卡車司機正想開口罵人,可看到車內那個男人的眼神,動了動唇,最終還是沒敢罵出聲來。輕輕拉開嘴“靠”了一聲,重新回到車上,卡車呼嘯而去。
將車子緩緩駛到路邊,停住。勉強定了定神,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比較平靜。
“你在機場幹什麽。”
“剛剛趙揚來找我,他說老爺子病逝了,我怎麽說都是趙家的人啊,所以……”
“家謙,你有在聽嗎?”
“嗯,我在聽。”他默了一陣,問,“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那邊頓了頓,小聲說,“我也不知道啊,不過應該很快吧……”
應該很快?他唇邊浮上一絲不知是諷是譏的笑意,語氣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嘲諷起來。
“林涵,你還要我等多久?”
那邊沒了聲息。
他平靜了一下心情,再次開口:“那你說,是不是辦完了那邊的喪事之後你就可以立刻跟他離婚?”
“我……我不知道。”那邊的聲音更心虛了。
這時旁邊一個清冷的男聲開口了:“林涵,把手機關掉,飛機要起飛了。”
“趙揚?”家謙眉梢驟揚,“你把電話給他,我跟他說。”
“啊……不要吧!”那邊慌了手腳。
“為什麽不要!”家謙反問。
“林涵,手機關掉!”趙揚在那邊又開口了。
“嗯,那個,家謙啊,飛機要起飛啦,離婚的事我到時候自己跟趙揚說啊!就這樣!”
通話結束。
他靠在座位上,把手機關掉,閉了閉眼睛。然後重新啟動了車子,銀灰色的寶馬仍然向銀行寫字樓的路上開去。
忘了自己闖過多少個紅燈,路邊景物在飛速倒退,
林涵,我等你,最後一次。
H城天邊已露暮色,巨幅落地玻璃窗前映出落寞的夕陽,殘殘倦倦的接近尾聲。
打發走了那個律師,取消了下午所有的預約。
他站在窗前一根一根的抽著香煙,心情有些煩躁。
這種煩躁與不耐是這等待的十年間從未出現過的。也許正是因為成功在望,才更怕會節外生枝,得而複失的滋味太可怕,沒有人會想嚐試第二次。
對於她的最後一句話,他真的是很懷疑。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真的可以把事情辦妥嗎?以前自己就是太相信她了,才讓她把事情弄得一團糟,甚至讓他們各自蹉跎了十年。而現在他再沒有這個時間,也沒有這個精力了。
這個時候有人敲門。
“程總,”推門進來的助手遞上來一份文件,“趙先生的申請貸款的調查核實情況出來了,您要不要過目一下?”
――
A城。
正是天氣諸多變化的季節,一會陽光明媚一會陰雨連綿的,讓人心裏沒個準。有時候好不容易瞅見有太陽了,趕緊跑出去想曬曬,它“哧溜”一下的又給你飄來一片黑雲,一場過雲雨猛地潑下來讓你有脾氣都沒地兒發去。被騙了好幾次以後,終於我的心情也變得跟這天氣一樣—— 一半明媚,又一半憂傷啊。
趙家大宅中公布遺囑的時候,我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趙家的代表律師遞給我一張紙:“林小姐,按照遺囑,趙家有一半的股份是屬於你的,如果你確認並同意了,請在這裏簽字。”說著他指了指頁麵的空白處。
我愣了愣,使勁眨巴眨巴了眼睛看著律師,問:“啊?您說啥?”
趙伯伯把一半的股份分給了我?
我下意識的轉過頭去看趙揚,那小子明顯也怔住在那裏,抬起頭,正好碰上我的眼光。
我朝他揚揚手中的遺囑,“嘿,老爺子這是幹嘛啊?糊塗了?怎麽把一半財產留給外人?”
趙揚看著我的樣子,笑了,狹長秀麗的眼眸微微一揚,他說:“那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這句話的意思是,你想把這些遺產都還給我?”
我一窒,在他臉上我看不出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我……”我想了想,有些尷尬的說“不行,趙揚,我有怡紅,我需要錢。”
趙揚看不出喜怒的笑了笑,揮揮手說:“簽吧,老爺子最後一個心願,順著他便是了。”
然後率先在遺囑上簽下了自己龍飛鳳舞的名字。
我看他爽爽快快的簽完,猶豫了一下拿起筆,也在旁簽下自己的名字。
手續辦完之後,趙揚在那邊跟律師說了些什麽,然後就走過來:“林涵,什麽時候跟我回美國一趟,把離婚手續給辦了吧?”
“……”我腦子一時間還沒從遺囑上轉過來。
“林涵,你不要告訴我你愛上了我,真想跟我做一輩子夫妻吧!”趙揚又笑了。
“靠!去你丫的!”我回過神來,瞪了他一眼,但最終還是沒敢說出什麽更過分的話來,我說過,我從來就有點怕他。“趙揚你別得意,趕明兒我就跟你辦去,按美國法律你還得分我一半家產呢!到時候你別哭啊!”
“So what !”趙揚攤開手聳聳肩,做了個假洋鬼子的標準動作。
“為了和你這個凶女人離婚,不惜一切代價。”
……很好,很強大。
我沒話說了。
“等我把老爺子的身後事辦完了就跟你去辦,你先在這呆幾天。”
“哦……”
我看著趙揚和一群皮蛋超人浩浩蕩蕩遠去的身影,心裏有些隱隱的不安。
照理兒趙揚他不是個這麽好說話的人啊,這裏麵有古怪啊有古怪。我有些忐忑,不過遺囑是真的,離婚也總是好的,我又振奮起來。
離婚這事情趙揚比我更著急,他有我們分居超過兩年半的證據,打起離婚官司來綽綽有餘了。我索性就等他去忙活了,我想我現在最應該去想的倒是怎麽去跟家謙解釋。
那個小氣鬼,一定為我掛他的電話的事情氣瘋了。不過在機場家謙要我把電話給趙揚聽的時候,我還真是慌了手腳,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不想他們見麵。憑一個女人天生的直覺,我老覺得家謙趙揚這兩隻若是碰上了,那肯定是兩虎相鬥,必有一傷,所以我想我還是自己的事情自己辦吧,雖然我沒有家謙聰明……
A城是我所熟悉的城市。我在這裏生活過一段不短的時間,那是老太太走了以後。趙老爺子萌生了落葉歸根的想法,把公司的大部分權力移交給趙揚之後就回A城養老了。那個時候我早就吃牛肉漢堡吃得要吐了,一聽說老爺子要回國,就死皮賴臉的跟了回來。
再回國,那個時候已經離開家謙三年。當初所有的傷心欲絕與痛不欲生都早已淡去,但,僅僅是淡去而已。有些人有些事,你不見,不想,並不就等於可以兩兩相忘了。回憶總是那麽狡猾,來得讓人猝防不及。
有時候,一個相似的背影,一句似曾相識的話,一首歌詞都能夠成為恍然失神的理由。先是怔住,然後從心底湧上來的鈍痛一點一點彌漫開來。那些已經逝去的日子猶如時光的一個豁口,表麵上看不出來,但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說,那將是時間裏麵凸起的一個硬塊,就像曆史裏傳來的鐵錘聲,耶穌一千一萬次的被釘在十字架上。
無法磨滅,也不會消亡。
趙老爺子也知道一些家謙的事情,那是咱一老一小在一起無聊的時候我告訴他的。當時我們在下國際象棋。我性子急,眼光放在圍攻他的皇後上麵,其直接結果就是他的皇後被我吃掉的同時,被我放過的小兵走到最後搖身一變成了皇後,華麗回歸,一下子吃我三隻車馬象!
我抓耳撓腮的樣子總是讓老爺子很得意。
他笑著對我說:“失去的最終都會回到我們身邊,不管是以什麽方式。”
我看著那小老頭洋洋得意的樣子,不確定他的那句話是不是對我的一個教育。但從他刻滿皺褶的那雙滄桑渾濁的眸中隱約透出來的是經過光陰打造磨練的精明與睿智,是我這種黃毛丫頭所不擁有的。
我低頭沉默思考一陣,遂猛地拍案而起大吼一聲:
“丫的將軍!”
PART 19
變化無常的天氣下我不小心淋了幾場雨,就有點發燒了,腦袋昏沉沉啊呆在屋子裏哪裏都去不了。趙家待我這個冒牌女主人還不錯,由我一個人在趙家大宅子裏轉啊轉啊的都沒人管我。
趙揚很忙,忙他的生意,他的公司,還有要應付許多來憑吊老爺子的客人。
也許在趙揚眼裏,我連他一個朋友都算不上是,他自然不會讓我這個所謂的太太插手什麽事,而我耶當然也不會自討沒趣的硬要去管上一下。
於是我安守本分,樂得清閑,天天在這兒尋寶似的轉悠。
你別說,有錢人就是有錢人,家裏的寶貝就是比別人的多!
有次我在他們家雜物室裏麵找到一架望遠鏡,我覺得挺好玩的就對著窗外看起來。看了半天卻發現灰蒙蒙一片什麽都看不到,怎麽調都沒用。我對旁邊的老管家說,我說老伯啊,偷懶了吧?這望遠鏡幾年沒擦啦?鏡頭都長黴啦,丫連棵樹都看不到!
老管家也笑嗬嗬的說,我說太太啊,您就別寒磣小的啦,這可是天文望遠鏡!是拿來看月亮用的,您拿來看樹?嘿嘿……
我被這老頭子恥笑得一鼻子灰的,正巧趙揚從旁邊經過,看到望遠鏡說,喲林涵,你能耐不小嘛,我十歲的玩具都被找出來了?
我一聽更鬱悶了,我靠,這才是他小時候的玩具哪?想當年我十歲的時候還在跟豬下水為了爭個玻璃彈珠球打得不可開交呢!丫當時就玩上天文望遠鏡了!
“嗯……那個,”我指指望遠鏡說,“這玩意你現在也沒用了吧?送給我好啦!”
“林涵你真強盜。”趙揚驚訝的看著我,估計丫還從沒見過這麽厚臉皮的女的。
“嘿,”我樂了,“您說得真對啊!我就是一強盜怎麽了?你給不給?你不給我不離婚!”我笑眯眯的看著他。
“好好好,”趙揚舉手投降狀,“你喜歡什麽就都拿去,啊!”
“少爺,”老管家在一旁好心提醒他:“這可是老爺送你的生日禮物啊!”
“隨她隨她,她喜歡什麽就給她好了。”趙揚白了我一眼,沒好氣的揮揮手。
此例一開,我膽子大了,更起勁的把房子給翻了個底朝天,好東西搜刮了不少。什麽絕版的珍藏打火機啊,古董鼻煙壺啊,用不用得上拿了再說。捫心自問,趙揚待我真不錯,對我的要求幾乎是有求必應的,拿到最後幾乎是我自己良心發現,都不好意思再拿了。
今天下午我轉啊轉啊的,在煙窖裏又讓我發現了好東西。那是一排整整齊齊的古巴雪茄。我興奮了,老娘我煙抽過不少,但這麽高級的東西還沒試過哪!
那老管家看我猴急的樣子笑了,拿出一支,用專門的雪茄剪小心翼翼地剪掉雪茄帽,點燃。
我緩緩的吸了一口,香醇的味道在喉間流連,有些苦,有些甜。
古巴是世界最出名的蔗糖盛產地,蘊涵了大量蔗糖味道的肥沃土壤使雪茄的外皮微微甘甜,古巴煙草的香氣濃烈醇厚,沒有任何化學添加物質與香料的味道,那種類似於雪鬆木,幹棕櫚樹葉,桂皮,焦糖,一起燃燒的原始的酵香氣味令人沉醉。
我樂壞了,興致勃勃的跑上二樓勒索。
趙揚的辦公室門虛掩著,隱隱透出一些對話聲。
“趙揚,趙揚!”我興奮地嚷嚷。
細小的對話聲淹沒在我的大嗓門裏。
“趙揚我跟你說啊,這雪茄你可得分我一半,不然我不跟你離婚啊啊!”
我使出我慣用的勒索伎倆,一邊拿腳踹開門。
沉重的橡木門緩緩開啟,我漸漸看清楚房間裏站著的那個人。
他站在門的另一端,寬大氣派的書桌前。南方這個季節裏難得一見的陽光撒在他剪裁得體的鐵灰色西服上,光影交錯間家謙那張英俊的臉猶如夢幻般特不真實。
他看見我,向我微微頷首,他叫我,
“趙太太。”
我被他這一叫給叫懵了。
他的微笑禮貌完美,無懈可擊。
可他的話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最後還是趙揚開口打破了僵局。
“這是我太太,林涵。”
他轉望向我,“林涵,這是程先生。”
我動了動唇,那三個字從我口中說出自然荒唐可笑,但看著家謙那明擺著不認識我的眼神,我最終也隻好向他點點頭,訕笑了一下。
“程先生。”
趙揚草草介紹過我們之後,又回到辦公桌後麵,低聲跟家謙飛速的交談了起來。我這才發現,趙揚的臉色不太好。家謙臉上依然沒什麽表情,趙揚說三句,他思考一番,才慢慢地答上一句。但他們的共同點都是——不理我。
我站在那裏有些尷尬,正想著是不是要退出去的時候,隻見家謙抬腕看了看表,然後向趙揚抱歉一笑道:“趙先生,我想今天就到這裏了,我還要坐六點半回H市的航班。”
趙揚臉色依然難看,但還是站起來,點點頭說,“那既然如此,我叫司機送程先生去機場。”
“不必了,我暈車。”家謙淡淡道,說這話的時候眼光有意無意的掃過我站的地方。
我一愣,想起不久前的那場午夜狂飆,有些尷尬。
趙揚的臉色不知道為什麽更加難看了,但他也不勉強,把手一揮:“小涵,幫我送程先生出去。”
我怔了怔,看到趙揚陰沉的臉色也不敢多問,家謙這時也站起來向我點點頭,“那就勞煩趙太太了。”然後擦肩而過大步向門口走去,看都沒有多看我一眼。
天色陡然急變,幾顆本來就稀少的星辰此時已經完全隱沒在濃重暮靄之中,天邊黑雲疾速翻滾,伴隨著低沉的隆隆聲,出門的時候天氣預報說,今夜暴雨。
家謙不說話,皺著眉低著頭在那不知想什麽事情,步子邁得飛快,我在後麵哼哧哼哧地跟著都快跟不上了。我看著家謙頗為嚴肅的表情,心裏開始有些發虛。怎麽啦這是?他聽見我在書房對趙揚說的話啦?生氣啦?
我剛想開口解釋,卻被迎麵而來夾雜著濕冷的氣息的風一吹,先打倆噴嚏。
前麵的家謙猛然停下腳步回頭,竟然很驚訝的看著我:“咦?你跟著我幹嘛?”
“我這不是送你去機場麽,程先生。”我翻了翻白眼沒好氣的說,敢情我就是這麽一透明人?
“我懂路!”家謙哭笑不得。
得,正經事兒重要,我吸吸鼻子趕緊噔噔地跑上去澄清事實。
“那啥,家謙啊,你在書房聽到的話你別當真啊……”
“那個,我一向都是這麽威脅他的,我、我,就算丫什麽都不給我我也絕對會跟他離婚的,我一定會離的!”我看著家謙,最後的特誠懇的加了一句:“真的!”
家謙看我半晌,笑了。
“林涵,我還不至於為這點破事情誤會你吧?”
“那你幹嘛叫我趙太太?”我不信,丫絕對的吃醋了!
“你叫我當著趙揚的麵還能叫你什麽?”
“那你幹嘛走這麽快!”
“這天不是快下雨了麽!”
“那你幹嘛表情這麽嚴肅?”
“想事情呢!誰像你這麽閑啊!”
這樣……實話說,好失望啊!
一陣冷風吹來,失望的我又連打幾個響亮的噴嚏。
家謙眉頭就皺起來了,“有心送我出來你也不穿多件衣服,你看你這手冷的,你看你這臉凍得紅的,你看你這鼻涕流的……你回去回去快回去!”他揮手攆我。
我才不回去咧!
