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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世界

(2008-12-17 11:29:30) 下一個

琉璃世界 大力水手與表叔 恭喜 黃昏七時街角
結婚 姐妹倆 母與女 孫太太 太太外遇 瀟瀟雨

琉璃世界
  我開著一糾小小古玩店,但是店內沒有一件東西是超過五十年的。所以古玩雲乎哉,是玩笑耳。
  我專賣玻璃器。
  有時要費很大的勁才收購回來,偶然也有一兩件好貨色。
  香港的舊貨已經買少見少,我愛往澳門去掏,如果也不能夠,便到東南亞,再不行,到歐洲的蚤子市場。
  有一年交運,在巴黎一月店內找到近三十隻仿“拉莉克”的香水瓶子,雖是仿製,也精致萬分,我把它們一股腦兒帶回香港,現在隻賣剩一隻,利潤是很好的。
  有時候自己千辛萬苦買回來的東西,有顧客看中,雖然可以從中獲利,也有點舍不得。
  譬如說一盞舊的水晶燈,買回來時已經支離破碎,得慢慢洗淨,再安裝電線,串好瓔珞,能夠配上就配上失落的件頭,真是一片心血。
  有人挑選了去,真是悵惘,不知是悲是喜。
  我店裏生意特別好,因為不二價,同時貨色較精,我是寓娛樂於工作的,對顧客招呼特別周到。
  今日天氣好,我在店內吃完三文治牛奶,正在看報紙,便看到有一對年輕男女站在門口看櫥窗中的貨色。
  我暗暗喝一聲采。
  這一對年輕男女長得非常漂亮。穿一式窄牛仔褲、球衣,女的濃眉大眼,一把烏黑的長頭發,男的寬肩膀,英俊五官開朗神氣。
  我連忙整裝以待,他們一定看中了什麽。
  果然,那女孩子推門進來。
  她滿心喜歡地大聲說:“你這家店是幾時開的?我怎麽不知道?太可愛了。”
  “謝謝。”我亦笑著迎上去。
  “我要看看那隻瓶子。”她用手一指。
  那是最後一隻仿“拉莉克”的香水瓶。
  我取出予她細觀,那男孩子站在她身後,在陽光下,益發顯得如一對璧人。
  她率直問:“是不是真的?”
  我也坦白的答:“當然不是,真的怎麽會擺在這裏,早叫蘇富比拍賣行收購去了,不過拉莉克新產品還不如這隻精致呢!”我再補一句:“放兩安士香水剛剛好。”
  “多少錢?”她捏緊瓶子。
  “兩千八。”
  “什麽?一隻仿古瓶子二千八?”她低呼。
  我說:“我已經賣了廿九隻,這是最後一隻了。”
  “來價多少?”她不客氣的問:“三十元?”
  我並不生氣:“小姐,我沒有你那麽精明。一轉手賺那麽多,我的店也不會開在小巷中,我的店貨真價實,不信你出城去打聽打聽。”
  她對著我的水晶鏡子顧盼自如。
  “一千四。”她說。
  “小姐,這裏連九折都不設,老主顧一連十年在這裏進出,都知道是不二價。”
  “古玩店沒有虛頭?”那男孩子笑,露出雪自牙齒。
  “是。”我簡單的答。
  她依依不舍的放下瓶子。、
  我說:“或許你們喜歡這麵鏡子,才一千八。”她搖搖頭。用手輕輕撫摸一疊玻璃磚。
  他們兩個似美術學生,所以對一切美麗的東西愛不釋手。
  “這裏有一副水晶耳墜,一千九百。”
  “有沒有更便宜一些,學生可以負擔得起的東西?”那男孩子問。
  “有。”我說:“這個紙鎮,三百元,雖然有缺憾,可是晶光四射。”
  他們倆相視而笑。
  那女孩子說:“等我們節儲夠了才來。”
  “隨時來看。”我很客氣。
  他們手挽手的走了。
  我把瓶子放回原來的地方,又拾起報紙。做古玩店生意便是這樣,看的人多過買的人。
  到下午,有一個設計師看中了我店內三十塊玻璃磚,買了回去。
  “裝什麽地方?”我問。
  “酒吧對上一列,另一邊是書房。”
  “再適合沒有了。”我稱讚。
  “配這扇形的圖案,我還得去找一張扇形的兩人沙發。”
  我笑看把他送出去。
  這就結束了一日的生意。
  我的店,早上十時開,下午四時關。我並不想吸引太多陌生人來摸摸揀揀。
  第二天,亦是一個豔陽天,我習慣在看報紙。
  那個女孩子又出現了。
  與她在一起的不是昨天那個男孩子。
  與她在一起的是個中年男人。
  我放下報紙,看她的動靜。
  她推門進來,後麵跟著那神氣的中年紳士。
  她如一朵花般說:“那隻瓶子還在嗎?”
  “還在。”我去取出給她著。
  這男人是誰?
  她很嗲,整個人靠在他身上,我不會天真到以為他是父親,或是叔父。
  “買下來好不好?”她把嘴已貼在他耳畔說。
  “隻要一隻瓶子?”他訝異。
  “還有這麵鏡子,配成一套。”她說。
  “你當心,”中年紳士一邊掏腰包一邊說:“每一件古物都有它以前主人的魂魄跟著不放。”他笑。
  “我才不信,那你寫字樓裏豈不是充滿了鬼?那麽多古董花瓶,哈哈哈。”她笑起來極美麗。
  我雖是女人,看著也心動。
  那中年紳士連標價都不著,就付現鈔。
  臨走時,那女孩子朝我閃閃眼。這家夥。
  我心很沉。
  這麽美而這麽不安份。我歎口氣。美麗的女孩子一向不按牌理出牌,我能說什麽?
  這香水瓶與鏡子都該裝飾她的梳妝台吧。
  我搖搖頭。一整個下午,我都用銀絲重串一條玻璃珠子,一半是為著消磨時間。
  那日並沒有其他的客人進來。
  一日做一宗生意已經足夠,到四點我關上鋪子出去遊逛。
  有一位老太太托人來叫我去看著她家裏一些舊貨。
  如今做人越來越不容易,到老往往晚節不保,我很同情這些好出身的老太太。
  摸上老房子,她早在等我。
  她把所有的玻璃東西,堆在一張毯子上讓我挑。
  我一蹲下,便發覺是個寶藏。
  我用紙筆把貨色一件件記下。
  其中有兩件釘玻璃珠的外套,九成新,一件黑色,另一件銀白,手工都是現在無法仿造的.
  老太太在一邊問:“還值幾個錢嗎?”
  我不會像其他商人,亂壓她價錢至三五百塊。
  我先點點頭。一邊翻動瓶瓶罐罐、鑲銀的玻璃缸等。
  還有一些首飾,以及兩隻碎鑽手表。
  看得出這老太太以前的生活過得極之富泰。
  我算了一算價錢,答她:“算兩萬元整吧。”
  老太太怔住,“有人說隻值三千。”
  “那人是壞人。”我簡單的付她現鈔。
  她接過錢說:“你喝了這杯茶再走吧。”
  “好。”
  她斟出茶,我在幽暗的客廳中坐著,看我買下來的東西。其中有一隻表隻要修理一下,馬上可以轉賣一萬元以上。我又何嚐不是奸商,我歎口氣,把東西收拾一下,轉身便走。
  我說:“你尚有東西的話,就來找我。”我給她卡片。
  回到店內,已是傍晚,我小心放好貨物,鎖好門,便離開店鋪。
  第二天我到店門,還沒掏出鎖匙,有人走過來,我警惕地退後一步,認得是那女孩的年輕英俊男伴。
  “是你。”
  “是的。”他說:“喂,那隻瓶子賣掉沒有?”
  我一邊開門一邊說:“你來買那隻瓶子?”
  他焦急的說:“是。”
  我暗暗難過,“那隻瓶子已經賣掉了。”
  “什麽?”他怔住。
  我內心很同情他,很明顯他愛那個女孩。
  “賣掉了。”我又複述一次。
  他麵色都沉下來。
  我想安慰他一兩句,但又不知從何處開口,其實他不必失望,因為買的人是他女朋友。
  “我剛籌到錢。”他說:“你還有沒有多一隻?”
  “沒有。”有也不賣給他,真想叫他不要浪費金錢。
  “這些瓶子呢?”他指著其他的瓶子。
  “這些不是你女朋友喜歡的,這些太普通。”我說。
  “你賣了給誰?”他失望之極。
  我做咖啡。“我要保守秘密。”
  他坐在高橋子上,不發一言,看得出心情很壞。
  “要一杯咖啡?”
  “不,謝謝。”他移動修長雙腿,走了。
  我感喟:長得美真好,這麽多男人出生入死的為她,一隻玻璃瓶子都鬧出這麽多風波,都爭住討好她。
  咖啡照例的香,我喝了兩杯。
  我把昨天買回來的貨色在陽光下展露。
  都需要修理。衣服上的珠子有些已經鬆散,有些棹落,瓶子有些沒有蓋,有些銀邊脫色,本身沒有價值但是藝術品,還有一隻發簪,上麵一顆水鑽,似一點淚珠,似墮非墮。
  連我自己都看得醉了。
  一位年輕的闊太太是老主顧,推門進來,一眼看到那件黑玻璃珠外套,便叫起來。
  女人,動不動就興奮莫名。
  我微笑。
  她心跳氣喘,“你哪裏弄到這麽美麗的故衣?”
  “現在流行故衣。”我說:“款式包無重複,又夠特別,這件是二十年代的出品,這些長管珠現在都不出產了。”
  “我立刻買下它!”
  “慢著,還要修補呢!”我笑她的急不及待。
  “我自己有裁縫。”
  “普通裁縫可找不到同類型的珠子,別急,先試穿再說。”
  我替她穿上那件小夾克。
  真美,況且她有那種風情。
  我說:“我會替你修補及乾洗。”
  “還要洗?”
  “當然要洗。”我微笑。
  “多少錢?”
  我說:“六千。”
  “很公道,不過那麽熟了,給個九折如何?”
  “不二價。”我說:“我起碼還要在這件衣裳上下十個小時功夫。”
  她把衣服脫下來,寫支票給我。
  “多謝。”我說。
  “聖誕節我可有衣服穿了。”她拍手,轉眼又擔心起來,“這剩下的一件賣給誰?”
  “你放心,不會是你認識的人,不會鬧雙胞,你該相信我。”我知道她怕什麽。
  她放心的走了。
  我搖搖頭。
  過沒多久,我的店門被推開,那個美麗的女孩子又進來,我略表驚異,她敢情是對我的貨色有極大的興趣。
  我微笑的問她:“看中了什麽?”
  “我的男朋友可是來過?”她急急的問。
  我一怔,忍不住反問:“哪個男朋友?”我並沒有故意要諷刺她的意思。
  她並沒有時間來同我介意,她隻是說:“年輕的那個。”
  我說:“啊,他,是他來過。”
  “他說什麽?”
  “他來買你買走的那隻瓶子。”
  “啊!”
  我希望她覺得慚愧。
  但是她沒有,她緊張的追問:“你說什麽沒有?”
  “我沒有說閑話的習慣。”我聲音沉下來。
  她鬆口氣,開始有點尷尬,隔一會兒她說:“我很重視他。”
  “誰?”這次我是故意的。
  “誌德。”
  “年輕的那個?”我又問。
  她聽出我不悅,笑了。她笑起來美得驚人,我想這麽美麗的人有資格做任何壞事。
  我忍不住說:“重視他就該珍惜他。”
  她吐吐舌頭,俏皮的笑。修長的腿包在牛仔褲中,有說不出的美。
  “我與誌德是同學…”她說:“嘿,給我一杯咖啡好嗎?”
  “請自便。”
  她仿佛有坐下去的意思,我並不歡迎她。
  但是我也不能趕走顧客。
  有根多男人對於這樣的美女會趨之若鶩,但我卻同性相拒,或許有些微的妒忌?
  我迅速釋然。
  “看中什麽沒有?”
  “你有沒有得賺?”她忽然問。
  “沒得賺,何必打開店門做生意?”
  她又笑,“你很能幹。”
  “一點小生意,說不上能幹。”她喝完咖啡,站起來,“我走了。”
  “有空再來。”我客氣著。
  她揚揚長頭發離去。
  下午一個年老印度婦人上門來兜售一些玻璃鐲子。
  我說不值錢。
  她愁眉苦臉站在我麵前,懇求說什麽價錢都可以。
  我被她纏得沒法子,“五元一隻吧。”
  那印度老婦把一包鐲子遞上來給我。
  我數一數,也有三四十隻之多。
  玻璃鐲子很美,手工也狠細,我的思潮飛出去老遠,童年時有印度籍小朋友,腕上也戴這種鐲子,我曾經希望獲得一隻,當然人家沒有割愛。
  又想到印度人到哪裏都要擺攤子賣他們家鄉的特產,無論是香港紐約倫敦,橫巷裏總嗅到印度線香味。
  我心軟下來,取出一張五百元鈔票給她。
  她道謝而去,沙厘裙已經相當殘舊。
  開一片小小的店便看盡人生首態,也可以算是值得,我就是這樣,在這個世界裏過日子。
  並不覺悶呢!當初學的是設計,滿以為畢業後可以揚眉吐氣,在國際上揚名,至少也做一個城裏的名人,誰知開店做了老板娘。
  名氣要來得早,遲來的一點,鋒頭隻使人覺得淒涼,當事人必須太過珍惜這些微的與眾不同,特意作出一付天生麗質難自棄的樣子,偏偏她二十年前又曾經美麗過,太努力地維持留不住的東西,太勉強太著痕跡,不是淒涼是什麽?好比丈夫已變心,為妻的拚命作出賢良之態來纏住那顆心……
  我用手支撐著頭,等時間過去。
  今日沒有客人。
  我用手指串著玻璃手鐲叮叮的轉動。
  我在鎖店門時發覺那個叫誌德的男孩子在等我。
  “去喝杯東西?”他問我。
  “你想知道什麽?在這裏問也一樣,可以省下時間與鈔票。”我說。
  他一怔。“有沒有人告訴你,人太聰明是不好的?”
  “看你怎麽運用聰明,”我微笑,“像這一次,我便用得很對。”
  “你可能會失去一個朋友。”他說。
  我又笑,不語。
  “你不屑認我做朋友?”他解嘲的說:“是不是我太婆媽?”
  “我不會那麽說。到什麽地方去喝那杯東西?”我不想太傷他的自尊心。
  我們到附近的咖啡店坐下。
  這個癡心的男孩子不知從何開日才好。
  過半晌他說:“她來的時候,是否一個人?”
  “我沒留意,顧客大多。”
  他苦澀的說:“你何必守口如瓶。”
  “你又何必知道大多。”
  “我不是聰明人。”
  “可以學呀!”
  “學不來。”
  “如果她不是一個人來,你又打算怎麽樣?”我反問。
  他怔住。
   “看,沒有後果的事,追究也無益,我給你一句忠告:決定采取行動,才去質問她。行動有兩種:一:處之泰然,毫無反應;二:與她絕交。無論答案是什麽,你要是放得開,就索性幹脆不聞不問,你明白我說什麽?”
  他呆了很久,終於點點頭。
  “愛她的話,管她是什麽類型的人。愛情是盲目的,你何必又張開眼睛,尋煩惱。”
  “你真是聰明。”
  “聰明人最聰明的地方是看穿世情之後裝糊塗。”
  他用手撐著頭,“理論我是完全明白,但實踐起來肯定有困難。”
  我笑,“會習慣的。”
  “你也是由聰明而轉入糊塗的吧。”
  我笑而不語。
  時間到了,我起身告辭。
  有些人是特別喜歡斤斤計較的,誰對不起他,誰不欣賞他,誰不是他的朋友,誰又出賣了他,這位年輕人可能也犯同一的毛病。
  我歎日氣,還自以為黑白分明,做人認真呢,誰知吃盡了虧。
  如果他不學乖,他會失去那美麗的女孩子,此刻,即使隻有一半,但一半也還是一半。
  第二天店裏進來一幫遊客。
  嘻嘻哈哈,買了不少有東方味的東西,那堆玻璃鐲子,以每隻三十元售出。
  我放仔細了眼光,提防他們順手牽羊,一邊又要同他們說,在香港買東西也斷不是漫天討價,就地還錢。
  忙得要命,才做了幾百元生意,他們走棹之後我鬆口氣。
  我連忙把貨物擺回原來的位置,檢查下,幸虧沒有什麽是掉了一塊的。
  這些美國遊客真令人憔悴。
  我覺得疲倦,便想提早關門,才站起來,有位中年太太推開我的店門。
  這種通常是最好的主顧。我連忙迎上去。
  她隨意看一看我的貨色,伸手指指一件最貴的大花瓶,叫我替她包起來,並不還價。
  在付錢的時候問:“有一位司徒先生,是不是你們常客?”
  “哪位司徒先生?”又是一個查人的。
  “中年,兩鬢白,高大身裁。”那位太太形容著。
  我一聽便有點分數,但麵上不動聲色。
  我假裝側頭想了想,笑答:“客人多,記不清。”
  她又耐心的問:“有沒有一位小姐,二十出頭,長得很美,留一把長頭發?”
  我也搖搖頭,“不記得。”
  那位太太歎口氣。
  我微笑問:“你是司徒太太吧?這瓶我幫你提出去。”
  “不用,我自己來。”
  “小心走。”
  她向我點點頭。
  當然她不會相信我不記得這兩個客人,隻是我不想牽涉在客人的私事裏。
  她出門,我替她拉門。
  事情很明白。中年太太找中年丈夫,她知道丈夫有一個年輕的女朋友。這個女孩子周旋在兩個男人之間,一個有錢,一個年紀與誌趣都與她相近,不易選擇。
  中年人當然不止帶年輕的女友到我這片店來買東西,這位太太四處打聽他不知有多少次,她雖然在我這裏得不到什麽消息,但別人未必似我般不發一言。
  所以這件事遲早穿崩。
  我深深歎息。
  真麻煩,總共才兩個性別,已經這麽麻煩。
  我鎖門提早回去休息。
  我那夜睡得並不好,夢見所有的冤家都聚在一塊兒,大打出手。
  驚醒後不禁笑起來,這關我屁事,要我關心。
  我去開店的時候精神仍然恍惚。
  我這些客人來來去去,左右我的精神,我必須要控製我自己。
  有一位經紀上門來,他是珠寶掮客。
  我說:“老張,你的東西太值錢,我買不起。”
  “最近淡,我不得不多走幾間鋪位。”他無奈。
  “我對你的貨最感興趣,攤開來看。”
  “有些舊胸針,最近有客人自翡冷翠帶回來,那時很流行用銀鑲半寶石,你或許會買。”
  他讓我看貨色。
  真美,又來自那樣的古都。
  我問:“這東西至少也有紀念價值,是什麽人賣出來的?”
  “嘿,這是世界性問題,人人都等現鈔用,多少名人的後代把字畫以至紅木家私都賣出來……”
  我問:“經濟那麽拮鋸?”
  “噯,你有所不知,套了現款去舞廳跳舞呢!”
  “要命。”
  “不說你不知道吧?”他笑。
  我搖頭深深歎息。不肖子孫自古多。
  “這幾隻玻璃鼻煙壺不錯哇!”老張說。
  “假的。”我笑。
  “像你這麽老實的人,居然也賺錢。”
  “我也是個老江湖了。”
  “這幾樣東西,先留在你這裏可好?”
  “好的,有人要才算錢,我也周轉不靈。”
  老張說:“再見。”
  “慢走。”我說。
  那幾隻胸針美得不得了,有一隻是新月型,鑲滿碧茜石。碧茵中的特有蟬翼裂紋清晰可見,玲瓏美麗,我在胸前比一比,不如奢侈一下,買下來自己用。
  正在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我抬頭一看,咦,是誌德與他那美麗的女友。
  他們兩個人又在一起了?
  連我都為他們喜上眉梢。
  那女孩子穿著新近又流行回來的大毛衣,束馬尾巴,手臂繞在誌德腰間,嬌嚀動人。
  她同我說:“有隻瓶子,想還給你。”
  我說:“貨物出門,恕不退換。”否則人人看膩了來換別的擺,我豈非吃西北風。
  “不,我不用你退錢。”她把瓶子與鏡子取出放櫃台上,“我不要了,我同誌德說明白,我要的是他。”
  “啊。”這麽奇妙。
  “所以瓶子不要了,其他什麽都不要了,隻有他是重要的。”她很甜蜜的笑。
  我放心了,“既然如此,瓶子不瓶子又有什麽關係?”
  那女孩子扮一個鬼臉,“再見。”
  他們兩個人走了。
  我胸中陰霾一掃而空。
  再沒有比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更愉快了。
  我把那隻瓶於放回原處,再者有誰有緣來買它回去。
  我不希望以後再看到誌德與他的女朋友。
  我伸個懶腰,陽光射在我身上,暖洋洋有說不出的舒服。
  在這個小小的琉璃世界裏,我看盡人生百態。我是一個觀眾,不參予任何一場戲劇,但人都是天生的演員,在我身邊兜來兜去,令我大飽眼福。

大力水手與表叔
  我因為勤打網球的緣故,故此右手臂比左手臂粗壯,有個綽號,叫“大力水手”。
  如果我是個男孩子,我不會那麽介意,可是我今年十七,是個大姑娘,背著這樣一個綽號,未免有點痛苦,也顧不得了。
  我第一次真正僧厭這個名字的時候,是遇見“他”的那一天。
  我還記得那一天大雨,滿天烏雲,兩下得像一條條白色的粗麵筋,我約了女同學美兒打球,好不容易租到的場子,即使下冰雹也要打,所以明知沒有希望放晴,也趕了來報到。
  有人跟我們同樣的不甘心,一樣在大雨中來回奔跑,那個男人的球技是一流的,他對手是一個卷發的貌美女郎,一邊格格地笑,不甘示弱,與他扯成平手。
  我撐著傘觀看這兩個人,心中不禁佩服他倆的勇氣,回去恐怕是要病的。
  他們終於扔下球拍,他飛躍過網去與她擁抱接吻,兩人親親熱熱的走過來,淋得似落湯雞。
  他驚人地英俊,相貌似畫報上走出來的電影明星,他的女朋友則像熱帶美女,褐色皮膚,豔紅嘴唇,左頰一顆痣,就差耳畔沒活一朵大紅花,就成為大溪地女神。
  我怯怯地提起球拍,凝視他倆。
  他看見我,對我說:“你也想打球?雨太大了,回去吧,小心淋到而著涼。”
  我衝口而出,“你呢?”我問。
  “我們不怕。”他微笑。
  “為什麽不怕?”我又問。
  “我們年紀大了,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要及時行樂。”
  “這是什麽話?”那女郎笑,“對孩子說起這種話來。”
  他但笑不語,摸著女友走開。
  就在這個時候,美兒趕到,大聲叫我,“大力水手,大力水手!”
  他聽了轉頭再看我一眼,充滿詫異。
  就打這個時候,我恨這個綽號。
  美兒拉住我衣袖,“你怎麽了你?獨自站在此地發怔。”
  “沒什麽,”我說:“下這麽大雨,不打了。”
  她也很悵惘,“天公太不作美。”
  “走吧。”我說。
  “大力水手──”
  “別這麽叫好不好?”我很反感。
  美兒笑,“在大強麵前不這麽叫就可以了。”
  我不響,冒雨打道回府。
  大強在家等我。
  “小柔,我真怕你會冒雨打球,記得嗎?上次為此中暑,病了兩星期。”他說。
  我看著他那濃眉大眼,心想:大強什麽都好,就是欠缺一份魅力,要等他成熟,恐怕是廿五年後的事了。
  “怎麽?”他笑問:“又耍性子了?太陽不出來也要發脾氣?”
  我悶悶不樂。
  母親出來,看到我倆在客廳呆坐,說道:“小柔現在是所謂青春期,動不動鬧情緒,連她自己也難以控製,別去理她。”
  我倒笑了。
  “小柔,你表叔帶著女朋友來了香港,你父親今夜在家請他,有空的話就留在家中吃飯吧。”母親說。
  “我從來沒聽說過有這麽個表叔。”我咕噥。
  “父母的話,你幾時聽進過耳朵呢?”母親對看我笑。
  “什麽表叔嘛?”
  “你祖父當年遠房親戚過繼的一門宗親,查實毫無血統關係,但是一表三千哩,故此也得叫他一聲表叔。”
  大強睜大了眼睛,“真複雜。”
  母親不在乎的說:“親戚多才熱鬧,我不介意招呼他們。”
  大強說:“本來想叫小柔出去看部電影。”
  母親笑,“改天吧,大強,如果你不介意,今晚也請留下吃便飯如何?”
  大強看我一眼,猶豫。
  我搶著說:“咱們家親戚吃飯,你夾在其中幹什麽?沒因由,走走走。”
  轟走了大強,心中稍微舒服,像是出了一口氣。
  母親問我為何那麽煩躁,我也說不出道理。
  過一會兒我問:“媽媽,在眾人眼中,我是否仍是一個小孩子呢?”
  “眾人?那要看‘眾人’是什麽意思。”她咪咪笑,“在大強眼中,你不是孩子,在我們眼中,你當然是孩子。”
  “唔”我不舒服。
  “看你,不像孩子像什麽?”母親啼笑皆非。
  那天晚上,我也不怎麽在意,隨便穿著牛仔褲與T恤,走到客廳一看,表叔已經在了。
  他轉過頭來,我一見他的臉就呆住。
  咦,這不是今早在網球場見過的漂亮男人?
  他一見我便禮貌的站起來,男人見到淑女便應該是這個樣子,可恨大強一點不懂這種規矩。
  “這是小柔吧?”他的聲音仍然溫柔動聽。
  我說是。
  他側側頭,“好麵熟。”
  我臉紅紅的說:“我就是那個大力水手。”
  “嗬哈!”他想起來了,“可不是,今早我們見過。”
  母親問:“你們已經見過了?”
  他說:“在網球場中。”
  母親說:“那更好,小柔,過來叫聲表叔。”
  我一怔,說什麽也不肯叫。
  母親有點惱怒:“孩子不大不小最討厭。”
  表叔諒解地微笑,他仍然那麽英俊動人。
  我問:“你總有個名字吧?”
  “我叫丹。”他笑。
  “丹,你過來。”有人叫他。
  我看到他女友自書房出來,穿件白色裙子,益發襯得唇紅齒白,微棕的皮膚細結光滑。
  丹說:“這是我的未婚妻蒂蒂。”
  父親笑:“什麽時候結婚呢?”
  丹說:“訂婚好,我們起碼再訂婚三年。”笑。
  母親白他一眼,“現在不流行同居了嗎?”
  丹說:“同居太老土了,那還不跟結婚一樣,而且隻有弊端,現在我們維持朋友的關係,多麽好。”
  父母親麵麵相覷,沒話好說。
  蒂蒂像盛開的玫瑰,嬌豔欲滴,香噴噴,伊有三十六寸左右的酥胸,修長雙腿,而且有英國文學碩士銜頭。
  我看看我向日己,呆板板小個子,比起人家的活色生香,我像張小板凳。
  丹問我:“小柔在想什麽?一言不發。”
  我咬咬嘴唇,還沒來得及回答,母親就說:“這孩子一直這樣怪怪的。”
  蒂蒂轉過頭來笑,一雙眼睛真的會說話,她說:“小柔幾歲了?”
  “十五歲半。”
  “虛歲十七歲。”我補一句。
  誰知蒂蒂忽然笑得前仰後合,“真是的,我自己小時候也一樣,十五歲認十七歲,十七歲認十九歲,十九歲巴不得可以做廿一歲,到了現在我隻要還能做廿九歲半,也就心足了,哈哈哈!”
  我被她笑得十分尷尬,怔住在那裏。
  她的美貌令人目眩,與丹正好是一對兒,他也不知在什麽地方找到了她,真令我氣憤。
  丹推一推蒂蒂,“別取笑她,小孩子最禁不得笑,他們沒有幽默感。”
  我放下筷子,頓時就走開了。
  母親跟我說:“表叔後天回請我們,你不是最愛跳舞嗎?可好了,我們去吃西菜兼跳舞呢!”
