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雨:錦繡良緣

(2009-01-02 07:42:33) 下一個

  早些年的時候,叫得的最多的是工廠還不是公司,工廠是正經幹活的地方,而公司,人們總喜歡在前麵多加兩個字,叫“皮包公司”;那時代百分百收視率的春節聯歡晚會甚至發展出“小偷公司”四個字;發得最多的是福利而不是獎金,工資是實實在在拿在手裏的鈔票而不是打在銀行卡裏自己去取;車的正確解釋是兩個輪子用腳踩的單車而不是四個輪子吐黑氣的汽車。楊小麗記得父親喜歡在門口大院裏擺上一張小桌,一碟花生米,幾塊豆腐幹,一杯老白幹,眯著眼半夢半醒打發掉一個又一個黃昏。那些黃昏,已經不再有――同樣的地方,是高聳入雲的高樓大廈,他們擋住了黃昏,擋住了陽光,漸漸地,人們不再眺望,該幹什麽幹什麽,低頭過日 子。
  對麵不遠處的機器又在打樁了,咣鐺鐺鬧哄哄隻能用驚天動地來形容,楊小麗把被子蒙在頭上,卻是一點作用也無――那些巨響,似乎是從心底深處翻湧上來的,震得人惡心想吐。
  門被踢開了,走在最前麵的是冬冬,他大哥剛滿七歲的兒子。很顯然,踢門的是他,但冬冬的媽媽,她的大嫂陳菲菲,並不覺得兒子這個動作有何不妥。
  “小麗啊,外麵這麽吵,你也睡得著。”陳菲菲誇張地笑著。
  冬冬跑過去,一把掀掉被子,嚷嚷著,“媽,媽,小姑姑騙人,小姑姑根本沒睡。”
  楊小麗不得不坐起來,“嫂子,有事嗎?”
  陳菲菲在床邊坐下來,熱絡地說,“小麗啊,你的事,你哥跟我說了不下七八回了,我一直放在心上。大年就你這麽一個妹妹,再說了,爸這回大病,要不是你把房子賣了,我們還真頂不過來…..”
  “嫂子,我也這家裏一份子,這些話就不用提了,有什麽事你就直說了。”楊小麗知道這個嫂子,隻要提起爸爸,提起她對這個家的貢獻,就沒什麽好話,立刻打斷了她。
  果然,她聽見陳菲菲轉入了今天的正題,“我娘家有個表哥,比你大不了幾歲,是個博士,你哥也說沒意見,小麗啊,你看哪天有空,去見一見,對了,現在反正外麵鬧得慌,出去走走也好,就今晚好不好,我去打電話。”陳菲菲說完,拿出手機就準備打電話了。
  楊小麗冷笑,“你那個表哥,是不是去年因為打老婆,老婆一氣之下扔下剛滿一歲的兒子跑得無影無蹤,現如今被那個孩子鬧得手忙腳亂的極品博士?”
  陳菲菲紅了臉,辯白著,“我表哥哪點不好,一表人才,還是個博士。再說了,哪個男人能沒缺點,你大哥已經是不錯的男人了,結婚這麽多年,重話也舍不得說一句,可他又沒本事,結婚這麽多年,住的還是老房子。好了,不說你大哥了,這俗話說得好,一個巴掌拍不響,我從前那位表嫂,哪比得上妹妹你通情達理,挨打也是她活該。我也跟你說實話吧,上個星期我那表嬸來我家,就看中妹妹你了,說你出得廳堂進得廚房,對老人家也孝順,回去硬逼著我表哥要見你一麵。好容易說得我表哥點頭了,是妹妹你的福氣,再說了,妹妹今年都快30了,又不是小姑娘了,別想著那些沒結婚的好條件的男人了,有個男人願意跟你見麵,已經很不錯 了。”
  楊小麗氣得渾身發抖,板著臉說,“嫂子,我可記得你上次不是這麽說的。你跟我大哥怎麽說來著,男人打女人就是男人不對,怎麽輪到我這裏,是你表嫂,哦,說錯了,你前表嫂活該。”
  陳菲菲被小姑子這話給堵了嘴,也來了脾氣,指著楊小麗的臉說,“我陳菲菲倒了八輩子黴嫁到你們楊家,一大家子,老的一個接一個病,小的窩囊沒本事,這也就算了,滿大街都是男人,偏偏你楊小麗就是找不到一個能嫁的,東挑西撿――”楊小麗依舊板著臉,“嫂子這話我就不明白了,我是住在這家裏不錯,可這房子是爸爸留下來的,我這麽多年積蓄買下來的房子,嫂子也是知道的,早幾年就賣了,賣的錢花到了哪裏,嫂子更是知道的。”“喲,你賣了房子就了不起了,你那些錢,我陳菲菲可是一個子兒也沒見著。是啊,這左鄰右舍地都誇你楊小麗孝順,你能幹,你能幹怎麽不搬出去住!你孝順怎麽不讓媽跟你單過去,怎麽還跟我這做媳 婦的住一起!”
  楊小麗的哥哥楊大年站在門口老半天了,聽到這裏,笑了一聲打著圓場說,“菲菲,都是一家人,別說什麽搬出去不搬出去的話。不過,小麗啊――”這楊大年跟陳菲菲夫妻做久了,喊楊小麗都是一個聲調,在名字後麵加一個長長的“啊――”,“你也不小了,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了,都是我這個做哥的沒本事,誤了你的終身大事。”楊大年說完這話,整個身體縮成一團,抱著頭蹲在牆角。
  楊小麗最見不得大哥這副窩囊樣,一掀被子下了床,套了拖鞋,叭嗒叭嗒走到衛生間,關了門,把洗臉盆嗽口杯摔得叮鐺亂響。她想象著陳菲菲氣得頭上冒青筋的模樣,不由嗤地一聲笑出聲來。她把水龍頭擰開,放了滿滿一盆水,把頭埋進水裏,淚水無聲地流下來,跟水盆裏的水融 在一起。
  出來的時候,大哥大嫂已經離開了屋子,母親艱難地推著輪椅在她門口打轉轉想要進來。楊小麗連忙過去,檢查了一下輪子,被卡住了,拿來螺絲起子調了半天,總算是又湊和著能用了,“媽,這輪椅要換了,下月發了工資,我幫你買個新的。”
  楊老太太癱瘓兩年了,在小麗父親肝癌去世之後不到一年。老房子最大的缺點就是隔音不好,再加上楊老太太腿雖然癱瘓了,耳朵卻是更加的靈敏起來。剛才她雖在隔壁房間,這屋裏的話,她全聽見了。兒子兒媳在的時候,她沒說什麽,等到這兩口子都走了,這才趕著過來安慰女兒。
  “你大嫂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再說,她也不如你讀的書多,你就別跟她一般見識。再說了,你大嫂說得雖然難聽,話也還在理,你也不小了,總不能一輩子不嫁人,守著這個家。年輕的時候還好說,能跑能跳的,想吃什麽想玩什麽,也掙得來錢。等你老了,真象媽這樣,萬一腿腳不利落,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那可怎麽辦啊。”老太太說到傷心處,眼淚跟開了閘的水龍頭似的,流個不停。
  “媽,你放心,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曉得的。”這種話不是第一次聽了,感動不起來了,剩下的全是不耐煩。楊小麗好說歹說,總算把老太太勸回房間到床上睡下了,一看表,已經快六點了,忙到冰箱裏找了點剩菜剩飯在微波爐裏熱了,草草吃了幾口,就往醫院趕。
  楊小麗是護士,嚴格來說,是中心一醫院年紀最大資格最老的護士――象她這麽大年齡的,要麽升職做了護士長,要麽改了行。她做不了護士長,請假太多,還多是事假,這些年,父親肝癌之後母親癱瘓,她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她改不了行,如果不是在這家醫院工作,父母親龐大的醫藥費,別說賣一套房子,就是把她們楊家兄妹全賣了也負擔不起。
  楊小麗換上洗得發黃的護士服,鏡子裏的她,眼角開始有皺紋,她用中指按住眼角用力向上提了提,有那麽一瞬間,皺紋似乎消失了,但她一放手,皺紋又回來了。她懊惱地想起全醫院最漂亮,也最舍得在保養上麵花錢,最有心得的劉亞玲,前天正好在炫耀眼霜,就吞吞吐吐地問了問多少錢,哪裏有賣的。
  劉亞玲驚訝地看了她一眼,讓楊小麗覺得自己不配問這個問題,臉上有些火辣辣的。
  劉亞玲倒是歎了口氣,“小麗,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開竅呢,有哪個女子象你這樣刻薄自己的,一件好衣服也舍不得穿,幾十年還是用一塊錢一包的寶寶霜。”
  楊小麗剛在家裏跟嫂子鬧了那麽一陣,聽了外人這麽一句公道話,心裏哪有不感激的道理,頓時覺得平日裏這怎麽看也順眼的人,也親近了幾分,“有什麽辦法呢,都是一家人,總不能閉眼當作看不見吧。”
  劉亞玲把楊小麗拉到一邊,神神秘秘地說,“前天我在第一百貨看到你嫂子了,跟個男人在一起,手裏拎著大包小包的,那男人還給你嫂子買了條白金項鏈,七千多呢。”
  楊小麗心裏一沉,忙問道,“什麽樣的男人?”
  劉亞玲嘴一撇,“還能是什麽樣的男人,有錢的男人唄。要我說,小麗,你也別太傻了,多為自己考慮考慮,別總以為那個家離了你就不行。”
  在此之前,也有不少人對楊小麗說過同樣的話,她隻是聽過就算,但這一次,她留在了心裏。
  其實思想也跟植物的種子一樣,有了適合了土壤,有了水分,就會發芽,生根,茁壯成長,成長到占據整個心靈。
  隔了幾天,楊小麗約了劉亞玲,一起去買那個抹上去就有效果的眼霜。劉亞玲笑吟吟地,“我早知道你會想通的。”
  楊小麗羞愧地低下頭去,腳尖來來回回地踢著地麵。劉亞玲剛到醫院的時候,就因青春靚麗而引起轟動,醫院裏的年輕醫生,醫院外的病人們一個個死皮賴臉地送上門來,糾纏不休,都有金屋藏嬌的長遠規劃。卻不料後來一打聽,人家原來是有男朋友的,還是個學醫的研究生。這樣的學生,用現在話說,叫潛力股而不是績優股。兩個人親親熱熱在醫院一現身之後,倒也有不少人知難而退了。卻不料這其中有一個癡情種子,送花送首飾甚至送起了汽車。被那位純情研究生知道之後,在醫院裏大鬧了一場,弄得劉亞玲覺得不分手簡直對不住看熱鬧的廣大人民群眾。回複單身之後劉亞玲跟那位送汽車的富家公子好過一陣之後,被手握經濟大權的男方父母拒之門外,據說還很聽了些冷言冷語。剛剛二十五歲,正值一個女人黃金年齡的劉亞玲,因第一個男人不相信愛情,因第二個男人上了物質的癮,漸漸的就有些放蕩不羈起來――她不斷跟胖的,瘦的,年輕的,年老的,好看的,醜陋的男人們約會,當然,這些男人們有一點是相同的――有錢。下館子,看電影,逛商場,一起去旅行……無所不為,她知道這些男人不會娶她,感情來得快也去得快,至於幸福――不用為錢發愁就已經是幸福了,至少劉亞玲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在化妝品櫃台挑選的工夫,劉亞玲漫不經心問了一句,“小麗你會唱K吧。”楊小麗低著頭說,“不會。”現如今不會唱K是一種恥辱,楊小麗是深知這一點的。
  果然,劉亞玲驚訝地大聲嚷嚷起來,“不會唱K可不行,什麽也別說了,今晚跟我走,我們一起去錢櫃,怎麽也得把你練出來。”說完話,楊小麗來不及反對,劉亞玲已掏出手機,一連打了七八個電話,劈哩啪啦象放連珠炮似的,“好了,小麗,我們走吧。”“去哪裏?”小麗莫名其妙。“去唱K啊,我都幫你約好了,放心,有人買單,要是晚了我再安排人送你回家,連車費都省了,不用你花一分錢。”
  花男人錢是不對的,三十年來,楊小麗未曾花過男人一分錢――當然,她還沒有機會。她曾為此而自豪,可是,當她發現,她僅有的是自豪而非金錢的時候,她的生活,陷入了被人恥笑的困窘。
  她有過錢的,醫院的最後一次福利分房,價格低得近似半賣半送――她抓鬮抓中了。曾經有男人因為這套房而對她有那麽點意思,但她還來不及回應,父親檢查出了癌症。父親也是家業的,大哥大嫂住的房子,就是父母一輩子的積蓄。母親當初想賣了這房子籌醫藥費來著,大嫂哭著說,這不是讓他們一大家子住大街嗎?
  楊小麗那時的想法很簡單,與其讓一家人住大街,不如她賣了房子,搬回來一家人住一起擠擠。日子長久了,這才知道,即使是有血緣關係的一家人,擠著擠著也是會出問題的。
  冬冬一天天長大,總跟大哥大嫂住一間屋子肯定不是事。楊小麗有時候也會想得低級――嫂子說話之所以那樣尖酸刻薄,大體是因為小孩子搗亂,跟大哥夫妻生活不順的緣故。但她又馬上想到劉亞玲提到的那件事,她留意了嫂子的穿著打扮,確實添置了幾件新衣,也多了一條亮閃閃的項鏈,說是假的,值不了幾個錢。楊小麗也想當場戳穿她的謊話,但一想到沒憑沒據的,嫂子肯定不認帳,大哥又是個沒主意的,驚動了血壓升高的母親,更是麻煩。
  楊小麗心裏跟壓著一團火似的,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報複,就是找一個光鮮亮麗的男人,開著車把她從舊房子裏接走,留下一連串的汽車尾氣讓小看她的大哥大嫂們吸進肺裏去。
  抹上了新買的眼霜,眼皮扯得緊緊的,有點不舒服,但對著鏡子細看,不知是出了錢的緣故,還是這商場燈光的緣故,楊小麗總覺得那點皺紋暫時沒有了。
  楊小麗很滿意,劉亞玲卻是一點也不滿意,對化妝品櫃台的促銷小姐說,“這眼霜這麽貴,送一套試用裝不過份吧。”促銷小姐不情願,劉亞玲說,“一點試用裝而已,用不著我打電話給你們老總吧,你總還記得,上次可是他親自陪我過來的。”促銷小姐氣呼呼地把一套試用裝甩在櫃台上,劉亞玲裝作沒看見,拿起來扔給楊小麗,“走吧,我們去洗手間,幫你打扮打扮。”
  楊小麗從商場的洗手間出來的樣子,顯得年輕而秀雅。皮膚因為美白霜再加上粉底的緣故,顯得細膩而有光澤,眉毛剛剛修整過,纖細而清秀,嘴唇打了今年最流行的瑩潤唇膏,燈光下看起來似乎有水珠在嘴唇上流動,對於男人而言,簡直就是通行證。
  兩個人上了出租車,司機問去哪裏,劉亞玲說酒吧街。楊小麗在這個城市住了三十年,知道解放路建設路,從來不知還有一條酒吧街。她沒有傻傻地問,酒吧街是什麽街之類的問題。她其實是個很聰明的女人,知道這種時候,保持沉默就是所謂見多識廣了。
  酒吧街其實就是解放路的最末尾一段,這裏林立著大大小小幾十家酒吧KTV,一到晚上,鮮紅的,慘綠的,昏黃的,幽藍的霓虹燈把這街道弄得妝點得醉生夢死,令人不想沉醉也難。楊小麗覺得她被這樣的繁華與熱鬧吸引了,在這裏她不用擔心電費的事,在家裏,哪怕是一盞小小的台燈,嫂子也要念叨好半天,什麽這個月電費又超支了,聽說電費又要漲了,最後一句話總是感歎,家裏要是有人在電力公司上班就好了。每每到了這個時候,她就拿眼睛死盯著楊小麗,常常讓楊小麗疑惑起來――沒在電力公司上班是大錯而特錯的一件事。
  出租車在一家KTV門口停下來,楊小麗搶著要付車錢,被劉亞玲擋了回去,“哪能讓你花錢。”楊小麗馬上把手縮了回來――她並沒有多少底氣承擔這些車費,“下次我來吧。”楊小麗不知還有沒有下次,這一次,已經是豁出去了。
  劉亞玲牽著她的手,上了極寬的台階,到了燈光閃爍的大門口,幾位俊俏的小夥子迎了上來,滿臉堆著笑,領著她們繞過一個昏暗的櫃台,穿過一條極窄的通道,推開一扇厚重的門,震耳欲聾的音樂撲麵而來,音樂裏的人們,在瘋狂地搖搖擺擺。舞台正中央,是一位身穿僅穿黑色肚兜熱褲的年輕女子,幽藍的燈光灑在她的皮膚上,不知為什麽,是一種閃電般耀眼的白,烏黑卷曲的長發在隨著音樂擺動,楊小麗對這個動作有些印象,咿咿呀呀的京劇裏就有,那些年輕的男子們或是被冤枉了,或是傷心到了極至,就常常做這樣的動作,做得好時,看客們會給予熱烈的掌聲。做得不好時,會把那臨時裝上去的假發甩落在地上――楊小麗見過一次,當時她年紀很小,笑得很大聲,等看到那演員的眼圈裏全是淚水的時候,她怔住了。
  在這樣的熱鬧裏,年輕女子把頭發舞動得象是一團亂雲――那亂烏雲掉在地上。記憶湧上心頭,楊小麗屏住呼吸看著台上的女子,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忽然,她身後傳出尖銳之極的口哨,然後是喝采聲,鼓掌聲,台上的女子嫣然一笑,撿起地上的假發,戴回頭上,重新隨著音樂起舞。
  楊小麗看得離不開眼睛,沒留意迎上來的男人,“劉小姐怎麽才來,我們都等了好半天了。”大廳的音樂太響,這男人說話是用喊的,估計是剛喝了酒的緣故,臉很紅,再被胡亂閃爍的燈光一照,象是虔心拜佛卻在廟裏先看到了夜叉。
  楊小麗唬得後退一大步。劉亞玲忙拉住她,笑著說,“詹文博,你不等我來就喝酒了。”
  “早知道你帶這麽漂亮的小姐來,就是天塌下來,我也等你們來了再喝。”詹文博眼睛看著楊小麗,劉亞玲趕緊介紹,“楊小麗,我同事。”
  詹文博在前麵帶路領她們兩個去包廂的工夫,劉亞玲攬過楊小麗的頭,在她耳邊悄悄說道,“這個詹文博,一會兒別理他,就是一小跑腿的,十年後倒有可能升官發財,現在,得了吧……”劉亞玲鼻子一哼,一股氣直往楊小麗的脖子裏竄,癢得她忙將亞玲推開,不過她也明白亞玲在真心實意為她打算,也就笑著說,“你放心,我都聽你的。”
  進了包廂,裏麵跟外麵一樣陰暗,幾盞幽藍慘綠的燈高高踞在天花板上,不是照明,更象是鬼火。靠著牆壁是一架大電視,裏麵一個穿比基尼的姑娘在扭來扭去,包廂的中央一個四十來歲,矮矮胖胖的男人在聲嘶力竭有一句沒一句地喊著:
  我總是心太軟心太軟
  啊……啊……啦啦啦……
  夜深了你還不想睡
  你還在想著我嗎
  我這樣癡情一點也不累
  要知道我一定會安慰你
  一定會好好隻愛你一個人
  啊……啊……啦啦啦……
  我肯定不會隻想做個好人
  啊……啊……啦啦啦……
  男歌手中,楊小麗最不待見任賢齊,卻也不忍心他的歌被糟蹋成這樣,正愕然不知所措時,那中年男人已經拿起話筒很甜美地說了一連串:謝謝,謝謝……
  音樂還沒歇停,比基尼女郎還在屏幕裏寂寞地扭著腰,包廂裏,掌聲喝采聲口哨聲響成一片,站在門口的詹文博甚至把雙手高高舉在頭上拍著。
  楊小麗讀書的時候也喜歡唱歌,不過那時候的歌詞不至於讓人糊塗,一朵小紅花,最多也就是開在花園裏,不會變成路邊的野花,更不會花心,還藏起來,成天裏喊著不懂不懂的,還動不動就憔悴凋謝了。其實她父母那個時代的歌也有含蓄的,那個咿咿呀呀的戲文不是把狐狸精唱成可親可愛的“胡大姐”……
  楊小麗正胡思亂想之際,跟在後麵的劉亞玲推了她一把,身不由己地進了包廂。楊小麗覺得劉亞玲這一推,恰到好處,她的道德正好得了逃循的理由。
  中年男人正站在包廂中央為了自己改編的歌洋洋得意,看到她們兩個進來,忽然笑著說,“小玲啊,你個古靈精怪的,總算想起我了,給我打電話了。”亞玲格格笑著說,“李廳長,亞玲忘了誰也不能忘了您啊。這不,我今天還帶姐妹來了,楊小麗,人家可是好女人,你們這些家夥,可得跟我招呼好了,小心我跟你們急。”
  那位李廳長立刻扔了話筒,迎上前來,細細打量了楊小麗,笑著說,“亞玲的朋友是個美女啊。”亞玲嘴一撇,“我說呢,怎麽一進門就抱怨人家沒打電話,原來是有了新人忘舊人。”
  這時候不知是誰,換了一支舞曲――最適合摟摟抱抱的慢三,李廳長遂順從手下的奉承之意,摟著亞玲跳起舞來。楊小麗被冷落在了一邊,這種場合,她不知是應該繼續站在原地,還是自行到沙發上找個位置坐下。正在左右為難之際,看見詹文博在跟她揮手打招呼,邀請她去他身邊坐。雖然亞玲警告過她,這男人沒前途,但這世間有著大好前途的男子,又怎會浪費時間為女人屠龍,隻怕是把龍這種珍稀動物製成美味擺上餐桌的興趣更大一些。事實上,救女人於水火的,十之八九是大好前途白馬身邊的小跟班。隻不過,童話故事裏,除了顯示富貴之外,跟班的名字,一律省略。
  楊小麗在詹文博身邊坐下來,詹文博又跑前跑後,把包廂裏的西瓜開心果話梅之類的水果小吃全堆在了小麗麵前,看得正在跳舞的李廳長眉開眼笑,連聲說,“有文博照顧小麗我就放心了,文博可是個小夥子,小麗啊,你們兩……唉喲――”李廳長一聲慘叫,原來是亞玲一腳踩在了他腳上,“李廳長跟人家跳個舞也不專心,閑醃蘿卜瞎操心。”
  李廳長這一腳被踩得不輕,原本有些惱怒,但被亞玲這麽嬌聲一嗔,又不禁哈哈笑了起來,“好了,不操心不操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被狗咬的是好人,遭雷劈的是媒人公!”
  其實,有了燈光的掩護,詹文博那張紅紅的臉已經不那麽令人討厭了,楊小麗不知說什麽話合適,隻好低頭不停地吃東西。
  詹文博笑著說,“楊小姐還真能吃。”
  楊小麗臉紅了,伸出動準備拿西瓜的右手訥訥停在半截,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詹文博忙把瓜遞到她手裏,“能吃才好,我最見不得現在那些女孩子,已經瘦得皮包骨了,還一天到晚嚷嚷著減肥。”
  好話人人愛聽,小麗的性格原來也是俏皮不失可愛的,遂笑著說,“那些女孩子其實是想讓你留意她的身材有多好。”
  詹文博噗嗤一笑,“原來女孩子想聽好話的時候是這樣的,以後我可是記住了。對了,楊小姐已經不用保持身材了。”
  楊小麗有點跟不上這個男人的思路,正呆呆地,詹文博又笑著說,“我是說楊小姐長得這麽漂亮,再要有好身材,其餘那些女人就要鑽地縫了。”
  楊小麗一指劉亞玲,“少拍馬屁了,真正的大美女在那裏呢。”
  詹文博正要說話,跳完舞回來的劉亞玲一屁股坐在兩人中間,“兩個人說什麽呢,這麽熱烈。”劉亞玲這話是對著楊小麗說的,楊小麗偏偏不答,拿眼看著詹文博,看他怎麽答。
  詹文博笑著說,“你朋友很維護你啊,說你很漂亮。”這男人一句話恭維了兩個女人,楊小麗也不得不佩服。
  詹文博拿來歌本,說是要聽聽楊小麗唱歌。詹文博這個建議一出,贏來響應聲一片。楊小麗見此情景,推脫是肯定不行的,遂打開歌本,一首首看下來,看來看去,唱得最熟的是那首戲文――《夫妻雙雙把家還》,這出戲肯定是唱不得的。好容易翻到後麵,找到一首學生時代唱得爛熟的歌,遂填了單子,直接交給服務生。
  前奏之後,歌名出來了,有人在怪叫:“《采蘑菇的小姑娘》,這歌好,誰點的?快!快――”
  這話楊小麗沒完全聽懂,也知道不是好話,但音樂已經開始了,隻好硬著頭皮上去唱,第一句還好,唱到“……光著小腳丫,走遍森林和山崗……”有人開始輕輕地笑,等到“……她采的蘑菇最多,多得像那星星數不清,她采的蘑菇最大,大得像那小傘裝滿筐…..”那些人簡直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楊小麗聽得心裏直發虛,不知是繼續唱下去好還是幹脆扔了話筒跑下來。
  這時,一個把西裝穿得很好看的男人拿了話筒過來,“噻籮籮哩噻籮籮哩噻……”,幫著楊小麗唱下去。男人的歌唱得很好,是那種渾厚的男中音。
  女人和男人,其實並沒有本質的區別,男人喜歡美麗的女人,而女人,麵對英俊的男人的時候,也往往會心跳加速。
  楊小麗偷偷瞟了一眼亞玲,亞玲笑得意味深長,她心裏也明白了幾分,臉上不由得熱辣辣的,到底還是跟著這男人湊成了二重唱。
  一曲唱完下來,這男人也順勢坐在了小麗身邊,亞玲趕緊過來介紹,“馬連晉馬處長。”
  馬連晉說,“怎麽以前沒看到楊小姐過來玩?”
  劉亞玲忙插了一句,“什麽楊小姐,聽著就生疏,還是叫小麗吧。”
  馬連晉立刻改了口,“小麗,對了,你會玩骰子嗎?”
  楊小麗搖頭。
  “沒關係,不會玩我教你。”馬連晉拿來一個黑色盒子,“這樣吧,我們玩最簡單大,一個骰子搖大小,大的贏小的輸,輸了的喝酒。”
  “我不太會喝酒。”楊小麗說。
  “哪有人不會喝酒的,小麗分明是看不起我。”
  父親在世的時候,小麗偶爾也陪父親喝一兩杯,喝的是白酒,喝的不多,沒有醉過,到底有沒有酒量,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總覺得一個女人,若是不推辭一下就陪著男人喝酒了,就算不得好女人。
  但KTV這種地方,好女人顯然沒有市場,她看到馬連晉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的樣子,心裏又隱隱有些後悔,不由得責怪自己,既來了這種地方,還扮什麽假正經。
  這時候門開了,幾位最多不過二十來歲的小姑娘搖搖擺擺地進來了,身上穿的衣服少得她這個看的人臉紅,穿的人卻還嫌多。其中一個已經穿著吊帶的小姑娘,半個胸脯已露在外麵,還不停地拉開了扇風,一個勁嚷著,“真熱,熱死了,這空調是怎麽回事,是不是壞了?”一個男人笑著說,“心靜自然涼,看來美女的心不靜 啊。”
  楊 小麗本覺得“心靜自然涼”這句話雅致無比,在這種場合聽到,實是又好氣又好笑,再回頭看看剛才還似乎有些不樂意的馬連晉,見他舒服地躺地沙發裏,愜意地看著這群女子。楊小麗心裏挺不是滋味的,她原以為象馬連晉這樣看上去很上等的男子,對風塵女子,至少也應該意思一下的拒絕。
  李廳長和藹地問,“美女叫什麽名字?”那小姑娘嬌嘀嘀地答道,“我姓楊,叫楊小麗,老板你叫我小麗得了。”
  馬連晉手裏原端著杯紅酒,聽了這話,嗤地一笑,酒杯沒拿穩,全灑在了楊小麗身上。
  楊小麗騰地站起身來,她的臉漲得通紅,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腦子裏閃過的唯一的念頭,就是這一切,都是設計好了的,拿她來取笑的。但她沒什麽好怨的,都是她自找的,她不來就沒事了,她不羨慕別人有錢有男朋友,就不會有今天的一切。
  她要離開這裏,從此不再回來,哪怕是做一輩子老姑婆,聽大嫂一輩子的冷嘲熱諷。
  她的手被人捉住了--那手寬大而溫暖,她看向手的主人,是馬連晉,他對她溫柔地笑著,“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她第一次和一個男人站得如此之近,第一次被一個男人捉住手,在這樣的慌亂時刻,於她而言,是一片再好不過的鎮定劑。
  馬連晉捉著她的手離開了包廂,她恍恍惚惚地任她捉著,出了門,上了車,再下車,來到這城市最繁華的第一百貨。
  “你穿這套比較好看。”馬連晉拿了套衣服在她身上比劃的時候,仍然捉著她的手。
  她偷偷瞟了一眼標簽,2600元,趕緊擺手,“不用了,不用了……”
  “去試試吧,保證好看。”馬連晉不容她拒絕,捉著她到了試衣間後,這才放開她的手。
  她有些悵然,如果這樣的一個男人,捉著她的手去私奔,她必定是千好萬好的。至於私奔之後是柴米油鹽還是遊蕩不羈,的確是顧不上的。
  她用手輕輕觸摸著衣料,顏色是宛若皮膚裏透出來的腮紅一樣的淡淡的粉,卻不是胭脂色。好半天之後,她才戰戰兢兢換上那套衣服,打開門,馬連晉在門口看著她,微笑著,“很好看。”
  女人其實都是喜歡聽男人說這些話的,不管到底是衣服好看,還是人好看,小麗也不例外,當然,她還是很害羞的,低下了頭,連脖子也紅了。
  馬連晉笑而不語,楊小麗這樣的良家女子,最是看得透的,不比那些風月場打滾的女人,拿得起放得下,見麵就是親愛的想死我了,翻臉就是你是什麽東西,老娘認錢不認人怎麽了。逗逗這樣的女子,找找所謂的真心實意,這樣的遊戲玩起來,才有些心情愉悅的意思在裏麵。當然,偶爾遇上沒趣的,尋死覓活的,但一個男人,有了足夠的金錢和權勢之後,一切種種,不過是比樂趣更小的麻煩而已,是可以擺平的。
  是的,擺平,馬連晉確信自己可以擺平楊小麗,隻不過,需要些小小的技巧罷了。
  在鏡子前左晃右晃之後,楊小麗很是不舍,但還算是堅決地想要換下來,馬連晉說,“換下來做什麽,錢都已經給了。”
  這樣的話,這樣的舉止,是女人們最愛聽的,有那麽一個瞬間,楊小麗似乎看到灰姑娘的南瓜馬車變成豪華大奔的過程,但是,道德,矜持……不管叫什麽名字,反正一個好女人必須具備的所謂品質,在楊小麗這裏弱弱地占據了上風,至少,表麵如此。
  “我把錢給你。”楊小麗很沒底氣地說。
  “剛才是我不對,弄髒了你的衣服,賠你一件也是應該的。”馬連晉把接待群眾來訪時的誠懇拿出來,同時,右手很自然地搭在了楊小麗肩上。這個動作是親呢而不輕浮,甚至是帶著幾分寵愛的意味,久枯的楊小麗立刻感動得幾乎要落下淚來。
  “晚了,我送你回家。”馬連晉接過導購小姐遞過來的紙袋,裏麵裝著楊小麗剛剛換下來的衣服。
  楊小麗跟劉亞玲走在一起,原是被逼急了,心裏打定了主意,隻要是有男人給個笑臉願意要她,她也沒有更高的要求了。在她心裏,卻是一個極其貶低身份的做法,她原是標準的良家婦女,有口皆碑的好女人,人們看向她的目光,雖然免不了憐憫或是歎息,但終歸,剔除了輕蔑鄙視。
  馬連晉開車送楊小麗回家。馬連晉的車不錯,外表看起來很寬敞的別克,楊小麗家附近在施工,又是老房子,擁擠而破爛,這樣的車出現在這樣的地方,即使是黑夜,也是十分打眼的。所以,當楊小麗從車裏出來,溫文而俊逸的馬連晉還體貼地幫她提著紙袋,送到門口,那馬路對麵打樁的聲音,也似乎也遙遠了很多,隱隱地,居然有了些音樂節奏的味道。
  馬連晉沒有進屋,以他的眼力,隻要看楊小麗的外表,就知道那屋子沒有參觀的必要,但他還是留下了一句,“太晚了,打擾你家人休息不太好,下次吧。”
  楊小麗記得最清楚是最後那兩個字――下次,從此,她開始掰著手指等這個下次。這天晚上,她下班有些晚了,回家的時候已經過了晚飯時間,楊小麗原打算直接進房間,她記得抽屜裏還有包餅幹,對付一頓算了。
  才剛進屋,就聽見陳菲菲在罵冬冬,“你這孩子怎麽說不聽啊,姑姑不在家,不要亂翻姑姑的東西――你看看,這都亂成什麽樣了――”一邊罵,還一邊幫著把這屋子收拾整齊。
  楊小麗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眼看著陳菲菲越說越氣,巴掌都要招呼到冬冬的屁股上去了,這才過去解圍,“冬冬還小,他懂什麽,沒事,沒事……”
  陳菲菲顯得很親熱,“吃過晚飯沒有?”楊小麗搖頭,陳菲菲立刻提高了嗓音,“你們醫院也真是,哪有這麽折騰人的,先吃飯吧,飯菜隻怕涼了,我幫你熱熱。”
  楊小麗嘴裏說著,“嫂子,不用了,我自己來吧。”人卻是站在一邊,看這陳菲菲到底是真心還是客套。
  陳菲菲一把拉住她,“你歇會兒吧,上了一天班還不夠累啊。”
  一會兒工夫,熱氣騰騰的飯菜擺在了廚房的小桌子上,因為天黑了,開著燈,那種昏昏黃黃的燈,不符合節能的潮流,但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楊小麗一口一口吃著飯菜,恍惚中,很是幸福。
  陳菲菲搬了把椅子也在飯桌前坐下,悄悄地問,“昨天晚上送你回家的那個男人…..是誰?”
  楊小麗低下頭去,貌似害羞實則是掩飾嘴邊稍有幾分得意的笑容,故意問道,“哪個男人?”
  陳菲菲把椅子搬得更近些,放低了聲音,“別瞞我了,我都看見了,你那身衣服,好幾千呢,他給買的吧,對了,他做什麽的?海龜?老板?你們醫院的醫生…..”
  “公務員,普通公務員。”楊小麗打斷了陳菲菲,她不是存心謙虛,而是知道這種情況下,越是謙虛,越能引起陳菲菲的興趣。
  “公務員!”果然,陳菲菲提高了嗓門,“那可了不得,國家主席也是公務員。”
  “哪有嫂子說得誇張,就是一個小芝麻官。”楊小麗的頭越發低下去,低成一種謙遜而甜蜜的姿態。
  這之後,無論陳菲菲怎麽逼,怎麽問,楊小麗都含笑不語,笑得象個甜蜜的小女人。陳菲菲看在眼裏,又有了那輛車做第一印象,越發覺得楊小麗的這個男人了不得,也越發地殷勤起來。
  老姑娘楊小麗談戀愛了,找了個開別克的公務員,又溫柔又體貼……很快,這樣的消息在社區裏傳開了,當然,這裏麵,陳菲菲的功勞非淺。
  很快,楊小麗感受到了談戀愛,或者說,別人以為你在談戀愛的好處,他們會誇獎你,越來越漂亮了,雖然對著鏡子,鼻子還是那個鼻子,嘴巴還是那張嘴巴。例如電表損耗,衛生費是不是漲一點這樣的正經事,會主動找你商量了――談戀愛的女人是講道理的。當然,最大的改變是在家裏。楊小麗明顯感到了家庭地位的提升。例如,在飯桌上,她提醒一句,“冬冬,把筷子上的飯粒弄幹淨了再夾菜。”這要是放在以前,陳菲菲會哼一聲,“孩子還小,他姑姑你管這麽多幹啥?”到了房裏,母親會歎著氣說,“小麗啊,不是我說你,又不是自己的孩子,管這麽多做什麽,以後結了婚,自己有了孩子,想怎麽管教還不是隨你。”
  現在不一樣了,楊小麗才皺眉,陳菲菲已經一筷子敲在了冬冬手上,“你這孩子,怎麽說不聽,筷子上沾著個飯粒,這個碗裏戳到那碗裏,別人還吃不吃!”楊大年笑嗬嗬的,“小麗啊,問問你男朋友,看什麽時候有空,來家裏吃頓飯。”
  到了房裏,楊老太太摸摸索索好半天,從床角拿出一個手絹包,打開一條縫兒,神神秘秘地對小麗說,“小麗啊,你看看,媽這裏把嫁妝都給你準備好了,這個玉鐲子,很有些年頭,是你太奶奶那輩傳下來的,媽一直給你留著,你出嫁那天,媽親手給你戴上。”老太太說著說著,眼淚上來了,就著那手絹包兒,抹起了眼淚。
  楊小麗覺得那個玉鐲子,成色不怎麽樣不說,式樣也老套得沒法戴出動,看得直皺眉,“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手絹不幹淨,你眼睛又不好,見風就流淚,要再發了炎,可怎麽了得。”楊小麗打開抽屜,拿出幹淨的手絹,“你用不慣紙巾,跟你準備十幾條,都在這裏擱著呢。您也真是的,有幹淨的不用,讓我說你什麽 好!”
  楊老太太緊張地看了看門口,陳菲菲正在那裏拖地板,什麽也沒說。楊老太太這才放下心來,“小麗啊,你嫂子說你那個男朋友,人長得不錯,媽老了,過了今天也不知有沒明天,哪天有空,帶回家裏給媽瞧瞧,讓媽也替你高興高興,我就是死了,也瞑目了。”
  楊小麗蹲在地上點蚊香,大概是上了潮,點了半天也點不著,那一次性的塑料打火機最不耐燒,不過一會兒工夫,那打火機的頭已經燒得扭曲成一個獠牙,嗞嗞直冒黑煙,燙得小麗“呀”地一聲,打火機扔在遠遠的,在地上滴溜溜轉了無數個圈,瞬時就熄了,隻剩下一個黑黑的印子印在水泥地上。
  她心裏頭悶悶的,想說點什麽,更怕說錯了話,隻得找了托辭出了門,含含糊糊跟那些笑臉的人,親切的人打著招呼,說一些“吃了嗎”“吃了”“出去啊”“是啊”之類的重複話。她放慢了腳步,腦子卻是越轉越快。三天過去了,馬連晉不見人影,連電話也沒有一個。如果馬連晉從此不來,他那句“下次吧!”不過是客套話,她會怎樣呢?
  如果僅僅隻是取消每晚回家都有熱飯熱菜的待遇,她還可以忍受,但,如果淪落到連冬冬這樣的小孩子都可以把她的話當耳旁風,連因為老公打得鼻青臉腫而離婚的隔壁的李大姐也可以用同情的眼光看她,她會瘋,是的,她絕對會瘋。
  楊小麗開始回憶那天晚上所說的每句話,檢討自己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話,是太主動了,還是太冷淡了。當馬連晉說“下次吧”那三個字的時候,她對他笑了笑。是因為那個笑容的緣故嗎?她得了一件昂貴的衣服,對方也表示了足夠的誠意,送她回家,她應該在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的時候,主動去攬住他的胳膊。但是,她沒有,她太過緊張,兩隻手握在一起,絞成了麻花。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動作,看在他眼裏,成了拒絕的意思。
  楊小麗越想越覺得自己錯得離譜,不行,她得想辦法糾正。
  她在離家很遠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給劉亞玲,約她出來一起吃飯。半小時後,劉亞玲來了,第一句話就說,“小麗,你真應該買個手機了,你說現在誰沒有手機啊,省錢不是這麽個省法。昨晚李廳長,還有上次送你回家的馬處長,我們一起唱K,馬處長還問起你來著,我打電話到醫院,說你剛剛下班,本來想打電話到你家,你那個嫂子,一天到晚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萬一要是她接電話,平白被她罵一頓,我豈不是虧死了。隻好跟馬處長說找不到你人,他還挺惋惜的。”
  小麗呆呆地聽著,不免有些責怪亞玲沒有堅持打那通電話,待聽到最後一句,心情頓時一振,“亞玲,陪我挑手機去。”
  挑手機是門學問,小麗從亞玲那裏學到的。
  要是依著小麗,挑個預存話費免費拿機,每月月租不過幾塊錢的小靈通已經足夠。“你要是拿個這樣的機子出去,男人怎麽帶你出場麵。”亞玲一句話,徹底打消了小麗的念頭。
  骨子裏,小麗終究是良家婦女,她找男人,不是一時的快樂,而是終生的依靠。男人玩得再出格,關鍵時刻,帶出場的,還是明媒正娶。
  小麗看中了一款純白的音樂手機,那手機,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小麗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的看,幾乎放不下來。本來呢,買手機之前,最大的心理障礙是錢,小麗還真是不一般地舍不得。但一想到,這手機有可能關係到她的終身幸福,她捏了捏口袋裏的銀行卡――少不得出血本了。
  “不行,不行…..”亞玲連連搖頭,“昨日那個KTV,那些小姐,十個裏麵有八個都是用這款手機,萬一人家看了,以為你也是做小姐的,那可就糟了。”
  小麗聽了這話,再回頭看那手機的華麗滑蓋時,遠找不回一分鍾前的驚歎心情了。恍惚中,她記起那舞池中央,露出肚皮裏瘋狂搖擺的那些歡場女子,燈光映在她們的肌膚上,反射出來的,正是這種糜爛的白。還有她在醫院裏,收拾那些垃圾袋時,卷成一團扔在角落裏的安全套裏的液體,也是同樣的白。
  小麗象扔燒焦了一次性打火機一樣驚跳著扔掉了這個手機,叭地一聲,在櫃台上砸出刺耳的聲音,把剛才還滿麵笑容的導購小姐嚇了一跳。不過,也許他們是早有準備,讓客人們挑選的,原不是真正的手機,而是那些做得有八九分象的模型。
  兩個人挑來選去,最後的決定是一款銀黑色的直板手機。在亞玲的要求下,導購小姐終於拿來了真正的手機而不是模型讓她們欣賞。手機而不是模型拿在手裏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分量夠重,類似寶石和塑料珠子的對比。顏色也更穩重,類似名牌專賣店和路邊攤。
  小麗把這樣的手機托在手裏,沉甸甸的,頓時覺得自己的檔次也一下子上升到另一個高度,唯一讓她的心在抽痛的,是價格――接近四千塊,幾乎是她辛苦一年的積蓄的一半,她原打算用這個錢給母親換一個新輪椅,帶電動的那種,過些時候就是春天了,老太太有了這新輪椅,就可以自己出來曬太陽了。
  付了帳之後,小麗馬上去隔壁的電信代辦點申請了一個號碼,看到亞玲把她的新號碼輸入到手機裏儲存起來,小麗頓時覺得自己重要起來。
  “打個電話給馬處長吧。”亞玲說。
  小麗心裏自然是千肯萬肯,嘴裏卻是說著,“不好吧,我們不過是見了一次麵,也不知人家還記不記得我。”
  亞玲笑著說,“這話你騙別人可以,在我麵前玩什麽花樣!那天,馬處長跟你一起出去,說,去哪裏了,哪家酒店?”
  “酒店?!”楊小麗大大地吃了一驚,她不知現代愛情已經速食到了如此田地,第一次見麵就直奔酒店。不,她不相信,她絕對不相信。
  “你們沒去酒店開房,那你們去幹什麽了?”劉亞玲也奇怪起來。
  “我們去了商場,馬……馬連晉……”楊小麗總覺得喊馬處長生疏,猶豫半天,還是換了個稱呼,“他……他幫我買了件衣服。”
  “什麽樣的,很貴吧,肯定是,馬處長這人,出手一向大方,上次打麻將,他手氣好,贏了上萬,當時就往桌上一推,讓我們幾個觀戰的平分。”
  “上萬?”楊小麗倒抽了一口冷氣,捏了捏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買下的手機,又是羨慕,又有幾分說不出的輕蔑鄙視。
  “借你手機給我。”亞玲忽然說,楊小麗不明所以,但還是把手機遞過去了,看到亞玲撥通了一個號碼,“你說我是誰……什麽,猜不中,不行,好好想想….. 小麗?嘻嘻,隻對了一半,手機是小麗的,打電話的可不是,我是亞玲……你們在做什麽……什麽,讓小麗接電話,好啊,你給我記住,喜新厭舊的家夥!”話雖這樣說,亞玲還是把電話給了小麗,笑得一臉得色。
  馬連晉的聲音,隔著電話傳過來,是帶著震動的男中音,很好聽,小麗的心怦怦跳個不停。
  “你跟亞玲一起過來吧,我在希爾頓608號房間,對了,上來的時候順便幫我們買條煙來,芙蓉王。”馬連晉不解釋也不抱怨,很自然地吩咐著。
  楊小麗買了煙,到了希爾頓門口,穿著製服的門童恭敬地幫她們開門,悠揚而華貴地音樂在金碧輝煌的大廳裏回旋,仿佛隨時可以起舞。電梯的聲音格外雅致,是 “叮咚”一聲仿佛珠玉碰撞,不象在醫院,“哐”地一聲仿佛扔破銅爛鐵。出了電梯,走廊裏鋪著厚厚的地毯,即使是穿著細高跟,走在上麵,沒有聲音,腳底還軟軟的,非常舒服。
  找到了608室,楊小麗剛要去敲門,劉亞玲手快,捉住了她,指指旁邊的一個按鈕――門鈴在那裏。小麗又是羞愧又是感激。
  門鈴按過一聲之後,來開門是馬連晉,“來了!”“嗯。”兩人的對話仿佛在一起過了半輩子的老夫老妻,馬連晉從她手裏接過煙,拆開包裝,一人發一包之後,剩下的順手扔在床上。
  楊小麗對芙蓉王這樣的煙還是有些印象的,大哥大嫂結婚的時候,買過幾條,都是用來送人而不是象這樣隨隨便便拆開了抽的。
  自動麻將機在嘩啦嘩啦洗牌的時候,馬連晉介紹了在座的其他三人,都是房地產公司的老板,一位姓白,一位姓肖,還有一位姓王。
  劉亞玲顯然跟這些人很熟,“黃老板,今天手氣怎麽樣?”姓白的就笑著說,“亞玲,這就是你不對了,怎麽隻跟黃老板打招呼,理都不理我們。”
  亞玲笑著說,“我怎麽沒跟你們打招呼?我不是都喊過了嗎?黃老板!”
  那位王老板捉住亞玲的手,順勢坐位置上站起來,“你這丫頭,這才幾天不見,嘴越來越壞了,連姓也跟我改了。好了,別油腔滑調了,坐下來幫我打幾把。”
  馬連晉也說,“小麗,正好,我也累了,你來幫我打。”小麗連忙推辭,剛才買了煙,她口袋裏剩下的錢,連一百塊也不到。再看這桌上的現金,全是一色的紅通通的百元大鈔,她哪敢上桌。馬連晉笑了,知道她推托的理由,低頭悄聲在她耳邊說,“錢都在小抽屜裏,別怕,贏了算你的,輸了算我的。”
  小麗坐上了桌子,馬連晉拖了把椅子坐在她旁邊,看她打牌。馬連晉身上的味道很好聞,淡淡的煙草味混著貌似薄荷的清香,說話的時候,呼吸的氣息輕輕掃過她的脖子,酥軟得一絲力氣也不想提起來。小麗努力把腰挺得筆直,裝作專心打牌。
  亞玲邊打牌邊講笑話,“前天我們醫院急診室收了一個病人和一條狗,你們猜猜這是怎麽回事?”
  那位王老板笑著說,“我知道了,那病人肯定是女的。”亞玲笑著說,“王老板不愧是黃老板,這也能猜得著。”
  男人們都大笑起來,滿臉的色情曖昧,小麗卻是臉紅得抬不起頭來,胡亂拿了一張牌正要扔出去,被一隻手捉了回來――是馬連晉,“打這張。”自此之後,馬連晉常常借著指導的機會,捉住她的手,一開始,捉住了很自然就放開了,慢慢地,捉在手裏的時間越來越長。小麗疑心他是故意的,側過頭偷偷打量他的神色,他卻是再自然不過。她不禁略略放了心,開始暗暗地歡喜起來。
  第一把,小麗胡了,打開抽屜放錢的時候,不禁嚇了一大跳――抽屜雖然不大,塞得滿滿的紅鈔票,就這麽隨便地扔著。小麗一連胡了好幾把,她不常打麻將,但也漸漸看出來,這幾個人,分明是存心讓馬連晉贏的,基本是想要什麽牌那些人打什麽牌。
  肖老板打出一張二餅,小麗又胡了,遂哈哈一笑,“馬處長,難怪你打到一半打電話,搞半天是喊了位殺手過來。”
  馬連晉也笑,“我是看你們輸得可憐,故意找了位心軟的過來。”
  幾個人邊打牌邊閑話,亞玲說,“白老板,你們在二環邊上的那個盤,現在怎麽樣了?”
  “怎麽,亞玲想買房子?你上次不是買了一套嗎?”
  “就許你們賺大錢,就不容我賺點小錢?”
  肖老板插了一句,“這樣啊,我那裏倒是留了兩套30平的小戶,亞玲既然開了口,這樣吧,我明天跟秘書交待一聲,過幾天你來辦手續。”
  馬連晉忽然問了一句,“你那個小戶,首付多少?”
  肖老板顯然沒想到馬連晉對這個有興趣,愣了一下,才回答,“才30平米,設計時留下的幾個空間而已,什麽首付不首付,就是個手續費,幾千塊的事。”
  馬連晉笑著對小麗說,“你也買一套算了,直接拿住房公積金付按掲,過不了幾年,房子就是你的了。”
  楊小麗的心蹦蹦直跳,她們這些小人物折騰了一輩子,最好的結果也不過就是一套房子,到了這些人嘴裏,不過是輕輕巧巧一句話,順手的人情罷了。
  楊小麗若是沒見識到這其中的天差地別也就罷了,現如今,她了解了,還得了其中的好處,忽然間,她覺得所謂自尊,愛情,甚至貞操,不過是窮人們的自我安慰罷了。
  打完了牌,馬連晉把抽屜裏的錢拿出來,數也不數,往小麗麵前一推,“好了,咱們說好的,輸了歸我,贏了歸你。”
  小麗看著厚厚一遝鈔票,哪裏敢要,連連擺手說,“我哪裏贏這麽多。”
  “讓你拿著就拿著。”
  小麗看馬連晉的樣子,象是快要生氣了,這種時候,她是萬萬不敢跟馬連晉唱反調的,數也不數,把那一遝鈔票胡亂扔進包包裏。
  馬連晉滿意地笑了,又說他們幾個還有些事要談,要她跟亞玲兩個先去樓下餐廳點菜。
  小麗停在門口,關心地問了一句,“你想吃什麽?我幫你點。”
  馬連晉這時已經躺在了床上,右手枕著頭,悠閑而且很有風度,楊小麗發現自己在幻想著躺在他懷裏。
  “我隻要有青菜就行了,王老板請客,不用幫他省錢,挑你們愛吃的點。”馬連晉說。
  楊小麗過於集中於她的幻想,沒有聽清馬連晉的話,還想要問一遍,後麵的亞玲已經拉著她出了屋子。
  “怎麽一下子這麽沒眼力勁,他們這些男人,一看就是有正經事要談,你留在那裏瞎攙合什麽。”一出門,亞玲就責怪上了。
  “我哪裏知道。”小麗一臉委屈。
  “我看你呀,都快被愛情衝昏頭腦了。老實跟你說吧,這個馬連晉,是有後台的,升到廳級,是板上釘釘的事。”
  “那不很好嗎。”楊小麗為馬連晉高興,更為自己高興。
  “是他好,不是你好。”亞玲冷笑著說,“馬連晉也不知哪裏來的狗屎運,升官發財死老婆,男人的好處全讓他一個人占盡了。”
  “死老婆?”楊小麗在意的是這三個字,“馬連晉結過婚?”
  “馬連晉那麽好的條件,怎麽可能沒結過婚,現在的女人,眼光毒著呢,就是用綁的,也得把他綁進禮堂再說。”
  中學時代的楊小麗,也曾受過瓊瑤之類的言情小說家們的荼毒,那裏麵中年喪妻的男子們,個個深情款款,把身邊的每個女人都當成前妻的影子。她不禁擔心,要是馬連晉也是那言情小說式的人物,她將何去何從。但很快,現實又在提醒她,即使是前妻的影子又如何,現如今,她還有選擇的餘地嗎?她把手伸進包包,裏麵那一遝紅通通的票子,燙手極了。
  亞玲笑著說,“怎麽,忍不住了,數數吧。這有什麽好害臊的,咱們又沒伸手找人要錢,是他們平白給的,憑什麽不要!”
  女人其實也不過如此,良家婦女自認比風騷女子高貴,而風騷女子最看不起妓女。楊小麗明知這話裏有自我麻醉在裏麵,但這遝鈔票在她包裏,想要反駁,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兩個人躲在安全通道門後,各自從包包裏拿出鈔票,一張一張數起來,楊小麗數了一遍,簡直不敢相信――整整6000。亞玲的收獲卻是小多了,不到3000。
  “就當是今兒這手機,馬處長幫你買單了。”亞玲說。
  楊小麗想著這手機原是因為馬連晉而買的,現在讓他買單,也算是情有可原吧。她明知這樣的想法不妥,但要真往自律,嚴謹方麵去想,她怕自己從此沒有了退路。她是那樣的害怕墮落,但如果沒有了這墮落,她又瘋狂地懷念這墮落。
  她在想,下一步,馬連晉會要求她怎麽做呢?又或者,她應該主動為馬連晉做點什麽呢?留下來嗎?是的,無論從哪方麵來說,她都應該留下,今晚。飯桌上,馬連晉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說,晚上太累了,懶得再動,就在酒店裏住下了。當時,亞玲笑著瞟了她一眼。
  晚飯後,幾位老板們紛紛告辭,亞玲也坐了不知是王老板還是黃老板的車走了,楊小麗跟在馬連晉身後進了608室。
  房間裏很整齊,他們離開的工夫,服務員重新整理過了,這就是住五星級酒店的好處。楊小麗很緊張,馬連晉開門之後,她進去,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她在發愁,不知是坐床上好還是坐沙發。坐床上吧,太過親呢,畢竟這才是他們是第二次見麵。她總覺得那一天在KTV,那位也叫楊小麗的小姐的出現,是一個不好的兆頭。她也不敢坐沙發,她戰戰兢兢,害怕馬連晉一個不高興蹬了她,沒法跟家裏人交待。她知道,馬連晉是她所能碰到的條件最好的男子,她必須得牢牢抓住,不顧 付出的是什麽。
  馬連晉開了電視,“你看會兒電視,我先去洗澡。”
  電視裏又在放什麽武打片,乓乓乒乒,打得讓人心煩意亂,浴室裏嘩啦嘩啦的水聲更是傳出來湊熱鬧,她的手伸向了領口,死命地拽著,一會兒往上提,一會兒往下扯。一個聲音在說,脫吧,不管怎樣,你是喜歡他的。另一個聲音說,不能脫,你還喜歡不到那個程度,你至少應該等到真正戀愛之後,而不是在接受了一套衣服和六千塊錢之後。
  她愛他嗎?她不知道。她重重地按著遙控器,不停地換台,電視屏幕閃爍著,在牆壁上留下無數光怪陸離的圖案,讓她記起中學時,那些專門設計出來考試他們的幾何題,她費盡千辛萬苦得出來的答案,從來沒有正確過。
  一聲門響,馬連晉從浴室裏出來,穿戴整齊,不知怎的,這讓楊小麗大大鬆了口氣。
  “洗了個澡,腦子清醒了不少,累了吧,我送你回去。”馬連晉說。
  “回去?”楊小麗反而不知所措起來,她疑心是自己做錯了事,正式被馬連晉拋棄了。她想抱怨來著,但一時之間,無從抱怨。
  他們之間,隻有一個,她自以為是的開始。
  她糊糊塗塗地跟著馬連晉往外走,“後天有沒有空?”馬連晉忽然問到。
  仿佛垂死的人看到最後一線曙光,她馬上振作了精神,“有。”她回答說,根本無暇顧忌明天的明天是否要上班,要做其它的事。
  “幾個朋友約好了去溫泉,明天晚上走。白天我還有事,晚上我就不過去接你了,你下了班直接來酒店好不好。我會跟服務員交待一聲,要是我不在,你讓她們先開門讓你進來。”馬連晉在前麵走著,離著楊小麗大概半步的距離。
  楊小麗覺得鼻子酸酸的――在她的一生之中,從沒有男人對她這麽好過,溫柔,體貼,甚至,是尊重。她也不知哪裏來的膽子,上前一步,主動挽住了他的胳膊。做完這個動作之後,她又擔心被他笑話,又忙低下了頭。馬連晉卻是什麽也沒說,隻是輕輕拍了拍挽住他的那隻手,這是一個極為親呢的動作,一股暖流在楊小麗心中升起,那一個瞬間,她隻剩下一個念頭――就是立刻為這個男人死了,她也心甘情願。
  第二天下班前,小麗在更衣室找到亞玲,要跟她調班,小麗的語氣十分堅決,後天,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上班的,不管以後是做牛也好做馬也罷。
  亞玲說,“調班當然沒問題,不過,提醒你一句,馬連晉那樣的男人,隨便玩玩弄點錢傍身也就算了,搭上感情,到時候死了都不知道怎麽回事。”
  楊小麗憤怒了,馬連晉是她心目中的神,象劉亞玲這樣的不正經女人,是沒資格批評他的,“感情的事怎能隨便玩!”楊小麗尖銳的聲線,打破了醫院更衣室的平靜,所有人用驚訝且看好戲的目光看著這兩人。
  劉亞玲拿了包,拉著她出了更衣室,走出一段距離之後,這才問道,“你今晚要跟馬連晉去溫泉中心嗎?”
  “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不知道,凡是馬連晉看中的女人,第一次上床都在那裏。”劉亞玲說。
  亞玲說得如此之肯定,小麗不得不信,她看著亞玲的眼睛,是的,她說的是實話,沒有一絲一毫的欺騙在裏麵。她甚至疑心劉亞玲也曾經是那些溫泉女人之一,但她不敢問。她其實是明白她自己的,有時候,她看不起亞玲,看不起她的隨便風騷,羨慕甚至是妒嫉著她,嫉妒她的美貌,嫉妒她總是吸引男人的注意,羨慕她對那些男人總是有手腕。但更多的,她看不起的,深深厭惡的,是她自己。
  “我能有什麽法子呢?”楊小麗哀傷地喃喃自語,“我能有什麽法子呢,我有什麽,沒本事,沒錢,沒相貌,隻有一個生病的媽,一個尖酸刻薄的嫂子,一個軟弱無能的大哥,我能有什麽法子,除了找一個有能力的男人嫁出去,我能有什麽辦子。”
  劉亞玲歎了口氣,“你的情況,醫院裏誰不知道。我就跟你實說了吧,本來,我也不想介紹你做這一行,那天你下班走了,咱們護士長一片好心,打算把你介紹給醫院裏那個四十歲還找不到老婆的江明江醫生。你知道人家怎麽在背後說你嗎?他說你年紀大了,以後還不知能不能生,家裏的老人不是癌症就是中風,迷信地說是掃把星,孤老命,科學地說是基因有問題,哪個男人到找你是前世沒做好事。”
  楊小麗氣得渾身發抖,“江明有什麽資格說我,他那個媽,出了名的刻薄不容人,哪個女人跟他過得好,哪個女人不是一聽到他的名字就躲得遠遠的。還有他自己,也不是好東西,對病人性騷擾的事,要不是領導為了醫院的名聲,花錢擺平,早讓人弄進牢裏去了。就他那德行,我還看不上他呢!”