我拿手背一抹鼻子,三步兩作的就竄上去,牽住家謙的手。
“家謙。”
“嗯?”
“你來找趙揚幹嘛呢?”
“找他討老婆啊!”
“那他怎麽說?”
“他啊,他問我要一百塊人民幣當禮金。”
“啊?”
“怎麽?你也覺得不值吧?”家謙回過頭看著我笑,“我當時也跟他說一百塊太貴了。然後他又說五十,我說這五十也貴啊,然後他就說不能再低了,你看看這些年來我把你們家林涵養得多壯實啊,就是論斤倆稱也值了啊!我說這事有點兒麻煩,我還是得考慮考慮……”
“程家謙!”我大吼一聲撲過去掐他。
家謙笑著躲。
不過玩歸玩,丫他不回答我問題盡帶我繞圈子我是知道的,心裏隱隱覺得事有蹊蹺,我拽著家謙就是不讓他走,就這樣拉拉扯扯地來到機場。眼看關口在望了,最後我把心一橫,惡念陡生,伸出罪惡的黑手向家謙褲子口袋摸去……
“我靠!林涵你幹嘛!放手!”家謙料不到我有這一招,慌了。
“把機票拿來,你不說你就別想登機了!”我把手伸進家謙褲袋裏。
路人的眼神開始詫異了……
“你先放手,你先放手!”家謙顯然急了,拽住我的手想抽出來。
“你先說啊,你先說啊!”我繼續把手往裏伸。
路人的眼神開始曖昧了……
“我說我說!你他媽先把手給我拿出來!”家謙臉紅地朝我吼,“你再不把手拿出來咱們明早一起上頭條!”
“什麽頭條?”
“世風日下,道德淪喪!激情男女當街互摸!”
得,我趕緊把手抽給出來了。
家謙走到一邊去,沉默地點燃一支煙,臉色漸漸凝重下來,“林涵,”半晌,他終於開口,“你死到臨頭了!”
我一怔,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什麽意思。
“林涵,”家謙看著我,繼續說,“你知道趙揚他欠了銀行多少錢嗎?你跟他一離婚,債務均攤……”家謙沒有說下去,我身子一震,猛然抬起頭來。
“這些年來趙家的公司早就被趙揚敗得隻剩個空殼子了,他大部分的貸款都是以你們夫妻共同名義借貸的,隻要你們一離婚,負債分攤,你得到的那筆遺產還不夠你還債用的!”
家謙撣撣煙灰,看著我,“我估計他有九分的把握能贏這場官司,也就是說,你離婚以後不但得把剛剛得到的遺產拿去還債,說不定連怡紅都得賠進去。”
我愣了愣,想起過去自己確實簽過幾份文件,那個時候趙家幫我辦什麽轉學申請啊,簽證啊,一大堆類似的文件要趙揚轉交給我。但當時文件上的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而我本身也對趙家一直心懷感激,再說一個大家族在我個小女子身上能謀個啥啊!想想我連賣身契都簽了,還有什麽不能簽的?所以趙揚叫我簽的時候我也沒細看就簽了。
現在想來,趙老爺子把一半遺產分給我,想必是早知道趙揚的作為,也知道趙揚會把我抓出來做替死鬼,因此他將一半遺產分給我,是希望這樣可以幫到我些什麽,但可惜他還是低估了他的兒子,高估了我。
正當我在為我從趙揚手裏貪來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便宜沾沾自喜的時候,他早已設好了更大的陷阱讓我去鑽,而我還懵然不知。
凜冽的風“啪啪”的直拍打在我我腦門上,我的頭於暈乎乎的。我想一定是剛剛吃下去的感冒藥開始起效果了,不然我的思維怎麽會變得這麽遲鈍?我看著家謙,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其實,趙揚……他一直對我不錯的,”好半天,我才喃喃道,聲音弱小而無力,“他前天送了我個珍藏打火機,又送了我個古董鼻煙壺,昨天還把丫小時候最喜歡的望遠鏡都給了我……”
“林涵,”家謙打斷我的話,皺了皺眉頭,“我就知道你聽到這事情會想太多。可你也不想想,小恩小惠還是大是大非麵前趙揚他從來都分得很清楚!”
“你以為你自己有幾斤幾兩?你還想在趙揚手裏占什麽便宜?”
“我知道,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可心裏還是有些不是滋味。這些年來趙家對我的恩情我還不清,老爺子那份情誼更是讓我粉身碎骨都無以為報。我和趙揚雖則不能算得上是什麽好朋友,但怎麽說都有十年的交情了。說我天真也好,說我無知也罷,我知道趙揚從來不是一個好人,但我隻是想不到有朝一日他會這樣害我。
家謙看著我,眼神漸漸溫柔下來。
許久,我歎了口氣。
機場的廣播在催促旅客登機了。
我吸吸鼻子,有些沒精打采的推推家謙說:“那個,你去吧。”我指指閘口。
“嗯。”家謙應了我一句,伸手摸摸我的頭,“回去吧,不要想太多了。”
我點點頭,慢吞吞的轉身往回走。
腦子裏有點混沌,有點亂。
沒走幾步,突然聽見後麵有人叫我,“林涵!”
我回頭,他轉了一圈竟又給我兜回來了? “怎麽啦?丟東西了?”我看著他問。
家謙搖搖頭,看著我搬水泥ag突然俯下身,我眼前一黑。
外麵沉沉的天幕終於被一道霹靂撕開,割裂了陰沉沉的蒼穹。蓄謀已久的暴風雨開始大作,洋洋灑灑,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冰涼滑膩的落地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層灰白的霧氣,從窗外望去天地一片蒼茫。
機場內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廣播裏的女聲還在不知疲倦的喊:“前往H市的航班即將起飛,請沒登機的旅客盡快登機……前往H市的航班即將起飛,請沒登機的旅客盡快登機……”
說實話,這次接吻是我有生以來最艱難的一次接吻。
由於當時感冒了,那鼻子堵得叫一厲害,平時說話的時候還能拿嘴巴來透透氣,現在嘴巴也被堵著了,我就沒地方出氣了。家謙今天不知是心情太好還是怎麽,反正吻得那是特仔細,特纏綿,時間特持久……
可我總不能推開家謙換氣吧?因此為了不破壞這騾慢蹄克的美好氣氛,我隻好憋住、憋住、死死地憋住!
而事後家謙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他說當時他吻完以後睜開眼睛,看到我雙頰紅粉緋緋,眼光迷離的那樣子很嫵媚,很風情。然後他還很是感歎的說了一句:“林涵,我還是第一次發現你這麽有女人味!”
我看他沉溺在美好回憶中一臉懷念與思慕的樣子,我都不敢告訴他我當時那是憋氣憋的……
PART 20
家謙要走了,臨走時再三的叮囑我:“林涵,把煙戒了。”
我一聽,二話不說,啪啪的倆袖子一甩,用半個機場都能聽見的聲音回答他:“喳!”
家謙滿意地點點頭,丟下一句“等我”,就頭也不回地坐上了回H市的航班。
我不知道他是動用了什麽方法,什麽手段來幫我,反正第二天趙揚就像火燒屁股一樣趕回了美國,聽老管家說是那邊的公司稅務方麵出了問題,於是離婚的事情被無限期的擱置了。
家謙要我等,那我就安安心心的等起來。那家夥跟我不一樣,家謙從來都不是一個讓人擔心的主。我知道我現在隻要把自己給照顧好了,就是幫家謙最大的忙。
等待是一種很奇妙的心情,特別是當你認定確定,在等待的那頭,一定有那麽一個人,不負你,不忘你,一定會回來接你的時候,再漫長的等待都是一種幸福。
看來趙揚那廝還不是一般的有錢,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城市裏他不僅有著單間的別墅,還有一個小小的後花園。其實我個人並不怎麽喜歡帶花園的房子,小時候看書裏說的,後花園一般都是埋死屍的地方。
可這個花園卻不到我不喜歡,因為這裏種滿了玫瑰,清一色火紅的玫瑰。那是母親最愛的花。
我想如果不是趙揚那孫子生意失敗的話,這裏以前應該還有一個認真負責,技藝高超的園丁。玫瑰生性喜冷怕熱,愛陽忌陰,而在嶺南夏天這種高溫多濕的氣候下,他竟然能把它們種得這樣生機勃勃,充滿活力。
於是我拿起大剪刀,開始做起園丁的活兒。我天天泡在花園裏修枝、澆水、除蟲、施肥。
我真的沒有再抽煙,沒有事做的時候,我就每天喝著趙揚家裏那十五美金一兩的咖啡豆煮出來的液體在玫瑰園裏曬太陽,裝小資。
很奇怪,自從家謙走了以後,這裏天天陽光明媚。南部沿海城市的溫潤氣息從鬆軟的泥土地蒸發上來,潮嘰嘰,濕膩膩的,被太陽一曬,獨特青草的香味讓我舒服得全身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來。
真好!連保濕麵膜都省了!
前幾天我在雜物房找到一本舊書,是大名鼎鼎聖埃克蘇佩裏先生的《小王子》,封麵上歪歪扭扭寫著“趙揚”兩個繁體漢字。很難想象,像趙揚那樣的人小時候竟然也讀過童話故事。
《小王子》裏麵有一句話說:如果你愛上了一朵生長在一顆星星上的花,那麽,夜間你看著天空就會感到甜蜜愉快,因為所有的星星上,好像都開著花。
日出月落,天上星宿鬥轉變化,這麽多年來,望著天空,我的心情第一次這樣平靜。
母親一生收到的玫瑰無數,但她最想要的那一枝,卻是永遠都盼不來了。
但是還好,有我這個女兒代她收下。
我發現自己何其幸運,我的愛情離我而去十年,但它最終還是回來了。如果沒有愛情,那麽我還有錢,錢不算多,但至少我不至於餓肚子。就算我沒有錢,我還有一副健康的身體,可以供我揮霍。如果這一切一切我都沒有,那麽我還有家謙。有了家謙,就有了一切。
我何其幸運,我從來都知道。
終於有一天,我“哢嚓”剪斷了一枝玫瑰的花莖之後,抬起頭來。看到家謙站在我的麵前。隔著一片玫瑰的花海對望一陣,家謙二話不說的走過來,吻我。
我的身體承載著他的體重而向後倒下,壓折了一片玫瑰。花汁的味道清香甜美,花莖上的尖刺劃破了我的後背,殷紅的血珠滾落下來,滲入黑色的泥土裏。
火紅的花瓣,黑色散開的頭發,我痛極,抓住家謙的肩膀死死不肯放手。
南方的陽光很好。
玫瑰的氣味香甜而濃烈。
我們像蔦蘿攀春木,菟絲附槐樹般緊緊糾纏在一起,欲望相互攀升著越來越高越來越漲,最終在刺入雲端的那一刹,開出豔麗的花來。
我們達成共同意識,一刻都不想耽擱,笠日便雙雙飛赴美國辦理離婚手續。
在美國法院門口,我就看到了戴著墨鏡的趙揚。趙揚看著我們兩個一起出現既沒有表示驚訝,也沒有表示憤怒,隻是微微的一頷首,然後率先走進去。我回頭望家謙,家謙也是一臉的麵無表情。
我這才恍然大悟想必是我在A城的時候這兩隻已經是當麵較量過的了,幸好,最終還是我的家謙贏了。
趙揚承諾擔當所有負債,剩下的共同財產兩人平均分配。我占盡上風。心不在焉的將那些彎彎曲曲字母組成的離婚協議一掃而過,我就簽下了自己的大名,手續再簡單不過。
十年前我離開家謙,在這裏正式開始了我混亂的人生,十年後我和家謙一起回來,結束這場荒謬的婚姻。
可是不是隻要一結束了這場婚姻就意味著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像以前一樣?
離婚出來。
趙揚也不再理我,徑直上車。
火紅的林保堅尼在四部黑色豐田護駕下呼嘯而去,在老美寬闊的大馬路上格外搶眼,路人都紛紛為之側目。
可隻有我和家謙知道,他的這種威風已經不久了。
其實我並不恨趙揚。
相反我還對他有深深的歉意。
遺產本來就是他的,他憑什麽白分給我啊是吧?
可說我自私也好自利也罷,有時候要成全一些人就必須損害另一些人的利益。
古來如此。
老爺子啊,原諒我吧。
我對著天空在胸口間劃了個十字。
國外的中餐廳味道不太正宗,我們坐在落地玻璃旁,看著撒滿陽光的街道和花花綠綠的廣告牌。我有一搭沒一搭的戳著碗裏的排骨,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很少有的,我們兩個竟然都格外安靜,沒有說話。
一輛呼嘯而過的救護車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
順著聲音望過去,我看到一個大大的紅十字。
那是這個州內最有名的一間私立醫院。
我的呼吸沒來由的就有些急促。
望著窗外半晌,家謙忽然的笑了一下:“林涵,你來過這間醫院嗎?”
我沒搭腔,盤子裏的排骨被我大力一戳,飛蹦出去,在地上滾了好幾滾才停下來。
“林涵,”家謙皺起了眉頭,“你就不能好好吃嗎,非得戳來戳去的……”
一如既往的嗬斥著我,家謙站起身來,繞到我座位旁邊,俯下身幫我擦拭衣服上的汙漬。我沉默地看著他小心的,溫柔的幫我擦拭著,可那塊油漬還是飛快的擴散開來,印在雪白的襯衫上,灰黃一塊。
“我記得我剛剛來美國的時候人生地不熟,有一次生病了……”他的手頓了頓,唇邊浮上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家謙果然記憶力非同尋常,還在繼續剛才的那個話題。
“家謙,”我頭也不抬開口打斷他的話,“你的湯涼了。”
他在這裏邂逅了什麽?看見了什麽?
很開心的事情嗎?值得他微笑?
我無意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隻知道我七年前我母親是從這裏去世的。
鮮紅十字架的頂端湮沒在美利堅很好的陽光中,沉重的往事潮水一般呼嘯襲來,幾乎將我淹沒,我有窒息的感覺。
美國不是一個好地方。
我想快點回去。
回到酒店後家謙開始像瘋了一樣不停的索要。
帶點懲罰的意味。
雖然實在不明白從他不溫柔的動作中隱隱透露出的怒火是怎麽一回事,但我還是沒有開口問。
沒有人說話。
沉默似乎是一種默契。
自己也記不清到底做了幾回了。我隻記得他在我身體裏麵最後一個衝刺後,高潮迭起,我眼前一黑終於沉沉睡去。意識模糊消散前有溫熱的液體落下,打濕了我的臉。
程家謙
早上九點的飛機。
現在是六點半,身邊的女人還在呼呼大睡,他嚐試著把手臂從她身下抽出來,她哼哼兩聲,翻了個身,又繼續睡去。她睡得那麽香甜,仿佛天大的事情壓下來都可以當被子蓋一樣。他曾經那麽欣賞這份灑脫與豪邁,可他現在那麽討厭。他不知道她有沒有嚐試過想念一個人輾轉徹夜難免。
昨天下午他本來想告訴她,剛來美國的那個時候他在這裏勤工儉學終於累病了,然後來到這間醫院裏打吊針。
打吊針的時候他也沒忘記問護士,有沒有見過一個高高的,瘦瘦的,眼睛大大的,脾氣固執得跟頭牛一樣的中國女孩。
那時候護士想了想,說,二樓深切治療室有一個重病人的女兒和他說的女孩子有點像。
當時他一聽之下,二話沒說就舉著吊針瓶子下二樓去了,剛出電梯他就見到一個女孩子從門口出來,背影很像她。
可是她走得很快很快,他急了,邁開腳步就去追,怎麽知道被輸液管絆倒,摔了一跤,連吊針瓶都打破了,玻璃劃得手鮮血直流。
他想告訴她那個時候他有多糗,有多丟臉,
可惜她並不關心。
她更關心她盤子裏的肉塊。
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窗照上她蒼白的臉,緊抿的嘴唇。
他討厭沉默的她,一句話也不說,讓人琢磨不透,自私固執又任性。
他起床,穿好衣服,收拾好行李。
臨走的時候他看了臥室一眼,床上的被子被她踢到地上去了。
想了想,他還是忍住了回頭的衝動,他凝視了一陣她酣然熟睡的臉,毅然走出門去。
穿過酒店大堂,揮手截停TAXI,一路暢通的來到機場。
他換領登機牌,過了安檢再過了出境審查,然後來到候機室。
從候機室的落地玻璃窗向外望去,太陽才剛剛從機場的跑道盡頭緩緩升起,光芒並不太刺眼。通紅通紅的一個圓球體映襯著周圍灰沉沉的雲翳,一架飛機剛剛起飛,遠遠傳來引擎的轟鳴。
卻無心欣賞眼前美景,他要了一杯咖啡,一份晨報,眼光落在報紙上很久很久,猛然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連標題都沒看進去。
離登機還有很長時間,候機室裏沒多少人。那個賣咖啡的美國老頭就和他攀談起來。美國人實在熱情,家謙不得已地隻好禮貌應對。
“先生,你從那裏來?”老頭笑眯眯的問。
“中國。”
“你一個人來美國嗎?”