  我說:“那我要叫大強一起去。”其實大強根本不是示威的好貨色,但身邊隻有大強。
  “也好,到時你可以表演你新學的卻卻舞。”母親笑。
  我不出聲,那時美兒告訴我,卻卻舞又流行回來了,屬於複古潮流一部份,我們連忙找人教,喧嚷了好幾個星期,學會了全套,專等表演的機會。
  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如果你以為我會濃妝豔抹地來搶蒂姐的鏡頭,那你就錯了。
  我將頭發編無數條小辮子,辮尾縛蝴蝶結,穿一條湖水七彩的吊帶紗邊衣裙,高跟涼鞋,自覺青春氣息洋溢,將自己最佳優點表揚了出來。
  父親讚道:“小柔這身打扮,真是無瑕可擊。”
  “這身打扮,要兩千多元!”母親說:“什麽價錢,快要了我的命。”
  但是當天晚上,見到了丹與蒂蒂,我還是覺得他倆永遠是最出色的一對璧人。
  丹請我跳舞,我飄飄然步入舞池,他稱讚我:“你跟一條羽毛一般輕盈。”我大樂。
  丹說他羨慕我。
  “我?”我睜大了眼睛,“羨慕我什麽?”
  他微笑,“青春。”
  “嘿!我巴不得自己立刻長大到廿八歲。”
  “什麽?”輪到他詫異了。
  “那麽我可以有自由、有能力、有本事,像你們這樣,振翅高飛。”
  他默然,過一會兒他說:“世事不是你所想像的,小女孩。”
  “即使遭挫折,我也願意承擔。”我說。
  “那日子終於會來臨,你放心。”他說。
  音樂完了,他送我回座位。
  當夜我選的食物有三文魚、紅酒小牛肉及奶油草莓。
  蒂姐說:“小柔真的會吃。”
  我很得意,或許我是個小女孩,但我不是個幼稚的小女孩。
  蒂姐又說:“你看小柔的嘴唇,是透明的,臉上一點雀斑都沒有。”言下大有豔羨之意。
  丹說:“這樣吧!你們兩人對調一下。”他笑。
  如果對調,也是為了丹,蒂姐有丹,我沒有。
  一整個夜晚,大強都像一隻算盤,撥一撥,動一動,我從沒見過這樣悶的人。
  或許是我換男朋友的時候了。
  美兒仍然覺得大強不錯,“因為他老實。”
  我說:“陣,要那麽老實幹嘛?又不是選丈夫。”
  美兒問:“你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三十、三十五。”我用手臂枕著頭,舒舒服服的答。
  “什麽?那麽老?”美兒嚇一跳。
  “不老了,我要戀愛,無數次的戀愛,一邊工作、創業,到三十多歲的時候,一切條件都成熟了,然後嫁一個像丹那樣的男人。”
  “你表叔?”美兒問。
  “什麽表叔?”我不以為然,“無端端把他叫老了。”
  “你認為他是個標準丈夫?”美兒問:“我聽說他確很能幹,不過非常風流不羈。”
  “你將來記得挑塊老木頭。”我笑她。
  美兒一本正經的說:“小柔,丈夫不羈是很痛苦的。”
  “我懂得,”我點點頭,“我也希望有父母親那樣的快樂家庭,但是我真向往戀愛。”
  “你不會去追求你表叔吧?”美兒問。
  我歎口氣,“我除了青春什麽也沒有,憑什麽去追求他,他當我是乳臭未幹的泡泡糖。”
  所以當丹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深感詫異。
  “大力水手?”他問。
  “誰?”
  “丹。”他說:“你表叔。”
  我說:“請叫我小柔。”非常堅持。
  “暑假閑在家裏有空吧?我陪你練球如何?”他問。
  “太好了!”我雀躍。
  “半小時後來接你。”
  我以為蒂姐也會在,但不見她。
  丹仿佛能閱讀我的心意,馬上說:“她發脾氣,自己回家去了。”有點無奈。
  “家,家在哪裏?”我意味到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火奴魯魯,伊是那邊選出來的水仙皇後。”
  “為什麽發脾氣?”我問。
  “她要結婚──女人都想結婚。”他聳聳肩。
  “那有什麽不好?”我不明白。
  “小柔,我不想結婚。”
  “為什麽?”
  他擰一擰我的瞼,“為什麽為什麽,十萬個為什麽。”他笑。
  “因為你還沒有玩夠?”我問。
  “不是這個問題,因她尚不是我理想中的妻子。”
  “難怪蒂姐要發脾氣。”我睜大眼睛。
  “我也不怪她。”他歡口氣。
  “是不是全世界的薄幸人,都像你這般英俊瀟灑?”我問。
  “阿唷!折煞我,”他笑,“我哪可以算得是英俊瀟灑?”
  “至少在我心目中,你是的。”我說。
  “小女孩小女孩,”他吟道:“你對我的意思,我全知道。”
  “是嗎?你知道嗎?”我漲紅了臉。
  “試想想,你今年十五歲,待你三十歲的時候,我已經五十五歲──像什麽?”
  “正當年富力壯的中年人。”我答:“你以為你會像什麽?”
  他被我這一搶白,反而作不了聲。
  “在我麵前,扮成個老頭,在蒂姐麵前,又說還沒成熟,不想結婚,”我似笑非笑的著著他,“你根本是個毫無誠意、虛有其表的滑頭。”
  他真的呆住了。
  他沒想到我者穿他的真麵目吧,他以為大力水手隻具匹夫之勇吧。
  他搔搔頭。“你這家夥,聰明伶俐,倒是小覷你了。”
  我凝視他,“你以為女人都是笨貨吧。”
  他坦白的說:“我不敢把全世界的女人當蠢蛋,但,會愛上我的女人,肯定全是笨貨。”
  我默然,然則我恐怕是他麾下最小號的蠢貨──才十五歲。
  “你跟蒂姐之間完結了嗎?是不是又會開始另外一個新故事?”我問。
  “我不知道,一切都靠緣份。”他揚揚手。
  我與他坐在網球場,根本沒有板起球拍。
  丹說:“真沒想到我跟你之間居然有說有笑,你這小鬼頭說話項合邏輯。”
  “我有沒有機會?”我忽然問。
  “什麽機會?”他的雙目含笑。
  “機會。”我老老實實的說。
  “沒有那種機會,但我們會是老友記,”他拍拍我肩膀,“大力水手,我們之間,友誼萬歲。”
  我歎口氣,看著綠油油的草地,有著青春的第一絲悵惘。
  “別急,機會多得很,小柔。”
  “我知道機會很多,”我坦白的說:“但是我不願失去這一次。”
  “真是人小鬼大。”他大力擦亂我的頭發。
  我笑。
  母親批評丹:“好端端就鬧翻了,不是一對璧人嗎?現在這些年輕男女……”
  “是嗎?你知道嗎?”我漲紅了臉。
  “試想想,你今年十五歲,待你三十歲的時候,我已經五十五歲──像什麽?”
  “正當年富力壯的中年人。”我答:“你以為你會像什麽?”
  他被我這一搶白,反而作不了聲。
  “在我麵前,扮成個老頭,在蒂姐麵前,又說還沒成熟,不想結婚,”我似笑非笑的著著他,“你根本是個毫無誠意、虛有其表的滑頭。”
  他真的呆住了。
  他沒想到我者穿他的真麵目吧,他以為大力水手隻具匹夫之勇吧。
  他搔搔頭。“你這家夥,聰明伶俐,倒是小覷你了。”
  我凝視他,“你以為女人都是笨貨吧。”
  他坦白的說:“我不敢把全世界的女人當蠢蛋,但,會愛上我的女人,肯定全是笨貨。”
  我默然,然則我恐怕是他麾下最小號的蠢貨──才十五歲。
  “你跟蒂姐之間完結了嗎?是不是又會開始另外一個新故事?”我問。
  “我不知道,一切都靠緣份。”他揚揚手。
  我與他坐在網球場,根本沒有板起球拍。
  丹說:“真沒想到我跟你之間居然有說有笑,你這小鬼頭說話項合邏輯。”
  “我有沒有機會?”我忽然問。
  “什麽機會?”他的雙目含笑。
  “機會。”我老老實實的說。
  “沒有那種機會,但我們會是老友記,”他拍拍我肩膀,“大力水手,我們之間,友誼萬歲。”
  我歎口氣,看著綠油油的草地,有著青春的第一絲悵惘。
  “別急,機會多得很,小柔。”
  “我知道機會很多,”我坦白的說:“但是我不願失去這一次。”
  “真是人小鬼大。”他大力擦亂我的頭發。
  我笑。
  母親批評丹:“好端端就鬧翻了,不是一對璧人嗎?現在這些年輕男女……”
  父親取笑母親:“你唯一的美德就是從一而終,於是就蔑視人家頻頻換畫,恐怕是妒忌了吧?自己生活得像黑白電視,就容不得人家看彩色電視。”
  “啐!”母親大力反對。
  我又笑。
  母親的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他幹嘛老約你上街?有什麽跟你說?”
  “談情說愛。”我眨眨眼。
  母親笑,“你這張嘴活脫脫像你爹,要是你們一大一小會得情投意合,我倒放下一樁心事。”
  父親反駁:“你最離譜,還說我們呢!表叔與表侄之間怎可以扯上男女關係?”
  母親分辯,“但實則並無一絲血統關係……”
  我約了美兒見麵,兩人在沙灘上喝水。
  陽光那麽豔麗,沙灘無限潔白,碧藍的浪衝上岸,啊嗬,最重要的是,我們還這麽年輕。
  濃樹蔭下蟬在長嗚“喳──知了”,我瞌睡。
  美兒迷朦的問:“你覺得丹會迫你嗎?”又來了。
  我懶洋洋的答:“他到了六十歲也還是女人迫他。”
  “真的?那麽勁?”美兒輕笑。
  “是。”我簡單的說看,伸一個懶腰。
  “你不介意他過份風流局儻?”美兒問。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他不見得可以在街上打鑼申訴為什麽要如此做而不是那般做。我的一個姑姑近三十歲才去念大學,本來是極有誌氣的一件事,尚且被一般婦女挑剔她‘不顧一切往上爬’,這世上有自卑感而愛喝醋的人太多太多,不必介意。”
  美兒笑道:“你說話太老成了。”
  “這就是跟丹在一起的好處了,”我得意洋洋的說:“他年紀比我大一截,經驗比我豐富,我學得很快。”
  “當心變成人精。”美兒說。
  我剛笑,有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我嚇了一跳,我整個人被曬得熱辣辣,而那隻手卻是冰冷的。抬頭一看,更加錯愕.做夢也沒想到會是這個人──
  “蒂姐。”我叫她。
  “小柔。”她戴一副太陽眼鏡,頭發似乎失去昔日的光彩,“你果然在這裏,小柔。”
  “你怎麽找到我的?”我忍不住問。
  “你家人告訴我你的行蹤,”她苦笑,“丹呢?”
  “今天我沒有見到他。”我說:“你怎麽回來了?”
  她點點頭。
  “你看上去好憔悴,蒂姐。”
  “小柔,我有話跟你說。”
  “自然,”我站起來。
  她打量我身裁,歎口氣。
  我不好意思地拉了身上布料極少的泳衣。
  她與我走向岸邊。“丹與你走得近?”
  “他有空約會我。”
  “他對你重要嗎?”蒂姐問我。
  我坦白的說:“我不知道,我喜歡他,毫無疑問。”
  蒂姐微笑,“你還在一團雲的階段,自然不知道自己想些什麽,但覺得他比大強懂事體夠威風,是不是?”她看著我。
  “是。”我承認。
  她鬆一口氣,“但是他對我來說,太重要了。”
  我失望,“你回到他身邊,他就沒有空陪我吃飯喝茶看電影了。”
  帶姐仰起頭笑,“你這個泡泡糖,你以為男女之間就是那麽幾回事?”
  我漲紅了臉,“當然沒有那麽簡單,我懂得很多。”
  蒂姐愛憐地看住我,“我知道丹為什麽喜歡接近你,連我也禁不住要抱你一下親你一下。”
  “謝謝你。”我說。
  “丹怎麽了?”她問。
  “很想念你,”我說:“但我想他不肯向你低頭。”
  她怔怔地想了一會兒,歎口氣,“我去找他。”
  我說:“蒂姐,我其實不想祝你成功,但我又希望你成功,心中很矛盾。”
  她凝視我,“小柔,你真純潔如一頁白紙。”
  我錯愕,“我差點一搶了你的男朋友,你還稱讚我純潔?”
  “不是這個意思,將來你會明白。”她物我的臉頰,走了。
  我回到美兒身邊躺下。
  美兒問:“你們倒是有說有笑的。”
  “她對我極好。”
  “你們應該是情敵呀!”
  “丹從沒愛過我,”我惆悵的說:“怎麽個敵法呢?”
  “你可有真的愛過丹,我是指,不是對他有好感,而是真正刻骨銘心的愛?”
  我猶疑的問:“那種愛是怎麽樣的呢?”
  “聽說會失眠、焦急、憔悴、失去食欲、無心做事、心絞痛、失魂落魄……”
  我眼睛越睜越大,“不不,我沒有到那個地步……一
  美兒也很困惑,“小柔,假使戀愛是那個樣子的,那不簡直是受苦受難嗎?”
  我忽然想起剛才的蒂姐,她落了形,戀愛傳說中的征象她全部俱全。
  我們稻後便收拾回塚了。
  我很矛盾,不舍得丹,但又希望他與蒂姐和好如初,糊裏糊塗,心神恍惚。
  丹有幾天都沒出現,我想念他。
  一日,父母親在閑聊,剛好被我聽到他的消息。
  父:“…蒂蒂回來了。”
  母:“是嗎?”詫異。
  父:“聽說兩個人要重修舊好,真似一陣風,來去沒影蹤。”
  母:“真剌激,他們的生活直情多姿多彩。”很看不過眼的意思,“要結婚了嗎?”
  “快了。”
  母:“不知小柔如何想?”
  “她會如何?”父親愕然,“你不是以為她真的愛上了表叔吧?”
  “當然不,但是她喜歡他,這件事也許會刺激她。”
  “你愛女兒也太過份了。”
  母親不響,我很感動,覺得母親無微不至,回到房裏躺下。
  也許美兒說得對,我並沒有真正的戀愛,但為什麽我悶悶不樂?
  第二天,丹來找我,他幾乎是跳躍著過來的,我諷刺他:“當心跌痛你的老骨頭。”
  他說:“大力水手,我終於決定結婚了。”
  “是嗎,”心中更加不悅,“跟我有什麽關係呢,我又不是雙方家長。”
  “咦,你是我的紅顏知己呢!”他逗我。
  我沒精打采,“我不過是一個年幼無知的大力水手罷了,你少說好聽的話來哄我。”
  “你令我失望,”他蹲下來看我,“我幾乎肯定你會代我高興。”
  我轉過臉不睬他,“我在等大強來,你別在我麵前亂晃,他會誤會。”
  “好吧,我們明天再見,我與蒂蒂再來找你。”他有點失望。
  我索性背著地,我確是不開心。
  他過半晌不見有動靜,隻好開門打算走。
  我又不忍,轉過身子來說:“喂!祝你們幸福。”
  他聽了樂得過來擁抱我,“小家夥,我知道你可愛,我們明天見。”他去了。
  我深深歎口氣。
  曾經一度,我還以為我有機會可以霸占地呢。一切不過是夏日驕陽之下一個夢罷了,有點像檸檬水,半酸不甜的。
  我躺回床上,很想愁思一番,又不知從何開始,然後就聽見一陣狗吠,是大強帶著人家新送給他的小狼犬來看我了吧。
  我跳起床,立刻振作起來,暑假還長著呢,改天再覓閑愁不遲,於是大聲叫:“大強,我在這裏──”
  我十五歲的憂鬱止於此。

恭喜
  回到公寓,看到整個沙發上堆滿了秋冬季衣服。
  又是左英的傑作,毫無疑問,整份薪水用來買衣服穿,走進時裝店,人家把她當作菩薩般看待,隻要售貨員說聲好看,她拿過來比一比,便一模一樣要十件八件。
  房間裏壁櫥裝不下,便塞進皮箱裏,盡管如此,每季還是買新的,光是林林總總、寬寬窄窄的皮帶二百數十條,實在放不下了,也整理出來送人。
  我老說:“這麽新就送人?現擺店裏賣的還沒有這麽好呢,這件這件這件,我替你買下來,打個對折吧,省得我去店裏挑。”
  人家買衣服貴多不貴精,她卻又多又精,錢花光了,整個月啃麵包,嘴裏淡出鳥來,央求我請她吃咖哩雞飯。
  左英是一枝花。
  而我,我平常的衣著是白T恤半打,三條粗布褲,再加一雙涼鞋與一雙球鞋──下雨穿球鞋,晴天穿涼鞋,穿壞才買新的,絕不浪費。
  我在儲蓄買房子。
  可笑的是,我的職業:時裝模特兒。左英卻是個初級行政人員。
  走出去,給人的印象剛相反。
  穿得這麽素,也是我的職業病,平時工作時花枝招展,看著各式各樣的時款新裝,差些沒害色盲,一旦有機會休息,隻喜歡白色。
  我對衣服的潮流自然是熟悉的,所以才不會相信真有人肯花大錢放膽買下一季一分不值的東西。
  “浪費。”我惋惜的說。
  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哪!無論買什麽,都還有個渣滓,隻有穿衣服,沒個底,多多錢擲出去都是浪費。
  左英說:“可是穿著漂亮,走在街上,有人看我一眼,已經心滿意足。”
  我情願看別人,那麽貴。
  左英穿起這些衣服很好看,她有那個身裁,又肯花時間配這配那,心血與金錢都看得出。
  而我是越來越隨便了。
  在夏季的時候,把長頭發一狠心剪掉,現在齊下巴,雖是目前巴黎最時髦的樣子,但左英說不好看。“你最大的特點便是一頭好發。”
  現在麵孔也不化妝,黃黃的,洗得發亮,白T恤、牛仔褲,我喜歡這樣,讓皮膚休息,毛孔透氣。
  挽著超級市場買回來的雜物,不知是否會有人誤會我是菲律賓女傭。
  我大聲叫:“左英,你還不出來幫忙,說好今天要做羅宋場。”
  自房內轉出來的是一個男人。
  男人!
  我退後一步,警惕地看住他。左英真是,說好不準把男人往家裏帶,她怎麽違背規例?這小子。
  那年輕男人用手背擦擦鼻子,笑道:“是戴琪吧?我叫何永忠,左英到樓下買水果去了。”
  我略存敵意,看看沙發上那堆還吊著價目牌的衣服,又看看他,“請坐。”我說:“別客氣。”
  這時候門聲一響,左英也回來了,手裏捧看一個哈蜜瓜,看清形是下了重本,怎麽,這姓何的男人值得嗎?
  “你們已經認識了?”左英嚷:“自我介紹過了?”
  我表示我要到廚房去。
  左英跟進來,關上廚房門,一邊切蜜瓜一邊說:“你覺得他怎麽樣?”
  “要不要我出去看一部電影避開一陣子?”我笑問。
  “別傻好不好?我們都快要訂婚了。”左英笑。
  “什麽?一直沒聽你說過。”我停了手。
  “時機還沒有成熟,說來無益,”她笑得一臉春風,“你看他怎麽樣?”
  我切蔬菜,“條件一定很好羅。”
  “自然。獨生子,父親是很開通的生意人,開建築公司,他自己是建築師,知道文化館?是他設計的。”左英得意洋洋;“找了十年,總算找到了。”
  “出去出去,”我說:“最恨人家比我幸運,別阻看我做湯。”我推她。
  “喂,今天我們不要出去吃,純靠你了。”她笑著捧水果出去。
  我笑。
  最喜歡聽到女孩子結婚的消息。尤其是一枝花似的左英。
  湯下了鍋,我又準備大蒜麵包。我與左英吃這兩樣已經足夠一頓,不知那何某食量如何?
  我與左英都能吃,但兩人都長期節食,我怕胖是因為職業,而她怕胖是因為好穿時裝,各有苦衷。
  洗淨手我出廚房,順道帶三杯龍井出去。
  他們一對兒擠在沙發上看照片。我這時又打量何某幾眼,覺得他英姿爽朗,很有科學家風采,替左英放心了,這家夥在大事上,可不迷糊呢。
  “誰的照片?”我順口問。
  那何永忠笑說:“是你的。”
  “我的?”我伸頭看一看,“啊,我的職業照片,很肉麻的,非常做作,別看好不好?”
  “何永忠說不像你。”
  “當然不像,沒化妝怎麽像呢!否則你以為化妝品會這麽貴?”我呷茶。
  左英放下照片簿,我向她眨眨眼,她臉紅。
  左英合上相片簿子,換過她到歐洲時旅行的那本,又與何某看起來。
  這男孩子很配她,人長得漂亮總有好處,有條件的男人挑對象,第一,要長得好,第二,要有點內容,至少在社交場合可以操流利英語與友人交談,有張大學文憑之類,第三,家底不能太差,第四,身世不要太不清白,那意思是,離過婚有前科的,就不必了。
  左英都合這些規格,而且最主要的一點,她還年輕,還沒過三十歲。
  具有這樣條件,碰到何永忠正在找對象,當然一拍即合。
  現在很少有憑運氣成事的例子。
  我問:“左英,要不要多添一道肉類?”
  左英問:“什麽肉?”
  “有一條牛腰肉,烤一烤如何?”我說:“我們還有一瓶蜜桃酒,一並吃了算數。”今天大出血,算是慶祝他們蜜運成功。
  他們很高興,“那就麻煩你了。”
  我一不做二不休,再加添一道番茄青瓜沙律。
  我喜歡烹飪,所選的菜色,多數經濟實惠,法國菜中隻選甜點,他們的糕點類實在好吃得沒話講,但是主菜就太花巧,吃不到什麽。
  烤牛肉我最拿手,且又不花勁,三兩下手勢使搞妥,左英蠻有良心,幫我做蔬菜。
  一頓晚餐擺出來,非常登樣,而且又不很費神。
  何說:“真謝謝你們兩位。”
  左英說:“謝戴棋才真,老煮菜給我享受。”
  “這是我的弱點,”我點起一枝香煙,噴一口,“我喜歡吃。”
  “當心胖,模特兒不能胖。”何笑說。
  “所以我的精神一直很痛苦。”我也笑。
  左英問她的男朋友:“她像不像藝術家?那麽洋洋灑酒,自由自在,我一向不喜歡女人抽煙,不過她是例外,你看她多麽優悠。”
  我為左英的孩子氣笑了。按熄香煙。
  “你們倆去看場電影吧,”我說:“‘斷了氣’不錯,舊版本使人愛煞珍茜寶,故事本身動人,相信新片也有可觀之處。”
  “我幫你洗碗。”何說。
  “不必,”我說:“我們有洗碗機。”
  左英眨眨眼,“永忠,我早說過,她是最科學化的藝術家。”
  我把他們打發掉。
  如果左英嫁出去,我就不打算再把這另一半公寓出租,自己一個人住舒服點。等到錢足夠,便買一層房子,照心意裝修。
  看樣子快了。
  我翹起雙腿聽音樂。
  電話鈴響,我拿過來,是莊尼,約我星期一做節目,OK。剛掛電話,又響,是珍妮花,拍封麵,因那是一本小雜誌,又有黃色意味,推說剛要出外旅行,道歉。
  跟著是瑞木。我說:“不要再找我,一個男人要忠於家庭、忠於妻子。”歎口氣。
  對他不是沒有好感,但一發覺他有妻子,立刻臨崖勒馬,無謂多玩,最先死的不會是他或是他的妻子,一定是我。我看穿這一點,有人因此不服,說算得這麽清楚理智的人注定得不到愛情。
  嗬,我微笑,那也好算愛情,這還不愧是個愛的世界,一般人把一張床上的男女都知為愛人,多麽好。
  但不是我,我分排得出什麽是什麽,我還可以控製我自己。
  電話鈴又響。
  豪說:“要不要我來看你?”豪是文藝青年。
  “要。”我說。與他上天入地,無所不談,最能怡神。
  文藝青年有他們的好處,非常單純,對伴侶沒有太多的要求,因為沒有資格要求,同他們在一起,衣著態度都可以自然,不必接受挑戰。鑽鑽電影院,逛逛畫展,別有風味。他們的缺點是沒有能力負擔一個家庭。
  “我十五分鍾後在樓下咖啡室等你。”
  我與左英說好,家裏不招待男客,怕隻怕他們坐得太舒服不肯走,在沙發或地毯上打地鋪,甚或過足癮,索性帶枝牙刷搬進來住。
  一律在外頭見,三、兩個小時之後各自打道回府。
  做女人要有點尊嚴,不能貼肉體、貼公寓房間、貼時間精神然後哄自己說這是愛情之偉大。
  讓我做一個渺小的人吧,我被上外衣時微笑想。
  豪給我許鞍華的劇本集,他一直向我提供這一類的精神糧食,我很感激。
  我們說兩句,道別回家。
  左英那晚很早回來,約十一時多模樣。
  我躺在床上聽見門聲,不覺訝異。熱戀中人往往不覺時光飛逝,他們未免太理智了。
  這麽早,我看看鍾,不言語,熄燈睡覺。
  那一夜左英整夜不寐,我聽見她走進走出的聲響,把我吵醒,我一向睡得不穩,沒有動靜也自然而然的醒好幾次,所以索性起床來吸一枝香煙。
  女人說到婚嫁,還是會緊張的,也許左英就是因此睡不看。
  我沒有問。有時候朋友之間維持一些距離的好。我一問,她就開始訴說,末了怪我把她的事宣揚出去,總是這樣的。因此我對朋友益發冷淡,有什麽好關心的,其實並幫不了人家的忙,多間無益。
  自那日之後,左英的精神非常頹喪,一看就知道有事。
  我心暗暗奇怪,已經要訂婚了,還會有什麽事?
  她晚上睡不著,走來走去,害得我也沒精神,陪著她失眠,這樣持續數星期。
  我坦白的同她說:“小姐,你不睡我可要睡,我老板一向不喜我們精神萎靡。”
  “對不起。”她一道歉我又心軟。
  “睡不著,看本小說就是,請勿踱步。”
  她說:“我跟何永忠看樣子完了。”她很沮喪。
  “完就完,”我說:“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天下男人多得很。”嘴裏雖這麽說,心中不禁訝異。
  “似他條件這麽好的,就很難找。”
  “傻瓜,把你自己的質素提高,使你自己的條件優秀,你怕找不到同等地位的男人?我覺得人最終還是靠自己,有本事的女人不怕沒本事的男人來追。”
  左英苦笑。
  隔一會兒說:“自從那一日在我們這裏吃了飯回去,他無名腫毒似的,漸漸疏遠我,我真覺莫名其妙。”
  “沒有問清楚?”我還是關心她。
  “沒有。他在這兩個月內,倒有一個月不在香港,又推說忙,聞弦歌而知雅意,雖然不甘心,到底也不能續著地。女人要瀟灑,隻好抱著內傷吃盡苦頭。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為什麽呢?”左英痛苦地抱看頭。
  “別想那麽多。”
  “所以人跟人的緣份──”她歎口氣,“怎度搞的,連架都沒吵過,我不明白。”
  這件事居然就這樣不了了之。
  從此左英笑起來的時候,比以前多一絲苦澀。
  她仍然寄情於她的美服,秋季正式來臨,她的花銷也不在話下,數千元一雙的猄皮靴子盡往泥斑中踏下去。
  心理學家對這種表現會有話要說吧。大抵是心底空虛的緣故,同時也愛美。因為不愛美的女人多數嗜吃,或是嗜搓麻將。
  我仍然那件T恤與粗布褲、球鞋,冷不過了,順手抓左英的毛衣穿。
  那日我自超級市場出來,因買到一條上好中柳,非常喜孜孜,體重剛減掉三磅,褲子有些兒鬆,今晚可以與左英大快朵頤。
  “琪!”有人叫我。
  我站住,看清楚,開頭印象有些兒模糊,隨即想起來,“何永忠”是左英的未婚夫。
  “上車來。”他說。
  我在嚼口香糖,手中大包小包,但是,媽媽自小教我,不要上陌生人的車子,因此我隻是微笑。
  “你這人。”他說:“吃杯茶可好?”