  劉亞玲說,“算了,這種人不值得生氣。那天你找我,我也為你謀劃過了,靠醫院那點死工資,還要負擔你媽的醫藥費,現在你媽的病情還算穩定,一月用不了多少錢,但老人家的事說不好,到時候……你說這些男人,不是貪官就是跟貪官勾結的奸商,他們的錢來得容易,我們弄一點過來花,好歹也算是劫富濟貧不是。這個圈子裏,沒一個幹淨的,你就別傻了,在裏麵找什麽真情實意。昨天在麻將桌上,你沒聽馬連晉說起那套房子嗎?那是給你提個醒兒。我可早就看中了,今天那邊已經來電話了,讓我下星期就去辦手續,這房子可是零首付,手續辦了,房子就是你的,按揭從公積金裏出,相當於不花一分錢弄套房子。要是過段時間行情好,一轉手,就是十幾萬,脫貧致富,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百分百掉在有權有勢的人頭上,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也就隻能靠巴結沾點光罷了。你不是一直想從那個家裏搬出來嗎?今晚你就過去把馬連晉巴結好了,說不定下星期就能跟我一起辦手續了。”
  亞玲的話,無疑一枚重型炮彈,炸飛了楊小麗的平凡小世界。她在路邊的商場停下來,背心頂靠著那豪華商場的大理石外牆。大理石冰冷冰冷,商店裏卻是人流如織,那些燦爛而溫暖的燈光,那些溫暖之下大到雍容華貴的奢侈品,小到生活必需品,都有一個最基本的共同點――都配備醒目的價格標簽。
  她問自己,到底怎樣才能幸福?她沒有答案,但有一定是肯定的,現在她,不幸福。陪伴在馬連晉身邊的她,是滿滿的幾乎溢出來的幸福。
  “亞玲,你說我傻也好,笨也好,人與人之間,都有個緣份的,我跟馬連晉遇上了,這就是緣份,他對我好,第一次有男人對我好,即使你說是假的,我也認了。”
  “走吧,我們進去,幫你挑套漂亮的衣服。”亞玲挽著她的手進了商場,直接上了三樓的高級女裝部,在那裏,亞玲幫她挑了件黑色灑滿紅白山野花的連衣裙,“你穿這個肯定好看,黑色很適合你,很優雅。”亞玲說。
  “我現在還能優雅得起來嗎?”小麗哀傷地說。
  “穿衣本來就是用來騙人的,騙不了別人,騙騙自己也是好的。”亞玲說服了她。
  亞玲把小麗送到希爾頓門口,小麗希望她能陪著自己上去,亞玲卻是搖頭,做這一行,有些規矩,是不是能隨便打破的。
  “你一定要記得,怎麽也要把那套房子弄到手,說不定你的下半輩子,就靠這套房子了。”亞玲在她耳邊叮囑又叮囑。
  進了608房間,馬連晉已經等在那裏了,看著精心打扮過的她,臉上的表情,既有滿意,更有幾分自得的意味。“走吧,車在樓下等著。”馬連晉一手提包,另一隻手很自然地攬住了她的腰。
  聽了亞玲的話之後,楊小麗心裏其實是有幾分抗拒,但不知怎的,但馬連晉站在她身邊,她的心裏,就一心一意起來,隻想著這個男人,別的,什麽也想不了。她從心底裏歎了口氣,對自己說,就當是前世欠了這男人的。
  到達溫泉中心之後,並沒有見到馬連晉所說的朋友,隻有他們兩個。馬連晉在總台拿鑰匙,一把鑰匙,一個房間,楊小麗的腿開始發軟,她不知自己是怎樣跟這個男人上的樓。
  “餓不餓,要不,我們先吃飯。”馬連晉提議。楊小麗搖搖頭,她既緊張又害怕,她擔心她真要是吃了飯,呆會兒也會吐出來。
  “也好,上了一天班,你也累了,先去泡過溫泉再吃飯,你換衣服,我去安排一下。”馬連晉從衣櫃裏拿出一件白色的浴袍交到她手裏,她接住了,沉重得似乎托不住。馬連晉笑了,“你還真是累壞了。”
  馬連晉帶上門出去了,楊小麗走到鏡子麵前,賓館的好處在於,你讓所有的燈都開著,反而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她脫下衣服,燈光下,她的肌膚細膩而有光澤,她的胸部圓潤而飽滿,她的臀部有著起伏的弧度。是的,她的腹部不再象十八歲那樣平坦而富有彈性,她將手放在小腹處,非常柔軟,柔軟得象蕩漾的海水。
  她一遍又一遍地把冷水澆到臉上,還是不能讓大腦冷靜下來。最後,她幹脆把沐浴的冷水開得最大,她的猶豫僅僅持續了一秒鍾,一咬牙,直接站在水下。立時,她被冰得跳了起來,忍不住大叫一聲,然後,她開始發抖,抖得再也站不住,隻好蹲下來,雙手抱膝,她哭了,哭得幾乎崩潰。她知道,她還有機會逃離這裏,但是,逃離了這裏,就意味著她喪失了逃離那個家的能力。
  想到那個家,她立刻清醒起來,並且似乎給予了她無窮的力量,她搖搖晃晃站起來,重新站回到鏡子麵前,拿起洗臉台上的梳子,狠狠地梳著頭發,梳得頭皮發麻,仿佛清醒了好多,再用吹風機整得半幹半濕,用手指撥弄出幾分型來。
  女人披著頭發的樣子更能吸引男人,所謂風情,亞玲這樣說過,亞玲的審美眼光從來沒錯過。她審視著鏡中的自己,終於又找到一絲不滿意的地方――她手力拍打著臉頰,直到那裏變得紅通通,並且生氣勃勃。她把手伸向包包,那裏有一套新買的內衣,忽然,她停了下來――終於,她什麽也沒穿,隻是套上了馬連晉給她的那 件浴袍。
  有門鈴聲,打開門,一位女服務員站在門口,說是馬先生吩咐的,領她去溫泉。她有些愣了,她所理解的泡溫泉,是在酒店房間裏的浴缸裏泡。她想到浴袍下麵什麽也沒穿,連忙說,“我去換件衣服。”
  服務員笑了,“不用了,到了我們這裏,都這麽穿。”
  小麗跟在服務員身後,不知怎的,她想起了古代皇宮,那些皇帝寵幸大大小小老婆們,也是這樣,外麵用一層布包著,裏麵都是光溜溜。
  進到一座石頭壘成的小房子,裏麵是全然的原木結構,中間的溫泉正咕嘟咕嘟往外冒熱氣。她在池邊蹲下來,池水很清,池底鋪著鵝卵石,她脫下衣服,進入水中。光腳踩在鵝卵石上,是一種很舒服的疼痛。她歎息一聲,滿足地閉上眼睛,享受泉水的溫暖。
  馬連晉已經進來了,悄無聲息地下水,走到她的身後,雙手抱住了她。她嚇得差點尖叫出聲,他輕聲在她耳邊說了聲,“是我。”她安靜下來,全然地不動,感覺他的手在撫摸著她,緩慢地覆蓋她胸前的柔軟,順勢往下。他推著她往水池邊上走,靠住了堅硬的池壁,她不得不停下來的同時,他的身體撲了上來。她的臉上是全然的驚懼,而她的身體,卻是完全地失去了自己的意誌,溫順地躺在那裏,任他為所欲為。他進入她的刹那,是一陣尖銳的刺痛,她本能地尖叫起來,眼睛睜得老大,他停了下來,“第一次?”臉上除了不勝驚訝之外,還有不悅。
  她馬上清醒過來,心直往下沉,連連搖頭,“不是,不是,是很久,很久……”她說著謊言,語無倫次。她的否認顯然令馬連晉心情很好,他的臉上,重新有了笑容,她放下心來,閉上眼睛,承受著他的欲望。
  楊小麗是一個老實人,她的生活,是一個又一個的真話連成的沒有拐彎的直線,不欺人,不欺心,幾乎已經是她生活全部。現在,她卻扯出了一個天大的謊言。她是處女,對於女人而言,這本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但驕傲也是有保持期的,三十年,這個保持期實在長得有點離譜了,完全變質了。
  她不知怎樣回的房間,他壓在她的身上的時候,她恥辱得想哭,可是一旦他離開她,她又孤寂得害怕自己會就此死去。
  她從床頭坐起來,低頭看著身邊熟睡的男人,隻有這個時候,他們臉上的表情才是一致的――幸福而滿足。她幾乎就相信這個男人對她,是有那麽一點點喜歡的,但這一點點的喜歡,能持續多久,一年,一個月,還是幾天。
  “重要的是那套房子。”亞玲的話又在耳邊回響。這真是一個殘忍的提醒。她起身走進浴室,不過短短一天,她迷上了清洗自己。忽然,她停下來,洗臉台上新增加的一點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毓婷,她是護士,不可能不認得。
  她顫抖著手指伸向那盒藥品,又被身後的動靜驚了回去,馬連晉起身上廁所,看也沒看她一眼,一邊對著馬桶撒尿一邊問著,“吃了藥沒有?”
  “不用,今天是安全期。”
  馬連晉走後,她跪在地上,把馬桶邊緣黃色的尿跡用衛生紙擦幹淨。
  第二天,他們起得很晚,在經曆了又一次的性愛之後,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午飯後,他們沿著山腳散步,她挽著他的手臂,低著頭走著,努力讓她的步調跟上她的。偶爾抬起頭來,就看到他的側影,他的側影很好看,這讓她既歡喜又悲傷。
  “你昨晚表現得很好,就是不太主動。”馬連晉說。
  她好一會才回過神來――他在談論昨夜的性事,她頓時燒紅了臉,一個字也不敢說。“這有什麽害羞的,都是成年人了。”他抬頭看了看四周,寂靜無比,方圓五十米沒有任何人,他快速地側過身來把抱她在胸前,“來,我們來做一次。”
  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也合不攏嘴,他把她的頭往下按,他比她高了不少,這個動作做起來再輕易不過。她不敢掙紮,慢慢地蹲下身去,但很快,她發現蹲著實在是太難受,而跪著,卻是舒服得多――她選擇了跪著。
  她戰戰兢兢打開拉鏈,她的勇氣隻到達這裏,看著他的欲望有那麽片刻的猶豫。按住她的手開始用力,強迫她的臉麵對他的欲望,直至她張開嘴,吐出舌頭,生澀地取悅他的欲望。他爆發的時候,她本能地想要側開臉去,“不,吞下去。”他下了命令。
  小腹一直在隱隱作痛,作為護士,小麗知道這是性愛時因用力過猛使腸道形成暫時性痙攣,是正常的,不必擔心。她更知道自己沒有立場指責馬連晉的粗暴。她就好象那櫥窗裏的商品,一開始的時候,太過注重質量而忘記了打廣告,不得已,在這速食的年代裏成了滯銷貨。現在她終於想起了廣告這回事,卻又因為投入過猛而嚴重影響了質量,所以,她不能抱怨花了大價錢的人,用便宜貨的態度來對待她。
  從溫泉中心回家的路上,小麗用馬連晉的錢給母親買下了那張電動輪椅――她看中很久了,卻一直苦於囊中羞澀。馬連晉說單位還有點事,就不送她了,讓她自己打車回家。小麗疑心他其實是不想見到她的家人。但她反而感激他沒有直接說出來,而是稍稍動了些腦子編了個謊話。
  當楊小麗掏出新買的手機,打電話讓大哥楊大年到門口來,幫著把電動輪椅抬下出租車的時候,簡直是一種哄動,引來不少鄰居前來看熱鬧。
  “小麗啊,買新手機了。”
  “小麗啊,又買新衣服了。”
  “小麗啊,給你媽買新輪椅了。”
  “男朋友買來孝順你媽的吧?”
  “什麽時候把你男朋友帶過來讓我們看看。”隻有這個問題,他們想要答案,鄰居,還有家人們都安靜下來,等著小麗的回答。
  “過陣子吧,他工作忙,走不開。”眾目睽睽之下,小麗忐忑不安地說。
  但小麗馬上又心滿意足起來――母親非常喜歡她的新輪椅,坐上去在家裏各個房間來去自如。
  嫂子拿著她的新手機翻來覆去地看,“很貴吧?”
  “不知道,不是我買的。”小麗的謊話已經說得非常流利了。
  “去哪裏玩了,玩得開不開心?”大哥問。
  “溫泉中心,還好,一般般。”這一句是實話。
  “溫泉中心啊,那是有錢人去的地方,聽說住一晚要上千呢。”大哥咂舌不已。
  “這我還真不知道,反正是朋友出錢。”小麗說完之後,看到大哥在為她開心,而大嫂,既羨慕且妒嫉。她心中隻剩下唯一一個念頭,要把這炫耀的幸福,長長久久地持續下去。
  小麗原來也是做夢的,現在,她的夢不一樣了。她原來總夢見自己高樓背後堆滿垃圾的小巷裏,風吹雨打。昨夜,她卻夢見自己在燈火通明,人流如織的商場裏,赤身裸體。人們不再挑選商品,一雙雙眼睛盯著她,遠遠地躲著她,仿佛她是什麽不潔的異類。“快跑!”一個聲音在對她說,她聽得很清楚,那是她自己的聲音,但她仍然在人群中間,緩慢地移動著腳步。
  為什麽她會赤身裸體?
  為什麽她不跑?
  為什麽馬連晉沒有出現在她的夢裏?
  楊小麗每次想到這個夢,都會覺得這段時間以來,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丟人之極,陷入到十分嚴重的自責中,不可自拔。她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
  “我能怎麽辦呢?”
  “我有什麽辦法呢?”
  “難道讓我去死嗎?”
  往往到了這時候,她的答案就清晰起來――她隻是普通人,她想活,活得更光鮮體麵,然後,她開始回憶這些天來她所獲得的種種好處,漸漸的,她又興高采烈起來。
  楊小麗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去找劉亞玲。打聽一個男人的喜好,曾經的情婦的確是再合適不過的女人。正好,劉亞玲也邀她一起去看房子辦手續。
  劉亞玲很喜歡那套房子,她說,弄個開放式的廚房,再裝一個小小的桑拿浴室,一張舒服的床,剩下的地方全部打成衣櫃。
  “如果有了孩子,怎麽辦?難不成放衣櫃裏養?”楊小麗不明白。
  “這輩子打死我也不生。”劉亞玲說。
  “要是老了怎麽辦?”
  “住老人院。”
  “連個來看的人都沒有,太淒涼了。”
  “難不成你還想著結婚?”劉亞玲說。
  楊小麗不出聲,低頭看著地麵。
  “算了,乘著馬連晉還覺得你新鮮,多弄點錢,有了錢,會有男人要你的。算了,不說這個了,沒的讓人掃興,你那房子的事怎樣了,跟馬連晉提了沒有?”
  楊小麗搖頭,“這叫我怎麽說得出口,這不是擺明了找男人要東西嗎?做女人……”
  劉亞玲一副恨鐵不成鋼,“小麗啊,叫我說你什麽好,既下了海,就不要還捧著那些良家婦女的寶訓不放。你當馬連晉心裏不清楚,要不,一開始,他能跟你買衣服,給你錢花?再說了,你連溫泉都跟他去過了,現在再後悔,太遲了吧。”
  這話刺痛了楊小麗,她翻起眼,瞅了瞅劉亞玲,想著就此甩手走人,兩人就此拜拜,但,她做不出來。她馬上想到的是,如今的她,隻剩下劉亞玲這一個朋友,真的連她也得罪了,到時候,要是馬連晉一個不高興,她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馬連晉也不小了,你這麽說,是不是他不打算再婚,就這麽荒唐一輩子下去。”楊小麗不甘心。
  “怎麽可能!”劉亞玲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不止,“這麽好的績優股,怎麽可能單身一輩子。實話說了吧,馬連晉這人,早就打算好了,他死去的那個老婆,還有個妹妹,如今在國外留學,還有兩年就回來了。小姨子嫁姐夫,天經地義,既有情,更有義,還是一段佳話。楊小麗,最近股市長紅,傻瓜也能賺點零花錢。你要是閑得慌,多看點炒股的書,少看點言情小說,別把馬連晉當什麽白馬王子大善人。”
  “馬連晉那死了的老婆就那麽好?”楊小麗不服氣。
  “馬連晉老婆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他老婆父母的來頭,你看電視就知道了,人家有事沒事都坐主席台,說的話沒一句通順,下麵坐著的那些人,打個屁都得好好憋著,不敢弄出聲音來,打瞌睡假裝,記筆記更得假裝。假吧?咱們?咱們這種人,連裝假的資格都沒有!”
  一連好幾天,楊小麗都悶悶不樂,劉亞玲的話,使她進一步認清了自己的身份和正在做的事――妓女,並且看不到前途。
  馬連晉打電話來,說是出差回來,給她捎了點東西,讓她來一趟希爾頓。她的精神立刻振作起來,攔了一輛出租車趕到希爾頓,剛剛按過門鈴,門被打開的同時,一隻手從裏麵伸出來,把她整個人拽了進去。她還沒回過神來,門已經被踢上了,她整個身體被反貼在門板上,他用一隻手按住了她,另一隻手胡亂地扯下她的褲子,快速地進入了她。
  她沒有說話,她不知道用什麽樣的詞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她的臉緊貼著冰冷的門板,沒有縫隙,沒有空氣,不得不象死魚般張大嘴巴,身後是虛假的擁抱,是與她毫無關係的入侵和衝刺,是她不得不承受的恥辱。
  完事之後,兩人洗了澡,在床上頭並頭躺著。不一會兒,馬連晉睡著了,楊小麗也努力想睡著,但她睡不著。她不敢看自己的身體,他要求她在床上的時候,必須是赤裸的。這顯然違背她的意願,但在這豪華的五星級酒店的套房裏,她的意願沒有展現的權力。
  電話鈴響,她嚇了一跳,四處查看之時,馬連晉也醒了,從西裝口袋裏拿出手機,看一眼來電顯示,“小靜啊…….怎麽有空打電話來,功課忙不忙……什麽,你回來度假,什麽時候來……好,我馬上去機場接你。”
  馬連晉掛斷電話,眼睛看向小麗,小麗馬上醒悟過來,“單位還有點事,我先回去了。”她裹著毯子,遮遮掩掩地從床上起來。她知道這個動作很多餘,馬連晉什麽都看過了,她還是想做良家婦女,即使是表麵上的。
  “你後麵很白。”馬連晉忽然說了一句,她嚇了一跳,慌忙回頭,看到他笑得輕鬆愜意,仿佛剛剛完成一個獲得了獎品的遊戲。
  “什麽?”她疑心自己聽錯了,無意識地問出一句,他卻被她的呆呆傻傻逗得大笑起來,“小麗,你還真是個寶。”他從後麵抱住她,輕輕一抬手,毯子掉在地上,她的身體軟成了爛泥,任他為所欲為。
  恍恍惚惚中,她記起一件應該是很重要的事,“你不是要去接人嗎?”“沒事,還有時間。”馬連晉說話的時候,心情非常之好。
  馬連晉走後,楊小麗在希爾頓二樓的咖啡廳裏喝著咖啡,一百塊錢一小杯的苦得死的藍山,不是她的習慣,更不合她的口味。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喝得那咖啡香味散盡,冷了,殘了,苦澀了。
  劉亞玲接到她的電話,火急火急趕過來,“姑奶奶,出什麽事,這麽急喊我。”
  “先喝咖啡。”楊小麗說。
  劉亞玲一撇嘴,“我才不喝這苦死人的東西,服務員――”她招呼一聲,“一杯橙汁。”
  劉亞玲的澄汁上來之後,楊小麗看了好半天,“我也喜歡澄汁,酸酸甜甜的味道,很舒服。”
  “想喝你就點,你沒發燒吧。”劉亞玲伸手要去摸她的額頭,小麗頭一偏,讓開了,“沒事,我沒事,我隻是決定了一件事,從此以後――”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要改喝咖啡。”
  劉亞玲沒聽懂,“咖啡有什麽好喝的,苦得死。”
  “馬連晉喜歡喝。”楊小麗說。
  這一次,劉亞玲聽懂了,“楊小麗你瘋了!”
  “我沒瘋,亞玲,我要嫁給馬連晉,我一定要嫁給馬連晉,我下定決心了,我會嫁給馬連晉的,亞玲,相信我,我一定會成功的。”楊小麗話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象針一樣,深深地紮進人的心底裏。
  亞玲與其說是小麗的話驚呆了,不如說,她被小麗的決心嚇住了,她搖頭,極不讚同。
  “小麗,馬連晉這樣的男人,不是我們這樣的女人……”她要勸解小麗打消這個念頭,話才開了頭,就被小麗打斷了,“我們這樣的女人,亞玲,我們是怎樣的女人?妓女嗎?”
  亞玲的臉色沉了下來,風騷如亞玲,“妓女”這兩個字,也是禁忌。
  她欲拂袖離去。
  小麗扯住她的衣擺,臉上,流露出幾分乞求的味道來。
  亞玲看了,心中不忍,歎了一口氣,“小麗,我就對你實說了,那個馬連晉,之前,我是跟過他的,大概半年的樣子,前些日子,他厭了,就問我有沒有相熟的姐妹介紹……”
  小麗的心,宛如被冰水整過一遍,“你就介紹了我?”她也算是進了一行,隱隱知道了些規矩,“馬連晉給了你多少好處?”
  “那套房子。”看到小麗變得灰白的臉,她又加了一句,“第一次見麵,馬連晉就看中了,他說,你的樣子很賢惠,不象是出來做的。”
  小麗咯咯亂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原來馬連晉看中她,是因為她即使是出來做,還舍不得換下良家婦女那塊大招牌。這真是極好笑的笑話。她把眼淚一抹,臉上就隻剩下了全然的笑意,“馬連晉到底還是有幾分喜歡我的,是不是?”
  亞玲想了想,很小心翼翼的樣子,“那肯定,之前我介紹的那幾個,他都沒看上眼。”
  “那好,亞玲,你幫我,幫我讓馬連晉娶我好不好,要不然,我會死的,真的,我會死的。”小麗隻差跟亞玲下跪了。
  亞玲被小麗搞得心驚肉跳,開始隱隱覺得介紹小麗出來做,是個再糟糕不過的主意。她支支吾吾,“其實,結婚有什麽好,結了婚,女人熬麵黃臉婆,男人還是一樣出去玩小姐,還不如做小姐快活。”亞玲有些語無倫次了。
  “亞玲,你不明白的,你不是我,我一定要嫁人,我不是天生做小姐的。”楊小麗說。
  要不是害怕楊小麗真跑去自殺,亞玲差點破口大罵了――難不成還有女人,例如她劉亞玲,天生就是做婊子的!
  她忍了下來,她還真擔心小麗鬧出點什麽事來,到時候馬連晉遷怒於她,那就是不一般的吃不消。
  “法子嗎,也不能說沒有,就看你豁不豁得出去。”劉亞玲慢條斯理地說。
  小麗眼前一亮,“什麽法子,快說。”
  “咱們院裏那個高幹護理病房,你知道吧,最近有個空缺,你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補進去。別看那些有錢的,有勢的,平時一個個霸王似的,真要是住進了醫院,比孫子還不如,怕死得緊。你要是在那裏,把那些大爺們伺候好了,真攀上個什麽高官之類的,馬連晉帶你出去,不嫌丟人,隻會有好處,這事,說不定還有幾分希 望。”
  小麗頓時泄了氣,“那裏歸方副院長管,那個老色鬼,都快六十了,一隻腳進棺材了,還成天在小姑娘胸前瞟來瞟去。我剛進醫院的時候,他也這樣,被我哥知道了,指著他鼻子一頓臭罵,這老不死的才總算是收斂了。”小麗說起這事還有氣。
  亞玲一拍手,“那老不死的對你有意思,正好,你就跟他一次,事先把條件講好,諒他也不敢賴。”
  “跟他?”小麗臉上全是厭惡之色,“他都老成那樣了,一臉的老人斑,也不知那些玩藝身上有沒有,對了,也不知他還行不行。”
  “不行豈不是更好,便宜都讓你占去了。”亞玲冷笑著。
  “不行,不行,我做不來,肯定做不來。”小麗還是下不了決心。
  “路我給指明了,做不做由你,你自己拿主意。小麗,還有句話,我也早想說了,別以為恩客長得順眼些,討人喜歡些,就不是在做……”亞玲說話的聲音忽然停了下來,眼睛看著入口處。
  楊小麗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馬連晉正挽著一名女子進來。那女子很年輕,頭發梳得高高的,腦後是蹦來蹦去安靜不下來的馬尾。她抬起頭看著馬連晉的時候,眼珠子在滴溜溜地轉,嘴角含著笑。她不漂亮,比不上她楊小麗,跟劉亞玲更是天差地遠。小麗挺了挺胸,試圖給自己一些安慰。但,很快,她又低下頭去,那女子身上洋溢的青春氣息,活潑,爽朗,哪怕是她最好的十八歲,也不曾有過。
  她坐下來,把身體深深倦進沙發裏,她的決心,信心,都在這一刻,被完全摧毀了。她徹底地失望了,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了希望。
  “她叫李靜,馬連晉死去老婆的妹妹,正確的稱呼是,小姨子。”劉亞玲說。
  也就是即將嫁給馬連晉的女人,楊小麗在心裏補充著,她的對手。麵對這樣的對手,明刀明槍,她沒有任何的把握,但是,如果是別的方法呢?
  楊小麗陷入了深思。
  跟方建軍方副院長重新搞好關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也不能說,全然沒有機會。
  這事之後不過一個星期,方副院長的老婆又住院了――方院長的老婆三天兩頭住院――感冒而已,本可以不住院,但為了安全起見,留院觀察一星期。院長,哪怕是副院長夫人,雖然在等級上差那麽一點點,但近水樓台先得月,也安排進了幹部病房。當值的本是劉亞玲,楊小麗主動找她調班。劉亞玲問她,是不是拿定主意了。楊小麗點頭,堅決的樣子,讓劉亞玲打了個寒噤。
  方副院長的老婆姓符,單名一個惠,原是這醫院的護士,小麗很容易就在她跟這位寂寞抱怨的老太婆之間,找到了共同語言。
  “小麗啊,我記得你都在這醫院十幾年了,小姑娘的時候就來了,那時候多好啊,走路一蹦一跳,整天笑哈哈的。”符惠也想起了些往事。
  “那時候您還是護士長呢。”那些遙遠的,不再回來的日子,想也沒用,還不如多想著有用的。符惠老了,臉上有了皺紋,很多,眼神也混濁起來,隻有過去,沒有將來的事。
  “是啊。”符惠的臉上有了笑,眼角挑了起來,依稀有了年輕時的風采,“那時你還是包子臉呢,團團的,掐得出水來。”
  小麗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知什麽時候,塌了,塌得不夠均勻,不象瓜子,倒有幾分象那無精打采,吊在蔓藤上的疙疙瘩瘩的苦瓜。
  “對了,小麗啊,你也不小了……”小麗聽到了熟悉的開場白,馬上猜到了後麵的內容,如果別的場合,小麗早扭頭走了,但今天不行,果然,符惠說道,“該考慮終生大事了,有沒有合適的人?”
  謠言似乎還沒傳到醫院來,好消息總是比壞消息腳步慢,即使是假的好消息,小麗很是慶幸這一點。
  “你哪象您這麽有福氣,找到方院長這樣又體貼又有本事的好老公。”小麗聽到了門口的動靜,知道有人進來,這個時候,能來的隻可能是一人。
  果然,方副院長腆著肚子進來,大概是剛吃過飯,而那頓飯又豐盛無緣的緣故,他那肉肉的嘴唇上,泛著油光,一上一下地在蠕動。小麗移開了目光,她想起馬連晉的嘴唇,薄薄的,嘴角有一點點上翹,翹得好看極了。做愛的時候,她無數次想和這樣的嘴唇親吻,她嚐試過,他避開了,也許是無意識的,她這樣安慰過自己,卻從此,隻敢把這樣的念頭埋在心裏。
  “小麗還真是稀客,難得一見。”方副院長邊剔牙邊說。
  “亞玲有事,臨時找我調班。”
  “你什麽時候跟亞玲這麽好了?”方副院長是風月場中滾過的人,自然知道亞玲的那些事。
  “小麗啊,你可是正經人,別跟亞玲那種女人瞎攙合,會變壞的。”符惠馬上插了一句,但小麗分明看到,符惠說到女人變壞的時候,方副院長臉上浮現的滿心歡喜的笑容,她立刻,有了七八成把握。
  她假意站起來,“值班室還有點事,方院長,不打擾你們了,我先過去了,符大姐,有什麽事,你盡管吩咐一聲。”
  楊小麗帶上門走出去,腳步稍稍放重,不至於失禮到讓人認定是故意的,又恰恰能讓人清清楚楚聽到。走到樓梯口,她停下來,四處看一看,又折回到了門口,貼著門,悄悄聽著裏麵的對話。
  “一把年紀了,也不知道收斂收斂,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符惠的聲音,比起跟她說話的時候,提高了八倍不止。小麗有些疑心這符惠,得的不是感冒,是心病了。
  “你想到哪裏去了,那個劉亞玲,早撿高枝攀去了,哪裏看得上我。”方副院長這話,小麗怎麽聽,都是又好氣又好笑的酸溜溜的醋味。
  “幸虧沒看上你,阿彌陀佛,當給你積陰德了。剛才你眼睛看哪裏呢,小麗可是好人家的閨女,你給我安分點,少去招惹人家……”
  “安分?真安分她會跟劉亞玲混在一起,你知不知道劉亞玲現在在做什麽?她現在本事大著呢,專門介紹院裏那些小姑娘們下海,跟著有錢的,當官的,鬼混的那種,叫什麽來著,電影裏常演的……對,媽媽桑,過去妓院叫老鴰子。”
  “不可能吧,這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那楊小麗都快三十了,女人到了這個年齡……”
  小麗聽不下去了,悄悄離開,一路上,有同事跟她笑著打招呼,也有其他同事笑著跟其他人打招呼,和往日一樣的笑容,但今天,小麗覺得分外刺眼,那笑容裏,似乎多了些什麽,是了悟了真相之後的恥笑嗎?
  如果真把這樣的問題拋出來,人們會掛著同樣的笑容說她多心,說她做賊心虛,但不管怎樣,這樣的想法,還是在她心裏紮了根,很深的根,即使是有一天,能狠下心來除掉,也會留下碩大無比的傷口。
  她在值班室裝作看記錄,眼睛卻是時不時地看著門口,她篤定了方副院長會跟過來。送到嘴邊的肥肉,沒有不吃的道理。
  果然,快下班的時候,方副院長來了,眼睛東瞟西瞟,油手東摸西摸,浪費口水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目的隻有一個,亞玲去了哪裏?
  楊小麗疑心這方副院長是故意的,試探她跟亞玲,到底屬於哪一種關係,普通同事?妓女和老鴰?
  “亞玲啊,她隻說有點事,要我今天幫她代班。她的事,我哪裏知道!”小麗故意提高了聲音嚷著,以便讓往來的同事們也聽聽。
  “我家那口子的病曆,拿來我看看。”方副院長壓根也不相信她的那點睜眼瞎話,伸手去拿他老婆的病曆。小麗正捏在手裏,她早等著這一刻呢。方副院長的手伸過來,她再把手伸過去,兩個人的手指,湊到了一起,再一順手,摸上一把。方副院長笑了,而楊小麗,很正經的,若無其事的樣子。
  男人和女人之間,愛情也好,交易也罷,這一順手,這一摸,心裏都明鏡似的。方副院長離開的時候,扔下一句,“小麗,你符大姐說,什麽時候有空,到家裏去吃頓飯。”小麗笑著點頭,“得空了一定去。”這,大抵就算是達成了交易吧。
  小麗打開水龍頭,水嘩啦啦啦地流著,水費漲就漲吧,反正是醫院出錢。洗手液跟肥皂從本質上來說,並沒有區別,但肥皂是硬梆梆地一塊,塗的時候,在手心裏滑來滑去很久,還起不來泡沫,一不小心滑落了,滿是懊惱。洗手液卻是溜滑滑的那麽幾滴,生出一堆的泡泡,小雪山似的堆在手心。方副院長褲襠裏的那玩藝,哪怕是用上偉哥,也就是這麽幾滴洗手液吧,水衝衝就無影無蹤了――楊小麗惡趣味地想著,頓時覺得心情輕鬆了不少。
  不過,到了晚上,小麗接到馬連晉的電話,讓她去希爾頓的時候,她還是無端端,生出幾分心虛來。
  楊小麗挖空心思討好馬連晉,除了在床上極盡柔順之外,還主動稱讚起情敵來,“前天跟你一起的那位小姐,真有氣質。”她還是留了些心機的,沒有說出其實是已從亞玲那裏知道了那位小姐的身份。
  馬連晉的臉立時沉了下來,他的世界被嚴格切分成兩部分,放縱的部分和嚴格遵紀守法的部分。這兩部分,就他看來,就應該有馬裏亞納海溝那樣深的分界線,不能有任何的交集。劉亞玲是他所放縱的女人中,最漂亮,最乖巧的一位,但時間久了,也學會了倚仗著權勢弄錢了。
  讓劉亞玲包袱款款走人的時候,劉亞玲曾打趣他,想要什麽樣的女人接替她的位置。他也半開玩笑半當真說了一句,要一個跟她完全不同的女人。他原是玩笑,末了卻發現,到了他這樣的位置,玩笑其實是最危險的消遣――劉亞玲還果真按他的要求找了楊小麗來。
  在KTV包廂裏,楊小麗遠遠地坐在角落裏的樣子,矜持做作得可笑極了,偏偏又點了小姐們暗示客人帶她們出台的歌曲,慌裏慌張地唱著。他的心裏,忽然之間,有了一種愜意而滿足的情緒――這樣的女人,是極容易上手的,上手之後,要怎樣就怎樣。為什麽不呢?他充滿了興趣。
  馬連晉抬眼看著電視機,裏麵正放影碟――沒有故事,沒有情節,隻有男男女女們放縱的動作本能。他拿起遙控,關上了電視,已經沒意思了,裏麵的那些動作,甚至還有表情,就在剛才,楊小麗已經依葫蘆畫瓢,一一做出來取悅過他了。由此,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方靜,那小丫頭很是霸道地宣布,讓他等她兩年,等她畢業了,就結婚。他笑了,還果真是沒開竅的小丫頭,以為男女之間,說句話就算是承諾,確立關係了,等的時間越久就越是山盟海誓了――事實上,他們的身體接觸,僅僅停留在拖手的階段。
  方靜對他事業的幫助,卻是無庸置疑的,如同她姐姐方遙一樣。方遙也好,方靜也罷,這樣的女人隻適合娶回家,用最昂貴的神龕供起來,而不象劉亞玲,楊小麗這種歡場女子,等價交換之後,就可以想千方,盡百計,在她們身上找樂子。
  但楊小麗提起了方靜,不過一個月的光景。
  馬連晉進了浴室,才開了水龍頭,熱水就急急地從口子裏噴出來,象是趕著去投胎――他有些煩燥,可不是,昨天劉亞玲還問,那個自來水廠改造工程,王老板的公司,到底要不要參加投標?
  這世上的事,從女人們的嘴裏說出來,不過是得一個刻薄算計的名,而男人們,卻常常是隱藏在後麵的那些陰暗裏,琢磨出一些利益來。
  馬連晉承認自己是那種琢磨利益的男人,但還是不喜歡女人們變得刻薄算計。
  自來水廠改造工程是塊肥肉,本省的,外地的,那些施工單位們,都跟綠頭蒼蠅似的,抬起紅色的冠子頭盯著,眼睛熠熠有光。
  李廳長說,不急不急,先看看,先看看。這一看,他在這希爾頓又多住了兩個月。他喜歡酒店,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怎麽樣胡天黑地都沒關係。累了,厭了,就出去走走,回來時,服務員又把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服務員從來不抱怨,或者說,不敢當著他的麵抱怨,哪怕是他用雪白的床單來擦皮鞋。方遙卻不是這樣,方遙喜歡把家收拾得跟賓館樣板房一樣清潔整齊,從不假手旁人。用她的話說,家裏請人,心裏不自在,總覺得有人時不時窺探她的生活。馬連晉一開始覺得沒什麽,但如果牙膏必須從最下麵擠起,上完廁所馬桶蓋必須放起來,還有吃完飯必須刷碗,連牆壁縫裏的油漬也必須擦幹淨……這一類的提醒,抱怨越來越多,他又不敢公開反抗的時候,他開始對著鏡子審查自己,擔心自己會不會因此而不象個男人。
  他跟方遙在豬年結的婚,有一個阿諛奉承的,方遙父親的下屬,送了一隻金豬過來。方遙一看就喜歡得愛不釋手,擺在臥室的床頭櫃。金子馬連晉自然不討厭,但那肥肥胖胖,笑得沒有牙齒,隻剩一張扁嘴的金豬身上,刻上“龍馬精神”四個字,立時,就什麽興致也沒有了。
  方遙活著的時候,他還是謹守丈夫的本分的――他不敢,並且不覺得丟人。識時務者為俊傑,好漢不吃眼前虧,雙拳難敵四手……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話,無一不是用來形容英雄好漢的。還有地獄之火,因果循環報應,甚至法律的懲罰等等,又有哪一件,哪一樁,不是創造出來讓人害怕的。
  他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就是方遙車禍去世的時候,他居然很傷心,還因此而病了一場。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有感情的人,他不過是這營營汲汲眾生中的一個幸運兒,遇到一位,家世良好,相信愛情的女子。而這女子,也幸運地在愛情幻滅之前死去。
  馬連晉從浴室出來,穿上了西裝,還打上了領帶,這讓還赤身裸體躺在床上的楊小麗既是羞愧又有幾分害怕,忙抓了件薄單子掩蓋自己。馬連晉不禁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原本下定了的決心,臨時又改了主意。不過是三五個月的事罷了,劉亞玲這樣天仙似的美人兒,也不過半年的光景。不過,冷上一陣子,讓她明白自個兒的錯處,倒確是當務之急。女人的事,放縱不得。
  “這些天你不要過來了,人多嘴雜,方靜又是個眼裏不容沙子,聽不得半句閑話的。過陣子吧,有了心情再說。”馬連晉說完這話之後,手機鈴響,他接了手機,胡亂點著頭,出了門,就再也沒回來。
  小麗窩在被窩裏等著,等到外麵的天已黑了,路燈全亮了,一排排,一盞盞,熱熱鬧鬧地燦爛起來,越發顯得這房間清寂無比。
  她擁著被窩哭了起來,一開始隻是流著眼淚,漸漸地,那一股酸澀委屈之氣堵住心口,迫得她抽咽出聲,哭著哭著,哭到後來,全然不知如何停將下來。她哭得實在受不住了,忽然想要一件最要緊的――馬連晉若是她正經男人,打個電話,問一個緣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她的手握住了電話,握得緊了,汗浸浸的,那電話隨時就能從手心滑落。
  鈴聲大作,她嚇了一跳,低頭看了看手機,全無動靜,這才省悟過來,是床頭櫃的電話響了。她迷迷糊糊接了電話,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她聽了兩遍,放下電話之後,這才慢慢回味出其中的意思,不覺心頭火起――馬連晉已經吩咐總台退房了,這個電話,明裏是問服務員什麽時候可以過來整理房間,實則是攆人了。
  她可以再打個電話回去,大罵那些笑裏藏刀的服務員們,都是狗眼看人低;她可以從口袋裏扔出鈔票來,嘟著嘴著說,老娘掏錢,再住一個星期。她的手真的伸進了口袋,口袋裏滿滿的――她詫異了,把裏麵的東西掏出來,是一遝百元大鈔,上麵用一根紙質的帶子綁得緊緊的,還有個陌生人的印章在上頭――想來是才從銀行取來,連封也沒拆的。
  楊小麗終究沒有如想象中那樣大發雷霆,反而,當那些服務員們過來的時候,她好脾氣地笑著,給她們開門,跟她們說謝謝。不過,若果有一些不識趣,直得令人討厭的衛道士跳出來說一句:不過是看在那一遝鈔票的份上罷了,楊小麗必是抵死也不承認的,逼得急了,尋死覓活,也不是很難做出的事。
  楊小麗離開了希爾頓,經過地下通道的時候,一位滿臉青春痘,學生模樣的男孩在彈著吉它唱著歌,很老的歌,一無所有。她覺得無趣極了,這世上一無所有的人多了,怎麽能輪到這年紀輕輕,會唱歌的男子,至少,他還有青春痘,不是嗎?
  電話鈴響,是亞玲,“小麗你在哪裏呢,過來唱歌吧。”她本沒心情,但轉念一想,到那裏說不定可以碰到馬連晉,他不是最喜歡這些熱鬧場合嗎?她一口就答應了,打了車趕到錢櫃,包廂裏包括亞玲在內,一共是四個人,亞玲是唯一的女的,剩下的三個,正是那天打牌的三位老板。亞玲挨著王老板坐著,挨得很緊,乍一看去,象是坐在了王老板身上。小麗連忙把視線移開。
  亞玲見她過來,站起來把她拉在身邊坐下,親親熱熱地,“從哪裏來?剛才我打電話,聽你那邊熱鬧得緊,好象有人在唱歌。”小麗失笑,卻不能說不過是一乞錢賣唱的人,“才從希爾頓出來。”“馬連晉怎麽沒跟你一起來?”“他還有事。”小麗含含糊糊地說著。
  亞玲細心查看她的神情,眼睛略略有些紅腫,盡管用粉底掩蓋得很好,但又怎能瞞得過她的眼去,當下也不說破,“跟你說件喜事,上次咱們一起去看的那房子,今兒手續都辦全了,對了,黃老板――”亞玲說到這裏,兩隻手都扔開了小麗,朝著王老板身上就這麽一推,整個身體也借著這一推之力,靠倒在了王老板身上, “上次你可答應了人家的,裝修的事,你要全包的,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
  楊小麗分明看到王老板猶豫了那麽一下,但亞玲接下來又說了一句,“我不管,自來水廠的那個工程,人家可是腿都快跑斷了,馬連晉那裏,總算是鬆了口。小麗,當時你也在場,是不是。”
  楊小麗一頭霧水,黑暗中,膝蓋卻被亞玲碰了一下。她雖然明白了亞玲的意思,但究竟老實慣了,一時之間,竟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幫亞玲,隻好笑了笑,捧起幾上的茶杯,低頭吹那杯中顫微微的蒸氣。
  王老板懷裏摟著劉亞玲,那雙眼睛,卻是打量著楊小麗,暗暗佩服那馬連晉調教人的本事。這才不過兩個月光景,馬連晉的女人就脫了先前那股拘謹生澀,顯出幾分驕貴矜持來,掛上了“除馬連晉外,生人勿近”的標牌。但凡是男人,都會滿意這樣的妓女的。他不禁想起前日裏劉亞玲看電視時,罵人的那一句話:既當了婊子,就別想立牌坊。那是心胸狹窄的男人們得不到時扔下的狠話,由著劉亞玲這樣的美人兒說出來,實在是太過隨便輕浮了。
  “楊小姐都沒否認,那就是了。”王老板閑閑地扔了一句出來。楊小麗分明看到,亞玲似乎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從口袋裏掏出鑰匙來,塞進王老板的西裝內口袋,“我不管,鑰匙都交給你了,房子弄好了再還我。”
  “亞玲啊,你就不怕王老板拿了鑰匙,私刻一套留著。”一旁的肖老板終於找著了插嘴的機會。
  白老板也忙著火上加油,“亞玲啊,你知道王老板做什麽起家的,他接的第一個工程,是那個重點中學的監視係統,幾千上萬的學生,哪個偷偷摸摸談戀愛,哪個考試舞弊,都一清二楚。裝攝像頭是他的拿手好戲,他裝修的房子,你也敢住進去。”
  亞玲啐了一口,“你們這些男人家家,沒一個好東西。”幾個人正說著,有人敲門,小麗忙抬頭看過去,她明知馬連晉此刻出現在門口的機會微乎其微,卻是怎麽也不肯放棄。
  進來的人是服務小姐,手裏端著茶水,想是進來添茶水的。
  錢櫃的服務小姐,都是極年輕極標致的,這女子也不例外,濃而密的頭發高高梳起,露出光潔的額頭,身前卻是留出兩絡來,一直垂到起伏的胸前,很有些勾引著男人的目光一直向下的意味。
  那服務小姐走到楊小麗身邊的時候,她忙把手裏的茶杯放在了幾上,等著她添加茶水,卻不料這女子雙膝著地,跪在了她身邊。她驚呼一聲,差點跳起來,一個慌神,打翻了茶水,濺了一些在那女子身上,她喃喃地說著對不起,要幫著那女子擦拭幹淨。那女子卻是反過來問她有沒有事,有沒有被燙著。
  王老板笑著說,“楊小姐還真是厚道人,這跪式服務,都流行快一年了。”楊小麗說,“無端端讓人給我下跪,還真是一點也不習慣。”亞玲也笑著說,“我們小時候,做錯了事,父母才會讓我們跪。”白老板笑得不懷好意,“那亞玲現在還跪不跪?”亞玲白了一眼,“你當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精蟲都上腦了你。”白老板哈哈一笑,“聽得懂就好,聽得懂就好,我還真怕你聽不懂。”
  這時門又開了,三位女孩子花枝招展地進來了,大抵是在外麵就商量好了的,一人找準一個男人,傍著坐下來,把楊小麗和劉亞玲遠遠地擠到了一邊。楊小麗現在已經知道,無需跟這些女人計較,就象是哪怕是最拈酸吃醋的賢妻良母,也能接受男人的四個字:逢場作戲。但女人哪怕是提出兩個字:應酬,就已不能算是真正的好女人了。
  楊小麗側頭冷眼看著,一名女子因是喝了酒的緣故,身子一歪,正好歪在了肖老板的兩腿之間,很是磨蹭了幾下,這才坐直了。不過一會兒工夫,那肖老板,就攙著那女子退場了,臨走之時,對著楊小麗扔下一句,“以後常再來玩兒,記我的帳就行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這滿屋子的人,自然知道他的事是什麽事,但都隻是笑著,重新又鬧騰起來。小麗有些坐不住了,有心想離開,偷偷兒地附在亞玲耳邊,說了這個意思,亞玲卻是拉住她,低聲責備起來,“你傻了你,這種場合,哪有不盡興,提前走人的道理。你這一走,豈不是不給王老板麵子。你要是這樣不合群,別說是我,就是馬連晉, 也保不住你。”
  劉亞玲不提馬連晉還好,這一提起,酸的,澀的,苦的,全湧了上來,堵在胸口不得發泄,“馬連晉,他……”楊小麗隻說了這一句,就再也說不下去了,若不是這裏許多人,怕是早已號啕大哭起來。
  劉亞玲從一開始,就覺得小麗的神色不對,心裏就有了隱隱的擔心。她介紹楊小麗過去,很是得了些好處。楊小麗又是個柔順不多話的人,這樣的醜事,她捂都來不及,更不可能四處招搖。她又猜測著馬連晉那裏,總要有過一年半載才會厭了去。自來水廠改造的事,王老板那邊催得緊,上億的工程,她要真是牽好了線,後半輩子還真是吃穿不愁了。馬連晉若果真在這種時候一腳蹬了楊小麗,那還真是大大地不妙了。
  劉亞玲把手伸進包裏,暗暗撥通了小麗的電話,小麗不明所以,茫茫然接通了,電話裏傳出跟現場一模一樣的聲音,更讓她迷惑了。她環顧四周,卻聽見劉亞玲在說,“誰打的電話,是馬處長吧,他找你?要不,你先走吧。”說罷,又回過頭去,對著王老板嚷嚷著,“黃老板,馬處長那邊有個飯局,讓我們過去。”王老板頭正埋在身邊那女子的胸前,胡亂答應一聲。
  兩個人走出來,被外麵的冷風一吹,都覺得清醒了不少。不知何時,月亮已經上來了,清清淡淡的一團影子,遠遠地,斜斜地掛在高樓旁邊,被那燈火輝煌一對比,象是那上不得正場麵的姨太太。
  亞玲說找個清靜的地方,小麗說了聲好,兩個人正要離開,一名女子追了上來,拍拍楊小麗的肩,回頭一看,是剛才那位跪著服務的女子,她手裏拿了個小巧的煙灰缸,遞到楊小麗麵前,“一點小玩藝,留著當玩意吧。”楊小麗收下了,那女子笑得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轉身離去。
  劉亞玲奇怪地問,“你認識她?”小麗搖頭,她也正茫然。“算了,不過是個服務員,記不起來也沒關係。”劉亞玲馬上把這事扔到了腦後,在路邊找了個安靜的日式茶室,關了門,又關了窗子,這才問了出來,“說吧,出什麽事了?”
  小麗默然,低頭想了好半天,這才說出一句話來,“我也說不清楚,本來好好的,馬連晉……他……他也沒說是從此不見麵了,隻是說忙,有事,這段時間不要找他,還有,他把希爾頓的房間給退了。”
  劉亞玲一聽,立刻明白了是怎麽一個緣故,不禁暗罵馬連晉不是東西――玩個女人罷了,也值得把官場上那些心計拿出來耍。她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眼珠子轉得幾轉,有心把這歡場中男男女女的進退把戲和盤托出,又擔心真要這楊小麗調教成了第二個劉亞玲,到了馬連晉那裏,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你仔細想想,當時都做了些什麽,說了些什麽?”劉亞玲想著,還是先把當時的情況問清楚再作打算。
  楊小麗臉漲得通紅,那些荒誕不經的床弟之事,怎麽說得出口。真要不說吧,就怕是從此死了,也是不明不白的屈死鬼,期期艾艾好半天,還是吞吞吐吐地把自己怎麽學著那影碟裏取悅馬連晉的事說了出來,又說到當時看到馬連晉心情很好,就順便提了一下方靜……“等等,”劉亞玲品出味來了,“玩就玩唄,你提方靜做什麽?”“怎麽提不得了,都一樣是人生父母養的,難不成那方靜是24個月出來的,再說了,我又沒說她壞話,說她氣質很好怎麽了?”提起方靜,小麗就是一肚子火,臉也白了,口齒也分外伶俐起來。
  劉亞玲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她原想著這楊小麗不過是有點老姑娘的固執難纏罷了,卻沒想到,還多出了一分糊裏糊塗的傻氣。
  “你當我們是什麽人,是,方靜不是24個月出來的,我反倒是聽說,她是七個月就出來的早產兒。你拿什麽跟方靜比,比學曆,你是護校畢業的中專生,人家是大學生,留學生;比年輕,人家青春無敵,你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比家世,這個還是不要提了,稍微一認真你隻剩下跳樓自殺的份。好了,咱們不說這些,俗氣,咱們說點不俗氣的,高尚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咱們說感情,方靜是馬連晉死去老婆的妹妹,你楊小麗是什麽人,別讓我說出難聽的來。馬連晉為什麽不理你,就是因為你提到了方靜,咱們這種女人,根本就不配提方靜的名字,提她的名字,就是髒了人家的名,你到底明不明白。”
  劉亞玲這一席話,著實是太傷人,楊小麗一開始還呆呆地聽著,到了後來,隻覺得心裏一陣一陣地抽著疼,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兩隻手搭在膝蓋上,直挺挺地坐著,根本忘記了其實是可以鬆馳下來的。
  劉亞玲看著楊小麗的神情,知道話都踩到了點上,這才放緩了語氣,“馬連晉是什麽人?權勢地位金錢,連外貌齊全了,這樣的男人,哪個女人不是虎視眈眈,喉嚨裏都想伸出爪子來要了去。他卻單單挑了你出來,為什麽?憑什麽?憑你比那些女人來得高貴,還是長得漂亮?還不是看中你人老實,不多話,沒有那些小姑娘的張狂勁,離了那些勾心鬥角,是是非非。”
  楊小麗前一刻還撕裂得仿佛四分五裂的心,這一刻又活泛了起來,連抬起了頭,“照你這麽說,我跟馬連晉的事,還有回旋的餘地?”
  “馬連晉既然沒把話說死,就說明他還沒下定決心。你啊,有時候就是不會拐彎,沒事的時候多看看電視,你看看裏麵,別說我們這些名不正言不順的,就是那些正經夫妻們,哪一個撒潑吵鬧的,尋死覓活的,最後會有好結果的。男人們不喜歡女人太鬧騰,喜歡柔順聽話的,尤其是當官的,栽在這男女作風問題上麵,丟烏紗帽的,坐牢的,連命都送了去的,多了去了。你以為馬連晉就不怕,他怕,他怕得要死。你知道前幾天我去李廳長那裏拿批文,人家單位怎麽說馬連晉的,說他啊,他是個正人君子,不是一般地重感情,老婆都死了這麽久了,還一心念叨著,也不在外麵花天酒地。且不說這裏麵有幾分真幾分假,就說說他經營出這麽一個名聲來,容易嗎?能讓咱們這些人毀了嗎?”
  “你是說,馬連晉,他……他擔心我毀了他的名聲?怎麽可能呢,我護他……愛他都來不及,怎麽可能毀他!”楊小麗終於從這一長篇話中,找出了重點。她很急,急著表明心跡,但說到後麵,終究是羞澀的天性占據了些許上風,聲音越發的低了下去,但還是低得能讓劉亞玲聽得清楚明白。
  劉亞玲笑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心就是了,不過,這話你對我說沒用,得去跟馬連晉說。要我說,你這心他是不會要的,他啊,良心都被狗吃了一半去,不過呢,情還是會領的,隻吃了一半,這不,還剩著另一半呢。”
  劉亞玲的電話響了,她低頭看了來電顯示一眼,拿著電話到外麵聽去了,留下小麗一個人靜靜地坐著,無所事事,不知該做什麽,能思想也停滯了,都是不能的了。她的心,隻要一想到馬連晉,就整個地陷了,再也撥不出來。偶爾清醒的時候,她也知道自己不過是癡心妄想,她不是不知道,她自己是個什麽樣的條件,而馬連晉,又是怎樣的乘龍快婿最佳人選。
  但,不做夢了,回去重新過那正經日子去?她還能過那樣的日子嗎?在此之前,她就是受不了了要逃出來的,到了現在,知道那希爾頓住一個晚上的花費,她得在醫院裏累死累活做上半個月;那些人隨隨便便在那小包廂裏吼上幾個鍾頭,事後還聲稱無聊得死,就吼掉她全家人一個月的夥食費……當然,最最難以忍受的,還是那些床弟之事,深深清晰無比地讓她意識到自己的低賤身份,但,比起白天的種種光鮮體麵,夜晚的,暗黑的,不提,不想,很容易就過去了。
  劉亞玲接完電話回來了,大抵是有什麽為難的事,食指在麵前的小茶幾上敲了好半天,一句話也沒有。小麗本有心要問,又想到亞玲的性子,若真是能說出來的,也不用等著她來問了,遂也低頭下去,從那碟子裏,挑那飽滿的,又沒炒糊了瓜子,慢慢地嗑著。
  隔了一會,劉亞玲好象是想通了,笑得一笑,忽然說道,“怪不得馬連晉看中了你。”楊小麗不明所以,又聽亞玲說道,“若要是我,一刻氣也沉不得,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楊小麗原是想說,若是她家也有個為了一卷衛生紙,一筒牙膏也能把祖宗十八代都搬出來數落一番的嫂子,說不上三句話就會抹眼淚的常年臥病在床的母親,隻會蹲門角的大哥,若是她也曾為了省下幾塊錢的醫藥費,去找護士長,院長說盡了好話,求盡了人情,她那一股氣,必定是沉得下來的。她的嘴唇動了動,終究,不過是歎出一口氣來,什麽也話也沒有。
  兩個 人麵對麵坐著,細細碎碎地嗑著瓜子,把那好的都挑出來嗑完了,留下那些幹扁的,焦枯的就這麽扔著,再喝一口茶,嗽一嗽口,亞玲終於扔出一句話來,“你放心,馬連晉那邊,我定會去幫你說情,定要讓你們兩個和好如初。”楊小麗這邊,雖然感激不盡,但對於亞玲的能力,到底還是存了幾分猶疑,“能……行嗎?馬連晉,他……能聽你的?”亞玲一拍胸脯,“你放心,我跟他,到底還是有幾分舊情的,你忘了,你們兩的事,也是我搭的橋,再搭一次,也不值什麽。”
  楊小麗覺得這整件事又是荒唐又是好笑,但笑過之後,更是多了滿腹的心酸――她隻能靠著劉亞玲,這位曾經跟馬連晉有過一段的女人了。她是那麽地嫉妒著她的,她的美貌,她跟馬連晉的過去,還有,她在男人們麵前如魚得水……有她的場合,男人們的眼裏就隻有她了。她是如此的矛盾,她是希望馬連晉戀著舊情的,就象劉亞玲所說的,再搭一次橋,也不值什麽。她更害怕馬連晉戀著舊情的,到時候,她呢,她又算什麽?
  她到了家門口,拿了鑰匙開門,卻發現屋裏還亮著燈,大哥大嫂還有母親,都坐在那裏等著。她的心裏,原是有幾分發虛的,再一看這架式,整個一三堂會審,當下也不敢看這些人的神情,低頭看手裏捏著的鑰匙,討好地問了一句,“這麽晚了,你們怎麽還沒睡?”
  楊老太太怦地一聲,拍了桌子,“你還知道回來,也不看看現在幾點了!”楊小麗抬頭看鍾,剛過了十二點,她陪了個笑臉,“今天亞玲臨時有事,我幫她代晚班,這才下班。”“喲――你這個晚班當得可真是地方,都當到希爾頓去了,那可是五星級的大酒店,你倒是說說看,什麽尊貴體麵的病人,值得你這個小護士送貨上門……”陳菲菲早就想插嘴了,能忍到這時候,已經很不容易了。
  楊小麗又是氣憤又是羞愧,臉都白了,嘴唇也直打哆嗦,這樣的事,在母親麵前,她就是死,也不會承認的。
  “你們哪隻眼睛看到我送貨上門了,你還是做人家大嫂的,還有你們,都是一家人,都幫著外人作賤我。寧可相信外人的話。我怎麽了我,我不過是找了個條件稍微好的男人,正正經經談個戀愛,你們以為我什麽,做二奶,傍大款還是做小姐當婊子!有這樣的一家人嗎!有這麽叫人寒心的嗎?”楊小麗說著說著,想起這一天的傷心事,眼淚自然而然就下來了。她心裏其實明鏡似的,今兒這事,必是有人捉了現場,在嫂子麵前嚼了舌根,又傳到了母親這裏。這樣的事,辯是辯不明白的,隻有拿著三十年的好名聲拚一拚了。
  楊小麗這一哭一嚷,楊老太太心頭的那股氣,頓時消了一大半,說話的語氣,也緩和了下來,“我們也知道你這些年為了這個家,不容易,他們說那些話,我們也沒真信,隻不過,人家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隔壁李大嬸的閨女,在希爾頓做服務員的那個,說看到你在那裏跟著些男人進進出出,連你穿什麽衣服都說出來了。你說你是正經談戀愛,可都快兩個月了,也沒把人帶回家看看,你總是說他忙,有事,抽不出空來,又不是國家主席,哪能就忙成這樣,吃一頓飯的時間也沒有,你倒是說說,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這個問題的答案,楊小麗其實是早就預備在那裏了,連說話時該有的語氣,神態,也都在腦子裏過了幾十遍了,這會子還真是時候,剛趕上才將這一哭一鬧,臉上的眼淚水還沒幹,順帶出來的氣惱傷心也並不是假的,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低得似乎是在乞求了,“你以為我不想把人帶回來給你們看,讓你們也替我歡喜歡喜,可咱們這個家……咱們這個家,這個樣兒,怎麽好把人帶回來,萬一……要是……”
  楊老太太年輕的時候,也是工廠裏做過女工,還差點提撥成婦女主任,隻可惜,生下來的一兒一女,性格都不象她,“我們家怎麽給你丟臉了,我們老楊家清清白白,一不偷,二不搶,怎麽給你丟臉了。”
  這一次出來解圍的人,倒真是出乎意料,陳菲菲一屁股在小麗身邊坐下,插得一句,,“小麗的擔心,也不是沒有幾分道理。咱們老楊家清白是不錯,可清白有什麽用,能置出一份嫁妝不成……媽,您就別提那兩玉鐲子了,實說了吧,真是又怎樣,那款式,死沉死沉,如今的小姑娘,誰稀罕,送到當鋪裏也當不了幾個錢,更何況您那個,還是假的……”
  “假的!”楊老太太這一下可受驚非淺,當即把教訓女兒的事全忘在了腦後,兩隻手拚命地推著輪椅要去查個究竟,偏偏這新式的電動輪椅,並不是用力就可以走得快的,得輕輕向上拉那個手柄。楊大年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打算幫忙,卻被楊老太太一掌推開,“滾,滾你媳婦那邊去,不要你管,你讓我死好了……”這個死字一出口,楊老太太頓時傷心起來,抹起了眼淚,“我怎麽還不死啊,我要是死了,就不會拖累你們,老頭子啊,你死的時候怎麽不把我一起帶走,留下我孤零零一個人,想死都死不了,這可怎麽辦啊……”楊老太太是哭慣了的,慢慢地,除了有固定的詞,連調都有了。楊小麗分明聽到,隔壁鄰居家開始有動靜了。
  楊小麗這才上前,溫言勸解老太太,“媽,看您這說的都是什麽話,那玉鐲子賣了是不錯,可當年不是您住院,等錢急用嗎?不管怎麽說,拿那一對玉鐲子換來您一條命,說來說去,終歸是我們老楊家賺了不是。”
  楊老太太望望女兒,她是心疼那對玉鐲子不錯,但兩下裏比較,更為女兒傷心,“小麗,是媽對不住你,拖累了你,這可怎麽是好,怎麽得了啊……你什麽嫁妝也沒有了……”
  “媽,沒事。”楊小麗打斷老太太,“你女兒如今找的這個男朋友,條件很好,對我也很好,其實……他送我回過家的,家裏的情況,他多少也知道一點,隻是,他家裏人那邊,還要點時間。”
  “真的?”楊小麗的一套話下來,滴水不漏,成天呆在屋裏,最多也就是在小院裏轉悠的楊老太太,哪有不相信的道理,“那……什麽時候能帶回家來,這……總得有個時間吧。”
  “過兩天吧,過兩天了我再去問他。再說了,我現在正有事求著他呢,這事得一件一件來。”楊小麗又搬出另外一樁殺手鐧。
  “什麽事,你有什麽事要求著他?”楊大年是最聽不得求人辦事的。
  “工作上的事,幹部病房那邊有了個空缺,那邊既清閑,薪水也高。我在大病房做了十幾年,論資曆,論工作經驗,調到那邊去,原是沒話說的,難就難在管那邊的方副院長,大哥那一次把人得罪精光了……”
  楊大年聽這話,滿肚子不服氣,脖子一挺,頭一抬,“那能怪我嗎?那老小子不是東西,一把年紀了,還對你動手動腳的。”
  楊小麗忙說,“哥,我也沒說你打他不對,隻不過,此一時彼一時,現如今,我的事都捏在他手裏。成不成,都是他一句話。”
  “有什麽了不起的,他那破地方,咱們老楊家的人,不稀罕!”楊大年的混勁上來了。
  “大年――”陳菲菲看不下去了,“話不是這麽說,小麗啊,你說說,這事還有沒有回旋的餘地?你那男朋友,真幫得上忙?”
  楊小麗點頭,“他是公務員,認識的人多,路子也寬,他說了,方副院長反正是靠不上,方副院長上麵不是還有人嗎?他去找上麵的人了。”
  楊小麗提到方副院長上麵的人,這楊家人是相信的,本來也是,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事,本來就該是正理。官大一級壓死人,小麗被方副院長壓得好幾年不得翻身,自然也會有更厲害的人來壓著方副院長,這叫因果循環。
  楊小麗連騙帶哄,好容易哄得楊老太太進屋睡下了,從屋裏出來,被那過堂風一吹,寒噤噤的,這才發現,後背全濕透了。鬧騰了這一晚,她已全沒了瞌睡,想洗個澡清爽清爽,又怕動靜驚動了老太太,遂隻怕濕透了內衣換下來,在床上躺了一陣,卻是怎麽也睡不著,幹脆坐起身來,披了件衣服,出了屋子,在小院落裏站住,呆呆地出了一回神,長長地一口氣,就這麽歎了出來。
  “小麗你也睡不著吧。”一個人影從黑暗裏竄出來,嚇了小麗一跳,等定了神,這才看清是陳菲菲。
  “嫂子不也沒睡。”小麗笑著回了一句。今兒晚上,她是有些感激陳菲菲的,要不是她把那假玉鐲子的事戳穿了鬧騰一陣,媽也不至於那麽輕易就放過了她。
  “我睡不著,是想看你睡著了沒有,我料的果然沒錯,你今兒晚上怎麽也睡不著的。”陳菲菲笑著說。
  楊小麗聽她這話裏還有話。老太太那邊已經相信了自己,況且這些年來,她是從來不怕這個嫂子的,當下心一橫,“我睡不睡得著關嫂子什麽事,用不著你來操心,你既有那個心,還是多關心關心大哥吧。”
  “我操得心再多,又怎比得上你,小麗你說是不是,”小麗聽得這話,越發不是滋味,眉毛一揚,正要上火,卻聽得陳菲菲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那男人的事,很難搞吧?”她一愣,不明白這陳菲菲到底是什麽意思,當下也不說話,隻是拿眼望著她。
  陳菲菲一笑,低聲說,“你放心,咱們都是女人,又是一家人,再怎麽吵怎麽有意見,也不至於要拆你的台。今兒李嬸子過來,跟媽兩人在房裏嘀嘀咕咕好半天,出來媽就臉色不對了,我就知道這事要糟,就趕在李嬸子走之前,把她那閨女怎麽在酒店裏送上門傍大款,人家大款甩都不甩她的事說了一遍,你沒看見李嬸子當時那張臉,都氣得冒青筋了。”陳菲菲大抵是想起了當時的情景,格格亂笑,腰也彎下去了。
  楊小麗見這情形,也不由得陪著笑了幾聲,心裏卻是明白過來了,剛才那假玉鐲的事,陳菲菲還真是有意幫她解圍的。陳菲菲什麽時候轉性了,變得這麽好心來?這麽看來,這個嫂子,是巴不得她早日從這個家裏滾出來,管她是正經嫁人,還是當二奶做婊子。楊小麗想到這層,才剛有了點暖意的心,立馬又涼得通通透透。
  楊小麗冷笑著說,“這麽說來,我還真得要好好謝謝你了。”
  陳菲菲一擺手,“你說這話就見外了,一家人,什麽謝不謝的,隻有一句,你這個人,腦子不會轉彎,我怕你在外麵吃虧上當。你這個歲數,談個戀愛也不容易,那樣好條件的男人,抓得住當然好,萬一抓不住人,抓住了錢,也是好的。有了錢,以後再找個可心意的男人,也不是不可以。”
  楊小麗的脾氣上來了,顫聲說,“嫂子,這是一家子說的話的,你還真以為我在外麵當婊子不成!”