“不,”他頓了頓,“我和我的女朋友一起來的。”
他小心啜一口咖啡,便利店的速衝咖啡香醇不足卻苦澀有餘,久久駐在唇間。
“真的嗎?那為什麽不見你的女朋友和你一起回去?”老頭伸長脖子作眺望狀。
“她不會回去了,”他搖搖頭,然後自嘲地笑了笑,“又或許,她根本就不想回去。”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澀澀地,咖啡愈發的苦了。
老頭兒看起來有些詫異,“中國是個美麗的地方,為什麽她不想回去?”
“我不知道。”
老頭看他的眼神有些同情,“為什麽你不等等她呢。”
“我已經等了很久了。”他說。
老頭:“那你為什麽不多等一會兒?反正離飛機起飛還有很久。”
他動了動唇,沒有說話。
老頭:“說不定她隻是暫時有事,走不開呢?”
老頭:“說不定你多等一會,她就能和你一起回去了呢??”
老頭:“說不定她非常想回去,而你卻把她一個人留在了美國……”
老頭:“嘿,等等,先生,你要去哪裏?!你的咖啡……”
加州的陽光永遠這麽明媚,坐在飛奔回酒店的TAXI上他額上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有風吹過時微微涼爽。剛剛還在狠下心來想讓她嚐試一下被人拋棄的滋味,可他現在卻多麽想她早晨起來第一個看見的就是他。
快一點,再快一點。
出租車飛快地開過一塵不染的美國街道,陽光撒滿路麵。
推開門的一刹正巧看到她。
她似乎才剛剛起床,站在臥室門口,頭發蓬亂,嗬欠連天。
突然看到他穿戴整齊的出現在門口,她有些詫異的揉揉眼睛,“家謙,你去哪裏了?”
然後還沒來得及等到他回答,她突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哈——啾!”然後再抬起頭來,他發現她眼睛紅紅,鼻子紅紅,淚水漣漣。
他眉頭一皺:“怎麽了?”
“感冒了吧。”她吸吸鼻子,聲音確實有些沙啞,“肯定是昨晚上把被子踢掉了。”
他一怔,心中有些愧疚。
他不禁大步走過去,疼惜的抱過她,想親吻她。可懷裏的人卻神色慌張左閃右避地想要推開他,掙紮許久,方才扭扭捏捏地說出一句:
“那、那啥,家謙啊,我牙還沒刷……”
PART 21
回國的日子好,回國的日子妙,回國了以後就連看豬下水那廝也比往日漂亮了幾分。才離開不到一個星期呢,再回到H市卻已有了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大家好像都不約而同地開始忙碌起來。
首先是顧小花,同是奔三的老女人了,竟然讓丫的給標上了個尾會!算命的給了她一個黃道吉日,幾天前就開開心心拉著她的準男友飛海南三亞搞什麽沙灘婚禮去了,丟下我這個昔日的良師益友置之不理……當初明明說過要我當伴娘的!這還不止,那廝走了以後丫的工作全都落到我頭上來了,總編還特理所當然斯條慢理地說這是我份內的事情不能算加班費!啊……氣死我也!
接下來的是柳飄飄,柳飄飄竟然戀——愛——啦!那位爺好像是H市一個如今混得風生水起的主,飄飄現在可揚眉啦吐氣啦,把以前的偽LV全換上了真貨。我納悶的說這真的偽的圖案還不都一樣麽,這買假貨又不比隆胸,你隆胸多投點錢進去說不定那質感手感安全感還真能更上一層樓,可你這買個皮包花個幾萬塊錢的你還能指望它丟了以後會自己長出兩條腿跑回家麽。柳飄飄聽到我這番言論倆白眼一翻,難得的沒有跑上來掐我。也是,丫現在是貴族啦!不能隨便在街上掐人脖子啦!
最後是豬下水,唉,天不開眼,還真讓丫開成了一間連鎖在旁邊!竟名曰:萬花樓。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這多俗啊這。不過雙管齊下這生意可讓丫賺了個盆滿缽滿,丫現在財大啦,氣粗啦,天天來找我家蕭蕭搓麻將!這廝打麻將不碰不糊不自摸,偏偏愛洗牌。洗牌的時候那兩隻手在麻將桌上搓啊搓啊搓,十隻手指上那加起來N克拉的鑽戒就在我眼前閃啊閃啊閃啊閃啊……
上次停電的時候來,家謙他說他沒看清楚,後來幾次過來親眼目睹了我家髒亂差的環境,特別是還有一次他在我家無線上網直到半夜,突然一聲鬼哭狼嚎把他嚇了個半死,這個膽小鬼連忙叫醒我兩個人趴在牆角邊聽了半天終於證實原來是隔壁家的小夫婦倆在做有氧健身操……自此發現我小破房的隔音效果奇差無比,家謙從哲學的角度來一分析,發現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存在著兩麵性,也就是說咱們能聽到別人的,別人也能聽到咱們的……
然後家謙就終於忍不住啦,爆發啦,立時拿出他那說一不二的氣派,第二天就叫人把我的東西統統搬去了他那裏,搞得那天我下班回家時嚇壞了,還以為遭盜了,哆哆嗦嗦打電話給家謙喊:“家謙啊,完蛋啦!俺家裏來賊啦,丫個變態連俺胸罩都沒放過……”
今天是美麗周末。家謙上午加班,中午回來的時候我正坐在電腦前繪圖。
顧小花那不厚道的最近天天打電話回來炫耀她在三亞的幸福生活,今天吃大龍蝦啦,昨天看珊瑚礁啦,明天又要去跳降落傘啦。我一聽,妒忌啦!轉頭就向家謙哭訴,家謙的耳膜再堅強也受不了啦,終於答應我隻要把手頭的任務完成以後他就帶我去北戴河玩啦!
於是我身體裏潛伏已久那根叫“勤奮”的筋被抽出來啦,激發啦,日以繼夜披星戴月的坐在電腦前揮舞著我的雞爪子。家謙說我整一頭強驢,抽不得罵不得,非得有根胡蘿卜吊在前麵才肯撒蹄子跑。
這天家謙下班回來就在客廳喊:“林涵,換衣服去,跟我去同學聚會去!”
我在房間裏手一抖,電腦屏幕上小明星漂亮的臉蛋上立馬就出現一條黑線,我連忙拿橡皮去擦,結果手忙腳亂的又不小心把她的鼻子給擦掉了,於是好好一張臉啊,糊了。
有些心不在焉的關掉photoshop,我探出頭問家謙:“哪的同學聚會啊?”
“美國的同學,你不認識。”家謙對著鏡子打領帶。
“美國的同學跑來這裏聚會幹嘛!”我鬱悶。
“最近H市不是召開國際經貿合作會議嘛,一群天南地北的人不就在這聚頭了唄!”家謙有點不耐煩了,“你管這麽多!”
“噢……”
“怎麽了?”家謙打好領帶,回頭奇怪的看著我。
“沒、沒,”我擺擺手,“家謙您是好同誌,沒被披著資本主義外衣的花花世界誘惑,懂得回來報效祖國,俺謹此代表黨和人民嘉獎你!”我朝他伸出一大拇指。
家謙甩我一白眼。
我縮回腦袋坐在床沿上有些發怔,這時家謙走進來,看到我還沒換衣服,皺起了眉頭。
在他還沒有出聲之前我趕快先發製人的說:“那啥,家謙啊,你看我這不是鬧肚子疼麽,我還是不去了……”
“黑色的好還是灰色的好?”家謙看都不看我,徑直從衣櫥裏拿出兩套西裝,在身上比劃了一下。
“呃,灰色的……”
“嗯?不對,那個,家謙啊,我真肚子疼啊……”
“吃吃就不疼了。”家謙拿著灰色的那套西裝出去了。
我無奈。都怪以前撒謊撒多了,現在家謙都已經升級為自動測謊儀了,我是不是在撒謊丫眼皮子都不用抬,光聽聲音就能判斷了。
靠!
“家謙,丫們在國內混的多不?”我尾隨地跟在家謙後麵問。
“好像沒有,”家謙想了想,“國外環境多好啊,他們幾乎都還在國外混,就我一個回來了。”
“那在香港啊,美國啊混的多不?”
“有一些……”
家謙話頭猛然一頓,突然意識到我在害怕的是什麽。
“林涵,”家謙的聲音頓時變得柔柔的,“他們之中認識趙揚的不少,但我敢保證跟趙揚熟絡的不多,應該都隻是生意上的一些聯係而已。再說了,他們之中很多人不光是我的同學,還有很多是我生意上的客戶,以後打交道的時候多著呢!要是你這些活動都不參加,那以後那些規定要攜伴出席的宴會你叫我帶誰去?我的女秘書Annie?”
“我靠!”我瞪他,“你敢!”
“那不就是了,”家謙笑了,“快去換衣服吧!”
這家夥威脅我呢!我撇撇嘴,關上電腦鑽進洗手間。想了想,又跑出來,把那N年用不了一次的化妝盒給拿進去。
一刻鍾過去了。
半小時過去了。
“林涵你還有完沒完!”家謙終於不耐煩了,在門外吼。
“就來就來!”我把手上的唇膏又往嘴巴上抹了抹,然後一丟,開門出去。
家謙愣住了。
“幹嘛幹嘛!”我看著家謙的眼神,有些心虛的叫嚷起來:“嫌棄我啊?那我不去了。”然後順水推舟的往沙發上一坐。
“怎麽不去了?”家謙皺起眉頭,拿起車鑰匙,“去!”
推開包廂門的時候,原本討論熱烈的場麵突然一下子靜下來,眾人目光不約而同的“刷”的一下集中在我身上。
“喲!家謙,”有人笑開了,“我們這頭還在打賭說你會不會帶個女朋友來呢,他們都賭不會,就我一個賭會!你小子果然沒令我失望啊!”然後他轉過頭,笑著對我說:“嫂子挺漂亮的嘛!”
嘿嘿嘿,他說我漂亮。我在心裏樂開了,不枉我在廁所呆了半個小時的結果。這叫啥,一進化妝間,母豬也能變天仙!
雖然知道他們口中都是恭維的居多,但我真挺高興的,在一起這麽久了,好像直到現在才終於給家謙長了回臉。用家謙的原話來說,那就是相當的難得啊。
我拿眼瞟家謙,他還是那副榮辱不驚淡看風雲的嘴臉,可是,你看你看,他那悄悄上揚的嘴角,那似笑非笑的樣子出賣他啦!估計丫此刻心裏比我還樂。
席上的精英們都是來聚會的,各自寒暄了一陣後注意力很快從我身上轉開,又上竄下跳地說起了國內經濟走勢,政治格局什麽的。我拉著家謙找了個角落坐下,家謙從來就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在這些非正式場合的聚會下他就更是隻坐在那裏聽,偶爾被逗樂了,就淺淺一笑。
估計能猜到我今天走的是淑女路線,準不好意思夾菜。大部分時間家謙都在一旁伺候著我,一有菜端上來,就附在我耳邊小小聲問吃不吃這個菜,吃不吃那個菜,得我首肯以後,丫就猛地給我往碗裏夾,我端坐在位子基本上是手都不用伸的,那款真真是要多老佛爺有多老佛爺!
席上的人見了又笑我們,說我們是伉儷情深。我聽了兩眼一翻,差點兒沒脫口而出:屁!這是老娘我馭夫有術!但這話隻能在心裏說說啦,不然讓家謙知道了估計得打死我。
家謙今天似乎挺高興的,脾氣特好,難得溫柔一次,連我喝湯的時候不小心發出嘰裏咕嚕的聲音他也不鄙視我了,坐在一旁笑意盈盈地看著我,那眼裏的柔情蜜意喲,能滴出水來。你看看這人,不就是被人誇了一句麽,這被誇的還是我!丫就高興成這樣,啊——忒虛榮了!我邊吃邊琢磨,估計這頓飯我表現好了,沒準晚上回去還能當回老佛爺。
“家謙,你女朋友……很餓?”
正當我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吃盤中餐時,席間突然有人發問。
喲?問到我了?不能再吃下去了。
我連忙一抹嘴巴抬起頭,說:“不餓不餓,已經飽了。”
“沒關係,”那人笑眯眯地說,“叫服務員加菜就行了。”
“哎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連連擺手,“我真的飽了!”眼看那人真的揮手要叫服務員過來,我急了,想站起來攔他。
“笨蛋!”桌子下的腳被狠狠踢了一下,然後傳來家謙恨鐵不成鋼的聲音:“人家跟你客套呢,你還真以為是為你點的啊,這桌子上大半的菜都是你吃的你能不飽麽你……”
席上對話漸稀,看來已接近尾聲。
我擱下筷子挺了挺吃飽的肚皮,暗自運功調息助消化,正當我氣沉丹田全神貫注漸入佳境的時候,身後包廂的門“呯”地一下驀然打開了,我氣息一亂差點沒走火入魔。
進來的是一個男人,四十歲左右,挺著個將軍肚子,高且胖,一臉樂嗬嗬的笑紋皺得跟朵菊花似的。此人一來,又掀起了一個小高潮。席上有人大叫:“老高,老高,你來晚了!罰酒!罰酒!”
那叫老高的也不含糊,嗬嗬一笑當即就咕嘟咕嘟的灌下去三杯,然後杯子往桌上一磕,“騰”地一下臉就紅了。
服務員加了個座位,老高施施然落坐在我旁邊,然後就開始天南地北的侃起來。看得出這老高也是一猛人,自從坐下來以後那嘴巴就沒有消停過!上至天文下通地理的各國見聞巷尾八卦他什麽都知道,簡直就是一活生生的江湖百曉通!
他來了別人也不說話了,就都聽他侃。侃國內外經濟發展那是工作需要,侃某某某公司總裁跟某某某女明星的緋聞那是娛樂需要!看丫們一個個聽得津津有味兩眼放光的樣子,從而得出一個結論:八卦,並不光隻是女人的天性。
我在一旁看他的年紀實在不像是家謙他同學,於是悄悄拉一拉家謙的衣袖問這老高是何方神聖。家謙告訴我說這老高高中畢業就去美國闖蕩了過了一段時間,後來覺得還是讀書有用,就又回去讀了,畢業的時候正趕上跟家謙他們一屆,丫的人脈關係四通八達,出奇廣闊。
我“哦”了一聲,這時席上有人調侃:“老高啊,你都這歲數了怎麽還不找個伴啊,人家家謙現在都淪陷了,怎麽你還孤家寡人一個啊?”眾人都笑起來。
“喲嗬!”老高樂了,狠狠一拍家謙肩膀,“你小子原來不是同性戀啊?”