  我說:“下車來,轉角有茶座。”
  他沒奈何,把車子胡亂停一個地方,隨若我走。
  我猜他也有痛苦的過渡期,大概想找個中間人訴說幾句。
  和他坐下來,我叫杯礦泉水加冰,點起一枝煙。
  他說:“你整個人像礦泉水,剔透玲瓏。”
  我笑,“過譽了。”過數日他同我不和,就會說我似枝香煙,又臭又致癌。
  人便是這樣,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看清楚後一切處之泰然。
  “最近好不好?在許多雜誌上者到你的照片。”
  我自嘲說:“照片淪落在那等周刊上,萬劫不複,我們為生活這種大前提,無話可說,一些良家婦女亦趨之若鶩,未免奇怪。”
  “你是個很樸素的人。”他點點頭。
  我微笑,等他說入正題。
  但是他沒有提到左英,仿佛過去便屬於過去,既往不咎。我暗暗吃驚,他城府比我想像中深許多。
  我見一小時過去,便說:“時間到了,我要回去操作。”提一提手中的食物作料。
  “誰娶了你,真是福氣。”他說。
  我搖搖頭,“娶妻子,自然挑個貌美與天真的女孩子。像我,太冷淡太徹底,沒有味道。”
  他很聰明,自然知道我在稱讚左英,看看他有沒有轉彎的餘地。
  他立刻說:“早三十年吧,早三十年流行發個洋娃娃回家,如今男人找對象泰半似找生意上的拍檔,要精明能幹,可助一臂之力的。”
  我明白了。
  我們道別。
  大概是那日來我們家,看到左英那種排場而嚇退了吧!全部收入穿身上,又並不是一位有嫁妝的小姐,難怪算盤精刮的何永忠要知難而退。
  以前的男人喜歡說:太太穿得好是丈夫的麵子,現在的男人泰半不要這種麵子,很實際。
  那日我做晚餐做得特別落力,使左英飽餐一頓,下意識我同情她,要補償她,即使是一頓飯也好。
  她說:“為什麽對我這樣好,是不是要趕我走?”
  “趕你走?我找誰說話?一個人住怪悶的。”我坐沙發上抽煙。
  “你怕悶,”她說:“我則是負擔不起。”
  “開玩笑,現在房子那麽便宜,你大小姐現金拿出來,怕都能買一幢。”我笑。
  “我哪來現金?”
  我呶呶嘴,“全穿在身上了。”
  她不出聲,啞然失笑。
  我勸她改變作風,“一買回來一文不值,不喜歡房子,也可以置首飾、黃金、股票,什麽都比穿掉好。”
  “咱們就是靠這些衣服撐著,一不穿名牌頓時沒了身份。”
  “撐得太足真下不了台,現在還來得及。趕明兒你還穿十五萬美元一件的狄奧明克呢!
  這些事又沒有底,女人身邊沒有點錢是不行的。”
  “又不是我一個人這樣。”
  “人家哪裏舍得,人家是充的,嘴裏名牌長名牌短,有膽子吹牛說跑到聖羅蘭店去打聽行情,但實際上穿的是本地貨,還拿著本地設計到住家小裁縫去複製呢,你聽這些女人!”
  她不響。
  “我不勸你了,免得說我婆媽,像個海員的妻子,把錢拿去定期存款。”我按熄煙。
  左英笑,“我知道你為我好。”
  再次遇見何永忠的時候,我認為事有蹊蹺,不可能這麽巧,他是來碰我的。
  我做完表演,換了衣服,但沒下妝,他叫住我。
  “看表演?”我明知故問。
  他不置可否,“喝杯茶?”他微笑問。
  我把放雜物的大袋往身邊一放,他替我叫礦泉水,牌子都不錯,好記性,這種男人受歡迎。
  他細細打量我盛裝的麵孔,“奇怪,仿佛兩個人似的,比沒化妝時足足小十歲。”
  我笑起來。“那意思是,現在皺紋滿麵?”
  “不,現在像牡丹花。”
  我又笑,這種話,肉麻管肉麻,聽在耳朵裏,照樣的受用,我為自己解嘲:我也是女人呀!
  “琪,如果我約會你,你會不會答應出來?”他一本正經的問。
  來了。我知道不會是偶然的。
  我搖搖頭,默起一枝香煙。
  “為什麽?”他失望,“我已經同左英分手了,自那日遇見你之後,我沒再見她。”
  “感情很奇妙,”我說:“你不是我喜歡的那種男人。”
  “什麽?”他詫異:“你喜歡什麽樣的人?”
  他太有自信了,像是大倩人,隨便在秋香隊裏一點,咱們就前仆後繼的上前。男人光是有這個意識就不好。
  “我喜歡比較淡一點的人,跟我自己相似。”
  “可是你需要一個比較積極的男人!”他不服。
  “我需要什麽,我自己最清楚。”我微笑。
  “你怕什麽?怕人家說你不夠義氣?”他猶自不甘。
  我搖搖頭。
  他泄氣,“我知道,我給你的印象不好。”他說:“因為我先同左英走。”
  也不是。但我不想解釋。
  何永忠看女人,像看一架電視機似的,要經用,要價廉,最好打個七折,尚能分期付款,適合他家客廳的位置……太過份了。
  喝完那杯水,我說:“再見。”
  很慶幸左英沒嫁他。
  將來老婆用舊了,怕他會折舊讓給親友,乖乖。
  那日我又做了一頓好的給左英吃。
  一個人,總有優點缺點,愛情本色,是清人眼裏出西施,要把缺點都看成優點才是。
  何永忠這脾氣不改,一輩子也別想找到對象。
  左英說:“你真舍得吃。”
  “民以食為天。”我說。
  “民以穿為天。”她笑笑改正我。
  “明年流行什麽樣的夏季衣服?”我問。
  “什麽?模特兒竟來問我?”她笑:“況且我現在也不大買了,聽你的話。”
  “幾時開始的?昨天?”我仍笑她。
  大家笑一陣。
  忽然她問:“你見過何永忠吧?”
  我一怔,“碰見過兩次。”她也真消息靈通。
  “他追你?”左英問得很率直。
  “當然不是,我哪裏配?他要求那麽高。連你都不能滿足他,何況是別人?”我說的也是實話。
  “他條件很好。”左英猶自念念不忘。
  “你的條件也不差。”真的,長得那麽漂亮,又有份那麽好的工作。
  “那天何永忠到我們家吃過飯,就整個晚上稱讚你,說你入廚能煮,上台夠豔,有頭腦,十分大方等等,我就知道他非常欣賞你。”
  “他可知道我一日抽三包香煙?”我笑問。
  “我想不知道。”
  “所以。”我說:“看一個人,怎麽能憑第一次印象呢?他可知我患有哮喘?真是的。”
  “有誰肯像你這樣,把自己的缺點數出來給人聽呢?通常女人隻肯認自己笨,最好笨得天真,盡被其他的老狐狸計算。”她停一停,“我不說了,牢騷越來越多。”
  這之後,何永忠又來過幾次電話,我對他很客氣,客氣得幾乎連邊都沾不上,就差沒叫他“何先生”,他知難而退,就不來煩我了。
  我鬆一口氣。
  正在這個時候,左英文活潑起來,外出回來,時常帶一束花。
  我很替她高興,精神有寄托,她開始少買衣服,有些裙子,我居然看她穿看二次以上,可見脾氣是大改了。
  現在的女孩子隻要有約會,也不計較是否是理想的對象,我感喟的想,女人大平賣,動勿動就感激涕零,真是競爭大,生意難做。
  可是意外還在後頭呢。
  左英的性情越來越好,有一日吃早餐時,我發覺她左手無名指上戴看一隻豆大的鑽戒,色澤很不錯,咦,這回是真的,雖然說金錢買不到愛,但是一個男人若肯把一隻一克拉鑽戒套在她手上,那就已經算很愛她了。
  “訂婚?”我問。
  “是的。”她巴不得我有此一問。
  她握著雙手,情不自禁。
  “火箭時代。那幸運的男生是誰?”我迫下去。
  “琪,說出來你或許不相信,是何永忠。”
  “什麽?”是他?他又回頭?我愕住。
  “他同我說,前一陣子,他父親身子不好,一盤生意落在他頭上,千頭萬緒,弄得他心很順,茶飯都幾乎不思,因此沒空見我。現在略有紋路,老人家健康也恢複了,因此他想到婚事。”
  我張大嘴,沒想到左英會相信這等鬼話。這家夥,到處看過,發覺仍是左英好,又回來打她主意。
  左英歎口氣,喝口茶。
  “我也不至於天真到那個地步。”她說:“但是我覺得他肯哄我,可見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仍是重要的,求仁得仁,謂之幸福。自小我就希望嫁這麽一個男人,當中發生過什麽,我不打算計較,隻要結局美好,已經足夠。”
  我聽了,竟不知說什麽才好。
  陽光斜斜地照在早餐桌子上,他們沒結婚就已經貌合神離,各有名之目的,現代人的感情,是這樣子的吧?這裏麵未嚐沒有哲學。
  淒慘的現代哲學,委曲求全,有選擇等於沒選擇,因為時不我予,因為青春已逝。
  我說不出話來,喉嚨中像是有什麽咽不下去。
  “婚期訂在年底。”她說。
  “旅行結婚?”
  “嗯。”她說:“整個蜜月開銷由他長輩送出,算是了不起的大手筆。”
  我深深抽煙,她說得對,在今日,算是難得的了。
  “我婚後,琪,你恐怕要另找拍檔一起住。”
  “是的。”我說。
  “你不大喜歡永忠吧!他說你對他很冷淡,有好幾次他向你打聽我的消息,你都不睬他。”
  好厲害的腳色,隻手遮天,一下子先堵我的嘴,惡人先告狀。
  我隻好笑笑說:“我總得避嫌疑呀!”
  “琪,你的話真是擲地有金石之聲。”
  “別過譽。”我說。
  我聲音中沒有太多的喜悅。人家夫妻之間的事,旁人哪裏方便說太多。
  “恭喜恭喜。”我隻好這樣說。
  除此老套,想不出其他的話來。人生便是這樣,兜兜又回到老路上去,看清形誰也找不到新路。恭喜。

黃昏七時街角
  姐姐又出去了,花枝招展,最時髦的複古皺皺小波浪發型,齊耳長短,穿露背裝最好,雪白的寬裙子襯鞋店剛剛出售的小圓頭檸檬黃高跟鞋,她永遠走在打扮的流行尖端,美得要命。
  每天黃昏,吃完飯,約七時左右,姐姐便會出去,因為兆良哥在街角等她。
  他們走了已有兩三年,雖然母親反對,雖然兆良哥那麽窮,他們還是來往著。
  因為母親不喜歡他,兆長哥已很少上我們家來,他愛站在街角僅餘的一間藥房門口等,藥房叫振興,離遠看去,在華燈初上時刻,店裏堆著的各式貨品,林林總總,瓶瓶罐罐,仿佛閃爍如所羅門王之寶藏。
  我一向喜歡這間角落土多,你可以在他們那裏買到任何需要的東西,包括陳皮梅與聖誕卡在內。
  兆良哥穿著簡單的白襯衫與牛仔褲在那處等姐姐,在我眼中看出去,便已是天底下最浪漫的事。
  有時候下雨,他忘了攜傘,母親會咕噥:“那個傻小子。”而我會同情地借故下去,給他一把穿洞的舊傘。
  他不說什麽,我亦不說什麽。
  而似水晶簾子般落下,亮晶晶點綴他年輕俊朗的麵孔,而姐姐,他應該知道,即使在雨天,化妝穿衣也得一小時。
  他、永遠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等她。
  等到了又該到什麽地方去?
  我從來沒有問,這個城市這麽擠這麽髒,情侶可以到什麽地方去?他同家人住,她亦與家人住。是到咖啡店?公園?抑或隻是散步?
  姐姐也許永遠不會告訴我。
  她隻曾經說過,兆良哥的父母亦不喜歡她,“太冶豔了。年輕女孩那麽全副精神打扮,心術不正。”姐姐學他們的口氣如此說給我聽。
  照說培養感情的條件與環境都那麽差,這段情緣注定要觸礁,但不知怎地,情侶們永遠是樂觀的,過一日算一日,沒有明天。
  他仍然在那裏等她。
  “會結婚嗎?”我問。
  “唉,怎麽結呢?”姐姐歎口氣,“他那麽窮。”
  “不是找到工作了嗎?”
  “才四千塊一個月,他的兩弟一妹都要他幫助。”
  “他仍然替人補習嗎?”
  “當然。”
  “可是他仍然有時間來見你。”
  “你這口氣像他的媽,我是他生活的原動力,你明白嗎?沒有我,他什麽都不想做。”
  我做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啊,這樣!可是,他是不是你生活的引擎?”
  她沉默了一刻,秀麗的麵孔在靜態時如一幅圖畫,她終於說:“我不知道。”
  我怔住。
  “什麽?”我問。
  “我要下去了,他在等我。”她取過手袋,蹬蹬蹬下樓。
  母親看看她背影:“這就二十二歲了。”
  我不響。
  母親說下去:“我不是嫌兆艮窮,而是嫌她明明那麽重視物質生活,卻偏偏自欺欺人,跑去與一個子兒都沒有的兆良泡。”
  我仍然不出聲。
  我是那麽喜歡兆良哥,不忍在他麵前或背後說任何壞話。
  兆良哥是來替我們姐妹倆補習數學時認識的。
  所以母親常說:“略不小心,就發生這種事,再隔三年,人人都知道她是他的人,還有誰敢上門來?結果隻好嫁他,有些女孩子最能吃苦,偏偏這個人又不是她。”
  我微微笑。
  姐姐已經很為兆艮哥吃苦,天天穿看高跟鞋在街上跑,他們到底去什麽地方?兆良哥幾時才會買一輛車子?
  為什麽他們要天天見麵?
  一天不見會發生些什麽事?他們會不會因思念對方而死?
  姐姐說:“你懂什麽?”
  我說:“我也二十歲了,你開頭與兆良哥走的時候,比我還小一點。”
  她驕傲的說:“我早熟。”
  我一笑置之,早熟算是基麽大買賣呢?
  我看看腕表,“近七點了,還不去?”
  她遲疑一下,“今天不去。”
  我懷疑耳朵有毛病。這是風雨不改的死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沒有一日不見的,今天是什麽意思?
  “兆更哥不舒服?”我探頭出去看。
  那修長的身型早已站在街角。
  “他在等你呢。”
  “小妹,麻煩你下去同他說一聲,我今日不舒服。”
  “你不舒服?”
  早已化好妝,穿好衣服,怎麽可能?
  我立刻意味到什麽不妥,一陣悲哀襲上我心頭。
  栽說:“我才不會為你撒謊。”
  “那麽由得他站在那裏等到天亮。”姐姐有點急躁。
  “你沒有空,又把他叫了來幹什麽?”
  “跟你說,你不會懂的。”
  我很生氣,開門下去。
  兆良哥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一臉歡喜,及見到是我,有一絲意外,沉默寡言的他並不說什麽。
  我低聲說:“她說她不舒服。”
  兆良哥立刻明白了。
  他苦笑。
  我輕輕問:“每天非見過她不可?”
  他點點頭,仰起頭,看著遠處。
  “非得見過她才能安寢?”
  他又點點頭。
  “才吃得下飯?”
  他微笑。
  “這便是愛情?”
  他轉頭走。
  “兆良哥。”我叫住他,“明天你還來不來?”
  他不回答,走了。
  背影無限落寞。
  我興致索然回到家。
  姐姐不在,我問母親:“她人呢?”
  母親反問我:“這種時分,她怎會在家?”
  我很受震蕩。
  她同別人出去了。誰?她要拋棄兆良哥?兆良哥可知道?她怎麽應付兩個男朋友?
  那夜她回來得很晚。
  我一直未睡,聽到門口有汽車引擎響,偷偷爬到窗台張望。
  姐姐被一輛黑色的跑車送回來,車子在月色底下閃閃生光,有一種妖異的氣氛。
  兆良哥將要挑戰這個黑色武士,才能把姐姐奪回。
  她推開車門,我連忙回到被窩去。
  她進來時很疲倦,匆匆脫下穿戴,胡亂洗把臉,就倒頭睡。
  第二天她得上班,我得上學。
  一早我起來,她還在床上,看樣子今天又得告假,她老板遲早會發作。
  母親搖搖頭,“你看看她,幸虧我還有你替我爭氣,否則怎麽去見親友?”
  我聳聳肩,我不擔心她,我擔心的是兆良哥。
  到傍晚七點,姐姐還沒有自外頭回來,而兆良哥又站在街角,黃昏七點。
  他嘴角有一默紅星,什麽?吸煙?他幾時開始吸煙的?
  我下樓去找他。
  “你來了?”我問:“她不在家。”
  兆良哥低下頭。
  “別抽煙,把所有的香煙燒盡,她也不會改變主意。”
  他有點憔悴。
  “別再來街角,男兒誌在四方,”我胡說一通,“這樣子多沒誌氣。”
  他還是不說話,又給我一個“你懂得什麽”的表情。
  “她另外有男朋友,那個人有車。”我說:“你別癡心。”
  他長籲一口氣。
  “為什麽不說話?”我說:“你看你,多麽孤僻。”
  他不回答,轉身走了。
  這次我回家,母親抓住我來教訓。
  “你去惹他幹什麽?街角又不是我們的地基,你管是誰在那裏等誰?要你去兜搭他?告訴你,再給我看見你同他說話,我頭一個不放過你。”
  我問:“媽媽,姐姐此刻同誰走?”
  她說:“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母親沒好氣,“她都快變交際花了,我管得了?”
  我不放棄,“那個開黑跑車的是誰?”
  母親光火,站起來回房間去。
  我還是不知底細。
  等姐姐回來,一臉晦氣,我問:“怎麽?給公司開除了?”
  “烏鴉嘴!”
  “不用鐵算盤也可以猜得到,一天到晚遲到早退,現在好了,白天睡覺,晚上做高級玩伴,專陪開跑車的男人出去。”
  “閉嘴!”她要撲過來打我。
  我一躲躲開。
  母親過來大聲說:“都給我站著。”
  姐姐有點怕母親,站著不動。
  “你!”母親喝問:“你丟了工作,以後打算怎麽辦?”
  “這種千兒八百的工作,哪兒找不到?”姐姐氣鼓鼓說:“隔些時候再去上班就是了。”
  “一個人的身份最要緊是清清楚楚,你現在算什麽?交際花?名女人?白領女?”
  “媽媽何苦一直罵?”姐姐按捺不住,“我同兆良走了三年,你罵足三年,此刻我不同他在一起,還是罵。總之我無論效什麽,都不合你的眼,不如我離了這個家倒好。”
  她回房。
  我追進去。
  “姐姐。”
  “走開。”
  “姐姐,為什麽與兆艮哥分開?”
  “因為悶。”
  “他那麽愛你,怎麽你仍然覺得悶?”
  “在一起三年,一直在街角等,一直散步,一直去聽古典音樂會,這樣下去有什麽前途?”
  當初呢?
  “當初年紀輕,哪裏知道那麽多!”
  “姐姐,你在氣頭上──咦,你幹什麽?”
  “收拾東西離開這個家。”
  “你要走?”
  “不走還待什麽時候?”
  “我不明白。”
  “這事與你無關,你明不明白都好。”
  我拉住她的手,“你這一去住在什麽地方?”
  “朋友家。”
  “是那個開黑色跑車的人嗎?”
  “是。”
  “他會同你結婚?”
  “別老土了!”
  “好,那麽他會保證什麽?你不能自一個‘朋友’的家走到另外一個‘朋友’的家去,這樣你很快完蛋,想想清楚,別因母親幾句話而氣在心頭,非要毀滅自己來報複她。她不會為你傷心,她那一輩的老派人不過為麵子而活,你若以身試法,太不值得。”
  姐姐悲從中來,“倒沒想到你會安慰我。”
  我微笑,“我是你妹妹,記得嗎?”
  我們擁抱。
  離家少女很少有好的結局,外頭不知幾許豺狼在虎視眈眈,專等被母雞逼出來的小雞來吞吃。
  我說:“吃虧的是你,母親一句‘她自甘墮落’便推卸責任,男人也隻須說聲‘她自動送上門來’。”
  姐姐哭泣:“但這個家,實在耽不下去。”
  “努力將來,你會得到一個真正屬於你的塚。”
  姐姐笑起來,“你的誌氣真不小。”
  “所以,我並非一無所知的。”我說。
  “日子太難熬了。”她躺在床上歎息。
  我看看街角,“兆良哥在等。”
  “讓他去。”
  “真可怕,像個幽魂。”我說。
  “他真沒誌氣。”
  “男人也很難做,癡情又被罵作窩囊。”
  姐姐啼笑皆非。
  “他會有出息的,跟定他有什麽不好?”
  姐姐說:“我知道你對他的印象出奇的好,但我與他的關係卻到此為止。”
  那角落店鋪仍然輝煌,但是站在那裏的人卻已憔悴。
  我說:“就算與兆良哥結束,也不必盲目急急投向另一人懷抱。”
  “你還是幫他。”
  “是。”我說:“我喜歡他。”即使他太像一個幽魂。
  下雨時我仍然給他遞傘。
  他忽然開口對我說:“明天我就不來了。”
  我點點頭,沒有意外,總有一日,他會醒覺。
  這麽俊朗努力的男孩子,不會因一個女子一蹶不振,一切都是暫時的,像愛情。
  他苦澀的微笑,“我母親說,我再這樣下去,她要把我自家中趕出來。”
  我說:“令堂說得很對。”
  他一怔,看著我:“你是一個聰明的小女孩子。”
  “不小了。”我微笑,“而且長得不美的女孩隻得聰明。”
  “不知怎地,你姐姐從來不給人一種小的感覺。”兆夏哥說。
  因為老姐的體態神情,看似隻水蜜桃,從來不像小女孩子,即使在十四五歲也不是。
  “她也不好過,”我說:“很矛盾,跟你在一起,壓力實在太大,不跟你在一起,又牽掛著你。”
  “告訴我,小妹,”兆良哥凝視我,“把事情分析得這麽徹底,有沒有快樂?”
  我笑嘻嘻的答:“沒有,可是像你們這麽糊裏糊塗的過活,又快不快樂?”
  “不快樂。”他不得不承認。
  “既然大家都沒有快樂,何必問我?”
  “我要走了。”
  “兆良哥。”我叫住他。
  他轉過頭來,等我開口。
  我有千言萬語,不知怎麽說才好。我想說,我太習慣他每日黃昏七點鍾在這裏,見不到他,我會比誰都難過,我會比姐姐更黯然銷魂。
  我還想說,我自從他第一次進我們家門,為我們補習,就對他心生愛慕。
  我更想說:兆良哥,我不怕窮,我堅信他會熬出頭來。
  但我張著嘴,雨水飄在我臉上,我什麽都說不出來。
  兆良哥摸摸我的頭發,“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我的鼻子發酸,淚水冒上來,臉頰發燒。
  他說:“你是個可愛的孩子,我一早就覺察得到,否則我也太不敏感了,是不可能的事。”
  我垂下眼,兩顆大大重重的眼淚終於噗的落下來。
  “但……不是現在。”他說:“我想你是會明白的,傷了的心,一時間……況且,我是這樣的愛她……我不會放棄。”他說得很斷續很困難。
  是我忍受不住,轉頭走開了。
  母親冷冷的問我,“你去見他幹什麽?”
  我同她說:“媽媽,你為什麽總是冷冷的在一角偷窺?你到底知道多少?你究竟要知道什麽?你以一個毫不動容的觀眾身份來觀看親生女兒的七情六欲,掙紮失意,要到什麽時候?你既不伸手救援,為什麽還喋喋不休地批評我們這場戲做得不夠精彩?你到底要什麽?”
  母親被我說得麵孔一陣青一陣白。
  姐姐在一旁鼓起掌來。
  我同母親說:“你這樣子下去,很快便會如願以償!我們會搬出去住。”
  母親竟不出聲。
  我回到房中,自書包掏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來吸。。
  姐姐問:“如果她真的趕你走,你怎麽辦?”
  “她不會的,不過也不要把她逼得太厲害,她是母親。”
  “我沒有你一半本事。”姐姐說:“我根本不會同她理論。”
  我歇口氣,“她對兆良哥有牢不可破的偏見。”
  姐姐沉默一會兒。
  “你是為了兆良才與她吵嗎?”
  “我的心事,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我把頭轉過去,不去回答,我問:“那個開黑色車子的人呢,怎麽不來了?”
  姐姐苦笑,“揀不到便宜選來?這個城裏的女人又不是死光了。”
  就那麽簡單。
  真沒味道。更顯得兆良哥的深情難得。
  姐姐看著街角,“他也不來了。”
  “如果他來,你會下去?”
  姐姐緩緩搖頭。
  “但你仍希望他在那裏等你,直至變為一尊石像?”
  姐姐笑,“沒有,我不會那麽黑心。”
  “你知道隻要你喚他,他是會回來的。”
  姐姐不回答,她翻閱報紙找工作。
  這三年來他們愛得那麽勞累,有個機會休息,往樂觀那邊想,也未嚐不是好事。
  姐姐說,有時候天氣熱,在小公園坐著,熱得頭昏,手腳都麻痹起來,一天工作下來,疲倦得緊,還得談戀愛,苦得不堪,幾次三番要放棄,隻覺一頭一背的汗,膠住靈性,如果不是母親竭力反對,或許可得喘息。
  “好幾次想出去租個小房間同居。”姐姐說。
  現在終於分開,母親卻沒有勝利感。
  姐姐找到工作,仍然上班,並沒有墮落,母親不知有沒有失望,但對我們的態度,逐漸緩和。
  姐姐很消瘦,衣著也隨便起來,漸漸愛穿寬身舒適的衣裳,品味與我越來越接近,化妝淡下來,比起以前,少了種神采,但多了些氣質。
  每到七時,我們仍然伏在窗台上看牢街角。
  有時候我喜歡在那種時刻,故意下去買一包巧克力。母親再也沒有發表什麽意見。
  兆良哥在不在那裏等,已是無關重要的事。
  家裏很靜很靜。
  每天黃昏,一家三口坐在家中吃飯,三個女人都沉默無言。
  最無話可說的是姐姐。以前似一隻彩雀似的姐姐。
  我最不原諒母親這樣克殺姐姐短暫的青春。
  我問姐姐:“你有沒有想過他在什麽地方?”
  姐茫然問:“誰?”
  “兆良哥。”
  “沒有。”她淡然。
  “姐,我不是要探聽你的秘密,你可以和我說老實話。”
  “沒有。記憶太苦澀,不想好過想,環境固然不容我們,我們也太不爭氣,那麽年輕,又沒有能力,談什麽戀愛?”
  我靠在窗口看,“我奇怪他在做什麽。”
  “他?努力做工。”
  “你怎麽知道?”
  姐微笑,“我太清楚地。”
  “有沒有新的女朋友?他還是很愛你。”
  “總有一天會淡忘。”
  我約莫覺得姐有什麽在瞞我,她的聲音語氣雖不熱烈,但並沒有絕望的味道。
  難道她已經忘記?
  我很失望,天氣又漸漸熱起來,有時候雷雨天,我會解嘲的想:幸虧兆良哥已經放棄了,不然準會淋死。
  我有事有事在窗畔生根。
  一個黃昏,一眼望出去,嚇一大跳。
  眼花?我用手擦擦雙眼。
  這是誰?西裝、領帶、俊朗的麵孔、修長身裁,數月不見,依然無恙。
  化灰也認得他是兆良哥。
  這是怎麽回事?改變裝束,他又跑回來等。
  是不是我們想念他想得太厲害了,引起幻覺?
  剛在疑惑,要咬嘴唇來證實是否做夢?眼前一花,又多了一個人。
  姐姐!
  她飛快迎上去,拉著兆良哥到另一角落去。
  我明白了。
  他們早已重修舊好,隻不過改變熱烈的舊作風,現在瞞著我與母親,偷偷作短暫的見麵。
  豈有此理。
  我開頭隻會很生氣,心中胃酸泡。直到感情沉澱下來,才懂得為他們高興。
  連我都瞞。我一直是站在他們那邊的呀!
  也許他們有他們的理由,也許覺得不好意思,也許沒有把握。恐懼太多……過去的壞經驗影響。
  我決定維持沉默,免得不成熟的感情一打就散。
  姐姐在十分鍾後就回來。
  我不禁佩服她,一點聲色都不露,除了身體成熟,看樣子她頭腦也成熟了。
  到這個時候,我僅有的一些妒忌之情也去得幹幹淨淨,完全恢複正常。
  今天兆良哥也太不小心,竟站錯位置,給我看到不要緊,給媽媽看到又有麻煩。
  如此他們倆也不似從前那麽癡纏,見個麵,說幾句,就各顧各做更重要的事去,一早就這樣,怕雙方家長也不致於反對得那麽厲害。
  至今我很放心。
  我一直沒提起,暗暗留神,又得到新的理論:原來他們見麵的時聞改為每星期三次。
  姐姐的生活正常,憔悴焦黃之氣漸漸散清。
  我忍不住要搗蛋。
  趁著天氣好的黃昏,我到街角士多另一邊去等地。
  兆良哥比我早到。
  我咳嗽一聲。
  兆良猛地轉過頭來,見到是我,一味隻是笑,非常不好意思。
  我的悻悻然倒不是裝出來的。
  他一直拍我的肩膀,表示安慰及歉意。
  我對他的愛並不是自私的,他應該知道。
  跟著姐姐也趕到了,看見我一呆,也不出聲。
  兆良說:“怕你們母親知道……”
  我低下頭看鞋子。
  “你看你們倆,現在多相像。”兆更哥又說。
  姐姐乘機說:“我們根本是姐妹。”
  我仍然拒絕出聲。
  兆良說:“我開職了,不替我高興嗎?”