  這話若是從前,兩姑嫂早吵起來了,今兒的陳菲菲卻是毫不在意,仍然保持著笑臉,“小麗你急什麽,你是什麽樣的人,這左鄰右舍的誰不清楚,誰敢說你不正經,反倒是你,這些天也不知跟誰著急上火,動不動就是婊子婊子的,連你大哥那麽老實的人都快聽不下去了,要是讓李嬸子那樣嘴裏刻薄又喜歡亂猜的人聽了,什麽樣的新鮮戲文編不出來,傳到媽這裏,隻怕是我也幫不了你。這可不是什麽好詞,以後別總掛在嘴邊。”
  楊小麗不出聲,心裏卻是咯嗒一聲,沉到了底――婊子這樣的字眼,她從前是絕口不提的,原來這世上,做出此地無銀傻事的人,一半是傻子,還剩有一半,卻是心虛。
  陳菲菲又說道,“今兒傍晚,你們院那個方副院長來電話了,幸虧你哥不在家,我接的電話。要真讓他接了,還不得吵翻天。說是他老婆的病,多虧你照應,已經出院了,要請你吃頓飯,好好謝謝你,日子地點由你定。看樣子,準是你那個男人在上麵找了人壓了下來,要不,那老東西能低聲下氣主動打電話來。人家都給了台階了,你呀,就好聲好氣回個電話,不要老記著當年的事。這工作的事,可是大事,真要弄好了,萬一現在這個男人沒談成,再找去,怎麽也比過去強。”
  楊小麗心裏不由得暗罵方建軍那個老不死的,色就色吧,還急成這樣,趕著投胎也沒有他這樣的。但罵歸罵,心裏卻跟在油鍋裏煎滾沒兩樣。天完全地黑下去了,遠處的燈光,也許是寂寞吧,又或許是得意,卻是越發地亮堂起來,這黑夜裏的世界,已經繁華得不想再有天亮,或是明天。
  第二天一上班,楊小麗就急急找了劉亞玲,問馬連晉那裏有沒有消息。劉亞玲失笑,“大羅神仙也不是這麽個快法。”劉亞玲正在換工作服,幹部病房的製服是粉色的,船形的護士帽用卡子在頭上別得稍稍有那麽一點點歪,帶出了女人的俏皮和可愛。楊小麗再看自己這一身,老式的白色,泛著陳舊的黃,帽子也是同樣顏色倒也罷了,那個式樣,兜頭兜腦地整個腦門罩下來,怎麽看,都象是被人打破了頭用白紗布包了一圈的樣子。也有人特地為了這個事跟領導們鬧過,領導們在這事上麵,俏皮勁全來了,說是大病房的護士都跟醫生戴一個款式的帽子了,還有什麽不滿足的。鬧騰的人又說,醫生跟護士怎麽一個樣,再說,醫生那工作服的質量,可是比護士服好太多了。領導們臉一板:都知道醫生跟護士不是一個樣,還鬧!這事,鬧騰的結果是不了了之,不過,帶頭鬧騰的人,當年搞什麽優化組合的時候,被排到最末一名,自動淘汰下崗了。
  楊小麗自然不是鬧騰的人,也是最沒資本鬧騰的,她不得不把心裏那股鬧騰勁,生生地壓了下來,泛上來的苦味,一個人慢慢地咀嚼。
  楊小麗細細地把鬢角的頭發收到帽子裏去,劉亞玲湊上前來,低聲問道,“調動的事,弄得怎麽了?”楊小麗搖頭。劉亞玲又問,“老色鬼有沒有動靜?”“給我家打過電話了?”“怎麽給你家打電話?”劉亞玲一語未畢,就已經醒悟過來,“你沒讓他知道你手機號?”楊小麗點頭。
  劉亞玲一副恨鐵不成鋼,“做人哪有你這麽傻的,你倒是說說,到底是電話打到你家裏麻煩大,還是你一個人接手機方便。”
  這個理,楊小麗也不是不知道,隻不過,她心裏,不僅有幾分害怕著方建軍,更是顧忌著馬連晉。有一次,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馬連晉很是滿意著她,說是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她那手機,一次也沒響過,最是清靜不過。不象劉亞玲,弄得跟公用電話一樣。當然,這樣的話,自然不便跟劉亞玲提起,隻得把這個話題撇過一邊,直接想法子。
  “亞玲,要是老色鬼要來真的,你說,到底是應還是不應?”這事,楊小麗在心裏掂量許久,終是拿不定主意。又或許,她心裏也隱隱明了,這樣的主意,倘若不是她自己拿的,是別人勸說的,甚至,在後麵那樣的,哪怕是極輕微極輕微地推上一把,她就已然是有了理由為自己開脫了。
  劉亞玲瞪了她一眼,“都到了這個接骨眼了,你還想打退堂鼓,你當方建軍是什麽人,都把他招來了,說聲不願意揮揮手就能打發掉?實說了吧,這事到了這份上,你牙一咬,忍忍過了,那家夥得了好處自然會放手。真惹惱了他,在這院裏放出話來,說你勾引他。我知道你名聲好,可女人的名聲,再怎麽好,也抵不過一個無賴男人混說。人家就是不信,心裏也會覺得你沒事跟這種人牽扯不清,也清白不到哪裏去。到時候,調動辦不成還是小事,隻怕你裏外不是人。”
  楊小麗歎得一口氣,不情願之外,心裏的主意,卻是踏實了,“我就是怕這老鬼,占了好處又臨時反悔。”
  劉亞玲說,“這我可教不了你,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馬連晉的歡心你都討得去,這方建軍,更不值什麽了。”
  再過得兩個星期就是五一長假了,楊小麗琢磨著,這事,須得在這個長假之前給定下來。主意雖然是這樣打著,班卻還是要上的。
  大病房仍是十年如一日的嘈雜,醫生護士們日複一日地看那憔悴衰弱甚至死亡,早已是見怪不怪,鐵石一般的心腸了。而病人們,既是病著,素日裏就是沒脾氣,也因此而長出了三分脾氣來,自然見不得這幫醫生護士們理所當然的性情,更有一幫揪心的家屬們推波助瀾,好好的救命的醫院,反倒是擺出了幾分你死我活戰場的 姿態。
  今 兒據說是某個地方的建築工地出了事故,腳手架倒了,砸傷摔傷的民工,有十幾個,全給送過來了,其中更有兩個生命垂危,醫院裏自然是忙得人仰馬翻。小麗好容易才從那混亂中得了口喘氣的工夫,一抬頭,竟然看見了馬連晉的身影。她疑心是自己眼花,擦過眼睛之後再看過去,的確是馬連晉,被一群人圍在中間,圍著他的人或是低頭看地,或是顧左右而言他,唯有他一人,是高高昂著頭的。原來這鶴立雞群,不是因為鶴的高貴,不過是雞群們的抬舉恭維抬舉罷了。
  楊小 麗渴望著馬連晉能看到她,跟她說上一兩句,哪怕是一個眼神也好。她站在那裏,追隨著馬連晉的眼神,終於,他似乎是看到她了,她的腳踮了起來,心提到了嗓子眼,但馬連晉的目光,一刻也沒停留,就這麽,平平淡淡,從她身上略過去,一回頭,跟後麵的人說了句什麽,進了電梯。“哐”地一聲,電梯在她眼前合上了,她心頭一震,那顆懸著的心,自此,又歸回了原處,徒留幾分悵然。
  “那是馬連晉,不認識吧?”有同事推了她一把,見她一臉茫然,頗有幾分自得地悄悄說著,“咱們省專門抓重點工程建設的,權力大著呢。別看他身邊那些人,現在都低三下四,孫子似的,其實啊,哪一個不是腰纏萬貫的房地產老板啊,包工頭什麽的,有錢的主。這一次工地上出這麽大的事,能出麵擺平的,也隻有馬連晉 的。”
  同事的話,楊小麗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隻是本能地“嗯”了一聲,但對於急於賣弄消息的人來說,這一點的聲音,已經是鼓勵了。
  “他那個老婆,去年出車禍的時候,就是送到咱們醫院。送過來的時候,其實已經腦死亡了,她那個當官的父母,偏就不死心,天南海北地,這個專家,那個教授,走馬燈似的忙了好幾個月,整天罵罵咧咧,不是說這個沒水平就是那個沒本事,我們都看不下去了,虧得馬連晉好脾氣,隨他們胡鬧,嘴裏半個不字也沒有,還幫著跑前跑後的,唉……他那個嶽母啊,一年裏倒有幾個月是在咱們醫院裏住著的,一天到晚,這個服侍得不對,那個長得妖裏妖氣,不是一般地難伺候。要我說,幸好他老婆死了,要不然,攤上這麽個嶽母……唉……也不知哪個女人有福氣,討得起這樣的男人做老公,在外麵風光有本來也就罷了,最難得的是,脾氣也好,裏裏外外都全了,唉……這麽好的金龜,這輩子是指望不上了,還是趕緊回去好好教育咱家那閨女,鋼琴舞蹈一樣也不能拉下,人家都說了,三代出一個貴族,我就不信,咱們一家人節衣縮食,調教不出一個高貴的閨女來……”
  同事的絮絮叨叨,越扯越離題得沒邊了,楊小麗的一顆心,全係在馬連晉身上,又怎麽靜得下心來聽這些閑話,找了個借口逃也似地離開了。好容易熬到下班,又打聽到馬連晉原來的嶽母現正在這院裏幹部病房住著,思量著他忙完了公事,定會去探望一番,倘是能碰上,說不定……楊小麗又想到馬連晉剛才的視而不見,心裏不免有幾分泄氣,但轉念一想,那麽多人在場,又是那麽要緊的公事,顧不上跟她打招呼,原是再正常也不過……現在唯一欠缺的,是巧遇的理由……她一拍腦門,暗笑自己怎麽這麽傻――劉亞玲不正在幹部病房當值嗎?
  楊小麗換了工作服,一路躲躲閃閃進了高幹病房區,才進了門,就聽到一個聲音喊她的名字,“小麗啊,你還真是稀客,今兒怎麽得空過來了!”
  楊小麗抬頭一看,是方建軍,頓時呆若木雞。
  方建軍三步並作兩步,急急上得前來,就伸出手去捉小麗的手,小麗本能地一躲,方建軍的手捉了空,訕訕停在了半空,才剛的笑臉頓時少了一大半。小麗再一看四下無人,陪著笑臉低聲說道,“方院長,這人來人往的……”方建軍立刻會意,笑容又重新回到了臉上,也放低了聲音,“今兒怎麽得空來了?”
  “照院長你這話的意思,是不是我楊小麗不配來這地方?”楊小麗好容易才下定決心來了這地方,沒想到馬連晉的影還沒見著,反被這老色鬼占了先,心頭那一股怨氣,是怎麽也咽不下的,當下一個白眼扔過去。卻不料,這男人要真是色急了,腦子必是犯糊塗的,白眼兒媚眼兒壓根兒就分不清,那方建軍反倒是喜上了眉梢, “你看你,這說的是什麽話,哪有什麽配不配,這地方你想來,還不是早晚的事。”
  這話一出,可讓楊小麗抓住機會了,忙問道,“怎麽個早晚法?”方建軍笑著反問一句,“急什麽?”楊小麗冷笑,“我哪裏是急,不過就是這幾天忙得累死了,轉眼又是是五一長假了,得找個地方放鬆放鬆才好。”
  楊小麗跟著馬連晉也有了些日子,官場上那套越是想多得些好處,越是裝得毫不在乎,還滿口的法律原則動不得絲毫半點,雖沒學得十成十,也儼然有了幾分功底。這方建軍原是風月場中的老手,怎會聽不出她這話裏的弦外之音――先把這調動的事辦了,五一長假,兩個人有的是天高地遠,胡天黑地的好日子。方建軍既爬得上這位置,又牢牢地坐定了這許多年,自然是不必擔心楊小麗這樣的小角色得些好處便反悔……再說了,先把調動的事辦了,也不一定就是壞事――正式成了他的手下人,到時候,從還是不從,還不是由得他一句話,哪裏象現在,不是他手裏的人,看得見卻摸不著,心裏直癢得慌。
  這事過後不過一星期,楊小麗的調令就下來了,嶄新的粉色製服也得了手,換上之後,精神為之一振,人也年輕了十歲不止。但這表麵的光鮮亮麗,卻是怎麽也平複不了心裏的忐忑不安。五一長假一天天近了……罷了,過得一天便是一天,還沒臨到頭上,也就暫且不提……隻是這個空缺,不少的同事――後台比她硬的,甚而是長得比她嫵媚的,都是很動了些腦筋的,如今被她得了去,也不知會不會傳出難聽的來。楊小麗每每想到此節,做事也好,做人也罷,不由得越發小心翼翼起來,日日裏見了人,還沒開口,就先陪了笑臉出來。但這世上的事,凡是得了好處的,想要不聽些閑話,本是千難萬難,更何況這好處還是平空得來的――至少外人看來 如此。
  午休的時候,楊小麗吃過飯回來,沒到門口,隔著老遠就聽到一個尖銳的聲音,“她楊小麗老實,鬼才信,會咬人的狗不叫,別看她平時不哼不哈的,我看啊――那是關鍵時候看準了咬的。”
  楊小麗停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若是往日,她定是衝過去,跟人辯個清楚明白,但如今,她隻能聽著,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地聽著。
  反倒是後麵跟過來的劉亞玲一頭衝了進去,插著腰就吼上了,“會咬人的狗總比你這種不會咬人,還汪汪亂叫的瘋狗好。她楊小麗憑業餘,憑資曆,哪一點不比你那家那妹子強,就你妹子那副德性,倒貼都沒人要……”
  劉亞玲這樣的為她強出頭,一開始,楊小麗是感激不盡的。但馬上,眼看這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她又不免暗暗抱怨亞玲的多事――這些人嘻嘻地笑著,偶爾評論一兩句發表一些感慨,更時不時地看楊小麗這麽一兩眼。楊小麗的心,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她覺得那些眼神,是能夠看明白她的,刺著她的,是怎麽也躲不過去的,她低著頭,一步一步地退著,終於,她退了出去,遠遠地退了出去。
  楊小麗自以為沒人注意得到,卻不想劉亞玲嘴裏雖在嚷嚷,眼裏卻是一直留意著她的動靜的。看到她一聲不吭地走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氣,遂無心戀戰,再胡言得幾句,漂亮地一個轉身,扔下那幫人去找楊小麗去了――她還有要緊的話跟她說。
  劉亞玲在病房裏找了一個圈,也不見楊小麗人影,問過好幾個人才知道,原來她請了病假,早早就回家去了,正要打電話喊她回來,一個要好的同事過來,笑吟吟地問她,“今兒怎麽這麽沉不住氣,跟人吵起來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邊的病房裏,哪一個沒點背景。再說了,那楊小麗的事,跟你什麽相幹,她既得了好處,聽幾句閑話,也是她應得的。咱們這裏這些人,哪一個不是踩著別人上來的,哪一個沒聽過這些。”
  劉亞玲悄悄兒把她拉過一邊,“你還睡著呢你,快醒醒吧,眼看就變天了。”
  “怎麽回事?”
  “院裏開始查方建軍的經濟問題了,連檢察院都出動了,我看呀,這一次,方建軍是躲不過的,不死也脫層皮,這種時候,趁早跟那老家夥把關係撇清是正經。”
  “我說呢,你怎麽這麽好心,不沾親不帶故的,平白地為楊小麗強出頭,原來是早得了消息,看來我也得好好學學,瞅準了跟方建軍的小姨子吵上一架才好。”
  “國際新聞裏都還有消息靈通人士一說呢,那都是管著大人物們長官發財的,咱們小門小戶的,也就是自保罷了,這麽深的學問,一輩子都不夠學的。”
  兩個人絮絮叨叨說著閑話,一會兒,就到點給病人吃藥,這一忙,就忙到了下班。劉亞玲換了衣服,王老板的車正在醫院門口等著呢。才上了車,王老板先問上了,“你那個同事楊小姐,怎麽不見她?”“她今兒有事先走了,怎麽這麽好,特地來接我下班?”
  “我的姑奶奶,你還有心開玩笑,我這裏都火燒眉毛了。這一次,你怎麽也得在馬連晉麵前幫我說幾句好話,自來水廠改造的事,先不提了,先把這次民工的事擺平了再說。”
  劉亞玲其實是早得了消息的,臉上驚訝的樣子,還是擺了個十成十,“怎麽,那腳手架倒塌的事故,出在你的工地?”
  “還不是那混小子惹的禍,我那個老婆,一天到晚在家裏摔桌子打板凳的,說我對她娘家人不好,這不,我倒是顧上她娘家了,把她那個不成器的弟弟安排在工地了,他就跟我偷工減料,闖出天大的禍事來。”
  劉亞玲白了他一眼,“跟你偷工減料?這話說得實在,我喜歡。我看你那個小舅子,倒是蠻能幹的,這才幾天啊,就學會偷工減料了,再有個三年五載的,你怕是隻剩下金盆洗手的份了。隻不過啊,這小子運氣太差了,被逮了現形。這件事,要說難呢,也不難,就看你黃老板舍不舍得了。”
  王老板一揮手,“去去去,都這個節骨眼了,你還滿口黃腔。你那點小心眼,我還不知道,什麽舍得舍不得的,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正好,這次的事出了,請那娘門兒給我徹底地飛了,省得成天看著礙眼,我還多活幾年呢我。”
  劉亞玲雖也是個沒心沒肺的,但看這男人,不過是有了幾個錢,扔起糟糠妻來,簡直是連破抹布也不如,也不由有了幾分兔死狐悲之歎,“你們這些男人啊,真沒一個好東西。”
  那王老板卻是一笑,“你們這些女人,還真是難伺候,離婚吧,就說我們沒良心,不離吧,又一天到晚地鬧騰。好了,不說這個了,馬連晉那裏,有什麽動靜沒有?”
  “前兩天在醫院裏,他去看他那個嶽母娘,提到這事,倒是說了一句,無論如何,也是要找個人出來作法的。”
  王老板一聽這話,頓時緊張起來,“有沒有說要找誰來作這個法?”
  劉亞玲說,“你急什麽,我這話不是才說了一半嗎?馬連晉還說,要找個人出來作法,倒也容易,難就難在怎麽善後,政府這邊自然有一筆錢拿出來,但有限得緊,最好是有人出來,先把民工這邊安穩了,剩下的事,就好辦了。”
  王老板忙說,“這個好辦,隻要是能用錢解決,就不算是事。”但轉念一想,又不禁有了幾分疑惑,“你這消息可靠吧?這麽大的事,我們這些人忙前忙後好些天,一點風聲也沒有,馬連晉能讓你知道?”
  劉亞玲冷笑,“馬連晉是什麽人,真要讓你們探到動靜,那他成什麽了?難不成官商勾結!”
  王老板那邊總算是會過意來,“馬連晉故意放消息給你?”
  劉亞玲笑了笑,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馬連晉前兒那一番話,故意當著她的麵說出來,不過因為她是局外人,放得好了,別人自然得承他馬連晉的情,萬一放得不好,也是她劉亞玲的錯,與那馬連晉,半點也不相幹。反倒是王老板那邊,見劉亞玲隻是笑,也不說話,就疑心這裏麵的內幕,不是他這種外人能夠打聽的,當下也不多問,隻是一路陪著笑臉。
  車子一直開到那套新房樓下才停下,王老板把鑰匙塞到劉亞玲手裏,“房子我都幫你弄好了,你自己去看看,要有什麽不滿意,或是缺了什麽,打電話就成了,我那邊還有事,今天就不陪你了。”
  劉亞玲知道他那裏的“事”,都是什麽事,當下也不多問,拿了鑰匙直接上樓,開了房門細細一看――這王老板還真是很下了些工夫的,家具電器雖不是最好的,卻也還是全新的,連窗簾都給她裝好了,提了行李就能直接入住。
  她開窗,讓那暖洋洋的夕陽進來,今兒這天藍得發膩,一如她的心情。也難怪,前些時候才出來的新規定,要治理環境,故而這老天的顏色,到底是藍是灰還是半灰半藍,關係著那些官員們的大好前途,自然而然,關心的人,越發地多了起來。
  新房弄好了,劉亞玲不管那個汙染不汙染,先搬進去住了再說,反正她十天裏常常有九天不著家的,要汙染也汙染不到她那裏,還不如先享受一下這表麵的嶄新整齊再說。東一下西一下的收拾下來,五一長假已是過去了好幾天,那一天晚上,打開電視看本地新聞,看到那黃老板出現在電視鏡頭前,一會兒表態說全力支持責任事故調查小組的工作,也不知是哪家的記者,大概是得了風聲的,立刻上前問了句,“要是查到跟你關係非淺的人頭上,要怎麽處理?”黃老板的表情嚴肅之極,信誓旦旦,“不管是誰,有經濟問題的追究經濟責任,觸犯了法律的,送交法辦。”一會兒又拿了一遝遝的錢,送到民工們病床前的時候,還特特地停頓了好一陣,擺了個得體的姿式,方便記者們拍照,更把民工們感激涕零的樣子弄成了大特寫。
  劉亞玲看那黃老板,西裝領帶,頭發梳得油抹水光,打扮出來倒也人模人樣,不由得想起前些天飯局上那個笑話:脫了衣服就是禽獸,穿上衣服就是衣冠禽獸,不由得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電話鈴響,正是王老板打來的,問她什麽時候方便,能不能把馬連晉約出來,一起吃頓飯。
  “你急什麽,這五一長假不是還沒完嗎,這不都沒上班嗎?”劉亞玲故意逗他。
  “姑奶奶,我怎麽能不急,這次的事,我可是下了血本,近百萬撒出去不說,小舅子偷工減料的材料我也報過去了,這裏萬事俱備,隻欠你這個東風了,這種時候你可不能撂不得挑子。”
  劉亞玲由著這王老板急得差不多了,這才答應馬上給馬連晉打電話。放下電話,她倒是先想到了楊小麗身上,馬連晉定是約得出來的,這本是他設的局,沒有不出來的道理。王老板也是個乖人,該做的都做足了,還做得聲勢浩大,十幾號人受傷的悲劇隻差讓他做成政績工程,馬連晉的心情必是大好,若是趁此機會,讓兩個人見上一麵,馬連晉是場麵上的人,就是不滿意她這樣的安排,也不會說什麽,最多不過是不冷不熱罷了。若是滿意了,馬連晉那邊,自然有她的好處。
  劉亞玲把這一切在腦子裏都劃算好了,這才撥打楊小麗的手機,出乎意料,楊小麗的電話居然不在服務區,無法接通,再打到家裏,接電話的是陳菲菲,劉亞玲還沒來得及自報家門,陳非菲已經迫不及待地說楊小麗跟著男朋友出去玩了,昨天走的,要過兩天才能回來。劉亞玲一愣,差點衝口說出楊小麗哪裏來的男朋友,總算她平日裏那些機靈勁沒白費,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忙敷衍了幾句,立馬掛斷電話。
  劉亞玲估摸著楊小麗背著她勾搭上別的男人的可能性不大,再一想到楊小麗那天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跑了,後來又是王老板又是搬家,她那些要緊的話,這一擱,就是好幾天,隻怕是要壞事。
  她不停地打著楊小麗的手機,每一次都是不在服務區,打到後來,聽得多了,那電腦合成的聲音,硬生生讓她聽成了:您所撥打的用戶正在裸奔中,請你稍後再撥……不禁駭然。
  第二天是五一長假的最後一天,劉亞玲沒找到楊小麗,倒是把馬連晉約了出來,王老板做東,訂了錦繡紅樓的包廂吃宮庭菜。臨出門的時候,手機鈴響了,她看了看號碼,不熟悉,本不想接,但終究是沒忍住,按了通話鍵。
  電話是楊小麗打過來的,問她能不能過去一趟,她在溪地。劉亞玲是知道溪地的,離著城裏有二三十裏,原本是窮得揭不開鍋的山區,這兩年城裏人玩膩了,興起了農家樂。溪地的人原不過是閉塞了些,這一開放,膽子就大得嚇人,兩三間茅草屋,屋門口一畦菜地,一方池塘,就敢號稱度假村。亞玲是更願意去錦繡紅樓的,那裏的宮庭菜,掛牌價是八千八百八,半點折扣也不打,且是連問也不能問的,這邊才試探著想開口呢,那邊眉毛鼻子全給豎起來了――這裏是宮庭菜,你當是菜市場啊,折扣?皇帝老兒的待遇誰敢打折。劉亞玲其實很想說,那故宮的門票還分淡季旺季呢,不是打折是什麽。不過,也就是心裏想想罷了,她對那個不打折扣的皇帝待遇,還是很感興趣的。
  但楊小麗說話的聲音很奇怪,先是問她能不能過來一趟,很急切的樣子,然後不等她回應,又馬上無所謂起來――不來也沒關係,她一個人沒關係。亞玲是了解楊小麗的,典型的死要麵子活受罪。
  劉亞玲打了個電話給王老板,“黃老板,馬連晉那邊,人已經約出來了,該怎麽著,你主意比我還多,你看著辦吧,我這邊還有事,就不去了。”“這怎麽行,今天這個場合你怎麽能不在場。”“我人在溪地呢,想去也去不了啊。”“要不,我派車去接你?”“不用了,我還想在這裏多玩兩天呢。”
  五月的大晴天,其實已很有些夏天的味道了,劉亞玲緊趕慢趕,那度假村又在山裏,繞來繞去,再在大太陽底下一曬,後背已是密密麻麻汗過好幾身了。好容易找到地方,偏偏遇到一個說話夾纏不清的老太太,說著溪地的方言,耐著性子聽了好半天,總算是聽出點眉目――前天晚上來了父女兩個,租了山後僻靜的屋子,今兒天亮的時候,年紀大的父親走了,閨女大概還在吧。
  劉亞玲聽到“父女兩個”這四個字時,覺得真真是笑話一個,卻不知怎的,她明明是想笑的,那笑容,硬是憋在心裏,半分也出不來。
  劉亞玲找到了老太太所說的山後的僻靜房子,房門虛掩著,推了門邁了腳進去,門檻太高,又是剛從白花花的太陽地裏來的,眼睛一時間適應不過來,看屋裏就是整個一黑乎乎,沒提防那屋裏的地原是比外麵要低上半分的,一腳踏過去,比心裏預計的時間要多出了那麽半秒才落地――半秒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但失去控製的半秒,仍讓亞玲心底一沉,腳下踉蹌了好幾下。
  好不容易站穩了,眼睛也慢慢適應過來,這才看清――屋裏簡陋得很,一床一櫃幾把椅子而已,床邊的窗戶用白塑料布蒙著,風吹得股起來,呼啦啦直響。最最奇異的,那櫃上唯一的擺設,居然是一台電話機。
  床上零亂得很,被子中間隆起,隱隱地似乎有人睡在裏麵,劉亞玲大著膽子喊了一聲,“小麗――”
  被子裏麵悶悶地傳出“嗯”地一聲,雖然啞啞的,但亞玲還是聽出了是楊小麗,當下也就什麽也顧不得了,直接把被子一揭,“楊小麗,你做什麽給老娘裝神弄鬼――”她的話停在了半截,“你……怎麽了……誰幹的?方建軍那個老不死的!”
  楊小麗忙把被子拉回身上蓋好掩住,亞玲卻是已經看得清清楚楚,小麗身上跟開了顏料鋪一樣,青的,紫的,紅的,慶幸的是,緊要的那張臉倒還完完整整,隻有眼睛是紅腫的,估計是哭的,沒事,用個雞蛋滾滾就好。
  亞玲小心翼翼在床邊坐下,輕聲問她,“你這是怎麽搞的,那老家夥是色不錯,沒聽說他有打人的癖好啊。”小麗猶豫了半響,“是我自己臨時反悔,不情願,惹怒了他。”
  “惹怒了他有什麽了不起,那方建軍都老成那樣,你年紀輕輕的,還怕打不贏不成!就是把人打死了,也是正當防衛,弄不好還能掙塊貞節牌坊!”劉亞玲也急了。
  楊小麗低著頭好半天,這才憋出三個字來,“我不敢。”
  亞玲心裏那一口氣,差點背過去,“你不敢,有什麽不敢的,那老家夥馬上就垮台了,死狗一條,你就是殺了他,也是為民除害――”
  楊小麗隻聽得了一句,“方建軍要垮台了?你也不用盡拿好話來安慰我,我早就知道,沒有那攀高枝的命,誰讓我自己糊塗呢,都30歲的人了,還跟自個兒的命過不去,到如今,這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些人還不知怎麽說我。別的我倒是不擔心,就是不放心我媽,她這輩子就活個名聲,要是知道我在外麵這樣,還不知氣成 什麽樣?”
  劉亞玲說,“你當人家都跟你一樣傻啊,方建軍為什麽選這麽偏僻的地方,還不是想捂著藏著,他不說,你不說,沒憑沒證的,你不承認不就什麽事也沒有了。再說,這老色鬼這一回去,就沒他的好日子的,你等著吧,上麵這次是鐵了心要把他端掉。”
  劉亞玲這麽一說,楊小麗也有幾分相信起來,“方建軍得罪上麵的人了?”
  “上回咱們幹部病房,不是住了個高幹子弟嗎?其實也就是個傳言而已,到底高到什麽程度,到現在也沒個結果。咱們病房那幫小丫頭,連底細都沒摸清楚,就敢花枝招展地去病房裏丟人現眼,這下好了,把個門當戶對的正牌未婚妻得罪了,擱下話來,要把這幹部病房清理了。這不過是個引子罷了,那方建軍,這些年占著這位子,得了多少好處去,裏裏外外的人,哪一個不眼紅。別的不說,就說藥這一項,大病房那邊,來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公費的少,自己掏腰包占了一大半,一點錢在手裏捏了又捏,哪一回帳單到了,不是算了又算,想揩點油水撈點外快,得擔多大的風險。這邊就不一樣,管你多少藥費,都是公費報銷,多一點少一點,又不由他們自己掏藥包,就是明知道咱們得了好處的,也不過是想拿公家的錢買咱們的殷勤罷了,傻子才跟咱們較真呢。”
  “你哪裏得來的消息,可靠嗎?”
  “哪裏得來的你就不用管了,百分百可靠就是了。那天我吵完架,就是想跟你說這事,沒想到你先走了,早知道,我怎麽也得把你找到。”劉亞玲感慨。
  楊小麗一言不發,雙手緊緊扯著那被子,試圖在身體裏保持著溫暖。但,沒用的,一切都是徒勞。她原以為自己是配得上馬連晉的,因為她是幹淨的,她的身體是幹淨的,即便她羞於承認,她的靈魂更是幹淨的,靈魂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隻有幹淨和汙穢。然而,馬連晉一句話也沒有,就這樣扔下了她。幹淨或是汙穢,於一件玩物而言,並沒有區別。她甚至認為自己是可以求得方建軍放過她的,她不過是最卑微最渺小之人,乞求著能讓生活改善那麽一點點。人心都是肉長的,哪怕是她用了心機,耍了手腕,但她不可能連同情都得不到。
  她錯了,錯得那樣的徹底,高估了自己,高估了這世人的良心,更是連運氣都高估了去。
  “女人最緊要的是守住本分。”母親不止一次地告誡過自己,她守了這告誡三十年,發現不能讓自己過上好日子的時候,她嚐試出軌,卻發現結果比從前更不如。
  劉亞玲陪著楊小麗在溪地呆了三天,待到身上的傷好得遮遮掩掩大體能混得過去,這才收拾東西各自回家。楊小麗大概是在晚上七點多到的家,這個時間剛剛好,天還有一點蒙蒙亮,開燈又顯得浪費。才進門,一團黑影子直直地朝她身上闖去,她來不及躲,那黑影子正好撞在了腿上的傷口上,痛得她倒抽一口冷氣。
  “木子,不許淘氣,快跟阿姨說對不起。”一個溫文的聲音從屋裏趕出來,一邊把小孩抱在懷裏,一邊連連道歉,“有沒有傷著,要不要緊,對不起,對不起,小孩子不懂事,這孩子啊,就是淘氣……”
  小孩口齒不清地發出了類似“對不起”的聲音,把小麗逗笑了――細聽這大人說話的口氣,跟她一樣,都是謹小慎微的性子,唯恐不小心得罪了人,再一抬頭,就留意上了來人――他個頭不高,瘦瘦小小的,皮膚也有些黑,眼睛細細長長的,雖然有副眼鏡擋了些,但還是有些討好的笑容漏了出來,看著不似令人討厭的樣子。家裏少有人來,心裏正犯嘀咕這是哪位,陳菲菲已經從裏屋出來了,手裏拿著冬冬幾年前穿過的舊衣服,嘴裏嚷著,“小麗回來了,吃過飯了嗎?唉――你看我這記性,我表哥,韓嘉瑞,媽那個輪椅壞了,你又不在家,大年倒騰了半天也沒倒騰好,拿出說明書一看,全是英文的,沒辦法,隻好喊表哥過來幫忙,到底是讀過書的,一看就會,不象你大哥,死榆林疙瘩腦子,這麽多年了,也不見開竅。”
  楊小麗連忙道謝,“不好意思,還麻煩你跑一趟。”又去逗他懷裏的孩子,問她叫什麽名字,幾歲了,小孩隻顧著玩他手裏攥著的那個鈴鐺,小麗問他的那些問題,嘴裏依依呀呀半天,一句也答不上來。韓嘉瑞笑著說,“答不上來?露餡了吧。看你以後還顯擺不!”又對小麗說,“一歲零八個月了,叫韓木子。”楊小麗笑著問,“好好的男孩,怎麽取了個日本名字?”韓嘉瑞把手一鬆,讓小孩自己一邊玩去,眼睛卻是一直盯著動靜,“他媽媽姓李,拆開了就是木子。”楊小麗歎道, “你這樣的男人還真是少有,肯讓兒子的名隨女方。”
  韓嘉瑞笑得尷尬,陳菲菲連忙插了進來,“小麗,你來得正好,冬冬那些穿過了的衣服,上次都是你收的,快幫我找出來好給表哥帶回去給木子穿。這小孩子長得快,哪來那麽多錢盡買新的。對了,表哥,這些衣服你可得讓嬸子收好了,以後小麗結婚生了小孩,還得接著用的。”
  韓嘉瑞連連點頭,又說他那裏的嬰兒車,學步車都是新買的,什麽時候想要,直接來拿就是了。又說得幾句,陳菲菲這才把小麗拉到房裏,悄聲說道,“小麗你也真是的,哪壺不開你提哪壺,你忘了,我跟你提過的,他老婆跟人跑了,最近來信了,說是在國外。”
  小麗這才反映過來,這韓嘉瑞,原是陳菲菲想介紹給她相親的那個表哥,“他這個樣子,不象是打老婆的?”
  “我表哥那人,老實起來,跟你哥一個德性,要不我能介紹給你。說起來,也是我那表嫂鬧得不象話,結了婚,都有了孩子,才多大點,就鬧著要出國念書,怎麽勸都不聽,還把氣往孩子身上撒,你說這不是找打嗎!我表哥又是個沒心機的,你說這夫妻打架,打哪裏不好,他啊,偏偏往臉上招呼,這一巴掌下去,就換來一打老婆的鐵招牌。可惜啊,你們兩沒緣份,算了,沒成的事,不說了,說說你那個男朋友,現在進行得怎麽樣了,什麽時候能帶回家來,媽現在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別看上次被咱們堵了回去,嘴裏什麽也沒說啦,心裏啊,可是一直惦記著。要是你能有個喜事什麽的,媽也能多活幾年。”
  陳菲菲這話,說的還真不是時候,正好在小麗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當初,她若不逞那一時之強,聽信謠言,去跟這韓嘉瑞見上一麵……小麗沒再往下想。她總得給自己留條活路,不是嗎?後悔……終歸是死路。
  她深吸一口氣,“不瞞你說,我這裏還真有件喜事想讓媽知道。”“什麽喜事?”陳菲菲忙問。
  “我那個調動的事,辦得差不多了,過了五一,就能正式到幹部病房上班,製服也發下來了。”
  “我聽說那幹部病房比你們原先的大病房,每月要多出三百來塊呢?有沒有這回事?”
  “這些不過是明麵上的罷了,還有些別的好處,嫂子以後慢慢就知道了。”楊小麗說。
  劉亞玲沒說錯,方建軍真的是垮台了,檢察院的兩個人身穿製服來到醫院,當著眾多人的麵,戴上手銬帶走的,很引起了一陣轟動,劉亞玲卻說這不過是個開頭,更大的動靜還在後頭。
  楊小麗總覺得劉亞玲這話裏,很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溪地的事之後,她在看待她跟亞玲的關係上麵,有了微妙的變化。她提醒著自己,亞玲不過是沒有及時把消息告訴她罷了,這是老天的安排,是她運氣不好,怪不得亞玲。但當她一遍又一遍,反複提醒著自己,幾乎都不耐煩起來的時候,她這才悟到――原來在她心裏,是怨著劉亞玲的。原本她們之間的友誼,她自認是占著些上風的,她是清白的好女人,劉亞玲不過是風騷的壞女人。現如今,她成了風騷的壞女人,但美麗不如劉亞玲,機靈不如劉亞玲,甚至連風騷,也是遠不如劉亞玲的。她的優越感被些許的怨氣和妒嫉代替了,有心想讓兩個人疏遠一些,卻發現自從來到這幹部病房,處處都得劉亞玲的提點照顧,簡直是一刻也離不了。她就象那吸毒上癮的人,明知道這樣不好,但因享受過那欲仙欲死的輕鬆愜意,又軟弱得不願去反抗,遂從此,竊喜著 沉醉下去。
  劉亞玲所說的更大的動靜果然來了,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那方建軍就是隻軟腳蝦,檢察院的人把他抓回去之後,還沒說什麽時候審,先在看守所關了一夜,也許是過不慣,也許是在裏麵被看不慣,很吃了些暗虧,第二天就哭著求著嚷著要坦白從寬了。
  楊小麗眼瞅著周圍的同事們一個一個灰頭土臉的被喊進辦公室,眼看就輪到她了,她心裏也是有鬼的,怎麽能不慌神。她問劉亞玲怎麽辦,劉亞玲正在值班室,給一拳頭大的西瓜削皮――現在的西瓜越發生得古怪了,日本人為了方便運輸,弄出方形的也就罷了,這中國人更是不遑多讓,弄出拳頭大小的,一人一個,不爭不搶,不多不少,不浪費也不饞著。
  劉亞玲把那西瓜擱到一邊,拉了楊小麗悄聲說,“你聽好了,要是檢察院或是上麵派人來問你,你就咬死了一件事,五一這幾天,就我們兩人在溪地,方建軍有沒有去,不知道,反正咱們沒遇上。”楊小麗心裏還是疑惑著,“這能行嗎?我聽說那老不死的現在為求脫身,跟瘋狗似的,到處亂咬。”
  劉亞玲說,“你放心,咱們不過是些小角色罷了,分不了他們的利去,也就是走走過場問問而已。你可千萬別犯傻,看著穿公安製服的就先自己慌了神,或是聽了人家幾句好的,暈了頭,什麽底都自己揭了,反倒鬧出天大的事來。這女人啊,私底下什麽都行,隻要不公開就還有得混,這要真是公開了,那就全毀了,倒貼都沒人肯要了。還有件事,先給你說了,讓你心裏有個準備,昨兒王老板請客,馬連晉也去了,問起你來著,還怪我怎麽沒把你帶去。我就把方建軍的事給拎出來了,說這老家夥被抓了,牽連了不少人,沒被牽連的得替他們當班,忙得喘不過氣來。所以啊,方建軍那邊,你得咬死了不鬆口,要真有什麽風聲傳到馬連晉耳裏,他就是有心想讓你再跟他,也不成了。”
  楊小麗心頭一熱,當即衝口就問,“你當時怎麽不給我打電話?我昨兒晚上又沒事。”劉亞玲說,“你當我沒替你想啊,你身上的傷不是沒好利索嗎,要是讓馬連晉看到了問起來,你怎麽回他?”
  楊小麗心中一陣刺痛,心裏一酸,差點落下淚來,“也是,幸虧你想著,我怎麽糊塗成這樣了。”
  劉亞玲一見,連忙安慰道,“方建軍那事,你也別老放在心上,就當被狗咬了一口。再說了,這邊的工作得了手,馬連晉那邊也鬆了口,這些都是好事不是。就憑咱們這機靈勁,還怕弄不來錢。有了錢,找個什麽樣的男人不行?別聽外麵那些男人胡說,他們成日裏罵這個罵那個,又是包二奶又是傍大款的,說咱們女人隻看錢不看人,輪到他們自己找對象,又何嚐不是經濟條件放在首位,其實才是長相性情。”
  劉亞玲一席話,說得楊小麗啞口無言,心裏卻是暗自認同。十幾二十歲的時候,父親住院,成天在醫院裏進進出出,有點時間就發愁上哪裏籌錢,哪顧得上愛呀情的。等到她年齡一天天大了,大到不適合戀愛,要趕著結婚了,就聽到母親跟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們背地裏在說,性格啊長相都還過得去,人家就是嫌這個家負擔太重,要是能把這個家扔了,倒也可以考慮一二,說得母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想死的心情都有,楊小麗當即發了老大脾氣,直接拿大掃把趕人,還從此設了門禁,不讓這些七大姑八大姨們登門。也因為這個原因,她那些親戚們對她的評價極低,厚道的說她是老處女,刻薄的直接說是缺少了男人,心理已經變態了。
  楊小麗那時是頂看不起那些挑完經濟能力挑長相,挑完長相挑性情的男子的,對他們的評價也就一個字:俗。可等那些俗氣的男人都結了婚,在她麵前炫耀起幸福的時候,楊小麗對自己的評價也出來了,也就一個字:傻。
  從前的楊小麗不討人喜歡吧?要不怎麽劉亞玲會埋怨她提不起放不下,還總犯別扭,方建軍這樣的色鬼也敢拿老拳頭揍她。那馬連晉呢?馬連晉看中的,是從前的楊小麗,那麽,她也不是一無是處――可是,馬連晉厭倦的,也是從前的楊小麗,不是嗎?
  她苦惱地問劉亞玲,“我該怎麽辦?馬連晉這一次是鬆口了不錯,可難保他下次不生氣,亞玲,你說說,我該怎麽做才好。”
  劉亞玲說,“做人老婆容易,想什麽著就怎麽著,橫豎兩人是平等的,就是錯了,還有一紙婚書在那裏護著呢。做情人吧,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那就反過來,那就想怎麽著,就不怎麽著吧,真要是受不了了,自己把自己打兩嘴巴子,就天下太平,萬事大吉了。”
  過不了幾天,檢察院果然找楊小麗談話,是位女同誌,很和氣的樣子,說是了解了解情況,隨便談談。楊小麗想起亞玲的話,神經馬上高度緊張起來,問她想了解什麽情況。那檢察官說,“方建軍已經正式批準逮捕了,你不需要再怕他了,有什麽說什麽,萬事都有我們給你作主。”
  楊小麗估摸著或是方建軍把她咬出來了,或是醫院的同事說了些什麽。她不知檢察院這邊,到底掌握了多少證據,隻好先裝了傻再說,“我五一前才從大病房調過來沒幾天,方院長的事,我真的不清楚,也不知說什麽好。”
  “你在大病房做了快十年,怎麽調到幹部病房的?”
  楊小麗聽著這話裏的語氣,活該她這種人就要認命,她是認命了不錯,可不是這件事,“咱們院裏的規定,在大病房做滿了五年,就可以申請調到幹部病房,我都做了十年才調過去,你們反倒查起來了,那些兩年三年就調過去的,你們怎麽不查?”
  “這樣吧,你說說都有哪些是做了兩三年就調過去的?”
  楊小麗心裏一震,猛然想起,劉亞玲,還有方建軍的小姨子都是大病房做了不過三年就調過去的。方建軍的小姨子還好說,算是以權謀私,且院裏已經決定把她調回大病房了,可是……劉亞玲,一直是這場風波旁觀者。
  她低下頭,一個字也不敢多說了。
  檢察院的人見再也問不出什麽,隻得又讀了些政策之類的套話,這才離開。楊小麗卻是一直心虛著,劉亞玲聽說了這事,跑來問情況,她是看也不敢看亞玲一眼,反倒使得亞玲緊張起來,睜大眼睛問道,“你不會是把你跟方建軍的事,全給兜出來了吧?”
  楊小麗連連搖頭,“沒有,沒有,我一個字也沒說。”她想了想,還是提醒一下劉亞玲,讓她有些防備比較好,“他們倒是問了我另外一件事。”
  “什麽事?”
  “問咱們院裏沒在大病房做滿五年就調到幹部病房的,都有哪些人。”
  楊小麗緊張地看著劉亞玲,沒想到她隻是笑笑,“這個啊,我早知道啦,能混就混吧,混不過去反正我還有別的出路。”
  楊小麗護校畢業時不過十六歲,父親還在世,還有一張老臉,人托人,又是求情,又是送禮,好不容易進了這家醫院做事,一做就是十幾年,可以說是一心一意了。離開醫院,不做護士,這樣的念頭,是從來不會存在於楊小麗的大腦的。
  “離開了醫院,能去哪裏呢?”楊小麗不無憂慮,她無數次地後悔,如果不對檢察院的人說那句話就好了。
  “哪裏不能去啊。”劉亞玲把那花花綠綠的精美水果籃拆開,往裏麵挑自己喜歡的吃,楊小麗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這都是人家送給病人的,你都吃了,讓病人知道了……”“怕什麽!這裏不比大病房,送禮的比住院的多出了不知多少倍,他們哪吃得過來。”“可這些,都是沒拆封的。”“沒拆封的才好呢,拆過了他們吃剩了咱們再吃,那咱們成什麽人了。”“可這樣終究不好,再說,如今人家真拿你把柄呢,你可不能往槍口上撞。”楊小麗一臉嚴肅,把亞玲的手從水果籃裏抽出來,又想照原樣把那水果籃弄好,可弄來弄去,終是有些不倫不類,反倒是亞玲看不過了,把她推開,三下兩下,立馬歸了原。楊小麗不得不服氣,“你這一手從哪裏學的?”“學什麽學,拆得多自然會了。真是的,沒見過你這麽膽小的。如今這世間,撐死膽大的,氣死膽小的。”劉亞玲說。
  “小心點總沒錯。”楊小麗把楊老太太的教育都搬出來了,無奈劉亞玲仍是大大咧咧,怎麽說怎麽勸,都未見收斂半分。楊小麗因自己多說了一句,心裏總是不安著,便隻得每日裏用足了十二分精神,時時刻刻留意著,幫著亞玲圓場。
  亞玲顯然是想到了別的事上麵,“你放心,等你身上傷好全了,我自會幫你把馬連晉約出來。”楊小麗愣住了,雖然說亞玲介紹她做的事不怎麽光彩,卻是實心實意在幫她謀劃。這麽幫她,到底圖什麽呢?楊小麗想來想去都沒有結果,隻好直接問了,“亞玲……你,是不是……遇到什麽為難的事了?如果需要我幫忙的,我一 定幫。”
  劉亞玲哈哈一笑,“暫時是沒有,以後可說不定。別的不說,你要真把馬連晉哄好了,那時候,求你的人要是排起隊來,會比咱們醫院門診的隊還長。”
  楊小麗的心,總算略略踏實了些――即使這一次劉亞玲因為她的多說了那一句而失去這份工作,她也有能力補償的。前提是,她必須重新獲得馬連晉的歡心。現在回想起來,她想正經嫁給馬連晉的念頭是多麽的可笑甚至愚蠢,也許,韓嘉瑞是個不錯的選擇。她的眼前,浮現出韓嘉瑞憨憨的樣子,謀算著得怎麽找個借口再見上 一麵才好。
  劉亞玲還在那邊咬牙切齒,“想把姑奶奶拉下水,沒那麽容易,這一次還不知誰贏誰輸呢。”
  楊小麗馬上把韓嘉瑞的事扔到一邊,戰戰兢兢地問,“誰要跟你鬥?”
  “還能有誰,不就是方建軍那老不死的小姨子,自己混不下去,就看不得別人好,到處告狀,說我也是不合規矩上來的,拉我做墊背的。”
  楊小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原來她還算是心地純良的人,至少,她會為偶爾的一句失言而良心不安,會想辦法去彌補一二。至於她身邊的其他人,已經到了不因為利益,隻因為心裏的那一口氣不得出,而恨不得致人於死地了。當然,她得小心那些人,他們今天恨不得致劉亞玲於死地,明天,說不定就輪到她了――她要保護自己,至少,也要保住這裏的位置。但即便她有了這樣的決心,卻是一點法子也沒有。幸好,她還有劉亞玲這個朋友。
  劉亞玲放下狠話不過三五天,院裏新的管理製度出來了,由大病房轉入幹部病房的護士的工作經驗年限,由從前的五年,改成了三年。院方的解釋是龔自珍的詩:不拘一格降人才。自然,沒人敢跟人才提撥過不去,最多也不過私底下嘀咕幾句罷了。方建軍的小姨子倒也是個痛快人,很快就辦好了辭職手續,跟著方建軍的老婆一起,辦了個小診所,最顯眼的招牌是四個字:無痛人流。
  馬連晉再一次看到楊小麗,已經是夏天了,王老板的小舅子被正式批準逮捕了,內幕消息說沒得三五年平息不了,他老婆一氣之下,主動要求離婚。王老板說,這也算得上是件喜事,主動要求請客,晚飯卡拉OK夜宵一條龍,他全包,來的人全當是恭喜他,不來就是不給麵子。楊小麗不知這裏麵有什麽值得恭喜,但她不是不給麵子的人,還是跟著劉亞玲一起去了。她那天穿一件米色的高領無袖衫,把嫵媚和保守結合得很好,披散著頭發,穿一雙隻有兩三根帶子險險地拎著高跟涼鞋,大抵是跟太高,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的樣子,很是動人。王老板看見她,隔著老遠就招呼開了,又問馬連晉什麽時候來?楊小麗很是尷尬,不知怎麽搭腔,後麵一個聲音說,“我這不是來了嗎?”楊小麗一回頭,馬連晉正站在她身後,含笑點頭。
  楊小麗心裏極是生氣他那樣的笑容,跟沒事人似的,倒是想給點臉色讓他瞧瞧,還好,總算是及時想起了劉亞玲的話,隻得勉強自己笑了笑,但終是心裏氣惱不過,遂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把頭低下去。馬連晉不再多說,擱開手跟王老板打招呼去了。
  劉亞玲回頭看到兩個人的情形,遂悄悄把小麗拉到一邊,低聲說道,“馬連晉都主動打招呼了,你還那麽端著,這算是怎麽一回事。”小麗很是委屈,“我哪有,我剛才不還跟他笑了。”亞玲說,“你那也叫笑,比哭還難看。”小麗不再出聲,亞玲拍拍她的肩,“沒事,一會兒再給你們創造機會。”
  吃飯的時候,身為主人的王老板把馬連晉請上了主位,馬連晉推讓片刻,終是扛不過眾人給麵子。劉亞玲和楊小麗在離門最近的位置坐下,王老板一眼瞥見,“兩位美女怎麽能坐這麽遠,不行不行,小麗你得跟我換個位置,今天我怎麽也得坐在亞玲身邊。”亞玲笑著一推小麗,“王老板你是主人,你怎麽說就怎麽著。”小麗糊裏糊塗,由著他們指定位置,在馬連晉身邊坐下。
  稍微上一點檔次的飯店,都會在餐桌上鋪上桌布,大抵是飯店越豪華,那桌布就越長,王老板請客的這家,也不例外――桌麵都長到了膝蓋以下。也就是說,兩個肩並肩坐在明亮燈光下的人,你能聽得見他們說話,甚至把他們灌醉,但隻要不爬到桌子底下,就永遠也發現不了他們在桌子底下的那些動作――例如此刻,馬連晉的膝蓋有意無意地碰著小麗的,小麗不避不讓,隻是抬起頭來,笑著輕聲問了一句,“要不要幫你剝蝦。”她記得馬連晉愛吃,但不喜歡自己動手,嫌弄得一手油膩。馬連晉笑著搖頭,“你自己吃吧。”又幫著把她愛吃的菜轉到麵前,介紹說這道怎麽地道,那道值得嚐嚐。楊小麗漸漸安下心來,專心吃飯。慢慢地她就發現了,其實馬連晉這個人也不是全不把她放在心上,他推薦的那些菜,都是合她口味的,甚至還知道她不愛吃香菜,叮囑她不要被那些香菜嚇倒了,“夾到一邊就沒事了。”馬連晉說。這樣的馬連晉,既斯文又體貼,事業成功正人君子的典型,也不過如此了。楊小麗很想知道,這樣的一個男人,到底想找怎樣的女人呢?
  馬連晉在她頭頂上低聲說,“呆會兒吃過飯,你先走,我一會兒就過來。”楊小麗驚訝地抬起頭,馬連晉已把一張房卡塞到她手裏――希爾頓的房卡,“還是608。”
  五星級酒店是一種什麽感覺呢?家裏的燈光永遠不如這裏明亮,地板也永遠不如這裏光滑,當然,還有那些人臉上的笑容,都是那麽整齊劃一,讓你挑不出半點毛病,幾乎讓楊小麗忘記了之前的種種不快。
  但這幾乎,終不是全部,還是差那麽一點點,就好象仿冒的名牌,仿得再象,也上不得大雅之堂。
  楊小麗坐在出租車裏,門童彎著腰一直在外麵候著,等著她把錢付給司機之後,這才恭恭敬敬開了車門,嘴裏說著“晚上好”,這樣的問候,她是無須理會的,直接抬頭走人就是了。
  608房間,還是象從前一樣幹淨整齊,仿佛她離開之後,這裏,再也沒有人來過。她在床邊坐下,手指在那雪白的床單上重重地劃過去,劃出一道極深極長的印子,她歪著頭,仔細端詳片刻,笑了笑,拿起床頭的電話,“總台嗎,我是608房間客人,你們這床單是怎麽回事,到底有沒有換過?皺成那樣?”總台小姐忙連聲說對不起,說馬上找人換。不一會兒工夫,有人敲門,楊小麗喊了聲進來,兩個服務員捧著床單進來,臉上堆著笑。楊小麗在窗邊的沙發上坐下,翹著腿,摸著手指甲,漠不經心地想著,前兩天劉亞玲說要去修指甲,有一家做得著實不錯,正好,也是該時候去一趟了……眼角的餘光看著兩個服務員做事,床太矮,服務員彎下腰去整理的時候不太方便,遂跪在了地上……楊小麗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
  馬連晉進來的時候,楊小麗已經洗了澡,脫了衣服等在被子裏,房裏的燈光也調得不明不暗剛剛好――明得能給她的肌膚增添些許光澤,暗得看得清表情卻不至於看清心裏想些什麽。
  馬連晉笑了,“你倒是都安排好了。”楊小麗臉一紅,把頭蒙進被子裏。馬連晉掀了被子進去,楊小麗象貓一樣在他身上蹭得幾蹭,就軟成了一團……
  半夜時分,楊小麗輕手輕腳起床,穿上衣服,馬連晉從夢中醒來,看了看窗戶,那裏是厚重的窗簾,分不清到底是白天,還是晚上。
  “幾點了?”
  “還早,剛過了十二點。”
  “這麽晚了你還回去?”
  “咱們家女人不興在外頭過夜,要不,我媽明天又得念叨我。”
  馬連晉一時興起,“要不,你幹脆搬出來住得了。”
  楊小麗心中一動,“搬出來住,說得輕巧,住哪兒,總不能天天住賓館吧。”
  “住賓館有什麽不好?一堆人服侍著。”
  “進進出出都有人管著,別看那些人臉上都堆著笑,誰知道他們心裏想什麽?”
  “怎麽,他們背後說你壞話,被你聽到了。”馬連晉開了床頭燈,擁著被子坐了起來。
  楊小麗低頭在綁鞋帶,幾條細繩的涼鞋不好穿,得在腳脖子上纏上好幾圈,既要纏得漂亮,又不能纏得太緊留下痕跡,“也不能說是壞話,這裏有個服務員,跟我住一個大院,她媽沒事就喜歡找我媽說話。你知道的,老人家,在家成天沒事就瞎琢磨,你還隻能哄著她。”
  馬連晉靜了半響,歎了口氣,“趕明兒你把身份證準備好,王老板那裏的小戶,還剩有一套,當時裝修的時候,我讓他也順便一起裝修了,跟亞玲那套門對門,你去把手續辦了,象征性出點首付,剩下的從你那個公積金帳戶出。你們醫院有公積金吧……”
  楊小麗怔怔地,馬連晉又問了一遍,她這才反映過來,“哦,有的……這樣,沒關係吧,會不會影響你。”
  馬連晉不經意笑笑,“沒事的,這才多大點事,都是政策允許的。”
  不知怎的,楊小麗想到了醫院裏最近出來的那個新政策,幹部病房工作經驗五年變三年,就改就改了,事前一點風聲也沒有,改了也就罷了,還頂著那麽大塊招牌,真不知讓人說什麽好。
  夏天的午夜比白天還熱鬧。穿製服的吃公家飯的都下班了,無照流動的小攤小販們聚集在馬路兩旁,吆喝著兜售著。有照固守著的商販們也有他們的小滑頭――把那些白天掖著藏著的燈箱啊,廣告啊,招牌啊,甚至還有妖妖豔豔的女服務生……都搬到了馬路邊,占據小小的一片勢力範圍。更有出格的,就是那些餐館了,幹脆把整個店都搬空了,桌子椅子在馬路邊路燈下一字排開……政府這亮化工程,最大的受益者其實是他們,這生意做得,連電費都省了。
  不過,也還有安靜的地方,出了大街,就是通往小麗家的那條巷子了。不知什麽時候,對麵的工程已經停下來了,腳手架還在,房子的形狀也出來了,還有一條坑坑窪窪,下雨天一腳泥,太陽天一身灰的馬路……整天唱著歌,哄笑著做事的民工們卻是不見了蹤影。有人說老板破產了,也有人說是銀行不給貸款了。
  出租車司機頗有些怨言,跑這一趟,賺的錢還不夠洗車的。他有心不想進去,楊小麗說,“這大半夜的,你總不能把我一人扔這地方啊,要出了事怎麽辦?最近這一帶可不安全,老出事。”司機一想也是,人命還是最要緊的,就當是做好事。這麽一想,心情也就輕鬆多了,到了目的地算車費的時候,還抹下了零頭。
  楊小麗下了車,朝著自家門口還沒走幾步,遠遠的就看見兩個人坐在院子裏,一人手裏拿著把芭蕉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正納涼呢。再一定神,是媽和嫂子,估計是屋裏熱得睡不著,又舍不得那點電費。她正要上前打招呼,就聽得楊老太太在歎氣,“菲菲啊,這麽下去怎麽得了啊。你看這都幾點了,小麗還不回來,你說她成天都在外麵忙著什麽?說是有了男朋友,可總不往家裏帶。”
  陳菲菲笑著說,“媽,談戀愛都是這樣的,我跟大年談戀愛那會子,還不也是天天半夜才回的。”
  “你跟大年可不一樣,你們是中學同學,知根知底的,兩家人都放心,你說小麗現在找的,到底是個什麽人。你看看她如今那打扮,妖精似的,頭發也不好好梳,披頭散發,越發沒有個樣子,唉…….上次你好不容易跟她介紹你表哥,那麽老實一個讀書人,偏偏小麗連跟人見一麵都不肯。”
  “我們家小麗,心高些呢。她苦了這麽些年,想找個條件好的,也是就當的。”
  “女人心高可不是什麽好事,菲菲啊,得空了你可得好好說說她,如今這個世道,有錢有勢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陳菲菲陪著笑臉,“媽,話也不能這麽說…..”
  一語未畢,就被楊老太太截過了話頭,“不這麽說怎麽說,我是看透了,這幾年,簡直是世風日下,一天比一天不象話。你說這如今,日子過好了,人也應該更好才對,怎麽反倒是越活越回去了。我跟你爸那陣,沒結過婚之前,也就敢拉拉手什麽的。你跟大年……你別臉紅,你們別當媽老糊塗了,什麽都不知道,也就隻敢躲在小巷子裏摟摟抱抱,親個嘴什麽的,該守的還都守著。你說小麗,一個女孩子,成天地三更半夜回來,菲菲啊,你說,她沒有跟外麵那些人學那個什麽……電視裏演的……試婚吧,這結婚也是能試的?”
  陳菲菲被婆婆把陳年的私房事都抖了出來,又是尷尬又是好笑,“媽,這年代不同了,您那是老思想,也得變變了。”
  楊老太太很不樂意,“老思想怎麽了,老思想要是對的,就得聽老思想的,成天裏新,這也新,那也新,新得沒個對錯規矩了,那還得了。”
  陳菲菲打了個哈欠,“媽,什麽對錯規矩,現在人不講這個,就講怎麽有錢,怎麽光鮮體麵……媽,您別不服氣,從前小麗沒錢的時候,這左鄰右舍怎麽說她來著,又怎麽說你來著。大年沒本事,一輩子就這樣了,我陳菲菲也認了,但小麗不一樣,打小讀書就比我跟大年強,要不是家裏這樣,說不定還能考上所好大學。現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出人頭地的機會,你要是再攔著不放,這不是招她怨你一輩子嗎。”
  楊老太太安靜了好半天,這才小心翼翼問道,“你說,真會招她怨我一輩子?這真是小麗的好機會?三歲的時候,他爸找瞎子給小麗算過命,說她命中有貴人相助,你說她那個男朋友,是不是她命中的貴人?”