眾人笑得更厲害了,家謙也笑,還不忘回頭看我一眼,眼神意味深長。
俺懂!俺懂!俺懂你的意思!!!!我激動地也用眼神回應家謙,俺知道這些年來你為俺守身如玉吃了多少苦頭受了多少委屈!俺今晚上回去就好好嘉獎你去!我拚命地朝家謙含情脈脈的拋媚眼傳情,眼皮子上粘的假睫毛啊……都快被我眨得要掉下來了。
“俺閨女呢?閨女在哪?把閨女叫出來讓咱看看!”老高伸長脖子找閨女。
我把小腦袋從家謙背後探出來,朝他揮揮手:“HI!”
老高看看我,“嘿嘿”一笑,豎起大拇指:“閨女生得漂亮,你小子行啊!”
我再看家謙一眼,啊!那小子臉上又是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估計心裏早就爽翻天啦!
家謙笑著幫老高滿上酒,順便問了一句:“嫂子呢?”
“哎哎哎,別提女人啊,這年頭啊,外麵的女人忒不可信了!”老高連連擺手。
“怎麽?難不成你老高還能被人騙財騙色了?”又有人笑。
“不是我,”老高喝了口酒,搖搖頭,“你們知道趙揚這個人麽?”
我臉色猛然一變。
“知道的,”席上有人點頭,“不過我印象那小子好像不喜歡女人的啊!”
“就是他身邊唯一一個女人就讓他著了道兒!”老高搖頭歎氣。
“老高你先別歎氣,說說看看嘛。”有人催促道。
老高喝了口酒,拉開話匣子:“那我也是聽來的啊,內容是真是假我也不敢包!”
“前陣子我想搞點投資,然後看趙揚那公司的股份不錯,我有點心動,就去谘詢一個跟趙家關係不錯的朋友。那朋友一聽就說,老高你千萬別買,買了你準後悔!我當時留了個心眼就問,為啥別買啊?我那朋友就說,趙揚他麻煩大了!丫前幾年投資失利後就沒緩過來過,現在老爺子去世了,又把一半的股份留給了那掛名的媳婦。趙揚要離婚,那媳婦一看自己要還一半的貸款。不樂意啦!找了個不知哪裏的後台跟他談,沒談攏,就把趙揚在國內的銀行貸款紀錄都捅到美國去了。人家美國人一看,喲嗬!你小子在國內還欠人一屁股債啊,還沒聽你說過!於是就說丫的誠信有問題,都不貸款給他了,弄得丫現在好幾個指望翻本的工程由於資金不到位都停工了。聽說那後台手裏還有趙揚逃避高收入課稅的證據,反正最後不知達成了什麽協議,趙揚就一個人把該兩個人分攤的債務都背上了身,連遺產也不敢跟那小媳婦爭了。”
老高點燃一支煙,悠悠地繼續道:“照我看啊,這事兒八成是競爭對手在搞鬼!那丫頭也忒吃裏扒外了!據我所知那趙老爺子可是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的……”
席上有人曖昧一笑:“是真當親生女兒還是內有貓膩啊?”
事不關己,這些人一個個都興致勃勃的談論著。我低著頭坐在位置上,感覺自己像是被推上了審判席,一群人嗡嗡地在耳邊訴說著我的罪行,隻覺手腳冰涼,胸悶氣短,胃部抽搐成了一團,剛剛吃下去的東西在裏麵死命翻騰著,有輕微的嘔意。
這時家謙握住了我桌子底下的手,用力的握住。“小涵,”他低聲叫我。
我搖了搖頭,表示沒關係。
“要是真的話那小媳婦可是忒精明了!”席上的人還在說,“勾了老的,害了小的,拿著趙家的錢轉頭又找了個靠山!”
“可不是!”老高接茬兒道:“我記得當初趙揚婚禮的時候我還跟我當時的老板去觀禮來著,當時看起來挺清純的一小姑娘沒想到丫就這麽狠!”
“話說那丫頭的靠山是誰啊?”有人開始揣測,“競爭對手?情夫?”
老高吐出一口煙,笑了笑:“誰知道呢!”
“哎閨女,幫我把那煙灰缸給遞過來好吧?閨女,閨女?”
直到家謙推了我一下,我明白過來老高那是在叫我。
我伸手去拿煙灰缸,手從家謙那裏抽出來,我才發現它抖的如此厲害,要不是家謙及時接下煙灰缸幫我遞到老高那,我說不定就真不小心的給砸人家手上去了。
老高也沒在意我的失態,撣了撣煙灰,然後對我笑笑說:“謝謝啦!”
“不用。”我朝他點點頭,脖子有些僵硬。
他開始瞟了我一眼沒在意,就回過頭去。忽然又像是發現了什麽,猛然回過頭來。
我心裏本來就發虛,看到丫這麽大的反應嚇了一跳,轉過頭正好對上他的眼神。
對望三秒。
“哎!你是……”
老高看我的眼神越來越詫異,我看著他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快得喘不過氣來,腦子裏亂成一團麻線,我“謔”地站起來,低低說了一句“我去洗手間”,然後就匆匆向包廂外走去。
身後老高驚訝疑惑的聲音還在繼續著:“哎!你、你是那個……”
我的手已觸到了門把。
“哎!你叫林涵,對不對?”老高一拍腦門,想起來了。
“你就是林涵,對不對?”
包廂內陡然一片死寂,我那本來如千軍萬馬奔騰的心跳突然一下子,不跳了。自知逃不過了,我深吸了一口氣,放開門把手,回過頭,向他嫣然一笑:
“喲,瞧您說的,俺不叫林涵,俺叫林蘑菇!”
PART 22
昂首闊步地出了包廂的門,拐了個彎,走到洗手間,聽著身後的門關上,一口氣猛地一泄,我的雙腿才不由自主的開始劇烈顫抖起來,我不知道家謙現在在那邊是怎麽跟別人解釋的,我連想都不敢想。
心情越來越煩躁,一種後怕的感覺漸漸從心底升起,如小蟲噬咬的黑洞般慢慢擴大。我想抽煙,可摸遍了全身上卻一根煙都沒找到,我更煩躁了,這時候我開始後悔,怎麽當初就這麽聽話的把這煙給戒了呢!
我打開水龍頭洗了把臉,自來水沁底冰涼,洗不掉心中的煩躁與不安。不知道自己在洗手間裏呆了多久,直到家謙打我電話,我才抹抹臉上的水,慢慢走出去。
家謙在洗手間門外等我。
“小涵,”他一看我出來,像是鬆了口氣,急急走過來。
“他們那幫人嘴就是這樣,說過就算了,第二天沒有人會記得發生什麽事情的,林涵你臉皮這麽厚,不至於在乎這點事情吧?”家謙開始還想調笑一下的,後來看到我的眼神,不敢笑了。
“林涵,”家謙急了,拉住我的手,“你要是真在意人家說什麽,那我們走好不好?我們去美國?英國?墨西哥?冰島?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
我搖搖頭,“不用,”我說,“我哪也不去,我下去走走。”
“那我陪你!”家謙說。
我說:“真的不用,我就下去買包煙而已。”
“買煙?”家謙雖然皺了皺眉頭,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他點點頭:“那好吧。”
我轉身,走了幾步,家謙突然在後麵叫住我:“小涵,不要走太遠。”
“嗯。”我點點頭。
“……不要再懷疑我的耐心,不要再考驗我的毅力,”家謙繼續說,似乎話中有話,“我終有一天也是會累的,如果你走得太遠,我不敢擔保我是不是還有這個力氣一次又一次的把你找回來。”
我頓了頓腳步。
“小涵,你懂我的意思嗎?”家謙問。
我又點點頭,
這時電梯門打開了,我走進去。
“不行,林涵,”這個時候家謙突然再次開口:“我信不過你,你還是給我回來……”
我回頭,電梯門卻在這一刹那驀然闔上,載著我飛速下沉。
*****
出了酒店門口,我在對麵的小賣部買了包煙,又順手操了支酸奶。
我記得這“XX”牌的酸奶以前的廣告是個小姑娘一邊伸出舌頭舔嘴唇做陶醉狀,一邊嬌滴滴地用假聲說:“mu~~酸酸甜甜,這就是初戀的味道~!”
高中那會兒不知道是發育還是怎麽的,反正我是特別容易肚子餓。家謙每天第三節下課買回來的課間餐中就有這個牌子的酸奶。那個時候即使家謙解釋了一千遍一萬遍,我還是堅信他買這酸奶給我是有特殊含義的。於是每當下課,我就叼著根吸管,含情脈脈的看著家謙,也不管自己五大三粗的形象,硬是學著那小姑娘用嗲得發膩的聲音呼喚:“mu~~酸酸甜甜,這就是初戀的味道~!”
當年家謙那是一多麽純情的小男生啊!被我這麽一調戲,滿臉通紅連話都說不出來,最後還由於我這一不要臉的行為,連帶著受到了大家集體的鄙視。
如今我抽著煙,喝著“初戀的味道”,坐在小賣部門口的小條凳上,看大街上人來人往。
有時候,回憶讓我們快樂,讓我們憂傷,讓我們感歎,讓我們唏噓。讓我們感到曾經活得多麽精彩,讓我們老了以後仍然有夢可做。但,它的意義僅僅如此。
這個時候手機響了,我拿出來一接通,還沒放在耳朵邊呢!就聽見柳飄飄那能震爆玻璃的女高音在那邊吼:“嗚……蘑菇啊……我又失戀啦……”
柳飄飄一見到我就哭,一個勁兒的哭,那淚腺像開了閘的水龍頭似的嘩啦啦的流。
我挺鬱悶的說:“我說柳飄飄,你這不是天天失戀麽你,怎麽你還沒習慣啊?”
柳飄飄瞪我一眼,“我失戀了來哭一下發泄發泄怎麽就不行啦!”
“好好好,您繼續。”我沒話說了,坐在一邊不再理她了。
柳飄飄哭了一會,突然像是發現了什麽似的,轉過頭詫異的看著我:“哎,蘑菇。你不是戒煙了嗎?”
“戒?”我看了看手中就快燃盡的煙,“戒個屁……”
我臉皮極厚,跟家謙他們的生活圈子也沒有交集,那些流言怎麽傳也不會傳到我的耳朵裏,可我在意的不是那些流言,我在意的是家謙,如他所說,這些人當中許多不但是他的老同學,還有很多是他生意上的合作夥伴,他畢竟還是要在這個圈子裏混的。我雖然從未給他長過什麽臉,但也不至於讓他丟臉。可這次實在是……
這些年來我林涵別的不會,但懂分寸,知進退,這點做人的基本道理我還是懂的。我知道任何一種付出都有它的底線,雖然家謙說他肯和我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但我又怎麽能保證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第二次,第三次?我又怎麽可能讓他放棄一切,一次又一次?
“林涵,你手機響很久了。”李蕭蕭把手機拿給我。
我接過手機一看:程家謙。整整十個未接來電。
我看著“10”這個數字怔了怔,突然有一種宿命的感覺。我對自己說:
這樣吧,如果他再打來一個電話,那我就接。
可家謙再也沒有打電話過來。
這天我在“怡紅”呆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我回到我的小破屋。
路邊的小電影院在放電影,大大的招牌上寫著有當紅的女明星半裸演出。
出於一個媽媽桑的基本職業素養,我義不容辭的要去考察一下現在到底流行什麽樣的身材比例,是胸大的好呢,還是平胸的好呢,現在是妖冶型的吃香呢,還是卡哇伊的受歡迎……
……
好吧,好吧,我承認我不純潔。
門票不貴,才十塊錢。
我記得以前讀大學的時候,沒事幹就喜歡和家謙出來看電影,那個時候尋刺激,還專挑鬼片看。開始挺害怕的,聽到那陰颼颼的音響效果就趕緊蒙上眼睛。家謙看我這樣就說我是花錢買罪受,說十塊錢一張的門票被我蒙掉了五塊錢,要是再這樣看下去,還不如回學校自習去……
靠!我鬱悶的摸摸鼻子,怎麽又想起這些來了!趕緊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環顧了一下四周環境,半數以上都是中年謝頂的猥瑣大叔型人物,像我這樣一個年輕女的來看女明星半裸演出的還真是沒有。
電影院一黑,影片開始了。
黑屏。
然後有人聲響起。
女:“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一樣找我嗎?”
男:“會啊。”
女:“你會一直找嗎?”
男:“會啊。”
女:“你會一直找到死嗎?”
男:“會啊。”
女:“你撒謊。”
……
女人獨特的嗓音沙啞低沉,仿佛帶點嘲笑。那個不知名的男人聲音顯然敷衍不耐。
靠!原來是愛情文藝片!
我抬起腳想走,想想那十塊錢,還是坐下了。
畫麵由陰黑漸漸變得亮堂起來,一條昏濁而黃綠的河流緩緩流向不知何方。殘舊的煙囪,廢棄的樓坊,遠處鋼筋水泥的城市猶如荊棘般聳立,我看到河邊有肮髒的柳樹抽出了嫩綠的新芽,搖曳生姿。
一張張普通的臉在鏡頭前掠過,他們騎著單車,帶著孩子,在橋墩旁抽著廉價的香煙,等著十五分鍾一班的公車,還有生活在河甬上的人們,生鏽的平板運貨船馬達突突的冒著黑煙,他們蹲在甲板上迎著江風,洗得發白的黑色夾克衫。
——生活是一場尷尬的戲碼,人們的表情麻木而宿命。
“我經常一個人帶著攝影機去拍蘇州河,沿著河流而下,自西向東,穿過上海。近一個世紀以來的傳說,故事,記憶,還有所有的垃圾都堆積在這裏,使它成為一條最髒的河。可是還是有許多人在這裏,他們靠這條河流生活,許多人在這裏度過他們的一生,在河上,你可以看到這些人。”
一個男人淡淡開口,漫不經心的語調,我開始跟著攝影師的鏡頭,去看這一場在河甬上發生的故事
“看的時間長了,這條河會讓你看到一切,看到勞動的人們,看到友誼,看到父親和孩子,看到孤獨,我曾經在一條駁船上看到過一個嬰兒的誕生,看見過一個女孩子從橋上跳下蘇州河,看見一對年輕戀人的屍體被警察從水裏拖起來。”
“……關於愛情,我想說,我曾經看到過一條美人魚,她坐在泥濘的河岸上,梳理著她金色的頭發。別信我,我在撒謊。”
影片畫麵粗糙不堪,搖搖欲墜。
我看不太懂,我說過,我是一個極度膚淺的人。
所以當美美對攝影師說起那個叫馬達的男人找了牡丹一輩子的時候,我和那個薄情的攝影師一起笑了出來。
這樣劣拙而惡俗的蹩腳三流愛情故事我也會編。
然後我就真的編起來:曾經有一對很好很好的大學戀人後來各奔東西,很多年以後重遇,男的變成了英俊多金的CEO,女的變成了兢兢業業的小雞頭……
我在座位上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有沒有說過,在美國的那天其實我根本沒有睡著。
家謙一走,我就從床上爬起來了。我看著原本並排放置著的兩個行李箱現在隻剩下孤零零的一個,我就知道,我被拋棄了。
加州的陽光很好,但是加州的清晨還是很寒冷的。
我一個人坐在床上想了很久,想如果家謙走了,我該怎麽辦。
如果沒有家謙的再次出現,我一直有一個小小的願望,就是率領著手下的弟弟妹妹們走南闖北,將事業範圍擴展到全亞洲乃至世界。從一個小雞頭做到大雞頭,然後再做到老雞頭,最後背負著世界雞頭的盛名拿著五保老人的社會福利,混在人群堆中清簡餘生。
生活過得寂寞而我卻早已習慣了。家謙的驀然出現的確令我興奮了一陣,特別是我看到家謙仍然不變的堅守時,我就感動了,被幸福衝昏頭腦了,失去理智了。
在這之前我一直天真的以為,相愛就可以。當初我們之間相隔著婚姻這座大山的時候,我一直以為,隻要把這座大山搬開,家謙就在那邊等我。可如今這座山沒了,我才發現,原來距離仍在。
我忘記了我們之間相隔著十年的荒蔓歲月,而這十年間,我們的性格、身份、社會地位乃至交際圈子都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一直以來賴以維持感情的是那段逝去的青澀歲月中的美好回憶,可回憶是脆弱的,我不知道在俗世間的流言蜚語、輕蔑、嘲笑甚至是惡意攻擊下它能存活多久。
這些年來我一直都不知道,我該詛咒上帝好呢,還是感謝上帝好。
因為回國以後才發現,許多當年跟我們一樣同是情侶的同學啊朋友,現在竟然沒有一對在一起。聽他們說起畢業時因為距離、工資、房款壓力,種種現實的原因而分手,看他們說起當初如膠似漆的另一半,那種冷淡漠不關心甚至是鄙夷的眼神,我至今想起仍然心有餘悸。古人總是有大智慧,他留給我們一句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歲月洗牌,回憶自動過濾掉了當時悲哀的部分,因此我們每每回想起過去,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可細想一下,當年我和家謙真的就這般無憂無慮嗎?其實和眾多情侶一樣,因為我那倔脾氣和家謙那什麽都不說的悶騷性格,我當年和家謙吵的架不算少。我想如果不是由於母親的意外,讓我們在最甜蜜的時候嘎然而止,說不定我們也會如大多數學生情侶一樣,激情被時光消磨殆盡,隻剩下現實中的心灰意懶。吵著吵著就累了,累了就淡了,淡了就分了。
十八歲的時候,我堅定的認為,那最美的愛情是手牽著手看地老天荒海枯石爛,喜歡王子與公主,甜蜜的結局,最歡喜不過,最圓滿不過。可這種結局通常隻會出現在書裏,出現在電視劇裏,但絕不會出現在生活裏。如今我二十八歲了,我開始欣賞那些看似殘缺的美麗,那種激流勇退的智慧,在最顛峰的時刻嘎然而止——任何結局都是狗尾續貂。
王菲在曾經有一句歌詞:等到我們互相了解,再互相輕蔑。
——非要等到那個時候嗎?