  姐姐說:“我和她先回去。”
  姐姐拉起我,一齊回家,一路溫言地試探我的情緒。
  一開門母親迎麵出來。
  她苦無其事的說:“為什麽不請兆良上來?”
  我一驚,立刻說:“不是我說的。”
  母親接著說:“在街站,多麽累。”
  姐還在發呆。我說:“還不去追兆良哥?你不去我去!!”
  我飛身去追,他還站在車站。
  “兆良哥!”我喜悅的大聲叫,向他招手。
  姐姐也在身後跑上來。
  兆良一時間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我卻知道黃昏七時街角快成為曆史陳跡。他們終於獲得家人的諒解。
  前麵道路終於有陽光照耀。

結婚
  沈嶽瑞是我的老朋友了,有人曾經笑我們是青梅竹馬,因為我們幼時是鄰居,又一起念書,故此妻不大喜歡她。女人總是吃醋。
  再加上老瑞有些十三點兮兮,妻更加白眼有加。
  不過老瑞每次來找我,妻仍然客客氣氣,除非逼不得已,否則不會在我麵前發牢騷。
  日子久了以後,她們也有說有笑,因為妻已看出來,我與老瑞之間真的什麽都沒有,要有也不會等到今天才有,根本我把她當作一個包袱,半個兄弟姐妹,在必要時扶她一把,如此而已。
  老瑞蠻可憐的,沒有父母,自幼跟著親戚過活,往往表兄弟姐妹有的,她沒有,因此造成一副好強心。自卑感與虛榮心,交織成為一片混亂。
  我記得當年她時常跑過來我們家吃飯,母親說不過多加筷子而已,我們是這樣泡熟的。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到目前,老瑞真老了,我也老了,都是三十出頭的人。
  不過老瑞每逢受了什麽剌激,還維持童真,愛嚷嚷:“我要結婚了。”
  仿佛一結婚立刻可以得道成仙,不同凡響。
  開頭的一兩次,大家都以為是真的,著實熱鬧一番,幾乎連禮物都備下了,又沒有下文,因此漸漸大家都不理會她。
  妻同我說:“會不會是慣性?”
  “你公司同事一大把,介紹個理想的人給她,應該是沒問題的,老瑞長得過得去,又有份職業,而且不見得在人前也這樣口無遮攔。一個人活到三十老幾還玉體無恙,一定有她的本事,不可能一無是處。”
  “你對這幹妹妹不錯嘛。”妻微笑。
  “不錯?是不錯。我也瞧不出有什麽好,這些年來,我有什麽好處給她?人與人之間,不過是這樣。欲想人雪中送炭,不如平日自己把炭儲藏起來,留待下雪時用,至於錦上添花,也不必了,織一幅織錦時,不如把花也織進去,凡事千萬不要求人。”
  妻說!“你看,牢騷一大堆。”
  我笑。
  “我看她自己很有辦法,不必旁人動腦筋。”
  說得很是。做媒做中做保都是難的,若當事人過河拆橋,倒也罷了,呆鵝還可以祝他幸福,最慘是一些當事人明明在河中央,已經打算拆板,急得保人一額汗。這位仁兄/仁姐最後失策掉在水裏,還照樣的抱怨保人。
  老瑞很快把男朋友帶來喝下午茶。
  我們家的下午茶是著名的,因為有很多點心相伴,有朋友說每星期六來,保證增肥。
  我們在周末下午客人常滿,像個沙龍,隻可惜蝸居太小,有人滿之患。
  老瑞帶著男友來了。
  我一看就知道小尹隻是吃飯跳舞的男朋友。
  老瑞當局者迷,我不便掃她的興。
  她把小尹帶來我塚,也是看得起我,認為我不使她蒙羞,我配見她的男朋友。
  男女在一起,開頭總是把最好的一麵給對方看:男的一定把女的往他辦公的地方帶,好讓她知道他有事業。女的多數帶他見朋友,表示公開兩人之間的關係。
  男女之間的花樣,耍來要去不過是這幾道板斧,過來人都心知肚明,會心微笑。
  我殷勤地招呼老瑞與小尹。
  老瑞很陶醉,不時眼定定的青青男友,麵泛春光,不勝其喜的模樣。
  我既好氣又好笑。
  真是的,這麽一大把年紀了,做也做夠,熬也熬慣,有什麽擔當不起,要樂得那個樣子。
  當然,現在這年代,男女也不必玩猜謎遊戲了,但始終雙方都要含蓄一點才好,將來留個餘地下台。
  她過來問我:“老杜,你看他如何?”
  “很好,任職何處?”我問。
  “大美銀行的副經理,留美學生,管理科碩士。”老瑞神氣活現的報告。
  “你們走了多久了?”
  “三個星期。”
  “啊!那麽怏。”
  “我們要結婚了。”
  “又結婚?”
  “死相!”她推我一下,“我幾時說過結婚?”
  “不止一次了。”
  “這次是真的。”
  “真的是真的?”我笑!“他向你求婚?”
  “求過。我想我快要答應他。”老瑞答得不含糊。
  我一怔。
  “你認為如何?”她問我。
  “無論如何,結婚是好的。”我說。
  我大力拍她的肩膀,祝她從此走上一條正路。
  無論對強人或弱考來說,結婚都是好的,生活可能仍然要麵對許多困難,至少有個並肩作戰的伴侶。
  晚餐時分,這一對親親密密的走了。
  妻問我:“可是要結婚了?”
  我點點頭。
  “看樣子是非結不可,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
  “什麽時候?”
  “說是下個月。”
  “現在離下個月隻有十天了。”我不置信。
  “馬上就揭盅,盡管走看瞧。”妻笑,“你信不信?”
  “不信。”
  “不信什麽?”
  “不信那個叫小尹的男人娶她。”
  “為什麽?”妻不以為然,“也許人家有緣份。”
  “緣份是什麽?”我反問。
  “是很支的一種說法,把男女拉在一起的一種無形力量。”
  “緣份也要憑因素的,洋人嘴裏的機會率便是緣份,要中機會,人為的因素多看呢!這是一個條件社會,小尹怎麽可能娶老瑞,對他根本沒幫助,像這種小夥子,理想中對象是小康之家出來,大學剛剛畢業,有嫁妝的小姐。”
  “你懂看相?”妻不服貼,“你怎麽知道小尹先生要的是什麽?”
  “像小尹先生這樣的年輕人,任何一家英資美資的銀行裏都可找到一兩打,他們的行動模式都有來曆,這並不需要一個料事如神的活神仙才可以預測到,他是不會娶老瑞的,老瑞不管他用,吃吃喝喝不要緊,結婚?那是兩碼子事。”
  妻反問:“他動了真情呢?”
  “現代人沒這麽容易動情。他要是會得動情,決不能拖到今日才羅曼蒂克起來,都三十出頭了。”
  妻不語。
  過很久她說:“下個月明明要到了。”
  是的,一煞時十月份便過去。
  小尹不見人,老瑞仍然孤家寡人。
  妻覺得我料事如神。“雖是勢利眼,不過眼光夠準。”
  怎麽能這麽說,這明明是擺在眼前的事實,怎麽好說我勢利。老瑞嫁個船王,我也不能沾她的光,她嫁乞丐,未必會向我借貸。
  不過老瑞那麽好勝,她非要嫁個她認為可以為她揚眉吐氣的男人不可,雪一雪“前恥”。
  她說:“明明提到婚嫁,後來見到離鄉別並的到美國去,算啦,我愛香港,舍不得。”
  就這樣找個梯子下台來。
  “結婚管結婚,以後別叫得通街都知。”
  “我明明決定,後來才改變心意。”她說。
  “後來是誰改變主意?”我問。
  “我!”
  “為什麽?”我直截了當的問。
  “我嫌他煩了,一直催我到美國去,當初,誰也沒有提過去美國。”
  我說:“到外國你們何以為生?”
  “他沒問題,他家人都在那裏,我可無聊了,這裏朋友多,美國不認識人。”
  “可以念書。”
  “唔──臨老念什麽書?”她不耐煩起來,“我們說別的好不好?”
  我閉上尊嘴。
  妻給我一個“你好不識相”的表情。
  妻是對的。
  我太不識趣。
  我記得我與妻從相識到結婚,簡直沒有人知道,到私底下訂了婚,才告訴親人,旅行回來,便實事就是的組織家庭,直到如今。
  我從沒想過有人居然可以把結婚當中獎金似的大肆宣揚及慶祝。
  這未免太看低自己;像是沒人要的籮底燈,忽然獲得賞識,樂得暈頭轉向……這是不對的,老瑞一開頭就錯了。
  一個人,隻要有一份好的職業與健康的體格,總會獲得理想的配偶,而終究可以為閣下揚眉吐氣的人,始終還是閣下自己。
  多少女人嫁入豪門(真的嫁了進去),因為不獲夫家賞識,還不是一無所獲的黯然離開。
  婚姻最重要是門當戶對,誌趣相投。
  老瑞經過這次之後,著實憔悴了一陣子。
  我很同情她。她“失戀”了,可以這樣形容她,不過用“失意”兩字,比較適合。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豈止八九!
  老瑞喝醉了酒就到我們家來,我們騰出沙發來讓她躺著,對她很好。
  真是的,一個完全沒有背景的女子,在社會要闖出名堂來,太不容易了。誰關心她的病痛、需要、挫折,以及死活?一切都憑她自己,做得好,是應該的,做得不好,立刻成為笑柄。
  這就是老瑞一直渴望出人頭地以及揚眉吐氣的原因。
  她想嫁得一個社會上公認的好男人,不是生理上的需要,而是心理上的。
  她對婚姻的憧憬很大,很不著邊際,老以為婚後可以一步升天,吐盡一口鳥氣,添增一種被需要的好感覺,出嫁從夫,她樂意在小家庭裏做一個主婦。
  但請看看妻。
  她何嚐不是嫁予一個社會公認的好男人,但是她不但有一份全職,回到家來,還不是什麽都得她動手,有幾次累得她僅叫,向我跳腳,控訴我不幫手。
  別以為這算勞苦功高,公公婆婆還嫌她不趕快替咱們家添個男孫!
  瞧,為人妻豈是易做的。
  嫁到外國,即使有房子有車子,也夠悶的,五六十歲的退休人土都說吃不消,更不用說是年輕主婦了,一天到晚對本洗衣機洗碗機……老瑞這次失意,難保不是幸運。
  妻都常常說:“唉,我嫁了你,你們家便多了條不用吃草、忠心不貳的牛。”
  嫁人與享福沒有絲毫的關連。
  所以不要說是生孩子,這年頭肯嫁人的女子也不多了,越有資格,越夠知識的,越不肯嫁。
  有一陣子,家裏特別的靜。
  我對妻說:“莫非老瑞又有男朋友了?”
  “看樣子是。”
  “這樣也好,屢戰屢敗,失敗乃成功之母。”
  不知道這次是啥人。
  “是誰?”我問。
  妻說:“除了自己妹妹,誰敢問誰?不要緊,她一向喜歡宣揚,她一定會自己說出來。”
  我們等了一個禮拜。
  老瑞把她的男友帶出來見麵。
  這人還真有一手,男朋友外表都不錯。
  他姓魯。
  小魯一表人才,西裝畢挺,說話有紋有路。
  但是結婚仍然是另外一件事。
  一看就明白,吃頓飯,奮場戲,小魯樂於奉陪,但結婚,嗯,怕還需要一段日子。她老遇到這種男人。
  雙方總得互相觀察清楚,認為切合需要,那才可以談論婚配。
  剛認識就提到婚嫁,哪個男人會不被嚇跑?希望老瑞理智一點。
  大家吃了一頓豐富而愉快的晚餐。
  由我付脹。怎麽好意思叫陌生人拿錢出來。
  飯後我們去喝咖啡。
  我與小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閣下哪裏人?”
  “廣東,不過自小在香港生活。”
  老瑞加一句:“他是獨子,家裏是老式家庭,父親過世了,母親打理一家藥行。”
  我皺一皺眉頭:“魯先生幹哪一行?”
  那小魯稚氣的說:“我此刻念博士,還沒出來做事。”
  我嚇一跳!這麽小?還沒畢業?
  老瑞連忙說:“他也有二十九歲了。”
  廿九歲還沒考到博士。我弟弟廿五歲就拿到這銜頭。
  看樣子老瑞還要放多一陣太子賬。這是很累的一件事,不知她有沒有心理準備。
  吃完茶我們也就散會。
  妻坐在梳妝始前把頭發拆開梳通。
  我靠在床上看她理妝,忽然心中漲鼓鼓地充滿幸福。茫茫人海,能夠找到一個相配相愛的伴侶,真不是這麽容易的事。
  我很滿足地睡了,覺得諸人苦海無邊,我則經已回頭是岸,上天待我不薄。
  第二天起來,對妻特別的溫柔體貼。
  這年頭,男人找妻子難,女人嫁丈夫也難。
  人挑你,你挑人,難得大塚合眼緣,又要家庭允許,太不容易。
  我們等老瑞帶來好消息。
  這次她同這男人走了很久,總有三五個月。這對老瑞來說,已是半輩子那麽長久,很難得了。
  一日下班回家,看見妻在同她說話。
  妻說了一半:“……你也不小了,一晃眼三十出頭,也得為自己打算打算,一夫一妻,圖個正經,天天過著春意鬧的日子,多累。”
  “我們快要結婚。”老瑞說。
  “他有經濟獨立的本事?”妻問。
  “也許可以住他家。”她低下頭。
  “別開玩笑了,天長地久,你能跟申一個廣東老寡婆住?也許人家每天早上六點正要起來上香給神主牌呢!叫你陪她,你肯不肯?”
  老瑞不出聲。
  妻笑一聲,“怕不怕?”
  “什麽都被你料中。”
  “你自己好好考慮,沒有好的對象之前,不必談婚論嫁。”
  “人家會笑我嫁不出去。”
  “人家未必有空笑你,有那麽無聊的人,你也不必理會他們說些什麽。何必擔心,人家黃築君張敏儀還沒有嫁人,你急什麽?”
  “但是人家有事業。”
  “事業是自己努力得來的。”妻說:“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麽地方是看得見的,你老掛著談戀愛,人家埋頭苦幹,當然人家有事業。”
  老瑞發呆。
  我捧了某進去。
  妻向我道謝,接過茶杯。
  老瑞很感歎的說:“你們真的相敬如賓。”
  我微笑,“這樣默默地快樂不為人知的生活,你過不慣。你是個不斷尋找刺激的人。”
  老瑞白我一眼,“別尋我開心了。”
  我說:“這種事急也急不來,該你碰見的,你一定會碰見。”
  老瑞說:“再遲,遲到幾時呢?這些日子來,穿衣服賠化妝品也蝕得光光的,又住在親戚家,自己連公寓都租不起,做了七年工也不見有升職機會,再不嫁,更加山窮水盡,我連申請到美國旅行,領事館都不批下來,”她頓足哭喪著麵孔,“分明嫌我不夠資格。”
  我未想到她的處境尷尬到這種地步。
  妻與我麵麵相覷。
  我說:“先要解決住的問題。不能再住在人家家裏。”
  “出來怎麽辦?租人家一間房間,不如住他們那裏。”
  “可以租層小公寓。”我說。
  妻不耐碩,“你這等於教人食肉糜。”
  “最要緊是自己有個窩,有私人的活動範圍,那麽你就不會那麽渴望結婚,”我說:“真的。”
  “誰不知道真的?要是經濟能力不夠,也不能有這種享受。”妻說。
  “現在房子便宜了,要是狠得下心來,不過三四千塊月租,花一兩萬裝修便可以入夥,如果你工作七年,連這個節蓄都沒有,那就不值得原諒了,我知道有位小姐返來六年間,不但自置一千三百尺麵積的樓宇,還有十萬美金以上的現款節蓄,而且皮裘鑽表一應俱全──別想歪了,人家不是做偏門的。”
  老瑞暴跳,“你這個人,廢話怎麽如此之多!”
  我瞪看她,“別告訴我,你都穿在身上了,你的衣服,並不見得出色。”
  妻說:“出色的衣服,兩三萬元一件,別開玩笑了。”
  我再一次閉上尊嘴。
  老瑞低下頭:“你說得對,我的確是太沒有打算。”
  “錢花到哪裏去了?”妻抱怨她。
  “根本沒有賺多少,一個月才幾千塊錢,吃吃喝喝已經完蛋。”
  三個人無言相對。
  隨後老瑞說:“發奮已經太遲,我還是結婚算了。”
  我說:“他能負責你全部開銷?”
  “是,我很快不必再工作,有他出去做便可以。”
  “他還是個學生哪!”
  “不是他,是另外一個。”
  我真的被弄糊塗了,我怪叫,“你倒嫁什麽人?”
  “一個有獨立資格的人。”她說。
  “誰?”我與妻齊齊問。
  “你們沒見過。”她答。
  “老瑞,別這樣二百五兮兮的好不好?婚姻到底是人生大事,雖然說如今可以離婚,離了再給,難免元氣大傷,況且有多少個女人有資格結三四次婚?”
  妻也說:“為生活為出路結婚,都不是好辦法。”
  “那麽為什麽呢?”老瑞問。
  “自然是為認為跟這個人生活比一個人生活愉快。”我說:“狂戀是不需要的,別太戲劇化。”
  老瑞怔怔的說:“兩個人生活當然是比一個人好。”
  “是嗎,那麽為何那麽多人鬧分居?”我問。
  老瑞說:“你這個人最討厭,非但沒有解決我的問題,還引起那麽多難題,老聽你說話,已經頭發白。”她勃然大怒。
  妻說:“你別理他,他也是為你著急。”
  老瑞說:“我走了。”
  “吃完飯再走。”
  “我不是沒有地方吃飯的。”
  她走了。
  妻責備我:“你看你,太過份了。”
  是的,我是有點過份,我為她看急。明明看她走條錯路,又不能舉出什麽具體的方法來幫她,眼睜睜看著她像沒頭蒼蠅似的亂碰亂撞。
  “在這個關口不適合說話。”妻說:“一切話都變成諷刺她譏笑她。”
  “那麽,朋友要來有什麽用?”
  “朋友,朋友是要來陪著吃飯用的。”妻立刻答。
  我呆半晌。
  以後的日子裏,我努力與老瑞聯絡,想叫她來吃飯。
  老瑞對我非常冷淡,甚至不耐煩。
  我心中有氣。我是一片好心,我有正經職業,我有家庭,我可不愁孤獨。
  妻說:“你與她鬥氣,你瘋了。”
  我翻過報紙,“我在閱報,看看有什麽結婚啟事,也許老瑞真結婚了,想通知親友也說不定。”
  “啊?會這樣嗎?倒真要留神。”
  “到今日尚未登出來。”
  我們一直期待發生的事,並沒有發生,不過老瑞絕足不來,是個事實。
  她終於被得罪了,也難怪,我把她說得一文不值:沒事業、沒房產、沒丈夫、沒現款、沒青春,又不美貌,要死,簡直把她踩成柿餅,難怪她生氣。
  活該。三十年的交情,毀於一旦。
  你別說,家裏少了老瑞來坐,頓時像欠缺什麽似的,靜了下來。
  怎麽能不寂寞呢?她那麽勇敢,我們太過自愛,不敢說不敢做的事,她全部付之於行動,光是做觀眾,都能駭笑,這麽精彩的一個人物,忽然絕足不來,損失不少人生樂趣。
  而且多多少少我有點擔心她。
  老瑞能不能在三十高齡修成正果呢,就要看過不過得了這一關了。
  結婚以後,若能克守婦道,克勤克儉,那是不成問題的,若還出什麽花樣,話就很難說了。
  我口氣老到,到現在還常常想以長輩姿態出現,指出她的不當,當然她要不高興。
  玩火,是她的事,淪落,是她的身體,她不需要朋友來教導她指揮她。
  索性孤立自己,少聽許多閑言閑語,任性地過她認為值得的生活,有什麽不好呢?
  妻說:“看樣子,她是真的不來了。”
  我心惻然。
  “明天她嫁個百萬富翁,你就不會有這麽難看的表情了。”妻笑;“也難怪她一天到晚要出人頭地,這些年來,無論誰說起她都要皺眉頭,她氣苦。”
  “你看人家誰誰誰情況其實跟她差不多,但是人家值得尊敬,她不。”
  “因為你同老瑞太熟了,熟稔帶來輕蔑,那是一定的。”
  “她也看不起我。”
  “算了算了,別老說她,她要打噴嚏的。”
  我說:“從此不說她。”
  後來也漸漸淡忘這件事。
  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很久很久之後(感覺上像已是很久很久),開信箱跌出一張帖子來,是老瑞的結婚請帖!
  哇!我叫起來。
  那男人叫什麽?我連忙盯著看:叫張文新。
  “我們訂於九月十五日在香港大會堂注冊處登記結婚。”
  我奔上樓去給妻者。
  “真的結婚了,真的結婚了。”我叫。
  妻接過帖子,喃喃的說:“真的結婚了。”
  “偉大偉大,無論如何,結婚總是好的。”我說。
  “那人是誰?幹哪一行?出色不出色?能不能為她出口氣?”妻一連串問。
  “不知道。”
  “她怎麽不把他帶來給我們瞧瞧?”
  “這次她實行守秘。”我說。
  “可不是。”妻埋怨,“都是你。”
  “算了,朋友也有緣份,緣份盡的時候,多說無益,能收到帖子,已經算很不錯了。
  我茫然若失。
  結婚了。
  從此以後,我們都沒有與她聯絡上。
  誰知道,也許她恨我們。也許她真正要顯點顏色的,就是我們兩夫妻。
  她沒有給我們新電話地址。
  我們一直不知道她的對象是個怎樣的人。
  不過我心中暗想:也許婚姻一觸礁,她又會出現在我們家──那還是不要出現的好。

姐妹倆
  家裏其實很簡單,三個女人。姐姐、母親與我。
  父親早已去世,剩下一點點錢與一幢小房子。支持曆年來的學費及生活費,待我們成年,已沒有剩下多少,生活非常節儉,童年的生活沉悶而悲觀,過得相當乏味。
  母親並不是振作堅強的女人,自父親去世之後,終年以眼淚洗臉,現在雖然把悲傷收斂,但成日都板著一張臉,不知她心裏想些什麽,所以我與她的關係一直很曖昧。
  姐姐常常與她吵架,而我則較為遷就她。
  生了姐姐後十年才生我,父母一心一意要添個兒子,結果又是瓦不是璋,母親失望之至,但爹卻是疼我的。
  我與姐姐性情完全不一樣,姐似媽媽,而我似爹爹。芝麻綠豆的事,對於姐姐來說,都是一項刺激,而我,我似一個潑皮,天落下來也隻不過能催我走快兩步。
  為了這種嘻嘻哈哈的性格,近年來母親對我也越來越好感。
  我性格中的妙處,像爹。
  在臨終前,他猶自說笑,對媽媽說:“總要發生在一些人身上的,人誰不會死呢?再舍不得也隻好撒手。對小妹好些,遲些你會知道,這女兒比兒子還強呢。至於你,就委屈寂寞一點了,都四十五歲,看樣子你是沒有再嫁的機會了。”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那年我十四歲。
  姐姐立刻狠狠的瞪我一眼,事後說:“小妹完全沒有良知。”這句話,立刻在親戚間轟烈的傳開,至今他們認為我是個十三點。
  媽媽的唯一反應是哭得死去活來。
  其實十年後的今天,我還認為爹說得對,死亡是生命的應有正常現象,當然,可愛的親友去世,我們都哀痛傷心,但稍後應當拾回力量。
  母親沒有。
  姐也沒有。
  她們一貫地做了寡婦孤兒,挾孤以自重。
  而我,我仍然堅持地振作地活下去,與她們形成一個強烈的對照。
  啊。
  我有沒有說,姐至今還沒有對象?三十四歲,沒有約會,沒有朋友,成日守在家中。
  她的嗜好是同母親吵架與同我作對。我無論效什麽,她都要置評。我越是遷就她,她越是得寸進尺,為隻為了誤會我可憐她。
  其實沒有這種事。憑什麽可憐她?人生難得二十,快過三十,時間過得快,誰沒有三十歲呢,除非廿九歲死了。
  況且現代女人的青春期這麽長,三十四歲正當盛年,就算三十七八也還根漂亮,人到這個歲數才是真正成熟期。
  隻有姐一個人才以為自己行將就木。
  她這個觀念荒謬得不值得同情。
  而我,我發誓即使到四十、五十,我還是會盡力把自己修飾得最美觀。
  我們並不睡一間房間,她說無法與我同住,所以我搬入儲物室,一間小得隻六乘六麵積的雜物間。放了一張床之後,其餘空間,隻好用來掛衣服,做功課,我坐地上,伏床上寫。
  姐的睡房很寬,足有十乘十四。
  獨個兒住是寂寞,所以她時常走過來,靠在我的門框上,與我說話。
  她的口氣像那種三十年前廣東片中的老姑婆。
  我所做的任何事,她都看不入眼。我都退讓她三分,但是有一次真忍不住了。
  那是一個暑假,我在寫一份報告。
  那日天氣醣熱,我們家如非必要,不開冷氣,我穿一件男人的白色汗衫,一條內褲,埋頭苦幹。
  被她看見了,就借題發揮起來。
  開頭還說得溫和:“你老是這樣衣冠不整,什麽意思?”
  “家裏三個女人,又是一家子,有什麽關係?”我頭也沒抬。
  “浪蕩慣了,出去失禮於人。”
  我覺得她過火,便說:“現在不興誅九族的了,我不會連累你。”
  這句話說得唐突,勾動了她的心事,立刻使她斜看眼冷笑一聲,“可是誰都知道我有個熱辣辣的十三點的妹妹。”
  我歎口氣,知道把話說過份了,不去意她。
  她又說:“媽,你不管她,將來被人退貨,可怨不得。”
  媽媽慢條斯理的吸口煙,“我管不看她,退貨也沒得怨,反正她可以養活她自己。”
  我忍不住噗味一聲笑出來。
  姐更生氣,咬定母親幫著我。
  媽媽又說:“大妹,我看你的口氣,比我的還要古老,就快要你妹妹證實她是否處女了。”
  我覺得老媽這句話有莫大的幽默感,心頭一寬,哈哈大笑起來,前仰後合。
  姐忽然惱羞成怒,指著我罵,“神經病,浪得那個樣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有多濫?你同小朱的鬼祟事我不知道?”
  我愕然:“知道又如何中.你不是打算寫成一篇文章,投稿到秘聞雜誌吧?我有圖片,”我作狀一陣亂翻,“可權充插圖,有張穿泳衣的不錯──”
  誰料她會撲上來給我一巴掌,我還不知道發生了啥子事體,麵孔已著了一記,火辣辣的痛起來。
  我也動了真火,本能還擊,也給她一個耳摑子。
  我身高五尺六寸多,重一百廿磅,出手猶如輕量級拳手,她蹬蹬蹬退後三步,然後放聲大哭起來,奔進房中,關上了門,兩日沒有出來。
  自從那次之後,我們的感情就淡了。
  一年之後,我自文學係畢業,很快找到了工作。
  我仍然同小朱走,我們的事,當然每個人都知道,因為老姐不會忘記替我宣傳。
  她恨我。
  為什麽?
  小朱說“因為你有的,她沒有。”很討好我。
  我膛目。“我有什麽?肉?別開玩笑了,就算是青春,也已近末期。人不靠青春,人靠的是知識與品格。況且誰沒有青春過,上主是很公平的。唯一可以說的,就是我比她開朗,這也不見得是本錢。”
  “可是人們都願意接近你。”
  “那當然,跟我在一起,不用動腦筋。”
  我已經一年多沒同姐姐說話了。
  工作時間長,周末又到處跑,很少逗留在家中。
  這一陣子小朱遊說我搬出來住。我沉吟許久還作不出答案。
  第一,收入不是那麽好。第二,有了自己的地方,男朋友來來去去勢必方便,很容易過界限。
  我當然不是老古董。但對小朱,尚想留個餘地,他並不是可以托終身的那類人。做為玩伴,他是出色的,但他過了今天沒有明天,年紀大了,便覺得他不可靠。
  近日我正想疏遠地,他看出來,便更要抓緊我。
  我也為這件事頭痛。
  走了五年,不是說脫身便可走的。
  小朱這人,一向有些流氣,以前小時候,也正是看中他這一點,做事以後,越發覺得他幼稚,許多地方,格格不入,仿佛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樣子。
  本來倒是想找一層小小的公寓,現在為了他的緣故,覺得住在家裏,反而有安全感。
  我一直支吾,他看穿我的心意。
  像今日,吃完飯,說好由我付販,本來高高興興的,說到這個問題,他又同我爭執。
  “為什麽硬要我搬出來?”我耐心問。
  “我不喜歡你母親,還有你姐姐,咦──”他作一個嫌棄的表情。
  我忍不住說:“那麽你搬出來好了,我很樂意到你的小世界裏來陪你,我可以幫你策劃這個小天地。”
  他一呆,“你這不是故意為難我嗎?”