  安慰的話,說滿了日後不好收場,陳菲菲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答詞,遂隻能歎一口氣,“媽,晚了,去睡了,我明兒還要上班呢,那個破班,一月拿不到幾個錢不說,還這也扣錢那也扣錢,這個經驗那個先進,學來學去,什麽也沒學會,就學會扣錢了。”
  陳菲菲這一說,老太太也上心了,“對了,你們單位那個大病醫療到底是怎麽回來,上次聽大年提過一次,他嘴笨,沒說清楚。”
  陳菲菲說,“別再提這事了,說起來就是一肚子氣。咱們廠裏那個老王,媽也認識的,在廠裏做了三十年的老人,上個月查出胃癌,廠裏硬是說沒錢,隻給報銷三萬塊,他老婆跑到廠裏來給廠長書記下跪,這才加了一萬,離著十幾萬的醫藥費還遠著呢,這都是些什麽事……”
  陳菲菲這一說,老太太觸動了心事,抹起了眼淚,“往後要是我病了,你們也別往醫院裏送了,直接給我瓶敵敵畏算了。”
  “媽這是說的什麽話,這不是存心讓外人指著脊梁骨罵我跟大年嗎,那大年還不得跟我拚命……別胡思亂想了,早點睡吧,啊……”
  陳菲菲推著老太太進了屋,楊小麗一直定在門口,穿著高跟鞋站著,腳掌都快從中斷開了,她坐下來,脫下鞋子扔得老遠,雙手抱膝,身體搖啊搖啊,搖著似乎要睡著了。風嗚咽著吹過來,吹得光裸的胳膊寒涔涔,她打了個寒噤,似乎就此醒來。但天已太晚,夜已太深,而她,太累了,就這樣,搖著搖著……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不知哪裏的晚香玉,在這黑暗的夜裏,濃鬱得發膩……
  楊小麗頂著黑眼圈去上班,劉亞玲笑得一臉曖昧,她倒是寧願亞玲問上一問,也好趁機解釋一番。但亞玲隻是恭喜她那套房子到手了。楊小麗驚訝她的消息如此之快,亞玲說,“這哪是我消息快,是王老板今天一大早就打電話給我,陪你去辦手續,說我到底是辦過一次,人熟路子也熟。”
  小麗問,“這個手續辦下來得多少錢?”亞玲搖著一根手指頭。“十萬?”小麗猜了猜。“一萬……還不到。”五個字緩慢地從亞玲那塗滿了唇膏的嘴裏吐出來,小麗嚇得差點坐在地上,“怎麽可能這麽便宜?”“零首付就是這樣。”“按揭呢?”“每月大概七百多一點點,直接從公積金帳戶上劃就行了,你自己一個子兒也不用掏。”
  病房裏有人在喊劉亞玲過去,留下楊小麗一個人坐在那裏發愣,恍恍惚惚,仿佛在做夢。她自小謹慎做人,小學時在路上撿了一塊錢買零食吃掉了沒有交給老師還不安了好幾天,做護士做得幾年後有病人塞紅包,一開始也推辭來著,病人說你要是不收,他心裏不安,再說,醫生那邊是大頭,她這邊,不過是意思意思罷了。她也戰戰兢兢收了這意思意思,對那病人更是麵麵俱到,生怕有個差錯,讓人把那紅包的事捅出來。若是見那病人確實手頭緊,往往當時收了,事後又悄悄塞回去。
  但是,父親病重住院籌不來錢的時候,她開始希望病人們多打紅包,不管是寬裕的,還是不那麽寬裕的,甚至有時候被逼得狠了,還主動暗示病人家屬應該打一個。父親去世的那個晚上,她守在床前,看著父親咽下最後一口氣,看著那慘白的燈光和牆壁,一個想法,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占據了大腦――父親是不是因為用了那來路不正的錢,折了福壽。她哭得很傷心,一會兒覺得自己不可饒恕,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情有可原。
  時間不僅撫平傷痕,更可以平息良心,楊小麗已經很久不去想這件事了,但不知怎的,平白得了套房子之後,這樣的往事,又湧上了心頭。她捧著頭對自己說, “停住……停住,不要再想了!”但沒用,一點用處也沒有,那些思想,占據了大腦所有空間。如果……如果打電話給馬連晉,不要這套房子,是不是……一切事都沒有了,她的手伸向了手機……鈴聲大作,她嚇了一跳,定神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
  她接通電話,居然是韓嘉瑞,一開始是道歉,然後說是木子發燒,現正在醫院門口。小麗掛斷電話趕過去,看到韓嘉瑞正抱著木子在醫院門口打圈圈,忙問道, “怎麽不進來?”韓嘉瑞不好意思笑笑,“裏麵空氣不好,又吵人,木子哭得厲害,我怕影響別人。”楊小麗忍不住抱怨,“這都什麽時候,你還怕影響別人,快跟 我進來。”
  小麗拉著韓嘉瑞進了兒科診室,也不管那裏還有好幾個排隊的病人,抱過木子往相熟的醫生麵前一放,“先給我朋友的小孩看看吧。”有病人表示不滿,旁邊的護士,也是跟小麗相熟的,轉過頭說了聲,“吵什麽吵,這是醫院。”病人們心想,早看晚看都是看,得罪了醫生護士,給你看個漫不經心,更是鬧心,遂都把這口氣憋地心裏,什麽也不說了,隻是臉色一個個都難看得緊也就是了。但是,誰在乎呢,醫院這種地方,本不是來讓人高興的。
  楊小麗又跟韓嘉瑞說,“木子有醫生管著,沒事的,你先去掛號,這裏我來照應。”
  韓嘉瑞匆匆走後,那做護士的小姐妹上前來,笑著說,“怎麽,你朋友?第一次見你這麽熱心。”楊小麗說,“哪裏啊,我嫂子的親戚,一個男人帶著孩子,真不容易,能幫就幫唄。”“你嫂子的親戚,跟你可沒血緣關係,親上加親豈不是更好。”兩個人正說笑著,韓嘉瑞氣喘籲籲上來了,手裏拿著掛號單,楊小麗接過來放到醫生桌前,又問,“有沒有關係?”醫生放下聽診器,“典型的空調病,這段時間盡是小孩得這種病,先退燒了再說。”
  小麗抱著木子注射室,韓嘉瑞去藥房拿藥,拿完藥回來,看到小麗正在逗木子玩,很是驚訝,“打完針了?”“是啊,打完了。”小麗點頭。
  韓嘉瑞說,“今兒可真是怪了,木子居然沒哭,他可是最怕打針的。”木子連忙插了進來,“阿姨打針一點也不痛。”小麗逗著木子,“才不是呢,是咱們木子勇敢,以後都不怕打針了。”
  韓嘉瑞感激地說,“這次多虧有你,上次我一個人帶木子來看病,也是感冒發燒,掛號看病檢查拿藥上上下下十幾個來回地折騰還不說,開出的藥費大幾百,這一次,幾十塊錢就解決了。”
  小麗笑了笑,在醫務室拿了酒精和藥棉,交待他,“到了晚上這高燒隻怕會反複,你拿這個酒精跟他擦擦,要再有事,盡管打電話給我。還有,這幾天不要吹空調,要實在熱得慌,用扇子扇扇就好。”韓嘉瑞一一記下,連聲謝謝,這才抱著木子離開。
  小麗看著這男人離去的背影,忽然間,她有了個念頭――她想要個孩子,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
  在那一刹那,楊小麗為自己這個念頭感動了,一個孩子,一個善良,純真,天使般的孩子。如果這孩子屬於她跟馬連晉的,他們有足夠的經濟實力,還有社會地位,讓這孩子遠離這世道的艱難,她曾經堅守過的,她現在正失去的,她的自尊,良知,理想……將全部在這孩子身上實現。楊小麗抬起頭來,充滿了希望和喜悅,嘴裏哼著歌兒,但馬上,她的臉色黯淡下來……要有孩子,首先得有婚姻,這個順序不能顛倒,顛倒了,她媽會第一個瘋的……但是,如果瞞著媽媽……先有孩子,再有婚姻,男人怎麽著也會對自己的骨肉留下幾分真心實意的,韓嘉瑞就是最好的樣板……楊小麗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可行,現在有房子了,她搬出那個家,隻是偶爾回去一趟,媽不用煩心,她也不用總遮遮掩掩,還有陳菲菲,她最應該是舉雙手讚成的那一個了。
  下班的時候,王老板派人把鑰匙送到了醫院門口。小麗拿了鑰匙,拉了亞玲一起去看房子,亞玲的新房子她是去過的,大小布局大體也算是心中有數,房門才剛打開,就聽到亞玲在喋喋不休地罵,“這黃老板他媽的還真不是東西,我原以為那死鬼就長了雙色眼,其實是雙狗眼,狗眼看人低的狗眼。”小麗不明所以,忙問一句,“怎麽了?”“怎麽了?你看看這裝修,這家俱,哪一件不比我那邊高上一個檔次不止,那死鬼這一次為了巴結馬連晉,還真是下足了本錢。虧他昨兒晚上還……”劉亞玲說到這裏,猛然住了口,用手扇了扇臉,“怎麽搞的,這天怎麽熱成這樣!什麽時候能下場雨就好了。”
  楊小麗不說話,這種情形,也說不上什麽話,但她臉上的笑容,終是未能蓋住,眼睫毛不停地閃動,仿佛是那不安分的小飛虻們在搗亂。她摸著那潔白的床單,象賓館房間一樣的潔白,但是,她已經不喜歡這個顏色了。她抬起頭,笑著對劉亞玲說,“我們去買床單吧。”亞玲驚訝地問,“這個已經很不錯了,這質地,一看就知道是好東西。”“我想買綠色的,還有這窗簾,也換成綠色才好,這樣才象個開始。”亞玲毫不在意,“行,反正我也空,陪你跑這一趟,綠色就綠色吧,隻要不是紅色就好,紅色可是犯了馬連晉的忌,你可記住了。”
  楊小麗一驚,“紅色怎麽犯忌了?”“別看那些男人,表麵上一個個大大咧咧的,什麽也不放在心上,其實啊,那心思……重著呢。這女人逛街的時候,多瞟了一眼首飾店,他們就開始摸荷包,然後就開始琢磨身邊的女人到底值多少錢,是兩千的項鏈還是五千的手鐲,這還是小事,更有那玩花了心的,最怕女人提戒指啊大紅衣服什麽的,好象這女人看首飾看大衣衣服就是急著出嫁,我呸!這世道,誰稀罕誰啊!”
  兩個人看完房子,又一起去逛街,到了頂層的床上用品專櫃,小麗挑了八百多的六件套,付了帳下樓,又看到有冬天的羽絨坎肩打折,去年冬天咬死了三百塊一個子兒都不少,才不過半年,就跌價三分之二,不過一百塊過一點。想著媽過了夏天就可以穿,老人家腸胃弱,穿上這個暖胃,又不顯得笨,定是喜歡,當即就買了下 來。
  亞玲在一旁笑著說,“你還真是孝順女兒。”小麗說,“那當然,媽可隻有一個,不對她好對誰好去。”
  兩個人逛得累了,找了家看上去還算幹淨的大排檔坐下來吃宵夜,亞玲點了大份的口味蝦,小麗笑著問她,“點這麽多,你吃得了嗎?我可沒有吃夜食的習慣。”亞玲一瞟她的肚子,也笑,“怎麽,怕胖?”“難道你不怕?”
  “我當然不怕!”亞玲從厚厚的辣椒裏扒拉出一隻煮紅了還張牙舞爪的小龍蝦,掐住腦袋放在嘴裏舔了舔,算是先止止口水,另一手捏住了身子,向下一拗再左右一擰,那白白的肉就從中間迸出來,摘去黑色的那一條線,興許是腸子,興許是什麽髒東西,不管了,反正視而不見,見而不想,沾了薑醋扔進嘴裏之後還意猶未盡,舔舔手指咂咂嘴巴一收口水吐出兩個字,“痛快!”
  楊小麗瞅著這亞玲一隻接一隻,不過一會兒工夫,大份的龍蝦就隻見了底,不由想起高級餐廳裏,捏著蘭花指端著蓋碗茶,嘟著嘴輕輕吹著熱氣的劉亞玲,不由笑了,“原來你這麽能吃?”“呆會兒要去找黃老鬼算帳,不多吃點怎麽行……老板,再上一份唆螺。”“算帳,算什麽帳?”楊小麗呆了呆,馬上又反映過來,“亞玲,那個王老板,雖說是離婚了,可是,你瞧他對前妻和小舅子那個狠勁,不是什麽好人,你現在也算是不愁吃不愁穿了,趁早跟這種人遠了吧。”
  劉亞玲歎了口氣,“那姓王的什麽人,我心裏還能不清楚。可我這房子雖說是到手了,但自來水廠那工程,被他自己弄出來的事故給攪黃了不說,還搭進去上百萬。別看他表麵上說得好,什麽這次的事能擺平,多虧了我幫忙,什麽啊,要哪天真要是馬連晉把我們倆踹了,你看他還有好臉子給我們嗎?現在隻求著馬連晉那邊,還有什麽大工程,給了那姓王的,順便再拿點回扣,從此就是一拍兩散,老娘也就自在逍遙了。”
  兩個人吃完宵夜,小麗雖然沒怎麽吃,也搶著付了錢--怎麽說,她現在也算是有這個底氣了。在路口分了手之後,小麗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去,喊住亞玲,把新買的六件套交到她手裏,“先放你那裏吧,我媽這一輩子,就指著我出嫁的那天,能用上這樣貴的床上用品,這麽拿回去,讓她老人家看到了,隻怕是好些天都不得 自在。”
  回了家,推開院門進去,老太太坐在院子裏正納涼呢,“嫂子呢?”小麗問了一句。
  “在隔壁打麻將呢,冰箱裏給你冰了半個西瓜,自己去吃吧。”老太太看看鍾,還不到十點鍾,又抬頭看女兒今天的頭發,梳了個規規矩矩的馬尾,心情頓時好了起來。
  “我不餓,留著你們明天吃。對了,媽,您要是想吃呢,最好是白天吃,晚上睡覺前可不要吃,對心髒不好。”小麗把手裏的包裝打開,“媽,您瞧瞧我給你買的新坎肩,再過兩個月就能穿了。”
  老人家摸著光滑的羽絨麵,“這鴨絨的,很貴吧。”話到嘴邊,小麗臨時又把那實際價格減了一半。“還好,才五十塊錢,這都是去年的舊款,夏天拿出來的打折,當然便宜了。”
  老人家這才放下心來,一遍又一遍地摸著,心裏滿是喜歡。楊小麗搬了把凳子來,坐在母親身邊,又拿了把扇子,有一下沒一下扇了好半天,這才開口說道, “媽,跟您商量個事,我醫院的一個朋友,媽,您放心,是個女的,醫院派她出國學習兩年。她那裏才新裝修的房子,還沒住過呢,租出去吧,又怕租不了幾個錢是小事,把那房子弄壞了更不劃算,就找我商量,問我能不能搬去那裏住,幫她看房子。”
  老太太稍稍一琢磨,就明白過來了,提高了聲音問道,“你想搬出去住?”
  小麗忙拉住老太太的手,“媽,您先別急,你喘口氣,慢慢聽我說……”
  老太太打斷她,“我怎麽能不急,這沒出嫁的閨女都要從這個家裏搬出去住,你爸要還活著,能讓家裏出這樣的事,你說說,我能不急嗎。”
  “媽,您慢慢聽我說,咱不說別的,先說說嫂子吧……”
  “你嫂子怎麽了,一家人過日子,哪有不吵架的,她說她的,你過你的,她還能拿掃把把這從這家趕出去一成,她敢!”
  “媽,話不是這麽說的,您說說,自從嫂子嫁到我們楊家,過過一天好日子沒有?結婚還不到半年,爸就生病住院,錢跟流水似的花出去,她賣了嫁妝又開口找娘家借錢,她那個人,說話難聽是不錯,可哪一次要幫忙的時候,她不是跑前跑後,大冬天的挺著大肚子往醫院送飯,她也不容易。這幾年,您腿腳不方便,她還不一樣端茶倒水地伺候著。咱們老楊家,都讓人把日子都過成這樣了,還不能容人說說刻薄話不成。”
  這一席話,說得老太太的心,又是安慰又是酸楚,“你是個懂事的,這些理,你明白就好,我看你平時跟你嫂子一句話不合就吵嘴,又是拍桌子又是摔凳子,我還真怕你不懂事,氣到頭上,什麽話都混說。”
  小麗抬頭一笑,把頭擱在母親膝上,這樣的姿式親呢無比,一如年幼無知時,“哪能啊,我是您教出來的閨女不是?一家人吵架,吵得再凶,也就是比劃比劃樣子,鬥雞眼似的,三五天不痛快,哪能還真往心裏去。”說到這裏,她忍不住笑出聲來,“說到樣子,你看嫂子每每扯開喉嚨喊,腦門上直冒青筋,那個眼珠子,鼓得跟金魚眼一樣不說,嘴還一動一動的,可不就是條金魚呢,真是越說越好笑,笑死人了。”小麗學著陳菲菲發脾氣時的樣子給老太太看,笑得整個身體都軟在地上,幸而有把椅子撐著,否則,怕是連在地上打滾也姿式也出來了。
  老太太輕輕在女兒腦袋是敲了一下,“死丫頭,學什麽不好,偏偏拿你嫂子取笑,她還大著你兩歲呢,一點也不尊重,有什麽好笑的,還笑,你還笑……”一句話沒說完,自己也撐不住笑了起來。
  母女兩笑了好一陣,小麗這才把身子直了直,頭重新擱回到母親的膝上,“笑歸笑,別的先不說,就說冬冬吧,都七歲半了,去年這個時候,嫂子拉了他去小學報名,人家硬說年齡沒到,不讓進,可隔壁家的老陳,他那個孫子,比咱們家冬冬還小著月份呢,不就是花了一萬塊錢,找了間貴族學校進去,人家就把這年齡的事給扔一邊了嗎?哪個孩子不是娘的命根子,這才剛開始呢,平白的比人矮上一截,嫂子她心裏能自在嗎?能不找家裏人晦氣嗎?算了,這都過去的事,咱先不提,就說眼下吧,冬冬都七歲多了,這麽大的孩子,跟父母擠一個屋子睡覺,終歸不是個事。我要是從這家裏搬出去,房子空出來,冬冬有了自個的屋子,大哥大嫂也好喘口氣,媽,您平時是最講道理的人,您說我今兒說的這些,在不在理。”
  楊老太太半天沒說話,抬頭看天,隻是眯著眼睛,臉上的皺紋抽搐著,那雙眼睛,年輕時,也曾生氣勃勃過,也曾黑白分明過,隻不過,天長日久,看的事多了,那黑的,慢慢地漫過了白的,混濁不清起來。漸漸地,老太太開始畏寒,怕風,更怕見光,見光就流淚……可是,人老了,就喜歡有那麽個大晴天,哪怕是腿腳不利落,跑不動跳不了,坐著曬曬太陽也是好的……現如今,老太太隻能閉著眼睛享受她的大晴天,時不時,擦擦眼淚。
  老太太抹了抹眼淚,“怪隻怪,你爸媽沒本事,勞碌命一輩子,連套房子也沒給你們掙上……”
  “媽,瞧您說的――”小麗趕緊截下母親的話頭,“您瞧瞧咱們這院裏,那些掙大錢給兒女們買車買房,甚至動不動幾十萬送他們出國留學的,都是些什麽人,一個兩個,哪個不是當點小官,手裏有點小權勢,他們都哪裏來的錢。我就不信,他們就憑那點實打實的工資,能做得下這些事來。”
  老太太歎口氣, “傻丫頭,都一個院住著,說起來還是鄰居,看著你長大的,哪有你這麽說人的。興許是祖傳下來的有那麽個手藝,在外麵辛苦掙來的,又興許是買股什麽的運氣好,賺來的。羨慕人家日子過得好沒錯,可說那些日子過得好的,錢都來路不正,這主意要不得,這不是自個兒給自個兒找不痛快嗎。這心裏一不痛快,就開始憋著氣,就不往正路上走,什麽別人來路不正可以過上好日子,你坑蒙拐騙過上好日子也是使得的。這一步一步地滑下去,終有一天,就是殺人放火,也硬說是使得的,是別人虧欠了你的,是人家的錯,不是你做得不對……你看看,這本來好好的一個人,就為那一口氣不得平,生生就把自己給毀了……”
  小麗隻覺得羞愧難當,絲毫不敢看母親臉上的表情,她伸出手,想把母親抱得更緊一點,從母親那裏獲取些溫暖,或是力量,慌亂中,一不小心,碰到母親的手。老太太吃了一驚,“小麗,你手怎麽這麽涼,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小麗忙縮回手,嘴裏含糊著,“沒有,沒事,興許是外麵吃了冰的緣故。”
  老太太把女兒的手拉回來,合在掌心裏,揉搓了好一會兒,總算是暖和起來,又唯恐鬆了手,又重新冰涼回去,遂握住了在手裏,好半天之後,這才問女兒,“真是幫你那個朋友看房子?”
  小麗一怔,半響才明白母親的話,連忙點頭。
  老太太呆了半響,又歎了口氣,“果真是你說的那樣,搬出去住也不是不可以,隻要記得常回來,也就是了。還有,你那個朋友,總是要回來的,要是……要是,你那個朋友回來了,要收回房子,你再搬回來住……也不是不可以。別擔心你嫂子那邊,話也是你說的,大事上麵,你嫂子說歸說,可從來沒虧待過人……再說,這家裏還有媽跟你大哥呢。你從小到大,你哥是怎麽疼你的,你不是不知道,從那麽高一點點,就天天幫你背書包,哪一次做值日掃教室,不是他幫你做的。不說別的,那麽老實一個人,別人欺負了他,他自己從來都是繞了道走。可要是有人欺負你了,他就敢找人拚命。這麽個人,哪會把你這個妹妹趕出家門去。再說,你媽現在這日子,活了今天也不知還有沒有明天,說不定啊,還不到兩年,你媽就去了,這屋子,也就空下來了,你再回來,也就有地方住了,不用走也不用躲了……”老太太說著,眼淚跟那屋簷下的水珠子一樣,淅瀝個不停。
  小麗的眼眶也紅了,“媽,您別這麽說,您還沒看著我出嫁呢,您怎麽不說,兩年後,您閨女出嫁了,自然不用回這裏長住了,那時候回來,叫回娘家,回來孝順您,不好嗎?說不定,還能把您接到閨女家去住呢,兒子家住半年,閨女家住半年,您說好不好?”
  不知哪個角落,那些不知名的蟲子,在夏天的夜晚竊竊私語著,人類聽不懂他們的言語,隻覺得那聲音好聽,溫柔,那心,也就自然而然地柔軟起來。這樣的夜裏,小麗伏在母親溫暖的膝上,隻覺得房子不重要,錢不重要,甚至,馬連晉,也變得不是那麽的重要,她希望,這夜,永遠就是這夜,這蟲子,永遠就這樣,不要讓人類,聽懂他們的語言,這樣……就好……就足夠。
  楊小麗搬家那天,王老板打來熱情洋溢的電話,說是恭賀喬遷之喜,要派車派人幫忙。楊小麗環顧四周,這裏每一件最熟悉最順手的東西,既不適合,也不舍得帶到那邊,真正要帶走,反而是這段時間以來,用馬連晉的錢買的高檔衣服化妝品之類,一個手提箱已是足夠,遂婉言謝絕。王老板有些不高興,打了個哈哈說楊小姐真是不給麵子,一點機會也不給。楊小麗覺得王老板這話說得好生奇怪,卻也不好多問,隻是匆忙找了個借口掛斷電話,一抬頭,看到陳菲菲從外屋進來,拿著一疊錢,塞到她手裏,“喏――拿著,你哥給你的。”小麗忙又塞回去,“嫂子你這是做什麽,我現又不是沒工作,要你們的錢做什麽。”陳菲菲低聲說,“你拿去吧,到外麵住,什麽都用錢,還有,雖然說談戀愛女人用不了幾個錢,但真要是太節省,男人心裏也不會太痛快。你哥給你的,你就拿去,別推來推去,他呀,正一個躲屋裏不痛快呢,不敢出來見你。要說啊,這最倒黴的還是我,你這一搬出去,你媽的,你哥的,還有冬冬那臭 小子,個個都給我臉色看,我可有得受了。”
  楊小麗現在最不缺的,反而是錢,但這樣的事實,她怎敢跟家裏人吐露半點,更怕這樣推來推去惹人懷疑,隻好先收下了再說,心裏正盤算著怎麽樣想個法子再還回來才好,卻看見陳菲菲盯著她敞開的行李箱,說了句,“小麗,這要是不整在一起,我還真沒發現,你最近買的新衣服還真不少。”
  小麗臉色大變,怦地一聲把行李箱合上,“哪裏啊,不過是批發市場淘來便宜貨罷了,值不了幾個錢。”她本想把陳菲菲在第一百貨又是衣服又是首飾的事也拿出來擺一擺,算是臨走之前的警告,但轉念一想,自己也幹淨不到哪裏,女人何苦為難女人,遂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低頭拎了箱子就朝外走,楊大年聽到腳步聲從裏屋出來,接過箱子,“怎麽就這麽一點東西,算了,我送你過去,順便幫你看看哪裏要修整的。”
  依著楊小麗這些日子養成的習慣,拎著個行李箱是應該打車的,但大哥提著箱子直奔公車站,她不好多說,跟在後麵上了公車,一路站著搖搖晃晃到了目的地。
  下車之後,小麗指著一幢樓說,“到了。”大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麗的要住的地方居然是二十八層高樓中的一扇窗戶,門口站著的保安,身上的製服幾乎可以跟警服以假亂真,自家院門口那幾個戴紅箍箍,成天東家長西家短的老爺爺老太太跟他們比起來,確實是業餘和專業,拿錢和不拿錢的本質區別。
  “小麗,你……你朋友,住這種地方?你有住這種地方的朋友?”大年不敢相信。“我那朋友是做醫生的,當然買得起這種房子。”小麗這麽一說,大年倒是相信得挺快。兩個人站在電梯口等電梯,電梯門開的時候,從裏麵走出一人……居然是馬連晉……小麗當場愣在那裏,張大了嘴巴,一個字也說不出。馬連晉反倒是笑得輕鬆自在,“楊小姐,真巧。”小麗的腦子一片空白,也跟著說了聲,“是啊,真巧。”然後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離去。
  楊大年隨口問剛才過去的人是誰,楊小麗這才反映過來……那個昨晚還跟她肌膚相親的男人,居然在她的家人麵前稱呼她――楊小姐,她應該傷心,失望,或是憤怒,而不是象個傻瓜一樣,隻會鸚鵡學舌。第二次,這是她第二次看他的背影……她想到了第一次,忽然,她微笑了,第一次,他們一句話也沒有,第二次,他喊了她一聲――楊小姐,他們之間,不再是陌生人。
  楊小麗再度高興起來,“他呀,我一個病人家屬,很不錯的人。以後有機會,我再介紹你們認識,說不定還能幫你呢。”她這樣跟楊大年說。
  進屋後不過十分鍾,楊大年就渾身不自在,生怕磕壞碰壞什麽,連連感歎,怎麽會有人把房子弄得這麽好了,還說走就走呢,難怪舍不得租給外人,得找可靠的人看著呢。臨走前叮囑又叮囑,要妹妹小心些住,不要弄壞了人家的東西,“別人這麽信任你,可千萬不要辜負別人。”
  楊小麗覺得這“信任”兩個字,還真能刺得心裏一陣一陣的,
  好不容易打發走大哥,正靠在門口喘氣的工夫,對麵的門開了,劉亞玲站在門口似笑非笑,“家裏人都打發走了?清靜住下來了?”小麗點頭,亞玲又問,“在門口碰上馬連晉了?”“你怎麽知道?”“這邊馬連晉剛走,你跟你哥就上來了,豬也猜得到?你哥沒說什麽吧?”“沒有,他一個老實人,哪裏想得到這些事。” “那就好。”劉亞玲扔下三個字打算關門了,楊小麗忙上前按住門板,又問了一次,“馬連晉怎麽會上這裏來?”
  劉亞玲愣了愣,隨即笑了,“我當什麽事,他是來找你的,看你不在,在我這裏坐了一會兒就下去了,誰知道偏偏碰到你和你哥。”“真隻是在你那裏坐了一會兒?”楊小麗一再追問,劉亞玲的臉有些擱不住了,“楊小麗,你這是興師問罪呢,還是上門捉奸!”
  楊小麗愣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慢慢地,眼圈兒都紅了,劉亞玲看了,心也軟了,氣也消了一大半,拉著她進了屋,在沙發上坐下,“你呀,房子也得了,還是不見聰明,馬連晉的事,你我是管的人嗎?”
  楊小麗說,“我心裏是知道的,可是……有時候……我就是管不住自己。”劉亞玲歎了口氣,“慢慢來吧,對了,那屋裏還缺什麽不,反正我下午也有空,咱們一起去買好了。怎麽說,你這也算是喬遷之喜。”
  劉亞玲提起喬遷之喜,楊小麗倒是想起來了,“對了,今兒早晨怎麽是王老板打電話給我,當時我嫂子還在旁邊呢,嚇了我一大跳,他怎麽知道我號碼的?”
  劉亞玲呸地一聲,“什麽東西,吃著碗裏想著鍋裏的,小麗你可聽好了,姓黃的這種男人可千萬不能沾,玩女人玩得跟投資做生意一樣,一點德性都沒有。我現在都後悔死了,想甩又不敢,又沒有別的法子,暫時先敷衍著再說吧。”
  楊小麗很是擔心,“要不,我跟馬連晉說說,讓他勸勸王老板,怎麽說你也算是幫了他的大忙,讓你們兩個好聚好散,馬連晉的話,他終歸是會聽的。”
  劉亞玲苦笑,“你呀……暫且不說馬連晉哪裏有心情歸這種男女之事,就是他哪天心血來潮了,施舍點閑心給我來管管這事,王老板那種人,馬連晉那裏的麵子自然不敢駁,那心裏,還不得恨得我牙癢癢。萬一馬連晉高升了,不管這裏的一畝三分地了,那王老板捉我,還不得跟捉小雞一樣。難不成你還指望馬連晉替我報仇不成。算了,你也別操那個閑心了,我好歹也混了這麽多年,自保的法子還是有的。你呀,就一心把馬連晉哄好了,姓黃的自然拿你沒轍,男男女女的那檔子事,也就是圖一時新鮮,時間長了,也就淡了,忘了。”
  楊小麗不知馬連晉對她這個“新鮮”,能圖多久,才會淡了,忘了,她時時刻刻擔心著,恐慌著,甚至做夢也會夢見馬連晉和她麵對麵地走著,他不認識他,她喊他的名字,他卻微笑著問,“你是誰?”
  她從夢中醒來,手心後背全是汗,房間裏漆黑一片……其實她是喜歡房間裏有一點光的,她怕黑,家裏人都知道她這個毛病,大哥小時候幫她捉過螢火蟲,後來又特意買了台燈放在她床頭……但馬連晉睡覺,不喜歡有一點光亮。
  她翻身,臉碰到他的後背……他睡覺從來隻給她後背,他說她的呼吸會打擾他的睡眠……她把手掌貼上去,貼到心髒那個地方,原來,那裏感覺不到心跳。她把頭貼上去,他醒了,迷迷糊糊說了句,“別鬧,睡覺。”
  她又翻了身,也用後背對著他,然後,她哭了,無聲地哭,枕巾塞在嘴裏,一點聲音也不敢出,擔心自己會哭出聲來,擔心自己會吵醒他,更害怕自己會惹他不快。
  她的手向下,撫摸她柔軟卻平坦的腹部,又仿佛,有了些許的希望……這是她的秘密,連劉亞玲也不能知道的秘密。
  夏天的最後一場雨過後,就是秋天了,楊小麗給馬連晉買了件西裝,還配了領帶。馬連晉穿上了,很是喜歡,誇她眼光不錯,越來越有品味了,還穿著這套衣服上了電視――自來水廠改造工程的奠基儀式。所謂奠基,也就是官職最高的那個人,象征性拿著係著紅綢子的鏟子挖兩下土,連汗都不用出。據劉亞玲介紹,那個人是方靜的父親,馬連晉的前嶽父。也因此,馬連晉越過了李廳長,站到了更前麵一些的位置。
  外麵的人都在用春風得意在形容馬連晉,楊小麗卻是知道,他的心事,越來越重了……馬連晉心情好的時候,在床上會有很多花樣,也喜歡逗她玩,看她害羞,甚至千方百計地逼她做一些她不敢做,或是不願做的事。最近一段時間,他都懶懶的,似乎整個人都提不起精神來,常常倒頭就睡,睡醒了就走。
  亞玲現在和她門對門住著,馬連晉這麽個情形,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小麗,讓馬連晉這麽下去是不行的,得想想法子。”劉亞玲說。
  “我想了,我想了很多法子,我還……”楊小麗臉紅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還看了很多見不得人的書,買了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有沒有用?”擔心是一回事,但一想到保守的楊小麗為了一個男人,居然連這種事也做出來了,劉亞玲也不禁好笑。
  “他罵我胡鬧!”楊小麗說。
  劉亞玲嗤地一聲笑了,“那你大可以放心了,看這情形,馬連晉沒被外麵的哪個小妖精給得了去,十有八九是工作上遇到不痛快的事了。要我說,你也別問,就當天下太平,什麽事也沒發生,他想吃,就給做他平日裏最喜歡的,他想玩,你就按他說的,胡鬧去,他要是想一個人安靜了,你啊,千萬別出聲,乖乖的,連呼吸也給憋住了,他要覺得你煩了,外麵就是下暴雨,下刀子,你也得躲出去再說。等他安靜完了,覺得無聊了,想起你了,要找你的時候,你再回去,還是乖乖的,不要問緣由,也別抱怨,更別覺得委屈,他笑你也笑,他高興你也高興,然後,天下這就真正太平了。”
  楊小麗呆呆聽了半天,這才歎出一口氣來,“這男人的要求也太高了吧。”
  劉亞玲說,“男人才不會這麽想呢,他們隻會覺得女人太不懂事,太不心疼人了。所以啊,女人啊,還是給男人做情人好,千萬別想不通去做老婆,別的不說,就說我剛剛那要求,老婆做到了,那是份內的,應該的,要是情人做到了,那可不得了,是要好好感謝的……”
  楊小麗抓住了這一句,“你是說,我要是做到了這一條,馬連晉會感謝我?”
  劉亞玲白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感謝是一定的,不過,感謝到把你娶進門的程度?楊小麗,我勸你還是清醒清醒,別做夢了。這世上男人玩昏了頭,玩得扔下原配扶正小三的例子不是沒有,但絕不會是馬連晉,他呀,隻要認定一個理就行了――他想要的東西,你楊小麗別說這輩子,怕是下輩子都給不了。”
  楊小麗默然,她知道馬連晉想要什麽,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的……每每想到此節,她不禁開始怨天尤人起來,怨自己沒能象方靜方遙那樣,出生在一個好的家庭,有更好的父母,留給她一份豐厚的嫁妝,或是給她心愛的男人一個錦繡前程……與此同時,她又羞愧不已,馬上去買一些昂貴的營養品或是保健品之類的東西給母親送回去。母親要是問起價格,要麽謊報,要麽就說是病房裏病人們不用了留給她的……她現在說謊已經很流利了,看著母親的眼睛,麵不改色心不跳,還一套一套的,她甚至記不起,上一次說真話,是什麽時候了。
  也許劉亞玲說得對,即使她把一切都做全了,馬連晉也不會感激到把她娶回家,但她顧不得了,先要了馬連晉的感激再說……那最後一根稻草,有人說,壓垮了駱駝,也有人說,是救了性命的。她早已學會了不再想任何後果,隻要是那稻草還在眼前,就先抓住了,握在手裏再說……
  她拉著劉亞玲去買廚房用品,王老板當初裝修這房子的時候,享受的,娛樂的設施都配齊了,真正居家的鍋碗瓢盆,卻是一樣都沒有。
  她先挑吃飯的碗,太大了不要,小小巧巧才既漂亮又實用,劉亞玲撇了撇嘴,“吃飯的碗大些才好呢,這麽小,吃頓飯添幾次,煩都煩死了。”楊小麗說,“就是要多添幾次才好啊,這樣多有意思。”
  劉亞玲不再說話,轉身拿了個盤子,“這個花色不錯。”楊小麗搖頭,“馬連晉喜歡清淡,這個花色太鬧了,嗯,這種不錯……還是算了,款式不好,太深了,要淺一點。”
  劉亞玲越發聽不明白,“這種盤子哪裏不好,那菜裏要是有點湯湯水水的,也出不來,挺實用的。”楊小麗說,“這碗還能將就著當飯碗用呢,不行,就是不行,我那屋裏,就隻準備兩個人的飯菜,多一個人也不行。”
  亞玲笑著開了句玩笑,“我也不行嗎?”楊小麗頭搖得飛快,“你也不行,馬連晉在的時候,你也不能來吃飯……”想了想,終覺得這話太過不留情麵,遂又補了一句,“馬連晉走了,我再做好的給你吃好不好,反正他也不是天天來。”
  亞玲說,“得了吧,你那好的,還是留給馬連晉吃吧,我劉亞玲才不稀罕吃人家臭男人剩下的東西,有異性沒人性的東西。”
  楊小麗隻做了兩菜一湯:小炒油麥菜,一根一根齊齊整整並頭擺放著;番茄炒雞蛋,雞蛋嫩而不焦,番茄熟而不膩;湯是鯽魚燉蘿卜,鯽魚先用油鍋煎得兩麵黃,再用小火熬出白湯,估摸著馬連晉快回來了,這才放蘿卜絲,魚的鮮味入了湯,蘿卜也還是脆的。
  馬連晉拿鑰匙開門進屋的時候,廚房一塵不染,桌上飯菜飄香,做飯的女人,已經洗過澡了,把自己打理得一身清爽,從頭發絲到腳趾丫,沒有半點油煙味。
  他深深吸了口氣,“好香。”
  楊小麗回頭一笑,“今兒下班早,閑著無聊,隨便做了兩個菜,你嚐嚐看,天天在外麵吃,怪膩人的。”
  這一點馬連晉倒是讚同的,“外麵那些菜還真沒什麽好吃的,不是油多就是味精多。”
  馬連晉一連吃了三碗飯,吃飯時,兩個人都不說話,專心吃飯,隻聽到筷子偶爾碰到碗的叮叮聲。飯後,楊小麗先是泡了杯熱茶給馬連晉,這才收拾碗筷。馬連晉開了電視手裏端著茶笑著說,“偶爾吃吃家常菜還真是不錯。”楊小麗說,“嗯,換換口味也好。”“那個鯽魚燉蘿卜湯不錯,有些火候。”“嗯,秋天多喝湯去火氣,對身體也好。”“我還差點忘了,你是做護士的,營養搭配一定在行。”“嗯,知道一些,那時候還專門學過。”“那我可有口福了。”“你要是喜歡,我就經常做。”“也好,省得在外麵吃總是鬧哄哄的。”馬連晉感慨。
  那天晚上,兩個人沒有作愛,隻是安靜地躺著,馬連晉提供了一個臂彎給她,她乖乖躺著……馬連晉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很快就睡著了,睡得很香,但一覺醒來,映入眼簾的,仍然是馬連晉的後背,她呆呆地出了一會神,很是失意黯然,但馬連晉醒來之後,她又把那些失意黯然藏了起來,不顯露一分半點,隻是溫惋地微 笑著。
  第二天晚上,馬連晉打了電話給她,說是有事,要她自己安排自己。放下電話,楊小麗整個心都在歡呼跳躍,這是馬連晉第一次主動打電話交待行蹤,平日裏,他想來就來了,想走,也就走了,沒有解釋,跟沒有事先的說明。
  她去敲劉亞玲的門,衝動地想要把自己的喜悅告訴她,但話到嘴邊,她又生怕被亞玲笑話,遂又咽了回去,隻是說,“今兒馬連晉不過來,我做飯給你吃。”
  亞玲笑著說,“這麽好,都準備了哪些菜?”
  楊小麗說,“兩菜一湯,油麥菜,番茄炒雞蛋,鯽魚燉蘿卜。”
  劉亞玲等到了不過十分鍾,菜上了桌,油麥菜橫七豎八躺在盤子裏,不是太粗,就是太細。雞蛋炒番茄,雞蛋有些糊了,還有鯽魚湯倒還正常,隻可惜裏麵那條魚的樣子,太淒慘了,腦袋塌了一半,肚皮也揭了一塊。
  劉亞玲指著桌上的菜說,“就你這手藝,也好意思讓我吃飯,我說呢,怎麽馬連晉昨兒回來吃了一頓,今兒就不來了。”
  楊小麗不好意思笑笑,“這些,都是昨兒沒做好,給挑出來放一邊的。”
  劉亞玲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說呢,今兒怎麽這麽好心,做飯給我吃,原來是馬連晉吃剩的,你拿我當垃圾桶呢。”
  楊小麗從灶上端下來一鍋當歸燉雞,雙手端到她麵前,又拿了碗幫她把湯盛好,笑著說,“這不還有一道主菜沒上桌嗎,那些菜呢,我本來想扔了算了,可我可是被我媽從小念到大,浪費米糧是要遭天譴的,桌上掉了一粒飯也是要撿回嘴裏吃掉的。昨兒那一頓,扔掉的比吃掉的還多,你說我心裏怎麽過得去,你將就著吃兩口,就當替我還了心願。”
  劉亞玲這才重新撿起筷子,轉怒為喜,笑著說,“搞半天你是拿我在這裏自欺欺人呢,算了,看在這當歸雞的份上,不跟你計較,你要是敢讓老娘吃剩的,看我以後還理你。”
  兩個女人一起吃飯,總會有很多話的,但總不外乎男人。劉亞玲說馬連晉最近不愉快的原因查到了。小麗停住了筷子細聽。
  “還記得李廳長嗎?咱們在KTV見過的,其實啊,根子還是出在上次那個自來水廠奠基的事上,馬連晉那個嶽父來剪彩,隻顧跟自己女婿說話,把他給冷落了,心裏不痛快呢,這陣子正給馬連晉下絆子呢。”
  小麗不解,“就是下絆子又怎樣,馬連晉還能怕他不成?”
  劉亞玲說,“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李廳長到底是馬連晉的上司,就算是隻走走過場,文件上還是非得要他簽字同意不可,他現在誰的話都不聽,油鹽不進,有理沒理什麽事都先給你拖著,不說行,也不說不行,馬連晉什麽事也辦不了,能不憋氣嗎!這種事又不好公開,公開了,李廳長倒好,再有兩年就退休了,屁股一拍就走人。馬連晉就慘了,上麵有傳言說馬上要提副廳,正指著最近幾個工程撈點政績,要是給攪黃了,這一屆上不去。他那個老丈人,年齡也一天天大了,真要是退下來,過了這個村,馬連晉再怎麽升,也都有限了。”
  小麗想了半天,自己的臉紅過之後,這才遲遲疑疑開了口,“那個……那個……亞玲你有什麽辦法沒有……要不,去李廳長那裏,跟馬連晉說合說合。我看他……對你……對你……”她越說聲音越低,又瞟著亞玲的臉色陰沉下來,終於是說不出口了。
  亞玲半天沒出聲,悶悶地喝完了一碗湯,把空碗遞到小麗麵前,小麗幫她盛了,端到她麵前,她拿著勺子在裏麵劃了半天圓圈,這才輕聲說道,“男男女女這檔子事原是我教你的,你會這樣想,我就是想怪你,也得先抽自己兩嘴巴再說……其實呢,這個事我心裏原也盤算過,不瞞你說,我跟那李廳長,也是有過那麽幾次的,但那是為了幫著馬連晉討好李廳長,他那裏,定是早把我當成馬連晉的人了,如今這個情形,我最好是有多遠躲多遠,千萬別讓他看到,否則啊,隻有跟馬連晉添亂的。其實啊,我早就想明白了,我們這種女人,男人把你掛在臂彎的時候,瞅著是風光不錯,可真到了厲害關頭,他嫌你還來不及呢。我勸你也別操那個心了,做女人,最重要是心裏明白自己的輕重,能到哪個份上就到哪個份上,千萬別強求,到時候,鬧出笑話事小,怕是連小命也會搭上。”
  小麗說,“那這事,就由著他們男人們鬥去,咱們就在一旁看著幹著急?”
  亞玲說,“當然不是。”小麗忙抬起頭,以為她會有什麽好法子,哪知道亞玲接下去說道,“咱們這做女人的,要麽呢,就象院裏那些女醫生一樣,靠本事吃飯,男人們想擠兌也擠兌不了,隻能幹瞪眼。要麽呢,幹脆就別出來混,小門小戶的,找個知冷知熱的,好了呢就是個笑臉,不好了自個抹眼淚去,一個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再不,就象咱們這樣的,靠著幾分姿色,跟男人臉上添著光彩,哪個男人出的價高,就跟著哪個男人。這世上,願意出價的男人多了去,馬連晉又怎樣,他要真倒了,還有朱連晉,牛連晉呢……”
  正說著,電話鈴響,亞玲接個電話,打開門瞟了一眼,王老板正在門口候著呢,笑眯眯的樣子,小眼睛都快看不見了。小麗不得已,也跟著出來打了招呼,王老板一副主人模樣,要邀她去劉亞玲那邊坐坐,小麗推說明天還要上早班,急忙關了門,收拾了碗筷,垃圾也裝袋了,都提到了門口,又想到王老板還在對麵,終是不敢開門,遂擱在角落,等過了今晚再說。
  小麗實 在無事可做,翻翻雜誌,那些花花綠綠的頁麵,都把女人妝扮到了極至,女人們即便花再多的錢,也到達不了那樣的極至,卻仍然是前赴後繼,大有不到黃泉心不死之勢。電視也同樣提不起興致來,男男女女們一個個衣著得體,五官精致之外,臉上還幹幹淨淨,連顆痣也沒有,還偏偏都是小門小戶出生的小職員,小女人,假得都沒邊沒際了,可偏偏收視率奇高無比。
  關了電視上床睡覺,偏偏翻來覆去睡不著,亞玲的話到底刺痛了她……她是不敢反駁亞玲的話,她現在越發地依戀亞玲這個朋友了,她明白的,醫院裏的同事們大體是心中有數了,他們有時候會在背地裏議論些什麽,那些有家有室的良家婦女們不再邀她一起逛街吃飯了,剛剛參加工作,踏入社會的小姑娘們,瞅著她的目光,不自覺帶上了幾分鄙夷,還有原本熱情的大媽大嬸們,也不會拉著她的手,說要跟她介紹那些繞來繞去,八竿子搭不著的親戚了,即使那些承諾從未實現過,但是,她在懷念那種表達友誼的方式……
  黑暗中,她坐起來,伸出雙手來,張開來,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她隻能緊緊抱住自己……是的,她隻要馬連晉,朱連晉,牛連晉再好,都不是馬連晉。
  門口傳來鑰匙的聲音,她提高聲音問,“誰啊。”“是我,怎麽還沒睡?沒事,不用起來……”馬連晉進到屋裏,一身的酒味,大概是乏透了,連燈也沒開,直接脫了衣服倒在床上,不一會兒,就隻聽到他均勻的呼吸,應是睡著了。
  小麗偷偷把自己的身體挨得更近些,秋天的半夜,已略略有些涼意了,他的身體,有溫暖的味道……至少,她是這樣想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警告自己,不要吵醒馬連晉,不讓惹他不快,這樣的後果,她承受不了。但是,她控製不了自己,現在是黑夜,是誰也看不見的誰,最容易失去控製的黑夜……他應該不會介意的,她這樣安慰著自己,給自己找出一個又一個的理由,是的,她必須要做些什麽,證明自己暫時還擁有這個男人……她的手在他的身體遊移,繪出他嘴唇的輪廓,他的嘴唇生得很好看,這樣的嘴唇裏,從來不吐刻薄話兒,不象其他那些俗氣的男人,也不說那些低級下流的黃色笑話,當然,他是聽得懂那些笑話的,她能從他的眼睛裏感受到他的笑意……她的手向上,她的前額也生得可好,可是她不喜歡,太高了,高得她踮起腳來也摸不到。如果這個男人,永遠如今晚這般,安靜地躺著,熟睡著,即使不說愛,隻要閉上嘴,不說――離開,她就心滿意足了。
  她的手向下移,畫過他的胸膛,感覺他平坦有力的腹部,再往下,她被自己的大膽嚇了一跳,停下來,抬頭觀察他的表情,其實是什麽也看不到,他一動不動,似乎還在睡夢中,她越發膽大了,繼續探索著他的秘密……她的手被捉住了,隨即又被放開,聽到他迷迷糊糊的聲音,“小遙,你自己來吧。”
  小麗愣住了,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這是他心底的秘密嗎?他的結發妻子?但她來不及思考,他已經翻過身來,將她壓在身下,進入了她……她想推開身上這個男人,她的雙手都已伸了出去,可是,但她接觸到他的肩時,她又不由自主,緊緊抱住這個男人,手指掐入他的肌肉裏,迎合著他的需索……
  馬連晉又睡著了,她躺在他身邊,頭發淩亂,身上滿是汗水,她已精疲力竭,但是,當她的手撫摸著腹部的時候,她笑了,她有著最強烈的預感――一個小生命,已經在那裏孕育了。
  下班後,亞玲又在喊小麗去錢櫃唱歌,門對門地住著了,小麗這才發現,亞玲的生活,還真可以用夜夜笙歌來形容。一連幾天,她都拒絕了,說是要回去看媽媽。亞玲笑著說,“你還真有心,隔三茬五地回去,還買這買那的。”小麗很是驚訝,“你不回去見你媽媽。”亞玲的笑容立時退了去,“我見她做什麽,她吃得跑得跳得,過得比我還自在,我有什麽必要去看她。”
  楊小麗不明白,怎麽會有人不願意回去看母親,也許,是因為亞玲不象她那樣心神不定,既歡喜又恐懼吧。從前,她沒想過有關母愛的問題,她隻是單純地覺得,離開母親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可是,這些天來,每每撫摸腹部,那些無由的歡愉,痛苦,恐懼甚至還有焦慮,說好象有了自己的意誌般,滋生出來,日日夜夜地困擾著她,她需要找個人傾訴出來……但是,這樣的需求,也讓她陷入更深的痛苦,那個人,隻能是馬連晉,卻又萬萬不能是馬連晉……茫然中,她想到了母親,即便是什麽也不說,呆在母親身邊,就是最大的歡愉了,無論如何,她都要延長這歡愉……
  中秋之後,楊老太太卻是病了,先是小感冒,傷風,咳嗽,發燒……後來又是渾身酸痛,漸漸地臥床不起,送到醫院又查不出病因。小麗去問了醫生,醫生說,老人家,最要緊的是寬心,把心放寬了,什麽都好說。要是心裏有事,小病也能鬧出大病來。
  小麗疑惑母親的心事,是與她有關的,但她不敢問,一個字也不敢多問。老太太鬧著要回家,說是醫院裏住著太貴,心裏更不得安生,小麗兄妹沒法子,隻好把老太太接回家。楊大年兩口子又要工作又要照顧老人,還有一個冬冬夾在中間,忙得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陳菲菲不得已,跟小麗提了提,要不要搬回家住一陣子幫忙 搭把手。
  小麗低著頭連聲也不敢吭――馬連晉這陣子來得很勤,她下了班回來得準備飯菜,收拾房間,表麵上看著清爽利落,其實已是精疲力竭,昨兒做飯的時候,身體還起了反應,差點吐出來。
  陳菲菲單腳踏在門檻上,吸著氣,冷笑著說,“我知道,這照顧婆婆,原是做兒媳的本份,沒有你閨女的事,可那都是出嫁之後,小麗你這還沒出嫁呢,怎麽,心就成別人家的了。”
  這要是在從前,小麗想都不想,早有比這更尖刻的話扔回去了,但她卻是什麽也沒說,隻是拿出一萬塊錢放在嫂子手裏,說,“拿這些錢,請個人回來服侍媽吧。”
  陳菲菲不接錢,雙手抱在胸前,“怎麽著,這才幾天不見,咱們老楊家的人也學會拿錢砸人了,還真是大新聞啊。”
  包裏的手機在不停震動,這種時候會打手機來的隻會是一人,小麗心裏發急,又不好多說,隻是輕輕把那遝錢放在桌上,“嫂子,我那邊還有些急事,等辦完事回來,我再好好服侍媽。”
  小麗匆匆出了門,轉過彎之後,深吸幾口氣,把那呼吸平順了,這才拿出手機,按上麵的未接電話打回去,“嗯,是我……剛才我在家裏,不方便接電話,找我有事嗎……有沒有時間,有……去哪裏,去溫泉……去散心,好,沒問題,請得出假來,我先回去收拾東西……好,一會兒見。”
  那溫泉中心,其實是很大的,上一次他們來,不過是在山的這邊,穿過高大的樹木。秋天到了,地上是厚厚的落葉,踩在上麵沙沙作響,那落葉的盡頭,是湖,湖水緩慢而安靜,仿佛是在人的內心深處流動。他們在湖邊走著,誰也不說話,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不遠處那不知名的白色水鳥,纖細的腿在水麵輕盈略過,再一個展翅,不回頭,也絲毫不猶豫,就此在那高空飛翔,反而是那水麵,那一層又一層地水波,漫延著,越擴越大,久久不散……
  “怎麽忽然想到這裏來?”小麗打破了平靜,她已快喘不過氣來。
  “方靜下個星期回來。”馬連晉在她身後說。
  小麗怔住了……這一天,終於來臨了,隻可惜,來得太不是時候……她原本想解決的問題隻有一個,貧窮。可是,當貧窮不再是問題的時候,其他的問題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不愛她的男人,不愛她的男人的孩子,愛她的母親,愛她而不敢麵對的母親,吵吵鬧鬧的家人,再也吵不起來的家人……恍惚間,她想到了從前,貧窮的楊小麗,唯一的,真正的痛苦,不過是一些遙遠的,無法實現的幻想,或是白日夢罷了……可是,當一個人不再有白日夢,不是因為幸福,不是因為找到了答案,而是因為惡夢……正在纏身。
  “我是不是……應該離開了。”她問。
  馬連晉從背後抱住了她,“小麗,你是好女人,以後,別跟官場上的人混,我們這些人,沒一個幹淨的,這裏不適合你。我留了些錢給你,你拿了錢,去找個好人家嫁了。還有,那房子反正是你的,要是不想住了,就租出去,那裏地段好,每月也能有個固定的進項,萬一……要是,跟家裏人吵架了,你也還有個去處……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目前的處境,方靜,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她有一種衝動,想要對這個男人說:她有了她的孩子,她不怕吃苦,她不怕他沒官,她什麽也不怕,怕隻怕……沒有了他。
  但是,她什麽也沒說,隻是輕輕地“嗯”了一聲,劉亞玲把她教得很好,做人情婦,拿了錢,本就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她最大的錯誤,不過是管住了自己的無理取鬧,管不住……自己的心。
  “你在這裏多住幾天,就當是散心也好,醫院那邊,劉亞玲打過招呼了,沒關係的。他們還有事求著我,不會為難你。”馬連晉鬆開了她,她聽到那腳步聲越來越輕,越來越遠,然後,是汽車發動的聲音,她終於哭了,眼淚落下來的時候,沒有聲音……那些悲傷,早已進入了體內,融進了血脈和呼吸,成為了楊小麗的一部分,或者說,一部分的楊小麗。
  一連好幾天,她的腦子都無法安靜,雜亂無章,前一個念頭還來不及抓住,後一個又出來,每一個念頭都伴隨著一種情緒,她已完全地沒有自己,任由大腦裏那些亂糟糟的念頭牽著情緒走,她疲憊不堪,她無所事事,她一次又一次在湖邊徘徊,她不知自己想做什麽,更不知往後的日子要怎樣繼續下去……她抬頭看天,天空是寂靜的藍,陽光在那藍色的縫隙中,絲絲縷縷地延伸著,尋找生存的空間,但那些光芒,到底還是被無邊無際的天空吞噬了。她疑惑著,是否再也看不到那陽光,無意一低頭,卻看見那腳下的樹葉,每一片樹葉上,都有陽光在閃爍,直至……那樹葉兒墜落,枯黃,枯萎……至死。
  那些樹葉兒,會不會後悔呢?
  她的心裏,忽然閃現出一個念頭。
  那些樹葉兒,會不會後悔愛過那陽光呢?
  這是她的第二個念頭。
  她來不及思考,第三個念頭又來了――
  那些樹葉兒,到底有沒有愛過那陽光?
  她停在了那裏……她對馬連晉的感情,到底是愛,還是執著?如果是愛,為什麽,甜蜜,歡愉,竊喜,甚至還有那傳說中的幸福,她從來都沒有體會過。一直以來,陪伴著她的,隻有恐懼和焦慮……
  她被這種全新的念頭嚇住了,她蹲下來,抱住痛得幾欲裂開的頭,拚命地敲著,希望那裏麵還能有截然不同的念頭……但是,疼痛之後,原本的念頭卻是越來越清晰――她不愛馬連晉,她從來沒有愛過馬連晉,愛一個人不應該是這樣,她不過是執著於馬連晉所帶來的衣食無憂,繁華似錦……但是,執著,從來,就不是愛。她不過是這世間萬千貪慕虛榮的女子之一,繁華襲來時,她的道德,良知……都沒有做好準備……她抓住了繁華,她的道德,她的良知……就此倒塌了……
  她的目光,重新投向那湖麵,湖水很清,能看清那妖嬈的水草在蜿蜒,它們沒有聲音,隻有令人羨慕的姿態,小魚兒在它們中間穿插繞行,它們的快樂,沒有人能抓得住。遠處傳來喧囂的音樂聲,有遊船過來,鬧轟轟的馬達聲,哢嚓嚓的快門聲,她還來不及驚訝,就看見原本安靜的對麵岸邊,鑽出一位穿著哪個民族都不是,但瞅上去偏是有幾分象民族服裝的所謂奇裝異服,濃妝豔抹的女子,女子唱著不知名的山歌,聲音也還動聽,卻因著那喧囂的鑼鼓,反倒是成就了一幅有錢就能買得到的流俗。但遊人們既然是花了錢,自然不會吝嗇那不花錢的掌聲。
  楊小麗笑了,她現在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流俗了,墮落了,還自欺欺人認定那是愛情。她執著的,不過是馬連晉的好皮囊,還有那皮囊後麵的榮華富貴。但如果那榮華富貴依舊,那附著的人換一個名,張三或是李四,她一樣會執著……就是這麽簡單……她錯了,錯得太離譜,但還不至於,回不了頭,她還有家人,還有母親。
  楊小麗直接回家,跪在母親床前,“我不知深淺,沒有自知之明,被外麵的燈紅酒綠迷昏了頭,和一個有錢有勢的男人談戀愛,搬出去住也是為了他,現在他不要我了,我有了他的孩子,媽媽,你說我該怎麽辦?這個家還要不要我?”
  閉著眼睛的楊老太太睜了眼,掙紮著坐起來,把女兒從地上拉起來,“地上涼,別跪著。你真當媽老了,什麽都不知道。甭管外頭出什麽事,你隻要想著回來,想著還有這個家,什麽都好,回來了,什麽都好商量。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日子還得過,媽誰也不怪,隻問你一句話,這個孩子你想不想要?”
  小麗說,“我不想要,可是,我舍不得。媽,我都三十歲了,如果沒有了這個孩子,我擔心,以後再也沒得生。一個女人,一生一世,要是沒結過婚,沒生過孩子,算不得圓滿。我那樣……就假裝是結過一次婚,這孩子……可是,要是生下來,我可怎麽活,孩子怎麽活……”她最後的勇氣消失了,隻是坐在母親的床邊,不 停地流淚。
  沉默很久之後,楊老太太終於有了決定,“生下來吧,就當是,你大哥的孩子,是我們老楊家的孫子。老楊家的孩子,怎麽會沒有活路。”
  小麗一驚,“嫂子……嫂子怎麽辦?這可是超生,會讓她被單位開除的。”
  楊老太太已是成竹在胸,“你先搬回來住,這些日子在外麵,擔驚受怕的,定是吃不好睡不好,先搬回來,讓大年和菲菲弄點好吃的,給你補補,先把身體養好。等到快生了,也讓你嫂子也請兩個月的假,等孩子生下來,就說是外麵抱的。你嫂子那單位,要是信呢,這事就算是揭過去了,要是不信呢,那單位也沒什麽好的,不要了,咱們把家底掏空了,拚著這老房子不要,給你嫂子湊點本錢,讓她做做小生意什麽的,人啊,隻要自己不放棄,怎麽著都會有活路的。”
  楊小麗從母親房裏出來,陳菲菲守在門口,手臂一勾,就把小麗拉到了身邊,笑著說,“咱們這屋裏,誰也精不過媽去,她那一把年紀,可不是白活的。不就是有了孩子嗎,有什麽大不了的,咱們苦上三五七年,把這孩子養大了,最好啊,還是個帶把的,到時候,帶到那男人麵前,名正言順分那男人一半家產,我看他是給還 是不給。”
  小麗哭笑不得,“嫂子,做人哪有這樣的,孩子是我自己想留下的,跟那個男人沒關係……”
  陳菲菲假意把她一推,笑著說,“切,做人做成你這樣真沒意思,我做做夢不行啊,我就想看看到時候那男人的臉色不行啊!”
  楊小麗回到原先的屋子,裏麵還有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是屬於冬冬的,還沒來得及拿走,但房間,還是保持著原來的模樣。陳菲菲跟在後麵進來,“我跟你大哥商量過了,打算把院子搭起來,給冬冬單獨搭個屋子。”
  “居委會那些大媽大爺們能答應?”
  “管他呢,先搭了再說,他們說他們的,咱們搭咱們的。他們真要是敢派人上門來拆,媽說了,到時候啊,她就躺在那屋裏,街坊鄰居的,難不成他們還敢拆人不成。你還別說,媽那麽一說,我還真盼著小屋子早點搭起來,那些人還真派人上門拆屋子,那可是真有大熱鬧瞧了。”
  小麗笑罵著,“你呀,還真是唯恐天下不亂的。”
  陳菲菲眉毛一展,“那可不,這要是不亂啊,哪有熱鬧瞧呀。你哥那塊死木頭疙瘩,真是一點也不開竅。”
  陳菲菲說到楊大年的時候,雖然都是些罵人的話,但那語氣,那神態,卻是一種打心眼裏驕傲的喜悅,楊小麗心中一動,想起憋在心裏很久的舊事,“嫂子,問你個事,要是問錯了,你就當是放了個屁。”
  “啊,這麽嚴重,你說說吧,你這到底是什麽屁?”
  “劉亞玲說,有一次看到你在第一百貨,跟一個男人,又是衣服,又是首飾的,這到底怎麽回事?”
  陳菲菲笑得直擦眼淚,“你還別說,還真是一個笑話。我中學有個同學,就是小時候為了我,大年把人家腦袋打開花那個,發了財,這一次同學會回來了,炫武揚威來著,說你哥怎麽沒出息,我陳菲菲當年做錯了,應該跟他,不應該跟你大哥,老娘當然氣不過,就陪著他玩了兩下散手。”
  “玩了兩下散手?”小麗不解。
  陳菲菲搖頭,“小麗呀,不是我說你,你呀,還真是你們老楊家的閨女,在家裏跟我吵嗓門倒是挺大的,一出了家門,跟個小媳婦似的,拎不起放不下,難怪盡被人欺負。這女人啊,隻要男人有那麽一點點意思,不妨給出三分顏色,真等他們開了染房,神魂顛倒了,覺得沒有你這日子過不下去了,整個世界都他媽的黑了,就扔下一句,不好意思,老娘我嫁人了,老公在家等著呢,不陪你玩了,拜拜了。”
  小麗驚歎,“你這樣玩人家,人家能放過你?”