我不知道後來是發生了什麽事情,使得家謙最終改變了主意回來,但我由此知道,我們的愛情並沒有想象中的堅定。
其實我們一直都在懷疑著。
家謙在懷疑著。
我也在懷疑著。
影片的最後,攝影師獨自坐在陽台上喝酒。廉價勁大的老白幹自嘴角溢出,浸濕衣領。沿著喉嚨流進胃裏,發出空洞的聲響。
然後鏡頭飛躍掠過陽台,重新回到蘇州河上,一條駁船在河上緩緩飄浮前進。馬達激起的水花兩邊排過,穿過橋洞,單一的畫麵從灰色的河水漸漸升上灰色的天空,在日光下逐漸扭曲,變形。
影片的結束依然是攝影師平靜到冷漠的聲音:
如果美美沒走,也許我們還會象以前那樣喝酒,一起在蘇州河上漂蕩,一直漂向大海……也許太陽會出來,河水會變得很清澈,我沒有撒謊,你會看見……
可我不會再去找美美。
因為我知道一切不會永遠,
我知道隻要我回到陽台上去,
我的愛情故事會繼續下去,
可是我寧願一個人閉上眼睛。
等待下一次的愛情。
……
美好的愛情是會讓人無法自拔的,有時候正是因為太愛惜,才不想讓這份愛情在塵世的紛擾中逐漸荒蕪。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一樣去找我嗎?”
“不會,我寧願讓你留在我的心裏。”
我忘了自己是怎樣隨著人流走出電影院的,也忘記了電影是什麽結局。
我頭疼。
回到家裏我倒頭就睡著了。
然而那天晚上我卻做夢了。
夢裏有一個男人在抽煙,他背影沉重,麵容模糊。
他問我,“你相信愛情嗎?”
我搖搖頭,“不信。”
他笑:“你撒謊。”
PART 23
關係突然一下子變得很微妙,我不清楚我們現在這算是怎麽了,分手了?沒有啊!鬧別扭了?好像又不是。但我知道這種微妙的關係隻要任何一個人稍稍伸出一隻手指就能捅破
——可沒有人伸出那隻手指。
看來家謙是累了,真的是累了。而我內心深處其實隱隱覺得,如果家謙能真的能夠就此放下我,也許未嚐……不是一件好事情。
“怡紅”最近有點麻煩,內部傳來趙家瀕臨破產的消息,“怡紅“人心惶惶,有資本有能力的小姐妹開始為自己尋找後路,一個一個跳槽離去,其首選自然是對麵的兩間“倚翠樓”和“萬花樓”。剩下那些無處可去的老姑娘在苟延殘喘。我沒有澄清,沒有解釋,任她們離去。於是生意日況俞下。最近比較頹廢,看著豬下水那日益飛揚跋扈的身影,忽然都沒有了跟她掐架的興致。
柳飄飄哭過以後也跟個沒事人似的,男人是照樣的找,戀愛是照樣的談。樓上的小媳婦炒股虧大了昨天哭著嚷著要跳樓,磨嘰了好一陣子,被人勸下來以後今天又拿出了買房的錢摩拳擦掌地準備再次下海翻本。
我昏天暗地的忙了幾天,終於把總編派下來的任務完成了。上交以後,我就閑了下來。時間是有了,可是再也沒有人帶我去北戴河玩了。對此我很是憂愁了一陣。人有時候就是這樣矛盾,生活中慘痛的教訓多了去了,誰也沒有因此而學得乖些。
日子就這麽一天一天的過著,路上的行人依然匆匆,電視裏熱播著最近的新聞要點,某某地方的豆腐渣工程坍塌,“嘩”的一聲,數十條人命就這樣從此消失不見。
很多人說到愛情,似乎那是天崩地裂星辰黯淡日月無光的什麽大事情,可我卻覺得,偌大一時代,欲愛不能,欲求不得,欲罷不能者皆有之,你傷,有人比你更傷。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所以有時候看著報紙上那些失戀的人燒炭上吊割靜脈的就覺得特不可思議。生活,那麽輕易的就將我們淹沒了,在其間掙紮,並沒有太多時間悲哀。
就好像現在,我伸出食指挑起李蕭蕭的下巴,對他說:“妞,給大爺笑一個!”
“嘿嘿……”李蕭蕭咧開嘴巴,齜牙咧嘴的給我笑了一個,跟個大馬猴似的。
“我靠!這麽醜!”我皺了皺鼻子,“來人啊,拖下去賞給弟兄們了!”我揮揮手。
“啊,大爺不要啊!”李蕭蕭一聲嬌呼,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撲過來抱住我手臂。
柳飄飄在旁邊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也笑。
快樂其實沒有想象中那麽困難。
直到柳飄飄前幾天來找我,言辭間有些閃爍,扭捏半天才說,家裏人在家鄉給她定了門親事,要她春節前趕回去見個麵,培養一下感情,然後明年開春就把親事給辦了。
飄飄一向說話爽利豪邁,很少這樣為難的,估計是覺得在“怡紅”這種情況下走的話太沒義氣,可這門婚事又太重要。
可我還是有些詫異:“什麽?沒談戀愛就結婚?”
飄飄點點頭:“林涵,我不小了。沒空去談那些小孩子玩的勞什子戀愛了。”
我看著飄飄一臉認真的樣子,有些眩昏,照她這樣說,是不是我也應該找個不熟悉,但是很合適的人,就這樣將就著,過一輩子?
我突然發現,原來我一點都不老,因為我還是怎麽都無法接受這種思想。
我突然發現,這些年來,我還真沒想過要嫁給除了家謙以外的其他什麽人。
這天我送飄飄上回鄉的火車。
“蘑菇,我走了啊。”飄飄看著我,那樣子似乎挺過意不去的。“你以後,多保重。”
我笑笑說:“好啊,早點回去,早點結婚,早點生個胖小子出來,讓我當幹媽!”
飄飄本來聽到我前麵的話的時候挺高興的,但一聽到我最後一句話時,臉色不免有些微變。
我轉過頭去裝作看不見她的失態,心裏卻是明明白白的,飄飄既然打定主意要從良,回去做一個三從四德相夫教子的好老婆,好媽媽,她又怎麽可能歡迎我這個熟知她過去不堪曆史的人破壞她的平靜生活?
於是我知道,這一別之後,我再也不會跟飄飄見麵了。
她將與過去,揮手告別。
先是遇上家謙,然後遇上老爺子,離開家謙,遇上趙揚,母親的離開,我回來,再次遇上家謙,離開趙揚,如今柳飄飄也要離開了,過不了多久,李蕭蕭也要走。
我早就習慣了生命中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或是有人一走不回頭。但每一次的別離仍然令我感到哀傷,有物是人非的感覺。
天氣轉涼,鯉魚風吹過,冬日裏光禿禿的枝椏與滿地的落葉,即使有陽光,也不免有些蕭瑟。
我依然穿著單衣單褲睡眼朦朧的在“怡紅”和雜誌社之間來回奔波,直到有一天,一群唧唧喳喳的女學生走在我前麵抱著肩膀說好冷啊好冷啊,然後用很奇異的眼光打量我,我才猛然驚覺,啊,冬天來了。
什麽時候變得遲鈍起來,連冷熱都不辨
一個人走在坦蕩蕩的大街上,有些寂寞。我隨手拿出手機打開通訊錄一個一個的翻下去,翻到“程家謙”這個名字的時候,我的手指頓了頓,有些鬼使神差的按了下去。
我一驚,等我醒悟過來我在幹什麽的時候,不知出於一種什麽樣的詭異心情,我卻沒有立時掛斷。
轉念間,電話已接通。
“喂,你好。”那邊傳來家謙沉沉的嗓音。
“家謙,”我說,“我是林涵。”
“嗯,我知道。”家謙在那頭毫不驚訝。
我一怔,暗罵自己傻逼,怎麽就忘記了來電顯示這一功能了呢!
“有事?”他問。
“沒,”我說,“我就是想問問,你最近過得怎麽樣?”
“還不錯。”家謙淡淡道。
還不錯……
我“哦”了一聲,心裏沒來由的有一丁點兒失落。
“你等等。”家謙突然說。
“噢……”
“Annie,三點鍾的例會在五樓開,你幫我把這個月的業績報告和財務匯總整理一下然後拿過去。”家謙在那邊的聲音沉穩而有魄力。
“可以了。”家謙回過來對我說。
“你……很忙?”
“還可以。”
“那我不打擾你了。”
“嗯,那有空聯係。”
“好,再見。”
“再見。”
通話結束,00:59秒。
一個多麽令人憂愁的數字。
我停下腳步,心裏滋味陳雜。我想到那句“有空聯係”覺得有些好笑,嘴一咧,卻不小心掉下來兩顆金豆豆。我不知道這冬天是哪來的沙塵暴,反正這沙子是塞了我滿眼滿口,堵得很,堵得慌。
雖然我知道即使家謙再怎麽想我,以他的性格都不可能在工作時間當著同事的麵對我說,我不好,林涵,你快給我滾回來。但我還是覺得哀傷,再怎麽安慰自己都沒用。
說實話,我不希望他比我過得好,我不希望他比我更釋然,我不希望他遺忘得比我快,因為這樣我會憂傷,我會覺得我吃虧了,因為我愛得比較深。愛情中斤斤計較是我的本性,如果我傷心的時候我想到世界上某個角落另一個人也在傷心的話,我就會開心起來,悲傷也像是減了一半。
你看吧你看吧你看到了吧,我,林涵,就是這麽惡俗這麽自私的一個人
即使我離開了,我還是想成為朱砂痣,成為明月光,永遠佇立在他的床頭,永遠刻在他的心裏。就算他以後有了老婆有了孩子,他還是會想起我,那個時候他已經很老很老,但在他記憶中的我永遠年輕,永遠十八歲,那個時候他把我的缺點全忘掉,I’m perfect !
我想讓他以後的妻子吃一輩子的醋,等他們老了拌嘴的時候還會提起我,然後他就躲在一邊生悶氣,順帶想起我的好。
每每想起這些我就會偷偷的笑出聲。
心情也會明朗起來。
可他現在卻在電話那頭淡淡地說他過得不錯。
不再憤怒,不再悲哀,不再懷念。
我站在灑滿細碎陽光的街角拿著電話失聲痛哭。
遠處站著幾個湊熱鬧的男人遠遠地看著,我狠狠的剜了他們一眼,他們不但不怕,還朝我猥褻的笑,眼中滿是促狹的神色。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人生如戲,有人在門內唱,有人在門外看。你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悲哀,所有的無可奈何,所有的進退兩難痛不欲生,在別人眼裏也不過是笑話一場。
******
戒煙二月我又開始複吸,抽得比從前都凶猛。
安眠二月我又開始失眠,擁著被子坐在床上,看著門縫隙滲進來的光線一點一點變亮,不知道是什麽心情。
身體離開了,感情卻離不開。
夢中那個麵目模糊的男人仍然時有出現,那句貌似看透一切的“你撒謊”,猶如一把鋒涼銳利的刀子,常常把我從夜寐中驚醒,一身冷汗。
於是我工作突然地就異常勤奮起來,李蕭蕭說,要不是做我們這一行的有著自身的特殊性與隱蔽性,沒準他還真會考慮向市裏申請一朵大紅花給我當今年的勞模。
前幾天“怡紅”裏那個歌手走了,今天上午有個人又來試音。
我一進去,就看到那個那新招來的大學生歌手貌似很痛苦地在唱著:
“麵對就要失去的愛情 ~有一點釋懷有一點彷徨 ~最怕的其實是孤單~啊啊~~你總是微笑如花 ~總是看我沉醉和絕望 ~我卻遲遲都沒發現真愛~~啊啊~~”
那孩子的聲線估計還沒發育完全,奶聲奶氣的,卻偏偏喜歡“啊啊~啊啊~”的大作感歎,好讓自己看起來特成熟,特唏噓。
聽了幾分鍾,實在聽不下去了,丫那拖長顫抖的尾音聽得我尿急,我溜出去上了個廁所之後回來,看到李蕭蕭也被轟了出來。相視一眼然後苦笑,我跟李蕭蕭勾肩搭背的來到“怡紅”門口抽著煙。
天氣不錯,遠遠的,看到豬下水走來。
不得不說,有時候還真佩服豬下水,這個世界什麽都在變,唯一不變的,就是她那嚇死人的大濃妝,超過七厘米的細跟高跟鞋,陽光下那依然傲人的三圍,還有她身邊的男人,都一如既往的高大、英俊、挺拔、多金……
嗯?等等。
那個身影怎麽這麽熟悉……怎麽這麽像……
“咦?”蕭蕭用手肘頂頂我,“那不是你家家謙麽?”
“是、是啊……”我看著遠處兩人攜手的身影,吐字艱難。
“那你還等什麽!林涵,快把你家孩子搶回來啊!”李蕭蕭不懷好意的慫恿我,他就喜歡看我跟豬下水吵得麵紅耳赤的樣子,丫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爛人!
然而他失望了。
“算了,”我搖搖頭,“該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我去搶也沒有用。”說著我往牆邊的陰影地方縮了縮。
“喲!”李蕭蕭詫異了,“林涵你這是怎麽啦?”
是啊!我這是怎麽了?
“蕭蕭,就這麽跟你說吧。”我想了想,歎了口氣。
“我不也知道我這是怎麽了。明明離開他是我自己選擇的,可聽到他說一切安好的時候我卻又憂鬱了。我覺得是我自己把幸福給親手斷送了,過了一會我又覺得自己特偉大,我老想替家謙終於放下了我這個猥瑣女而高興,可我卻怎麽都笑不出來,因為刹那間我又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蠢最蠢的人……”
“蕭蕭,”我覺得自己越說越是語無倫次,有點擔心的問:“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懂。”蕭蕭點點頭,瀲灩的眸中有一絲笑容,他說:
“林涵,這不就是他媽的愛情嗎!”