  “我怎麽令你不好過,你倒說說看。”
  “你明知我經濟能力不夠。”他不高興。
  “你我收入是一樣的。”我提醒他。
  “但我是長子,我要把部份收入拿回家去。”
  “我也得照顧家裏呀,”我不悅,“為什麽你覺得我可以義無反顧的離開她們?”
  “算了,說來說去,你不肯為我犧牲。”
  我覺得多說無益,“朱,你不能為我做的事,就不要希企我為你做。”
  “斤斤計較的小女人。”
  我更覺察到他的自私,不想再爭論下去,便陪個笑,“我累了,明天還要上班,我們走吧。”
  “我知道,他們都說你同劉振元來往。”
  我一怔。劉振元是我的老板。
  我並不分辯。叫侍者來結賬。
  “你姐姐告訴我的,”小朱說下去,“說那個姓劉的送你回家,已經不止幾次了,是不是?他四十多歲,中等身材,開一輛丹姆拉,”小朱越說越氣,“他比我有錢,他有的我沒有,但他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兒,你應付得來嗎?你們倆相差二十歲,會有幸福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站起來。
  他緊緊抓住我的手,另一隻手伸過來放在我的脖子上,“小妹,你若有膽子離開我──”
  他的手漸漸收緊。
  我心平氣和的問他:“那又怎麽樣?”
  他逼不得已的說:“我殺了你。”
  “你不會的。”我淡淡格開他的手。五年來往,我太清楚地的為人。
  “不會?”
  “當然不會,你是長子,殺人犯就不能照顧父母兄弟了,況且,我對你很好,我不欠你什麽,你不會那麽做,再見。”我取過手袋,立刻走了。
  姐姐告訴他的。
  我的老姐快要瘋了。
  她想怎麽樣,逼我離開這個家?
  很容易的,不需要逼,地方這樣小,我遲早要出來找公寓住,我不打算在這所老房子內終老。
  她真的恨我,我現在知道了。如果可能的話,扼死我的會是她,而不是小朱。
  第二天情緒不佳,劉振元馬上發覺了。
  他笑,“昨天與小朱相聚,不甚愉快?”
  我立刻發牢騷,“這個人自私、自大、愚蠢,兼夾神經質。”
  “可是以前你卻是愛他的。”他笑意更濃。
  我用手撐著下巴。“少女對異性的眼光真有問題。”
  劉振元笑,“幸虧那時候沒有人提醒你的眼光差,否則你早嫁給他了。”
  我苦笑,“是呀。嫁給他,替他賺錢管家生孩子,被他利用,然後在犧牲殆盡時離開,還被他罵貪慕虛榮。”
  “現在打算怎麽樣?”
  “我不想再見他。”
  “他恐怕沒有這樣容易罷手。”
  我笑,“他說要殺我哩。”他說的時候咬牙切齒,唾沫星子自牙齒縫中濺出來。
  我很慚愧。我怎麽會挑了那樣的一個人做男朋友。我抱住手臂,下意識的摸了摸皮膚,玷汙了,我想:古人說的玷汙就是這個意思,很不好受。
  我訕訕的籍詞說:“我可不怕他。”
  “總得當心點,”振元說:“好聚好散,別激怒他。”
  “是。”
  振元對我,多少有點像父親對女兒,自幼喪父的我特別珍惜這樣的關注。
  我說:“我想同你回去見見母親。”
  “我最怕這一關,”他煩惱,“我保證我同伯母的年紀差不多。”
  “胡說,”我微笑,“你才四十七。”
  “年近半百了。”振元握住我的手。
  “開頭她是一定抗拒的,”我說:“慢慢就會覺得你好,不過不要緊,同你走的是我,不是她。”
  “開頭,你看中我什麽呢?”振元看到我眼睛裏去。
  我握緊雙手,“啊,你的丹姆拉,你的房子,你的地位,你的禮物。”我說得非常誇張。
  “別瞎說,我會相信的。”
  我正顏說:“因為你的體貼。雖然說施比受有福,但是聞中接受一下恩惠,是非常窩心的一回事。同小朱這種年輕的男人在一起,漸漸覺得吃不消,十多歲時鑽戲院,在郊外散步吃西北風頗有風味,數年後體力不支,他又需索無窮,我便變心了。”
  振元聆聽,他那全神貫注的樣子又勾起我的淘氣。
  我又說:“還有。你那麽英俊,成熟的風度使我著迷。”
  誰知他挺挺胸說:“是真的呢,不少女人喜歡我。”
  那個周末,我鄭重地叫母親做幾個菜,因為有個朋友會來吃飯。
  母親很有興趣!“哦,是新‘朋友’?”
  “是的,你會喜歡他,他很有資格。”
  老姐豎起了耳朵,麵孔一沉,眼神中全是嫉妒,像是不置信這種事會得發生似的。
  “是的,”我看看她說:“他很有錢,他已經近五十歲,他並不如你想像,純粹為玩弄我,而且信不信由你,這與我的虛榮無關,我們非常了解對方。你可以用第一時間把我說過的話告訴小朱。”
  她麵孔上一陣青一陣白,霍地站起,回房間去了。
  母親數口氣,“小妹,得饒人處且饒人,窮追猛打的決非英雄。”
  “我氣她。”
  “近年來她比我都更像個小老太婆,嘴巴碎,器量小。我很擔心她。”
  我不出聲。
  “我也擔心你哪,怎麽跟小朱鬧翻了?況且這個男人已經五十歲?怎麽回事?”
  當她見到振元,又高興起來。振元一點不老,且人品穩重,談吐幽默。她放心了。
  姐藉故外出,拖無可拖才回來,還是在門口遇見我們,她下死勁盯了振元幾眼,才上樓。
  “是令姐?”
  “唔。”
  “姐姐總是姐姐,對她好一默。”振元說。
  “她說不要人可憐她,她並不可憐,像我這種什麽都唯利是圖的人才痛苦,痛苦會腐蝕我短短的生命。”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這頑皮的孩子。”振元憐愛地看看我。
  我抱住他的腰。“有一日我不同你好,去嫁別人,你會不會殺我?”
  “我會祝你幸福。”
  “不妒忌?”
  “妒忌往往是為自己不值而引起,而不是為愛,一般人太美化自己,硬說一切為著愛。”
  “振元,我從你處,不知學得多少道理!”
  我與振元,在我進入公司的第一日就開始了。
  他的能力、氣度都使我欽佩,相形之下,小朱顯得渺小幼稚,半年下來,小朱越來越不重要,振元予我的影響也越來越大。
  到今日,我已決定脫離小朱。
  對於十九歲的女孩子,小朱有他的吸引力。後來的一段日子我長大,而他沒有,距離愈加顯著。幸虧他沒有多愁善感的性格。他的感性至低,事實上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也不過隻當我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時常惹我生氣,與我吵架後往往表演失蹤,要我遷就他才肯出現,嘲諷我的慌張……如果結婚的話,恐怕照樣會出去傾訴妻子不了解他,但此刻因為不甘心的緣故,他忽然說要殺我。
  我開始厭惡他,更加珍惜與振元的關係。
  振元愛護我無微不至,跟他根本不同作風。
  選擇是明顯的。
  小朱並沒有就此放棄。
  他的行動很恐怖,天天在公司門口等我。
  我說:“小朱,以前叫你來,你還不來,時常失約,現在這是所為何來?”
  他不出頭,我相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問:“是我老姐的餿主意是不是?以你這樣的人才,找個女人為你持家養孩子,應當不成問題,何苦念念不忘前人?我並沒有什麽過人的好處,你應比誰都明白。”
  他很惘然。
  “別浪費時間,也別為自己不值,好不好?”
  他低頭走了。
  如果我找到的新人不是振元,不那麽強不那麽好,也許小朱就甘心得很。人非要看到比自己更不幸的人才會舒服。
  他是受不了我乘搭豪華汽車,在比較好的飯店出人之類,所以要設法使我回複本來麵目。
  人心真是奇怪,相信很多人都不能解釋。
  我至今還是無法理解,一對親生姐妹,怎會鬧到這麽僵的局麵呢?
  母親說:“聽說振元收著個舞女。”
  “那是廿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流行。”
  “他女兒十五歲了,是不是?”
  “那孩子在英國念書,連暑假都不肯回來,人家十三歲開始就在那邊寄宿了,”我說:“你叫姐姐的私家偵探打聽清楚再說。”
  “她說你們的婚姻不會長久。”
  “我們根本沒有談論到婚事,”我說:“她還是在我水性楊花的性格上做文章吧。”
  “你跟你姐姐,像死對頭,人家姐妹不知多友愛。”母親抱怨。
  “我跟她都不可愛,”我坦率的說:“至少我肯承認我從來不是一隻可愛的小白免,而她?她怎度肯不做一個十全十美的人!”
  我心中覺得搬出去也是時候了。
  家中的電話老在半夜無端端的響個不停,去聽呢,那頭的人又不出聲,也不掛斷,神經兮兮,除了小朱,還有什麽人?
  我並不怕,隻是越來越厭惡。
  好采好散,何必醜化自己,又是個男人,更加可恥,連朋友都不能做了,我保證以後在街上碰見他,都會得避開他。
  搬家之後,若對家裏透露地址,老妞一定會向他通風報訊。老姐看不得我的日子過得太舒服。她是非折磨我不可的了。
  為什麽人會這樣?
  我隻對媽媽說:“我會回來看你。”
  她居然很了解,“你避開一陣也是好的。”
  振元說:“我替你物色了一層房子。”
  千多尺,裝修全新,我非常喜歡。
  “我買下來給你好不好?”他問。
  “現在不好,如果是你,又嫌不夠大,將來再說吧。”
  他也覺得很合邏輯。
  “那麽,”他背著我,轉向窗戶,“幾時要買屋子,告訴我,我隨時有準備。”他語氣羞澀。
  我不明白他怎麽不看著我說,振元這個人有些地方非常可愛。
  對他來說,這算求婚。
  盡管他是一個經驗老到的中年男人,遇到他鍾愛的女人,他還是不敢放肆,他尊重我。
  我非常高興,輕輕坐下來。因為他一開口便談到婚姻,這是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尊重。
  我願意嫁給他,不過現在時間還沒有到。我伸伸腿,也別太忽忙了,我希望一個比較從容的婚禮,倒不一定要非常隆重。
  我們應當好好計劃一下,婚後住在什麽地方,家作什麽布置,又該到什麽地方蜜月。
  振元是這麽忙,除出蜜月期間,恐怕以後沒有什麽空閑會與我完全單獨相處,所以這將會是個很長的蜜月……
  婚後他會好好的照顧我,我是他的小妻子,一切都不用擔心,他甚至會顧及我的母親與姐姐。
  我溫馨的想:我竟是這麽幸運,難怪姐要妒忌。
  在這一刻,我原諒了所有的人。
  “想什麽?”振元微笑的問:“很陶醉的樣子。”
  我說:“想我們的將來。”
  “我會好好的照顧你。”
  “我知道。”
  我簡單的收拾一下,便搬了出來。
  我最大的財產不過是衣服。
  而衣服很快就過時。我迫不及待的在置冬裝,不見得會再穿去年的夏裝。
  那時候的品味比現在的又差許多。
  妝扮這件事需要大量的金錢支持,振元立刻替我辦好一張金色信用卡,任我喜歡怎麽用。
  開頭一個月我花得很瘋,幾乎像灰姑娘突然得到奇遇,買得失去控製,隨後鎮靜下來。
  在這期間,振元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他對我的容忍力是無限的。
  我隔一日向母親報到談話。
  她並不特別擔心我。但注意到我的穿戴與以前有些不同。
  她歎口氣,“如今接受男朋友的饋贈,也不算得什麽,不過當心場麵做大之後,下不了台。”
  我偷偷給她一個電話號碼,“別告訴大姐。”
  “得了。”她說。
  “我與振元大概明年會結婚。”
  “多些了解會好些,”她吸煙!“不到結婚那一日,不要宣揚出來,結婚又不是中獎券,那麽興奮做什麽?婚後還有幾十年的日子,看你怎度應付,做得好才叫做成功。劉振元的生活很複雜,做他的妻子不是易事。”
  “咦媽媽,你這番話說得充滿哲理,我不欣賞了,怎麽以前根少聽見你說這些?”
  “去你的。”母親居然露出一絲笑容。
  我取出一疊鈔票塞在她口袋裏。
  她問:“現在還上班嗎?”
  “上,朝十晚十,振元教我做生意。”
  “嗯。”
  這時候姐開門自外回來。
  我假裝看另一方向。她並沒有放過我,上下打量我一下,嘴裏喃喃說:“有本事飛上枝頭去站著,一輩子不要來。”
  母親咳嗽一聲,“大妹,你話太多了。”
  姐冷笑一聲,“如果我也有那麽多錢,母親就不會嫌我話多吧?”
  母親說:“大妹,你老是覺得錯在別人,這是不對的。”
  姐說:“這個家,住不下去了,看樣子我也要搬出去。”
  母親說:“你最好一個人住在孤島上。”
  我忍不住笑。
  大姐把自己鎖在房內。
  “我擔心她。”我說。
  母親說:“不必,她隻是情緒不穩定,沒有風險,倒是你,在外頭一個人大起大落,自己當心。”她又默起一枝煙。
  “我走了。”
  落得樓來,一眼看見小朱站在對麵雜貨店門口等。是大姐向他通風報信來。這個人,也不用上班,一天到晚鬼魅似的釘著我。
  大姐為什麽要害我?即使略略引起我的不安,也是好的。
  我抬頭看向樓上,大姐的影子在窗口一閃,隱在窗簾後。
  司機把車駛過來,我拉開車門。
  小朱奔過來,“小妹,小妹。”
  “你有什麽話說?”我很溫和的問。
  他更憔悴,更旁徨,嚅儒的不知說什麽才好,根本不像從前的小朱,我很難過。
  “我姐姐是個很愚昧的女人,小朱,你怎麽會聽她的擺布?你要是有話說,明天下午三時我在大酒店咖啡室,你可以說個清楚。現在回去休息。”
  小朱怔怔的肴著我。
  “明天見。”我說完上車。
  係鈴人是我,解鈴人也須是我。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他成為姐姐的工具。
  我沒有同振元提出我約見小朱,我想見完他,看看有什麽結果,再說未遲。
  小朱打扮得較為整齊。
  我穿得很普通,相信不會使人眼前一亮。
  我坐下來,他抬頭向我苦笑。
  我溫言說:“小朱,以我們的交清,實在什麽都可以說,我不是來敷衍,亦不是來解釋,我隻是想問一句.!有什麽可以幫你呢?”
  他不響。
  我以為他會質問我為何貪慕虛榮之類。但他沒有。
  他說:“以前我沒有珍惜你,小妹。”
  “可是我有我的樂趣。”我聳聳眉。
  “那時候你是愛我的,對嗎?”
  “對得很。不然怎麽兩個人散步到天明?”我微笑。
  “為什麽變了?”
  “也許長大了,需要不一樣,小朱,希望你明白,人是有變的權利的。”
  “是。但我要失去你了。”他激動起來。
  “失去任何有用的東西都會引起不快,除非是麵庖、老繭這些無用之物,我明白。”
  他被我引得笑起來。
  “小妹,我會想念你至死,誰還會在我意誌消沉的時候逗我笑?!”
  “電視長篇喜劇。”我說。
  他又忍不住笑。
  這次與他見麵,比我想像中愉快。
  “是姐叫你來跟住我的吧?”
  他點點頭,“她恨死了你,你要當心。”
  “為什麽要恨我?我們由同一父母親所生。”
  “因為你什麽都有,她什麽都沒有。”
  “胡說。”
  “我覺得你應該勸她。”小朱說。
  我說:“我才沒有那個工夫,你別以為我勸你,也就會去勸她,我不是她的救世主。”
  小朱猶疑一刻說:“以前你寫過信及卡片給我。”
  “是,”我微笑,“那些肉麻的句子。”
  “我給了她。”
  “什麽?”
  “我太氣,氣你反臉不認人,所以都給了她。還有那些寶麗美照片。”
  “小朱!”
  “對不起。”
  “你這人。”我搖頭。
  “我知道,活該你鄙視我。”
  我很鎮靜,“你知道她會給什麽人,是不是?”
  “是,劉振元。”
  “如果劉振元丟了我,你們兩個人,到底會有什麽益處?”
  他低下頭,“心頭大快。”
  “真的?一定要旁人比你更不幸,才會心頭大快?”
  他不敢出聲。
  我歎口氣,“我是你一度的愛人,我是她親妹妹,喂,請告訴我,真的惡之欲其死?”
  他笑不出來。
  “別以為你受委屈,我也有冤情。”
  “對不起。”小朱看樣子很後悔。
  我又歡口氣,不知說什麽才好。
  “就算我離開劉振元,我也不會與你在一起,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你放心,我以後會自動消失。”
  “你早該消失了!”我生氣。
  “你以前發脾氣的時候,老這樣罵我。”他苦笑。
  我搖搖頭,“我要走了。”
  “多謝出來見我。”
  “好好的工作,好好的生活,我保證你將來的女友比我好一百倍。”
  他有默慚愧,“你不恨我?”
  “不根,”我說:“覺得你蠢,無端做了一個妒忌女人的爛頭蟀,這樣對你的名譽也不好,宣揚出去,誰還敢同你來往?”
  “小妹──”
  “算了。”我擺擺手。
  才站起來,就看到振元在轉角處。
  我迎上去。
  “我來接你。”他說。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我問。
  “你大姐通知我的。”
  我微笑,“說我與前度劉郎約會?”
  振元不說什麽。
  我說:“真丟臉,有這麽一個姐姐。”
  “我怕他對你有什麽不軌,因此趕了來,我過慮了,看樣子你把事情處理得很好。”
  “是,他到底不是一個癟三,他答應不再騷擾我。”
  “也許早應該與他麵談,越避他越恨你,非要毀了你才甘心。”振元說。
  我不響。可是那時我不想見他,很厭惡他,情願由得他去恨。
  上得車來,振元交一包東西給我。
  “是基麽?”
  振元看我一眼,“是你姐姐交給我的,說是你的私人信件與照片。”
  我一震,“你看過了?”
  “拆也沒拆開來,我壓根兒不感興趣,但是又不敢在她麵前表露出來──她叫我看,我不看,仿佛這點麵子都不給她似的,隻得收下來。”
  我驚訝說:“你對我的過去,不表示興趣嗎?”
  他歉意的說:“真的沒有。我會補償你,將來我會對你好。”
  我的雙眼濡濕。
  也許有人會認定我與振元在一起是為了錢的緣故,但我知道我為的是什麽。
  我低頭看那個牛皮紙大信封,上麵有大小的字跡注著:信三十封,照片七十張,各式卡片二十張。
  是姐姐的筆跡。
  信封沒有拆開過。
  “你姐姐真的很恨你。”振元說。
  我不出聲。
  他說:“你要檢討一下自己,是否平時有過份之處。”
  我默不作聲,過很久我說:“也許是,也許我有點囂張。我的性格比較開朗,朋友與約會都較多,所以看起來一切都比她順利些,說話又不避忌,沒輕沒重,她恨我不止一兩日了。但她若以為可以殺了我,那未免太癡心妄想,我也活了這麽些年,憑她的能力,還不能夠。”
  “你做了些什麽,令她認為要毀你才甘心?”
  “我不知道,也許因為要嫁你吧,也許因我買了隻金表,而她買不起,誰知道。”
  “如果是個不相幹的人,你也不必去研究原因,更不必理會公道是否在人心頭,但她是你的姐姐,如不設法挽救這一段感情,未免可惜。”
  我說:“得失自有前定,我不覺得可惜。”
  “不在乎?”
  “怎麽在乎呢?這麽病態可憐的一個女人,世上可恨的事那麽多,戰爭、強權、吃人者的思量、貧賤的老人,她都視若無睹,偏偏那麽自我中心,認為我是她天字第一號敵人,發起神經,把所有時間用來恨我。奇怪,戴安娜王妃比我更幸運,她為什麽不去恨她?”
  “你離她比較近,她認為她沒有一處不如你,偏偏你運氣那麽好。”
  我無奈。
  “恨她?”
  “才不,我的恨要用在比較值得的事與人身上。”
  “你會恨我?”振元笑問。
  “也許。”我想一想,“如果你把這個信封裏的內容全部看過,一樁樁來追究,我會恨你愚蠢,但我不會解釋,這麽淺白的事何須解釋?為這種事計較的笨人,又怎麽值得為他浪費唇舌?”
  振元送我返公寓。
  我把那隻大信封順手丟入垃圾桶。
  真可憐,姐會以為振元因此而拋棄我。
  她對於人性的認識太原始膚淺,她生活在廣東愛情戲的情節中,甚至更壞,她以為每個男人都會似“碧玉簪”中之疑心鬼,一旦覺得妻子不貞,便要折磨她。
  姐自己沒有能力使我痛苦,便假手小朱,發覺小朱能力有限,便假手振元。
  現在最後一下絕招已經拿出來,她尚有什麽法寶?
  她自己。
  她會不會撲上來咬死我?
  我滑稽的想:也許我該練詠春拳來保護自己。
  我不怕死,隻怕出醜。她一無所有,不要緊,我還得顧往顏麵,不為自己,也為振元。
  我簡直不是她的對手,唯一可以做的!不過是以不變應萬變──無動於中。
  她一心等著我炸起來。
  我脾氣不好,她知道。我沒有涵養,她也知道。
  但是她低估了我的智慧。
  我如常地回家探望母親,如常地談論結婚的計劃,並不是故意露一手,但她也足以知道,並沒有什麽不幸的事發生在我身上。
  這令她加倍難過。
  她以為我會同她大吵大鬧,我沒有。
  任何人都會想到這是因為我覺得她不值得的緣故。
  她更恨我。
  我與振元說:“我們不能在香港注冊結婚,我怕她搞鬼。”
  “不會,她早已筋疲力盡。”
  這是很新鮮的說法。
  “很你這個麻木的人,實在劃不來。”振元笑。
  “我麻木?是,很多人沒想到我還有這一麵。隻字不提,使老姐以為她發了一場惡夢,她一手發起的噩夢,自己充一次主角,可是因為沒有重要的配角,這場戲做不成,她白白化了個舞台劇濃妝,在台上幹等了半天。”
  我大笑起來,自覺殘忍得要死,真不是個好人,但有什麽辦法?我總得保護自己。
  過沒多久,振元買下房子,作為新居,我帶母親去參觀。
  我不怕姐會來放炸彈,她要是有這種膽色,早成為一個辦大事的人。
  我竟在街上碰見小朱。
  他拖著一個女孩子。
  我心一高興,立刻主動上前去打照呼,向他眨眨眼。
  那女孩子很清秀漂亮,一看就知道是個純情姑娘,比我更一百倍地適合小朱。
  小未見是我,一改以往的恨意,很愉快的為我們介紹。
  人就是這樣。
  得到更好的,前頭車就不計較了,淡忘。
  以後遇見嘮叨的男女,一天到晚掛住誰誰誰十五年前對不起他,馬上可以知道,這個人目前過得實在不怎麽樣,他的口角出賣了他自己的不如意。
  我過馬路時轉頭向這一對擺手。
  如果姐也有個好歸宿,就不會有精力來對付我。
  但願所有的怨婦都找到如意郎君,天下太平。
  一直這樣的盼望,一邊又要防著老姐尚有什麽更厲害的招數,又得籌備婚禮,忙著忙著,人就瘦了下來。
  一同去買睡衣,在精品店看到老姐在一角。
  她?
  她跑到這種地方來幹什麽?她是國貨睡衣的信徒。我簡直不會相信她會考慮穿薄紗的睡袍。
  我暗暗注視她。
  她在挑睡炮,先看價錢牌子,再看款式,磨了很久,才依依不舍的離開。
  我一直在一角,她沒發覺,我用一本雜誌遮住了麵孔。
  待她走了以後,我吩咐女店員把她看過的幾件衣服都取到我麵前,我挑了三件好的,買下來。
  我知道她公司的地址,叫店員送去。
  我走出精品店去喝咖啡,嘿,更令我詫異的事還在後頭。
  對,老姐和一位男士在吃茶。
  我立刻躲在一大棵植物後麵,叫杯咖啡。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她偷窺得我多了,現在怕也輪到我好好的看她有什麽秘密。
  她們並不是普通朋友,態度很親熱。
  況且我知道大姐連普通的男朋友都沒有。我很意外,這會是誰呢?這麽登樣的一個人。
  看上去年紀很輕,一定比振元小。也難怪,振元已四十七。這位先生約四十左右,跟大姐配起來剛好。
  大姐今天穿得很大方,一件寬身的旗袍,顏色素雅。我早說過,女人不知道該穿什麽的時候,最好做一打半旗袍,解決難題。
  她表情也很柔和,並沒有對看我一股腦兒地恨那種模樣,我許久沒好好地注視她,咱們是敵人,不是嗎?大半年來第一次看清楚她,不得不承認她還是很秀麗的一個女人。
  真奇怪為什麽早些時她沒有找到男朋友。
  希望她這次成功。
  我們中間有過一些淘氣的做法。
  我站起來,緩緩的向他們走過去。
  姐老遠就看見了我,嚇得麵無人色。
  她怕我報複,我知道,我隻消把一杯水淋在她的身上,她便已經夠累,不是個個男人如振元,什麽都不計較,破壞她與新結交男朋友的關係,易如反掌,所以她怕。
  我也知道她會怕,所以忍不住不嚇她一下,前些時候,她實在太放肆了。
  我要叫她嚐到切膚之痛。
  “你好,大姐。”我自顧自在她麵前坐下來。
  她麵無人色的瞪著我。
  我說:“我是小妹,這位是──”我伸出手。
  那位先生很客氣的說:“我姓齊。”有點意外。
  “齊先生,你好。我姐姐有沒有向你說起過我?”
  齊先生微笑,“我們也是相識沒多久。”
  我說,“她一定會告訴你,我有多頑皮搗蛋,多麽不得她的鍾愛。”
  大姐的眼神裏盡是恐懼與絕望。自然,換了是她,她絕對不會放過我,但我不是她,你可以說我的器量比她稍微大一點,我放過了她。
  我啜了口咖啡,“你們好好談,”我說:“我先走一步,齊先生,有空到舍下來坐。”
  我站起來。
  老姐的麵孔一陣青一陣白,瞪著我離開。
  走到門口,我彎著腰哈哈大笑起來。
  但振元怪我不該如此。
  “為什麽?”我不服氣。
  “你不應與她一般見識呀!”他溫柔的說。
  “我若與她計較,我早就在那位齊先生麵前把她臭史一腦兒抖出來。”我不服氣的說。
  “她有什麽臭史?”振元笑。
  “誰沒有臭史?誰活過了二十歲沒有臭史?我還同她鬥掀呢!嗬,就我一個人是黑狐狸,她敢情還是潔白無瑕的免寶寶呢!”
  “那你應該做得更含蓄,索性裝沒看見豈不更好?”
  “不行,對她,演技太高超含蓄,不管用,起碼要來這麽一下捉放曹,她才服貼。”
  振元也納罕,“姓齊的最什麽人?”
  “不知道,你去打聽打聽。”
  “把我說得那麽神通廣大。”他又笑。
  我們沒有太多的空閑,下個月要動身去結婚,房子才裝修了一半,非常的忙。
  但我仍然得趕著把這個喜訊告訴母親。
  她說:“難怪呢!這一陣太平得很。”
  我說:“兩個都嫁了,你可靜了。”
  “我求之不得,樂得耳根清淨。”母親說。
  “難怪最近她不出陰毒招數來陷害我,”我說:“原來精神有了寄托。媽,但願她成功,否則的話,又不知道要怎麽的恨我呢!”