  “他敢!他要敢上門,不用你大哥,老娘我一個人,也不用跑遠了,直接往廚房裏拎把刀,就能收拾他。這世道,越是有錢有勢的男人,越是沒種,為什麽啊,他們舍不得啊,豁不出去啊,我呸,沒一個好東西。”
  楊小麗這一次回家,實是做了最壞的打算。她想要這孩子,不為馬連晉,為她自己,她想她這一生,結婚的可能性大概是沒有了,既然這樣,還不如守著個孩子,也算是……不再寂寞。但如果,家裏實在是容不下,她又不知何去何從了,她其實是缺乏勇氣的,獨自養大一個孩子,她所想得到的,隻能艱難。
  但是,結局,卻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的,母親,甚至原本刻薄的嫂子,就這樣,輕輕巧巧地原諒了她,重新接納了她,她心裏不安,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著,半夜的時候,她披上衣服起來,母親的屋裏,傳來大哥的聲音,“媽,您讓小麗回來我自然是高興的,可小麗這一次,也實在鬧得不象話,您還真打算讓她把孩子生下來,由著她這麽胡鬧下去。”
  “大年,不是我說你,都沒你媳婦看得明白。你說說,事情都已經這樣了,怎麽辦?罵一頓,還是打一頓,然後趕出家門,咱們娘倆倒是解了氣,你讓小麗怎麽辦,讓她一個人在外頭去死?都是一家人,你真狠得下那個心?”這個時候,楊老太太的眼淚全出來了,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我上輩子也不得造了什麽孽,生下這麽個女兒,嘴裏那瞎話,一套一套的,談戀愛,哪個人談戀愛是她這樣談的,男方連個人影都沒有,她倒弄出個孩子來了,咱們老楊家的臉,都讓她一個人丟盡 了。”
  這一次,反倒是楊大年聽不下去了,連忙勸解,“媽,也別這麽說,小麗也未必在外頭做什麽壞事,就是年輕不懂事,在外麵被壞男人騙了,人回來就好了。她那些事,院裏沒什麽人知道,也瞞得過,本來也沒什麽,隻是她肚子裏那個孩子,看情形,是有心要留下來。媽,我知道你心疼小麗,可是,再怎麽說,菲菲也是你媳婦,你說的那個法子行不通啊,剛剛在房裏,菲菲已經跟我念叨了,她說當著小麗的麵不好太逼她,怕逼出人命來,做嫂子的逼死小姑子,這個罪名她可承擔不起。這個惡人她不會做,可她把那孩子認成是她的,也沒得商量。”
  楊老太太歎了口氣,“依著你媳婦那性子,我也知道那法子行不通,可有什麽法子呢,眼下最要緊的,是先把你妹子穩住了,拿掉孩子的事,咱們慢慢再開導。一家子,隻要不把臉皮撕破了,萬事都還有得商量,真要逼出個好歹來,把人給逼走了,讓她一個人在外麵犯倔,把孩子生下來,再往家裏這麽一扔,那時候,可是活生生一條命,不帶也得帶……我的命怎麽這麽苦啊,我那老頭子啊,你眼睛一閉就走了,什麽也看不見了……你清靜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這世上受苦……”
  小麗關上門,她想哭來著,但她的手撫上了臉龐,那裏,一滴眼淚也沒有……她不明白,她做的事,真的那麽不可原諒嗎?她的家人,她曾經付出那麽多的家人,雖然吵吵鬧鬧,但她一直放在內心深處,最親的親人,也開始對她用心機,鬥手腕了。
  她悄無聲息穿上衣服,環顧四周,一切,都是那樣的陌生,這裏,再沒有屬於她的東西,隻因,這空間,不再是她的。
  還有一個小時天亮,但小麗已等不到天亮,她走了,什麽也沒帶。她本想再留下點錢,但一低頭,腹中的孩子似乎在提醒她……已經插進口袋裏的手,終於,沒有再抽出來……她的臉上顯露出決絕的冷笑,這一刻,她是徹底明白了,每個人都有底線。母親可以接納傷風敗俗的女兒回家,底線是,孩子不能留下。嫂子可以對她笑臉以對,底線是丈夫的母親可以是家庭的一員,但丈夫的妹妹?絕對不可能!馬連晉的底線是錦繡前程……道德,良心,甚至同情心,它們或許還存在著,躲躲閃閃排在隊伍的最末一位……高昂著頭,排在第一位,還握著一張優惠券的,隻有一樣東西――利益。
  她已一無所有,沒有了家,沒有了馬連晉,她還能有什麽?驀地,她的背後驚出一身冷汗……如果,她不是睡不著,不是無意中聽到母親和大哥的對話,留在那個家裏,日複一日,月複一月,母親,大哥,大嫂的親情攻勢下,她會放棄這個孩子嗎?是的,現在她可以肯定了,她會的,一定會的,就象在此之前,她放棄那所房子一樣……然後呢……她的生活怎樣繼續?回到從前……無窮無盡的孤單寂寞?大嫂的冷言冷語?大哥的無所作為?母親的唉聲歎氣?
  既然每個人都有底線,她問自己,那麽,屬於楊小麗的底線是什麽?她需要擁有什麽樣的底線,才能保護她自己?不受傷害,看不到背叛。
  她不再屬於那個家,那個家,不再是她的底線。她不屬於任何男人,或者說,現在,沒有任何男人願意娶她,那麽,男人,也不是她的底線。
  她用什麽來做自己的底線。
  她低頭向下,看著自己的腹部……原本,她不明白,為什麽會那麽強烈地想要一個孩子,她明知道,孩子意味著責任,麻煩,甚至失去工作,生活的困苦……但是,除此這外,這個孩子又能為她帶來什麽呢?她笑了……一個家,一個她可以維護的家,一個可以讓她完全擁有的私有品……現在的她,已無暇顧忌到以後,顧忌到孩子也會長大,也會象她一樣逃離家園。孩子更會有自己的意誌,也會象她一樣,不願意成為哪怕是親人的予求予取的私用品……她顧不得了,她隻想抓住一件,就她目前的能力而言,還能抓住的東西。
  她似乎是清醒了,如果決定留下這個孩子,她拿什麽來養這個孩子。
  她想起馬連晉的話,說是給她留了一筆錢,她直奔銀行,天還早,銀行還沒開門,她等不及了,直接在ATM機上查看存款餘額……她滿意的笑了……
  至少,就表麵看來,楊小麗的心情變得很好,她銷了假,按時上下班,跟同事們說笑,也跟病人們說寬心的話。她將所有的業餘時間都花費在廚房裏,琢磨著怎樣做好吃的給自己補充營養,如果亞玲偶爾在家,她會邀請她一起過來試菜,都是一些繁瑣之極的新鮮花樣。
  亞玲冷眼觀察了好一陣子,見她似乎是想通了,懸著心,終是落定下來,“怎麽,看你這架式,象是撿到寶了?”
  小麗點頭,笑著說,“就算是吧。”
  亞玲說,“那個人……昨兒聽王老板說,要擺酒了,訂婚酒,在希爾頓。這個消息傳出來之後,方靜的老爸名正言順地把李廳長喊過去,據說是好好地教訓了一頓,馬連晉那邊的事,算是告一個段落了。”
  小麗的手,在空中大權停滯了三秒鍾,又恢複成了笑臉,“那好啊,那是好事,王老板隻怕要心疼死了,這個禮金,可輕不得啊。”
  亞玲眼一翻,“去,那算什麽事,這世道,能用錢解決的,都不是事,他才不放在心上呢,最多,也就是交待手下那幫人,跑斷腿唄。不過呢,這話說回來,王老板那邊,還真有件,怕是用錢也解決不了的事。”
  小麗問,“什麽事?”
  亞玲斟酌了好半天,這才慢慢開了口,“王老板看上你了,都跟我提過好多次了,前些時候,我見你心情不好,都不敢跟你說。可昨兒你回來,他見著了,逼著我今天一定得跟你攤牌……王老板說了,先包三個月,應承了就先過五萬塊到你帳上,再每個月給兩萬塊做家用。三個月後,大家都滿意了,再有什麽條件,你直接跟 他說就行了。”
  如果說楊小麗這段時間以來,從自己的家人那裏有所收獲的話,那就是,越發是笑臉以對,越發是義薄雲天,越發是肝膽相照,越發要留個心眼。陳菲菲給她上了第一堂課,那麽,現在,劉亞玲打算上第二堂嗎?
  “亞玲,你從前不是說,王老板這人,不是東西嗎?還警告我不要跟這種人來往。”小麗很誠摯地把這個問題拋出來。
  劉亞玲愣了愣,顯然沒料到楊小麗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不過,也不過一瞬間,她調整了過來,勉強笑了笑,“那要看是對什麽人,要我說,王老板對你,那可是前所未有的熱情,管他呢,反正也就是三個月,還先給你五萬塊,到時候,人錢兩清,豈不幹淨。”
  楊小麗覺得這“幹淨”二字,從劉亞玲的嘴裏說出來,還真是再諷刺不過,她擺出一副為難的神情,“按理說呢,難得王老板這麽看得起我,不答應還真是不識抬舉……”小麗眼瞅著劉亞玲臉上一喜,這才神情一黯,“可是……你是知道的,王老板也好,馬連晉也好,都是熟人,我要真跟了王老板,到時候,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我倒是沒什麽,反正也算是入了這一行,跟哪個男人都是賣。怕不怕,到時候,馬連晉麵子上過不去,再有就是,馬連晉跟我分手的時候,跟我叮囑又叮囑,要我安分一陣子。馬連晉自然不想聽到,那些什麽,他以前的女人是到外麵賣的……這樣的話吧。”
  劉亞玲低下頭去,想了好一陣,這才抬起頭,“你這話……說的也是。王老板那邊,我再去好好勸勸,你放心,他就是再色膽包天,也不敢明裏跟馬連晉過不去。更別提眼下這當口,他還有天大的事求著馬連晉呢。”
  楊小麗好奇,問了一聲,“什麽天大的事?”
  劉亞玲說,“省政府要搬遷,據說是什麽遷出商業中心,緩解交通壓力之類,反正那報告長著呢,上百頁呢,在王老板那裏,我也懶得看完……就知道城郊那邊劃了五百畝地,打算修一座全新的省政府,幾百億的工程,名義是歸那個李廳長管不錯,可馬連晉那嶽父都修理過他了,他哪敢放個屁,還不是馬連晉就了算,用王老板他們的話說,馬連晉那手指縫鬆一鬆,都夠他們吃三年的。”
  楊小麗笑了笑,“還別說,在省城住了這麽多年,舊省政府門朝哪邊開我都不知道,就要修新的了,看來我真是鄉下土包子了。”
  劉亞玲說,“省政府,我的乖乖,東南西北,正門側門大門小門,還有後門,多著呢,咱們這些平民百姓,要是能知道了,那才是奇事呢。”
  兩個人說笑了一陣,又打開電視,看了會本地新聞,什麽幫著找狗找貓的,還有什麽地方鳥又多起來了,亞玲笑著說,“如今的新聞還真是,越來越奇怪了,都是東家長西家短了,隻怕是換了領導。”
  楊小麗說,“你懂什麽,人家老百姓愛看這個,我媽就常年喜歡念叨這些貓貓狗狗的,要不是她身體不好,說不定,還真會養出一條狗來。”
  劉亞玲說,“說起你媽,對了,這段時間怎麽不見你回去了。”
  楊小麗抱了個枕頭在胸前,臉埋了進去,“她那病都好了,我還天天回去做什麽,難不成,天天回去讓她念叨,我怎麽還不找人嫁了……”
  劉亞玲一笑,“真難得,你居然想通了。我可是怕極了我媽那嘮叨,好不容易逃出來的。對了,昨兒你走得早,我在醫院門口碰見你哥來著,他說有事找你,我問他什麽事,他又不說。唉……真不知你嫂子怎麽調教的,你哥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大男人,說話吞吞吐吐的,累不累啊。”
  楊小麗沒吱聲,她雖然從家裏出來了,對家人的感情也大不如從前,但聽著劉亞玲這麽議論家裏人,心裏,到底還是有幾分不自在。劉亞玲也感覺到了,遂又東拉西扯了幾句,借口累了,想早點睡,開了門出去,卻是大大吃了一驚,“你……你怎麽在門口,也不敲門,人嚇人可是會嚇死人的,天……”
  楊小麗跟過去一看,楊大年正站在門口,看樣子,等了很久。當著亞玲的麵,她不好發脾氣,也不好說過分的話,隻是低聲說了句,“快進來吧,站在門口象什麽樣子。”
  楊大年進屋之後,楊小麗看著對麵的亞玲關了門,這才也關了門,放了雙拖鞋在大哥腳邊,“先換鞋吧。”
  楊大年看著門邊兩個黑黑的腳板印,越發手足無措起來,小麗也當作沒看見,低頭忙著倒茶,“大哥,別客氣,隨便坐,你想喝什麽茶,人參烏龍、碧羅春、還是龍井,要不,幹脆喝咖啡算了,我這裏有速溶的,是最新的摩卡,不是你以前嚐過的雀巢,那個太甜了,我沒買,要不要試試這個。”小麗的手指,在小茶幾上排列著那些精致的小盒子上劃過去,又劃過來,很是一副下了不決心的樣子。
  楊大年結結巴巴,“不,不用了,我說幾句話就走。”
  楊小麗說,“哥,你別總站著,這又不是別人的地方,是你妹妹的家,隨便坐,沒關係。”
  楊大年看著那潔白的沙發,終於,一咬牙,終於坐了下來,楊小麗沏了半天的茶,也終於送到了,是一杯龍井,“小時候,爸就愛這個茶,咱們也喜歡聞這個味道,隻可惜……”
  小麗沒往下說,楊大年也沒有,兩個人都喝著茶,都有一肚子的話,但是,誰也不願先開口。
  終於,還是楊大年沒能沉住氣,“小麗……你怎麽一聲不吭從家裏跑了。”
  小麗似笑非笑,“家,哪個家?大哥,我現在這不在家嗎?哪裏跑啊。”
  “我……我不是說這個家,我是說,我那個家……”
  小麗截過話頭,“大哥也會說,那是你家,我這個做妹子的,老住在大哥家,終不成樣子,你說是不是。”
  “小麗,話不是這麽說,咱們是一家人……”
  他的話,再一次被小麗截斷,“一家人,嫂子跟你還有媽是一家人,我可不是,我跟我自個兒是一家人,跟你們不是一家人。”
  楊大年緊鎖著眉頭,“小麗,你怎麽了,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你以前不是這樣說話的。”
  楊大年不提以後還好,提起以前,楊小麗壓抑多日的火氣,終於爆發出來了,“以前是以前,以前我不知道,一家人,一個屋簷下住下,也會當麵一套,背後一套。你回去跟你媳婦說,也跟媽捎個話,這老楊家的門風,我楊小麗是敗定了,我肚子裏這個孩子,就是天打雷劈,我也要生下來,生下來我自己帶,以後我楊小麗就是窮得挨家要飯,也不會從楊家門口過。”
  楊大年從來沒看見過這樣的妹妹,“話……話不是這樣說的,沒有……不是這樣,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什麽意思。是啊,是啊,我從前倒是把你們當一家人來著,月月發了工資第一件事是就是拿出來繳家用,好不容易掙點紅包,也是這裏貼那裏填的。我活到三十歲,孤零零一個人,銀行的存款從來不超過一萬塊,我這是為了哪一起……”說著說著,楊小麗終於沒能忍住,眼淚掉了下來,“你當我還象從前那麽傻嗎……我知道了,是啊,你們現在給點笑臉哄著我把孩子打了,日後楊家要有什麽事,還是一家人,總得全心全意才行。等有朝一日我老了,做不動了,掙不來錢了,你們倒好,還有冬冬養著你們呢,我呢,橫豎不是一家子,就是死,也要死得遠遠的,讓你們眼不見心不煩,大哥,你說說,是不是這個理!”
  楊大年站在那裏,很冷,全身冰冷冰冷,他不知道,到底是哪裏出錯了,是他錯了,還是楊小麗錯了,還是,所有的一切,原本就是錯。
  他從口袋裏拿出那一萬聲錢,那還是前些日子,小麗留在家裏照顧老太太的。當時,還真把他們夫妻兩嚇了一大跳,這個妹妹,如今越發的大手筆了……他把錢放在小茶幾上,“你在家裏住得不痛快,在外麵住些日子也好,等哪天想家裏了,你再搬回去,誰也不會說個不字……你那孩子,你真想留……”他歎了口氣,“你真想留,就留著吧。都是我們的不是,沒替你著想,原打算你把孩子悄悄打掉了,再嫁人……算了,你說的也在理,有了孩子,日後也有個依靠,你自己拿主意 吧……”
  楊大年走後,楊小麗看著桌上那遝錢,心裏,似乎在什麽在提醒著她,她的理直氣壯消失了,她的怨恨也無影無蹤了,剩下的,就是無窮無盡的孤單了。她低著看著腹部,手掌貼上去,她對自己說,“我什麽也沒有了,隻有你了,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你要聽話,要乖乖的,不能象你爸爸,他是個無情無義的,不能象你亞玲阿姨,她是個沒心肺的,不能象我大哥,他是個沒用的,不能象外婆,她,她也不要你媽媽了……”
  半夜醒來,在那高樓之上,聽外麵的風把窗戶吹得嗚嗚作響,仿佛孩子的哭泣,還有夾著雪粒子的雨點兒,打著窗戶,劈劈啪啪。天,不再是藍色,而是憂鬱的,無窮無盡,綿延不斷的灰。是的,冬天來了,但楊小麗,確是喜歡的。她早早就穿上了厚重的衣服,還故意擺出一副煩惱不已的樣子,告訴劉亞玲說,又長胖了,這麽下去,可怎麽得了。亞玲說,要不,去練練瑜咖吧,現在正流行呢。小麗忙又搖頭,算了,我寧願去睡大覺,反正到了夏天,又會瘦下來。亞玲開始東拉西扯說她費了好大力氣,總算把王老板那邊的念頭打消了,楊小麗嘴裏倒是甜蜜,拉著她的手說,“亞玲,這事,還真是虧了有你,要是沒有你,我一個人,還真不知道怎麽 應付。”
  亞玲說,“不值什麽,不過呢,你倒是要給我交個底,你不願意,到底是想守著馬連晉回頭呢,還是嫌王老板那裏的條件開得不好?”
  小麗轉移了話題,“對了,說到馬連晉,你上次說他要訂婚,怎麽又沒動靜了。”
  亞玲打了個哈欠,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你說那個事啊,馬連晉自己取消了。說什麽婚事要從簡,大操大辦的,反成了變相的索賄受賄了,影響不好。他那個丈母娘啊,聽說了這個事,高興得不得了,奉人就誇他這個女婿穩重,識大體。”
  小麗一笑,“馬連晉是個聰明人,知道怎麽對自己最好,我還真是白操了這份心,對了,亞玲,跟你商量個事。”
  “什麽事?”
  “等過了年,我打算考那個中級主管護師。你也知道,實踐經驗我倒是夠了,但這麽久沒看書了,終歸有些生疏,你有沒有辦法,讓我跟院裏請幾個月的假,也好安心複習。”小麗把準備好的話說了出來。
  劉亞玲不勝驚訝,“你怎麽有這個心?怎麽,忽然這麽上進起來。”
  楊小麗說,“不瞞你說,前些時候,我找了些招聘廣告,現在那些外資醫院,中級主管護師的年薪少至五六萬,多了甚至十來萬也有。比咱們院的待遇,好多了。可人家那邊,一定得看那個資格證,我琢磨著,看兩三個月書,把那證給拿了,說不定,以後多條出路。我就怕……”
  “我是個不讀書的,不瞞你說,當年進那個護校,還是家裏弄了錢進去的,不象你,還真是正正經經考了去的。管他呢,反正讀書是件好事。再說,上次方建軍一倒台,幹部病房這邊,也有些缺出來,你有個證書,說不定,就升上去了。我知道你擔心什麽,擔心院裏不給你假。你那擔心,也不是沒道理,現如今,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誰沒事還養閑人呢。上次你跟馬連晉分手那陣子,不是請了好幾天假嗎?那還是有我頂著,院裏都有人說閑話呢,什麽事沒人做,忙不過來之類……你現在一開口就是兩三個月,上頭隻怕不會答應。就是勉強答應了,也肯定會另外派人頂了你現在的位置,等你銷假回來,隻怕得回大病房了。要我說,你想考那個證書,以後有個出路,自然是好的,可也不急於這一時。退一萬步講,別說我烏鴉嘴,萬一你那個證書沒考上,這邊的位置又讓人頂了,豈不是兩頭落空,不劃算,要不,咱們先看看,看院裏有什麽培訓的指標,咱們想辦法爭取來,你看成不成。”
  楊小麗聽劉亞玲這口氣,這兩三個月的假,並非請不動,丟了幹部病房的職位雖然可惜,但,她已顧不得了。
  “算了,回大病房就大病房吧,以前是資格不夠,有了升遷的機會也不好開口,要真把那證書考上了,我去爭一爭,也未必不是那些人的對手。”
  亞玲一聽這話,也來了興致,“你這話我倒是愛聽,其實呢,兩全其美的法子,也不能說沒有。”
  小麗忙問,“什麽法子?”
  “咱們院長打算在城郊的水庫那邊修個療養院,院裏的領導們,說不定,還有些家屬啊什麽的,療養啊,度假啊,算是有個根據地。地方倒是相中了,環境呢,還真是不錯,可上麵說,那塊地啊,在什麽風景區內,不準開發。院裏領導們為這事,都忙了大半年了,錢也有了,地卻批不下來,這心裏那氣啊,你沒發現嗎?這些天啊,一個個豎眉毛瞪眼睛的,平時還有心跟我們這群護士開開玩笑什麽的,現在啊,連正眼都不給了。”
  “這種事,我能有什麽法子。我連風都摸不到。”小麗不解。
  “你不懂沒關係,你隻要認識管這事的人就成了。”劉亞玲說。
  “誰?”
  “馬連晉。”
  “馬連晉?”
  “你要是把這事辦好了,別說是請三個月假去考證,你就是一年半載不上班,天天在外麵玩兒,院裏也得把那位置給你留著,工資獎金還照開不誤。”劉亞玲說。
  在內心深處,楊小麗不得不承認,劉亞玲所說的那些條件,的確誘惑了她,就象她第一次進入KTV,那些華麗的裝修,五彩的燈光,誘惑過她一樣。如果真能有一年半載的假期,肚子裏的孩子不僅能平平安安生下來,還能照顧到上幼兒園,她還真是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但,她還是有自知之明的,那些項目啊,工程啊,她既不懂,也不如劉亞玲長袖善舞,甚至,連辦這種事的經驗,也是一應空白。她腦子裏茫茫然,抓不到半點頭緒。正尋思著怎樣想個法子推脫了比較好,過不了兩天,劉亞玲卻是把一大本裝訂好的材料拿來了,“你什麽也不用說,隻需要把這個交給馬連晉就行了。”
  那小冊子,楊小麗隨手翻了兩頁,基本上來說,每個字還是認識的,但合在一起是什麽意思,那是完全不明白的,很有些他們醫院裏病人們看醫生取方的味道。
  “亞玲,其實,你跟馬連晉也很熟,這材料,你送我送,還不是一樣。”小麗說。
  亞玲笑了笑,“那可不一樣,我跟馬連晉,那已是斷得幹幹淨淨了,半點舊情也沒有。你就不同了,你自己不也在說,馬連晉還叮囑你,要你安分嗎,說明人家對你,還是餘情未了,你現在這個架式,晚上喊你出去玩,千催萬請也不動,王老板那邊,越發連個好臉色也沒有了,整個一馬連晉的貞潔烈婦,這事啊,要我看,除了勞煩你,還真沒旁人了。”
  大冷的冬天,楊小麗的背後,卻是出了一陣又一陣的冷汗,她總算是明白劉亞玲這話裏的意思了――原來王老板那邊,並沒完全死心,隻不過礙著馬連晉的麵子,不好來硬的。他們現在不過是在試,試控馬連晉對她的維護,到底有幾分,或是,壓根就沒有。
  她無法責怪任何人,是她受不了原來的生活,自願出來賣的。遇到的第一個恩客,是她所能夢想到的,最理想的丈夫人選。這於她而言,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如果第一個恩客是王老板,她說不定,就此打了退堂鼓,挽回了滑下去的那一步,甚至,乖乖回去,跟韓嘉瑞相親……她能感覺得到,韓嘉瑞對她印象很好,但是……她搖頭,強迫自己忘記從前,努力向前看。
  她是知道 馬連晉的辦公地點的,在省政府大院內,古樹參天,綠草成蔭,更有一眼活水,特特從那遙遠的大河引來,雖然隻是在這院裏拐了個小彎,又照舊入了那大河,但所謂風水之說,雖然說信則有,不信則無,到底還是百無禁忌了。門口有士兵在站崗,遇到衣冠不整的,神態不善的,拿不出證件的,道不明來意的,都是要攔在門外 的。
  楊小 麗在那省政府門口徘徊了好幾天,到底還是沒有勇氣進去。手機裏馬連晉這三個字後麵隱藏的號碼,她看了又看,手心的汗水,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她還是選擇了關機……她權衡了很久,劉亞玲和王老板那邊,她還可以敷衍,馬連晉那邊,她卻是半點風險也不敢冒……她必須要平平安安把這個孩子留下來。
  又起風了,她抬頭看天,還不到六點鍾,天就已經全黑了,路燈亮起來了,照得最亮的,不是路麵,反而是那空氣中最微小最、卑微的塵埃。她攏了攏領口,雙手插進口袋,低著頭往回家的公車站走。
  一輛黑色的小車悄無聲息在她身邊停下,車裏,馬連晉搖下車窗,她停下了腳步,連呼吸也幾乎停滯了。
  “上車吧。”馬連晉頭一擺。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隻是站在那裏……發呆。
  “上車吧,別傻站著,外麵冷。”馬連晉又說了一遍。
  恍恍惚惚,迷迷糊糊中,楊小麗上了馬連晉的車。車裏暖氣開得很足,她一下子適應不過來,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馬連晉猝不及防,嚇了一跳,又看到楊小麗凍得通紅的鼻頭,不禁笑了。楊小麗有些不好意思,低頭看腳麵,昨兒晚上下了雪粒子,路麵既濕且髒,鞋麵沾了不少泥,車裏鋪著米色鞋墊,她把那隻髒了的鞋麵縮了 縮,想藏起來。
  馬連晉說,“這麽些日子不見,你還是一點也沒變。”
  楊小麗想不出更好的說詞,隻得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你也不錯,越發精神了。”
  馬連晉說,“想去哪裏?我送你。”
  楊小麗低頭說,“回家。”
  馬連晉打過方向盤,插入快行道,再一個U字彎,上了另一條路。玩方向盤的男人是最有魅力的,小麗不記得是哪本口水雜誌裏,曾經有過這樣的文字。讀的時候不過匆匆一瞥,可現如今,實實在在在眼前,那些話語,就鮮活得,有了生命力。她的心,又熱了,她暗罵自己沒出息,沒自尊,提醒這男人沒情沒義,隻有錦繡前程,但是,她的心跳,她控製不了。
  到了目的地,楊小麗先下車,沒想到馬連晉也跟著下著車,跟著她上了樓,到門口的時候,對麵的劉亞玲打扮得花枝招展,正要出門,看到馬連晉,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有些尷尬,但還是打了招呼,“馬處長,今兒怎麽得空來了?”
  馬連晉說,“在附近辦點事,順便過來看看。”
  劉亞玲還想說點什麽,電梯來了,馬連晉幫著她按住電梯按鈕,她進去,隻來及揮揮手,電梯門就又合上了。
  楊小麗有一種感覺,現在的馬連晉對劉亞玲變了,變得防備起來,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她有些好奇,但在馬連晉麵前,經過上一次的教訓,她已經把自己的嘴管得非常之好了。
  她開了門,馬連晉進來,直接往大床上一躺,楊小麗不得不承認,這個姿式讓她浮想連翩。
  馬連晉長長出了一口氣,笑著說道,“還是你這裏輕鬆自在。”
  楊小麗也笑了,當男人和女人不平等的時候,女人給男人的,無非就是個聽之任之,奉承著的輕鬆自在了。
  “吃過晚飯沒有?”小麗問。
  “還沒。”
  “就在這裏一起吃吧。”小麗開了冰箱,“想吃什麽?”
  “隨便吧,你看著辦,這幾天沒什麽胃口,不用太複雜。”馬連晉閉上了眼睛,顯得很累的樣子。
  小麗想了想,這幾天她自己也聞不得油煙味,還是不動油鍋了,遂用高壓鍋熬了排骨湯出來做湯底。涮鍋子的牛羊肉倒是現成的,買了都有些日子了,原是打算跟亞玲一起吃火鍋的,隻是那材料一直沒給馬連晉送過去,心裏虛得慌,隻得收在冰箱裏冷藏起來,不想今兒馬連晉過來了,正好派上用場。青菜豆腐粉絲西紅柿…… 綠的,白的,紅的,洗淨切好,再用白底碎花的細瓷碟子擺了,繞著熱氣騰騰的火鍋爐排成一圈,煞是好看。
  馬連晉是被那火鍋的香味熏醒的,他睜開眼睛……楊小麗卻是因為累了,又不敢喊醒他,側著身子撐著腦袋坐在餐桌,很辛苦地邊打盹。馬連晉頓然發覺,楊小麗跟他做這個情婦也實在是太窩囊,外麵瞧著風光,實則是太過知曉分寸,太過謹守本份,太過小心翼翼,太過委曲求全,太過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不覺笑了……細細想來,跟他做人女婿,做那個官,其實,都是一個理。
  馬連晉知道,任何人,隻要是人,都不應該活得如此卑微,但如果這人有了非份之想,就又當別論。他的官場之路,曾經被無數人斷言為非份之想,所以注定卑微。但楊小麗的非份之想,又是什麽?他這個人嗎?馬連晉苦笑,他這樣的男人有什麽好,不過是個可憐的背叛者罷了,親人,發妻,父母,他自己的理想,道德,良知,甚至這個國家,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都背叛得一樣不剩,背叛得再無可背叛,但最最可悲的是,這樣的不幸,反而成就了他在外人麵前的種種幸運。
  從某種程度上,他是了解楊小麗的,這樣一個女子,違背她的本性,追逐她一無所知的所謂更好的生活,走到今天這一步,又何嚐不是跟他一樣,一樣一樣背叛下來,終於背叛得一無所有,背叛得連背叛本身,都不再是背叛,而成了所謂的理所當然。
  他這一輩子,注定隻有背叛,注定無法回頭,但楊小麗,也許……可能…..還有機會。
  他走到她身邊,輕聲喊她醒來,再遠遠地,在她對麵坐下,中間隔著熱氣騰騰的火鍋爐,他看不清她的麵容,他也……不想再看。
  “你……還是……回家吧。”放下筷子的同時,馬連晉終於把這話說了出來。
  楊小麗驚訝地抬起頭,她不明白,也不敢相信。
  “現在房價看漲,這套房子,你還是盡快脫手套現,拿了錢,或是做個小生意,或是存進銀行養老,或是在城郊再買一套……隨便吧,隻要離開這裏就好,還有,醫院裏那份工作,還是辭了吧,那裏……有劉亞玲,這裏,有王老板,你不是他們的對手,一個都玩不過,更何況,他們兩個聯起手來……我的婚期也差不多定了,元旦吧,以後不可能再關照你,你還是……遠著他們,遠著我們這一群人吧。”
  楊小麗哭了,至此,她終於明白過來,馬連晉今時今日停下來車,並非偶然,而是故意,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她在那有著武警守衛的大門口,不敢進,也不敢退,她在那裏徘徊、自卑,甚至痛苦……那一切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裏,一直都冷眼旁觀著,那麽……今天,他終於無法再無動於衷了嗎?他終於來解救她的嗎?她抬起頭,全身心地乞求著。
  馬連晉毫不猶豫地搖頭,“那份材料,你不用拿出來了。在你之前,王老板送過,劉亞玲也送過,還不止一兩回,我都給回了。這事,沒得商量的餘地,這趟水不是一般地深,你好好的一個人,不要跟在裏麵攪和。”
  楊小麗終於絕望了,馬連晉所說的混水也好,水深水淺也好,她渾然不知,她懂得的隻有一點,她跟馬連晉,連最後的希望也沒有了,甚至,連借助馬連晉那一點餘情,自我保護的希望也沒有了。這樣的悲傷,這樣的絕望,她即便吞得下去,也消化不了,更無法平靜。
  她用手背抹幹眼淚,一甩手,抬起頭,冷冷地問,“如果,送這份材料的是方靜,你的回答,是不是,完全不一樣。”
  馬連晉愣在那裏,他們兩人,都太過關注各自的心事,忘記拔掉火鍋爐的電源了,那鍋裏的熱氣,慢慢地在這狹小的屋裏升騰,堆積……越發的濃重了,就仿佛那籠罩著寒冷冬夜的重霧,唯一能看清的,隻有自己,伸出手,卻是,找不到方向……所有人都知道,太陽出來的時候,它們就會消散,但冬天的太陽,從來都是…… 姍姍來遲,從來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的臉,沉了下來,“你跟方靜,是兩個世界的人。”馬連晉扔下這句話,站起身來,穿上大衣,開門,重重地一甩門……就此……離去……
  她呆呆地坐在那裏,猛然間,她似乎回過神來,迅速衝到窗前,推開窗,呼嘯的寒風一下子衝進來,窗簾被衝得到了天花板,帶動了那裏的吊燈,叮叮鐺鐺之後,終於,那纖細的繩,承受不住如此激烈的搖擺,那些華而不實的裝飾,落了下來,嘩嘩嘩,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四下散開……她跪在地上,一點一點地撿那些碎片,但卻是,怎麽也撿不完,她又哭了,看著那眼淚,一滴,又一滴,全滴在那碎片之上,留不住,亦……找不到蹤跡。她的心,滯在了那裏,不得呼吸,右手一使勁,握在手心的碎片,深深紮入血脈,抬起手,看那鮮紅的血,從手心的縫裏,一點,一滴,流了下來,滴在那碎片之下,終於……留下了痕跡。
  這裏的繁華,將不再屬於她楊小麗,繼續留在這裏,隻有死路一條,以妓女身份走投無路,甚至死亡的結局,更是她無法接受的。也罷,至少,她還有這個孩子,她還能再找一個地方,重新開始,這裏的一切,就象一場夢,就此,讓這夢醒了吧……但是,她不甘心,她付出了那麽多,她的代價是那樣的慘重,卻隻能得到這樣的結局。馬連晉,還有方靜,他們什麽也沒做,他們和她,呼吸著同樣的空氣,行走在同一片天空下,憑什麽,他們就應該是……另外一個世界,憑什麽,他們的天,是天堂,而她的天,就是地獄。憑什麽,他們就應該高人一等,就應該幸福,就應該錦繡前程,錦繡良緣……
  門鈴在響,楊小麗本能地抬頭看鍾,快十二點了,這種時候,會按門鈴的隻可能是一個人,她不禁冷笑,關窗之後再把門拉開一條小縫――果然不出她所料,劉亞玲站在門口。
  劉亞玲一見她這個架式,忙壓低了聲音,指了指漆黑一團的屋內,“馬連晉在裏麵?”楊小麗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打了個哈欠,擺出才從夢中醒來,並且極力想返回的樣子,“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劉亞玲笑著說,“沒事,沒事,帶了點宵夜回來,就是想看看你睡了沒有,算了,算了,明天當早餐吃吧。”楊小麗也笑, “好好好,明天一大早我再找你。”
  但是,第二天一大早,楊小麗忙著上班,根本沒去敲劉亞玲的門,劉亞玲,也似乎忘記了這個約定,隻是到了晚上,楊小麗卻是捧著熱氣騰騰的骨頭湯主動敲開了劉亞玲的門。劉亞玲看樣子想出門,楊小麗說,“外麵冷死了,出去有什麽好玩的。這種天,我寧願窩在家裏。”
  劉亞玲歎了口氣,口氣是無奈,神情中卻是有那麽幾分得意,“有什麽辦法,那個李廳長,三催四請的,好不容易這次把他約出來,我要是不去,成什麽樣子。”
  楊小麗心中一動,“李廳長,你們找他做什麽,上次你不是說,他……”
  “此一時彼一時,他如今也知道,馬連晉有人撐腰,胳膊擰不過大腿,但終歸人家也還是坐著廳長那位,上上下下,也經營了這麽多年,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有些事,哪怕是過場,也還是過一下比較好。做人嘛,今兒留幾分餘地,指不定,到了明兒,就是自己的活路了。”
  楊小麗對這官場上的事,全無半點興趣,她在沙發上蹭了蹭,試圖找個更舒服的姿式,卻被一樣東西咯了背,抽出來一看,是一本裝訂成冊的什麽豬場的融資計劃。楊小麗笑了,揚著冊子問劉亞玲,“你這裏怎麽連這種東西也有?”
  劉亞玲拿起來,隨手扔到床頭櫃的抽屜裏,“鄉下人,辦了養豬場,缺錢缺瘋了,上次看到我跟銀行信貸部主任一起吃飯,就求到我這裏來了,說什麽隻要弄好了,錢一到帳,就提百分之五的回扣給我。真是個拎不清的,一點行情也不懂,老娘才懶得理呢。”
  楊小麗隨口問了問,“百分之五,那是多少錢?”
  “十來萬吧,如今這種事,沒得兩個點,提都不用提。”劉亞玲在鏡前補妝,其實她不化妝反而更好看,但很顯然,她已經忘記這一層了。
  “兩個點,什麽意思?”楊小麗越聽越糊塗。
  “馬連晉還真是把你慣壞了,越發連個柴米油鹽都不知道了。”劉亞玲笑著說,“兩個點,就是百分之二十。”
  “百分之二十,我的天,那不得四十多萬,都趕上高利貸了。你要那麽多錢做什麽?”楊小麗驚呼。
  “你以為那百分之二十我一個人獨得啊,這裏麵,請客送禮,上下打點,哪一樣不得錢說話。我不過是在裏麵占個最小份吧,辛苦一場下來,自個兒兜裏能裝進三五萬,就已經是要燒香還願了。”
  楊小麗伸伸舌頭,“你們這麽複雜的事,我可算計不過來,算了,我就指著把手頭這房子賣個好價錢,再加點錢,換個大點的房子,把我媽接過來一起住,就阿彌陀佛了。”
  劉亞玲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怎麽,你要賣現在這房子?”
  “是啊,馬連晉昨兒跟我提起這事來著,說他那婚期定了,這裏人來人往的,熟人又多,或是讓人看見了,或是什麽人說漏了嘴,總之都不好,還是趁現在價格好,早點脫手,拿了錢,換個偏僻點的,大一點的地方。”楊小麗以一種溫柔的,無欲無求的小女人的聲音,緩緩地說著這番話。
  劉亞玲愣了半天神,發現自己已經被卷入了楊小麗的情緒之中,趕緊咳嗽一聲回神,“你以後打算怎麽辦,我的意思是說,你總不能沒名沒份地跟馬連晉過一輩子。那方家的小丫頭,現在雖然是看不出什麽,可她有那個家做靠山,動動小手指,都夠你喝一壺的。”
  “以後的事,以後再操心吧。再說了,方家的人再厲害有什麽用,總會老吧,總會有退下來的一天吧,到時候……算了,那是馬連晉操心的事,我不管了,我隻跟著他,對他一心一意就成了。”
  劉亞玲回想起她這些年,跟過的男人不少,來來往往,今兒半夜裏情濃了,明兒一早起來就淡得無影無蹤了,隻有手裏的鈔票,身邊的繁華才是最實在的……她慣了,慣得麻木起來。不知怎的,她忽然羨慕起楊小麗來……這城市的腳步越來越快,城市間穿行的列車,速度也一提再提,還有那晃晃悠悠幾百年的老字號,一不小心,居然接二連三地打出快餐的招牌來。是的,這是一個精神損害得不到賠償,連愛情也速食的時代,居然還有一個楊小麗,還想著一心一意,還想著天長地久,也許……也許,她可以,幫點小忙,就算是,留個念想吧。
  “賣房子的事,我跟王老板說吧。他認識的人多,要是看得滿意了,也不在乎那幾個錢,興許,還真能賣出好價錢。”劉亞玲用這樣的答複結束了兩個女人之間的對話。她穿上大衣準備出門了,楊小麗卻是坐著不動,笑著說,“你可得收容我一晚了。對了,你今兒要是碰到王老板,給我好好說說他,他那是弄的什麽破裝修,今兒我一回來,我的天,那天花板上的吊燈居然整個砸下來了,幸虧我跟馬連晉都不在家,你說說,這要是昨兒晚上砸下來的,砸了我倒是沒什麽,人窮命賤,砸了馬連晉,我可不知道王老板要怎麽賠了。”
  劉亞玲笑著說,“我當是什麽大事,得了,你就安心在我這裏住下,對了,你那備用鑰匙給我一把,今兒晚上我就交給王老板,明兒一大早,就讓他派人過來,準保給你弄得妥妥貼貼。這死人,偷工減料上癮了,連咱們的屋子也這樣。”
  劉亞玲出門去赴她的約了,楊小麗躺在沙發上,聽著外麵那腳步聲遠去,聽著那電梯門開了又關,她笑了,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在床頭櫃邊跪下來,拉開抽屜――裏麵全是裝訂精美的文件冊,標書,商業企劃案,融資計劃之類。
  打開抽屜之前,楊小麗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隻是有一種本能,或者說,鬼使神差,驅使她打開抽屜,尋找……對自己有利的東西,至於這找到的東西,到底是對誰不利,劉亞玲,馬連晉,還是路人甲乙丙之類,她已是全然顧不得了。
  她看不懂那些企劃案投標書之類,忽然,她的眼光被一張工商注冊登記的複印件吸引了,一家房地產公司,注冊資金一千萬,但法人代表一欄,填的卻是方靜的名字。楊小麗疑惑了,方靜胎投的好沒錯,出國留學鍍金,搶了馬連晉,就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但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小丫頭,拿了大學文憑沒幾天,一躍而成一家資產上千萬的房地產公司的法人代表,太誇張了吧。
  她把那張複印件抽出來,先是放進外衣口袋裏,想了想,還是覺得不放心,又拿了出來,放進貼身口袋裏。那紙片硬硬的,硌在她的腰間,令她有一種,很踏實的滿足感。房間裏暖氣開得很足,她又拖了床被子蓋在身上,溫暖得一動也懶得動,眼睛也開始打架了,她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一夜到天明。
  當晚,劉亞玲沒回來,楊小麗並不在意,劉亞玲常常不回家,也許,對她這樣的女人,既選擇了這樣的生活,回家,反而,是一件悲哀的事。
  上班後沒多久,劉亞玲給她打電話,說是有事走不開,讓她去主任那裏幫她請個假,還有,賣房子的事,她已經跟王老板說了,王老板說沒問題,三五天就有準信,現在房市這麽好,定能賣個好價錢。小麗忙問,大概是個什麽價。劉亞玲淡淡地說,“那麽個地段,再加上裝修,現在至少也得近萬塊一個平米了。”
  劉亞玲掛了電話,小麗的心怦怦亂跳,她拿那個房子的時候,花了不到一萬的手續費,每月按揭也就是幾百塊,住了半年不到的工夫,這樣一轉手,哪怕是刨去手續費,也賺了差不多近十萬……這種錢,賺得實在是太輕鬆了,難怪這城市裏,今兒才拆了東邊,明兒就想著整西邊了。
  驀地,她想到了方靜,以及,她那家房地產公司。她不過是小小弄了套房子,就賺了近十萬,那方靜呢?她用一千萬,開一家房地產公司,能賺成什麽樣?她那一千萬從哪裏來的?她楊小麗不過是沾了馬連晉的光,才賺了這十萬,那方靜呢,整個兒霸了馬連晉去,那又是多少個十萬?
  楊小麗的好心情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是的,她自己能賺到十萬又如何呢?方靜賺的更多,不行,她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絕對不能。
  不過,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得幫劉亞玲把假請了。她敲開護士主任的門,還沒開口,主任的冷言冷語就來了,“怎麽,劉亞玲又要請假。”楊小麗瞧這架式不對,遂什麽也不說了,隻是陪著笑臉,主任拿過一本薄子,“說吧,病假還是事假。”“事假。”楊小麗低頭小聲說出兩個字來。
  主任在那薄子上快速地寫了兩個字,不知怎的,越發按捺不住火氣,啪地一聲,把那薄子拍在桌上,“要我說,這個班你們誰也別上了,成天不是這個病假就是那個事假,都當這裏菜市場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這工作還怎麽安排得下去。你們看看,你們倒是好好看看,這不到一年的工夫,你們兩個到底請了多少假。是,我知道你們上麵有人,你們想請假,我這個做主任的就得聽著。你們既然那麽有能耐,那麽會攀高枝,怎麽不飛了去,還占著我們這裏的小廟做什麽,也不怕髒了你們高貴的腳。”
  這樣的脾氣,這樣刺心的語言,楊小麗並不陌生,她剛參加工作,忐忑不安的時候,父親住院,她拉下臉來求人的時候,她常常聽這樣的話,唾沫星子飛到臉上,閃也不閃,直接抹去了了事。若是忙起來,忘了抹去,讓它們歇在那裏,自然風幹,也是有的。但現在不同了,她那套房子一脫手,手頭有了錢,沒這份工也不會流落街頭,自然,也沒什麽好怕的。
  短暫的沉默之後,楊小麗看著主任的眼睛,用一種平靜的聲音說著,“主任,雖說咱們這裏是醫院,發個病什麽的立馬就能救,但您要是為了我跟亞玲請病假這點小事氣壞了身體,還真是不劃算。”
  主任沒想到平時悶葫蘆一樣的楊小麗也會這樣當麵說出不陰不陽的話來,氣得滿臉通紅,那額頭上青色的血管,一動一動,隨時都象要爆開的樣子。她上前一大步,逼到楊小麗麵前,右手指得離著她的鼻子不過一厘米了,“楊小麗,你什麽東西,竟敢這麽跟我說話,你當我不知道你跟劉亞玲在外麵那些醜事,送上門給男人玩,爛貨,臭婊子……你你你……你你會有報應的。”
  楊小麗笑了,輕輕撥開主任指著鼻子的手指,“主任,這句話,您可就說錯了,大錯特錯了,我楊小麗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不信,您等著瞧……反正呢,今兒這假,我是請了,準不準,可就不是我的事了。您要是真有能耐,也不用在我麵前嚷嚷,您跟劉亞玲急去,嚷去,要不,就象您說的,跟那些男人們嚷嚷去。主任,我敢拿腦袋來賭,您不敢……是不是?”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楊小麗的臉,伸到了主任的麵前,隻要稍稍動一下,就可以順勢一巴掌扇下去,拍掉小麗的笑容,但結局是,小麗的笑容完好無損,全身輕飄飄,騰雲駕霧般出了主任辦公室。
  第二天,楊小麗開始著手辭職的事,她從沒辦過這樣的事,不知道應該有哪些手續要辦,隻是先跟劉亞玲提了提這個意思。
  劉亞玲大吃一驚,忙勸她,“這是什麽意思,不就是被一更年期的老女人說了兩句嗎,值得連工作也不要嗎?”
  楊小麗一副餘怒未消的樣子,“當時你不在,沒看見她那幅嘴臉,我楊小麗活了一輩子,第一次被人這樣指著鼻子,罵這麽難聽的話。反正這口氣我是忍不下去的,她後台硬,文憑也高,我惹不起,還躲不起不成。亞玲,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可這一次,我是打定主意了。”
  劉亞玲很是愧疚,總覺得是因著她的緣故,楊小麗才白白丟了這麽好的工作。這種情緒於劉亞玲而言,極是少見,故常常琢磨著得在哪裏彌補了才能心安。
  劉亞玲問,“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楊小麗笑著說,“管她呢,還怕沒活路不成,先休息幾個月,考那個證書再說。就是萬一沒考上,我就拿賣房子的錢作本錢,跟方建軍的老婆小姨子一樣,開個小診所什麽的,也掛一塊無痛人流的招牌。對了,上次我聽醫院裏傳來著,說是方建軍自殺了,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走投無路了唄,不死還能怎樣!”劉亞玲拿了指甲刀修指甲,修得很用心,其實她的指甲已經很經修得很整齊了,不過是,閑得無聊罷了。
  楊小麗感慨,“他剛被抓那陣,我心裏倒是蠻痛快的,這些年,還有上次……這老家夥可把我欺負狠了……跟你說個新鮮事,前幾天我遇到他老婆,符大姐了,現如今她倒是滋潤了,不象以前,三天兩頭住醫院,跟著一男人,看樣子,比她小一大截呢,滿麵春風的樣子,我都不好意思跟她打招呼。”
  “要我說啊,符惠那才叫想得開。那小男人圖什麽,別跟我說圖她的人,笑話,還不是圖她的錢。方建軍一死,他從前的那些貪汙,回扣都成了死無對帳,檢察院哪裏還查得回去,還不得都讓符惠給吞了。再加上她那個小診所,如今的小丫頭,都不把人流當回事,三天兩回地往那床上一躺,那生意啊,熱鬧得緊。要我說,這些小姑娘,等她們三十歲了,把身子都拖垮了,想生都沒得生,就知道後悔了。算了,她們的死活關老娘屁事,你還別說,你說開個診所,做做人流啊,打打消炎針什麽的,還真是條財路,還真可以好好琢磨琢磨。”
  “等我考上證書再說吧,再說了,開診所也不是那麽容易的,行醫執照哪是那麽好拿的。符惠有能耐開,還不是方建軍活著手裏有權的時候,替她弄的。我…… 唉,算了,哪是那麽容易的事,邊走邊看吧。其實呢,要說那方建軍,也算是有能耐了,上上下下經營打點這麽多年,想當年,那麽多人告狀,一拔一拔的,愣是告不進去,這一次也不知是得罪哪路的神仙了,說拿就拿掉了。看來這告狀,也是個技術活。”劉亞玲的指甲挫完了,楊小麗接了指甲刀過來,就著挫她自己的,不抬頭,不經意,不過是閑了,悶了,天南海北,相關的,不相關的,瞎扯閑聊罷了……而生命,或是命運,也就在這閑聊之中,繼續著,或一條直線,或是,轉了個 彎……
  “這話你可說對了,告狀還真是個技術活。電影電視裏演的,戲如人生,人生如戲,還真是有幾分道理,但凡那些傻裏叭嘰的,往那衙門正門口一站,自以為有理老子就天下第一,不是哭就是鬧,大鬼小鬼都得侍候著,這種人啊,一看就有理別人也不搭理的主。遠了不扯,就是方建軍那事,多少人想把他拉下台,當著麵拍桌子摔板凳的,上上下下簽字搞聯名的,寫大字報匿名信的,什麽花樣沒出盡,你猜猜,最後怎麽把這狀告進去的?”
  “怎麽告的?”楊小麗心思一動,指甲剪挫得急了,挫出血來,看那鮮紅的血一下子冒出來,聚集成一個小圓點,鮮豔得緊,還真是好看得緊,她愣了愣,待到一旁的劉亞玲提醒了,這才用另外的手指捏緊了,再送進嘴裏吮一下,瞬時,那血是止住了,隻有那指甲,還在隱隱作痛。
  “這還不簡單,等你混得差不多就要取代方建軍了,再找個跟方建軍職位一樣高,權勢一樣重,頭腦也還一樣機靈,偏偏油水撈得不如他的,隻要把人找對了,這狀啊,一告一個準。這一次啊,有人找了藥監局那幫人,把方建軍這些年實得了的,可能得了的好處一擺,哈哈,那幫人一個個都氣壞了,一堆胖子在那裏吹胡子瞪眼睛……”劉亞玲大笑起來,“真可惜,你不在那裏,還真是好看得緊。”
  楊小麗也跟著笑了笑,又搖頭,歎息著,“要照這麽說,這當官的,把告狀的活也攬成了專業活,沒咱老百姓的事,咱們這些人,還真隻能一門心思練忍字訣了。”
  劉亞玲雙手一拍,“所以老百姓就拚命地盼著青天大老爺啊,你說說,那包青天為什麽黑著臉啊?”
  楊小麗不解,茫然著,猜測著,“古代好象還真有這麽個人吧,天生臉黑吧?”
  “什麽臉黑啊,天生啊,都是騙人的把戲。要我說,別管那劇情怎麽煽情,怎麽狗血,都別管了,看那張臉就得了,擺明了黑你,就看你上不上當。”劉亞玲冷笑。
  楊小麗忍不住笑了,“你今兒是怎麽了,這天下人都讓你一個把壞話說盡了,連戲裏的都不放過。”
  劉亞玲一愣,回過神來,也笑了,“別提了,還不是李廳長那老貨,要說,他老色鬼混到這個份上,也算是見過世麵了,怎麽混出這麽一德性,又要占便宜,又舍不得掏荷包,連個擔當也沒有,左推右推的,真是不知所謂。”
  楊小麗說,“你們怎麽跟他搞到一起了。”
  “還不是醫院那度假村的事,馬連晉這裏不是卡殼了嗎?沒法子,隻好想著歪的,跟李廳長那邊灌灌迷湯。”
  “我也試過馬連晉的口氣,這事,好象不歸他管,估計找李廳長用處也不大。”
  “其實我們心裏也清楚,可都到這份上了,人也找了,錢也花了不少,要真弄不成,醫院那邊倒還好說,反正是公家的錢,這邊不行總有行的地方,黃老板那邊就不同了,他上次出那事故,狠賠了一筆,還指著這裏賺點呢,要弄不成,還不得吃了我,我也是逼得沒法子了,李廳長前段時間不是跟馬連晉鬧得凶嗎,就盼著老家夥老糊塗了,趁著脾氣跟馬連晉唱反調,把這工程給批了,咱們再在那邊一動工,弄得七七八八了,木已成舟,總不能讓咱們拆了去,反正責任都是李廳長的,說不定啊,把李廳長拉下水了,馬連晉再把那告狀的活兒一攬,還真就皆大歡喜了。”
  楊小麗笑著說,“我才不管你們這些事了,劉亞玲,說好了,你們弄歸弄,可不能動馬連晉的主意,要是馬連晉有個好歹,看我不吃了你。”
  劉亞玲戳著她的額頭,也笑,“知道了,馬連晉是你的心肝寶貝,放心好了,不動,一根毫毛都不動。其實呢,也難怪這一次馬連晉這麽小心,這些年他經手的工程太多,上麵盯著緊,這不,前些時候查方建軍那個專案組,部裏專門派的人下來的,還沒撤呢,說是什麽掃尾工作沒完成,我看呀,是存心想在咱們這市裏樹個腐敗典型作法呢。方建軍啊,那條小魚,還真上不得台麵。”
  “馬連晉也不過是個處長,雖說有些實權,說起資格,還不如方建軍呢,他有什麽好怕的。”
  “馬連晉當然不值什麽,可他上頭連著他嶽父啊,拔個蘿卜帶出泥來,馬連晉也就是一蘿卜,他家那嶽父,才是那泥,那才是緊要的。最好的法子,就是把這典型啊,讓李廳長當去,咱們繼續快樂咱們的。”
  楊小麗辦好手續,收拾完自己的私人物品離開醫院的時候,以為自己會走得很孤單,或是淒涼。但想不到的是,姐妹們都來送她,有的還紅了眼圈,年長的拉著她的手感歎著,“這孩子,你以後可得好好的,咱們……可是看起你長大的。”年輕的倒還笑嘻嘻,“小麗姐,以後有了好路子,可別忘了關照關照我們。”她將目前投向人群,前些天才扯破臉皮大吵一場的主任,站在角落裏,臉上的神情,似乎,也有那麽幾分後悔。那個時候,她心情很好,也許是因為她終於要擺脫這一切了,也許是因為那房子,賣了個好價錢,比預期的多賺了近五萬,她對著主任,很友好地笑了笑,主任似乎有些吃驚,但馬上,她省悟過來,回了一個笑臉,這大概,就是所謂一笑泯恩仇吧。
  出了醫院大門,拐個彎,就是郵筒了。昨兒晚上,她翻箱倒櫃,當年檢察院派人來醫院問話的時候,給每個人都留了名片,姓名地址都清清楚楚。她找出了那名片,照著那地址,寄了一封信過去――用的是醫院的信封,沒有寄信人,地址是在電腦上打印出來的,裏麵的內容,再簡單不過,就是那一張工商營業執照的複印件。
  對於楊小麗來說,該做的,不該做的,她都做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和觀望。她其實並不服氣這樣的結果,但很顯然,她的身份,她的地位,她的過去,她的現在,都注定了,這樣的掙紮,這樣的所謂抗爭,隻能有這樣的結果。這真是一件悲劇,是不是?所以,楊小麗並不覺得開心,哪怕是她因此而成功了,哪怕是方靜因此而灰飛煙滅了……但是,這可能嗎?
  快樂,這 兩個字,已經離楊小麗很遠了。她常常會有一些奇怪的想法,例如,出太陽的日子,應該會快樂吧?但是,馬連晉卻是一個喜歡光明的人,他喜歡在明亮的燈光下做愛,探尋情欲的極至之樂。她常常寧願,那樣的明亮,能被黑暗所取代,偶爾有一次,她看到黑暗中的老鼠,忽然地,有了一種莫名的親切,然後,她打了個寒噤,兒時的她,是何等地驚恐於這種黑暗中的生物……
  楊小麗跟劉亞玲說,反正工作也辭了,房子也賣了,馬連晉那邊要準備結婚的事,沒時間陪她,幹脆出去玩玩,還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她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是提心吊膽的,生怕劉亞玲同意。劉亞玲馬上說,她哪來這個美國時間,李廳長那邊正是要緊的時候,還有那個破班,每月雖然沒什麽錢,但人啊,總得有個根據地不是,要她一個人玩得開心點。
  楊小麗這才放了心,跑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總算決定下來,遠遠地在城郊另外買了一套房子。這個小區是新近開發的,遠著城區,原有公車線路最末一站下車之後還得走上二十分鍾。房地產公司承諾的延長公交線路,平價幼兒園,大概還有一些雲裏霧裏的東西,業主甚至開發商自己都記不清了……廣告發得鋪天蓋地,實質是楊小麗住進去兩個月之後,半點動靜也不見。鄰居們沒事就天天罵了開發商再罵物業管理,罵的聲音大了,成了噪音,楊小麗就把門關上,圖上屬於她的清靜。其實她反而擔心那公車的事,太早解決了,這裏的房子賣得太好了,她反而……不得安生了。
  冬日的陽光很溫暖,書上說了,孕婦多曬太陽有好處,楊小麗便常常在那小區的草坪上坐著,跟一幫鄰居們聊天。她跟鄰居們說,老公去深圳打工了,要到過年才回來。鄰居們感慨說,這日子過得還真不容易。又見她一個女人有了身子不方便,常常幫她帶回米麵油菜之類。楊小麗跟鄰居們打聽,這地方,有沒有居委會的人。鄰居們笑著說,你是超生的吧。楊小麗低頭不語,鄰居們當她默認,笑著說,這地方,房子還沒全賣出去呢,天高皇帝遠,誰管誰啊。不過啊,真要等這地熱鬧了,派出所啊,居委會啊,工商啊,稅務啊,甚至城管啊,那呀,來 得比商機還快。
  楊小麗笑了,這裏的人說話,還真是,想什麽說什麽,一點禁忌也沒有,不象馬連晉,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很少說話,從來不說心裏話。她不知道,那個男人心裏想什麽。但是,那個男人想要什麽,她卻是再清楚不過了,這大抵,是最大的悲哀了。
  “這個月的物業管理費又要收了,天殺的,光知道收錢不知道做事。”一個鄰居憤憤不平地說。
  “幹脆成立業主委員會算了,讓物業的那幫猴崽子早點滾蛋。”另一個鄰居開始提議。
  “那幫物業都是有後台的,咱們這小門小戶的,哪是對手。”有人在感歎。
  “那幫人拿工資給這些房地產老板物業公司做後台,我們平民老百姓還得拿工資先養活自己再說,哪裏是這幫人的對手。”
  “天下這麽大,真沒法子整治這幫貪官了不成了。”
  “有,怎麽沒有,這上麵今天一個通知,明天一個文件,都是為了整治這幫狗日的。要我說,還整治個啥,跟殺豬一樣,直接拉去屠宰場稱體重,體重超標的,科級以上一律無期,處級以上一律死刑,從此天下太平。”這人大抵是多喝了兩杯,臉紅得可疑,又來了興致,說起了胡話。
  楊小麗想起馬連晉一直保持著的標準體重,就插了一句,“太過了吧,有的人怎麽吃也吃不胖,有的人吃水都長肉,都是天生的,這麽搞,得冤枉多少人。”
  “冤枉他們怎麽了,還能比咱們老百姓的冤枉多不成。”有人馬上來了這麽一句,當場就把楊小麗曀在那裏,直翻白眼,一個字也出不來。
  “這話中聽”又有人插了進去,“別的不說,就說那個新省政府,喏――離咱們這裏不遠,舊的用得好好的,就折騰新的。折騰就折騰吧,反正這幾年經濟發展了,手裏有幾個錢,稍微折騰一下,咱們老百姓也不會說什麽,可你聽聽,私底下說的那些話,都是人話嗎?說什麽美國白宮已經被一個鄉政府照原樣弄走了,再折騰不出新花樣了,就剩一個白金漢宮還沒複製過,算了,將就點,就弄個皇宮吧。說說,這都什麽事,納稅人的錢,都叫這幫孫子,敗家子折騰成表麵光了。”這個人,大概是知道些內情的,說起話來,神神秘秘的樣子。
  “你那消息過時了,那皇宮啊,折騰不成了,負責人給雙規了,叫什麽來著,對了,馬連晉,好象是讓一個什麽護士給告了。我有個表哥的小姨子的對象,也在那醫院當護士,我們那天一起吃飯,她呀,說得有聲有色的。”
  “哪個護士?”楊小麗心裏緊張,聲音都發抖了。
  那人倒是沒放在心上,隨口說道,“劉亞玲,這女人,現在可神氣了,上麵發下話來,說是什麽反腐敗標兵,要好好表彰表彰。”
  楊小麗已無心再聽後麵的留言,匆匆敷衍了幾句,回了家,從最裏麵的抽屜裏拿出一張手機卡。手機卡很小,她原想著,既然都下定決心跟原來的生活說再見了,這麽小的手機卡,隨便往哪個角落一扔,還真是,想找……也找不到了。可是,她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甚至每月按時去繳費,真是再諷刺不過的事,是不是?她躲到了城市的邊緣,心裏,仍不放棄那最後的所謂希望。她坐在那裏,怔怔地出了一會神,終於,她下定決心,把手機卡插了進去,開機聲的音樂聲之後,就是叮叮咚咚的短信聲。她一條一條的看下來,發得最多的是劉亞玲,從一開始的隨便問問,到後麵的開玩笑,甚至一些黃色笑話,都發過來了;最近的幾條,卻是頗為急切,一次又一次地問她,到底死到哪裏去了,怎麽連個鬼影子也沒有。她想著,也是時候回個電話,探聽探聽風聲了。至於理由,早就想好了,就說出國晃了一圈,現在人民幣升值,東南亞旅遊便宜得緊,劉亞玲定不會懷疑到哪裏去。但是,後麵的幾條信息讓她愣住了,是大哥發的,再簡單不過的六個字:母病重,請速歸。這條信息,連續發了十幾遍。
  家裏的電話號碼,她再熟悉不過,但是,她心慌意亂,手也在顫抖,她撥了好幾次,才撥通了那個號碼,“喂?”電話是大哥接的,她聽出了聲音,但她不敢開口,隻是沉默著,聽到自己的呼吸,仿佛溺水之人最後的掙紮,粗重而急促。大哥忽然提高了聲音,“小麗,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說話啊!”