我一怔。
李蕭蕭放聲大笑。
“一念間離,一念間合,任性且自以為是。想信又不敢信,不斷的試探,不斷的猜疑,無法爽快,無法絕決,庸人自擾而又杞人憂天,這不就是他媽的愛情嗎?”
怔怔地看了李蕭蕭半晌,我咬了咬唇,把煙狠狠的摔在地上踩滅,然後站起身來。
這個時候東南風乍起,隻見天邊流雲湧動,路上過往行人熙熙攘攘,車如流水馬如龍。一股豪氣自胸臆中升起,獵獵江風吹起我的短發,輕輕拍打著我的臉頰。任衣袂隨風上下翻飛,我一隻腳踏在夜總會門前的石階上,雙手叉腰提氣向遠方一聲長吼:
“靠!丫的豬下水!敢跟我林涵搶男人?老娘跟你拚了!”
三步兩作的我走上去。
“程家謙,你他媽的也太不夠意思了吧!”我攔在他們兩麵前,勇氣指數蹭蹭的往上飆,豁出去了!
“程家謙,我好歹跟你認識這麽多年了,難道咱們之間的革命友誼還不及一個外人?”我手指著豬下水,“你出去問問人,誰不知道我蘑菇姐的大名啊!什麽樣的女人我找不來給你?你偏偏要找個這樣的!”我看著豬下水陡然變色的臉,心情很爽。
“是嗎?”家謙挑了挑眉毛,轉過身來,眼睛看著我,緩緩開口:“那麽蘑菇姐,我要找一女的,姓林名涵,你能給我找到她嗎?”
我一拍胸脯,豪氣幹雲:“能!”
還沒反應過來,已然落入了一個堅實的懷抱,“不過她收費很貴的……”我想了想,還是堅持把話說完。
“沒關係,我有很多錢。”家謙附在我耳邊說。
這樣啊,那好吧。我不反抗了,站在那兒任由著他抱著我。
天很藍,草很綠,鳥兒的叫聲也很清脆。
陽光下家謙站在那裏,挑眉看著我,語氣中又顯當初年少時的傲氣飛揚,他說:
“事實證明,林涵,不用我追,你也跑不掉。”
我心中一陣蕩漾,欣喜夾雜著酸楚等各種不知名的味兒一齊湧上來。
“喲,家謙,你、你別這樣……你看我這都……”我低下頭去掰他的手,掰了幾下掰不開,喲,不行,我忍不住了!
我連忙伸出手往天上一指:“哎,你們快看,那什麽,UFO!”
“在哪?”趁大家都往天上看的時候,我趕緊拿手在臉上亂摸一氣。
唉!可屢試不爽的這招今兒個卻失手了,不能怪我,這裏一個是我男人,一個是我發小,這兩隻都對我太了解了!
“林涵,”豬下水看著我一臉的鄙視,“我說你咋就這麽別扭呢!哭就哭唄,有什麽可丟人的!”
“胡說,我哪裏有!”我抵死不認,擦擦眼睛,突然發現什麽。
“喲!”我看看家謙又看看豬下水,“你們也忒俗了吧?還故意氣我的哪?”
“林涵你得了吧你,”豬下水白我一眼,“我就覺得你最近有些奇怪,想找人家家謙出來問問,還沒開口呢,倒被你先給罵了一頓!”
豬下水看著我們不屑的撇撇嘴,“連我看著你們都怪累的,談個戀愛跟打啞謎似的!”
“你懂個P!這叫情趣!”我大聲說,然後轉過頭叉著腰看著一臉笑容的家謙,大聲道:“笑什麽笑,你很得意是吧?你找誰不好找她?你不知道她是我的死對頭啊!你就不怕她害我!”
家謙還沒有出聲,豬下水就在一旁叫了起來:“林涵,你以為誰都像你這麽小氣啊?”她又氣又好笑,“就你這狗脾氣,還真隻有家謙才受得了你!”
啊啊啊!真是尖銳的諷刺啊!我怒了,很想跳過去跟她幹一架,像以前一樣。
可家謙把我摟的這麽結實,我實在掙紮不開。隻好在他懷裏向她狠狠地比了比中指,自己卻忍不住笑了。
“瑕水,謝謝你。”
PART 24
趙揚那孫子臨死前還給了我一記狠狠的反擊:把“怡紅”賣給了某商業集團。他知道我在乎“怡紅”,所以趁他還有能力的時候趕緊的賣了。而沒有了“怡紅”,我也沒有可能像別的媽媽桑一樣天天晚上率領著一大幫姐姐妹妹們各大娛樂場所的亂竄。我手裏拿著一半用怡紅換來的鈔票,無言。我掂了掂,挺沉,然後一轉手就給怡紅的小姐妹們做遣散費去了。
人世一遭,匆匆數十年,就這麽過了,鈔票這東西,還真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我好歹還有一份像樣點的工作,雖然總編是刻薄了點,同事是無語了點,但至少還能活得下去。可她們不同,她們除了剩下的青春和美貌,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我不是上帝,我能做的隻有這些。一轉眼間我又從小富婆成了窮光蛋,人生真是無常啊!
“怡紅”到底還是被拆遷了。
家謙很抱歉的看著我說對不起。
我搖搖頭說沒關係。
飄飄說她要嫁人了,我看過他的照片,說實話,和旁邊的飄飄比起來,真是一朵鮮紅插在牛糞上了—如果不看身份的話——人家是博士。
李蕭蕭說他想去旅遊,看看世界各地的HOST俱樂部是什麽樣的,他答應我三年之後回來,和我合資重新開一間“怡紅”,自己做老板。
這個主意我喜歡,我說好,我等你回來。
然後李蕭蕭一笑,上了飛往歐洲的飛機。
小姐妹們終於各奔東西,我再也無能為力。我說過我不是上帝,我能保住自己就不錯了。
站在昔日車水馬龍的門口我心情迷茫。
送走蕭蕭以後,我獨自在馬路上晃蕩,思緒恍恍忽忽,不知不覺的竟走到“怡紅”舊址來了。聽說“怡紅”被一個什麽公司收購了,準備在這兒蓋個商場,以後這裏會賣女人的時裝,男人的西服,嬰兒的童裝玩具吸嘴奶粉。是啊,賣這些,總比賣笑好。
今天好像就是最後拆遷的時間。“怡紅”已經被拆了大半了,僅剩下支撐的鋼筋骨架上的水泥白灰還在簌簌的往下掉。
我蹲在對麵的人行道上掏出煙開始抽。
陽光很好,人來人往,我想起很多東西。
比如說,程家謙。
好吧,現在我可以承認了,我愛他。
可那又怎麽樣呢?雖然他對我說,隻要我肯回來,他隨時歡迎。
可我還回得來嗎?
當初那個程家謙喜歡的林涵,她還回得來嗎?
我狠狠的抽著煙,在路人或詫異或厭惡的眼光裏
我死死的盯著對麵的那棟大樓,我想知道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之後我的心腸有沒有變硬一些,我想知道我看著老媽和我兩代人的心血毀於一旦的瞬間我會不會流眼淚。
然而,這個問題卻永遠也不會有答案了。
因為在大樓轟然倒下的那一霎,有人遮住了我的眼睛。
修長的手指,淡淡的煙草味道。
我詫異回頭,家謙在陽光中笑得溫柔。
他拉著我的手,說,“走,小涵,我們回家。”
******
鑒於我經常磨磨嘰嘰,反複無常的惡劣行為表現。組織對我表現出了極度地不信任。為了徹底掐斷杜絕我逃跑的後路,這天下午,在家謙的押送下,我灰溜溜的回到了我的小破屋。
敲開房東家的門,交鑰匙,退押金。
臨走時家謙還不忘居心可測地叮囑房東太太,讓人家早點換把大鎖,以防不法份子利用以前配製的鑰匙入室行竊!
那房東太太“嗯啊嗯啊”的應著,拿了鑰匙轉身就回房間帶孩子去了。
我那一個為先鋒詩人一個為搖滾青年的左鄰右李,這個時候由於那異於常人晝伏夜出的生活規律,現在應該還處於休眠狀態。而那個堪稱是胡同裏最最熱心的居委老大媽,現在也應該正舞動著小鍋鏟給她家老頭子做飯。
我在這裏住了這麽多年,走的時候竟沒有一個人出來送送我。
走到胡同口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看。
“看什麽?”家謙問。
“沒什麽,”我搖搖頭,然後感歎了一句:“啊,我的單身生活啊,就這麽結束了!”
“林涵,”家謙一臉不滿,伸手敲敲我的腦門,“你不要告訴我你還很懷念啊!”
“我沒說我懷念呀,我不就感歎一下子嘛!”
“你不懷念你感歎什麽!”
“我……”
血色夕陽中,胡同口那個我們一直以為他睡著了的老頭兒估計被我們給吵吵醒了,嘴裏“吧嗒吧嗒”地又冒出幾口白煙來。
“喲喂,猛回頭避雨處風景依然……”
那反串青衣極其別扭的蒼老嗓音隨著晚風飄蕩得很遠很遠。
我和家謙相視一笑。
遠處天邊,那隻盤旋很久的倦鳥,終於,歸巢了。
*****
將近年末了,工作都在收尾的時期。
家謙的房子好風水,恰恰坐落在離雜誌社不遠的地方,所以每天我都可以睡得很晚才去上班,下班之後又是第一個回到家,不像以前那樣得早早的就起來擠公車,就算家謙後來把買菜做飯的權力賦予了我,我在全部搞定了之後還有時間看會兒《大風車》。我那個樂得啊,家謙有些懊惱,說當初他逼我退房子的事情簡直是多此一舉,照現在的情況看來,我是趕都趕不走的了。而他最近應酬似乎比較多,回來得都挺晚。
這天又是我比他先回來,沒事可做,我就拿起花灑跑去給陽台上種的仙人掌澆水。
才澆了一會兒,就看見家謙從小區外遠遠地走回來。他沿途和保安還有居委老大娘打了個招呼;彎下腰幫一個小鼻涕蟲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橙子,然後直起身來摸了摸人家的頭;啊——還有一個漂亮妹妹來搭訕,大概是問路怎麽走,然後家謙就很客氣地指給她看方向,那姑娘道了謝,倆人分開。家謙繼續往這邊走,走了一會又像是想起了什麽,回過頭去士多店買了幾支酸奶。
他還記得我喜歡喝酸奶,不喝牛奶。
這麽多年了,我的口味還是沒有變過,他就這麽記著了。
是,很多東西在變。
但這個世界,還是有一些東西,不會變的。
就像我努力了多年也隻得B的罩杯……呃,扯遠了。
太陽有些西斜了,晚風輕柔地吹啊吹。不知出於一種什麽心情,我沒有叫他,我趴在陽台上看樓下的家謙在夕陽的餘暉中,提著一袋子酸奶,不徐不急地向我走過來,走過來……最後消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我心滿意足的吸了口氣,回頭打算繼續澆花。
腦子卻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極為不符合邏輯的事實!
我拿著花灑就愣在陽台上了。
這時傳來鑰匙在門鎖中轉動的聲音。
“我回來了。誰要喝酸奶?”家謙打開門,喊了一句。見沒有回應,就走過來陽台。
“林涵,”家謙在我旁邊蹲下,揉揉我的頭發,“發什麽呆?仙人掌都快要被你淹死了。”
我慢慢回過頭,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問:“家謙,你的車呢?”
“停車場在小區裏麵,你為什麽是走回來的?”
家謙愣了愣,然後很快恢複了笑容。“噢,對了,我忘了跟你說。前幾天公司內審,有人提出,我因為私人感情問題,利用職務便利,泄露客戶隱私。”他的樣子很輕鬆,好像真的僅僅是忘記了而已。
我的心“咯噔”往下一沉,但心裏還是寧願向好的方麵想,“他們……降你的職了?”
家謙笑了笑:“引咎辭職了。”
我怔住。
“銀行的工作大概是不能做了,所以我又找了份見習經理的工作,不過收入減少了,最近要籌劃的事情也多了,我就先把車子賣了,過完年吧,過完年我和你再去物色輛便宜點的,沒必要開這麽高級……”
我喉頭有些堵,低下頭不知道說些什麽好。見我不說話,家謙笑了,“你不是一直想去北戴河玩的嗎?這下我有時間了,過完年帶你去!”
我沒有回答他。我看著家謙那張很無所謂的笑臉,突然很想衝上去給他一拳,又突然很想把他緊緊地抱住往死裏親……
“家謙,”我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有什麽好。”
家謙一愣,然後把我擁在懷裏。
“你沒什麽好,”他失笑道,“林涵,你怎麽會覺得自己好呢?你看啊,有你的地方就沒有好事情,高中是留校查看的處分,大學還在課桌上寫我的名字,給我起些奇傻無比的外號到處流傳,現在還害我沒了工作……不光如此,你還小氣固執自由散漫……從小到大你就是這麽一惹事精,走哪惹哪,誰要碰上你啊,就準被禍害了!”
看著我猛然拉下來的臭臉,家謙笑了。
“所以本著人道主義奉獻精神,我決定要把你永遠留在身邊。”他把我摟進懷裏,“林涵,這輩子,你都別想再禍害別人了。”
我的喉嚨有些發緊。
我站在陽台上看著馬路上車來車往,日落有些耀眼,我的視線有些模糊。
最近H市天氣不好,老刮沙塵暴。
PART 25
番外一:新年
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男為悅己者窮。
家謙歎息著說,為什麽他都快破產了,我還是沒有變漂亮一點。
那個時候戒了煙的我迅速變胖,不知道是轉煙癮為食量了還是怎麽了,反正最近我吃得特多。家謙專愛看我吃飯的樣子,說我吃東西的時候特別可愛,一個人坐那兒也不說話,給啥吃啥,給多少吃多少,絕不挑食!我聽著心裏就有些不樂意了,這小子不是變著法兒罵我飯桶麽?
家謙賣了車以後開始對各大樓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天天竄登著要買房。俺是窮苦人家的孩子皮糙肉厚,過慣了苦日子,對這些不大關心,說住哪兒都一樣,家謙就瞪我說,都快結婚了怎麽能還住公司分配的單身公寓,更別提還辭職了。然後不分由說地就拉著我去看房子。
喲,他說結婚……
我暗笑。
H市的地皮賊貴!家謙又有點趨向於完美主義,看中的那些房子更是貴中之貴!
林涵,你說這套房子好不好?好啊!風景好不好?好啊!交通好不好?好啊!平米夠不夠?夠啊!三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兩個人住,估計我到時候在裏麵養匹馬都夠了。家謙樂了,說,那我們就買這套好不好?不好!怎麽又不好啦?價錢不好!
是啊!再好的房子我一看到那價錢,我就渾身起毛了我,要是真讓我住進去過不久我非得精神壓抑不可!
重複幾次後,家謙泄氣了,說,那你說你說,咱們住哪裏好?
我想了想,說,要不咱倆再搬回去我那二手樓住去?都是熟客了,跟包租婆商量商量說不定還有得打折……還沒說完家謙就崩潰了,他朝我吼,林涵你有點品味好不好!
喲,我沒品味?我奸笑著看著他,對啊對啊,看我找的男人就知道了,家謙你最有品味了,看你找的女人就知道了啊!說完我趕緊撒丫子就跑!可那家夥的反應太快啦!沒跑幾步就被他拖了回來,然後又是好一頓蹂躪……
就在我們的吵吵嚷嚷中,新年到了。
做完最後的收尾工作,雜誌社這一年的工作就在總編的“新年快樂”中結束了。拒絕了小花出去逛街辦年貨的建議,我直奔回家。
“家謙!”我回到家就吼:“我回來啦!”
家謙的新工作在投行做,由於以前工作建立的人脈關係廣,他時不時還可以當一下投資顧問,給別人做一下風險預測報告之類的。工作時間挺自由,用不著天天去公司,但就是得沒日沒夜的盯著電腦,一個字:累!