  媽媽推我一下,“又胡說什麽。”
  “那位男土,外表實在不錯,看樣子也有內涵,我雖然沒有x光眼,也看得出來。”
  “有這麽好?”媽很懷疑。
  “真的很好,也許大姐的姻緣到了,她嫁得順順利利,心境開朗,必然會珍惜自己,那麽我們兩人之間就可以和好如初。”
  “但願如此。”
  振元來同我說:“那個姓齊的是美籍華人,家裏蠻過得去,對你姐姐很有意思。”
  “你打哪兒調查來的?”我瞠目。
  “山人自有妙計,我人頭熱。”
  “會不會娶她?”
  “看樣子有希望。那姓齊的有訂單在我們處,你說巧不巧?”振元笑。
  我想起來,“呀,難道就是YC齊公司?”
  “正是,一點都錯不了。”
  “我們可以請他吃飯!”我興奮。
  “我已經約了,下星期五,叫他帶女朋友來,同時亦說明我的未婚妻即是他女友之妹。”
  “你說姐會不會來?”我問。
  “不由她不來,”振元說:“這是生意上的應酬。”他向我眨眨眼,“你們姐兒倆多久沒同台吃飯了?兩年三年?”
  我很慚愧。
  振元這次這麽做分明是要挽回我同老姐之間的感情。
  他真是一付熱心腸,但他不知道,我與老姐之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恩恩怨怨,不是這麽容易解決的。
  “我恨她把我那些信件給你。”我說。
  “又沒有造成任何損害。”振元勸說。
  “這是我運氣。”我固執,“但她心地太壞。”
  “算了,齊某的老家在美國,說不定幾時她跟了去,你們姐妹想見麵也就難了。還記住這些幹什麽?”
  “我心寒。”我不悅。
  振元歎口氣。
  但到了星期六,我還是出席。
  姐麵色非常不自然,但她還是到場,我也頗佩服她的勇氣。
  齊先生與振元很談得來,我與老姐很靜。
  至甜品上來時我終於說:“齊先生很好,機會要把握。”
  姐仿佛有點感動,我看不清晰她的表情,她老低頭。
  我又說:“小朱也有女朋友了,恐怕今年是旺季,人人趕著結婚。”
  她低下頭,那慚愧之意,就很明顯。
  我心中芥蒂去了一大半。正如振元所說,並沒有造成損失,又考驗到振元是一個最高貴百毒不侵的人,我似乎還得因此感激老姐。
  過半晌,老姐說:“謝謝你的睡衣。”
  “不客氣。”我說:“那天我一直盯著你。”
  她無言。我也不再說什麽。
  齊先生說:“她們兩個,倒是很靜。”
  振元笑說:“娶妻若此,天複何求!”
  振元這樣一說,等於是作了大姐的保人,齊先生更放心。
  回到家,我抱怨他做濫好人。
  振元說:“小姐呀,她是你親姐姐。”
  “做她的保人可不易,她不會感激你。”
  振元說:“我可不是要誰感激我。”
  “你太偉大了。”我說。
  “別取笑我好不好?”振元笑。
  過一陣子,齊先生要回請,這一次連老媽也請在內,看樣子事情有七分光了。
  齊先生有意無意之間提到他與大姐相識的過程。你真不會相信有多浪漫:他向她問路,她陪他走一程,兩人便走去喝咖啡,便約會起來,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
  大姐那種不正常的醜惡之態完全收起來。要多賢淑懂事就有那麽溫柔體貼。
  但我是知道她另一邊麵孔的,即使不恨她,也敬而遠之。
  我默默禱告:快快走吧,快快走,別待我脾氣一時不好,一時間不小心把她的秘密泄露出來。
  在席中齊先生說:“也許大妹會不舍得香港。”
  姐透露心聲,“我有什麽不舍得?我在此地又沒有做過什麽光宗耀祖的事。”
  是的,對她來講,這裏代表失意。
  我想她會毫無留戀的走。
  自從那次會麵之後,我才鬆口氣,姐與我的一段恩怨,也到此為止了。她如今的身份那麽矜實,自然不會像亡命之徒,四出惹事。
  我問振元,“我是不是很討厭?為什麽連親姐姐都不喜歡我?”
  “我喜歡你,不就夠了?”
  “不夠。”我搖頭,“你老老實實對我說,為什麽那麽多人要我好看。”
  振元說:“我不知道,世人僧人富貴嫌人貧,被人憎好過被人嫌,你不可能贏得全世界。”
  我無奈。
  這次我與振元到外國,主要還是要與他女兒見麵。看樣子姐的婚姻比我的更單純,所以,她那個時候,何必眼紅。
  我們動身前一日,小朱打電話給我,說他要結婚了。
  我數數日子,至多隻有三個月,“這麽快?”
  “是的,走得久了,互相看穿了,但覺千瘡百孔,都給不了婚。”
  他有他的一套理論。
  “我大姐也要結婚了。”我說。
  “我聽說是。”
  “你們都比我結得快呢,”我說:“當初還為我結婚看不過眼,小朱,當心我把你的事說給令未婚妻聽。”
  他抱歉的笑,“你大人有大量。”
  “我不是量大,我是精力差。”
  我掛了電話。跟人歪纏,是要精力的。
  我與振元終於動身了。
  真是感慨,這半年來,那麽多人要我死,要我的名譽掃地,要破壞我的婚姻,為的是什麽?頂多我做人囂張一默罷了,那些人便要拿我就地正法。
  我、永遠不會與姐姐成為好朋友,我是個記仇的人。
  到了美國,見到振元的女兒。
  她是一個刁蠻的女孩子,對我不瞅不睬,雖然不用同她一起生活,也令人好不失望。
  我沒有同性緣,女人都不喜歡我。
  振元說:“有利害關係時才不喜歡你。”仿佛我應當慶幸的樣子。
  蜜月中夾著一個賭氣的孩子,特別不開心,簽來離開美國,進入歐洲境界,才玩得高興起來。
  我對振元很忍耐,木已成舟,自己挑選的丈夫,況且到底他的優點很多,不能事事計較。
  玩了兩個月,回到家中,母親說姐姐與齊某也動身到美國去了。
  分明是避開我們。
  母親說她沒想到一年嫁掉兩個女兒,老懷大慰。
  我推開姐姐的房門,多年來第一次走進去。
  小小的床,小小的梳粒治,收拾得很幹掙,但不知怎地,就是有股寒酸的味道,書架上有幾本小說,像煞那種小家碧玉的臥室,花瓶還有幾枝謝了的蘭花,旁邊有幾張照片。
  老實說,在這間房子裏過一輩子真是非常難堪的事,雖說茶飯不愁,但人不比畜牲,人有奢望。
  我為她難過,在這種環境裏,人會漸漸絕望,繼而心胸狹窄,做出一些非常理可以推測的事來。
  現在她應該沒事了。
  我掩上了房門。
  我離開家,開車去接振元。
  正式做人家的妻子。我想,從此過著謹慎的生活,比不得以前自由自在,肆意活潑。
  其實結婚的最好年齡是像姐姐那樣,三十多點,一切都定了型,可以毫無顧慮的開始新之一頁。
  我都不知她為何會妒忌我。
  其實我羨慕她才真。

母與女
  我一直希望母親可以脫離現在這種生活方式。
  她的男人不是我的父親,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但是此刻供養我的人是她的男友,一個商人,有妻有子。換句話說,母親是她的外室。
  我的地位多麽尷尬。
  在念中學的時候,我覺得很羞恥。孩子們都要麵子,一點點小事都下不了台,很會妒忌,否則怎麽會有“我不同你玩”這種事,因此我很看不開。
  從來不叫小朋友來家玩,也不叫母親去任何與學校有關的場合。
  在中學我過得非常寂寞,升了大學之後,也許是比較懂得思想,也許是習慣了,與母親的關係好得多,但我們始終不很接近。
  母親與她男友,現在也很老夫老妻的樣子,他始終沒有離婚,但也絕對不會跟母親分手,一星期來五次,在我們這裏吃晚飯,聊一下天,到九點多便打道回府。
  這種生活真很奇怪,不知他妻子怎麽忍耐,照說她不會不知道丈夫在外做什麽?近十年來天天晚上有應酬?而且他坐司機開的車子。
  不過那位太太對他的行蹤不感興趣,從來沒有追上門來,也一直沒有出現過,我們壓根兒沒見過她。
  在初中時期,我不肯與他同台吃飯,若果我是他女兒,又還好過些,但我不是,這其中的關係又淡薄一層,我看不出有什麽必要我要敷衍他。
  當然,母親自他手中討生活,而我又在母親手中討生活,但這也不代表我要看他的臉色。
  我一直沒有朋友,我的生活過得很孤僻,直至認識潘念之。
  念之說他在大學注冊處辦入學手續那日就看到我,我不知道這話是不是真,不過大部份同學在大學一年時都已找到將來的配偶,倒也是事實。
  文憑固然重要,理想的對象不可不加留神。
  打那時開始,我心境開朗,活動較多,吃得下睡得熱,打句笑話,忽然之間開始“發育”,體重激增,足足又長了兩公分,麵色也紅潤了。
  最重要不是外表,內心緩和下來才令母親感到安慰。
  自此我覺得人與人的溝通是雙方麵的,要母親了解我,不如我先看手去了解她。
  我偶爾也會陪他們吃一兩次飯。
  母親很可憐,這些日子來,她沒有消遣,很少出去,她的男朋友絕不會帶她看一場電影,或是喝一次喜酒。
  但是她都忍耐著過。
  她是怎麽認識這位先生的,我不知道。怎麽演變到這個地步的,我亦不知道。我父親姓什麽,我沒問,她不說,為什麽與父親分開,也從來沒有人提過。
  我學會尊重人,母親的生活該由她自己作主,我有什麽權去影向她的價值觀與人生觀?
  也許她覺得目前這樣很開心呢!說真的,我從沒見過她哭泣。
  我從沒把潘念之往家中帶。
  不知為什麽,老是不夠勇氣。
  為著自己的身世神秘,我老是怕有不測的事情發生;怕有一天,到我要同念之結婚的時候,忽然發覺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之類。
  這種噩夢在電影中看得太多,漸漸變成一個陰影,我很早要求見潘伯父。
  念之很樂意介紹他父母給我認識。
  見過他們我放心了,念之的爸媽結婚廿五年,有四個孩子,潘伯人再老實也沒有,而潘伯母風韻猶存,是那種八麵玲瓏的上海婦女,聽他們說起,在我出生那一年,他們舉家在英國,潘伯父那時在那邊進修。
  我的豐富想像力從那個時候終止。
  失敗。根本見都沒見過父親,一片空白。
  我不是沒有記性的人。兩歲生日時母親買給我的新裙子是什麽顏色我都記得。
  不過我肯定我沒有見過父親。
  姓胡的人,是我十歲那年出現的。
  那時我們母女倆生活已經頗為潦倒,住在一間小房問,一日三餐都以麵包解決,母親時時以淚洗麵,我也輟學在塚,天天起床也不知做什麽好,便到樓下涼茶鋪子去坐著者電視。
  那時剛有彩色電視。
  後來這位胡伯伯就來探訪母親。
  才三兩個月,我們就搬進一所小小的公寓,我也被送入貴族學校念書,家中有女傭,也有車夫。
  早熟的孩子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在今日看來也不足為奇。他是母親的債主,母親是一個纖瘦美麗的女人,他在追債的過程中與她發生了感情……總有點感情吧!或許那個時候沒有,但現在是一定有的,那麽些年了。
  我很感慨,此刻有些年輕男女的婚姻三兩年就完結了,而母親與胡氏的霧水關係卻一拖十年。
  十年對老式中國女人來說,簡直不算一回事。
  母親的生命,是她的生命,我是我自己。
  我宣布與念之訂婚的消息,是在飯桌上,老胡也在。
  母親高興得很,雙眼充滿淚水。
  她帶大我不容易,如今我得到歸宿,她心情之複雜是可以預知的。
  “是個好男孩吧?”母親問。
  我說:“請相信我的目光。”
  老胡很猶豫,他想開口,又覺不便。栽想聽聽他的意見,故此給他一個鼓勵的目光。
  他即時說:“帶回給媽媽看看也好。”
  輪到念之要見我媽媽,我就推他。
  我說父親早已去世,母親一直心情欠佳,時機沒有七分光之前最好不要去剌激她。
  一直推一直推,推到兩年後的今天,實在推不開了。
  我打算選一個周末,那是母親的“朋友”永遠不會出現的時候。他姓胡,我從小沒有稱呼過他,見到他也不笑,很高興的時候才點點頭。
  避開他又不是太難的事,躲在房閑裏讀書不就得了,他又不住在我們這裏。
  房子,是他買的,裝修,也是他付的,這些我都知道,母親的房間本來是我的,布置豪豪華,粉紅色,似小公主住似的,我拚死也不肯搬進去,母女幾乎翻了臉,此刻媽媽自己住。
  而我則往一間很樸素清新的白色小房間。
  我有點怕姓胡的。
  這種男人……背妻別戀,色狼本色不知幾時露出來,一下子撲到我這裏──
  我一直擔驚受怕。
  我知道母親也知道我怕。是以我們兩個人很少坐在一起正式談這件事。
  可以理解我的童年過得非常不愉快。
  過了十八歲才開的竅,覺得能夠理智地應付一切事宜,所以才處之泰然。晚上休息,我還是維持鎖門的習慣,這是很難改得過來的了。
  人各有命運,差別隻在淒慘與否,成年人都得獨立,一切不愉快都成為過去。畢業後我出來工作,脫離母親的家,我很向往這個日子,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地方,堂堂正正做人。
  ……我不怨母親,到底由她養活我這些年。
  有時候空閑,坐在房內許久許久,企圖歸納我童年的記憶,想追索父親的印象。
  我想一想:“那當然。”
  我早已決定在周末帶念之來給媽媽過目。這純是儀式,不可避免傳統上的姿勢,即使她說不好,我與念之還是要訂婚的。
  我們很少想到遙遠的將來!都市人生活複雜,靠的是雙手,不是福氣,誰也不再希企得到天老地荒的感情生活,有則有,無則無,斷然不會為之生,也不會為之死。
  這一分鍾,這一刻我愛念之,念之愛我,已經足夠。
  母親大概不會明白。
  念之來的時候穿得很漂亮。
  我手上戴看一隻蚊型鑽石戒指,還是我與他兩個人合資購買。我想咱們還是學生,訂婚是兩個人的事,買戒指當然也順理成章成為兩個人的事,何必斤斤計較。
  我們喜氣盈盈的回到家,母親一早準備好一切,歡迎念之。
  她打扮過了,穿得很整齊,看上去更有股楚楚風姿,母親在十八、九歲那年生下我,說實在的,若不是她作風古老,看上去頂多像我的大姐姐。
  念之表情有點愕然,大抵他末曾想到我母親長得這麽漂亮。
  他叫她伯母。
  媽媽很滿意念之,笑道:“快要叫媽媽了。”
  我根少看到她笑,她笑起來根美,簡直像五十年代電影明星風範,有默吸引力。
  我在這當兒想到胡氏被她吸引,不是沒有原因的。
  我們吃了頓午飯,剛談得入港,忽然門鎖一響,那老胡啟門進來。
  我頓時呆住,捧住飯碗的手價在那裏。
  這個老胡也太不識相,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忽然進來?我已經特地不選周日,怕就是怕會撞見他,誰知他還是掏出鎖匙,堂堂正正的開門進來了。
  真是命中注定,我不怒反笑。
  母親麵色卻變得灰白,顫抖抖地手足無措。
  我隻得站起來解圍:“念之,這是胡伯伯,我母親的朋友。”
  胡氏也尷尬得很,他非常不好意思,像是巴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似的。
  我很不忍,他也是不幸碰上我們,並不是故意的,況且這到底是他的屋子。
  我立刻替他拉椅子,“我們正吃飯,喝碗湯好不好?!”
  老胡長八麵玲瓏的生意人,立刻精乖地與念之握手,並且自然大方的招呼起我們來。
  他做得很得體,母親的麵色才緩和下來。要命,我受罪,但是他倆更擔足心事。
  氣氛很好,倒不是假裝的,而是我真正的沒有怪恨他們,相信念之也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
  吃完飯我與念之告辭出來。
  兩個人先是沉默一會兒,然後期待中的問題都來了。
  “你媽媽的男朋友很客氣。”
  我閑閑道:“他們在一起很久了。”
  “你母親是個美女。”
  “是的,你不難發覺,我長得不像她。”
  “你像你父親?”
  “我想應該是,我沒有見過他,他去世得早。”
  念之說:“噯,時間還早,要不要去看場電影?”
  “怎麽?你不覺得我家人怪怪的?”我笑問。
  念之愕然:“他們僅不怪跟我有什麽關係?你不怪就行了,我娶的是你。”
  我莞爾,現代人才不計較那麽多,大家都是普通人,何必計較出身。
  那夜回到家,我反而要安慰我母親。
  她很擔心,擔心得麵色都變了,拉住我,歉意的說:“真是不好意思……”
  “媽,你為何要不好意思?”我訝異的說:“倘若念之嫌我,那也隻是我與他之間的事,與你何幹?”
  媽媽意外,睜大焦急憂慮的眼睛。
  “況且念之根本不是那樣的人。”我說。
  老胡自口書房走出來,他原來還沒有走:“我也早說過,念之與你女兒都不是那樣的人。”
  媽媽精神一鬆弛,用手帕捂住麵孔嗚咽起來。
  我說:“媽,你供到我大學畢業,我再不明理,也太不像話了。”
  老胡說:“是不是?叫你放心。”
  媽媽還抱怨他:“你怎麽會貿貿然開門進來?”
  “我有好消息急著要告訴你。”
  “什麽好消息?”媽媽白他一眼。
  我拍著她肩膀:“媽,放心,我與念之都不是那麽幼稚的人,你的生活方式,不會影響我的前淦。”
  老胡感動了:“真沒想到你那麽懂事。”
  “對,你有什麽好消息要說給媽媽聽?”
  “我想與你母親結婚。”
  我與母親都沒聽懂。
  母親的反應比我更奇異,她仿佛像完全不知老胡在說什麽。
  我弄了半日,倒是有些頭緒:“結婚?你不是有太太的人?”我問得很唐突。
  “我妻子去世已有一年。”老胡說。
  “是嗎。”我非常訝異,因我從未聽說過。
  母親漲紅麵孔,一句話也不說,回房去了。
  老胡問我:“這是怎麽一回事?”他沒弄明白。
  “自尊心,”我說:“原本是值得開心的事,也許因為等得太久,終於得到,所以有點傷感。”
  老胡點點頭。
  我透著奇怪的心理:怎麽我會坐下來跟他說這麽多的話?多年來我們都不曾交談。
  “我對她不起,委屈了她。”
  我默不佗聲,什麽叫委屈?根本沒有標準。對於沒有吃過苦的女人來說,叫她偶爾在早上八點起來,已是天大的委屈,我母親與我,都是懂事的女人。
  “你真的打算與她正式結婚?”
  我的鼻子酸了。
  “是。”他說:“雖然遲了十年,但遲總好過永不。”
  “你那邊──還有孩子?”
  “他們都大了,我已有三個孫兒,他們也很明白事理,絕不幹涉我的事。”
  我很倀惘,大家都那麽明理,都那麽自重,所以都很冷淡,事不關己。
  “你去求她呀!”我說。
  “我沒想到她會難為情。”老胡笑說。
  他與母親商量很久,母親總不肯答應。
  出動到我。
  我坐在母親身邊勸她。
  “你不要理我的事。”她異常固執。
  “媽媽,別這樣,我同你分析這件事,你可是不好意思?不必擺喜酒披白紗的,到美國或英國去注冊好了,就當旅行一次,就你們兩個人知道。”
  媽媽呆半晌,“就兩個人知道,那結什麽婚?”她撲哧笑出來。
  她心思也很矛盾,我很感喟。
  等這麽些年,坐在黑暗中,再也意想不到會照得到陽光,這個意外之喜太意外了,她一時適應不過來,倒不是有意做作。
  “你們呢,你們什麽時候結婚?”母親問。
  “我們要待畢業找到工作之後才考慮這一點。”我說:“尚早著呢,起碼兩年後。”
  “時間過得真快。”母親怔怔的說:“太快了。”
  “媽媽,答應他吧。”
  “這些日子來,他對你其實像親生孩子一樣……隻是不知如何表達。”
  “我都明白,”我說:“有很多事不用說出來,他對你很負責,有許多正式的丈夫,還沒那麽準時拿家用回來。”
  “你──原諒我?”
  “媽媽,你沒有做錯事,我又何須原諒你?”
  “唉,”母親說:“可是你的童年過得那麽不快活。”
  “都過去了。”我說。
  自此我心頭猶如放下一塊大石。
  其實我是計較的,做人再瀟灑也還是群居動物,怎能漠視旁人的看法,每件事,傳統的標準都已將之分為黑白,我們要跳出這個框框,談何容易。
  我很替母親高興。
  自日那夜開始,我忘了鎖房門。
  我覺得安全了。多年來的心理病終於痊愈,就不是沒有感慨的。
  母親為婚事與胡氏談到很細的細節。
  細到我不能相信。
  像家中他的房間怎麽布置,什麽日子搬進來,請些什麽人吃飯,是否要在報上登一段啟事,零零碎碎,每件事都得堂堂正正做。
  我運用我的“才能”,替母親做好一張工作表,清楚地列開,什麽時候做什麽,開完“會”,“會議”表決後,跟著一件件去做,非常縝密。
  老胡很欣賞,他一直表露得與我很親密,仿佛我是他的孩子,他並不介意我是母親帶過來的,這一點我也根佩服他,說時容易做時難,很多男人就是辦不到。
  母親終於要結婚,我躺在床上想,太理想,套些陳腔濫調,這就是守得雲開見月明,苦盡甘來,雨過天晴。
  同念之說起,他也很高興。
  “下定決心娶一個女人,真不是容易的事。”他說。
  “你下了決心沒有?”
  “下了,娶你。”
  我們吃吃笑。念之不大會調笑,我們止於此。
  那一日,我回到家裏,正把店裏送來的一套瓷器拆開肴,有人按鈴。
  我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中年人。
  走廊光線相當幽黯,我沒看清楚地是誰。
  “找誰?”
  他說了母親的姓名,人沒錯。
  “你是哪一位?”我問。大城市的俗例是這樣,不問清楚是不能夠開門的。
  “你是……她女兒?”那中年人有點激動。
  我奇怪,我們家沒有這樣的朋友。
  我開亮走廊的燈,即使是隔著鐵閘,我也嚇一大跳,退後一步。
  在燈光下,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個人的五官:粗眉大眼,長型臉,同我的麵孔一模一樣。
  這是誰?
  我腦海中模糊的形象漸漸清晰,我知道他是誰了。
  我手不由主的打開門。
  “請進來。”
  我斟茶給他。
  幸虧母親不在,否則不知有什麽場麵會得出現。
  我靜靜的問:“你是父親吧?”
  他點點頭。
  “很高興看見你。”我說。
  他終於出現了,廿一年後,他終於出現。
  他說:“我看到報上的結婚啟事,忍不住上門來。她……你母親,避了我二十年,我找到哪裏,她走到哪裏,她不肯原諒我,她……”
  他住了嘴。沒有可能在一刹那說盡二十年的淒涼,不知是誰的錯,誰的對。
  我凝視他,再次看清楚他。
  他是個英俊的男人,四十餘歲,略顯滄桑,從穿著打扮來看,他的生活過得不錯,都市人是很現實的,看人先看外表,看男人先看鞋子,他的鞋子很光亮,款式很得體,一看就知道是好貨色,並且半新舊,證明他不是買回來充場麵。
  我很放心,看來他對母親不會有妨礙。
  “你……這麽大了。”他哽咽。
  我苦笑。
  是的,沒有父親也這麽過了,也長大了,酸甜苦辣,唯我母女知道。母親或有她的宗旨,但我呢?在任何不幸的情況下,被害的終究是孩子。
  但這一切也過去了。
  我站在父親麵前,心內一絲歸屬感也沒有,尤其是在今天,當我已完全接受老胡的時候。
  “你來,是為了看她?看我?”
  “我不知道。”他頹然,“我隻想來看看,本來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也很多,但我隻想來看看,你一打開門,我就知道自己找對地方。”
  “你打算怎麽辦?”
  “我沒有打算。”他不是個壞人。
  最淒涼的便是在事件中,的確有人受害,但卻沒人是壞人。
  如果有個壞人,可以恨死他,罵死他,咒死他,但不,沒有壞人,隻有弄人的命運,種種無法解釋的誤會,糾纏成為一片無奈。
  不再有壞人了,比不再有好人更加值得悲哀。沒有好人,不再敬愛旁人,至少還可自愛,但是沒有值得恨的人,叫我如何自愛?
  對著生父,我沒有與他哭泣擁抱,思想反而飛出去這麽遠,是否反常的舉止呢?
  抑或我們現代人的心態,就止於此?
  我坐下來,“她有事外出,非常忙碌,婚期在三天之後,她有很多事要做。”
  “她能夠得到歸宿,我很高興。”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她一會兒就要回來的。”
  “不不,”他驀然站起來,“我不想見她,我不方便……”隔一會兒他說:“她很幸福,我不便打擾她。”
  我默默頭,他說得很對。
  “剛才一時間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真是驚人。”他歎氣,“現在很氣餒。”
  我忍不住笑出來。
  “你……很漂亮很健康,我很開心。”他眼角潤濕。
  “你有卡片嗎?我們可以再安排時間見麵,你不反對吧?”
  “什麽?你願意見我?”
  “我不肯的話,就不會開門給你。”
  “太好了,你太大量,多麽好的孩子。”
  我忽然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他掏出一隻殘舊的鱷魚皮夾子,給我卡片。
  我一看,知道他開著一片小小貿易行。
  “你給了婚?”我問。
  “我一直結著婚,”他說:“在認識你母親的時候,我已結了婚。”
  我立刻聽明白了。
  這是命運,母親老是跟有婦之夫糾纏在一起。
  我溫和的說:“如果你不想見她的話,現在走是時候了。”
  他說:“請不要向她提起,影響她心情。”
  他匆匆離去。
  母親真是苦盡甘來,連這個男人都開始替她設想。
  她離開他,是對是錯?她後來去到更下等的地方,並不會比跟著地更好過,但為著一口氣,她沒有跟他,她選了老胡,命運真是奇怪。
  時日有功,與老胡積聚的感情當然非同小可。現在她再回頭已是不可能的事。
  二十一年的恩怨今日有了明確的結果,當中的細節不必細究。
  我很唏噓,有什麽比坐在藤椅中緬懷往事更適當呢,我一下一下搖動看椅子。
  媽媽與老胡回來,手中大包小包的提著,包括床單、枕頭套、毛巾……
  媽媽快樂得像個小孩,容光煥發,神采飛揚,像是年輕了十年,她給我看手上的戒指。
  “紅寶比藍寶好,是不是?”她很滿意。
  以前老胡也送東西給她,她並不見得有一半這麽高興。
  雨過天晴。我仿佛看到天上有彩虹出現。
  當中這二十年是怎麽過的?真虧得母親沒有抑鬱而死,否則就沒有今日,所以不能退縮、放棄,非得老著臉皮活下去,活下去,直至揚眉吐氣。
  要好好的活下來。我不禁微笑。
  “咦你這孩子,一個人坐在那裏微笑幹什麽?”媽媽奇道。
  胡說:“她笑你傻氣。”
  媽媽放下手中一切,又住房間躲去,她一直是個膽小的女子,老胡搔搔頭皮。
  我笑說:“別理她!過一會兒沒事。”
  老胡坐下,我遞一杯咖啡給他,他說:“我們替你也訂了一套衣裳,希望你喜歡。”
  我說:“我一定喜歡。”
  他說:“我也覺得你媽媽最大的福氣,乃是有你這麽一個女兒,這麽懂事這麽聽話,從來不令她難做。”
  但老胡忘了,我們是母女,倘若連這一點也做不到,什麽叫做母女?