  這大概就是所謂救贖吧,血緣至親之間的第六感救贖,小麗終於出了聲,“大哥,是我,我看了短信,你找我?”電話對麵的楊大年,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氣,又似乎,這口氣,堵在胸口,聲音悶悶的,“小麗,你先回家來,有些事,我們回家再說。”小麗馬上接了一句,“家裏沒出事吧?”是的,她有預感,沒有事的話,大哥不會這麽著急找她。“你先回來再說。”楊大年還在支支吾吾。
  猛然地,就象是被人甩了一記耳光,小麗喊了出來,“是不是媽,是不是媽,她怎麽了,媽怎麽了?”電話對麵,是沉默,以及空氣的嗡嗡聲,是的,空氣也是有聲音的,隻要這世界足夠空曠寂寞。
  小麗出門,直接攔了出租車,車子將她在離家不遠的小巷子丟了下來。不知怎的,小麗的腳步變得遲疑起來。還有兩天就是新年了,今年城市又可以燃放煙花炮仗了,能隱約聽到小孩子們扔鞭炮的聲音,時不時地嚇人一跳。她在那裏遇到了隔壁的李大嬸,她的眼睛,先是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起什麽,但出來的,卻是一聲歎息,還有一句問候,“回來了。”
  小麗眼睛看著別處,胡亂地點頭,正想著找句合適的話語敷衍下也好,一轉眼,卻是看見大哥大嫂出來了,正站在院門口張望著,看到她,似乎是鬆了口氣,加快腳步走過來。
  小麗第一句話問楊老太太怎麽了,楊大年不說話,奇異的,往日裏象話蔞子一樣的陳菲菲也不出聲,隻是讓她先進屋再說。
  小麗進了屋,楊老太太的黑白遺相擺在客廳正中央,刹時,小麗整個人全懵了,站在門口,一動也動不了,一個字,也說不出,她甚至忘記了……流眼淚。她應該哭的,是不是,可是,她哭不出來,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她聽不見聲音,她看不見這世間的一切,她……空空蕩蕩,似乎已經完全不存在於這個世間。隻有母親的影像,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龐大,也越來越近,向她逼來,她伸手去觸摸,但那些影像,還有聲音,卻又消失不見,她大喊一聲,“媽!”她以為她的聲音很大,但事實上,不過是象新生貓兒一樣的呢喃罷了。
  她什麽也不想說,什麽也不想聽,但是,那些信息,從大哥的嘴裏絮絮叨叨地出來,絲毫不漏地進入了她的大腦――她在家的時候,楊老太太的病,就沒好利索過。她離開之後,老太太的病越發加重,心髒的毛病,風濕也犯了,然後是中風,就在一個星期前。
  “媽是在睡夢中中風去的,沒遭什麽罪,那時候的她,已經開始糊塗了,糊塗的時候,就讓我們喊你回來,偶爾清醒了,就讓我們別去找你,媽說,不要再給你找麻煩了,要不是因為她這個身子不爭氣,要不是這個家拖累了你,你早就尋個好人家,一家一室的,安安逸逸的過日子了……”楊大年已經泣不成聲,陳菲菲隻是遠遠地坐著,嘴角,是一絲冷笑。
  “給媽上柱香,今兒是媽的頭七,你總算是……趕回來了。”楊大年說。
  楊小麗茫然接過那柱香,青色的煙霧彎彎曲曲地遲疑著,她似乎是清醒明白了些,這柱香上去,眼前的黑白照片裏的老人,就真的……遠去了。
  楊小麗狠命把那香甩在地上,往後退了一大步,卻不料,退得太猛,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她也顧不得了,也不站起來,直接坐在那裏,大喊著,“不,你們騙我,媽沒死,我走的時候她還好好的,她沒死,不可能的,我都沒回來,她怎麽可能死,不可能的……”
  楊大年過去,把妹妹從地上拉起來,“小麗,地上涼,你有了身子,先起來,給媽上柱香,要不然,媽走得不安生。”
  楊小麗還沒說話,陳菲菲那邊,終於忍不住,冷冷地開口了,“大年,還勸什麽,媽就是讓她氣死的,能安生到哪裏去。別說是一柱香,就算她楊小麗能耐,把這天下的香全買了,全給咱媽燒了,媽也安生不了。你看看她現在這個樣子,要我說,幸虧媽兩眼一閉清清靜靜去了,要不然,也得被她氣死。”
  陳菲菲的話,楊小麗聽得清清楚楚,但她什麽也沒說,忽然,她好象想到了什麽,一把推開大哥,衝到母親房裏。母親的房裏,跟她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老式的木頭床,老式的大衣櫃,還有窗邊的五鬥櫃,都靜靜地立在那裏,唯一不合時宜的,是她給母親買的,那張新式的,電動輪椅……以前的她怎麽沒想到呢,其實這所謂的新玩藝,與這個家,這個屋子,格格不入。
  楊小麗坐在那輪椅上麵,操縱手柄,輪椅沙沙作響,在那狹小的屋內轉來轉去,這一刻,她似乎和母親融為了一體,在這狹小的空間裏,不得出去,她閉上眼睛,然後,她聽到了各種各樣的聲音,隔壁家炒菜了,有小孩子哇哇哭了,年青夫妻們吵架了,或是打麻將時麻將牌掉地上打了幾個滾……都聽得一清二楚……一滴眼淚,從她眼裏滑落下來,如果有朝一日,她的生活,她的孤獨和寂寞,也走到這一步,結局,怕是還不如母親了,如果……她睜開眼睛,低下頭,臉上呈現溫柔之色,如果沒有肚子裏這個孩子……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
  楊大年進來,對妹妹說,“媽臨終前交待過,讓你……搬回來住。”楊大年說這句話的時候,有個停頓,而屋外的陳菲菲,也恰好咳嗽了一聲。
  楊小麗的臉色,沉了下來,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大哥,媽臨終前,有沒有交待,這房子全歸你,或是留下遺囑什麽的?”
  楊大年愣了半響,終於搖頭。
  陳菲菲終於按捺不住,跟在楊大年身後進來,“小麗,媽那裏屍骨都還沒寒呢,你就把房子的事端出來說,你是嫌這個家亂得還不夠是怎麽的?”
  楊小麗盯著陳菲菲,好一會兒,不言語,也不眨眼,終於,陳菲菲頂不住了,先移開了視線,但嘴裏仍然說著,“媽的生養死葬,都是我跟大年操辦的,怎麽著也輪不到你這做閨女的。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你還別不服氣,這天下,就是這麽個道理……”
  楊小麗插了一句,“嫂子,你怎麽忘了,妹妹我……還沒出嫁呢!”
  “你……”陳菲菲指著楊小麗,提高了嗓子,“夠了――”忽然出來的一聲大喝,兩個女人都驚訝萬分,這聲音居然是從楊大年嘴裏發出來的。但他的勇氣,也隻能到這裏,又馬上放緩了語氣,“菲菲,你先出去一會兒,這些事,我再慢慢跟小麗商量。”
  陳菲菲動了動嘴唇,似乎是心有不甘,但很顯然,理智又立刻占據了上風,她一言不發地出去了,用一聲巨大的甩門聲,表達了內心的不甘。
  楊大年說,“你嫂子,就是這個脾氣,別跟她計較,她呀,你不在的這些天,天天都念叨著……”“她不是念叨我,是怕我回來跟她搶這房子才是真。”楊小麗打斷了大哥,“大哥,嫂子怎麽想我不管,她跟我沒血緣關係,你是我親生的大哥,我這個做妹妹的,隻問你一句,你怎麽想?”
  楊大年不出聲,但不出聲,就是一種態度,楊小麗的心,死了。
  “好,你為難,我也不跟你添亂。別當我什麽都不知道,這房子原來是老房子不錯,可現在是市中心,平日裏住著自然不值什麽錢,可是萬一有個拆遷什麽的,補償安家費,肯定不是小數目。你妹妹我雖然不聰明,可也不傻,天天看電視看報紙,新聞裏常說兄弟姐妹怎麽為錢反目,我還不信。今兒,我總算是開了眼了,楊大年你也有為錢難為你親妹妹的一天。咱們敞開天窗說亮話,你妹妹我是傷風敗俗了,是敗壞楊家的門風了,在外麵傍大款了。可你又能把我怎麽樣呢?上法院告我去?我要真為了這房子,把你跟嫂子告了去,別的不說,就說我平時結識的那些大款,是幫你呢,還是幫你這傷風敗俗的妹妹?”
  楊大年更是說不出話來,他第一次發現,這個打小怕黑怕鬼說謊臉紅的妹妹,居然……會有這麽潑辣逼人的一麵。
  楊小麗歎了口氣,心裏那股酸楚上來,湧到眼裏,似乎又有淚水上來,她把頭抬高,抬成不可一世的高傲模樣,“過兩天,我會找公證處的人來,評估這房子的價值。一場兄妹,我也不想把事做絕了,你跟嫂子也不容易,人窮誌短,還真是一點也沒說錯。大哥,你說實話,嫂子是不是下崗了?要不然,她不會緊張成這樣。”
  楊大年點頭。
  楊小麗接著說,“這房子是父母留給我們兄妹倆的,照理,應是我們兄妹二人一人一半。嫂子這麽多年也不容易,就算是一人一份,分成三份。房子你們住著,但說好了,三分之一是我楊小麗的。你們要是一下子拿不出這麽錢來,也沒關係,先給個幾千做定金,剩下的打個欠條給我,白紙黑字寫明了。我不等錢用,也有地方住著,但橋歸橋路歸路,這房子要真拆遷了,有了補償什麽的,或是你們買的彩票中了頭獎什麽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把我這錢給還上。要不然,翻起臉來,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妹妹我就是靠上大款了,就是有人撐腰了,不是以前的楊小麗了,老楊家的人也好,外人也好,隻有我楊小麗欺負的份了。”
  這一長串話說出來之後,奇跡般,那本已到了眼眶的淚意,又消逝得無影無蹤了,她低下頭,拍了拍電動輪椅的手柄,低聲下著決定,而不是征求楊大年的意見,“這屋裏,也沒什麽值得我帶走的,這是這把輪椅,媽生前坐過的,我搬了回去,就當是……念想吧。”
  楊小麗搬著那把椅子,口袋裏揣著一張欠條和五千塊現金,走出了楊家大門。原來,早在幾天前,陳菲菲已找人評估過房子了。楊小麗冷眼看著,唯一的安慰是,那評估還算是公道。她的心,已是寒透了的,不再需要異議之類,陳菲菲自然更沒有可發表的意見,打了八萬塊的欠條,寫下夫妻二人的名字,再從抽屜裏拿出大概是早已準備好的五千塊錢,交到楊小麗手裏。
  楊大年說,“小麗,你拖著身子,又帶著輪椅不方便,我幫你去喊出租車。”
  楊小麗說,“不用了,我現在,靠自己靠慣了。”
  她站在那小巷口,回過頭,仿佛看到童年的自己從牙牙學語到背著書包一蹦一跳,再到後來的決絕離去,還有,今天的,不再回頭……這大概,就是一輩子了。貧窮與困苦,幸福與安樂,全部都不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她……還有漫長的人生,要活下去,要活得不受人白眼,不會吃虧,不被人算計,不會吃虧上當……母親說,不能嫉妒他人的富裕,那是他們修來的福氣。可是,那些幸福和富足,已經刺痛她了,她就必須要配備盔甲和武器,來保護自己,來攫取屬於自己的那一份。
  從上出租車起,楊小麗的手機就叮叮咚咚響個不停,大有她不接電話誓不罷休的架式,不得已,她對司機說了個再熟悉不過的地名,再接通了電話,還沒開口,對麵已經嚷開了,“死楊小麗,你終於舍得接老娘電話了,你是不是打算在外麵野一輩子不見麵……”“你在家嗎?”楊小麗打斷了對麵的罵聲。“在,怎麽了?” “我現在就過來,你在家等著我。”小麗掛斷了電話,臉上,隱隱有了一絲笑意。是的,母親的過世讓她傷心,兄妹之間為錢反目讓她痛心,但這些傷心和痛心,也讓她獲得了再好不過的借口。
  她拖著輪椅進到亞玲屋裏的時候,不出所料,亞玲嚇了一跳,然後,更多的驚訝源自她的肚子,“你……這是怎麽了?”
  “出國玩的時候才發現有了。”
  “馬連晉的?”
  “嗯,馬連晉的。”
  “打算怎麽辦?你家裏人……沒說什麽?”
  “我媽她……來不及說什麽,就……去世了。”楊小麗泣不成聲,這眼淚,她知道,是真的,至於嘴裏那話,到底是幾分真,幾分假,就要取決於聽話的人了。
  劉亞玲也唬了一大跳,“你媽去世了,什麽時候的事?怎麽事先一點風聲也沒有?這麽大的事,你怎麽連我也沒通知?”
  “我大哥大嫂那邊,嫌我這樣子給老楊家丟臉,自己偷偷摸摸把葬禮給辦了,就通知了幾個本家親戚,到了頭七才讓我在我媽靈前燒柱香,有什麽法子呢,誰讓我媽活著的時候,我讓她老人家不省心了……”楊小麗連哭邊說,劉亞玲一時之間,也找不出安慰的話來,隻是端來一盒紙巾來,不斷地遞紙給她,擦擦眼淚鼻涕之 類。
  劉亞 玲充滿了同情,“你大哥怎麽變成這樣,沒結婚那陣,對你可好得不得了,什麽都維護你。這男人啊,一結婚了,就真不是東西,親妹妹也成了外人,就聽你大嫂擺布。要我說,這事啊,肯定是你大嫂的主意,她那人,可不是什麽省油的燈,老太太的葬禮,她也不讓你出麵,親戚裏麵看了,會怎麽說你,定會說你不孝之類,到時候再把你家老房子的事擺到桌麵,怕是一個幫你說話的人都沒有,你們家,也就那套房子值錢了吧。”
  楊小麗低頭,“這話,要是早聽你的就好了,房子的事,他們早就背裏裏找人評估過了,分成三份,我占一份。這也就罷了,這房子他們都住了這麽多年了,我跟我嫂子又處成這樣,也不好在一屋住著,就跟他們商量,能不能把我那份折成現金給我,他們又說拿不出錢來,好說歹說,就給了我五千塊……”
  劉亞玲聽得火冒三丈,一拳砸在沙發上,“你大哥怎麽做出這種事來!這不是讓你淨身出戶嗎?”話一出口,她馬上意識到自己用詞不當,頓了頓,掰著手指, “你這些年往那個家填的補的,我都不說了,單說那套房子,現在都翻成什麽樣了。要有了那套房子,什麽樣的男人湊和不來日子。”
  楊小麗說,“別提男人了,亞玲,先說說肚子裏這孩子該怎麽辦吧?為這事,我電話都關了,心裏亂得很,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你也知道,我是個沒主意的人,亞玲,你能不能幫幫忙,去馬連晉那裏探聽探聽風聲?問問他的意思,這孩子,他到底是……想不想不留?”
  劉亞玲半天沒說話,隻是拿眼瞅著楊小麗,想從她臉上瞅出點動靜來……如同往日,她隻看到了心慌意知,全無主意,心裏的疑惑,到底是打消了,遂歎了一口氣,“你還不知道,馬連晉那邊,倒大黴了。”
  楊小麗趕緊坐直了身上,一把揪住劉亞玲的手,聲音都發抖了,隻曉得問一句,“出什麽事了?”
  “也不知是誰,把方靜給告了,檢察院那邊放出風聲來,說是咱們醫院的人,那些不長眼的人,就認定了是老娘,長一百張嘴也說不清。算了,這些都還是小事,先擱在一邊不說。方靜那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學什麽不好,學別人做生意。其實做生意也沒什麽,偷偷摸摸賺點錢也就算了,偏偏還擺款,要當什麽老總。這老總哪是這麽好當的!得上工商注冊,白紙黑字寫著呢,不查吧,倒是一點事也沒有。開始辦這事的時候,我就說了,這事不能這麽辦,是把小辮子紮成衝天炮的事。王老板還安慰我說沒事,方家現在一手遮天,沒人會跟方家過不去,天大的事都擺得平。這下好了,落到管這事的人手裏了,別的沒打聽出來,反正是中央直接派的專案組下來。現在方家是擺明了推馬連晉出來,頂這黑缸。也不知馬連晉心裏怎麽想的,我聽裏麵的人說,他進去之後,把嘴封了嚴嚴實實,既不為自己辯白,也不說方家的不是。我們在外麵幹著急,還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楊小麗話說得很快,“不行,我得跟馬連晉見上一麵,怎麽也得見,就算是為了肚子裏的孩子。”
  劉亞玲歎了口氣,“這幾千萬的事,馬連晉要真都給扛下了,是槍斃的事,你這個孩子,留著……也好,就算是給老馬家,留個後吧。”
  楊小麗說,“你上次不是說過,要讓那個什麽,李廳長……擔這個責任嗎?怎麽弄來弄去,反倒弄到馬連晉頭上了?”
  “這事啊,要說呢,查方靜那個公司的事,也就是個幌子,根子啊,還在咱們醫院那個度假村那裏。其實啊,王老板前些天還說呢,他們也是這些年被慣壞了,以為上麵抓環境整頓,還象往年一樣走走過場,發個新聞通報唬唬老百姓就行了,沒想到這一次動真格了。那個度假村,地基都封了,硬是給停了。字是李廳長簽的沒錯,還真跟馬連晉一點關係也沒有。可收錢是方家和李廳長兩邊,麻煩就麻煩在方靜那個沒開張的公司擺在那裏,那個注冊資金,雖然國內國外,轉了好幾個彎,可總有一天,會查到那筆錢,是從王老板帳上轉過去的,方家也不好推得一幹二淨,隻好推馬連晉出來先頂了,再慢慢想辦法找人活動。”
  楊小麗一聽,就罵開了,“這方家怎麽能這樣,為了保自己的閨女,讓馬連晉頂罪。馬連晉是賣給他們方家了還是怎麽的,還讓不讓人活了!”
  這事,要真計較起來,劉亞玲的幹係不小,當下陪了笑臉,“我知道你心痛馬連晉,咱們也在想辦法不是。檢察院都找過我們很多次了,問了我,也問了王老板,問我們到底有沒有給馬連晉那邊塞錢。我們這邊暫時是咬死了說沒有。可這話也就能哄哄小孩,真等檢察院那邊把帳目查清楚了,我們這邊就沒轍了,總得交出一個人來,不是方家,就是馬連晉。”
  劉亞玲的手機鈴響,她看了來電顯示,接通了來電,但隻是嗯嗯啊啊幾聲,就掛斷了。楊小麗不經意地卷著頭發絲,打了個哈欠,把身體鬆了鬆,“亞玲,還是你這裏舒服。”亞玲說,“要是你那房子沒賣掉,咱們還是門對門住著,那該多好。”“有什麽法子,馬連晉想賣,我哪敢留著。你還別說,我現在住的那房子,在郊區,冷得死不說,買個菜也不方便,總厚著臉皮求著別人帶也不是法子,算了,馬連晉都這樣了,我就不埋怨了,過得一日是一日吧。”
  劉亞玲沉默了很久,忽然提出一個建議,“要不,你搬到我這裏來住一陣子吧,反正這眼看要過年了,我媽那邊,平時不回去倒還好說,大過年的也不回去,終歸說不過。你就當是……幫我看房子也好。”
  楊小麗的臉上,先是一喜,而後是小心翼翼地擔憂,“不好吧,我現在身子不方便。再說,你這裏都是熟人,我這個樣子,讓人見了,怎麽好解釋。”
  劉亞玲笑笑,“就是這樣才好解釋呢!你說的,馬連晉都這樣了,你還留著他的孩子,這叫什麽,這叫有情有義,人家誇你還來不及呢。哪象他們方家……算了,還是不說了,一說一肚子火。你呀,就在我這裏安安心心住下來,王老板說了,他跟馬連晉,好歹也是朋友一場,從前啊,馬連晉也幫過他不少,別的不說,就說民工事故那次,要不是馬連晉,他現在,指不定就跟他家小舅子一樣,在哪個監獄裏呆著呢。他這次啊,就是傾家蕩產,也會救他出來。你住在我這裏也好,一來呢,方便探聽消息,再者,我們姐妹一場,你們家又對你這裏,我不照顧你誰照顧你。”
  楊小麗不再有異議,在亞玲家舒服地住下了,夜半醒來,晚飯前出門的亞玲還沒回來。房間裏暖氣開得太大,心裏頭鬧哄哄悶得慌,就好象知道有人在說你壞話,算計你,卻偏偏又扯不破臉皮大鬧一場。似乎有個聲音在她心裏要呐喊出來,她把手按在胸口,那心跳,卻是撫不平。她下了床,走到窗前,掀開窗簾一角,出乎意料,外麵居然是白茫茫一片……下雪了……不知什麽時候起,城市的路燈,不再是溫暖的黃,慘白慘白的,即使是最亮的雪花,被卷入這慘白,也黯淡下來,宛若灰色的羽毛,隻有落到地麵,才能看得清,原有的白。
  白天的時候,劉亞玲說了很多話,要是放在從前,她信,一百個相信。現在,她也信,隻不過,得加上她自己的見解。
  劉亞玲說得不錯,或是馬連晉,或是方家,總得倒一邊。方家也好,馬連晉也好,甚至現在置身事外的李廳長,都是王老板,劉亞玲這些花錢養肥了的,換掉他們中任何一個,都如同割王老板他們的肉。最好的棄子無疑是李廳長,他老了,再有一年就退,退下來的廳長,也就是拿退休工資,有資格要求派車,但事實上永遠調不到車的平凡老頭罷了。方家和馬連晉,方家的優勢在於位高權重,劣勢也跟李廳長一樣,老了,人走茶涼,是早晚的事。馬連晉的優勢在於――年輕,還有大把的機會。老人們也會說,欺老不欺少,大抵……就是這個道理。
  錢是王老板的,證據在王老板手裏捏著,他說是方家,就是方家,他若說是馬連晉,那也不是不可以,丟的都是卒,保的都是車。王老板,劉亞玲他們唯一的擔心,是關在裏麵的馬連晉,能不能熬得住,他若看不清形勢,指著方家象往常一樣罩著他,天大的罪名一個人扛。王老板也在外麵一口咬定是馬連晉,倒也簡單了,還真象戲文裏編成歌兒唱出來的一樣――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有準生證的話。
  怕就怕馬連晉這人,成不了大事,跟那方建軍一樣,穿上衣服人模人樣,衣服脫了是個軟腳蝦,進去之後,一個號子裏的犯人們一頓招呼,再幾句好聽的,隻想著自己脫罪,竹筒倒豆子,把罪名全推給了方家,外麵的人還摸不清套路,又把馬連晉給供出來了,方家跟馬連晉抱在一起死,王老板這些人,還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養肥第二個方家,第二個馬連晉,還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要是能見上馬連晉一麵就好了?
  一個念頭,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從楊小麗腦子裏冒出來。
  這樣的事得求人。求誰呢?劉亞玲?肯定不行!劉亞玲他們這幫人,檢察公安那邊,肯定是重點防護對象,要不然,也不會到現在還拿不定主意。
  劉亞玲昨兒這麽熱情地把她留下來,定是又打什麽主意了……沒有好處的事,劉亞玲是不會做的。
  難道,她在打這孩子的主意?
  楊小麗心裏一緊,不行,這孩子,是她全部的希望,她絕不能讓人利用了去。
  她打了個寒噤,把窗簾放下來,重新坐回床上,把被子嚴嚴實實裹在身上……還是算了吧,重回她的隱居生活吧……馬連晉於她,於孩子,不過是提供精子的男人罷了,從此,與他們母子的生活無關,死也好,活也罷,就象那憧憬過的富貴繁華一般,都不過,是過眼雲煙。
  但是,她真走得掉嗎?她不是傻子,不會聽不出劉亞玲的話裏,還是有幾分疑惑的。舉報信的事,劉亞玲怕是懷疑上她了,即使那份工商登記,她在一家幾條街外的不知名的小複印店複印之後,又照原樣放了回去。她能打消劉亞玲懷疑的最好的法子,就是扮演好馬連晉的癡心傻女人的角色。在所有人眼裏,這樣的女人,是無論如何,也不具備攻擊能力的。她隻要扮演好了這個角色,舉報信的事,自然懷疑不到她頭上。
  舉報信?
  楊小麗眼前一亮,她怎麽把這事給忘了,是的,她有辦法見到馬連晉了!
  她原本抱著試試看的心情,把舉報信寄到那位女檢察官手裏,這一試,就馬上見了效果,隻說明一件事,那女檢察官,是個關鍵人物。
  最重要的是,她也必須見到馬連晉。原本,她是下定了決心,要回避馬連晉的,因為孩子的緣故。馬連晉說,劉亞玲他們,都是聰明人,但還有一句,她想補上,她楊小麗,也不是二百五,相處了這麽久,馬連晉對她有了孩子會是什麽態度,會琢磨不出來?但今時不同往日,馬連晉是劉亞玲他們素日裏養肥了的,這一次不得不犧牲,心,痛不痛尚且不知,但肉痛,則是肯定的。現在正在風頭上,自保是第一位的,尚且騰不出手來查找告密者。但,萬一這事塵埃落定――馬連晉垮了,下一個,會不會就輪到她楊小麗了……她把被子蒙在頭上,不敢再往下想……
  被子裏的空氣,黑暗,混濁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掀掉被子,重新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出著氣……她必須救馬連晉,救馬連晉,就是救她自己,她沒了工作,沒有名譽,沒了家人,沒有愛情,沒了馬連晉……唯一剩下的,隻有她自己,她總不能混得連自己也混沒了。至於方家,就象鄰居們閑聊時常說的,冤死他們也不及老百姓的一個手指頭。
  當然,她要是真下定決心去逃,帶著孩子逃得遠遠的,甚至是,隨便在地圖上找一個從來沒去過的城市重新開始,給那些打打吊針,做做所謂無痛人流的小診所做做護士什麽的,也能活下去,也能混上一天三頓,也能混到送孩子上學,現在新聞裏不都說,再過幾年,這城裏小孩上課,別說學費,連校服費用也能由國家來出了。但楊小麗已沒有了自信,還能過那種生活的自信,在見識了劉亞玲,王老板,還有馬連晉他們這些人的生活之後,他們吃的穿的用的玩的,甚至平日裏不喜歡糟蹋的,都比她原本生活裏最昂貴的珍藏要強。
  她從錢包最裏麵的夾層裏翻出那張名片,上麵印著的地址,她記得,但她唯恐自己記錯了,還是要再看一遍,確認一番,在心裏默認幾遍,這才再把那名片放回原處,這才安心睡著。
  第二天天沒亮,劉亞玲回來了,穿著昨天的衣服,一臉的倦意。楊小麗問她,今天有沒有安排。劉亞玲打了個哈欠說,“能有什麽安排,還不是上班唄,現在風聲這麽緊,可不能象從前那樣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等過了這陣風口再說吧。”
  楊小麗很是惋惜的樣子,“本來想讓你陪我逛街的。幫我參考參考,買什麽嬰兒用品合適。”
  劉亞玲說,“你自己去吧,自己注意點,要是覺得不舒服,打電話給我。還有,若有看中的,最貴的那一套,算我的。”
  楊小麗笑著說,“那是自然。現在你可比我有錢多了。”
  劉亞玲換了衣服,匆匆忙忙去上班了,楊小麗站在窗口,掀開窗簾一角,看著她在雪地裏踩出一行腳印,上了車,這才放下心來,撥通了一個電話。很顯然,對方也是知道她的,很爽快就答應了見麵的要求,約定的見麵的地點,一家很不起眼的小茶座。
  楊小麗出門之前,審視著鏡中的自己。她有肚子已經微微有些隆起了,臉上有了淡淡的斑痕,也許是昨晚沒睡好的緣故,臉色也有些蒼白,她想了想,又把剛剛梳理整齊的頭發撥弄了幾下,弄出兩絡頭發下來,有些零亂的樣子,垂在額前。現在的她,不用說話,就已經十成十是值得可憐同情的棄婦加孕婦了。
  她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十分鍾才到,進門之前,她的腳,特特踩進了深雪裏――那雪看上去是白的,其實並不怎麽幹淨,很明顯的汙漬,在褲腿上看得清清楚楚。
  她約的人是當年調查方建軍貪汙案的女檢察官。
  一進門,女檢察官第一眼看她的肚子,眼裏有了悟,第二眼看她的褲腿,臉上有同情,說話的語氣,明顯地,親熱了起來,並且親自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碧螺春,送到她的手邊。
  兩個人坐下之後,楊小麗心裏還是有些發慌的,不敢先開口。女檢察官倒也爽快,先提上問了,“其實呢,你跟馬連晉的事,我們檢察院這邊也聽到點風聲,隻是前陣子找不到你人,況且你跟這案子的關係也不大,現在你主動聯係我們,看來是想通了。”
  楊小麗低下頭,“其實也不是想通不想通的問題,要不是實在被逼得沒法子,又怎麽好麻煩你們。”
  女檢察官笑了,“這倒也是,別的不說,就說方建軍那事吧,其實方建軍自己都交待了,把你打了一頓狠的,你硬是咬牙不說,我們也沒辦法。”
  楊小麗把臉別開,“其實……那也沒什麽,咱們平民小百姓的,挨一頓打,也不算什麽大事。”
  女檢察官把話兜回來,“說說你跟馬連晉的關係吧。”
  楊小麗的眼淚,落下來了,沾在睫毛上麵,閃閃發亮,“我知道外麵的謠言很多,說我跟著馬連晉,是圖他的錢。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楊小麗似乎激動起來,聲音也大了,“我真的不是!”
  女檢察官連忙遞過紙巾,“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你跟劉亞玲不同,不是那種虛榮的女人。”
  楊小麗期期艾艾,“我聽說……聽醫院裏的同事說,馬連晉的事,是劉亞玲告發的?這事……是不是真的?”
  女檢察官一愣,“怎麽,那檢舉信不是你寄的嗎?”
  楊小麗又是擺手又是搖頭,“我……我哪裏有膽子做這種事,再說,馬連晉……我跟馬連晉,都有孩子了,我怎麽會害他……”
  “孩子是馬連晉的?他知道?”
  “孩子是他的,他怎麽會不知道,我們掖著藏著不敢說,還不是因為……怕方家的人……對這孩子不利,可憐馬連晉,都三十好幾的人了,被方家害得,想要一個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不能……”楊小麗又流眼淚了,又或者,她的眼淚,根本就沒停過,成為了一種習慣,亦或是,保護自己的武器。
  很顯然,女檢察官對方家的興趣更高些,至少,高過對楊小麗的同情,“說說方家,他們怎麽對付你的?”
  楊小麗說不出來,平心而論,從頭到尾,她跟方家,沒有過任何的直接接觸。她不過那黑暗裏的小老鼠,周圍每個人都在說,貓是可怕的動物,是能輕而易舉吞噬她的強者,她便害怕了,她便退縮了。而一旦人們因此而輕視或是嘲笑她的時候,她便覺得自己是貨真價實的受害者了。
  女檢察官把楊小麗的沉默當成害怕,她覺得是時候給楊小麗吃顆定心丸。
  “我也不怕實話跟你說,這一次的重點調查對象,是方家,不是馬連晉。要調查馬連晉,一個小處長,用不著出動我們這些人。但以馬連晉跟方家的關係,缺口必須要從馬連晉這裏打開。我也知道,那些錢,不是馬連晉開口要的,也沒經過他的手,但至少,他心裏是知道的。這筆錢不少,這幾年,省內的重點工程建設上百個億,方家的好處費是按百分之五拿的,你算算,這是多少錢。國家這次是下了決心要追回這筆錢的,馬連晉要是扛下來,那是掉腦袋的事……”
  楊小麗急了,插了一句,“他要是把方家的那些事全說出來,會怎麽樣?”
  女檢察官沉默片刻,“這幾年,重點工程建設這一塊,如果不是馬連晉管著,由著方家,李廳長那些人胡鬧,損失更大。這些事,我們都是知道的。”
  楊小麗聽明白了,她並非不肯出賣方家,她定是千肯萬肯的,但她不能肯定的是,馬連晉是怎麽想的?
  她其實是不了解馬連晉的,她隻知道他的優點:他英俊,他出手大方,他不會跟女人發脾氣,更不會動手打女人,他周圍,總有一群恭維著他,奉承著他的大老板……這樣的優點,對於女人的愛情而言,答案也許是不知道,但對於女人的婚姻而言,那已經再好不過了。
  在她的肚子還看不出動靜的時候,她曾去過韓嘉瑞的家,她忽然發現,她已經無法用平常心來看待這個男子了。她嫌這個男人身上的西裝皺巴巴,還有小孩零食的印痕。她不想聽這男人抱怨新請的保姆如何不知所措,甚至當這個男人趕著上班,生怕遲到的時候,她嫌這個男人太過膽小怕事,沒有男人氣概。
  是的,對於男人,甚至,對於愛情,她已經麻木得失去了判斷力,久而久之下來,她覺得那些物質的,表麵的光鮮亮麗,對於她而言,樂趣更高。是的,她是個失敗的女人――找不到可以去愛的男人,也找不到愛她的男人,但是,有什麽關係呢,她還有金錢,還有肚子裏這個孩子,孩子的父親,有著更多的金錢,每每想到此節,她的心,也就平靜下來。
  她問女檢察官,“你們想讓我怎麽做?”
  女檢察官說,“你去說服馬連晉,隻要他把方家貪汙受賄的事實證據交待出來,我們擔保他沒事。”
  楊小麗欣喜若狂,這正是她盼望的,不是嗎?如果她能說服馬連晉徹底整垮方家,她的活路是無庸置疑的。即便她說服不了,她低頭,看隆起的腹部……她看過無數的電視劇,處於馬連晉這種境況的男人,最大的奢望,也隻剩下血脈之類的所謂理想了。她甚至幻想著,方家貪汙的上億的財產裏,馬連晉,也偷偷藏起來了一份。這筆錢,倘若馬連晉死了,自然是查無可查,也自然,會留給……他們的孩子。那將是多麽龐大的一筆財富啊,有了這筆錢,她可以帶著孩子遠走高飛,甚至,向那些報紙上電視裏說的那樣,跑到國外去……
  第二天下午,雪化了,踩滿黑色腳印的雪終於化了,跟黑乎乎的泥水攪和成一團,被在這寒冷的冬天也不得不早起的,心情糟透了環衛工人們,詛咒著痛罵著,掃進陰溝裏,也許,成了老鼠們的飲料吧。
  楊小麗見到了馬連晉。
  馬連晉瘦了,這是楊小麗的第一感覺,相對於她的“胖”。她也再一次強烈地感受到這個男人,確實是注意儀表:他披著大衣,大衣裏麵,是筆挺的西裝。她好奇這個男人是怎樣在牢裏保持西裝的筆挺的。他甚至還係著領帶,她在揣測,這玩藝有沒有成為牢裏室友們攻擊他的武器……
  馬連晉對於楊小麗的到來,是再驚訝不過的,但當他看到她隆起的肚子的時候,他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什麽也不明白,腦子裏一片空白,昏昏忽忽,有憤怒,有感動,更有……希望。
  調查組的動作太快了,快得他都來不及反映,就把他跟外界隔離了。所有的問題,他都是知道答案的,可他摸不準的,是回答了那些問題之後,他馬連晉,能從中得到多少好處?
  馬連晉的哲學裏,官場的親人也罷,朋友也好,都是用來出賣的,唯一的不同,是價格。大多數時候,他們不肯出賣這些所謂的親人朋友,不是因為忠心耿耿,而是因為價錢給的不對。馬連晉也因此而學會了一個技巧,就是含糊其詞,也許有罷,大概有罷,聽人說過之一類的話語,成了他的口頭禪。一般情況下,這一類的說詞,是可以讓他過關的。但這一次,明顯的不同,他們的動作太快,問的問題太多,除了問題之外,他們還想要確鑿的證據。他意識到了,這一次,含混,已是過不了關。他必須有所選擇,是保方家,還是棄方家?
  他決定不了!
  方家的勢力太過錯綜複雜,他擔心即便是供出了方家,他出來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丟官還是小事,萬一哪一天,走在路上,被酒後的司機撞了,於世人,不過是一樁交通意外。也確實,交通意外本就是這世上死亡率最高的選項。
  最好的結果,莫過於踩著方家爬上去。最壞的結果,保住方家之後,他或許是判刑,死緩,那當然是最好的選擇,還可以保外就醫……方靜,他想到了方靜,即便是到了這種地方,所有的時間都隻能用於思考了,他還是不明白,方靜為什麽會愛上他,愛到願意結婚的地步。他不相信方家那兩隻老狐狸,但是,一個陷入愛情的女子,他覺得,是可以相信的。
  馬連晉在等,等著調查組方麵,所允許的,第一個,來探視他的人。也許,是方靜吧?他確實這樣想過。但楊小麗,是嚴重出乎意料的……傻女人,馬連晉的腦子裏,隻剩下這三個字了。
  “你最近,過得怎樣?”馬連晉笑著問。
  這個問題,楊小麗知道怎樣回答,“很好,我在郊區買了套房子,不大,六十平米,夠我住了。”她停了停,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她知道馬連晉在認真聽她說話,真是諷刺,不是嗎?這男人隻有到這個時候,才會聽她說話,“前些時候,我媽過世了,亞玲知道這事後,就把我接到她家裏住了。她很照顧我的……”小麗的聲音低了下去,躲著馬連晉的眼睛,但她既提到母親的去世,那些悲傷,就不再是完全的虛假了,眼淚又開始在她眼眶裏轉了。
  馬連晉一向細心,並且善於察言觀色,從前,這是他飛黃騰達的技巧,慢慢的,久而久之,就深入到他的骨髓甚至靈魂最深處,成為一種本能。他反省自己,最大的錯誤,大抵是被劉亞玲的姿色迷惑,與她來了一段露水情緣。當然,這在男人們看來,不過是功勞薄上添上洋洋得意的一筆罷了。當他看到劉亞玲搭上王老板,又和李廳長搞到一起,還在謀求通往方家的康莊大道的時候,他的不安產生了。他是個注重前途的人,這沒什麽不對,甚至是好男人的必修課之一。十幾年前,他大學畢業,他成績優異,順理成章參加公務員考試,居然……他被錄取了!
  幾年之後,他得知,他之所以被錄取,不是因為優秀,中國有十二億人口,。這個基數也足夠龐大了,選不出十一個踢足球的,但選出優秀的政客,還是綽綽有餘的。他是第一名,他是農家子弟出生,僅僅這兩條,就足以平息悠悠眾口,掩蓋同期錄取的三名公務員中,有兩名,是某某領導的公子,千金。
  馬連晉不由得有點高興,從那個時候開始,他覺得他的人生大有可為。在以前,他總以為政客們既狡猾又囂張,他們高高在上,似乎動一動手指,就能改變小民百姓的命運。他們同時也是固若金湯的,他們開著豪華的進口汽車,很多人指指點點但沒人當回事來查。他們一次又一次搬家,新家一次比一次寬敞明亮,很多人在背後罵娘,還是沒人來查。他們喝醉了酒,撞翻了小商小販們的籃子或是攤子甚至是人,人們上來講理,他們坐在車上,打電話喊人,“你們城管都是吃什麽的,小商小販把路都堵死了,還讓不讓人開車啊!”現在,他看出來了,政客們不過是既愚蠢又囂張,他們隻是象他一樣,有了好運氣,亦或是有了好出生,還沒有得到有民意的支持,就覺得自己是高人一等了。馬連晉覺得這些人太過得意忘形了,他看報紙,看新聞聯播,尋找哪怕是最細微的暗示――幾乎每個省都有至少是副省級的官員下馬了……他再細看本地的報紙,沒有動靜,任何動靜也沒有……同事們仍然在鑽營著,哪裏新開了KTV,哪家酒店又新裝修了,還有,哪裏,又有了新的門 路……
  馬連晉開始琢磨著如何退一步海闊天空了――自來水廠的落成典禮是第一個機會,方家,到底跟他是親戚關係,對他親熱些是自然的。他也還年輕,年輕人有時候忘記一些官場上的潛規則,顯得急功近利,也是正常的。他越過李廳長,跟嶽父站在了一起,他看到了李廳長一臉的不悅,他很滿意。
  首先,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其實,他是了解李廳長這個人,知道一個被忽視的政客,會拚命地抓住手裏的權力,會不顧一切,排擠其他人。他被排擠了,表麵看來,他不開心,但實際上,他不過是黑暗中的貓兒,看到落入陷阱而不自知的老鼠,貓兒高興,因為心知肚明。老鼠也高興,因為不知道。
  他怎麽能忘記劉亞玲呢?這個美麗而聰明的女人。對於女人,馬連晉常常會有一些自己也覺得可笑的想法,女人要麽聰明,要麽美麗,絕不能既聰明又美麗――對政客而言,真是既招搖又危險,稍一不慎,就是引火燒身的滅頂之災。楊小麗是另外一種女人,稍有姿色,不能說愚蠢,但離聰明,還有很大一段距離。他不相信劉亞玲會有這樣的好心,照顧楊小麗?真是笑話,他馬連晉的女人,什麽時候輪得到劉亞玲來照顧了?
  檢察官向他出示過證據,方靜作為企業法人的工商注冊登記複印件。當時,他笑了,這樣的證據,跟官員們的豪華轎車,寬敞新房之類,是一個道理,不查的時候,大家也就是背後罵罵,反正唾沫星子淹不死人。要動真格的,稍微花點心思就能拿到了。
  馬連晉說,“你放心,我沒事的,你回去跟亞玲說,這段時間辛苦她了,過段時間我出來了,一定會好好謝她。”
  楊小麗沒想明白,她在這裏又是眼淚又是癡情,坐了好半天,得來的,竟是這樣的一句話,她愣在那裏,象死魚一樣,張大著嘴,眼睛瞪得快要掉出來了。
  馬連晉又笑了,他喜歡楊小麗這個表情,這個傻乎乎的表情,表明她跟整件事毫無關係的傻乎乎的表情。他揮揮手,安慰她,“我沒事的,你放心,很快就可以出來了,你好好養著,說不定,等我出來,還能看到孩子出世呢?”
  這一句,楊小麗聽懂了,她狂喜,馬連晉允許她生下這個孩子!她的腦子裏,隻餘下這一個念頭,那麽……他定會把什麽留下,留給孩子吧。
  她用乞盼的目光看著馬連晉。
  馬連晉還是那一句,“你回去跟亞玲說,等我出來,一定會請她好好吃一頓,當是謝謝她。”
  楊小麗聽不明白,但她從來都是不敢不聽馬連晉的話的,至少表麵如此,她連連點頭,但點過頭之後,剛要說點什麽,那邊的警察已經在嚷著時間到,拉著馬連晉要走人,她猛地站起身來,伸出右手,想要拉住馬連晉――說不定馬連晉把那錢的下落,都寫在小紙條上了,她隻要伸手拉住他,就能拿到小紙條了……
  馬連晉被帶走了,楊小麗伸得最長最直的中指……連馬連晉的衣袖也沒摸到,她蹲在地上,哭得傷心極了,她不明白,馬連晉既允許她把這孩子生下來,難道不知道一個女人撫養孩子的艱難嗎?現在物價這麽高,這孩子,連個準生證都還沒有,也沒法辦戶口,小學中學,都得用錢買進去,大學……更不用說了,報上不是說了嗎?不是普通人去的地方,得有經濟基礎才能去……難道他就那麽狠心,一點也不念舊情,一點也不把這孩子放在心上……
  楊小麗哭了很久,哭得頭疼欲裂。這看守所還真是個偏僻的地方,她哭了這麽久,也沒有一個人過來看看關心一下什麽的。她沒有了法子,隻好自己把眼淚抹幹,慢慢地站起來。她走出大門口,又覺得口很幹,大概是剛才哭得太狠了,遂靠著路邊小店的櫃台,扔了兩塊錢過去,“拿瓶水。”
  那老板連眼睛也沒抬一下,“沒有。”
  楊小麗驚訝了,看著那櫃台上擺放得整整齊齊的不下幾十瓶水,“那不是。”
  “那不是賣的。”老板說。
  “不是賣的你開什麽店?”小麗也火了。
  “我開我的店,關你什麽事。”老板比她還橫。
  兩個人眼看著要吵起來了,旁邊一個炸油條的和氣大嬸,旁把她拉過一邊,“你剛從裏麵出來吧?”不等她回答,又問了第二句,“你……是不是有什麽人,關裏麵了?”
  大嬸的眼睛落在她的肚子上,她的眼睛忍不住又濕潤了。
  “你男人?”
  這一次,她終於點頭。
  大嬸指了指裏麵,“呆在這地方,可真夠受罪的。有沒有給你男人捎點東西進去?”
  來之前,楊小麗惦記著馬連晉血糖有些偏低,買了些餅幹蜂蜜之類的營養品,剛提到門口就被警衛攔下來,說是這些東西不合規定,不讓送進去。她對這些穿製服的警衛們,還是十分害怕的,忙陪了笑臉討好說既然不合規定,這麽遠的路,提回去也麻煩,不如……就當是她請客。她說這話的時候,警衛們對那堆東西,瞅也沒瞅一眼,她還以為是那些人瞅不上眼,哪曉得原本放在桌上的那堆東西,早已無影無蹤了。
  楊小麗在心裏暗暗詛咒那些拿了她東西的人,爛手爛嘴穿腸爛肚,不得好死之後,心情似乎好了一點點,但此刻,因為一瓶水,她的委屈和不甘心,又湧了上來。
  全身油膩膩的大嬸湊過身來,小麗嚇了一跳,剛想躲遠點,卻又馬上定在了那裏,大嬸神神秘秘地說,“想不想給你裏麵的男人捎點東西進去?”
  楊小麗傻傻地接了下一句,“怎麽捎,不是不合規定嗎?”
  那大嬸笑了,跟那豁開嘴的油條似的,“真要是合規定,那人……還能進到這地方來。”她又把聲音壓低了,“我跟你說,那店哪,也就是個擺設,蒙外人的。那店老板哪,是這看守所所長的小舅子,這裏麵啊,連看門的狗都跟他親熱得什麽似的,往裏麵捎點東西,還不是小意思……”
  楊小麗一聽這話,心馬上熱絡起來,但又想到自己剛才還跟人吵過嘴,那臉皮,就這麽一會子工夫,還真是……下不來。
  大嬸推了她一把,笑著說,“沒事兒,人家老板打開門做生意,哪有上門的生意不做的。你呀,就自個兒進去,看中什麽想給你男人送過去,就拿到櫃台上……別不好意思,超市都這樣。挑好了,老板自然會跟你結帳。記好了,那位老板,做的可是獨家生意,不時興討價還價那套。”
  不知怎的,楊小麗的心思,回到了一年前的那個夜晚,劉亞玲的手,也是這樣,輕輕一推,推進了卡拉OK包廂的燈紅酒綠之中,那一天,她見到了馬連晉,她所連夢想的,最優秀的男人。如果那一天,她沒有遇到馬連晉……她搖搖頭,不讓自己再想下去……想要活得好一些的人,從不朝後看,他們都生活在現在,抓住眼前的,最實在的東西。
  她偷偷瞟了一眼老板的神情,很好,沒有任何生氣,不悅的成分在裏麵。她放下心來,大著膽子挑了幾包餅幹,高樂高蜂蜜之類的東西放在櫃台上。老板拿出計算器來,劈劈啪啪按了幾下,按出一個數字來,展示給她看――足足高出市價十倍還有餘!
  楊小麗差點喊出“我的媽”來,她忙用手捂住嘴,總算記起那位大嬸的囑咐,沒有對價格表示異議,隻是低聲問了句,“能送得進去嗎?”
  那男人問,“你家男人,編號是不是8507?”
  楊小麗一愣,好半天,才想起馬連晉帶走的時候,那個警衛,似乎是喊了一聲,“8507,時間到!”
  “你怎麽知道?”她覺得不可思議,忍不住多問了一聲。
  “今天允許探視的就他一個,那還不好記!你放心,東西準保給你送到本人手裏,踏踏實實吃進他的肚子裏去。我這是打開門做生意,沒一點信譽,那還怎麽玩得下去啊。你下次再來探視的時候,可以直接問東西送到了沒有。要有一樣沒送到,你砸了我招牌都成。”那老板拍著胸脯說。
  楊小麗不敢再多問,低著頭打算離開,那老板又喊住她,從櫃台下麵摸出一瓶水來,遞到她麵前。楊小麗忙低頭從口袋裏摸錢,老板搖搖頭,“算我請你的,你一個女人,懷著孩子……也不容易……這男人……還真不是東西……”
  小麗本是滿腹愁雲,不知怎的,聽了這話,也不禁笑了。她想起在醫院做護士的日子,她已經很久不去回憶那段日子了。父親病重住院,那幫小姐妹們,打聽到她父親要用的藥,常常從別的病人那裏克扣了來,偷偷塞到她手裏。有一次還被護士長發現了,她緊張得後背全汗濕了,可護士長就跟沒事人一樣走開了。
  又起風了,她把圍巾裹得更緊,衣領也堅起來,雙手插進口袋,一腳水一腳泥地走著,這裏離著公車終點站,還有二十分鍾要走呢。問路的時候,報亭的小姑娘是這麽告訴她的。希望那些東西送到馬連晉手裏的時候,他能更感動一些,也許……她又笑了,這一次,是笑自己的癡傻,馬連晉又不是她醫院裏那些小姐妹,哪是那麽容易被感動的……算了,還是先回去劉亞玲那裏,把馬連晉的話帶給她。馬連晉這人,向來言簡意賅,同樣的一句話,這一次,居然說了兩遍,再不帶到,還真是說不過去……至於那筆錢,算了,就當自己又做了一個夢,反正有關馬連晉的種種,她一直在做夢,多一個,少一個,早就沒有了區別。
  天黑之後,楊小麗回到劉亞玲家。進門的那一會兒,她馬上感覺自己來對了:走了這麽遠的路,鞋子全濕了,腳凍得沒了知覺……還是暖氣足的房子舒服……她換上幹淨的棉襪,把腳架在暖氣片上,不一會兒工夫,腳下暖和了,全身的血液似乎也重新開始流動了……她長長出了口氣,蓋了件棉襖,趴在暖氣片上暈暈欲睡。
  劉亞玲從外麵吃過晚飯回來,怕她這樣睡著涼,忙推醒她,“小麗,你怎麽在這裏睡上了。”
  小麗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你回來了……哦,我正等你呢……對了,我今天見到馬連晉了……”
  小麗的話還沒說完,亞玲急急插上了嘴,“什麽,你見到了馬連晉……你怎麽見到他的,誰幫的忙,怎麽回事,都說了些什麽?”
  小麗的瞌睡立刻跑了個無影無蹤,坐直了身體,但她說話的語氣裏,還是帶著幾分似乎是不清醒的困惑,“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你還記得以前查方建軍案子的那個女檢察官吧,找我們問過話的……也不知她是怎麽還記得我的,今天上午忽然給我打電話,說是有人想見我。我問是誰,她說見了就知道了,還要我不要告訴別人。我到了那裏,就看到馬連晉了……他瘦了很多,不過精神還好。對了,我跟她說了我現在住你這裏,他說要好好謝謝你,等他出來,還要請你吃飯呢…… 唉……他自己都這個樣子了,出來也不知道是哪天的事,還惦記著請你吃飯,算了……他既然這麽說了,亞玲,哪天你有得了空,我請你吃頓飯吧,也不知你天天忙些什麽,成天地不見人影……”
  小麗後麵的絮絮叨叨,亞玲並沒有認真在聽,她的腦子,必須專心消化一條消息:楊小麗見到了馬連晉,是馬連晉主動要求的……楊小麗的話裏透露出來的,就是這個意思。楊小麗這樣的女人,在這種事上,還機靈不到說謊的份上,那麽,她說的,極有可能是正確的……剩下的問題是,馬連晉為什麽主動要求見楊小麗?調查組為什麽會同意?馬連晉想傳達什麽信息?調查組又想通過這一舉動,傳達什麽信息?
  劉亞玲這些天以來,跟王老板和其他一些人,商量了又商量,總是卡在到底是保方家還是保馬連晉上麵,出不來結論。就劉亞玲個人的意願,她更願意保方家而不是馬連晉。方家要的就是錢,明碼實價在那裏擺著,有個合適的人送過去,也就受了,想要辦的事,雖然有時候不免擺著架子,或是態度差點,或是偷點工減點料,但七七八八,也還能辦下來,例如,上次那個度假村的事。
  馬連晉大抵是年輕的緣故,考慮前途總是多過眼下的金錢,一起吃一起玩倒是痛快得緊,一旦涉及了實打實的現金交易,就成了屬泥鰍的,在那泥裏鑽來扭去,看上去黑乎乎髒兮兮,好不容易捉出來一看,還真是,捉的人一手泥,自個兒身上半點泥印子也找不出來。最讓劉亞玲不滿的是,最近一段日子,馬連晉冷落他們這幫人的做法,還真可用翻臉無情來形容了。王老板曾經背後嘀咕,“什麽玩意兒,不就是手裏有點權嗎?人五人六的,要是哪天栽到我手裏,瞧我不使出幾個嘴巴子,打得他哭爹喊娘!”劉亞玲當時笑得厲害,說出的話也不饒人,“怎麽,當著麵做孫子做膩了,煩了,背後做老爺子過過幹癮?”她這話是玩笑,但這玩笑開得忒損了點,為這事,王老板足足有半個月沒理她的磋。
  是的,馬連晉翻臉比翻書還快,有時候還真讓他們這些人下不來台。這幾年,城裏大大小小的館子,新出來的玩藝兒,新開的賓館度假村,林林總總,馬連晉可以說是該玩的玩了,該吃的吃了,該享受的,更是花樣百出地享受了。但有一條,他守得死,從不開口要錢,也不收現錢,怎麽塞也塞不進。就打上次來說,王老板他們幾個,想在麻將桌上塞點錢過去,馬連晉卻又提起了楊小麗,還口口聲聲說是她劉亞玲的朋友。最後那錢落入了楊小麗的腰包,馬連晉這一招,既讓王老板幾個吃了啞巴虧,又在楊小麗麵前買了歡心去。這男人的手腕,確實是非同一般了。馬連晉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兄弟們有事就是馬連晉的事,有什麽不好商量的,別提錢,提錢,可就是把兄弟們往腐敗這個火坑裏推了?可用王老板這些人的話說,真要是跟方家一個模子裏套出來的,明麵上腐敗,反倒是好了,花出去的錢反而少得 多。
  劉亞 玲細細地琢磨著,調查組那邊,連楊小麗這樣的地下情人也能找了出來,明麵上的未婚妻方靜,不可能不知道。馬連晉出事之後,方靜上上下下地拖關係找人,想要見馬連晉一麵,硬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楊小麗是什麽人,沒權沒勢,一點根基也沒有,方靜也還罷了,就她一個劉亞玲,動動手指頭,也能收拾去的傻女人,反倒是說想見就讓兩人見上麵了――劉亞玲可以肯定這是一個信號:調查組要徹底收拾方家的信號,馬連晉要幫著調查組收拾方家的信號。
  劉亞玲的後背,密密麻麻全是汗。她極害怕醫院裏最近流傳得最熱鬧的謠言,說她是反腐標兵之類。她心裏清楚得很,凡屬這類人,都沒有好下場。她不明白的是,怎麽會有人把這樣的事跟她劉亞玲聯係起來?她是壞女人,怎麽可能跟道德,或是正直、反腐敗這些事有聯係。她掩飾住心底的慌亂,把這事當笑話講給王老板他們聽。王老板在馬連晉被抓起來的第二天,開著玩笑說,“這告狀的人啊,要我看,沒有別人,就是方家的人,原因嘛,也簡單得很,對馬連晉這個女婿不滿意,又怕自家閨女鬧出來不好看,隻好使損招了。你以前不是跟馬連晉有一腿嗎?這贓不栽給你,難不成栽到楊小麗那裏,那種一根筯的女人,為了老馬連命都豁得出去,說她害老馬,鬼才信。”
  王老板一句話,把反腐敗的事定性為方家的內亂,劉亞玲落了心,跟著王老板一起,等著看到底是馬連晉死,還是方家的人死。
  劉亞玲看著眼前全無主見的楊小麗,這樣的女人,離了男人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還真是一點出息也沒有。她很自然地想起了馬連晉。馬連晉讓楊小麗把孩子生下來,難不成,他還真動了心思,要娶楊小麗了!娶這樣的女人讓男人省心,王老板曾經半開玩笑半當真說過這樣的話。難不成,方家就是因為這個緣故,跟馬連晉鬧翻了?調查組就是抓住這個機會,說動了馬連晉做證人?如果馬連晉作證指證方家,那方家,是怎麽也逃不脫的!那馬連晉說,出來之後要好好感謝她,是什麽意思?肯定不是因為她照顧了楊小麗!馬連晉是做大事的人,不會特意帶這麽一句話來,除非……他還需要有人從外麵,再推方家一把……這忙,要是幫上了,馬連晉那裏,是會好好感謝的……假如馬連晉是個女人,必定有人罵出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的難聽話來。不過,也還幸虧他是男人,還算得上是說話算話。
  劉亞玲打定主意了,她安慰楊小麗說,“你也別想東想西了,馬連晉自己也說了,要出來請我吃飯,也就是說,他不會有事的。你呀,還是好好養著,說不定呀,這孩子,就是給馬連晉帶來福氣的。”
  楊小麗歎了口氣,“希望承你吉言吧。”她嘴裏這樣說著,心裏的主意卻是拿定了。明天臘月二十九,還有一天就過年,馬連晉那裏的錢是沒指望了,不管劉亞玲這裏有多舒服,還是趁著舉報信的事沒被追究之前,趕緊走人吧。不管怎麽說,她跟馬連晉,好歹也算是露水夫妻一場,大難臨頭各自飛,那點東西,不管能不能送到馬連晉手裏,反正她的心意到了,就算是……情至義盡吧。
  第二天是個大霧天,白茫茫仿佛不想讓人看清這世界,從外麵走一圈回來,頭發絲,眼睫毛的尾巴上,全是星星點點白毛毛一樣的水氣,就象整個人都生了黴一樣。楊小麗跟劉亞玲商量說要回家過年。
  劉亞玲當即表示反對,“你媽都不在了,你哥嫂對你這樣,還回什麽家,得,我也不回家了,咱們兩人湊和著過年算了。”
  楊小麗搖頭,“話是這麽說,可終歸是一家人。再說了,哥哥嫂子終究是為長的,我這個做妹妹的,過年了,也不打聲招呼拜拜年什麽的,會讓人說閑話的。算了,我還是回去吧。對了,你這裏有空的紅包沒有?”“好象有吧,昨兒用剩的,應該還有幾個?做什麽?”
  “這幾天身子不方便,年貨也沒置辦,算了,圖省事吧,打個紅包給冬冬。我也是做人姑姑的,打小看著這小家夥生出來了,現在都隻準生一個,說不定以後啊,還能給我肚子裏這個做個伴啊,互相照應著什麽的。”
  劉亞玲臉上堆滿了笑容,這些笑容把她熱情的本性表露無疑。事實也確實如此,女人的熱情對男人而言,常常是無法抗拒的。劉亞玲發現這個秘密之後,更是發揮到極至。
  “這樣吧,你身子不方便,我跟王老板說一聲,讓他派車送你回去。要是你哥嫂那裏有個好臉呢,你呀,就安心在那裏過個年。隻要是臉色不對,那司機不還在外頭等著嗎,你呀,幹脆就頭也不回,走人拉倒。”
  楊小麗連忙推辭,“這怎麽行,王老板……”她的聲音低了下去,無力且怯懦,“怎麽好意思麻煩他……”
  劉亞玲卻是一點推辭的機會也不給留,“那有什麽麻煩的,他那個司機,現在也就是我在用,也就是多跑一趟的事。再說了,馬連晉不是讓我照顧你嗎?這照顧的意思,還不是不能讓人欺負去,外人不能,親人更不能。”
  楊小麗的回家過年,本隻是個推辭,那個家,她其實是半點也不想回了。但話趕話趕到這份上,不回去?已經是萬萬不能了。終於,她不再反對,眼睜睜看著劉亞玲打電話讓司機開車過來,聽她叮囑又叮囑,一定要把人送到,並且是高高興興的,才準回來。楊小麗試圖從劉亞玲的笑容裏找出勉強,甚至是虛偽的成分來,這樣,她就可以推測出馬連晉到底還能不能出來……
  她看不出,她什麽也看不出。
  馬連晉或許是能出來吧?但出來了又怎樣?跟她結婚?她看不到這樣的可能性。馬連晉是那麽聰明且有能耐的人,不會查不出是她在背後搞的鬼。她是見識到馬連晉扔她時的冷酷無情的,他會怎麽做?奪走她的孩子?她的心害怕得揪成一團。
  馬連晉或許是出不來吧?她沒有了最後的靠山。劉亞玲現在還熱情著,那是因為她還沒來得及想清楚舉報信的事。要是她想清楚了?即使萬一她沒想明白,生下孩子之後,劉亞玲是不是應該給她介紹下一個馬連晉了?不,不,不……她不可能還有那樣的好運氣。那時候的她,是生過孩子的女人,嚴重貶值的女人,劉亞玲介紹的對象,大抵是抽煙喝酒癡肥甚至小氣醜陋的暴發戶了吧。那時的她,是不敢說不的。
  除了逃,逃得遠遠的,逃得無影無蹤,小麗看不到任何出路。
  她在考慮著,也許,連郊區的房子,也要處理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那套房子,又漲價了。
  楊小麗終於上了車,司機是個一臉笑容,不多話的小夥子。楊小麗閉上眼,在車上休息了一會兒。睜開眼,在十字路口等綠燈的時候,看到路邊有小販在賣中國結,紅紅火火的,還垂著黃澄澄的一大串小元寶,既喜氣又富貴。她讓司機停了車,從車窗裏探出頭去問了個價格。
  “五十!”小販右手把那中國結高高提起,左手五指張開。
  楊小麗眼睛看著綠燈的時間,已經到了十秒,“二十,行就給錢,不行車就要開了。”
  小販猶豫不過一秒,“好!”快速把那中國結遞進來,楊小麗摸出兩張十元鈔票遞出去,兩個人象是訓練好的,一來一往,綠燈亮時,車子重新啟動,生意已是順利完成。車外,小販摸著那兩張十元鈔票暗暗慶幸又完成一筆生意。車裏,小麗打量著那中國結,心裏,終於感受到了幾分過節的意味。
  到了巷口,不知怎的,小麗覺得這巷口比起從前,又窄了幾分,車子進不去。兩個人下了車,司機主動接過那個碩大無比的中國結,又從車後廂裏提出兩大桶油,幾大袋包裝得花花綠綠的桂圓墨魚之類,“王老板讓送過來的,過年了,也就個意思。”司機說。
  小麗忙推辭說,“這怎麽行,不行不行,這怎麽好意思。”
  這司機倒也實在,當即苦下個臉來,“楊小姐,你這不是叫我為難嗎?王老板說了,這點心意你要是不收,就讓我回家吃自己。你說,這大過年的,讓我回家吃自己,我怎麽好跟家裏人交待。”
  楊小麗明知這司機行的是苦肉計,但事情都到了這個份上,再推辭,就顯得有點不近人情了,隻好不再出聲,算是……默受吧。
  楊小麗走在前麵,司機提著一大堆禮物小心翼翼跟在身高,這樣的陣式,頗有點……衣錦還鄉……的駕式。
  過年了,走親訪友的鄰居們來來往往,見到楊小麗,都是一愣。鄰居們看楊小麗,就象看一件包裝精美的廣告商品,明知道那些漂亮的包裝費,也是打進了價格裏,裏麵的內容遠不如外表精美華貴,但質量好又怎麽樣,在這種喜慶的日子裏,質量再好,包裝不好的禮品,反而更是送不出手。他們有心說兩句不痛快的話,又似乎與這節日的氣氛不融洽,最最要緊的,這世界,能把自己包裝得華美尊貴,也是一種本事。說不定哪一天,為著什麽事,什麽人,要求到這華美尊貴麵前。大家便什麽也不說了,隻在臉上堆出笑容來,即使這笑容或是勉強,或是過於誇張。
  楊小麗站在門口敲了半天門,也不人來應一聲,她的臉很是掛不住了。她的手伸進口袋裏,是的,她還有這家的鑰匙……她若是拿了鑰匙出來,總覺得有些言不正名不順。但是,她回頭看了一眼似乎毫不在乎,東張西望的司機,是的,這裏還有個人等著呢!她隻得從口袋裏掏出鑰匙,開了門進去。她肚子裏憋了一肚子的氣,打算先進屋,打發走司機之後,再好好地發一通邪火。
  進屋之後,她愣住了,這個家現在給她的感覺簡單而直接,隻得兩個字:冷清。大哥不在,大嫂不在,冬冬也不在。她吩咐司機把東西放在桌上,順便搭了把手,再把手縮回來的時候,手指成了黑色,上麵厚厚一層灰。她有印象,潔癖可以說是陳菲菲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
  她站在那裏,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心裏的不安在一點一點地擴大。她離開這個家的時候,以為自己是完全放下了的。她以為,這個家的任何人,任何事,死也好,活也好,都激不起她的任何感情了。但是,很顯然,她錯了。她並不能拋棄這個家而心安理得地活著,至少,她得先確認這個家平平安安。
  司機小夥前腳剛離開,她就馬上打電話給韓嘉瑞,這個男人是她嫂子的娘家親戚,也是她能想得到的,興許會少一些是非的男人。
  韓嘉瑞說,“冬冬這些天很聽話,沒事,就讓他在這裏過年好了。”
  楊小麗越發不明白了,冬冬為什麽要在韓嘉瑞家過年?她馬上問了一句,“我大哥大嫂呢?他們是不是也在你家過年?”