“又盯盤哪?”我扒在門邊上問他。
“嗯,”家謙應了一聲,回過頭,向我招招手,“過來。”
我就巴巴地跑過去坐他腿上。“怎麽又重了……”家謙低聲嘟噥了一句,然後就把注意力轉移回電腦屏幕上,再沒跟我說話了。我坐了一會開始覺得無聊,扭動了幾下,然後說:“嗯,那啥,家謙啊,我去做飯!”
“嗯。”家謙敷衍了我一句,環在我腰上的爪子卻沒鬆開。我低下頭去掰他的手,“別弄別弄,”家謙皺了皺眉頭,反手一抓,我就被囚禁在他懷裏,不能作怪了。
真無聊啊!我看著滿屏幕密密麻麻的纏繞著的線條,開始嘴上騷擾他,指著屏幕問他這是什麽,那是什麽。家謙瞥了我一眼,“怎麽?想學?”
“想啊!”我使勁點頭。
家謙一笑,然後指著屏幕就開始給我講起來:“這個是股票K線圖。你看這裏有條黃色的線,就是代表大盤指數。然後這裏這條綠色的……”
“哪裏?”
“這裏,”家謙用手指點了點屏幕。
“噢,看到了。”
“這兩條紅綠色的柱狀線代表大盤所有股票的買盤和賣盤數量上的比例。還有MA均線左邊這裏標明的5MA、10MA、20MA,代表的就是5天、10天、20天……”
家謙很有耐心的跟我講解,聽得我一愣一愣的,其實並不是完全聽懂了。隻是很沉迷這種感覺,好像又回到了高三那會兒家謙給我解立體幾何的時候,我怎麽都想不明白的地方,他老是喜歡拿筆敲我的腦袋,好像這樣就能把我給敲開竅了似的,真是謬論!
我從小數理化就不好,高三那年也是全靠語文政治之類的拉高了總分,才勉強跟家謙進了同一所大學的。天生的數感能力低下使我對那些理科生總是懷有一種近乎崇拜的心情,總覺得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此平麵於彼平麵之間是垂直還是平行關係的那些人簡直跟神仙沒什麽兩樣了!
當時家謙發現了我這一特性以後,就開始有意沒意的向我透露他的理科成績。我剛開始驚訝,繼而頂禮膜拜,最後等我完全拜倒在丫的考試卷下後,這廝就向我吹噓,說其實這沒什麽難的啊!我給你說說你肯定能懂!我被他小子這麽一吹捧,就虛榮心上來了,就放鬆警惕了,然後就這樣一步一步落入了敵人的陷阱……開始是隨便的講幾分鍾,然後就漸漸變成了半小時,發展到最後,每天下午一個鍾頭的補習時間就這樣定下來。要是哪天我沒到場,丫的咆哮聲整層高三教學部都能聽到,這時就自然會有人跑來對我說,林涵你快回去上課吧,人家程老師等你等得多不容易啊!
那個時候我成績差了,家謙比我還泄氣,他老覺得我學不好是他這個老師的問題。結果是每次我考糟了,家謙不管自己考了多高分,都是一副如喪拷妣的樣子。反倒是我安慰他說,這次考得不好沒關係,下次考好就行。家謙也不說話,幽幽地看著我,那眼神是包含了千言萬語啊!我林涵良心大大地,看著丫那扭得跟包子似的臉我心裏也不好受啊我,因此在良心的驅使下,隻好乖乖地戒了電視,戒了小說,待從頭,收拾舊山河。
我還想起了很多很多,想起以前硬拉著他去照大頭貼,結果家謙太高了,每次都不得不彎下腰來將就鏡頭。我那個時候又特臭美,一張相片非得改上個四五次不可,結果一輪相照下來,家謙那是腿也酸,腰也酸,直抱怨著說比打比賽還累;想起高中晚自習的時候把家謙拉出來叫外賣,我們兩個在外麵放風,其他人去隱秘處跟外麵的小販接頭。有一次主任來了,我們就趕緊報信。後來那群妖孽是跑掉了,我和家謙卻被主任抓住了,說我們黑燈瞎火的在這裏肯定在做些敗壞風紀的勾當,足足訓了我們半個小時才放我們走。那個時候我和家謙還沒有在一起,我那個冤啊,那個氣啊,那個有苦說不出啊……回宿舍的路上我就一直罵罵咧咧的,到了宿舍門口的時候我還在罵。家謙看著我,說,怎麽?不服氣?我說,當然不服氣啦,我們明明沒有做過嘛……還沒說完,家謙突然一個俯身,飛快地在我的唇上輕碰了一下,又迅速離開。我那個時候怔住了,腦子裏一片空白,初吻是什麽味道的都忘記了。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隻見家謙笑著看著我,說,怎麽樣?現在服氣了吧?
我的思緒飄得很遠很遠,沒有發現家謙什麽時候已經停了下來。天色漸漸地暗下來了。房間裏沒有開燈,唯一亮著的電腦屏幕上熒熒的微弱光芒,讓家謙很認真的側臉看起來那麽深邃,黑曜石般的眼睛裏有一種孩子氣的執拗。
我不是什麽公主,我從來都知道,但這並不能成為剝奪我發白日夢的理由。小時候辦家家酒玩角色扮演,爭個頭破血流也要當那個睡美人。看著那個扮演王子的小屁孩拿根拖把當寶劍,披荊斬棘,翻雪山,過大河,殺巨龍,一直向我奔來,小小的虛榮心就徹底的滿足了。我隻是想不到,想不到上帝在拿走我這麽多以後,但它真的賜給我這樣一個男人。他不冷漠,不深沉,不陰影,不憂鬱,完美到不正常……
房間裏很安靜,可我耳邊卻似有一襲驚雷平地炸起!一個聲音高喊著:
是他了!!!
就是他了!!!
他就是那個讓我斷了兩根雞翅膀被上帝一腳踹下來還他娘的是臉朝地的男人了!!!
我看著家謙的側臉有些怔仲。
“林涵,”家謙看著神遊太虛的我,樣子很是無奈:“你到底聽懂沒有。”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突然伸出雙手抱住家謙,把頭埋在他的胸口。“家謙,你真厲害。”我由衷地讚歎。
估計很少見我這麽主動的粘他,家謙怔了一下,過了片刻,也摟住我的腰。“嗯,”有些心不在焉的應了一句,他吻了吻我的脖頸,呼吸變得有些沉重,“我其他方麵也是很厲害的……”
……
我抱著家謙躺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肚子“咕”的叫了一聲,餓了。
家謙笑了笑,親我一口:“起床,吃飯去!”
“好!”我從床上爬起來往頭上套衣服,一邊說:“家謙啊,小花約我們後天去辦年貨呢!雜誌社發了XX超市的購物卡,不用錢的噢!你去不去?”
“不要了,後天就要過年了。”
“嗯?”我的手頓了頓。
“林涵,”家謙在身後緩緩說,“跟我回去見我爸媽。”
我一怔,身子慢慢僵住。
“不去行不行?”我背著他,問。
“怎麽可能,”家謙說,“你總要去見一次的。”
“我不是見過了嘛!”我回過頭說。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林涵。”家謙哭笑不得。
我突然地有些煩躁,煙癮上來了,我伸手去口袋裏摸煙,卻摸出來一塊家謙塞進去的薄荷糖。罷罷罷,將就將就吧,我剝開糖紙把糖吃進去。
“林涵,”家謙在後麵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輕說,“醜媳婦也終需見家翁的是不是?”
“我靠!”我瞪他,什麽話啊這是,我很醜嗎!
家謙笑了。
薄荷糖在嘴裏慢慢融化,清涼的氣味把煩躁的情緒漸漸壓下去,我想了想,然後說,“那好吧,你定個時候。”
*****
年廿九。H市這天下雪了。
傍晚時分,路上沒什麽人。我跟家謙在寒風凜冽中艱難行走,遠處不時傳來幾聲稀疏的鞭炮聲,我的鞋子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即使來之前已經給自己做了無數次心理準備,但跨進院子的一刹,我還是有些緊張。
家謙看了我一眼,握住我的手,問:“怎麽,緊張?”“嗯,”我點頭。“那你……唱歌吧!”
家謙跟以前一樣,還是不太會安慰別人。不過這次他倒是提供了一個好辦法!我咽了口口水,看著他說:“那我唱了啊!”“嗯,你唱。”家謙允許了。我清了清喉嚨,猛地開始唱:
“一呀一得喂——身穿大紅襖,頭戴一枝花,胭脂和香粉她地臉上擦,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雞,背後還背著一隻老母雞啊,一呀一得喂,原來她是個賣雞地……”
想當年合唱班老娘我還是高聲部的呢!柏樹上的積雪都被我的嘹亮的歌聲震得“簌簌”地往下落。家謙在一旁都快笑岔氣了。
來開門的是家謙媽。今天在家謙的督促下我穿得人模狗樣的,門一打開我人都還沒看清楚就擠著嗓門來了一句嬌滴滴的:“阿姨好!”
家謙媽笑笑,側過身讓我們進門:“是林涵吧?”
我一怔,“喲,阿姨,您好記性啊!”十年前的事情她都記得?
“切,”家謙在一旁沒好氣地說:“這有什麽的?我程家謙一輩子就隻帶過兩次女孩子回家裏,第一次是你,第二次還是你!”
上次來的時候還小,見到家謙爸之後又光顧著驚訝了,所以家謙家什麽樣子我都忘記了。這次過來我就好好打量了一番,家謙家不算太大,布置得很有書香味,牆上掛有顏體柳體以及其他我看不出是什麽體的字帖,還有臨摹得很細致的墨竹等。聽說這些通通都是出自家謙父親之手,我在腦海裏努力幻想了一下,還是無法將這個精通書畫棋藝溫文儒雅的男子跟我那個嘴巴裏孫子大爺滿天飛的生猛小老太聯係起來。
她之於他,不過是年少輕狂時的一個笑話吧?我這樣想。
過了一會,門鈴聲響起。我下意識的閃進房間,沒過一會,就從門縫裏看到家謙爸就買菜回來了,看到笑嗬嗬地向家謙打了個招呼,就提著菜一頭鑽進廚房了。
我看著他微駝的背影有些怔仲,聽家謙說他身子不太好,早早的就退下來了。我也的的確確看見了他花白得厲害的雙鬢,我再想想我那個早已躺進墳墓裏的母親,歎氣。歲月不饒人,大家都老了。
年夜飯是在家裏吃的。家謙媽燒飯真的很有一手,無論菜式花樣都不比酒樓遜色。
而麵對家謙爸,十年前那驚鴻一瞥之後,就接二連三的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十年輾轉流離,再次站在他麵前,我的心情是沉重的,是複雜的。
然而我小小的憂愁並沒有維持多久,很快我就被二老的問題給弄得應接不暇了。
在哪裏工作?雜誌社,還有……怡紅?喲!這個不能說,嚇壞了老人家我可擔當不起!工作辛不辛苦?太辛苦啦!君不見總編那副黃世仁般的嘴臉,跟他請假時丫臉拉得那個長啊……有沒得過什麽獎項?呃……全勤獎算不?哎呀!我高中的時候還拿過全國作文三等獎呢!這個一定得說,還得添油加醋的說!
我坐那就說啊說啊的,家謙爸媽也耐心的聽我說。其實我說話的時候心裏特虛,一邊說我一邊拿眼角瞄他們的反應。我覺得家謙他爸媽還真夠好脾氣的了,要是我兒子讓一女的弄得小時候就被留校查看,長大了還不辭而別丟下他一個人苦苦守候,弄得人人都以為他同性戀,讓我見到這女人我鐵定的抽丫!
就算不抽丫我也得像言情小說裏麵的壞心老母一樣叉著腰對她說,哼!你把我們家小謙謙弄成這樣還想吃回頭草?小謙謙跟你一起不會幸福,滾你丫的吧!”
可他們不但沒有埋怨我,還衝我這麽和藹地笑?他們的腦子被門夾了?
我正在下麵嘀嘀咕咕的以小人之心,家謙媽在上麵一邊說,一邊慈愛地看著我。
“小涵啊,你一個女孩子家等了我們家謙這麽多年也怪不容易的,現在家謙事業有成,你們年紀也不小啦,就快點把婚給結了吧?啊?”
……
聽到前半句的時候我就愣了。
喲?啥?我沒聽錯?明明是家謙等我,怎麽變成我等他了?
我詫異的望向家謙,那廝居然連頭都沒抬,還是在不緊不慢的吃著飯。
我趁他去廚房盛飯的時候尾隨了過去,拉住他小聲問:“家謙,你對你爸媽說什麽了?”
家謙笑笑,說,“我就是什麽都沒說。老人家容易胡思亂想,沒必要讓他們知道太多。”
靠,這小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狡猾了。
“家謙……”飯已經裝完了,我還在磨磨蹭蹭的不想出去,我問:“如果我永遠不回來,你打算怎麽跟他們說?”
家謙看了看我,放下手中的碗,把我圈在懷裏,“不會的,你這不是回來了嗎?小涵,”他摸著我的頭發。“你最終還是回來了啊。”
我皺皺眉頭,丫就對我這麽有信心?說實話,走的時候,我自己也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回來。
“如果,如果我不回來呢?”不依不撓是我的本性。
“如果你不回來,”家謙在我耳邊說,聲音低沉和煦,“如果你不回來啊,我就把你的照片寄給世界各地的報社,說你騙了我的錢,騙了我的青春,最後對我始亂終棄,然後我就在家裏安安靜靜的等,等憤怒的群眾們把你扭送回來。”
靠!“這麽狠?”我回頭看他,吐了吐舌頭,“那幸好我回來了。”
“知道就好。”家謙笑著點點頭,看我的眼神裏是我熟悉的執著。我的視線一陣模糊,完了完了,我想這地球是不能呆了,這沙塵暴都刮到家謙他廚房裏來了。
吃完飯以後,一家子就開電視看春晚了。兩對人各坐沙發的一頭,家謙爸媽就在那安安靜靜的看電視,時不時低聲交談幾句,然後相視一笑。
“阿姨,你跟叔叔倆個的感情很好啊。”我忍不住地試探地問道。
“還行吧,”家謙媽淡淡接口,凝神想了想,然後衝我一笑:“算起來,好像我們還真沒吵過架呢!”我被他們臉上那種淡泊寧遠的幸福表情給刺了一下,我想這種表情是我那憤青了一輩子的老媽臉上絕對不可能出現的。
再離奇的愛情都不過兩種結局,不能相濡以沫,老太太就相忘於江湖了。這本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事情是,她雖然選擇了忘,卻不能忘得徹底。
大團圓的熱鬧氣氛之中,我很不合時宜地替我家老太太微微黯然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家謙督促我去洗澡,等我洗完以後出來,發現那倆父子都不見了人影。問阿姨,阿姨說倆個人去了裏屋下象棋呢。我“噢”了一聲了,想了想,沒有進去。我回到家謙的房間裏,轉了一圈,拿起桌子上擺著的全家福,坐在床沿上看起來。
照片上的夫婦很年輕,兩個人都很甜蜜蜜的樣子。特別是家謙媽。杏核眼,尖下巴,白皮膚,典型地江南水土養出來的美人兒。依稀記得家謙從前說過他媽媽家當年是頗有名望的貴族後人,而她自己本身也如詩經中歌頌的女子般溫柔賢惠。一輩子相夫教子,外賢內慧,根正苗紅的好人家姑娘,舉手投足間都見大家閨秀的風範。
男人都喜歡這樣的女子吧?我看著照片有些發怔。
不知過了多久,家謙推門進來。
“怎麽?下完了?”我抬頭看他一眼:“贏了?”
“輸了,”家謙淡淡道。
“噢,” 我點點頭。看到家謙把外衣脫下來掛在衣架上,奇道:“這麽早就睡了?不守夜?”
“不守了,”家謙搖頭,“老人家精力不行了。你在看什麽?”