孫太太
  我看到孫薇薇時,非常震驚於她的美麗,她那種美是不平凡的,清麗脫俗,洋洋灑灑,與大自然共在。她已是三個男孩子的母親,卻仍然那麽好看,一把長發或垂在肩上或換成一個髻,都別有韻味,長挑身材,象牙般皮膚。
  她喜歡穿比較隨便的衣服,素淨顏色,一雙平跟涼鞋,時髦如時裝雜誌中踏出的模特兒女郎,而我最喜歡她那種自若幽默的神態,天塌下來不動於色,真是一流。女人們很少有她那麽鎮靜若素,女人們吃菜看見一條菜蟲來都要尖叫的,但孫薇薇不一樣。
  孩子在外頭玩,跌斷了小手臂,尖哭著回來,碰到別的母親,一定嚇得六神無主,或是幹脆昏過去,她不同,她低聲安慰孩子:“又逞英雄了,是不是?好了,手臂成了三節根,這可怎麽辦?別哭,男人怎麽哭呢?”她小心地把孩子挾在手臂下,單手開車到醫院去。
  真是偉大。
  她卻不承認,“我有三個兒子,由九歲到三歲,他們六條小手臂,每條起碼折斷過一次,久了習慣成自然。”大笑。
  這種天掉下來當被子蓋的精神叫我佩服,娶這樣的一個太太真幸福,這是一個終身夥伴,她懂得照顧自己,是以男人可以全心全意發展事業,像我的老師孫詠漢律師那樣。
  她很多時間都獨自在家照顧家務,我認為她應該寂寞,但是她把時間安排得極好,那麽大的屋子,三個稚齡孩子,她就像個司令官,指揮兩個傭人與一個司機的工作,務使人人舒服。
  有時候我到孫律師屋去取東西,也與她交談幾句,她知道我喜歡喝冰凍藍妹啤酒,用冰浸過的杯子為我斟上,喝一口,一直涼在心頭,一股甜絲絲的味道,逗留良久。
  她總是看著我微笑,開口閉口是“你們年輕人如何如何……”後來我才知道,她才三十三歲。
  我總藉故在孫家的客廳多逗留一下子,那寬大的法國窗,米白色的布套子沙發,大張淨色的天津地毯,孩子們飛奔著進來,廚房裏永遠有最好的食物,我一進門就愛上這個地方。
  孫律師的脾氣著名的壞,駕起學生來叫人流淚,他因此沒有女生,連男生都紛紛走避,獨有我緊隨不舍,除了學本事外,也就是因為孫太太。
  漸漸我由學生進一步而成為他們的家庭朋友,他們家庭狀況我也都知道一點,孫律師的女友眾多,多數是妖冶的濃妝的,與孫太太剛剛是一個極端,大概是換換情調的意思,孫律師銀一般“有名譽有地位”的男人全一樣想法,有了徉房汽車,也得添置幾個漂亮的女友,否則不顯得他威風。
  但都不是認真的,玩管玩,妻子是妻子。
  雖然如此,我還是替孫太太不值。
  那日我來到孫家,並沒有什麽事,卻逗留了很久,反正我是常客,傭人也習以為常。
  她在親手做蛋糕,我充她的下手,替她打雞蛋,調麵粉。
  她笑:“你知道嗎?最好的糕點師傅都是男人。”
  “為什麽不買回來吃呢?方便一點。”我說。
  “嘿!”她斜斜睨我一眼,“買回來吃?你嚐過我的手藝!就知道龍與鳳,老弟,告訴你,吃我做的蛋糕,誰還高興吃買回來的?”
  “啊?這倒要親口試一試。”我驚異。
  她笑了。
  穿著牛仔褲白襯衫的她看上去活潑,如一個女學生。
  生孩子會破壞身段這個理論於她不合,她仍然身材苗條,那三個孩子似乎不是胎生的。
  “小老弟,”她說:“怎麽不帶女朋友來玩?”
  “我沒有女朋友。”我嚅嚅答。
  “沒有女朋友?嘿!這年頭,誰沒有女朋友?我大兒子都有小女朋友。”
  “以前有。”
  “後來發生了什麽?”
  “無疾而終。”
  “有想念她嗎?”
  “沒有。”
  “哦!那不是真的。”她很快獲得結論。
  我問:“什麽是真的愛倩?”一
  她擠擠眼睛:“我也不知道,我並不能夠具體的回答你,我並不是婦女雜誌信箱主持人。”
  “可是你與孫律師……”我舉出實據。
  “當年我們談戀愛,隻覺不見麵茫然若失,異常不舒服,如此而已,我們結合是非常順利的,由朋友介紹認識,一星期後開始第一次約會,十個月後旅行結婚,一點波折也沒有,並不轟烈,我們是最幸福的一對。”
  “啊。”我豔羨。
  她將蛋糕送進烤箱。
  “當然,”她說下去,“每個人的命運不同,有些人的感情生活多彩多姿,豐富得很,上落大,痛苦中有快樂,也是享受,你說是不是?”
  我想一想:“我認為做人還是平凡一點好。”
  “你成熟了。”她笑:“改天我為你介紹女朋友。”
  我連忙搖頭耍手。
  “怎麽?我手頭上的小姐都是名門閨秀,神仙般人物,你怕瞧不上眼?”她問。
  我微笑。
  “你不相信婚姻可以由朋友撮成?”她又問。
  我坦白的點點頭。
  “真是個孩子,你以為戀愛是什麽?看到你生命中的女神,混身震栗,如遭雷極?別忘了,我們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裏,婚姻不是終止,婚姻是一個開始,以後的日子長得很呢!”
  “是,師母。”
  那日我吃了她做的蛋糕,嘩,誰還要吃買的。
  她把三歲的小兒子抱坐在膝上,那孩子俊秀得不可形容,拿著一大塊蛋糕塞進嘴裏,動作與神態都像安琪兒。
  我簡直可以看到幸福。
  但是當天下午,在寫字樓我改變了我的想法。
  一個女人上來找孫律師,她不經通報,衝進來──
  身穿花襯衫、圓招、金色涼鞋,濃妝,時髦發型,非常合拍,但卻剌眼。她手中拿看一隻金鎖匙扣,不住在手指上轉動,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那個鎖匙牌上有“平治”的標誌,我認得是孫律師的東西。
  我立刻反感得渾身不由日在起來,心中暗覺老孫太不檢點。
  那女郎邊嚼口香糖邊問:“孫呢?”
  我厭惡的問:“有預約嗎?”
  女郎睜大眼睛笑,“我見他還要預約,唔?”
  我提高聲調:“除了孫太太,每個人見他都要預約。”
  她變色。女秘書出來打圓場,“孫律師在高等法庭。”
  那女郎呼嚼嘴,扔下車鎖,“叫他隨身的東西別亂放,我可沒那麽得空隨時替他送回來!”她趾高氣揚的走了。
  我的臉都氣白了。
  女秘書笑,“你看你那個樣子,人家孫太太亦不氣。”
  “她知道有這種女人存在嗎?”我反問。
  女秘書說:“怎麽不知道?最聰明智慧的太太就是知道有這種事亦假裝不知道。”
  我問:“為什麽要受這種委屈?”
  “所以說你沒長大!”她歎口氣,“你懂什麽?夫妻間拉破了瞼就不好看,以後的日子怎麽過?”
  “離婚呀!”我賭氣的說。
  她掩嘴,“所以說你──幸虧你不是女人,否則天下大亂,真那麽簡單?你叫孫太太拖著三個孩子上哪兒去?”
  我氣結,“不與你說!”
  “聽說孫太太又有了第四名,多偉大,現在的女人,就數她肯生孩子。”女秘書慨歎,
  “可借現在的男人不知足,死性不改。”
  我將下巴枕在玻璃上,怔怔的,幾乎沒流下淚來,我太替孫太太不值了。
  後來老孫回來,我提不起勁跟他說話,他絮絮的跟我論及案事上的得失。
  我忍不住問:“那廉價的女人是誰?”
  他一愕,“你怎麽會問起?”
  “她今日來交回你的車匙。”
  “她是誰有什麽關係?”
  “你怎麽忍受那種粗俗?”我問。
  他微笑道:“徒兒,待你到我這個年紀,你就會明白,有一些女人隻要實用,粗俗與簡陋均無妨。”
  “我想我永遠不會明白。”
  “自然,你隻有廿五歲,而我已經四十一。”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幾乎無法忍受他,如果有冠,也就一掛而走。、
  但是我心酸的想,總得要有人留下來照顧孫太太才是。
  老孫的“應酬”益發繁忙,他很難有與家人共進晚餐的機會,隻有在星期日白天,他會在家與孩子們在一起團聚。
  然後他又要出去了,把責任順便的推在我的身上:“你替我陪他們。”一溜煙的出去。孫太太總是臉色山口若地忍下來,但是要等待老孫的良心發現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十年八年,誰知道,孫太太有點疲倦了,也許是因懷孕的原故,也許對這頭婚姻覺得勞累,我不敢問。
  天氣熱,她的體重增加,人忽然有點憔悴,我很擔心,她一向總是那麽樂觀,一旦消沉,難免就落了形。
  “我陪你出去散散步吧!”我說。
  “就在下邊海灘走走。”她說:“太遠我也走不動,你放心,人家頂多誤會你是我的弟弟。”她仍然保持著她一貫風趣的作風。
  我有默心疼,仍然陪她到沙灘。
  我問:“孩子什麽時候出生?”
  “深秋,希望是個女孩子。”
  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麽話好說。
  她忽然抬起頭來,問我:“孫的事,你們都知道吧?”
  “什麽事?”我瞠目。
  她微笑。
  我漲紅了臉,隨即明白了。
  “說與我聽,不要蹣我。”
  “大律師應酬自然是很繁忙的。”我說。
  “忙得那個樣子?”她仍然好脾氣。
  “也難免有女朋友。”
  “這就是了。”她問:“什麽樣的女人?”
  “粗鄙的女人。”我憤怒的說。
  “我做錯了什麽,令得他對我冷淡?”她問我。
  “男人都是一樣的,他對你放心,知道你飛不到哪兒去,便冷淡一點。”
  她淺笑,我呆呆看著她。
  “那麽,”她說:“作為一個女人,對丈夫這種行徑,是否要假裝癡啞?”
  “忍耐是中國女性的美德。”
  “到什麽時候呢?”她問我。
  我不能回答。
  “到永恒?”她問我。
  “我一直覺得你很愉快。”我震驚,“我以為你不介意他出去逢場作戲。”
  “每個人的忍耐力都有極限。”
  我消汗,“你打算怎麽樣?”
  “跟他離婚,”她的聲音非常鎮靜。
  “可是……可是你現在懷孕。”
  “孕婦也是人。”她緩緩說:“我已經下了決心。”
  “好的,我支持你,”我衝口而出,“我自知沒有什麽能力,但我願意盡我的力。”
  她微笑,“小老弟,你的情意我心領了,這件事有很多地方是要你出力的,但是參與別人的家事,並沒有好處。”
  “誰要什麽好處?”我苦笑。
  “那麽多謝你了,見到孫,你跟他說一聲,我有要緊話跟他說,”她笑,“現在連我見他都要預約,多可怕。”
  我欽佩地看著她清秀的臉,女人的勇氣都是被壞男人激出來的,在好男人的嗬護下,再精明的女人也會變成軟弱的笨人。
  第二天我見到了老孫,叫他回家。
  老孫笑,“老弟,你越來越像個奶媽了。”
  我若是他兄弟,我就打得他鼻子流血。
  那天晚上我打電話給孫太太。
  我問:“他回來了?”
  孫太太說:“回來了,他告訴我他很忙,隻能給我一小時,我跟他說了。”
  “他反應如何?”
  “他開頭不相信耳朵,後來弄明白了,說我開玩笑。”
  後來老孫就惱羞成怒,一聲不響的離開。
  孫太太叫他不用再回家,她已將大門的鎖換了一把。
  我非常吃驚,“真的?”
  孫太太說:“我覺得一個人要自發自覺覺,我一直沒有出言警告過他,他也就當我透明,一路放肆下去,而結果你看到了。”
  “把他趕了出去?”
  “是。”
  我說:“你休息吧,我明天來看你。”
  他一定逼得她走投無路,她才會這麽做。
  早上孫大律師見到我,怒氣勃勃,他連胡髭也沒剃,就開始訴苦。
  “她把我從我自己家趕出去,你聽過這種老婆沒有?她說人類的文明進化,因而產生一夫一妻製,如果我愛冶遊,最好是離婚。”
  我冷笑,“離婚?你哪裏再去找這麽個美麗賢明的妻子,與可愛俊秀的三個大胖兒子?”
  “是呀──喂!”他咆吼,“你到底幫誰?”
  “現在月薪千餘的打字員都為了事業不肯犧牲她的身段來生孩子。”
  “啊。”老孫震驚,“我怎麽辨?”
  “回家悔過。”
  “可是家裏門鎖也換了,電話號碼也改了。”
  我的天,我沒有聽說過更滑稽的塚變鬧劇。
  “她不要我了,我被一個孕婦趕出了家門!”
  我忽然沿用了孫太太的話:“孕婦也是人。”
  “你教我查出你在這件事內有什麽瓜葛,你當心!”他向我揮舞著老拳。
  我問心無塊,怕什麽。
  老孫一怒之下,搬到酒店去了。
  天天上班,他鞋脫襪脫,說也奇怪,那些女人忽然都絕了跡,以前住家,生活荒唐,現在搬酒店,明明可以花天酒地,他卻正經起來,我去酒店看過他幾次,都是一個人。
  我見到孫太太時,她跟我說,分居書已交到律師那裏了,就持老孫去簽,老孫還不肯去。
  她並不需要親友,獨白日照舊過活,心緒亦看不出有什麽特殊的變化,語氣是一貫的平靜。
  我想我是愛上了她,她給我一種聖母麥當娜的感覺,除了大地、母親,最可靠的便是她。
  日子過去,我見她的時間不多,但我們有了更深切的了解,她開始對我說不少體己話。
  我問她在什麽時候發覺老孫在外頭不規矩。
  她說:“從你憐憫的眼光中,我知道事情出了毛病,出去打聽一下,發覺他玩得離了譜。在這之前,我還以為自己頂幸福。”
  “為什麽桃這個時候離婚?”
  她苦笑,“不是我挑的。”
  伊寂寞下來,眼睛有點空洞,神態略為疲倦,穿著寬身孕婦裝,仍然瀟灑,她是與眾不同的一個女人,我愛她愛得非常徹底。
  我略略向她透露意思。
  “傻孩子,”她握住我的手笑,“沒有人會比你更古怪,快放棄這種念頭。”
  “我沒有要求。”
  “我亦不需人照顧。”
  “何必這麽硬撐呢?”
  “我不是倔強,這樣做我反而不安。”
  一方麵老孫拚命的抱怨,不過他真的想念孩子。
  她不給他見孩子,真是殺手綢。
  我諷刺他:“見女友也一樣可以打發時間。”
  “我還有這種心思?談也不要談。”他擺擺手。
  “你求過她沒有?”
  “有,她不加理睬,視我如陌路人,到學校去接兒子,誰知新司機不認識我,差點把我扭上警局,告我綁架兒量!你評評理,我願意跪在地下懇求她收留我,我要這個家,我不能沒有這個家。”
  我聽得幾乎笑出來,可憐的老孫,他現在知道了,自食其果。
  孫薇薇現在至少不必坐在客廳裏等他回來,每個遲歸的男人都會說:“我並沒有叫她等我。”可是可憐的女人還是不停的等……等丈夫回頭。
  我一直默默的去探訪孫薇薇,有時也與孩子們玩一會兒,我看著她將近臨盆,她勇敢地把全部責任承受下來。
  說到丈夫的懺悔,她淡淡說:“我又不懂耍花招,見他怕了,又用夫妻牌萬能膠水粘一粘,一切像沒發生過一樣,破鏡重圓。”
  “你一個人,怎麽帶大四個孩子?”我問。
  “孩子得靠贍養費,我靠自己能力,我已經與朋友商量過,我們將經營一間小小的蛋糕店,希望能夠賺一點生活費。”
  “他知道嗎?”
  “他一向什麽也不知道,他連孩子念幾年級也不關心,這些年來,他就是管他的事業,家裏大大小小的事全落我肩上,他不過隻回來睡幾個鍾頭。十年了,我對於世事一無所知,我隻會容看漂亮的衣裳生孩子,其實我也是個大學生呢!”
  我微笑,“以前你是不抱怨的,薇薇。”
  “現在不同了,”她也笑,“現在我自由了。”
  這件事情是無法挽回了。
  但孫大律師可不知道,他四處奔波找親友出來說項,但是薇薇已經心死,不加以理睬。
  老孫尚有最後一個希望:“孩子,”他說:“孩子出生後她的想法就不同了,孩子總得有父親。”
  我的想法與老孫完全不同,懷著孩子的孫薇薇尚且這麽勇敢,養下孩子,更加沒理由與他複合。
  薇薇說:“與他夫妻十年,我知道他本性難移,我讓他回來,對宇他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半年後他又恢複原來的生活習慣,難道到時我又與他鬧離婚,我瘋了我?”
  一個下午,深秋,與她在淺水灣喝茶,她忽然皺上眉頭,抓住我的手連聲道歉,懇求我把她送到醫院去。
  我連忙扶她進車子,她說陣痛是昨夜開始的,痛痛又停止了,現在卻發作起來。
  她額角出現汗顆,咬緊牙關。
  我看著心都碎了,女人最痛苦的便是這一刻,竟要她獨自承擔。
  車飛快的到醫院,將她送進病房。
  醫生問:“你是她丈夫?”
  “不,我是她兄弟。”我說:“現在我叫她丈夫來。”
  “快。”醫生說:“這次可能有點問題。”
  我心急如焚,到處找孫律師,他們說他在北區裁判署,一下子不能請假。
  我隻好一直陪伴著孫薇薇。
  她虛弱的跟我說:“三個兒子都沒事,真是的,不知這一次如何出了毛病。”
  我替她把汗浸濕的頭發撥向腦後,“沒有毛病,”我安慰她,“你放心,至多動手術。”
  醫生推她進產房,我在候診室左右踱步。
  我心酸,孫詠漢這王八蛋到底在什麽地方?
  由下午五時三十分捱到八點,他總算趕了來了。
  我出言諷刺,“又在什麽女人處給絆住了?”
  “簡直放屁!”他瞪我一眼,“回頭你甭到律師樓來了,我沒有你這樣的學生。”
  “好得很,我也沒有你這樣的老師。”
  “薇薇怎麽樣?”
  “不知道。”
  這時候醫生走出來告訴我們,“生了一個女兒,腳先出來,所以惹了小麻煩,動了手術。”
  “啊,女兒!”老孫心花怒放。
  我問:“母親平安嗎?”
  “累壞了,”醫生說:“那小女嬰脾氣壞得離奇,在那裏大哭大叫。”
  我籲出一口氣。
  老孫瞪我一眼,“我老婆生小孩,要你在這裏幹什麽?”
  “因為你永遠不在她身旁。”
  他低頭,“我不是不知道錯,這半年來我循規蹈矩,適才我在北區裁判署,巴不得插翅飛了回來。”
  “老婆是你終身伴侶,你不該抱有‘大爺有錢,有家情願住酒店’的心情來做人。”
  他不響。
  薇薇躺在病床上,看見我們,隻牽動嘴角,她實在是累壞了。
  “薇薇。”孫過去握住她的手。
  她歎一口氣。
  護士抱出嬰兒,那小毛頭一頭濃發,大眼睛,小嘴巴,一團粉似的,我看,便說:“將來我要追求她。”
  老孫為:“失心瘋!”
  但是孫薇薇始終不原諒他。
  每天他一下庭便到醫院陪薇薇,適逢我與傭人帶著孩子們去探訪,他見到兒子,眼睛都紅了。
  孫薇薇無動於衷,過了數天,她精神略佳,便說:“你叫老孫快快簽了分居書,大家都好。”
  “你回心轉意吧!”我說。
  “咦,”她微笑,“我以為你是站在我這一邊的。”
  “我是為你好。”我說。
  她既好氣又好笑,“還不是那種古老思想:女人離不了男人。”
  “老孫也離不了你。”
  “他隔一會兒就好了。”薇薇說。
  沒到兩星期她便出院,我幫她收拾衣物回家。
  薇薇的當務之急是到青年會做健身體操,我替她報了名。同時她與朋友合股的甜點店也開始籌備,有聲有色。
  她恢複得真怏,一下子就活潑潑的再一度主持大局。
  我在小事上幫了她,她總是誠心誠意的道謝。
  日子過去,老孫知道無望,便與她簽字離婚。他一星期可以看一次孩子。離婚後老孫四大皆空,拋棄了全世界的美女,再也提不起興趣去玩樂,一心一意守在律師樓。他的脾氣也和善了,說話之前先歎一口氣才開口,而我也沒有離開他的公司,滿師之後仍然留在他那裏辦事。
  孫薇薇還是老樣子,也許她掩護得很好,也許她有堅強本性,我看不出她有甚度改變。
  我低聲與她說:“我……總是等你的。”
  她白我一眼,“廢話。”
  而她的孩子也漸漸長大了。
  我始終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性,有情有義,有始有終,唯一的缺點也許是太堅持原則。
  我對她的敬意絲毫不減,有空跑到她那家糕餅店去坐下抓甜點吃,她老求我別給顧客看見,店子的生意是極好的,除了經營得法,她手藝畢竟非凡。
  我坐在那裏,不外是博取一絲希望,我想像不出我在其餘的日子裏還會愛上什麽人。
  隻有她。

太太外遇
  我曾經說過,如果我們可以恢複到盲婚或是表妹嫁表兄的時代,省下來的精力,可以築一條萬裏長城。
  第一次見到呂俊超是七年前,心怦怦的跳,可憐廿二歲少女的芳心,以為見到白色騎土,馬上青睞有加,對他講話的時候聲音另有一功,是放軟來說的,如此這般,使盡混身解數,苦不堪言。譬如說他認為女性不能吸煙,我使即時戒之;他覺得女人長發好看,我便匆忙留之;他愛聽音樂,我立刻購買交響樂票子,與他一起去聽之;他愛喝冰凍啤酒,我便急急跑超級市場,將冰箱塞滿啤酒罐子……
  一年後,我們“戀愛”成功,旅行結婚。
  婚後我始覺不值,且聽我細道原因,這是在女人的閑談時發覺的。
  大表姐說:“……他(表姐夫)才等了我廿分鍾,麵孔板下來了,我便同伊說:‘你不高興,走呀,甭等呀,自然有願意等我的人。’他隻好馬上賠笑說:‘我願意,我願意。’”
  我從來沒有叫過呂俊超等,頓時喪失自尊心。
  二表姐說:“男人是賤骨頭,你待他們好,他們也不知道,太好商量了,他們更不重視你。我定規要他戒煙,他辛苦得不能集中精神工作,我還是不放過他。”
  我與呂兩人開頭都吸煙,戒煙的卻是我,他照吸不誤,還拿煙味來引誘我。
  三表姐說:“我訓練他,每逢我生日,或是過節,禮物是絕對不能缺的,送什麽?送黃金,至少五兩,少了不收。”
  要命,我收過的唯一禮物是一隻白金戒子──婚戒。
  弊弊弊,我根本沒有禦夫術,太痛苦了。
  “紅樓夢裏頭說的,”大表姐咕咕的笑,“夫妻之間,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你要做勝利者還是做奴隸,任得你挑。”
  我囁嚅問:“有沒有和平相處這件事?”
  二表姐嚴肅的搖搖頭,“或有之,餘未之見也。”
  完了。
  “還有,”三表姐說:“將來生孩子,各安天命,是男是女,不得嚕嗦,最多生兩個,再要說什麽,叫他娶妾恃去生。”
  “不太好吧!”我懷疑,“真的有了外遇,做妻子的很吃虧的。”
  “現在的女人……你思想還逗留在十八世紀。”
  婚後一年,我仍然維持著上班這個良好習慣,兩個人的生活簡單,房子是買的,不用付房租,日常的開銷不過一兩千元,呂俊超自然樂於付出,如此這般相安無事,家事除了鍾點女傭幫忙外,兩人分頭做。
  一日閑談,三嫂氣鼓鼓的說:“你三哥問我,錢哪裏去了?”
  “為何有此一問?”
  “因為他說他每月一千多零用不夠,嘿,不夠?家中開銷大,我便叫他坐下,算給他聽。”
  我說:“一千多是不夠。”
  “阿呂一個月用多少?”
  我說:“我不知道。”
  “你怎度不知道?”
  “他一個月才給我一千多。”我說。
  討論到此為止,我又吃虧了。
  我是很樂觀的,將來,我想,將來他賺了大錢,我才花他的鈔票未遲,現在雙方收入差不多,我刮來無益。
  兩年後,我懷孕,本想辭了工作在家中休息,後來一想不對,兩個傭人,孩子的奶粉,再加上我這個太太,擔子太重了,怕呂超俊折斷腰骨,於是繼續我的美德。
  母親不悅:“多辛苦,挺著個肚子奔波。”
  我還得安慰她,“不要緊,肚子不大,仍然輕便。”
  “你為他們呂家拖垮了身子,他們不見得為你歌功頌德。”
  我隨笑。
  “叫他去賺呀!”母親發起蠻來。
  我盤算一下,除非叫阿呂去打劫銀行,但我又怕萬一有什麽三長兩短,擔當不起,隻好作罷,任得老媽心疼之餘,語無倫次。
  呂氏的生意終於有起色了,第二個孩子出世以後,我終於有資格依靠他,這個時候,我與呂度超相識已有七周年。
  我仍然沒有收過他的禮物,這小子對付老婆很有一手,什麽都喊貴:“嘩,五百塊燙個頭發!”“嘩,天下居然有萬元一件的裙子,穿了會飛乎?”“嘩……”我嚇得不敢不自己賺。
  況且不去上班,又該做什麽?
  在過去七年中,他收我的名貴禮物,可真不少,每年我都閑閑地問:“有什麽喜歡的東西?”他便說:“有。”於是乎他得到名貴的音響器材、萊加相機、華美西裝、勞力士手表……嘿,全是禮物。
  我這個人笨,輪到他問我的時候,我總是想來想去找不到要什麽,我都有嘛,過份名貴的,他也買不起。
  真太委屈了。
  呂超俊這老小子。
  三十歲大生日,我生氣了。一整天沒收到一盒糖一束花,事實上我一輩子沒收過他的糖與花。
  他辯道:“我哪有空去買花?又不是假期。”
  “笨蛋。”我馬:“你不會叫花店送?”
  “我不懂。”
  “不懂可以學。”
  他委屈地怪叫:“結婚都六年了,還學這些來幹嘛?淚費時間。”
  “你的時間要來幹嘛?造萬裏長城?”
  “你吹毛求疵!”
  一點結果都沒有。
  再吵下去就小事變大,為了一束花與丈夫鬧翻?社會不會原諒我。
  呂度超一追小子深得禦妻之術。
  至今我上班尚是一個人乘搭渡輪。
  我也不是沒暗示過他,像:“人家黃太太,天天由丈夫陪同上班,中午又駕車接她吃飯,下班後送她去學習法文,連她洗頭都侍候在一旁呢!”
  呂俊超冷冷的問:“是嗎?你羨慕嗎?那你當初何必嫁我?為什麽不嫁司機呢?”
  我氣得昏倒,頓時睡了,也不與他吵。
  第二天我一早起床上班,正在更衣,把他吵醒,他略為內疚,想到昨日之事,未免不經意思,問:“你到什麽地方去?”
  我回答他:“我現在穿衣服去嫁司機。”
  他便向我道歉,但是仍然不肯接送,我自己考車牌不果,隻好采用公共交通工具。
  隻指望孩子們大了要上學,他不得不用司機,我能夠母因子貴。
  二表姐說:“他自己也得開車上班,為何不送你?”
  “時間不一樣,他身為老板,九時半才拖施然出門,我是小夥計,七時正就要撲出門。”
  二表姐說:“我的天!”
  開頭的時候就壞了,不該崇拜他追求他。
  現在?太遲,一失足成千古恨。
  就在三十歲生日後不久,發生一宗奇事。
  分公司調來一位新老板,年輕有為,長得也漂亮,而且未婚,引得公司裏的諸多未婚少女心如鹿撞,情不自禁。
  每個人背後都紛紛議論這位慕容理智先生(多麽奇怪越級的名字)。
  少女們愛幻想,都禁不住說起理想對象的條件來。
  而且問我喜歡什麽樣的男人。
  我?我微笑。“我喜歡傻氣的、老實的、固執的,有默天才的建築師。”
  他們哄笑,“那不正是呂先生嗎?”
  誰說不是他?結婚六年了,我還愛他呢!老呂這家夥真有點福氣。
  然而他自己仿佛不覺得,仍然大男人作風,並沒有把老婆放在心上,這個人。
  慕容理智領導我們這組人做一個宣傳活動,忙得不可開交,我幾乎天天留在公司直到七、八點,而俊超呢?他與孩子們在家玩,反正是老夫老妻了,分開一下,少些吵架機會。
  慕容常常為我們買來飯盒子,又挑我喜歡吃的叉燒飯,我總是吃滿滿的一盒。
  他驚訝的說:“這樣吃法,居然不見你發胖,奇哉!”