  電話那頭回答她的,是沉默。
  楊小麗說,“冬冬在你身邊吧,你讓他接電話。”
  好半天之後,韓嘉瑞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你嫂子……她住院了,在職工附屬醫院住著。”
  “什麽病?”楊小麗馬上又問。
  又一次的沉默,或是猶豫之後,“具體情況我不是很清楚,你問你大哥吧。”韓嘉瑞逃也似的掛斷電話,楊小麗更是下定決心,現在就趕往職工附屬醫院,把這事問個水落石出。
  楊小麗是知道職工附屬醫院的,那裏的環境不怎麽樣,醫生的水平也不怎麽樣,治治感冒什麽的還成,但是,嚴重得需要住院的大病……大哥為什麽不通知她?家裏這些事,從來都是由她來處理的。難道,他們真的是如此記恨她,記恨她老死不相往來的程度?陳菲菲?也許有可能。但大哥,她不信,絕對絕對地,不相信。
  她攔了一部出租車,下車結帳的時候,她按計價器上的數目把錢付給司機,司機卻說她少給了五塊。
  她生氣了,“怎麽可能?”
  司機連眼皮也沒抬,遞給她一份紅頭文件,楊小麗匆匆瞟了一眼,春節期間,出租車費漲價五塊的字樣,已經用紅筆描出來了。
  “你這不是偽造的吧?”其實呢,楊小麗也就是心裏不平衡,多餘問這麽一句,心裏反倒是信了,也是,鐵老大的火車票漲價都漲了好幾年,沒理由小本經營的出租車還原地踏步踏。
  司機連忙喊冤,“大姐,您可真是太瞧得起我了,我要有那本事,敢偽造紅頭文件,早當官去了,還開什麽出租車。”
  楊小麗不喜歡多出這五塊錢,有一種被人趁火打劫了的感覺,但是,司機說的這話,她喜歡聽,有一種,說到心裏麵的感覺。她從口袋裏摸出五塊錢遞過去,喃喃說了聲,“發財,發財,新年發財,想著發財就對了,別想著當官了。”
  司機收了錢,心情更是舒暢了,“好好好,發財發財,大家都發財。”
  楊小麗也笑了笑,但那笑容,不過是一會兒的事。這是過年,本應該是高高興興的日子,她提醒著自己,然後振作一下,甚至高興一會子,卻總不能把這樣的情緒持續下去。醫院的格局和規矩或許能讓外人不知所措了去,但對於楊小麗,卻是猶如到了家一樣。她直接進了住院部,找到護士值班室,又因著她挺著個肚子,臉上堆著笑,還有過年的氣氛,嘴裏說著的那些吉祥話兒,片刻工夫,已從那小護士的嘴裏,把陳菲菲的病房,病情摸了個一清二楚。
  陳菲菲住在305病房,得的是子宮癌,手術安排在後天。她不敢相信,陳菲菲還那樣年輕,還不到40歲,還不是得這種病的時候。她站在那裏,有一陣的眩暈,幾乎讓她站立不穩。她撐著值班室的桌子站了好一會兒,等著那陣眩暈過去,又對著一臉同情的護士勉強笑了笑,這才慢慢地走了出來。
  她在外麵走廊的椅子上坐著,天很冷,大概是哪裏的窗戶沒關好,時不時地有風滲進來,寒噤噤地。旁邊廁所裏,不知是誰,又忘記把水龍頭擰緊了,滴……嗒的水聲,有一種,從心裏麵被濕透了感覺。
  她坐了很久,整個人象是坐在冰窖裏一樣,手腳也冷得沒了知覺。理智提醒她,不能再坐下去了。她艱難地站起來,又是一陣眩暈襲來,她晃了晃,差點摔倒,她連忙扶住椅子,與此同時,有人一個箭步上來,扶住了她。
  “你沒事吧?”那人問她。
  她抬頭,認出了眼前這人……韓嘉瑞。
  他怎麽會來?
  他來做什麽?
  楊小麗心裏充滿了疑惑。
  韓嘉瑞笑得有幾分尷尬的味道,“我過來看看,過來看看,順便……順便看看……看看,有什麽要幫忙的……”
  楊小麗重新坐下來,她壓根就不信什麽順便過來的鬼話,這韓嘉瑞說話時不敢看她的眼神,已經很明顯了。
  “我嫂子的病,什麽時候檢查出來的?”她直接打斷韓嘉瑞,問出她最關心的問題。
  “有兩個月了。”韓嘉瑞不明白這裏麵的關節,說了實話。
  楊小麗心裏一沉,照時間推算,那時候,她母親還在世。她很清楚陳菲菲為什麽住在職工醫院,而不是別的地方。這裏條件是差的,醫生比起她原來呆過的醫院,更是遠了幾條街。唯一的優勢,估計是在這裏,醫藥費能報銷吧。
  她的心,已是深深地悲傷了去。如果這是事實的話,那麽,母親有可能是因為嫂子的這一場病……她不願往最壞的結果去想,但前些天看過的新聞清晰無比地在腦海裏浮現――農村裏沒有醫保的老太太,有了病,在醫院裏住上一個月或是一個手術就可以治好的病,卻是怎麽也不肯去,膽子大的跑去大馬路上闖別人的車,往死裏闖,能賠多少是多少,留給兒孫,也是個活著的保障。膽子小的就自己準備一瓶農藥,一了百了,兒孫們哭一場拜一場,就當是含笑九泉……
  她是護士,這些年來,母親的身體一直都是她照料著,這一次,母親去得這樣忽然,她心裏是疑惑著。隻可惜,她早已學會不回頭看,想著更好更舒適的將來,但為什麽,她的身體,覺得如此之冷,她的心,是如此地悲傷了去,悲傷得,找不到一個,可以渲泄的出口。
  是的,她現在可以站起來,大聲地責備大哥大嫂,他們自私自利,為了自己,沒有照顧好母親……但是,她又有什麽立場責備他們?她自己呢,她那個時候,本可以從經濟上拉這個家一把,但她沒有,她手裏握著足以生活的金錢,心裏謀劃著馬連晉那些……也許有吧……秘密著的……更多的金錢。
  忽然想清楚的母親的死,仿佛山崩地裂般,似乎把楊小麗活生生埋了進去。她的麵前,隻剩下完完全全的黑暗。母親這一輩子,沒做過大事,也沒鑽營來一官半職。她在一家工廠幹了三十年,然後,這工廠倒閉了。她為這個家操勞了一輩子,然後,這個家……散了。她不明白,母親那麽好的人,這麽大的世界,留不出…… 母親的容身之處。更何況,此時此刻,她的女兒是那樣的想念著她,想念著那個夏日的夜晚,絮絮叨叨的母女之間的言語。母親是那樣的擔心著她,擔心著她在那短短的幾個月,把一生的路全部走歪了去……但到底,她的人生,徹底地遠離了方向……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腹部,那裏麵,有她固執著,一心一意要生下的孩子。
  她太想做一個母親了,源於對未來生活的恐懼,但與此同時,她把自己的現在弄丟了,丟得幹幹淨淨……然後,忽然地,她的生活,走到了絕境,還在責備這世界所有人都對不住她,都跟她過不去,都是她的敵人。
  她在馬連晉,劉亞玲這些人麵前,眼淚說來就來,可是,現在,她連怎麽哭都不會了,更不用說眼淚了。
  她猛地站起來,往陳菲菲的病房裏走去,她越走越快,跟在後麵的韓嘉瑞開始擔心起來,一把拉住她,“你想做什麽?”他的語氣很嚴厲,一改之前的退縮拘束。
  她回頭看著他,“你以為我會做什麽?”
  韓嘉瑞的手鬆開了些,楊小麗已經是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但她的眼神裏,又有一股子不服氣,不認命的倔勁,就仿佛,她的生活,甚至她的命,都全靠著一股子倔勁來撐著了。
  他隻得叮囑一句,“你嫂子,也不容易,你……聽說你最近……發達了,能幫……就幫一把吧。”
  楊小麗說,“這是我家的事,我自然會處理。還有,冬冬這些日子麻煩你了,明兒就過年了,你要是有空呢,就煩你跑一趟,明兒上午把孩子送家去,要是不嫌棄,順便把你家木子也帶來,在我家吃飯,算是……一起團過年吧。你要是沒空,那……跟孩子囑咐一聲,讓他自個兒搭公車回家就行了。”
  韓嘉瑞說,“這……怎麽好意思。”
  楊小麗說,“有什麽不好意思,人窮命也不好,總不至於連年也不過吧。”
  韓嘉瑞要跟在楊小麗後麵進病房去,大概還是不放心,擔心她鬧出什麽事來,楊小麗也懶得理他,直接推開305病室。職工附屬醫院這邊,沒有所謂的高幹,豪華病房之類,一律統稱為住院部,六人間的大病房,大概是因為過年的關係,隻有陳菲菲一人還住著。楊大年趴在床邊打盹,陳菲菲卻是醒著,右手插進丈夫的頭發裏,眼睛,卻是遠遠地看著窗戶外麵,又或者,什麽也沒看。聽到動靜,她回過頭,看到門口的楊小麗,她愣了愣,臉上的神情,也許是喜,又或是悲,又或是…… 全然的麻木。
  “你來了。”沉默片刻之後,陳菲菲打了招呼,那語氣,仿佛楊小麗不過是去菜市場走了一圈,又回了家門一樣。
  “過年了,當然得回來。”楊小麗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似乎過去的一切,吵也好,鬧也罷,都從來不曾發生過。
  楊大年醒了,抬頭看到楊小麗回來,一臉的驚喜,說話也結巴起來,“你……你怎麽回來了?”
  楊小麗還是那一句,“過年了,難不成你還不讓我回家不成。”
  楊大年緊張地搓著手,“這……這話是怎麽說的,回家當然好,當然好……對了,小麗,你來坐,我給你倒茶去……”
  楊小麗截過話頭,“給我倒什麽茶,哥,你是不是糊塗了,倒是人家老韓是客人,你得給人家倒杯茶才是。”
  韓嘉瑞一看架式,今兒這裏已經成了老楊家的家事,他倒成了完完全全的外人,也不好笑,“算了算了,我家裏還有點事,我先走了。”他走了兩步,又想起楊小麗剛才的叮囑,“明兒我把冬冬送過來,哦,還有木子,我們一起過年。”
  韓嘉瑞走後,病房裏隻剩下三個人,楊大年到底倒來了熱茶,楊小麗捧著杯子,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其實,喝茶還真是一個好主意,接受了好意,更堵住了嘴。終於,茶喝完了,心裏反反複複醞的話,也想好了,楊小麗放下杯子,站起身來,“大哥,你現在去辦手續,讓嫂子明兒先回家過個年。還有,手術的事,你們先緩緩,人命關天的事,可不能馬虎,我先去我原來工作的醫院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把醫保轉過去,萬一不行,咱們就自己出錢。錢的事先放一邊,先救了命再說。”
  楊小麗快步出了病房,還沒走兩步,楊大年從後麵追上來,似乎有話要說。她站在那裏,等著……楊大年反而把頭低下了。
  楊小麗隻得先開口了,“我隻問你一句,媽是怎麽死的?”
  楊大年的頭,低得幾乎抬不起來。
  “你先去嫂子的病曆拿來,我在這裏等你。”楊小麗換了個話題。
  楊大年答應一聲,回頭去拿病曆,楊小麗抬頭看天,還不過是下午,那天,已是迫不及待地壓了下來,路燈沒亮,它們,自有它們的工作時間。陰沉沉的天底下,她抬頭,把已經奪眶而出的淚水,重新……咽了回去。
  她接過病曆,看著大哥的臉,不過幾個月的工夫,大哥似乎憔悴蒼老了十年,楊小麗歎一口氣,輕聲說,“大嫂的病,應該還有得治,你自己也要……多保重,就是萬一……還有冬冬呢,冬冬還正是要人照顧的時候。”
  心裏其實還有很多話要說,但終歸,差了那麽一口氣,又咽了回去,埋在了心裏。楊小麗揚手招來出租車,司機照慣例問她去哪裏,她說出原來工作的醫院。汽車啟動之後,她拿出手機,深吸一口氣之後,撥通劉亞玲的電話,“亞玲,是我,小麗,幫個忙,問問有沒有床位……婦科……子宮癌……嗯,好,你先問,我十五分 鍾就到。”
  到醫院的時候,楊小麗的心,已經平靜下來。她對辦這樣的事並不陌生,知道應該忍氣吞聲,還得堆上笑臉去,小心琢磨著言詞,挑好聽的說,挑中意的講。她下了車,劉亞玲正在醫院大門口張望。不知怎的,看到這個情景,她的心裏,不由得也有了感動。在她那個小小的世界裏,劉亞玲是唯一能幫得上她,也願意幫她的人。隻可惜,劉亞玲想要的……太多。
  她進了醫院,亞玲搓手哈氣跺腳,嘴裏還忙著問她,“什麽人病了,這麽大陣仗?”
  楊小麗說,“我嫂子,子宮癌。”
  劉亞玲愣在那裏,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她病了,你那麽熱心做什麽,她是對你好了還是怎麽著!”
  “說到底,還是一家人,一個屋簷下住著十幾年,吵是吵,鬧是鬧,而且,她還是冬冬的媽,我哥要過一輩子的人,你說,換了你,你能眼睜睜看著她去死。”
  劉亞玲也就是一口氣咽不下,什麽也不想,先圖了嘴皮子快活。親人是這世上最容易反目的人,但同時,也是最割舍不下的人。
  “床位沒問題,倒是你說那醫藥費的事,怕是想不了辦法。前兩天也有一個病人,跟院長還沾著點拐彎抹角的親戚關係,也是象你嫂子這樣,不是國家公務員,單位那邊不鬆口,咬死了最多隻能報兩萬,最後三萬多,硬是自個兒掏的腰包。”
  楊小麗快速地在心裏琢磨了一遍,檢查費那邊,厚著臉皮去求點人,再加上劉亞玲的關係,大概能省一點,但住院費,手術費,還有之後的化療費,這一趟水下來,即使有她這個內行日日夜夜地盯著,沒有六萬塊也下不來。大嫂那廠子,死磨活磨下來,大概能拿上兩萬出來,大哥那裏,前段時間定是掏空了的,要不然,也不會在職工醫院呆著。省下的四萬塊缺口,要麽讓大哥那邊賣房子,要麽呢,她把前段時間賣房子賺的那點填進去。她想到第一次從家裏跑出去,大哥趕到她家把那一萬塊錢還給她,前些時候鬧著要房子,大哥又湊了那五千塊給她。她的心,縮成了一團,她無法想象,大哥是怎樣的艱難,才湊了這五千塊出來,大嫂是看在眼裏的,是的,她臉色不好看,但終歸,還是同意了的,還是什麽也沒說……
  “亞玲,反正我今兒都過來了,先提前把住院手術辦了,明兒我跟嫂子在家過個年,也就是吃頓團年飯事,下午就把人送過來,你看怎麽樣?”楊小麗問。
  “行,沒問題。你去辦手續,病曆帶了吧,我這就拿過去給陳教授看,陳教授你知道的,婦科這邊,他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還有,藥費那邊,我都跟姐妹們商量好了,偷摸拐騙,都是老套路,總反正沒有讓自己人吃虧的道理。”劉亞玲說話跟炒豆子似的,劈劈啪啪,又清脆又清晰。
  天黑時分,醫院裏的事情總算是辦妥了,亞玲見她一臉倦意,提議去她那裏休整休整。楊小麗一想到明天的團年飯還沒著落,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其實她差不多筋疲力盡了,但是,她不想就此躺下來睡一覺什麽的,她在害怕,害怕自己想得太多,控製不了那些自私的,甚至是邪惡的念頭湧出來。
  楊小麗直接去了超市,過年前的最後一天,置辦年貨的人把超市擠得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吵吵嚷嚷,你爭我奪,這樣也好,夠直接,免得比較來比較去半天也下不了決心……看見了,需要了,直接往車上扔就行了。如果愛情,甚至婚姻,也能如此簡單直接,也未嚐不是另一種幸福。
  她提著大包小包出現在門口,院門口,有一個人搓著手在來來回回地轉圈子,地上也堆著大包小包。
  她認出了來人,“韓嘉瑞,你什麽時候來的?”
  韓嘉瑞回頭,“才來沒多久,送點年貨過來,順便過來看看……有什麽要幫忙的。”
  楊小麗看了看院外角落裏扔下的幾個煙蒂,印象中,韓嘉瑞並不怎麽抽煙,但等人……唯一的消遣,也隻有抽煙了。
  小麗開了門,韓嘉瑞跟在後麵把大包小包提進來,小麗要去搭把手,都被他攔下了,連聲說,“我來吧,你不方便,坐下,休息會兒……”小麗拗不過,遂去泡了熱茶,切了水果,找出了糖果瓜子之類的零食來招待,一回頭,卻發現韓嘉瑞進了廚房,連圍裙也圍上了。
  “你做什麽?”小麗跟在後麵問。
  “幫忙啊,先把雞燉上,這雞是我媽從鄉下拿過來的,真正的走地雞,整雞下鍋,雞肚子塞上墨魚,熬出來的湯又好喝又養人,最適合孕婦病人了……對了,還有魚,魚也要先煎出來,明天隻要下鍋就行……還有什麽呢,想想,想想……”
  小麗忍不住笑了,“架式擺得蠻足的,看來是經常做飯的。”
  韓嘉瑞也笑,“沒辦法,一個大男人拖著個孩子,不會做飯哪成。”
  “對了,這大晚上的,你跑過來了,冬冬跟木子怎樣了。”
  “我媽給帶到我姐姐家去了,她呀,嫌棄我手藝太差,做的年飯不好吃,要去我姐姐家過年。”韓嘉瑞說話那口氣,很明顯不服氣。
  小麗一邊把青菜整出來,一邊接下話茬,“算了,明天讓你掌勺,這裏管保沒人敢嫌棄你手藝,對了,冬冬在你那裏乖不乖?”
  “那個小鬼頭,皮得緊,跟木子兩個,隻差上房揭瓦了。”
  “你住的可是樓房,哪有瓦可揭。”
  “所以我說隻差啊,對了,冬冬那孩子還有些畫畫的天分,我家那麵牆,讓他弄成藝術牆了,哪天得空了,你去看看,還真是那麽回事。”
  “當真?你這麽說,我還真得好好去看看……要真有天分啊,趕明兒得空了,給他去美術班報個名。”
  “等過完正月十五吧,我家附近那個培訓中心開班了,正好,我也要讓木子去報鋼琴班,先把冬冬帶過去,問他願意不願意,要願意呢,就一起把名報了。”
  “木子這才多大點,你就讓他練鋼琴了。”
  “也就是個意思,我們小的時候,別說鋼琴,電子琴也沒見過,成天在泥堆裏滾,如今有這條件了,倒不一定要成家成才的,就是讓他們長長見識也好。”
  “我還以為你想木子練成朗朗李雲迪呢?”
  “我的要求哪有那麽高,木子呀,長大了,隻要比我們這輩人過得好就行。”
  “看你這話說得,你都讀成博士了,還有什麽不好的,哪象我們……”楊小麗笑著,沒把後麵的話說盡。
  “博士也就是個門檻,起碼也還得十年八年熬,熬得好還成,熬得不好,也就是一窮教書匠,要不然,也不會……”韓嘉瑞後麵的話也咽了回去,兩個人畢竟還不是那種推心置腹的關係,還有……這大過年的,也實在不宜提起那些煩心事……是的,不提也罷,不提,興許……能忘了吧……明年,興許……還有新的希望。
  韓嘉瑞一直忙到半夜才走,楊小麗送他到門口,外麵又起風了,嗚嗚嗚地極有氣勢,韓嘉瑞催著楊小麗別送了,趕緊進屋去。小麗見他打了個寒噤,手忙腳亂地豎起了衣領,整個腦袋都躲在那衣領裏,縮呀縮的,不覺好笑,有心想開口留人住一晚,但大哥大嫂不在家,孤男寡女的,既不方便,又有些怕他誤會,挽留的話在舌邊打了個卷,終究,又回去了。
  送走韓嘉瑞之後,楊小麗回到屋裏。原來兩個人說說話兒,相互著搭把手兒,家務活兒做得又快又輕鬆――桌椅都擦幹淨擺齊整了,韓嘉瑞甚至還帶來了花,一大把張牙舞爪的蟹爪菊,金黃的顏色,每一朵都有碗口那麽大,用一個敞口的透明玻璃花瓶裝著,熱熱鬧鬧為簇擁著,開放著,看著這些花兒,那些沉重的事兒,似乎……可以擱置一會兒了。她在母親的房裏睡了,興許是乏透了,也興許……還真的擱置了下來,這一晚,她睡得,還算安穩。
  第二天一大早,韓嘉瑞就帶了冬冬和木子過來,兩個一刻也安靜不下來的小男孩在屋裏跑進跑去爬上爬下,嘴裏嚷嚷著隻有他們自己才懂得的胡言亂語,很有……一個熱鬧的家的感覺。看著韓嘉瑞拉了這個喝不住那個,從廚房裏出來的楊小麗好脾氣地笑了。
  韓嘉瑞站在客廳裏,看著兩個小鬼頭直搖頭,“木子太調皮了。”
  楊小麗笑,“哪有小孩不調皮的,我跟我哥小時候,那才叫皮呢。”
  韓嘉瑞看了她一眼,眼裏閃動著笑意,“你……楊大年,說別人皮我還相信,你們兩個,不可能。”
  楊小麗撩起劉海,指著前額上的一道疤,“看到沒,這可是鐵證,十歲那一年,上樹掏鳥窩摔下來摔的。當時啊,可把我哥嚇壞了,背著我就往醫院跑,一麵哭一麵跑,跟飛毛腿似的。到了醫院,兜裏一分錢也沒有,就敢拉著醫院的褲腿,不給看就不讓走人,那醫生沒法子,給縫了四針,一分錢沒給。”
  韓嘉瑞上前一步,沒留神兩個人的距離已是極近,“你們兄妹感情真好。”
  楊小麗連連點頭,“是啊,別看我哥老實得什麽似的,打小啊,為了我,沒少跟人打過架。”
  兩人正說著話,聽到門響,同時回過頭來,楊大年背著陳菲菲出現在門口,看見兩個人頭靠頭說話的樣子,似乎愣了一下。韓嘉瑞趕緊去幫忙,楊小麗到房裏把昨兒帶回來的電動輪椅推出來。陳菲菲怔了怔,楊小麗忙搶著喊了聲,“嫂子――”陳菲菲反映過來,也趕緊答應,這個時候,冬冬不知從哪裏鑽出來,手裏舉著紅包說,“媽,媽,你瞧,姑姑給我壓歲錢了。”
  陳菲菲一邊在楊大年的幫助下坐在輪椅上,一邊拉著冬冬,眼睛卻是看著楊小麗,笑著說,“有沒有給小姑姑拜年啊。”
  楊小麗也笑,“怎麽沒拜年,嫂子是沒看見,這小鬼啊,機靈著呢,今兒一大早,才剛進門,咱們誰都還沒反映過來,他就撲通一聲給跪下了,嘴裏還嚷嚷著恭喜發財,紅包拿來呢。”
  快到十二點的時候,韓嘉瑞拿出了一萬響的鞭炮。這炸個鞭炮讓人聽響的事,政府禁了兩年,今年不知的怎地又讓人放了。
  楊小麗小的時候,也喜歡聽聽響聲,或是躲在一邊,看別人被那響聲嚇得抱頭鼠竄,自己和哥哥在那裏哈哈大筆。大了之後,弄到嫌棄不知輕重的小孩子亂扔鞭炮的惡劣,最近兩年,大抵是房子越住越高了的緣故,漸漸地變得聽不得一點聲響。特別是她跟劉亞玲門對門住的時候,那裏的高尚社區,樓下都滿滿當當地停著車呢,那鞭炮一炸,好家夥,所有車輛的防盜鎖全一起嗚嗚哇哇地狂喊,比那鞭炮的架式還足。政府說,不準燃放煙花炮仗。小麗也曾對亞玲說,禁得好,早該禁了,一年忙到頭,也就指著過年清靜清靜兩天。不知怎的,今兒裏,小麗的想法變了,她瞅著沒有了母親的空空落落的屋子,勉強微笑著哥哥嫂子,還有她自己的,無法預知的未來,就想著,聽個響兒,就當是炸炸晦氣,也是好的。
  韓嘉瑞貓著腰點燃了鞭炮,再蹭地一聲竄進屋裏,把門關上。幾乎是同時,外麵的鞭炮驚天動地地炸了,青色的煙霧從那窗縫裏,門底下蜿蜒著爬進來,響聲歇下來的時候,滿屋子的硫磺味。楊大年把手從陳菲菲的耳朵旁放下來,笑著說,“好了好了,這喜氣都炸進來了,新的一年,必是平平安安,順順暢暢。”
  日子過成這樣,不知是隻剩下一句吉祥的話兒呢,還是還真得需要一句吉祥的話兒提提神兒,楊小麗已不願去分辨了。她隻是笑著,跟韓嘉瑞從廚房裏把早已備好的菜式端上桌,一共十大碗,十全十美,又討了一個好口彩。
  “有魚!這麽大的魚!”冬冬爬上桌,抓起筷子,第一下就朝紅燒鯉魚進攻。小麗一筷子敲過去,“這道菜不許動。”冬冬很是委屈,“為什麽不讓吃?”“有吃有餘,這餘,得到明年才許吃。”韓嘉瑞笑著在一旁解釋。
  “明年!”冬冬嚷得不能再誇張了。
  “對,明年。”楊大年也笑,但是,他的笑容,在看到兩個空座位的時候,立時,又斂去了。
  長方形的餐桌上,一頭一尾兩個正位空著,餐具擺了一整套,小麗還夾了些菜放進去,嘴裏叨叨著,“媽喜歡吃雞,這個雞腿得讓媽嚐嚐,嗯……爸喜歡喝酒,這可是好酒,得給爸倒上一杯……”
  冬冬好奇地問,“姑姑在做什麽?”
  陳菲菲說,“姑姑在給爺爺奶奶敬菜呢。”
  “爺爺奶奶不是……”冬冬一句話沒說完,已被一旁的韓嘉瑞捂住了嘴,“大過年的,不準說不吉利的話,過年了,你爺爺奶奶當然得回來,一起吃頓飯。”
  老楊家這頓年飯吃得早,吃到一半的時候,外麵開始傳來一陣接一陣的鞭炮聲,或是遠或是近,夾雜著汽車的警報聲,肩並肩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家人,相互說個話兒也聽不清,也就幹脆什麽也不說,專心吃飯,於是,這也算得上是一頓熱鬧的團年飯了。
  飯後,楊大年搶過收碗的活兒,楊小麗跟在後麵,一邊整理亂七八糟的廚房,一邊壓低嗓子跟大哥提起讓嫂子轉院的事。
  楊大年說,“家裏的底子你也是知道的,你嫂子那單位,你也是知道的,都三個月沒發工資了。這一次你嫂子生病,他們拿了兩萬塊出來,已經是很不錯了。咱們也不能太麻煩別人是不是。附屬醫院那邊條件是差點,可費用什麽的,能省的都跟咱省了,平時的日子裏再省點,醫藥費也就出來了。”
  楊小麗說,“嫂子這一次可不是小病,子宮全切,還有化療,馬虎一點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還是去大醫院穩妥。我原來上班那家,床位和住院手續都辦好了,押金也交了,呆會兒你跟嫂子說一聲,今兒晚上就住過去。”
  楊大年連連搖頭,“你哪來的錢?這可不是小錢。再說,你現在這個樣子,還去原單位做什麽,你……唉……這不是讓人說閑話嗎!算了,還是別轉了,你快去把那個押金什麽的拿回來,你還有幾個月就生了,這孩子生下來,哪一樣不要用到錢。前些時候,我還在跟你嫂子商量著,找個合適的主,把這老房子賣了。現在不比從前了,人家一聽咱們這是急著賣房子治病,都把價錢往死裏壓,反倒讓你嫂子生了不少閑氣,賣房子的事才給耽擱了。等過了年,有了合適的主,咱就把這房子賣了,你嫂子的醫藥費,還有,先前欠你的錢,都解決了,說不定,還有得剩呢。小麗,你還是多顧著你自己吧,這個家,你大哥雖沒用,好歹也算是一家之主,會好 好的。”
  大過年的,楊小麗不想跟大哥這裏爭來讓去,影響一家人的心情,遂說了個小謊,“押金都交過去了,哪還有退的道理。賣房子的事,咱們再緩緩,媽這才走沒幾天,咱們做兒女的,就琢磨著賣祖業,天下沒這個道理。再說了,房子賣了,你跟冬冬住哪裏,大冷天的,總不能住大街吧。”
  楊大年不再出聲,楊小麗知道,不出聲就是同意了,她本應該覺得滿足或是高興才對。但不知為什麽,她反而感覺到了疲倦,深深的,無力自撥的疲倦。楊大年出去之後,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廚房裏,聽孩子們象小老鼠一樣,在這屋子裏跑來跑去,也許,十年之後,這就是她的生活了。
  陳菲菲到醫院之前,找了個借口把楊大年支出去,把一個信封交給了楊小麗。楊小麗打開一看,是這老房子的房產證,上麵的名字換了,換成了楊大年和楊小麗。
  “這是怎麽一回事?”楊小麗不解。
  “媽去世之前,偷偷托人去辦的。”陳菲菲的臉色很不好,蒼白得仿佛全部的鮮血都從她身體裏抽幹淨了,白紙似的,她說話的語調平靜得沒有了起伏,往日的爽利刻薄,刀子一般的嘴,於眼前這人,仿佛,另一個人,另一個世界,“按理說,這房子你們兄妹二人一人一半,我是姓陳的,原是不該爭,也沒打算爭。可那時候,你肚子裏有了孩子,處的男人卻是遲遲都沒上門,媽心裏明鏡似的,什麽都知道。她跟我商量,要我認了你肚子裏的孩子,給你一個體麵。姑嫂一場,又有媽的情份在裏麵,不過是丟一份要死不活的工作罷了,答應下來,本來也沒什麽。可媽不該不信我,她答應我,隻要我應承下來,這老房子也就有我一份。我這裏前腳剛應下來,媽那裏後腳就把你的名寫到了房產證上麵。是的,你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是不錯,可我呢,我嫁到你們老楊家十幾年,一不偷人二沒把二老趕出家門,該做的我都做了,你們拿我當外人,左鄰右舍,總是說你怎麽賣了房子,怎麽孝順父母,就好象全天下,就你楊小麗一個人孝順、能耐,提到你大哥,隻剩下一個詞――沒用!你說說,換了你,這口氣,你能咽得下嗎?”
  陳菲菲的話,象刀子一樣,紮進楊小麗的心窩。這些日子以來,她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痛苦,她覺得那些痛苦,其源頭,來自於這個家庭。但是,她忘記了,與此同時,她也成為了這個家的痛苦。
  “對不起。”她用窒息的聲音說,“我不知道,我一點也不知道。”
  陳菲菲搖頭,“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想埋怨媽偏心。我要是還有個女兒,也會跟媽做得一樣。我隻是不明白,你為什麽不成家,為什麽不結婚,你明明有過很多機會的。你知道嗎?大院裏於老伯的小兒子,爸住院那陣,他有事沒事來我家,問能幫上什麽忙不?你連正眼也瞧人家一眼。你偷偷問過你,你說他個太矮了。你大哥的同事,姓李的那位,覺得你是個能過日子的人,也跟你哥提過你的事。可你呢,你嫌人家跟你哥一樣沒本事。媽說你心氣高,想找個子高高的,會掙錢又體麵還能你溫柔體貼的,可那都是電視上演的,這世上哪有那麽好的事。你這麽一天天耗下來,耗在家裏,你什麽錯也沒有,所有的錯都成了我的,我替你急,我到處打聽,看有沒有合適的對象,幫著你說好話,好不容易我表哥動心了,人家覺得不錯了,你倒好,不見麵也就算了,還聽到風就是雨,東拉西扯一大堆,好象這全天下,就沒一個好男人了。憑良心說,我表哥就真那麽差嗎?就真那麽不入你的眼嗎?”
  楊小麗連忙說道,“沒有,你表哥,韓嘉瑞……他很好,是個好人。”
  陳菲菲還是搖頭,“我表哥,還是比不過那個男人,開別克的那個男人,這孩子的父親,是不是?”
  曾經有一刹那間,楊小麗有想略過心裏的真實感受,很堅決地反駁嫂子,但事實證明,這仍是一件艱難得令她無法完成的任務。她低頭,很小聲地說,“不是……沒有的事。”
  陳菲菲歎氣,“我沒想逼你承認,我都活到這份上了,還能逼你什麽?你是冬冬的姑姑,能逼你做什麽,說句不好聽的,我現在巴結你都來不及,這一次,我要是運氣不好……你還指望你照顧冬冬,還有大年。依著你一貫的為人,這個信,我倒是放得下。我不過是有個私心,前些日子,我倒是探了探了表哥的口風,他對你印象不錯,覺得你是個好人,就是運氣不好,跟他一樣。他也是運氣不好,你也知道,我前表嫂那麽一鬧,他那名聲,算是徹底完了……他就是覺得,你們也算是同病相憐,再說了,你的為人,定不會讓木子受委屈,家裏的事,也能打點得妥妥貼貼,能讓他安定下來,一心一意做學問,我倒是覺得,你們兩吧,能湊和在一起過日子,就是不知道,你的想法是怎樣?你給我一句實話,事情都到這一步了,你的心,能不能定得下來,能不能跟人,好好過日子。韓嘉瑞是我表哥,我們姑嫂這麽多年,手心手背都是肉,雖然我有這個私心,但委屈了誰,我心裏……終是……過意不去。”
  楊小麗答應了陳菲菲會好好考慮,她看得出,沒有一口答應下來,陳菲菲顯得有些失望,但她還有更深一層的擔憂。是的,陳菲菲的提議很誘人,甚至,讓她稍感興奮,她甚至花費了一點時間,憧憬了一下和韓嘉瑞的婚後生活,類似於古人舉案齊眉,紅袖添香的情景。她相信韓嘉瑞對她有好感,他們之間可以肯定的說,沒有愛情,但是,有信賴,類似家人般的信賴,就目前而言,這種信賴,比愛情更重要。
  新年的鍾聲敲響了,本應該是十二下,因為新年的緣故,翻了一倍,成了二十四下。鍾聲響起的時候,楊小麗想著,其實她還是可以學著愛上韓嘉瑞,跟著他好好過日子。鍾聲停息的間歇,無盡的黑暗中,她的思想又加強了活動,理智湧上來,告訴她,她沒有力量完全消除那些過去,劉亞玲,馬連晉,他們有足夠的力量讓她恐懼,讓她的夢想破裂成碎片。她躺在床上,身體一陣冷一陣熱,她的新年晚上就是這樣在混亂中度過,什麽主意也拿不定。
  大年初一的天,無端端地晴了,太陽很努力地驅散那些寒意,隻可惜,風一起,那些寒冷就刺到了骨子裏。楊小麗跟著大哥一起把嫂子送到醫院,遇到舊同事,同事們的視線首先都是落在她的肚皮上,然後就是多少有些尷尬的笑容。小麗一律裝作沒看見,跑前跑後,奉人便陪上笑臉,“我嫂子病了,這段時間可得麻煩你們了,真是不好意思,又給你們添麻煩了。”
  楊小麗的姿態低得不能再低,那些想著陰暗事的人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又是大過年的,人人都祈禱著能有個好的開始,克服了最初的不自在之後,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辦,能搭把手的,都過來幫忙了。
  劉亞玲笑著說,“我真是妒嫉死你了,你人緣兒怎麽就這麽好,瞧瞧,人都走好幾個月了,姐妹們都還這麽給麵子。”
  楊小麗笑笑不答,這樣的話,還真沒有合適的話來應答。她的眼光,落在了門口,又發福了的王老板腆著肚子走在前麵,司機拎著大包小包一溜小跑跟在後麵,她的笑容斂盡了,“他怎麽來了?”
  劉亞玲也看到了,迎上前去,一臉的埋怨,“怎麽才來,這都什麽時候了!”
  王老板連聲道歉,接的是劉亞玲的話茬,臉卻是朝著楊小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來晚了來晚了,不過,我還是有理由的,我先去接人了。”
  劉亞玲問出了弦外之音,“接誰?還勞動你王老板大駕。”
  王老板故意賣關子,“你猜猜。”
  劉亞玲明白過來,瞅著楊小麗猛笑,“我猜什麽猜,又不是我什麽人,我有什麽好猜的,這個謎,得讓楊小麗來猜才是。”
  楊小麗捂住了嘴,捂出她差點嚷出來的尖叫,她猜到了答案,馬連晉!馬連晉出來了!
  但是,為什麽,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她站在那裏,看著提著飯盒的韓嘉瑞剛剛進了陳菲菲的病房。韓嘉瑞的背影,依舊是那樣的不修邊幅,皺巴巴的西裝下擺,還沾了些閃亮的不知明的液體――大概是木子或冬冬調皮,趁他沒留神蹭上去的。她忽然有一種衝動,想要走過去,喊住這個男人,幫他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然後,她拿回家,洗幹淨熨得平平整整了,再給這男人穿上。其實,這個男人並不醜,隻不過,缺一個貼心的女人幫他打理罷了。
  楊小麗被自己思潮嚇壞了,她拍拍胸口,連連安慰自己――不過是一時沒能控製自己的思想罷了……沒什麽大不了的,有人推了她一把,茫然一回頭,看到劉亞玲笑得跟一朵花似的,燦爛得她都不敢拿正眼去看。
  “怎麽了,都高興傻了吧,馬連晉出來了,你熬到頭了,這以後,有的是好日子了。”劉亞玲攬著她的肩,親親熱熱地說。
  她退無可退,隻能收回心事,問了一句這些人想聽的話,“老馬呢?怎麽不見人?他沒跟你一起來嗎?”
  王老板說,“要說這事,還真是邪乎,先前一點風聲也沒有,我也是臨出門的時候接到馬連晉的電話,說是要我去看守所接他。我本來想直接把人接過醫院這邊,這大過年的,也讓你們小兩口團圓團圓,可到了那裏,老馬又臨時改變了主意,說是要回老家一趟,有急事要辦。我問他是什麽事,他又不肯說,隻是讓我把車借給他,不過,他還是交待又交待,說是從老家一回來,就立馬來見楊……楊小姐。”
  接下來的幾天,小道消息裏有關方家和馬連晉的案子,流傳出好幾個版本。有人說,大年三十的夜晚,專案組的人去方家掘地三尺,挖出一箱子珠寶美金。也有人說,專案組遠赴澳門,調出了方家狂賭的錄像,上百萬扔出去,眼都不眨一下。
  當然,也有一些對時事非常敏感的人,用一種非常神秘的語氣在說,“知道方家的錢是怎麽找到的嗎?知道方家的女婿馬連晉嗎?是的,就是他說出來的。方家的錢藏哪兒,怎麽藏的,馬連晉都知道。隻要他願意說出來,一查一個準。馬連晉可真夠狠的,這一下方家可真是陰溝裏翻船,栽在自家養的女婿手裏了。”
  這些似是而非的事,楊小麗覺得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但如今的她,唯一想著的就是怎樣保護好自己的小秘密,遠著馬連晉、劉亞玲這些人,過些平淡的日子。她極力克製自己,不打聽不議論,但即便這樣,那些消息還是會主動找上門來,因為她身邊有劉亞玲這樣一個人,總是會主動提起這些話題。
  劉亞玲說,方家的事差不多定了,巨額財產來源不明,查出來的大概有一千多萬。楊小麗不明白,這來源怎麽會不明呢?既然都不明,又怎麽會給查出來呢。
  劉亞玲笑她,“傻啊你,你以為象王老板這些人,把錢送出去了還會承認?”
  楊小麗說,“憑什麽不承認,自己的錢,這承認了說不定還能拿回來呢!”
  劉亞玲指著她,笑得差點茬過氣去,“你呀,還真是什麽也不懂,這第一條就錯了,送出去的錢,有個正經名稱叫行賄,行賄是要沒收的。不承認還好說,反正這人民幣上也沒記號,承認了,那可就是行賄罪,那倒是要坐牢的。你說說,王老板這種人,能為了那點錢去坐牢嗎?”
  楊小麗現在聽到坐牢兩個字就心驚肉跳,隻是去看守所探視一次就比見什麽天皇巨星還難,遂找了借口扔下劉亞玲去病房看陳菲菲。
  重獲自由的馬連晉並不是那麽急於跟楊小麗見麵,當然,王老板說這個事的時候,分寸是把握得相當好的,委婉而理由充分。楊小麗本以為她會傷心,或者,至少,失落大概是會有的,但是,很奇異的,沒有失落,沒有傷心,什麽樣的悲觀情緒都沒有,她反而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依照馬連晉的性格,還有從前的那些事,她樂觀地認為,或許,這就是她跟馬連晉之間……了結的方式了……她覺得這樣沒什麽不好,很好,非常好!更何況她現在有了韓嘉瑞,他們之間,隻隔著一道蒙蒙朧朧的窗戶紙沒有被捅破,也許,現在,是應該由她來捅破的時候了。
  病房裏,陳菲菲剛打完針,精神正好,躺在床上笑著對她說,“你來得不巧,你表哥剛走。”
  不知怎的,楊小麗反而是鬆了一口氣,“手術的事都安排好了,日子就定在後天,主刀的是陳教授,技術方麵絕對可以放得心。”
  陳菲菲還是笑,“這事,你昨天就跟我說過了,小麗,你的記性比你這個病人還差了。”
  楊小麗低頭去提開水瓶,看是否還有開水,陳菲菲又笑,“水瓶也是滿的,是表哥才滿上的。我說呀,你也別在我這裏磨蹭了,你追出去試試看,我表哥那人啊,走路慢慢吞吞的,我追過去試試看,說不準,就追上了。”
  楊小麗站著不動,“我追你表哥做什麽,又沒什麽事交待他。”
  陳菲菲揮了揮手,“沒事追過去,說說話也是好的。”
  楊小麗也怪不好意思起來,嘴裏說著,“哪有什麽話好說。”腳下的步子卻是移了出去。她匆匆下了樓,出了醫院大門,在那裏東張西望。
  天冷極了,光禿禿的樹枝上,偶爾還有幾片枯葉在垂死掙紮,隨時都好象要落下來……真要落下來,倒也罷了,就是這樣要落不落的,總讓人心裏……不是滋味。
  一輛黑色的尼桑悄無聲息開過來,停在楊小麗身邊,她壓根就沒留意,還是伸長脖子在那裏望呀望的。車窗先是敲了敲,小麗低下頭來,車門開了,一張笑臉迎入眼簾,是馬連晉,她愣在那裏,一動也動不了。
  馬連晉笑了,“傻站在那裏做什麽,快進來啊,外麵冷。”
  “哦……”她似乎反映過來,茫茫然上了車,傻呆呆看著眼前的男人,是啊,這個男人笑得真好看,眼睛彎彎的,睫毛長長的,還有唇角翹翹的紋路,也是那樣柔和清秀。
  馬連晉以前所未有的好心情在說著輕鬆的俏皮話,“怎麽?高興傻了,不會說話了?”
  “王……王老板不是說,你回老家去了?”她不知馬連晉在車裏看到了多少,忐忑不安的心理使得她說話也結巴起來。她知道自己對這個男人的笑容沒有免疫力,她的頭低得貼住了前胸。
  “哄外人的話你也信,還真是一點也沒變,傻女人。前幾天從看守所一出來,我就想來見你了,可那個劉亞玲,白她黑夜地在你身邊晃悠,不方便出來見你,一直等到今天,好容易才有了機會,怎麽,怪我來晚了?”
  楊小麗連忙搖頭,借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怪馬連晉啊。馬連晉向她伸出手,落在她的頭頂上。他的手很溫暖,她卻是在外麵的冷風中站久了,她覺得溫暖,但這溫暖,來得太忽然,寒意湧上來,她猛地打了個噴嚏。
  馬連晉笑得更厲害了,把暖氣開得更大些,“1站在那裏看什麽,看得眼都不眨?”
  楊小麗慌忙搖頭,“沒,沒什麽,就是醫院裏麵太悶,出來透透氣。”
  馬連晉臉上的輕鬆,斂去了些許,“也是,醫院裏麵有劉亞玲,挖空心思要套你話,換了你,也要跑出來透透氣了。”
  楊小麗聽出了端倪,隻是不明前因後果,她很想問個清楚明白,但她天生的不喜多話,更怕言多必失,禍從口出,她唯一能依靠的是她的本能,於是,她閉上嘴,再一次把頭低下,算是……聽天由命。
  馬連晉說,“以後不要跟劉亞玲來往了,她那個人,不安好心,你都被她賣過一次了,可不能再賣第二次了。”
  楊小麗或許沒有劉亞玲口齒伶俐,又或者,不如她腦筋靈活,但到底不是愚笨之人,在此之前,她就隱隱有些明白馬連晉跟劉亞玲,他們互相防範著,不是一路人,但她心裏到底是藏著鬼的,又兼之陳菲菲住院,劉亞玲幫的那些忙,從住院到找專家教授,都是實實在在的。她有心想在馬連晉麵前幫劉亞玲說兩句好話,但她自己的委屈為難尚且要藏在心裏,不敢釋放哪怕是一點點。
  她低聲對馬連晉說,“這一次,我嫂子住院,亞玲她……幫了不少忙。”
  馬連晉說,“她是打聽到我要出來了,要是我這一次出不來,你試試看,看劉亞玲理不理你。這一次,還真虧了她,我才有機會到看守所那種地方體驗生活。”
  小麗的心怦怦亂跳,驚慌中隻抓住一句話來問,“這話……是怎麽說的,你們……你們不是……很好……很好的關係嗎?”她不知用什麽樣的詞形容馬連晉和劉亞玲之間曾經的情人的關係,隻得連說了兩個“很好”。
  馬連晉笑,“逢場作戲的事你也信,你呀,真是的……”
  楊小麗從馬連晉的話裏聽出了寵溺的味道,這要是換到從前,她的心會象那春暖花開時水麵上的遊魚,輕盈地仿佛這整條河流都隻屬於她一個人。但此刻,她想象得到的,卻是那翻著白肚皮,浮在水麵上的死魚,不再是輕盈,但一樣在漂浮,隻不過,死魚隻能隨波逐流,不再有方向。
  馬連晉舒服地坐著,食指勾著她的一絡頭發卷在手裏很隨意地玩耍著,車裏很靜,靜得隻剩下暖氣的轟鳴聲――其實空氣的聲音才是最嘈雜不過的,楊小麗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忽然,馬連晉側過身,低下頭來,快速地在她嘴上啄了一下,她的大腦刹時一片空白,就聽到他在她耳邊輕聲說,“你捎進去的東西,我都收到了,很好。”
  這是獎勵?
  亦或是愛意?
  楊小麗分辨不清,不想分辨,亦無力去分辨。她隻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夢,這個空虛渺茫的夢,她看到了她極力渴望過的金錢,肉欲,英俊的男人,以及由此而建立起來的繁華――現在,這些繁華仿佛成了真,成了她伸伸手就可以握住的真實,為什麽,她害怕得希望這所有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沒有燦爛的華服,沒有沙沙作響的電動輪椅,沒有劉亞玲,甚至連馬連晉……也從來沒有過。
  “最近你住哪兒?”馬連晉問她。
  她愣了一下神,立刻想到的是前些日子她正住著的老房子,韓嘉瑞也成天地進進出出,遂頓了頓,報出了郊區新屋的地址。
  “怎麽住這麽偏僻的地?”馬連晉問。
  “還好,是新房子。”楊小麗 。
  “等哪天得空了,把我原來的老房子重新裝修裝修,你搬過來住得了,住這麽遠,郊區又冷,跑來跑去的,太不方便了。還有,這段時間,醫院那裏,王老板會打招呼的,你不用總是跑過去。你也是有身子的人,醫院那地方病人多,萬一染上什麽傳染病,就是一輩子的事了……”馬連晉一邊開車一邊說著話,楊小麗看著這男人發呆,大概是她的眼神太過執著,反而讓馬連晉驚訝起來,他在路邊把車子停下來,一隻手探上她的額頭,測試體溫,用一種近乎親呢的低聲問她,“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楊小麗不知道怎麽表達內心的感受,好半她,才說出一句話,“你……第一次跟我說這麽多話。”
  馬連晉沉默了很久,他的手伸向口袋,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根剛想點燃,又看了看楊小麗的肚子,終於,又把那煙收了起來,然後,他開始說話了,他的聲音似乎疲倦到了極點,遙遠得風吹吹就能煙消雲散,但不知怎的,那些話語,仍然一點一滴的,鑽入了楊小麗的耳裏。
  “在看守所裏,發生了很多事……就從第一件說起吧,第一件是洗澡,不過,那裏不叫洗澡,叫滴水觀音……很別致,也很慈悲的說法,我記得那一天是十二月三十一號,去年的最後一天,那一天的晚上,下著去年最後一場雪,地上結了冰。他們要我赤身裸體,站在蓮蓬頭下麵,蓮蓬頭隻開了冷水,冰冷的水,開得拇指那麽粗,還有一大塊肥皂,要求很簡單,兩個字,洗完……肥皂洗完了才算完事。第二件是禮炮三響,就是用頭撞牆三次,每一次要見紅,不見紅不算數;最後一件其實有很多說法,我記不太清了,就統一叫……挨打吧,有時候打耳光,有時候打拳頭打胸口,也有時候嫌手痛,就用手肘打後背,他們並不是什麽人都打,隻因為聽說我是做官的,還是貪汙的官,就說他們這些伺候的,要全套伺候,過場把戲,缺一不可。他們的規矩,新來的洗廁所。既然是規矩,大家都這麽著,本來也沒什麽,他們說我是當官,平時沒機會洗廁所,現在有機會了,就多洗洗,所以我從進去那一天就洗廁所,一直洗到出來的那一天。你知道裏麵是怎麽洗的廁所嗎?給你一把小牙刷,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刷。一開始,我不願跪著,再苦,再累,我也蹲著,挺著……我是個男人,男兒膝下有黃金,我父母打小就這麽教我的。但每一個進來的人,隻要是看到我是蹲著而不是跪著,就立刻會拳打腳踢……其實,這算不了什麽,不過是痛,有時候痛得少一點,有時候痛得多一點,牙咬咬就過去了。我就怕他們關禁閉,巴掌大的地方,不能站,也不能躺,隻能蹲著,太陽照不進來,連燈也沒有,隻有漆黑一片,唯一能聽到的聲音,是來自自己的呼吸聲。你能感覺到時間在緩慢流失,卻不知道到底流失了多少。你瘋狂地想找一個人說話,隻是要人類說話的聲音,哪怕是罵聲也好,你甚至會渴望有個人衝進來,不問緣由,打你一頓……但即便是你把嗓子喊破,也沒有人答應,就好象這個世界已經遺忘了你,活生生的你,你的存在對於這個世界而言,不再有任何價值。那個時候,腦子裏的唯一念頭,就是死……”
  楊小麗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胸無大誌,沒有堅強意誌,隨波逐流,卻有著柔軟感情的小女人,她的感動和關愛常常都是最直接的,忘記附帶思考的。此時此刻,她被馬連晉的描述震驚了,暫時放棄了前些時候剛剛動過的那些有關韓嘉瑞的舉案齊眉的小心思,也把更長久之前馬連晉的種種惡劣擱在一邊,不假思索就張開雙臂,把身邊的這個男人抱在了懷裏,毫無保留地表達著她的同情和關愛。
  這樣的感情流露的方式,對於男人們而言,就仿佛算得上愛情的全部了。當然,這也與馬連晉習慣於被女人們的愛情所包括分不開。
  馬連晉繼續傾訴著他內心最隱秘的軟弱和恐懼,“被抓起來的那天晚上,我心裏明鏡似的,檢察院也好,法院也好,能使的招,也就是一個協助調查。我坐這個位置這麽多年,經手的錢每年都是上億,既沒挪用過一分錢,也沒收過一分錢的賄賂是因為我清廉嗎?不不不,你大錯特錯了,你太天真了這個位置,清廉的人是絕對坐不住的,人們不認為你清廉,會認為你假清高,會認為不合潮流,不合群,甚至會在背後罵你油鹽不進,會想千方百計除掉你,換不清廉的人上去。我能坐穩那個位置,是因為有方家這個後台。我不收錢,是因為方家在後麵收,最重要的是,到了我這個位置,錢,已經沒有了意義拿錢有什麽用,不過是吃喝玩樂。我不收錢,他們就挖空心思想花招花錢請我吃喝玩樂,陪著笑臉,還不能在外麵說到底花了多少錢,豈不是讓我自己花錢更有趣。這個圈子有這個圈子的規矩,花錢的事,大家都看在眼裏,打個哈哈了事,卻不能透漏一點風聲,否則,不再會有人跟他們往來,這些人的生意,財寶,就建立在這些往來上麵,斷了這些往來,就等於要了他們的命這些年,我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今朝有酒今朝醉,該享受的,該見識的,一樣不少,所以,我以為我什麽都不怕,隨時都可以心滿意足地去死了。但是,在禁閉室裏的三天三夜,我害怕了,害怕死後的世界,就如同那間小小的不能躺也不能站漆黑一團沒有聲音的禁閉室,而我,是那個拚命想找人說話,卻隻能聽到自己呼吸聲的可憐蟲”
  楊小麗忽然有了個想法,也許,不能說是忽然,更象是長久以來埋藏在心底的願望,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機會,毫無預兆地湧現出來,“亞玲也好,王老板也好,這個老板那個官的,咱們都不來往了,咱們現在有孩子,還有房子,可以安安份份過日子。”
  馬連晉抬起頭來,他的神情還有些迷茫,但更多的是嘲諷,“那你說說,我們靠什麽養孩子?”
  楊小麗愣了好一會兒,“生下孩子後,我可以繼續做護士,原來那個醫院肯定不行了,可是,我看過報紙了,象我這樣有經驗的護士,很多醫院都搶著要。你你是很有本事的人,你也可以”她停了下來,想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原來她對馬連晉的了解少得可憐,她並不知道這個男人擅長做什麽,喜歡做什麽,或是,能夠做什麽?
  馬連晉笑著說,“我隻會當官。”
  楊小麗張口結舌,腦子轉不過彎來,不明白馬連晉到底是在說實話,還是在開玩笑。
  馬連晉把她的雙手拿起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仿佛捧著一件稀世珍寶,他的眼睛,看著她的眼睛,臉上的表情,誠摯無比,“是的,我馬連晉是個除了當官之外,一無是處的男人,幸好,我還有你你還有了我的孩子,你不象劉亞玲那些女人,眼裏隻有錢,成天算計著男人能給女人提供什麽利益,你什麽也不求,什麽也不想要一心一意跟著我,傻女人,真是傻女人你知道我在那裏麵見到你,是多麽地激動嗎?你走之後的每個晚上,我躺在床上,喝著你千方百計托人送進來的蜂蜜,隻要閉上眼睛,腦子裏就浮現出你踮起腳伸長手拚命想要拉住我的樣子我還能聽到聲音,你拉不住我,蹲在地上傷心欲絕的哭聲那時候,我在心裏暗暗發誓,我馬連晉不能死,也不能倒,我要從那鬼地方出來,我要娶你,堂堂正正地娶你,給你和孩子最體麵的,最好的,我們要組成一個家,一個不離不棄,生死與共的最幸福的,最完美的家。小麗,你是那麽好的女人,你對家人,對朋友,甚至對我們這些壞人,都是那樣的好,我馬連晉不過是這繁華世界,燈紅酒綠的紅塵中的一個黑了心已經腐爛了的蛀蟲,,壓根就配不上你,但是,我他媽的運氣真是太好了,能被你一心一意地對待,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你麵前的馬連晉,不再是從前的馬連晉,至少在你麵前,從前的馬連晉已經死了,從現在開始,不管在外人麵前是怎麽一副麵孔,也不管別人怎麽說怎麽看,馬連晉,隻會是這世上最愛楊小麗的男人。”
  楊小麗呆呆在坐在那裏,低著頭,不知過了多久,馬連晉伸出手來,親呢把她額前的頭發撥到耳後,她才如夢方醒的動了一動,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顫抖了一下。她的嘴閉得死緊,用很大的力,幾乎要把牙齒咬出聲音來馬連晉所說的那些事,都是那樣的熟悉,是的,那都是她做過的,一件件,一樁樁,都是她做過的。但為什麽,他那動聽的言語裏描述出來的那個女人,那個善良的,無欲無求的,無比高尚的,十全十美的,獲得了馬連晉的愛情,尊敬,甚至是崇拜的女人,是她楊小麗嗎?是她本人嗎?可為什麽,她覺得是那樣的陌生她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那個女人是誰?是誰!是的,馬連晉說是楊小麗。那麽,是哪個楊小麗?是此時此刻坐在馬連晉車裏的女人?還是很久之前,那個和馬連晉一起坐在包廂裏,穿著吊帶裝的妓女?她仿佛又聽到了那個女人自我介紹的聲音,“我姓楊,叫楊小麗,老板你叫我小麗得了。”
  那個聲音在腦子裏浮現的時候,她微微抬頭,斜著眼睛窺探了一下馬連晉的表情馬連晉也正盯著她在看,信心滿滿的等著她的回答。
  是的,這個男人一直是自信的,這種自信,正是他的魅力之源,是他成功的象征,曾經令楊小麗幾乎瘋狂,想要成為這樣的男人妻子,並且,一直一直.費盡心機,甚至不擇手段的,為這樣的目標而努力著現在,這個男人告訴她,他不過是個膽小鬼怕死鬼,他愛上了她不不不,她馬上否認了這個結論.與其說馬連晉愛上了楊小麗,還不如說他愛上了她為得到這個男人而拋棄的種種道德,良知,誠實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所有的美德和善行。現在,他用好聽的話,甚至是感情,來要求她那些被拋棄的,再也找不回來的東西,成為他的精神支柱,成為他墮落靈魂的唯一的,甚至是永久的救贖!
  她要怎麽辦?
  她能怎麽辦?
  楊小麗傻了,徹底地傻了,她忽然有一種衝動她要打開這車門,雙手插腰,站在陽光下,對著那無邊無際的天空,仰天長笑!是的,她要笑,笑這荒唐透頂的世界!笑那愚蠢混帳的楊小麗!她要對著這男人大吼一聲楊小麗不是聖母!不會陪你馬連晉下地獄!
  這樣想好之後,她把頭抬起來,眼睛閃閃亮亮,不再感到自慚形穢,低人一等,她跟馬連晉一樣,都不過是普通人,都有無數無數的缺點,都會害怕,退縮,都是這繁華世界掙紮著求生的可憐蟲。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她比起馬連晉這樣的官員,王老板這樣的所謂富豪老板,劉亞玲那樣的美麗女子,來得還要尊貴體麵。
  她的目光,遇到了他的,她在這個男人眼裏看到了不懂拒絕的喜悅,然後,她本能的懦弱占據了上風她退縮了,想到了那封舉報信,經由她的手寄出去的舉報信,現在因為方家正在風口上,使得他們一致認為是方家人自演自導了這場戲,但一旦方家真的倒了,那真相,是不是也要隨之浮上水麵
  慌忙中,她抓住了最方便的借口,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嫂子後來就要動手術了,我們的事,能不能能不能等到她手術後。”
  馬連晉笑了,他覺得自己是足夠了解楊小麗的,象她這樣放不開的良家女子,說出這樣的話來,就等於是答應了。他輕鬆地重新發動了汽車,並且很自然地關心起楊小麗的家人,“對了,你嫂子這一次動手術,要花不少錢吧,我那裏還有點積蓄,前些時候被專案組那邊凍結了,剛好,明兒就可以解凍了,你要有空,跟我一起跑一趟,把手續辦了,把錢拿出來,多少也接濟點。”
  楊小麗連忙推辭,“那些錢還是你留著吧,你剛出來,現在什麽都要錢。我那裏上次那套房子轉手,多少賺了一點,付這次的醫藥費,足夠了。”
  馬連晉說,“我的錢就是你的錢,還分什麽你的我的。要不是專案組這一次查出來,我還真差點忘了每個月還有工資領的,都打在銀行卡裏,官場有兩句話說得很有意思工資基本不動”馬連晉猛然停住了嘴,楊小麗也不由得尷尬起來,她自然是知道第二句的老婆基本不用!