“看相片啊。”我揚揚手,“家謙,你媽媽年輕的時候挺漂亮的嘛!”我指指照片上的女人,自己都聞得到到自己的語氣中那股酸溜溜的味道。
“嗯,”家謙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然後伸手把相片抽走了。
“哎你幹嘛,再看一會嘛!”我起身去搶。
“不看,睡覺!”家謙很幹脆地把燈一關。
房間裏就黑下來了。
我躺在床上是輾轉反側怎麽都睡不著,滾了一會兒,我拿手肘頂頂家謙:“哎,”我說。
“嗯?”那邊立刻就有回應了,家謙原來也沒睡著!
“你家裏過年都這麽……安靜的嗎?”
“還好,今天有你在,已經算比較吵的了。”家謙笑。
“叔叔和阿姨……平時真的連架都沒吵過?”我承認我問得有些居心可測。
家謙沉默一會,突然對我說:“小涵,不要問了好不好?”
我一怔,家謙回頭看著我,“你那點心思,我會不知道嗎?”
“什、什麽啊……”我心虛嘴巴硬。
“林涵你就愛裝!”家謙狠狠地點了我額頭一下。
“我記得我十六歲那年下象棋第一次贏了我爸。”家謙望著一片漆黑的天花板,開始說:
“當時我很得意,我爸就打擊我說,這有什麽的啊,然後就說他以前有個女弟子,多麽多麽聰明,多麽多麽厲害,三兩下就能把他給吃得死死的。”
“那個時候我很不服氣啊,說要跟她比一比,我爸卻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情來。後來我在他抽屜裏發現了很多當時象棋比賽時候的相片,獎狀什麽的,都是一個人的,當時就隱隱約約猜到了些什麽。”
“林涵,你猜猜那個人是誰?”
“家謙,”我默了半晌,“你應該早點對我說的。”
家謙也沉默。
“那個時候我覺得,這些東西我一個知道就好了。我不知道你知道,我也不知道你這麽在意。”他的語氣有些內疚,“小涵,對不起,是我不好。”
“……沒,”我搖搖頭,催促他,“你繼續說,我要聽故事。”
“嗯,”家謙點點頭,繼續說:“高三那年你媽來我們學校找你興師問罪,我一見到她我就愣了。當時我就想,我們還真不愧是倆父子,老的被你媽吃得死死的,小的又被你吃得死死的……”
家謙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唇邊有掩不住的笑意,“那次看到你跟你媽吵架,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有種很溫馨的感覺。我爸和我媽是沒吵過架,但這未必是什麽好事情。”
“有時候,愛是要勢均力敵才有趣,老是相敬如賓,就反而沒有了那種感覺。”
我“噗哧”一下笑了,揶揄道:“你丫的是犯賤吧!沒人跟你吵你就憋得心慌!”家謙不可置否地一笑。我想了想,又歎了口氣,說:“不過大概也隻有你這麽想。”
家謙搖頭,“未必。”
“噢?”
“我爸單名一個嘉字。”家謙說。
“那又怎麽樣?”我奇怪他為什麽突然說這個。家謙不答。我下意識地默默念了幾遍,“程嘉,程嘉……”突然想到些什麽,一下子怔住。
不知道是世間上真有這樣的巧合,還是我自己多心。
三十多年前,一個叫程嘉的男人離開我的母親,來到這個城市,憑著自己的默默努力,終於考上了公務員,他娶了一個典雅大方的教師姑娘做妻子,住在機關大院,一輩子沒紅過臉,沒吵過架,還生了一個聰明懂事的男孩子,他給他取名字,叫程家謙。
我母親的名字叫林謙。
我被我的想法徹底震撼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我突然想到《紅樓夢》裏麵的一首詞:“都道是金玉良姻,卻隻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驚愕半晌,我不由自主地喃喃出聲:“也許……當年他們有什麽不得已的事情?又或者是……有什麽天大的誤會?還是……”我猛然住了口,突然意識到這些話在家謙麵前說是多麽的不合適。
背後靜默了一陣,家謙抱著我的手又緊了緊。“我不知道,”他說,“我真的不知道。”
“年輕誰沒有錯過,況且你也不可以把他們做錯的事情記在我的身上,對不對?”
“正因為眼看著他們的錯過,我們才能更正確的走下去,對不對?”
“我們好不容易在一起,不要讓上一輩的事情再影響我們了,好不好?”家謙的聲音這麽柔軟。一字一句都敲打在我的心上,“過去的都過去了,我們還在。忘了他們,好不好?”
可以忘記嗎?母親這麽多年的辛酸與冷暖真的可以忘記嗎?
而此刻他的唇這麽溫熱,他的胸膛這麽堅實,幸福如此真實,真的可以忘記嗎?
我轉過身推他一把,故作猙獰道:“不準左右我的思想,當心我賣你進窯子裏!”
家謙笑了。
我也笑了。
答案是可以的。
相信老媽在天之靈希望看到的也是這個結局。
有情人終成眷屬。
不知道誰家的電視開得大聲了,春晚主持人的聲音很清晰地隨著夜風飄進窗戶:
“新年的鍾聲即將響起,讓我們跟全國人民一起倒數:十、九、八、七……二、一、零!”
禮花準時炸開。滿天的流光溢彩,絢麗非常。
人們利用燃放煙花這種古老的技法,將去年的種種噩運以及壓抑的心情,連同煙火一齊升上天空,然後“轟”地一下炸開,灰飛煙滅。
外麵的人群開始沸騰,他們相互慶祝或是道賀,小孩子笑鬧著,高喊:“過年咯!辭舊迎新咯!”
家謙俯下身,親親我的額頭,說:“小涵,新年快樂。”
*****
這一晚,沒有激情,沒有做愛。
家謙靜靜地抱著我,多年以來一直耿耿於懷的心結被一點一點兒解開。
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外頭喧嘩的人群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散去了。也許是睡不習慣生床或是蓋的被子太厚了,我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我夢見我在漆黑的夜裏摸索著前進,耳邊傳來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嘹亮。“你貪婪無度,不知悔改。必定一生漂泊,動蕩無依,欲愛不得,汝將永失其所愛!”
我滿心焦慮滿心惶恐地向前奔跑,突然一腳踏空!
那種飛速下沉的離心力使我自黑暗中驀然驚醒滿頭大汗,睜開眼睛卻看到身邊家謙熟睡的臉。那麽安靜那麽沉著。我看了一會,心情漸漸的平複下來。我重新躺回去,把家謙的手放在我的腰上,然後蜷縮在他的懷抱裏再次沉沉睡去。
命運像一條狗,在我身後咆哮著,狂吼著,把我拚命的往前攆。又像一列隆隆的火車,巨大的鋼鐵輪子嘎巴嘎巴的軋在鐵軌上,發出恐怖的響聲,仿佛隻要我跑慢一些,就要把我的腳踝輾個粉碎。
我在黑暗的午夜鐵軌上狂奔,不敢回頭,腳步也一刻不能停。刺眼的車頭白熾燈從我身後打來,我看到我被拉長的黑影投在前方的鐵軌上,夜沉沉,路漫漫,所有的一切都沒有盡頭。鋼鐵輪子軋在鐵軌上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響亮,我感到大地都在微微震顫。我看到路邊櫥窗中自己蒼白的臉,渺小而又驚恐萬分,轉瞬即逝。
跑啊,跑啊,快跑啊……漸漸的我沒了力氣,小腿肌肉酸痛麻痹,氧氣漸漸用盡,呼吸困難,肺部像是被火燒火燎一般幹疼。
最後我終於忍受不住這種痛苦,我停下奔跑的腳步,回頭朝它吼:“你他媽你撞死我吧!”獰笑的火車頭在眼前越變越大,轟隆隆的響聲越來越近,我閉上眼睛,等待被厄運撞得粉身碎骨的那一刻……可火車卻竟然從身邊擦肩而過,呼嘯著奔向更遠的遠方。
車頭噴吐出的白氣一下子把我弄懵了,綠漆皮的列車廂刷刷的從我身邊擦過,我呆呆立著,車窗以極快的速度掠過連成一條亮白線,我看到那個有著花白胡子叫上帝的老頭兒在車廂裏對我微笑,向我招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命運早已放過我,那個始終不肯放過我的,到頭來竟然是我自己。
*****
年初一。
早早地就把家謙拉出來。
開始他老人家是打死都不出被窩的,說什麽昨晚上沒睡好,怪我搶了他被子,天氣太冷,時間又還早之類的話。我拉了他幾次都拉不起來,我急了,指著他喊:“程家謙!你丫的再不起來我就跟你離婚!”
“吖?”家謙立刻就坐起來了。
不情不願地穿上衣服,磨磨蹭蹭洗漱一番。從家裏出來一直到坐上公車,家謙幾乎眼睛都沒睜開,牽著我的手,我拐左他就拐左,我拐右他也跟著拐右。我看著他有點好笑,就他現在這樣,估計我把他轉手賣給了人販子他都不知道!
話說昨天晚上雖睡得不好,但今天卻格外神清氣爽。倒是家謙嗜睡的老毛病又犯了,一上車就抱著我,把腦袋搭我肩膀上繼續睡。
公車緩緩駛過清晨的馬路,路邊的積雪夾雜著落下的鬆針,很幹淨的樣子。雪停了,太陽嶄露頭角,暖融融地照在我的臉上有些發燙,家謙的發梢輕輕刮過我的臉頰,微微痕癢。
我漸漸地也有些困頓,我閉上眼睛,眼前鋪天蓋地地一片血紅色。腦海中很多思緒,浩淼如煙,飄過來,又飄走。心卻一直是安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過了一陣,“到了。”我推推家謙。
下車,家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定睛一看:“銀河公墓?”
187號墓碑。
“媽,”我擦擦墓碑上的雪末,俯下身子看著照片上那女的說:“這是家謙,程家謙你還記得不?就那一籃球砸得你女兒進醫院那男的!”
旭日初升照在照片上,老太太笑得好燦爛。
“媽,”我繼續說,“丫的現在說要娶我哪!您同意不?您知道,女兒從小最聽您的話了,您老人家今兒個要說一個不字,女兒我立刻踹了這小子!”
我媽笑吟吟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向站在一旁的家謙招招手,“咱媽同意我們了,來,你來說兩句。”
家謙乖乖地走過來,站在墓碑前,挺胸抬頭,醞釀了許久:“媽。”家謙說了一個字,就再沒有聲氣了。我正屏住呼吸想聽聽他能發表一些什麽長篇大論呢!結果他憋了半天,也就憋出一句:“媽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小涵的。”
我差點沒昏過去!“你丫的說話怎麽這麽老土啊!那啥,換句台詞行不行?小弟弟?”
家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算了算了,還是換我來吧!
“媽,我帶家謙來看您了。”
“媽,我幫你報仇了啊,父債子還,天經地義!俺以後替您好好折磨他!”
“林涵!”家謙哭笑不得地看著我。
把墓碑前的雪掃幹淨了,太陽已經整個的給蹦出來了。映著積雪,一片燦爛景致。
“新年新氣象……”我向著山下大聲喊。高速公路上呼嘯而過的大卡車淹沒了我的聲音。
“流感要慎防……”家謙脫下大衣,披在我肩上。
準備下山的時候我突然想到總編交代我的事情,我對家謙說,“這個星期六來我們雜誌社一下吧,總編那老家夥最近迷上了炒外匯,知道你轉行幹這個後丫的非得要我把你請過去谘詢一下不可!你就去敷衍敷衍他吧,我都快被他煩得不行了……”
家謙想了想說,“這個星期可能不行。”
“有事?”
“有事。”
“很重要?”
“很重要。”
“噢,那算了,”
我開始考慮要給總編一個什麽借口蒙混過去才行。
“我要結婚了。”家謙說。
“哦……”
突然家謙在我母親的墓碑前單膝跪下,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拿戒指套進了我的左手無名指。我眯著眼睛對著太陽看了看。陽光正好,穿過完美切割的純淨晶狀體,反射出璀璨絢麗的光芒。
我不由得咧開嘴巴猥瑣的笑了,嗯,不錯,鑽石還是挺大個的。
“林涵,那啥……”
“啥?”
“嫁給我。”
我曾經無比鄙視那些在被求婚時痛哭流涕的傻女人,然而這一刻,我卻哭了。
番外之我恨仙劍
這天周末。陽光正好。當太陽照到屁股上的時候,我一個鯉魚打挺—起床! “蓬”的一下,得,我那龐大的身軀又給摔回去了。
……一定是席夢思太軟,睡了我一晚上骨頭都酥了。
……沒關係,我挺,我再挺!
終於挺起來了啊!我雙手叉腰站在床上洋洋得意的仰天長笑:哈—哈—哈!
老娘還是有實力的!
然後瞥見一大早就起床在旁邊書桌上看文件的家謙皺著眉頭盯著我。
我飛拋一個媚眼給他,心想,我現在才不怕咧!猥瑣就猥瑣唄,生米都做成熟飯了,我還怕你這燉得都快爛了的鴨子飛了不成?有種你把眼珠子給我瞪下來!
於是我心情大好的頂著我的鳥巢頭跑去看電視。
XX台正在播《仙劍》,我饒有興趣的看下去。電視裏一群人打啊打啊,殺啊殺啊的,那特技做得眼花繚亂目眩神迷。我腳丫子上半吊著一隻小拖鞋晃蕩晃蕩著看得不亦樂乎。
看到最後,被打得半死的李逍遙鹹魚翻身,突然對大胡子拜月吼:
“就讓我來告訴你什麽叫做愛!”
“就讓我來告訴你什麽叫做愛!!”
“就讓我來告訴你什麽叫做愛!!!”
……
“嘶……”我倒抽一口冷氣,這話……這話說得……好像有些不對勁啊……
我思索中。
一旁正在喝咖啡的家謙猛的嗆了一下,抬起頭看我。
“沒事吧你?”我心不在焉的問了句。
“沒。”
“哦,”我回過頭,繼續坐沙發上琢磨台詞。
家謙放下杯子,慢慢的走過來,坐我身邊。
“怎麽,不懂?”
“嗯,”我點點頭,“這台詞好深奧啊!”
專心致誌的我沒有發現家謙眼裏危險的笑意。
“沒關係,”他吻上我的頸,異常溫柔。“我教你……”
……(一分鍾過後……)
我:“嗯,那啥,程老師……”
家謙:“嗯?”
我:“您教我個題目還得跑床上去?”
家謙:“……”
我:“哎!老師您這是幹嘛哪!”
我:“哎!”
我:“喂……喂……”
我:“禽獸!!!!!!!!!!!”
(以下省略999字……)
……(一小時過後……)
某人斯條慢理的好整以暇轉過身來,某人衣不蔽體的窩在棉被裏抖抖抖,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衣……冠……禽……獸……!!!!”
家謙很無奈地攤手說:“我不穿衣服你說我禽獸,我穿上衣服你又說我衣冠禽獸,你到底想我怎麽樣?”
我……我……我……我悲憤的瞪著他,俺要用眼光殺死他!
“同學,聽懂了麽?”某人又俯下身來,一臉微笑的看著我。
見我不答話,家謙的眼神嚴肅起來,半晌,他搖頭歎氣:“汝真是天資愚鈍啊!那為師就勉為其難,再教你一次吧!”說著便又要有所行動。
“啊,那啥……我懂了我懂了我懂了!”我連忙死拽著棉被滾一邊去,一邊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好漢不吃眼前虧啊!
“真的懂了?”家謙又問一句。
“懂了懂了!真的懂了!”我狠狠的點頭跟搗蒜似的。
“噢……”家謙嘴裏應答著,臉上有些失望。
“嗯,這樣的話,”他想了一下,突然向我露出一個無比燦爛的微笑:
“那換你來教我……”
……
那一天,整個高級住宅區的人大白天的都聽到了一句類似狼嗥的吼聲:
“該死的仙劍編劇!你還我美麗雙休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