  馬連晉忙安慰她,“那都是說撐了沒事做的人瞎編的,當不得真,你別往心裏去。”
  楊小麗搖頭搖得飛快,“我才沒有呢,都當笑話在聽呢。”
  她最多也就是生生自己的氣,哪裏敢生馬連晉的氣。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是先把韓嘉瑞這邊的事給了了,趁馬連晉還沒意識到之前。但她還不至於愚蠢到直接跑去跟韓嘉瑞說,“我對你沒意思了,我們兩不可能了,你以後還是不要上我家來了吧。”韓嘉瑞跟她的關係,還沒有發展到需要分手的地步。她隻能寄希望於陳菲菲,讓陳菲菲委婉地暗示一下。但這樣的要求,在手術之前,甚至病情穩定之前,是不能貿貿然提出來的。
  那一次的談話之後,馬連晉堂而皇之地搬進了小麗在城郊的新屋,看著他圍著圍裙拿著鍋鏟在廚房裏忙前忙後,她笑著說,原來你也是會做飯的。馬連晉很得意地說,那當然,我手藝可是比你好多了。小麗嚐了嚐,還確實有兩把刷子,但心裏終歸有些不服氣,故意裝出其實不過如此的表情,馬連晉卻是絲毫不受影響,反倒是取笑她的欣賞水平有待提高。楊小麗雖然也笑著,但她心裏,卻是慢慢地泛出苦味來,馬連晉應該是無意,但這樣的話,有些正中她死穴的味道。她也會安慰自己錯不在馬連晉,而是她自己的多心,但情緒,卻是一直地低落了下去。
  幸好,她很快又高興起來,在鄰居們看到馬連晉溫柔又體貼地陪著她在小區院裏散步的時候,先是問候,“小麗,你老公回來了。”然後是抱怨,“怎麽才回來啊,小麗一個人帶著孩子,可真是不容易。”最後是驚訝和羨慕,“原來你老公這麽帥啊!”楊小麗細細打量馬連晉的表情,他臉上沒有不悅,沒有不耐煩,好脾氣地笑著,很象是在陪著領導在視察工作,傾聽人民群眾的呼聲。
  不管怎樣,聽到鄰居們誇馬連晉帥,楊小麗心裏還是高興的,哪怕是知道那份高興更多是源於虛榮心使然,也不由得把真心的笑臉帶在了臉上。馬連晉取笑她,“他們在誇我不是誇你,你那麽高興做什麽?”她一個轉身,快走幾步,“我想高興,你管得著嗎你!”馬連晉又趕了上去,把她的胳膊挽在自己身上,嘴裏嘟嘟著,“還是這樣子好,方便那些人對比。”
  楊小麗的笑容凝結在臉上,遠處傳來孩子們無憂無鬱的歌聲,她卻聽得幾乎落下淚來。是啊,小孩子們是多麽容易滿足,一顆糖果,一個撫摸,一句窩心的話,就已足夠,隻可惜,她想要的,太多了,太多了,多得連她自己,都糊塗起來。
  夜深人清靜的時候,她躺在床上,心卻是怎麽也靜不下來,她甚至在後悔,當初買床的時候,就不應該買雙人床,要是她買的是單人床,馬連晉大概沒有借口留下來了吧。這樣的想法實在是荒唐之極,楊小麗的腦子裏亂得跟炸了的馬蜂窩似的,睡不著,卻是一動也不敢動馬連晉就在她身邊躺著,枕著另一個枕頭,氣息卻是無所不在,她不敢逃,更有幾分不想逃,不願逃,她貪戀著這片刻的溫暖,就如同那偶爾偷得了點心的小耗子,在貓兒的虎視眈眈之下竊喜著。
  馬連晉的手機在震動,她趕緊調整呼吸裝作睡得很熟的樣子,馬連晉起身,看過來電顯示之後就起床了,起床的動作很輕,應該是不想吵醒她。
  馬連晉關上臥室的門,在客廳坐了不過幾分鍾,門外有了動靜,然後是開門關門的聲音,感謝這房子的隔音效果一般,不過一會兒,傳來壓低嗓門的聲音,楊小麗聽聲音是馬老板。
  這大半夜的,馬老板跑來做什麽?
  楊小麗大氣也不敢喘,豎起耳朵細聽。
  “都打聽清楚了,這個案子要作今年反腐的重點工程來抓,你嶽父是主犯,肯定是死刑,打不了商量,現在是誰說情誰受牽連。反倒是你嶽母那邊,還有得商量,最多也就是混個成犯,撐死了也就判個死緩,還有,監獄那裏我也問好行情了,現在搞保外就醫都明碼實價,八萬塊,不二價,你嶽母年齡也大了,再這麽一折騰,查不出病才不正常,保外就醫的事啊,錢沒問題就什麽問題都解決了。不過,要等到判了再說。”馬老板說。
  馬連晉半天沒吭聲,就在楊小麗以為他接受了事實,停止打聽的時候,他卻問起另外一人,“方靜呢,打聽到消息沒有,她怎麽樣,會不會有事?”
  “這種女人,還問什麽問,要不是她搞這麽多事出來,我們能有今天。”王老板貌似生氣得緊,說話的口氣有點衝,這種情緒反饋到楊小麗那裏,是真正的安心。
  但馬連晉的話,又讓楊小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話也不能這麽說,方靜也就是年輕不經事,沒有經驗,別的不說,就說她寄的那證據,那個複印件算什麽,現在這麽多搞工商注冊的公司,給幾千塊錢,別說幾百萬的注冊資金,就是上億的公司,也能注冊出來。壞就壞在這脾氣耍的不是時候,正當風口,她在這時候狀告上去,擺明了是告訴上麵的人,咱們內部出了問題,正好各個擊破。唉”馬連晉歎了口氣,“算了,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不說了,我跟她姐姐,到底夫妻一場,咱們也都是老江湖了,還能真跟小姑娘計較不成,再說了,她現在也夠慘的,家是破定了,這父母兩個,也不知能不能保住一個”
  王老板說,“要說你老馬的為人,還真是沒得說,方家這麽對你,不僅不出麵找人幫忙,還什麽髒水都往你身上潑那可是把人往死裏整啊,唉不提了,不提了.前些日子你好心好意,勸我跟方家保持距離,我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以為你不想帶兄弟們一起發財,現在回想起來,還是你老馬有眼光,看得遠看得準,知道方家這麽搞下去遲早要出事。這次還真是多虧了你通知我,及時找到專案組把注冊資金的事交待清楚,要真是還坐在家裏傻等,等到專案組上門來問了再交待,就不是破財這麽簡單了,那是把自己往牢裏送了。”
  馬連晉說,“這事啊,你還真謝不到我頭上來。當時我在裏麵,也就托小麗帶個話,你也知道小麗這個人,老實得都不帶轉彎,我心裏還真捏著一把汗,就怕她回去什麽也不說。還幸虧你老王福氣好,這樣轉彎抹角的信也能收到。”
  王老板打了個哈哈,馬連晉噓了一聲,回過身打開臥室的門看了看,見到小麗仍然一副安穩沉睡的樣子,這才放下心來。但王老板說話的聲音,也低了不少,“哪是我福氣好,你老馬的福氣好還差不多,你說現在官場也好,商場也好,提起你老馬的女人,哪個不豎大拇指。這楊小姐啊.不,現在應該說馬夫人才對,還真是有情有義。你還別不承認,那時候你在裏邊的時候,這外麵啊,傳什麽的都有,是生是死都不知,她還心甘情願給你生孩子,挺著個大肚子去牢裏看你,現如今的社會,幾個女人做得到,更難得的是,沒心機沒是非,給男人省多少心啊。唉,老馬啊,你倒是說說,這劉亞玲也是女人,還成天地跟你們家小麗在一起,怎麽就不學好呢,把那張嘴好好管管,一天到晚東打聽西打聽,楊千方百計往自己兜裏塞錢,你說說,一個女人,好好找個男人過日子就得了,賺那麽多錢做什麽!”
  馬連晉說,“劉亞玲這種女人,精明得過了頭,玩玩也就算了,留在身邊,遲早是個禍害。有句話我早就想說了,你大概不知道吧,你們那度假村的事,在我這裏回絕之後,劉亞玲私下裏往方家跑過一趟,那一天方靜正好也在家,我估摸著,隻怕是劉亞玲跟方靜說了些什麽,她才跟我鬧上的。要說啊,方靜這一鬧,也不能說全不是時候,要真是等到方家從劉亞玲手裏收了錢以後再鬧,我們這些人,恐怕是一個也跑不了,全部玩完。”
  楊小麗似乎聽到了王老板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的聲音,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忙把被子掖得嚴實些,給身體增加點溫度。
  現在她倒是明白馬連晉讓她遠著劉亞玲的原因了,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劉亞玲的精明,在男人們的眼裏,不是好事。她楊小麗的愚笨,也不能全算是件壞事。但如果真是按馬連晉說的,從此跟劉亞玲斷了往來這個想法剛一出來,小麗馬上就覺得寂寞了,劉亞玲是這世上唯一了解她,能想到聊聊心事,還能幫得上忙的算得上是朋友吧。她跟馬連晉之間的種種事情醜陋還有算計,是怎樣一步步走過來的,劉亞玲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們兩人,甚至可以說是商量著走過來的。
  楊小麗猶豫著是不是把馬連晉的看法透露那麽一點點,也估摸著亞玲賺了不少錢,養老本應該存得差不多了,有心勸她就此收手,就此從這個圈子裏消失,找一個無人認識她的地方從頭開始,說不定,還能遇得一個真心的男人這樣,舉報信的事,即便是哪一天方靜出來不認帳了,姑且讓劉亞玲背了黑鍋去,也是死無對證的事。這樣的結果,既損不著劉亞玲半分,又保全了她楊小麗她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兩全其美的好法子。
  桃花開的時候,陳菲菲的病情得到了控製,剩下的,就是出院之後的慢慢調養,自從跟馬連晉見過麵,楊小麗就很老實地找了個身體理由沒在醫院露麵,這倒也還說得過去,她是孕婦。但陳菲菲出院的日子,在情在理,她都覺得有必要跑一趟。
  才到了醫院門口,也不知是有人通風報信還是怎麽的,劉亞玲立馬就出現了,親親熱熱拉住她的手,問她身體有沒有好些。楊小麗忙笑著說沒什麽大礙。亞玲又問最近有沒有見到馬連晉,這一次,楊小麗猶豫了片刻才搖頭。
  “馬連晉也真是的,出來都有日子了,怎麽還不來找你。”劉亞玲立刻就抱怨開了。
  “他興許是忙吧。”楊小麗心虛,看也不敢看劉亞玲一眼,但她的表情到了劉亞玲這裏,反而成了傷心失意的象征。劉亞玲好象很聰明,聰明地認定象馬連晉這種見慣世麵的花花男人,麵對楊小麗這樣的女人時,拋棄從來是第一選擇。
  “那孩子的事,馬連晉知不知道?”劉亞玲需要打聽清楚,馬連晉對楊小麗肚子裏的孩子,到底是抱著什麽態度,認,還是不認?
  “孩子是我的。”楊小麗說,這一句實話,她一直都認定,孩子是她一個人,是她決定留下來的,是隻屬於她一個人的生活支柱,精神救贖,甚至,馬連晉,也得靠邊站!
  劉亞玲又會錯了意,認定這兩個人的矛盾根源是馬連晉不承認這孩子,心裏不由得有了幾分惋惜,畢竟她在楊小麗這裏花的心思不少。她勸著楊小麗,“小麗,有個話憋在心裏很久了,一直想說,要是說得不中聽,就當我是放了個屁,風吹吹就沒事了。”
  “你說吧。”楊小麗心驚肉跳,她記得那天晚上馬連晉也說過同樣的話,卻是勸王老板甩了劉亞玲。
  但劉亞玲說的卻是另外一件事,“這孩子的事,你還是考慮清楚,一個女人拖著孩子,現在連工作也沒有了,這往後的艱難,不用想都知道。雖說是養兒防老,可你讓這孩子不明不白地生下來,遭人白眼,長大了,你千辛萬苦不說,就怕他恨你都來不及,與其將來後悔,還不如趁現在”
  劉亞玲偏偏在這個時候提到孩子她內心深處最柔軟最不可觸摸的角落,那話裏的意思,分明是要她打掉孩子,那麽,打掉孩子之後呢若是沒有馬連晉,是不是還要跟著她劉亞玲出去賣啊!楊小麗越想越火大,心裏最後的一點內疚也消失殆盡,甚至開始覺得方靜出來之後,讓劉亞玲來背這個黑鍋,還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楊小麗換了個讓劉亞玲鬧心的話題,“亞玲,哪天你見了王老板,好好地幫我說聲謝謝,我嫂子這趟住院,他可沒少派司機送東西過來。”
  劉亞玲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出來,“誰知道那老色鬼安的什麽心。”
  小麗清脆地笑了兩聲,心裏暗暗得意著,“他還能起什麽色心,我現在可是孕婦。”
  劉亞玲一聽這話,也笑了,但笑容稍縱即逝,“瞧我這記性,都氣糊塗了。這老色鬼最近也不知忙什麽,成天不見人影,打手機吧,一開始還吱兩聲,這幾天,連吱都不吱了,直接關機了事。這要是哪天老娘不耐煩了,直接找到他家裏去,看他還有什麽話說。”
  楊小麗的心又揪了起來,她還真怕搞不清狀況的劉亞玲打到王老板家裏去,那王老板可不是吃素的,忙說了一句,“人家那麽大的老板,興許有正經事忙著呢。”
  “忙?忙什麽?當老娘不知道是怎麽的,他是忙得緊,忙著幫馬連晉跑官呢。”
  楊小麗大吃一驚,“跑官?跑什麽官?這官也是能跑的?”
  劉亞玲笑著說,“傻了吧,你以為那些吹暖氣坐小車的官都是天生的,這跑官的事既是技術活,還是體力活。具體怎麽個情形,你自個兒慢慢琢磨吧,就跟你上次想進幹部病房的過程差不多。當然嘛,這裏麵還是有分工的,技術活由馬連晉來做,他在後麵動動腦子動動嘴,跑斷腿的是王老板,出錢又出力。我都打聽到了,如今啊,這馬連晉不僅要保他嶽母的命,連方靜那個小丫頭,也想弄出來。”
  楊小麗心裏一窒,“把方靜弄出來?能弄得出來嗎?”
  劉亞玲似笑非笑,“你這麽緊張做什麽,是不是怕方靜出來,馬連晉去吃回鍋肉,你就沒得混了這你倒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馬連晉精著呢,跟方靜是絕對沒可能了。方家那裏查出來的就有一千多萬,那沒查出來的的,天知道有多少!你當那看熱鬧的人都是傻子,心裏都明鏡似的,就是沒證據罷了。馬連晉敢在這風口上跟方靜結婚,人家就敢懷疑那些錢是他私吞了,馬連晉精著呢,怎會平白地背這種名聲。但他打通關係想辦法把嶽母和方靜弄出來,又另當別論了,這樣一來,他名聲多好啊,有情有義不說,從前那些得了方家好處的人,又沒有被方家兜出來的人,不僅不再恨他,以後啊,還得換過來照應他馬連晉了。小麗啊,你可要想明白,要是馬連晉不想要這孩子,你也別太固執了。男人嘛,幾個不好玩,馬連晉現在這個年紀,正是好玩的時候,你還是別指望他收心了。你呀,還是想辦法先抓住他的人再說,隻要人還在你手裏,以後想要多少孩子不行。馬連晉這次雖然說吃了大虧,可要是把這話換過來說,就叫久經考驗了,你說說,這種人不升官,還有誰升官?”
  這會子,楊小麗總算是品出那一晚馬連晉話裏的意思來了劉亞玲說話,往好聽裏說,叫快人快語,倘若是小戶人家過日子,確是爽快利落的主兒。可她偏偏在官場和商場之間打擦邊球,快人快語變成了口無遮攔,還專揭人傷疤,難怪馬連晉這種謹慎慣了的人,現在聽到劉亞玲的名就往一邊走。
  楊小麗馬上想到了自己身上,舉報信的事先放過一邊暫且不說,往後的日子,或者往近裏說,她跟馬連晉結婚的日子,她往馬連晉身邊一站,正高興得意著劉亞玲跑過來,帶著笑臉伸出手找他們討媒人紅包或是買斷分紅?
  楊小麗睜大眼睛看著劉亞玲似乎每時每刻都掛在臉上的笑容,想從裏麵猜出點意思來,最後,她終於下定決心,“亞玲,你是個明白人,知道這王老板也好,馬連晉也罷,都一個幹淨的,我們這些沒根底的跟著他們瞎混,混得好吧,也就是一些蠅頭小利,混得不好,怕是連命都得混進去。你年紀也不小了,有沒有考慮成個家,過點安分日子。”
  劉亞玲歪著頭打量楊小麗好半天,臉上第一次流露出認真的樣子,似乎想起一些傷心事,但那些傷心又似乎太淺太淡,留不出痕跡來,終於,那習慣性的笑容又重回臉上,“成家?找男人?老娘不稀罕。”劉亞玲說。
  楊小麗在心裏歎息著,為她自己,是的,她無法說服劉亞玲離開這是非圈,也就意味著,她是無法徹底地安全著了。她抬起頭,想要再說點什麽,卻看見後麵的走廊裏大哥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大嫂出來了,她把想說的話咽回去,迎上前去。
  陳菲菲笑著說,“其實我都沒事了,就你哥誇張得厲害,硬是要我坐輪椅。”
  “大哥這是心疼你,沒就安心坐著,要我說,等回了家,你好好在家養著,讓大哥來服侍你。”楊小麗說這話的時候,把身體擋在陳菲菲和劉亞玲的中間,她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不知內情的陳菲菲在這個時候把韓嘉瑞的事扯出來。
  “怎麽,嫉妒了,你放心,以後啊,自然會有人服侍你。”陳菲菲這句話還沒說完,楊小麗的心就咯噔一下,側臉偷眼瞧過去,劉亞玲的臉色全變了。
  楊小麗可沒有招惹劉亞玲的膽子,隻能勉強笑笑裝糊塗,催著大哥大嫂趕緊回家。
  回到家之後,陳菲菲把她拉到裏屋,問起韓嘉瑞的事,問這段時間,兩個人到底發展到哪一步了。
  楊小麗深深吸了口氣,“嫂子,這從今往後,還是別把我和你表哥拉在一起了。”
  陳菲菲一愣,“怎麽,你們出什麽事了,是不是我表哥他,他嫌棄你”
  “不是,沒有的事!”楊小麗連忙打斷她,“你表哥,他人很好其實呢,他就是嫌棄我,也是該當的,他是博士,以後還要做講師做教授的,我是什麽人,脾氣不好,長得也一般,現如今肚子裏還懷著別人的孩子換得別的男人,還指不定怎麽著,也就是你表哥他大度,心眼好,不計前嫌的”
  “你也別先擺我表哥的優點了,這些我都知道,還是說說,你們兩到底怎麽了,前些時候不是好好的嗎?其實呢,我也早想問你了,前幾天我表哥去醫院,還跟我抱怨來著,說不知你一天到晚忙些什麽,人影也不見,電話也不通。”
  楊小麗低頭,好半天,這才吞吞吐吐說了一句,“孩子孩子的父親,回來了。”
  陳菲菲一愣,“你是說,那個開別克的男人?”
  楊小麗點頭。
  就感情而言,陳菲菲自然是偏向著韓嘉瑞一邊,但開別克的男人,畢竟是孩子的父親。她歎了口氣,有些在事實麵前低頭的意味,“你可要想好了,這一次,到底是真心要娶你呢,還是象以前一樣,玩玩就算。”
  楊小麗忙說,“這一次是真的,他正在裝修房子,還說現在挺著肚子不方便,就先把證辦了,等孩子生下來,身材恢複了,再補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
  陳菲菲說,“那男人願意既娶你,你又喜歡得什麽似的,按理說,你也算是苦盡甘來了,我就是怕你日後後悔。”
  楊小麗搶著說,“不會的,怎麽會呢,他現在對我好得不得了。”最後一句,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大抵是自己的信心,也不那麽足夠了。
  陳菲菲又歎了口氣,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去了一般,說話的聲音也極其的緩慢“現在好有什麽用,得一輩子對你好才行。我表哥和那個表嫂,好的時候還不是蜜裏調油,可我那表嫂,哪是正經過日子的女人,今天要買車,明天要出國,懷了孩子不想生要打掉,打胎的時候麻藥過敏,不得已生下來,全扔給我表哥帶不說,不到三天就斷了奶,說是對身材不好。我表哥就是被這一位折騰得不行了,才真正體會到你的好處。那時候跟我提這事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們兩還真不錯,跟你大哥一樣,都是正經過日子的人,能一輩子長長久久地下去。做女人啊,最要緊的還是得學會看男人,有些男人出手大方,也溫柔體貼,今兒買項鏈,明兒買衣服,一時昏了頭也是有的。可正經過日子,天天買菜還差不多,哪有閑錢買衣服首飾的算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我就交待你一點,這有錢英俊的男人啊,就是自己管著自己不在外麵亂來,也會有那些不知羞恥的小姑娘們挑唆著他們去越軌,別說小三上位,小四小五上位扶正都不稀奇了,現在的社會風氣就這樣,你呀,也別太死心眼了,最要緊的是把工資卡捏在手裏,萬一要有個萬一,沒了人,總還有錢,還能繼續過日子。”
  如果說陳菲菲的這一番交心引起了楊小麗的心酸和感激的話,那她無意中說漏嘴的信息,又勾起了楊小麗的回憶劉亞玲曾經說過的,那個在第一百貨陪著陳菲菲買項鏈衣服的男人,是否也和馬連晉一樣英俊多金,溫柔體貼?陳菲菲,是否也曾昏了頭,忘了為人妻,為人母的本份和職責。
  楊小麗有心想問個清楚明白,但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生活太苦,現實亦太過枯燥乏味,而外麵的世界,確實是來得太過繁華耀眼,她自己早已把持不住,墮落沾汙迷失了方向。反而是陳菲菲,即使是有過迷失動心,但現實是,她回來了,仍然是大哥的妻子,冬冬的母親,還有,老楊家的媳婦,這複雜的身分,她不能說做到了一百分,但最起碼,是及格了的。
  楊小麗的心裏,甚至有了一些迷信的成分在裏麵她既能以慈悲之心保全陳菲菲的秘密,那麽同樣的,老天爺自然也會以同樣的胸襟來保全她的秘密。
  楊大年進來喊姑嫂二人吃午飯,楊小麗一看時間,已經中午了,她記得跟馬連晉約好了下午去民政局登記,按理,也該有個電話了。她疑心是自己光顧著跟嫂子說話,沒聽到手機鈴響,遂把手機拿出來看了看,是否有未接電話。
  未接電話倒有兩個,都是劉亞玲打來的。楊小麗一看就心慌得什麽似的,又匆忙把手機塞回了口袋。但到了飯桌上,當著哥哥嫂子的麵,她又重新換上了笑臉。
  陳菲菲笑著說,“今兒怎麽做這麽多菜,小麗回來了就是不一樣。”
  楊大年笑著說,“你今兒不也是第一天回來,吃了這麽久醫院的飯菜,怎麽著也該多弄幾個菜。”
  楊小麗羨慕地說,“嫂子,你看哥多心疼你。”
  陳菲菲的臉上,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和幸福,“是啊,過日子,還是你哥這樣的人實在。”說到這裏,她停了停,馬上又補上另一句,“其實找個有本事的男人也沒什麽不好,走在外麵風風光光不說,家裏的事,你要是不願意,還可以請保姆啊。你不是不知道,前幾年我跟著你哥,在外人麵前受的那些閑氣。要說啊,這病一場,也沒什麽不好,這街坊鄰居的,人人個個都在誇你哥重情義,我呀,以後可得夾著尾巴做人了。”
  陳菲菲東拉西扯的,從心意上來說,是楊小麗多心,也算是一種安慰形式吧,但不知怎的,小麗反倒是懷念起從前,這姑嫂二人,一言不合,吵得天翻地覆的勁頭。同樣是不開心,吵出來其實比憋在心裏強太多了。
  楊小麗勉強笑笑,拿起筷子去夾那道青菜,白白綠綠的,看起來很有胃口的樣子。她的筷子停住了,仿佛看到一個黑影在那白白綠綠之間蠕動,“哥,你這青菜怎麽回事,連蟲子能沒弄掉。”
  楊大年很是奇怪,拿起筷子在青菜裏翻了翻,“哪有蟲子,我洗了三遍,怎麽可能沒洗幹淨。”
  “我明明看到”楊小麗話說到一半,停住了,這一次,她看清了,白色和綠色之間,根本沒有黑色的小蟲子,也許,真是眼花了吧,她是這樣認為的,並這樣堅持著。但吃飯的胃口,到底還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楊小麗無精打采扒了半碗飯,剩下的時間,就是坐在客廳裏不停地看手機,劉亞玲又發短信來了,一條接著一條,第一條是為什麽不接電話。第二條是是不是做了虧心事。第三條是楊小麗你躲什麽躲,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老娘知道你住哪裏!
  她有心想關機,順便,也把這些短信都關在眼睛看不見的地方。但她不敢,擔心萬一馬連晉打電話過來,找不到她人。
  她忽然覺得委屈,憋悶,今天是她跟馬連晉注冊的日子,按老理說,也算是大喜的日子。可她不想告訴家人,家人是站在韓嘉瑞這一邊的。她也不能告訴朋友,唯一的所謂朋友,劉亞玲,這會子,估計手裏拿把刀,恨不能砍死她。
  她實在忍不住,撥通了馬連晉的電話,還沒說話,馬連晉倒是先開口說了聲對不起,“小麗,今天民政局那邊去不成,臨時有急事,這樣吧,你先回家,對了,家裏沒菜了,買點好菜吧,晚上會有客人來。”
  馬連晉掛斷了電話,楊小麗在心裏不斷猜測馬連晉到底有什麽急事,急到連去民政局注冊都能改期。還有晚上,有客人?什麽樣的客人,需要她來接待?
  想歸想,她還是照馬連晉的吩咐去超市買了菜,回家後洗洗切切忙下鍋,忙得忘記了時間,其實她是故意的,她已經不願再想了,哪怕是胡思亂想。
  門口有鑰匙開門的聲音,小麗抬頭看窗外,不知何時,天已經暗下來了,路燈大概是人為設計的緣故,沒有趕上老天爺的步伐,還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聽天由命了。
  小麗縮在廚房裏不出聲,馬連晉回到家第一件事是進廚房,叭地一聲開了燈,心情也似乎格外愉快,“小麗,家裏來客人了。”
  楊小麗慢慢抬起頭,看向馬連晉的身後一位年輕的女子站在那裏,微微低著頭,披散著的頭發遮住了半邊臉,神情中也有幾分的不自然。
  馬連晉站在小麗的身邊,順手攬住她的腰,一副男主人的架式,“不認識吧,介紹一下,方靜,我跟你提過的。小靜,我也跟你提過的,小麗,楊小麗,你喊嫂子也好,姐姐也好,都隨你。”
  方靜怯生生喊了一聲小麗姐之後,又把頭低下了。
  小麗忍不住為這個女孩兒難過。其實,她怎麽可能不認識方靜呢!在希爾頓酒店大堂內,即使是最匆忙的一瞥,這女孩兒的勃勃生機,神采飛揚,不知人間愁滋味的年輕,都曾經讓她嫉妒得幾乎瘋抓狂,仿佛千萬隻螞蟻啃咬著。
  怪就怪你的名沒取好,叫方靜,現在果然安靜下來了,要是叫方活潑,還說不定就什麽事也沒有了忽然間,一個荒謬之極的想法占據了楊小麗的腦子,使得她不由得笑了出來。
  馬連晉非常滿意楊小麗的笑容笑容畢竟是笑容,終歸比板著臉要強。在此之前,馬連晉心裏還是有小擔心的,畢竟為了方靜拋棄楊小麗,既是不光彩的回憶,更是鐵一般的事實。來這裏的路上,他不得不對方靜叮囑又叮囑,為楊小麗找盡了理由,多次強調她現在懷有身孕,會有些脾氣,要多體諒。
  是禍是福?楊小麗從馬連晉臉上看不出端倪,她維持著笑容,大腦卻象發動機的輪子一般飛速地旋轉著方靜年輕不經事,比起老道的馬連晉,那是一個天一個地,最好的辦法是從方靜嘴裏套點內容來,防備一二。
  “先洗個澡吧,洗了澡再吃飯舒服點。”楊小麗要把方靜往浴室裏帶,同時也留意著馬連晉的反映。
  馬連晉揮揮手,“也是,好好洗個澡,把身上的黴氣洗掉。對了,小麗,剛才我讓小靜把從裏麵帶出來的衣服全扔了,身上這件也得扔,你還是幫她找件合身的衣服吧。廚房這邊就交給我好了。”
  浴室與臥室相連,與廚房隔著一個客廳,馬連晉既願意呆在廚房,是不是意味著楊小麗的秘密,仍然是秘密。
  她從浴室放滿浴缸出來,隻見方靜坐在臥室的地毯上發呆,她忙去拉她起來,“別坐在地上,涼著呢,感冒了可不好。”
  方靜由著她拉她起來,忽然說了聲,“對不起。”
  楊小麗停在了那裏,“你有什麽對不起我的。”
  方靜說,“你為人怎麽樣,一路上姐夫都跟我說了,你真的為姐夫犧牲了很多,吃了很多苦,不象我們方家,姐夫大難臨頭,就想著怎麽保全自己,拉姐夫墊背。我也是個沒用的,我對專案組說的那些話,都是爸爸媽媽教我說的,那時候,我不知道這些話會害死姐夫的方家人這麽對姐夫,到現在他還願意找人幫我求情,這一次要不是姐夫求情,我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我從小被我爸爸媽媽慣壞了,有什麽說什麽,我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告訴你,小麗姐,你是好人,跟姐夫在一起,很好真的很好隻要不是那個狐狸精,我就心服口服,你放心,我會在姐夫麵前說你好話的,一定不會拆散你們的。”
  方靜去洗澡了,小麗坐在那裏發呆,喪膽遊魂似的,在她看來,方靜之所以有今天,全是她的錯。方家有錯是主因不錯,但錯,不應該由方靜這樣的女孩兒來承擔。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她做這個動作隻是一種本能,似乎有一個聲音在促使她來看,等到把雙手高高舉起,舉到眼前不過一寸之處時,她猛然全身一震,跌坐在地上原來,她在檢查她的雙手,是否沾上了血跡。
  馬連晉敲門進來,先是皺眉,“怎麽坐在地上?”一邊說,一邊拉她一把坐在床邊,又低聲問她,“方靜洗澡去了?”
  楊小麗茫然點頭。
  馬連晉說,“小靜從小嬌生慣養的,連重話都沒聽過一句,這一次在裏麵吃不了少苦,要是有個小脾氣什麽的,你多體諒些。”
  楊小麗不假思索,出自本能地回應了這個請求,“那是自然的。”
  馬連晉非常的感動。他認定楊小麗是個傳統善良賢惠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在現今的物質社會,比大熊貓還珍貴。他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和這樣的女人相處,在心靈上是何等的舒服沒有算計,沒有利益衝突,連不聽話的煩惱,也沒有。
  馬連晉在她身邊坐下來,拉著她的手說,“今兒是我對不住你,明天,明天好不好,我們一大早就去民政局排隊登記,好不好。”
  楊小麗的心裏一陣一陣的發酸,她覺得這樣的情景,這樣的誠意,才算得上是一次正正式式的求婚,也是每一個女人一生,值得追求和擁有的最寶貴的東西。而不能象第一次那是前天一大早,馬連晉還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她的肚子好半天,忽然冒出一句,“登記吧,我們去登記,要是明天不下雨,那就明天吧。”她當時差點說出後麵的話來,“登記吧,登記了,就一了百了。”
  她的視線開始模糊,因為眼中有淚,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就好象她肚子裏的孩兒高興了在踢她的時候一樣。她恍惚著,不敢相信她這樣的人,也可以得到一個男人最誠摯的求婚。她清醒著,因為幸福的感覺是那樣實實在在地籠罩著她。她驚恐著,她擔心這樣得來的幸福會成為時間裏的流沙,無論她怎麽努力,都隻有一個結果握不住,無論如何也握不住
  “怎麽不說話?”馬連晉輕聲詢問著。
  “好,我們明天去登記。”她緊閉雙目,似乎不敢直視眼前的幸福,但她聽到自己再清晰不過的回答,感覺內心深處仿佛強風掃過的世界,空蕩蕩一片,卻偏偏,想要抓住最渴望的東西,也許,是一個女人的奢望,更也許,是身為女人的本能愛沒有雜質的純粹的愛,不因為繁華的最簡單的愛,男人對女人之愛
  馬連晉在她身邊坐下,兩個人就這樣手拉手,肩並肩地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外邊廚房裏電鍋叮地一聲打斷了他們,馬連晉這才鬆開她的手,站起來,“飯熟了,你去催催小靜。”
  楊小麗點頭,看著他走到門口,忽然喊了一聲,“哎,你”
  馬連晉站在門口回過頭,“什麽事?”
  她的臉上布滿快樂的光輝,似乎是想把這幸福的感覺長長久久地留下來,但是,她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不好意思笑笑,強迫自己的臉麵對著牆壁,“沒事什麽事沒有,你去吧。”
  馬連晉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站在門口好一會兒,但終究卻是什麽也沒說,回轉身去了廚房。楊小麗低頭坐在床邊,一滴淚,從眼睛裏滴出來,落在手心,悄悄地化了,沒有聲音,亦無人知曉。
  飯桌上,馬連晉跟方靜提議,既然平安出來了,沒留下犯罪記錄,幹脆出國繼續讀書,也算是避避風頭。方靜黯然神傷說是放心不下她母親,馬連晉忙說這個不用她來操心,她隻要好好讀書就行了,方老太太那裏自然有他這個女婿照應。
  楊小麗是做過窮人的,自然懂得方靜這話,不過是個托詞罷了,經曆了這許多事,估計這小姑娘唯一的心願就是走,走得越遠越好,把這裏發生的一切,當成惡夢,當成從來沒有發生過。當然,這也是楊小麗最喜歡的結果。
  她放下筷子,從臥室裏把馬連晉前兩天才交到她手上的那個存折拿了出來,塞到方靜手裏,“我知道你擔憂什麽,這裏麵的錢,是你姐姐從前幫著你姐夫攢下的,你先拿去用,該怎麽用怎麽用,橫豎是你親姐姐的錢,你用,也是該當的。我常聽你姐夫提起你,說你腦子聰明什麽的,不是一般地會讀書,這裏的事你不用管,有我跟你姐夫呢,你就安心讀書,把那個什麽NBA給讀回來,也給你姐夫爭口氣。”
  方靜一邊笑一邊把存折往回送,“小麗姐說笑呢,是MBA不是NBA,NBA是打籃球的。”
  楊小麗當場鬧了個大紅臉,呐呐地不知說什麽好。
  坐在一旁的馬連晉忙攬住她的肩,輕拍兩下算是安慰,“你小麗姐象你這麽大的時候,養著一家人呢,有多辛苦你是不知道,她要有你這麽好的條件,別說MBA,博士也讀出來了。存折是你小麗姐的心意,讓你拿著就拿著,可別辜負了你小麗姐。她呀,也就是因為打小沒讀過多少書,就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能讀成博士。”
  馬連晉把那存折拿過來,再次塞到方靜手裏,這一次,方靜沒有推辭,收在了口袋裏。楊小麗在一旁瞧了,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她不知這方靜是存心還是故意,同樣的東西,她給就不收,馬連晉給,就收得心安理得,說不定這方靜心裏,還以為馬連晉跟從前一樣,是他們方家的人,是跟楊小麗全無關係的人。
  她想著,等到明天過了就好了。過了明天,她就正正式式成為馬連晉的妻子了,法律上的合法妻子。也許明天,方靜就走了,帶著她的秘密走得遠遠的最好是再也不要回來。她跟馬連晉,還有孩子的三口之家,不需要多出個小姑子來摻和。她這樣理所當然地認定著,全然沒有意識到,她這樣的想法,正是從前的陳菲菲的想法。又或許,每一個女人對家的想法,要求,都是同樣的。
  吃過晚飯,楊小麗去收拾客房,方靜呆在馬連晉身邊,楊小麗很想把這個小姑娘喊到一邊去,又擔心做得太過,反倒讓馬連晉看出破綻來,隻好讓客房的門開著,一邊收拾一邊聽這兩個人到底說些什麽。一開始,是方靜一連說了十幾句對不起。很久之後,才聽到馬連晉歎了口氣,“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事情過了就算了,專案組那邊也是早有準備,大概調查有一段時間了,你那封信,剛好給他們製造了一個抓我的機會。”
  小麗聽到方靜在問,“信,什麽信?”
  楊小麗的呼吸窒住了,心幾乎也停止了跳動。
  “你的舉報信。”馬連晉的聲音很平靜。
  “什麽舉報信?”方靜的聲音是迷惑不解的。
  “專案組的人給我看了你的口供,你說那家房地產公司的事,你一無所知,是我拿了你的身份證去辦的。”
  “那是因為專案組的人到我家,找到我說有人舉報我,注冊資金來曆不明。還說我那是大罪,要坐十幾年牢。我當時都嚇壞了,我媽就在旁邊說,那些事都是你去辦的,我一個小女孩,又是剛從國外回來,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沒做過。還說我身份證都是在你手捏著,別說這些事,做什麽事都沒問題。說完之後,他們讓我在口供上簽字,我不知道說那樣的話會害你坐牢,你想你那麽有本事,什麽事都不會有的,我要是知道會連累你坐牢,哪怕是知道一點點,我都不會簽那個字的。”
  馬連晉那邊,久久沒有聲音。
  楊小麗現在知道,死刑犯等等死刑通知書的那一刻,是什麽心情了。她已感覺不到痛苦和恐懼,她隻是開始回憶,回憶她的一生,這一生中,她似乎得到了些什麽,例如,父母之家,兄妹之愛,一個暫時還愛著她的男人,一個將來也許會愛她的孩子。她似乎又什麽也沒到,父母去世了,兄長有了更需要守護的妻子和兒子,暫時愛著她的男人,馬上就成為宣判她死刑的人。她還有什麽,還能剩下什麽她低頭撫摸腹中的孩兒,她輕聲地自言自語,“這是你的使命,是不是,來愛你的母親,是不是?你要成為這世上唯一愛我的人,是不是?你早就知道我會有這樣的結局,是不是”
  楊小麗等著馬連晉的宣判,她甚至能聽到她的人生在倒計時的聲音。
  她等了很久,馬連晉都沒有說話,反而是方靜進屋裏來了,脫衣服準備睡覺。
  “你姐夫呢?”楊小麗緊張地問。
  “在客廳打電話呢。”方靜毫不在意,打了個哈欠直接上床睡覺了。
  楊小麗實在忍不住,到了客廳,馬連晉還在打電話。馬連晉打電話有個習慣,聲音壓得很低,一隻手還捂著話筒。外人看來,這是最佳的個人修養,但現在,楊小麗寧願他象王老板一樣,挺著大肚子,另一隻手摸著那肚皮,嚷嚷一聲,“喂!”或者極有聲勢地喝斥著,“一點小事都辦不好,我養你們這幫人做什麽吃的!”
  小麗想了想,打了盆熱水過來,端到馬連晉腳下,蹲下身來要幫他燙腳。馬連晉卻是擺擺手,意思是自己來。楊小麗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就在這時,馬連晉給了她一個微笑,捂住話筒說,“腳我自己洗好了,你有身子不方便。累了就早點睡,我打完這個電話就來陪你。”
  這算是死緩嗎?
  楊小麗一邊往臥室走一邊模模糊糊地想,然後,她想到了方靜的母親,依稀記得,那位老太太估計也是死緩,年紀大了,花點錢還能保外就醫。
  那她呢?她是不是也可以保外就醫,怎麽說,她還是孕婦呢?
  可保外就醫要花錢的,一大筆錢。她又想到剛才一時大方賢惠拿給方靜的那筆錢,開始後悔了。
  她把被子卷起來壓在身下,整個身體包括頭都躲在被子裏,不漏一點縫隙在外麵,她想著要是馬連晉要打她,這被子,說不定,還能擋一擋。她必須要吸取上一次的教訓,上一次方建軍打她的時候,就是因為沒有及時躲進被子裏,所以才被打得那麽慘。
  時間過了很久,也許,還真是有一輩子那麽長的時間,馬連晉才回來臥室,唏唏嗦嗦脫了衣服,拉了一下被子,楊小麗忙把那被子角死命地攥著,整個身體崩直了把氣力用到最大,馬連晉一連拉了好幾下,被子一動不動楊小麗作好了挨打的準備,她等了很久,外麵卻是靜悄悄。她實在忍不住,偷偷把被子拉開一點點查看動靜,卻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馬連晉另外抱了一場被子過來,躺在她身邊,早就睡著了
  似睡非睡的,楊小麗裹著背子躺了一夜,迷迷糊糊中,她聽到身旁的馬連晉翻了一下身,她的心就揪起來了。迷迷糊糊中,身旁的馬連晉說了句含糊不清的夢話,她在黑暗的被子裏眼睛睜得老大,耳朵裏哄哄地盤旋著空氣的噪音。她不知道這一夜是怎樣過去的,但馬連晉翻了幾次身,說了幾次夢話,她記得清清楚楚,象刀刻在腦子裏一樣。窗外的天空呈現出魚肚白,她的內心,既喜且憂。喜的是,漫長的夜晚終於熬過去了。憂的是,這白天,等待她的,又是怎樣未知的命運她實在扛不住,好象睡過去了一小會如果說意識消失了,自我存在消失了,就好象死去一樣,不知有這世界,又或者這世界,還有楊小麗這樣一個人,叫做睡覺的話,那麽,是的,楊小麗在天亮的時候,睡了一小會兒。
  陽光透過窗戶撒在床上,映著臉熱熱的,楊小麗象是被人拍了後腦勺似的,猛然一驚,從床上坐起來,她意識,也在那個瞬間,完全清醒了。馬連晉在拉開窗簾,讓陽光完全地進來,見她坐起來,笑著說,“你還真能睡,從昨晚睡到現在,睡得動也不動一下。”
  小麗訥訥地,“我睡死了。”
  馬連晉說,“今天可是我們的好日子,什麽死不死,少胡說八道。”
  楊小麗茫然,“什麽好日子?”
  馬連晉說,“你忘了,我們昨天說好了今天去登記的。”
  楊小麗的心有片刻的空白,好容易才明白馬連晉還願意跟她去登記,也就是說,她還是安全的。她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卻因為用力過猛,腳抽起筋來,這突如其來的疼痛讓她跪在了地上。馬連晉兩步趕過來,伸出手去攬她的腰,她就象受驚的小鹿一樣猛地抬起頭,睜大著戒備的眼睛。馬連晉溫言說,“先坐到床上,我幫你看看。”她猶豫了一下,終於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由著他把她扶回床上。馬連晉坐在床邊,手指在她的腳上試探著,嘴裏問著,“是不是這裏這裏沒事的,按摩一下就沒事了你呀,要補鈣了,今兒晚上我們就喝骨頭湯好不了。”
  馬連晉看了看時間,“這都快十點了,你試試,看行不行,要行的話,咱們就一起去民政局。”
  小麗下床試了試,好多了,沒什麽大障,也沒有推脫的理由,遂點頭同意了。臨出門的時候,馬連晉看客房的門還緊閉著,就去敲了敲,不一會兒,方靜把門拉開一條縫,伸著腦袋問什麽事。馬連晉把去民政局注冊的事說了說,還問她要不要一起去,也算是,見個證什麽的。
  方靜的笑容有些勉強,但還是對著小麗說了聲恭喜,又說還有幾封信要寫,馬上又改口說給人約好了,要辦出國手續的事。這些理由都再冠冕堂皇不過,馬連晉找不出任何讓她放棄的理由,遂說了聲讓她先辦著,要是有困難的話,隨時打他的電話。
  馬連晉的話才剛說完,方靜那裏就匆匆關上了房門。楊小麗看著緊閉的房門,心裏有一種感覺,方靜對於他們的婚姻,並不象她表現出來的那樣釋懷。她不過是象從前的她,沒有資格去爭取罷了。她所能做出的最有可能的,也是最微弱的抗爭,就是不親眼見證馬連晉和別的女人的結合。
  院裏的桃花都開了,不知名的鳥兒在枝頭歇著,或許是累了,又或許,是對花的貪戀。倘若,不久的將來,這似錦的繁花都謝了,隻剩下一窮二白的枝頭,這鳥兒的貪戀,又會是什麽?
  馬連晉高興地說,“是個好兆頭。”
  楊小麗嗯了一聲,是的,這似錦的繁華,她心裏是歡喜的,但那歡喜總是剛剛來到便又消失,被更多的不安和恐懼所取代。她有一種預感,總覺得今天會出點什麽事,兩隻眼睛的眼皮都在不受控製地狂跳。俗語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她不知道,這兩隻眼睛狂跳,到底是喜,還是災?
  她忽然有一種衝動,要跟馬連晉把舉報信的事坦白了,她喊住他,嘴張了張,想要開口,卻是太過缺乏勇氣。她深呼吸,算是給自己積攢勇氣,但偏偏這個時候,馬連晉的手機響了,他擺一下手意思是接過電話後再談,他走到一邊低聲講電話,回來之後問楊小麗,“你剛才想說什麽?”
  楊小麗她的勇氣已經消失殆盡,剩下的,不過是和方靜一樣的自我憐憫。她搖頭,表示無話可說。
  馬連晉卻是有話要交待,而且顯得非常興奮,這與他平時的喜怒不形於色,形成鮮明的對比,“小麗,你先去民政局等我,單位那邊打電話給我,有點急事,我我無論如何也得過去一趟。”
  楊小麗的心提得老高,“什麽急事什麽樣的大事非你不可,你你不會有事吧?不會又是出了什麽事吧!是不是方家”
  馬連晉忽然把她整個人一帶,抱在懷裏,緊緊地抱住,在她耳邊輕聲說,“你放心,方家的事已經板上釘釘了,任誰也翻不了案去。我這一次去單位絕對不是壞事,是好事,再好不過的事。呆會兒王老板那裏會派車來送你到民政局,那對麵有家咖啡廳,你在那裏等我,你放心,單位那裏的事一完,我就趕過去,你放心,我定會去的。”
  馬連晉一連說了三遍“你放心”,然後風一般地走了,留下一千個一萬個“不放心”,胡思亂想的楊小麗。
  楊小麗打了個哆嗦。馬連晉說是好消息,那自然是對他而言,那麽,對於楊小麗而言呢?她跟他,是即將注冊結婚的夫妻,但也有另外一種說法,叫同床異夢的夫妻。象有一塊大石頭壓著她的胸口似的,她並沒有按照馬連晉的吩咐,在咖啡廳裏坐著,她擔心那種封閉的環境,會把她逼瘋了去。她需要在這陽光下透透氣。
  她在路邊的人行道上,有一步,沒一步,懶懶散散地走著。有人搖搖晃晃騎著破舊單車經過,大概是沒有鈴聲的緣故,扯著嗓子在大聲吆喝,“閃開,快閃開”她閃過一邊,又聽到刺耳的刹車聲,一個身影擋住她的去路,亦遮住了她的陽光,陰影落在她身上,她抬頭,看清來人,轉過身想要逃跑,但是,她移不開腳步,一動亦不敢動,隻是呆呆地站著,那是聽天由命的絕望。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看著馬路對麵,那裏,是民政局的婚姻注冊處,她和那裏的距離,不過一條街那麽遠罷了,為什麽,她都過不去?她用了幾乎全部的生命在努力,也隻能,到達這個程度!
  楊小麗一看到劉亞玲,看到劉亞玲氣得滿臉通紅的表情,就明白昨兒晚上馬連晉打的那些電話了方靜說了那一席話之後,他之所以沒懷疑到她,是因為把腦筋動到劉亞玲身上去了。確實,精明幹練的劉亞玲比起老實本分的楊小麗,更象是做這種事的人。
  楊小麗停在那裏,一言不發。劉亞玲也站著,等著楊小麗給她個交待,兩個女人麵對麵,終於,憤怒的人比虛心的人耐性更差。
  劉亞玲說,“你沒有話跟我說嗎?”
  楊小麗忽然上前一步,拉著劉亞玲的手,乞求著,“亞玲,我求你,你放過我,我當時就是氣不過,被妒嫉衝昏了頭,才寄了舉報信的。可現在現在我都要跟馬連晉結婚了,我們今天注冊登記,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你放過我好不好放過我好不好,馬連晉以後還有大好的前途,我們要是結婚了,一定會有很多法子報答你的,我求你,你放過我啊”
  不知是因為感動,還是因為氣憤,劉亞玲的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著,她渾身顫抖著,好半天,才發出聲音來,她一邊哭,一邊說著,“你求我放過你,那有你沒有想過,你做的事,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啊你知道馬連晉在看守所說那話是什麽意思嗎?你當他真要謝謝我啊!我當時看你那麽傷心,正好王老板又在暗示我,度假村工程的事,要馬連晉這邊實在走不通,就繞過馬連晉,直接找姓方的。我去找姓方的,老的不在家,小的在那裏試婚紗,美得什麽似的,就過去跟那小丫頭說了一句,‘別以為馬連晉真的喜歡你,他更喜歡的是你們方家的權勢’,那方家的小丫頭就跑去跟馬連晉鬧,差點鬧到馬連晉的單位去,恨得馬連晉在外麵放出話來,隻要是他馬連晉出現的地方,不想看到我劉亞玲。馬連晉抓起來了,我一心一意照顧你,你嫂子住院,我跑上跑下,腿都要跑斷,為的是什麽,還不是想著,馬連晉出來了,你們兩好好的,我得罪馬連晉的事,也能一筆勾銷,我們也能象從前一樣,象朋友一樣,可你呢,你是怎麽對我,我收留你在我家住著,你就翻我抽屜,那張複印件就是那時候翻出來的,是不是?我們那個工商注冊,才辦了沒幾天,什麽準備也沒有。我還真是小看你了,你還知道往那個女檢察官手裏寄,你知道她是誰嗎?她就是負責調查方家案子的專案組的組長。她拿到舉報信的當天,就找方靜落了口供,這邊方靜一簽字,那邊等在門外的人就抓了馬連晉。第三路人馬在銀行封了我們的海外帳號,調查資金來源。我們的人就是想串供也來不及。馬連晉和方家,必須要倒一個。你知不知道,我可以跟王老板說,讓馬連晉倒,隻要王老板咬死了,那錢是送給馬連晉的,無論他在看守所怎麽說,都翻不了案。可我看到你,挺著個大肚子,又想到我們的交情,還是決定保馬連晉。可你呢,你是怎麽對我的,馬連晉從看守所一出來,你們就見麵了,是不是?你們一直在一起,是不是?”
  慌亂中,楊小麗抓了最蹩腳的理由為自己辯護,“不是我不願意理你,是老馬,老馬不讓我見你,真的,我沒騙你,我一直想跟你說清楚,那一天在醫院,我還提醒你,要你離開這個圈子,你記不記得,你一定記得的,是不是,我真的是替你著想,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她猛然壓低了聲音,“亞玲,你走吧,走得遠遠的,走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重新開始,你這麽漂亮,一定會有很多男人喜歡你的,你一定會過得很好的,相信我,你會找到比馬連晉更好的男人的。會的,一定會的!”
  劉亞玲哈哈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楊小麗,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你真以為馬連晉是好人,他又給你灌什麽迷湯了,讓你以為他是好人,是好人怎麽會跟王老板這種人整天混在一起,是好人怎麽會讓王老板幫他跑官?是好人,為什麽還會升官,還會繼續做官,一條活路都不給我留!是好人,為什麽昨天晚上打電話告訴王老板,說舉報信的事他都查清楚了,是我劉亞玲幹的,還說要跟有關部門申請,給我發個獎牌反腐標兵!”
  楊小麗呆呆地聽著,聽到最後一句,感覺似乎是有了轉機,遂說了一句,“那很好啊,有獎牌說不定還有獎金。”
  劉亞玲已經徹底服了楊小麗了,張著嘴急急地連喘了好幾大口氣,這才說話,“獎金,你做夢呢,撫恤金,喪葬費還差不多!馬連晉使出這一招,分明是要把我趕盡殺絕,這是擺明了告訴所有人,不僅以後不能再找我辦事,就是過去找我辦過事的,也要留心眼了,我會去檢察院,反貪局告他們!這不是告訴那些人,要殺人滅口的,得趕緊了,真等獎牌發下來,就來不及了。”
  楊小麗強笑著,“哪有你說得這麽嚴重亞玲,你給我一天,就一天好不好,等我跟馬連晉注冊結婚了,再把舉報信的事告訴他,那時候,說不定馬連晉會看在夫妻情分上,會”
  “會怎樣?楊小麗,你以為到了今時今日,我劉亞玲還會相信你的謊話嗎?你數數,你在我麵前扯了多少謊,你說你喜歡馬連晉,那我問你,那個隔三茬五去醫院看你嫂子的那個男人又是誰?”
  楊小麗漲紅了臉,她忽然地明白過來,怎麽哀求都是沒用的,劉亞玲已經鐵了心,她也就橫下一條心來,把拉著劉亞玲胳膊的手猛地甩開,冷笑著,“好吧,劉亞玲,你去跟馬連晉說,說舉報信是我寫的。你有什麽證據?我就說是你寫的,我倒要看看,馬連晉到底是相信你,還是相信我!”
  劉亞玲先是一怔,隨即也笑了,“怎麽,不裝可憐了,我還以為你要裝可憐裝一輩子呢!你以為你快跟馬連晉結婚了,馬連晉一時被你迷昏了頭,我就拿你沒辦法了!你太愚蠢了。我劉亞玲混了這麽多年,怎麽可能不留後手,你還記得方建軍嗎?你在荒郊野外陪過一夜的糟老頭子?”
  楊小麗退後一步,膽戰心驚,“他自殺了,死無對證的事,說出來也沒人相信。”
  “自殺,對,我是說過他自殺不錯,不過,後麵的話,我忘記說了,他沒死,又被救回來了,監獄管理裏打電話,院長派我親自去護理的,你說說,要不要請馬連晉到監獄一趟,把你那一晚怎麽陪他的過程,繪聲繪色地說一遍啊!你再耍狠啊,你跟我耍狠啊,我倒要看看,馬連晉聽了方建軍的話後,到底是相信你,還是相信我,還會不會娶你!”
  楊小麗身體一晃,差點坐在地上,她伸去手胡亂去抓,抓住路邊一顆大樹,整個身體靠上去,她感到筋疲力盡,頭疼得幾乎裂開,腦子亂成一團,似乎有千軍萬馬在腦子裏踐踏,咆哮她想說話,但她決定不了該說什麽,該怎麽說是繼續跟劉亞玲鬥呢,還是跪下去哀求,她全然沒有了主意。她抬頭看天,那陽光照得她睜不開眼,她用手去擋,擋住陽光之後,這才發現眼前都是黑的,那閃電般白光對比出來的龐大黑影,仿佛巨獸一般,正朝她迎麵展開猙獰,張牙舞爪地撲上來。
  她慌忙閉上眼,讓那巨獸消失,但一個聲音又在此時響起,喊著她的名字,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睛,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馬連晉正站在馬路對麵,朝她招手,喊她過去他的身後,是民政局婚姻注冊處的白底黑字的巨大標牌她疑心是自己眼花,看錯了,她揉揉眼睛,再一次地看過去是的,是馬連晉,她的眼睛沒騙她,她的耳朵也沒騙她,她清清楚楚地聽到劉亞玲在冷笑,在說話“正好,馬連晉過來,我們一起過去,過去把事實真相告訴他。”
  楊小麗死命地抱住樹幹,她不要過去,她死也不要過去。
  “你不敢去是吧,楊小麗,你躲得了今天,躲不了一世,你不去,我去。”劉亞玲鬆開她,朝著街對麵走去。
  大街上很嘈雜,有人在說話,也有車在按喇叭是的,有車在按喇叭,這個事實提醒著她,她雙眼直勾勾地看著那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車輛,那飛速轉動的輪胎,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轉到那車輪底下灰飛煙滅她鬆開了樹幹,看著那可愛的車輪,感覺它們在向她招手她在這裏的世界已經支離破碎,隻在另一個世界,才能重新開始,她要帶著她的孩子一起,去到另一個世界
  她朝著馬路中間走了幾步,她的心裏一片空白。太陽已經完全升上了天空,天是清晰的,地也是清晰的,這繁華世界的一切,都清晰得仿佛凝固起來,聽不到聲音,連空氣也不再流動她看到一輛車,她隻看到一輛車,飛速地衝過來,她還看到劉亞玲,在離她不過幾步遠的地方,朝著馬路對麵走著,她走路的背影好看極了她幾乎伸出手,就可拉住她又或者,她可以張開嘴,喊住她她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把那喊聲也捂進了嘴裏,爛進了肚子裏
  一聲沉悶的巨響,仿佛調皮的孩子把炮仗放進汽水罐裏爆炸的聲音,又仿佛整個世界被捂得太緊,終而,發出了一聲嘶吼她抬頭,看到劉亞玲的身體在半空中劃出曼妙的弧線,仿佛斷線的風箏,輕飄飄但為什麽,落在地上的聲音,是那樣的驚天動地,把這凝固起來的繁華世界,摔得粉碎。
  
  尾聲
  她聽見這世界重新的熱鬧起來,看到愛看熱鬧的人都跑了起來,朝著劉亞玲的方向跑,然後,他們站住了,冷漠地站成一個圓圈,生怕沾上血跡,或者說,害怕把鞋底弄髒了。
  有人攔住了肇事司機,那司機下車的時候,楊小麗的呼吸窒住了,是的,她認識那司機,她怎麽能不認識呢,那個小夥子,恭恭敬敬站在劉亞玲身邊,亞玲姐長亞玲姐短地喊著。她的手腳象冰一樣寒冷,她仿佛又聽到那小夥兒的聲音,“小麗姐,王老板說了,這點心意你要是不收,就讓我回家吃自己。你說,這大過年的,讓我回家吃自己,我怎麽好跟家裏人交待。”
  她又仿佛聽到劉亞玲爽快的聲音在說笑著“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心就是了,不過,這話你對我說沒用,得去跟馬連晉說。要我說,你這心他是不會要的,他啊,良心都被狗吃了一半去,不過呢,情還是會領的,隻吃了一半,這不,還剩著另一半呢。”
  有人在好奇,“死了沒有?”也有人在回答,“肯定死了,都撞成那樣了”更有人在驚叫,“血,好多血!”
  她低頭,看到那極其緩慢地漫延著的血,朝著她的腳的方向漫過來,朝著她整個人漫過來,似乎要把她吞噬她試著挪動一下身體,是的,她也不想沾上這血跡,但為什麽,她一動也動不了終於,她支撐不住,跌坐地上
  一個人影在她身邊蹲下,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小麗,不要看,千萬不要看,你試試,能不能站起來。”那人伸出了一隻手,伸到眼前那是馬連晉的手。現在,她唯一能看到的,就是這隻手了,她死命地拉住這隻手,用盡全部的力量想要站起來但是,她失敗了,她站不起來,她感覺她的下身全濕了
  又有人在驚呼,“天,她要生了!”
  她的腦子,一下子全然地驚醒了,不,她不要孩子在這個時候出生!她抬頭,看著血泊裏的劉亞玲,是的,人們確定她死了,確定她的生命結束了那麽,那結束的生命,終歸有個去向,那生命去向了何方?
  她低頭,看著蠢蠢欲動的小腹,害怕得發抖不,這不是真的,這孩子的使命是來救贖她的,是來愛著她的她的孩子不能是結束生命的劉亞玲的方向,不,絕對不能她拚命地捂住小腹,她用盡全部的力氣嘶喊著,“不,孩子,你現在不能出生,不能,你不能。”
  楊小麗在120的急救車上,在去往醫院的途中,生下一個女兒,雖然是早產兒,但很健康,也很活潑,馬連晉喜歡得什麽似的,抱在手裏愛不釋手,他興衝衝地抱過來,給病床上休養的楊小麗看,“小麗,快看我們的女兒,你知道象誰嗎?象她奶奶,左臉上有個酒窩,長得好漂亮。”
  楊小麗的笑容凝固了,她認識的人裏麵,也有一個人有酒窩劉亞玲,她的酒窩長在右臉,但如果照鏡子,那酒窩,自然移到了左邊就象老人家說的,人在鏡子裏看到的,是往生的世界。
  她抱著女兒,不知是該按照自然天性,去毫無保留地愛,還是應該遵循恐懼的提示,去逃,逃得遠遠的她的眼中隻有一個活著的女兒,和一個死去的劉亞玲,各種各樣的劉亞玲,各種各樣的女兒美麗的劉亞玲,美麗的女兒;活潑的劉亞玲,美麗的女兒;哭著的劉亞玲,哭著的女兒;笑著的劉亞玲,笑著的女兒
  她透過病房的窗戶向外看,她在這病房已住得夠久了,當然,這在旁人眼裏,是應當的,官太太嘛,住住醫院很正常。這熟悉的醫院裏,人們不再叫她楊小麗,楊護士,更不是小麗姐,而是換成了馬副廳長的夫人,省內最年輕的副廳長,馬連晉的夫人。
  她看到窗口的盆栽,為了多一點的陽光,或是雨露,樹幹扭成畸形狀,枝葉都伸到了窗外。透過窗戶看過去,是潔白美麗的牆,一夜之間修起來的圍牆,為了迎接今天的衛生文明城市大檢查。牆的一邊,是一夜之間根本無法清理幹淨的垃圾,另一邊,是幹淨的街道,是整齊的檢查組的車隊,是的,他們坐在車裏,欣賞過繁華的街道之後,就會蓋上一個衛生文明的印章。
  她等著,等著門外的腳步聲,她已經很熟悉那些腳步聲了,輕手輕腳的是護士,有些匆忙的是王老板,不緊不慢的是馬連晉馬連晉對她很好,特別是和那些王老板,張老板,李老板之類的人見過麵之後。
  她覺得她也必須要一麵圍牆了,最好還把那人人羨慕她好命時掛上嘴邊的四個字,做成匾,鑲上金邊,掛在客廳最顯眼之處,那四個字是錦繡良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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