  我們很快就混熟了,他工作認真,充滿朝氣,沒有架子,談吐幽默,難怪女孩子們為他著迷,待人接物方麵他是體貼的,善察人意,往往我在一抬眼之間,他就知道我的需要。
  我深深詫異了,我所認識的男人,本來就得呂度超一人,而阿呂真是板板六十四的鐵算盤,推一推動一動,不撥不動,脾氣大,自我為中心,很少替別人著想,他努力工作,為人正直,也就是那麽多了。
  於是我覺得誰嫁給幕容理智,那真是如沐春風,生活愉快。
  一天傍晚,他遞上來一大束花,我愕然問:“為什麽?”
  “因為你的生存。”他微笑。
  “我的生存?”
  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花言巧語,一時間有默無措。
  “是的,因為你是個可愛的女子,活潑明朗永無怨言,又不知道自己美貌,絲毫不扭捏,辦事爽快磊落,能夠有你這樣的同事,簡直三生有幸。”
  我張大嘴巴,“是嗎?我有這麽多的好處?真的?”我按著胸口。
  “要愛上你,是很容易的事。”他歎口氣。
  那日我可神氣了,跟呂俊超說:“今天有人跟我說,要愛上我不是難事。”
  “是嗎?”他冷冷的問:“你立刻相信了?人家對你客套你也不知道?”
  我說:“我並沒有相信,但聽在耳朵裏還是很舒服的,你從來沒令我這麽開心。”
  “嘿,愚昧的女人。”
  這就是呂俊超。
  我罵他:“你是一個大悶人、大悶人。”
  “你想過什麽樣的生活?”他反駁我:“香檳當水喝,有男仆吻你的足趾,披金色的累絲裙,跳舞至天明?”
  我不響,睡了,心中憤憤不平。
  悶死人。
  慕容說:“我了解你,其實做人基本上是痛苦的,大家都生活得活似白老鼠,被困在小小的範圍內,難以突破。”
  我忽然說:“突破需要勇氣,代價與後果堪虞。”
  慕容凝視我:“為了一刹那的燃燒發光,你認為不值?”
  我忽然漲紅了臉,不答。
  他歎一口氣:“這世界沒有永恒的事,況且再美麗浪漫的人與事,一拖得長久,也就乏味起來,你想想是不是?曾經燃燒過、快樂過,總比沉寂一輩子的好。”
  我呆了很久才說:“見仁見智。”
  “當然,一般平凡的人是安於現狀的。”慕容苦笑,“他們太幸運。”
  “你又矛盾了,不是說有機會發光快樂嗎?”
  “一刹那的快樂而已。”
  “足以回味一輩子。”我接上去。
  他笑了,有一絲安慰,像遇到知己。
  但是我覺得他是危險人物,與他在一起,如履薄冰,不知道幾時行差踏錯,因此往往一見到他就有種刺激感。
  於是生活中平添漣漪。
  因為偶爾也向俊超提到公司裏有慕容這麽一個人,他有時不服氣──那登徒子還有向你甜言蜜語嗎?”之類的問題是不絕的。
  但慕容不是登徒子,公司裏放著二、三十個妙齡女郎,他都對她們客客氣氣,絲毫沒有越禮之事,不是我幫他說話,實在如此。
  毫無疑問,他比較與我談得來。
  隻是問題越來越私人了。
  “你戀愛過嗎?”
  “你快樂嗎?”
  “你滿足現狀嗎?”
  “人生大起大落還是平穩無事的好?”
  我答:“人不一定要戀愛,我的生活過得不錯,人生隨遇而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必刻意要求什麽,知足者負亦樂。”
  慕容給我的評語是:“真大方。”
  很多事是注定的,而且世上難有十全十美的事兒,俊超雖然不解風情,但我很欣賞平實的可貴,大風大浪我應付不了。
  多一個善解人意的男同事,用來說說笑笑聊天解悶,自然也是樂趣。
  可惜他太可愛太英俊太──還是那個形容詞:太危險。
  閑言閑語我倒沒聽到,也許我的名譽實在太好,每個人都知道我是永不謀反的呂俊超太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年來金字招牌,待同事和藹可親是等閑事,誰也不會疑心。
  但是我自己卻疑心自己。
  見到慕容理智,我仿佛特別輕鬆愉快,有什麽猶疑不決的事,與他一商量,馬上解決問題,他這個人如一陣春風,吹遍寫字樓,最懂得收買人心,他的下屬為他任勞任怨,甚至連周末也出來做,心甘情願。
  據說出色的領導人都有這樣的魅力,令人為他死心塌地,但始終我覺得他待我是另眼相看的。
  他並不見得對每個人都說這種話,有耳共聽:
  “如果你沒有結婚,我們兩人就是世上最快樂的一對。”
  “你與你丈夫感情融洽嗎?那家夥幾生修到了。”
  “你們會不會離婚?我排第一等。”
  有點近乎惡作劇了。
  於是我悻然作生氣狀道:“你名叫理智,說話太不理智。我真的與丈夫分開,跑了出來,你會娶我?所以何必一張嘴賣乖。”
  誰知他沉下一張臉就說:“你倒試試看。你見我同誰說過這種玩話?我也知道好歹,我若是情場浪子,至今已娶了十個老婆,還輪得到你?”
  我緘默,玩笑越開越真。
  “難覓一知己,你又嫁得早,那小子單是運氣好,並不知道珍惜你。”
  “他待我不錯。”我抗議。
  “我們這裏的後生也持你不錯呀!我老覺得他什麽都沒有為你做,你的經濟與精神完全是獨立的。”
  我說:“別離合我們夫妻感情。”
  慕容用手撐著頭,“你還愛他呢,他卻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反問:“給你做丈夫你又如何?”
  “我才不讓你出來工作,”慕容說:“我會讓你在家輕鬆地生活,我事專以你為主,令你覺得開心、舒適,我們一道跳舞、看戲、旅行,所有的責任由我來負……”
  我笑:“聽上去真是個好丈夫。”
  “可是我不見得肯隨便對一個女人付出這樣的心思。”
  我問:“這麽說來,你倒是對我情有獨鍾了?”
  “我不準你在這件事上開玩笑。”他不悅。
  “很難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呢。”
  “你肯不肯離家出走?”他認真的問。
  “我愛我的孩子,我愛我的家人。”
  “但是你自己的快樂呢?”
  “離開家庭,出來過著流離浪蕩的所謂風流生活,我會更加不快樂。”
  “這樣說來,你對家庭,是忠誠不貳的了?”
  我點點頭。
  “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好女人。”慕容搖搖頭。
  我苦笑。
  我愛呂俊超嗎?這個做了我丈夫六年的男人。他把我當作家裏一件不可缺少的家具,少是斷然不能少了我。但是我擱在那裏好幾年,他從來不特別加以垂注,反正我跑不了,而日常生活又是這樣的忙,誰能怪他呢?
  原本夫妻雙方如無太大的過錯,白頭到老不是太困難的事,偏偏現在我臨老走起桃花運,居然有追求者,我把持得住嗎?
  我晚上患起失眠來,輾轉反側之餘,騷擾到度超。
  “最近你怎麽了?不舒服?”
  這已經是他最大的關心。
  我說:“假如使你睡不好,是我的罪過,你可以到書房去睡。”
  他並沒有聽出我語氣中的譏諷,果然搬到書房去,於是我更加可以名正言順的躺在床上看書到天亮。
  白天當然是疲倦不堪,本來八時正到辦公室,後來改為九點,今天九點半才摸回去,太驚人了,恐怕距離被開除的日子也不遠了。
  我打著嗬欠的時候慕容進來。
  他問:“睡不好?可是為想我的緣故?”
  我剛想罵他,一抬起頭,發覺他亦是眼底黑黑,已經瘦了一圈,於是不加言語。
  “為什麽折磨自己?”他輕聲問。
  我既好氣又好笑,“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麽嚴重好不好?慕容,假如你是真的,我很感激,但我絕不會離開我的家庭。”
  “我有哪一點比不上呂俊超?”
  “我認識他在先。”
  慕容伏在我的寫字台上,非常的不開心。“但是我愛上了你。”
  “沒有可能的事。”
  “愛情很多時都在不可能的情形底下發生。”
  我溫柔的說:“慕容先生──理智一默。”
  他忽然一言不發,站起來走開。
  一連七日他都不過來見我,偶爾在走廊遇見,他也側側身過,我知道孩子因吃不到糖生氣了。
  而呂俊超仍然如蒙在鼓裏,若無其事般上他的班下他的班,放工與孩子們鬧一場,毫無牽掛地上床睡覺,周末帶孩子到祖父母那裏盡情玩耍。
  我問我自己,慕容理智是否吸引我?毫無疑問,但跟他走,我遺傳因子中有如此義無反顧的細胞嗎?我並不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我時常思想到將來──將來怎辦?三年、五年的狂歡已是極限,當我真正老了,我將成為城裏的笑話,做人的情婦往往要年輕貌美支撐,如今三十歲還充持得一時,三十五、三十八的時候呢?
  況且我對俊超實有一股說不出的留戀,他那種憨態,不懂世故的稚氣,以及多年來積聚的感情,都使我循規蹈矩的做他的妻子──一直做下去。
  我長歎一聲。
  瀟灑與我無緣。
  我寫了辭職信上去給大老板,辭職避開幕容理智,我怕他難下台。
  照理辭職信應該經過慕容這一關才是,但是這趟隻好越規了。
  我不是不認識背夫別戀的女人。
  她們大概是(一)因為丈夫實在要不得,隻好出此下策;(二)大膽,追求愛情。
  我兩老都不是。
  老板追查我辭工的原因,我隻說想休息。
  當然他們都不相信,但見我心意甚決,也隻好無可奈何應允下來,同事們不舍得我,紛紛來訴說情意,使我感動。
  慕容一直沒有表示,到最後他約我出去晚飯。
  在燭光下他送我一大東“毋忘我”。
  我眼睛有點濡濕。
  他黯然銷魂,無言。
  我拍拍他的肩膀。
  他啞聲說:“至少你為我辭工。”
  “不,那是因為我累了,我早該退休。”
  “殘酷的女人。”
  我微笑。
  “我們尚有見麵的機會嗎?”
  “當然有。”
  “今晚我們要跳舞至天明。”
  “我──”
  “別再推辭,即使你是一塊冰,也應有融解的時候。”
  “我從來未試過跳舞至天明。”
  “什麽都有第一次。”
  我們喝著香檳,依偎著跳舞,感覺上好享受好享受,心中倒是沒有什麽內疚,跳個舞,不算對俊超不忠吧?誰叫他自己三百年也不叫我跳一次舞。
  到半夜兩點半的時候,我說:“慕容,香檳內的酒精完全發作了,我眼睛都睜不開來。”
  “好,我送你回去。”
  我鬆口氣說:“謝謝。”
  慕容忽然哭了,他隨即轉過頭去,但是我已經看到他的眼淚。
  我深深感動,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真的離開俊超,他也會哭的。
  我是一個多麽幸運的女人,有這麽多人愛我,做人夫複何求?
  那晚由我開車送慕容回去。
  等我開門回家,已是淩晨,天都快亮了。
  俊超坐在客廳中等我。
  我打一個酒呃,“你沒睡?”
  他看看鍾:“早。”他說。
  “同事請我吃飯,他們替我送別。”我說。
  “易水送別也該結束了。”
  我溫和的說:“你不是一直要我辭職嗎?”
  “你真的肯守在家中?”
  我點點頭。
  他凝視我,俊超有圓圓的孩子瞼,圓圓的大眼,永遠長不大似的。
  “大頭,”我趁著酒意說:“我愛你。”
  他沒好氣的說:“去睡吧。”
  “現在我可以晚些睡了,又不用上班。”
  但是一頭栽倒在床上,馬上昏睡過去。
  第二天醒來頭痛不在話下,一張臉上化駐一塌糊塗,身上還穿著廿四小時的衣服。
  我連忙進浴間衝洗,泡在暖水裏鬆弛一下。
  包著濕頭發出來,吹幹,換上幹淨的衣服,一抬頭,看見俊超站我麵前吸煙鬥。
  煙絲特有蜜糖的香味,令我精神一振。
  我問:“你不去上班?”
  “我已經下班了。”
  “什麽?”
  “下午四點了,小姐,你睡了十二小時。”
  “我的天。”我搔搔頭皮。
  “來。”他拉起我的手,走到客廳。
  我呆住了,鮮花、餐具,連蠟燭都早已點起,還有一盒禮物。
  “嘩!”我懷疑自己的雙眼,“這是什麽?”
  “拆開來看看。”
  我拆開來,原來是我想買了五年的鑽石胸針。
  “這是怎麽回事?”我瞠目。
  俊超笑說:“與人競爭,總得加把勁,出點花樣。”說完看牢我。
  我呆住──他知道──知道多少?
  “我,我可是沒有對不起你。”
  “我知道。”
  “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若真是個呆子,怎麽娶得到你?”
  喲,一張嘴也乖起來了。
  “俊超──”
  “不必多說,我全明白,以後我亦會檢討自己,現在先讓我們來慶祝。”
  “慶祝什麽?”我問。
  “慶祝我娶得一個好妻子。”
  “嗬俊超!”

瀟瀟雨
  美美是那種“今天下雨,我不想出來”的人。
  所以畢業後一直沒找事做,連到她父親公司去幫忙的興致都沒有。
  對著這樣一個女朋友,有時候啼笑皆非。
  她家並不是大富之家,但很寵這個女兒,有三個哥哥也都事業有成,疼愛這個妹妹,美美生下來是天之驕子,成年後有點過份,但因為她長得可愛的緣故,大家都包涵著她。
  今天又下雨,美美說:“我不來了。”
  “人都約好,怎麽可以不來?”
  “推了他們,我不想在下雨天洗頭與應酬。”她懶洋洋的說。
  我看看鍾,已經十二點多,電話中傳來悠揚的音樂,幸福的美美在家享清福,大概是剛起床。
  天國與地獄,我們寫字樓裏老板在咆哮,電話鈴在響,打字機在操作,一百個客人擠在大堂中等候安排。我服了美美這種福氣是與生俱來的,無法妒忌。
  “那好,我們再聯絡吧。”
  她嬌憨的說:“太陽放大假,下雨下足十二個月。”
  是的,像英國。
  我放下電話,思想飛出老遠去,那時候念書,天天這個樣子陰沉下雨,我與智子步行去上課。
  智子。
  與美美完全相反的一個女孩子,後來我們分手,我回來香港做事,她繼續攻讀。
  我記得她。她有一件橙紅色的雨衣,在陰天中特別觸目,映在公園一片濕碌中,襯著滴滴水珠,臉蛋神采飛揚。
  在我心目中,她是美麗的。
  但那個時候,學業未成,何以成家,我們並沒有進一步的發展。
  回來之後,通過一年的書信,後來不了了之,漸行漸遠漸無信是自然現象。
  到家沒多久便認識美美,她家裏努力撮合我們。她父親保證將來這個女兒的生活費還是由他負責──美美會有豐富的嫁妝。
  我呢,一半因寂寞的緣故,一半因美美的嬌美,半真半假的與她走了起來。男大當婚,我像一般人一樣,把婚姻視作人生必經之階段。
  一連下了三個月的雨,令我想念智子。
  她是個勇敢的女孩子,毅力驚人,吃得了苦,環境越是惡劣,她越是沉默的苦鬥,不可多得的性格。
  不過有什麽用呢,我還是沒有對她有進一步的表示。
  她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
  還留在英國?抑或已經嫁人?
  她隻比我小一歲,算來已有廿七八。無論時代怎樣進步,女人過了卅,總要嫁人。
  我籲出一口氣。
  我的心情很受天氣影響,通常在大太陽底下,我不會想這麽多,全是因為這瀟瀟雨,憶起故人。
  下班。
  我在辦公樓下截車子,身邊有個女孩子,我便讓她先上車,她抬起頭來,向我點頭表示謝意,我一停睛──不相信自己的雙眼。
  “智子!”我衝口而出,“智子!”
  她呆住了,“勇男,淩勇男。”
  “上車去”,我把她推進計程車,興奮的大聲嚷:“智子,真巧,我剛在想念你。”
  她肴著我,也非常意外的笑。
  我細細的打量她,她左邊臉頰有顆痣,是,還在,左邊臉頰有個酒渦,淺淺的,也安然無恙,我說:“你一點也沒有老,智子。”
  “你也是。”她客氣。
  “幾時回來的?怎麽會在這附近出現?”我一畫聲問。
  “──”
  司機不耐煩的問:“先生、小姐,請問到什麽地方去?”
  我立刻說了一間餐館的名字。
  智子向我笑一笑,維持緘默。
  我連忙觀察她的雙手,看看她有無戴婚戒之類。
  她沒有,如常,她一隻戒子也沒有戴。
  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智子,我剛在想你,你看這天氣,像不像倫敦?誰知今日一下樓就碰見你,像做夢一樣。”
  “你老是這麽衝動。”智子笑說。
  “我才不要做一個冷冰冰的人。”我說。
  “我遲早要回來香港,遲早會在中環找到工作,遲早會與老同學重逢。”
  “在哪裏辦事?”我問。
  車子到了那間法國餐館,我們下車,智子打起了傘,自然,這把傘不是那把傘,但我們在傘下渡過無數的下雨天。甚至星期天,都跑去在公園坐在傘下喂河塘中的白鵝,回憶全回來了。
  我接過她的傘。
  “你全濕了。”我關心的說。
  “沒關係,裙腳而已。”她說:“一會兒就幹了。怎麽,請我吃飯?”
  “是。”我說。
  一頓飯的時候,她把一切都告訴我。她此刻在一間建築公司做,待遇不是很好,巧遇經濟衰退,沒話好說,但希望一切從頭開始。
  她租了一層小公寓。“兩隻手臂一伸,便是客廳的寬度,隻有那麽一點點大。”她笑。
  “你要不要來看我的家?”我也形容,“沒有浴缸,隻有蓮蓬頭沐浴,剛夠一個人轉側。”
  兩人大笑一頓。
  我真的快樂,喝光了兩瓶白酒,都不肯放她回家。
  “智子,我們明天再見。”我說。
  “好的。”她答應。
  “你的家人還是對你那麽冷淡?”我想起來問。
  “不要緊。”她說:“我是在這裏長大的,人對我再冷淡也不妨。”
  “好!”我豎起大拇指。
  “勇男,你還是那麽戲劇化。”
  我們在門口告別。
  我吹著口哨到媽媽那裏去。
  電話鈴響,我去接聽的時候,幾乎忘了有美美這個人。
  “你到什麽地方去了?”她在那邊頓足。
  從那一刻起,我已決定疏遠她,我並不打算隱瞞她什麽。
  我說:“碰到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大家去吃飯喝酒,暢談四方。”語調愉快。
  “啊。”美美沒有問下去。
  “我要睡了。”我說:“明天再通消息。”
  “明天爸爸請吃飯,我就是要跟你說這件事。”
  “明天我剛好沒空。”
  “真是的!”她不高興。
  我接過她的傘。
  “你全濕了。”我關心的說。
  “沒關係,裙腳而已。”她說:“一會兒就幹了。怎麽,請我吃飯?”
  “是。”我說。
  一頓飯的時候,她把一切都告訴我。她此刻在一間建築公司做,待遇不是很好,巧遇經濟衰退,沒話好說,但希望一切從頭開始。
  她租了一層小公寓。“兩隻手臂一伸,便是客廳的寬度,隻有那麽一點點大。”她笑。
  “你要不要來看我的家?”我也形容,“沒有浴缸,隻有蓮蓬頭沐浴,剛夠一個人轉側。”
  兩人大笑一頓。
  我真的快樂,喝光了兩瓶白酒,都不肯放她回家。
  “智子,我們明天再見。”我說。
  “好的。”她答應。
  “你的家人還是對你那麽冷淡?”我想起來問。
  “不要緊。”她說:“我是在這裏長大的,人對我再冷淡也不妨。”
  “好!”我豎起大拇指。
  “勇男,你還是那麽戲劇化。”
  我們在門口告別。
  我吹著口哨到媽媽那裏去。
  電話鈴響,我去接聽的時候,幾乎忘了有美美這個人。
  “你到什麽地方去了?”她在那邊頓足。
  從那一刻起,我已決定疏遠她,我並不打算隱瞞她什麽。
  我說:“碰到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大家去吃飯喝酒,暢談四方。”語調愉快。
  “啊。”美美沒有問下去。
  “我要睡了。”我說:“明天再通消息。”
  “明天爸爸請吃飯,我就是要跟你說這件事。”
  “明天我剛好沒空。”
  “真是的!”她不高興。
  “美美,你不能叫全世界遷就你。”
  “全世界關我甚磨事?我要你遷就我!”跡近無理取鬧。
  平時我會指出她的錯誤,但是今天不知怎地,我沒有發表什麽意見。
  “喂喂?”她以為我掛了電話。
  我沒有。我說:“明天再說吧。”我放下話筒。
  “是美美?”媽媽問。
  “是。”
  媽媽說:“美美呢,人才是一流的。”欲語還休。
  “可是齊大非偶。”我笑看接下去。
  媽媽說:“大呢!也不見得大到哪個地步,她家跟我們也差不多,隻是被寵壞了,有些人家喜歡關起門來做皇帝,把子女縱得一塌糊塗,你爹又不同,他不主張奢侈,你知道他,從來不肯翻轉荷包給人知道他的底細,他是很含蓄的。”
  我說:“財不露帛。”
  “是了。但美美家剛相反。”
  “香港嘛!”我說:“香港人喜歡作大,社會風氣不好,一收斂,人家把你當死人,問你受不受得了。”
  我們家很樸素。
  媽媽直言她的恐懼,“我怕我跟她處不來。”
  “美美?”我問。
  “媳婦嘛!即使不同住,也希望常常見麵,話不投機,可是遺憾。”
  我微笑,“媽媽說到哪裏去了?我與美美,八字還沒一撇呢!”
  媽媽揚起一條眉毛。
  “還不是在吃飯看戲階段,”我說:“現在男女社交,很普通的。”
  “什麽?”媽媽不以為然,“你們來往也有一兩年,人家可不這樣想。”
  “人家怎麽想我理不了那麽多。媽媽,明天晚上我同一位朋友回來吃飯。”
  媽媽瞪著我,“新女朋友是不是?你當心,美美是非常刁蠻的一個人。”
  “是以前在英國的女同學。”
  我翻出舊照片蹲,設法找智子的相片出來,但是很慚愧,隻在群體照有她一個頭出現,根本看不清楚。
  “她比美美好?”媽媽問。
  “根本不同型。”
  “你們也在吃飯看戲階段?”媽媽很諷刺。
  我笑,“明天我請她回來,你看過她會喜歡。”
  智子說不大好,她沒有心理準備見伯母。
  我央求她,“同學嘛─.見伯母有什麽大不了?她早知有你這麽一個人,有什麽稀奇?照片都看過了。”
  智子笑,“勇男,你說話一向很誇張。”
  不過最後她還是隨我回家。那日她穿一件白色針織上衣,深藍半裙,清爽得令人難以置信,雖然烏天黑地的下雨,見到她也不禁精神一振。
  母親一見她,便一呆,隨即堆滿笑容。她對美美也很客氣,但就沒有這份誠意,我看得出來。
  我知道這樣的女孩子合他們胃口,那還用說:美麗、能幹、有內涵、脾氣深藏成熟。尤其是父親,如果他還在生,見到智子,一定把文定都取出來。
  智子很大方文雅的與我們相處了兩小時,我送她回家,一路上有說不完的話題。
  我甚至問:“記得公園裏的河塘?結冰後那些鴨子少了個好去處。對了,那三隻鵝還在不在?”
  “我走的時候還在,那隻公鵝還是那麽饞,一看到有人便盯著討食,直追上來。”
  我們倆哈哈大笑。
  “彼得好嗎?功夫更好嗎?師傅好嗎?老王到底畢業沒有?阿母與小陳有否結婚?”我不停的問:“還有,法蘭蒂大廈拆掉沒有?電腦科有沒有與大學合並?去年建築係成績如何,多少人直升?”
  智子不知從何開始回答。
  我說:“還有最重要的一個問題,你目前沒有男朋友吧?”
  “我倒知道你有女朋友。”她忽然說。
  我靜下來。
  誰告訴她的?真多嘴。
  我說:“走得比較近,可不是女朋友。你別聽人亂說?我跟那位小姐,從來沒有擁抱接吻,你應當知我這個人守舊得不得了。”
  智子忽然麵紅,“你說什麽來著?”
  我急道:“這都是真的,同學四年,怎麽還不知道我為人?”
  智子恢複鎮定,“你這個人,跟五年前一點分別也沒有,還是那麽孩子氣。”
  “我很陰沉的呢,”我賭氣,“別以為我對人人都來不及關心。”
  智子打個哈哈解圍。
  “明天我來接你下班。”
  “天天見麵?”她問。
  “除非你不願意。”
  “哪裏有這種事,老同學了。”
  “可不是,那時天天早上,我們都一起步行上學。”
  智子看看天空,“也是這樣的雨。”
  “有時雨更大一點,除了在湖區,我沒見過太陽。”
  “要不要請我上樓喝咖啡?”我問。
  “請來參觀。”
  她的公寓作藍白兩色。小小的一百平方米地方,沒有間隔,一目了然,小得可憐、小得可愛,但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她問:“你家什麽顏色?”
  “黑與紅。”
  “嘩,這麽強烈。”
  “所以一星期要回家兩次與母親住,一則讓眼睛休息,二則陪陪老人家。”我說:“比你這裏還小,熨衣服的時候半個客廳就不見用。”
  喝完咖啡之後我打道回府去聽母親的口風。
  媽媽還沒有睡,她說:“真是個不錯的女孩子。”
  我誇獎她:“成熟。”
  “適才美美下了十二道金牌來找你。”媽媽說。
  “我決定疏遠她。”
  “你自己想想清楚,跟美美在一起,也有好處,她家人多勢眾好辦事,將來做生意什麽的都方便,智子呢,卻能包你有個舒適溫暖的家,要選就快點選。”
  我笑:“我的頭腦可沒有那麽清楚,我隻知道與智子在一起投機得多,有說不盡的話,而且不用遷就她。”
  “看你自己怎麽做吧。”媽媽歎歎氣。
  美美第二天就來找我。
  下大雨她也顧不得了,不切實際地穿著雙??皮高跟鞋,踩過一條馬路,鞋子就毀掉了。
  我笑問:“不是說下雨不上街嗎?”
  “有要緊事找你。”
  我自己也是剛到家,正在解領帶。
  “什麽事?”我心中有一、兩分明白。
  “這兩天你在什麽地方?”
  “跟老同學在一起。”
  “老同學是位小姐吧?”她冷冷的問。
  誰說的?真該死,這麽多人多嘴。
  我不出聲。
  “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叫我當著她的麵,怎麽說呢?我一時沒有聲音。
  “你說呀!”她逼我。
  我隻好老老實實的說:“此刻我還沒決定跟誰結婚。”
  美美氣結,“你的意思是,要在我們兩個人當中挑一個?”
  是,我想說,但又怕美美提刀殺我,隻好維持沉默。
  美美說:“我不會靜坐供人挑選,淩秀男,你豬油蒙了心竅,你在做夢,我限你十天內作出決定,要不然訂婚,要不各走各路,我沒有時間跟你耙。”
  “美美,我們一向是好朋友……”
  “今天十七號,廿七號我會跟你聯絡。”她站起來。
  “美美,”我問她:“你認為我們感情已經成熟到訂婚階段了?”
  她一呆。
  “我知道你也還有其他的朋友,”我坦白的說:“你的心也未曾走下來,美美,何必為爭一時的意氣?為什麽不睜大眼睛仔細的看看清楚?”
  她低頭想一想,“我不管。”
  “美美,大事上不可糊塗,匆匆忙忙的,即使我順你的意訂婚,到時你再回頭就難了。”
  “廿七號!”她提醒我。
  “美美,你像一頭牛。”
  她冷笑,“為什麽不說我是豬?”
  “你要怎麽樣?你說,我幫你下台,”我拉住她,“什麽都可以,我們仍是朋友。”
  她甩掉我的手,開門就走。
  我留不住她,沒有法子。
  美美就是這點不好,自己的男朋友一大堆,拚命的玩,跟這個出去,跟那個出去,在心中比來比去,但她放火可以,我點點燈,她就吃醋不已。
  當然,我自己也要負責,為什麽跟她混得那麽熟?唯她的命是從,她父親三番四次暗示婚事的時候,我都不置可否?我也有罪,我暗示她我們是有可能性的。
  直到此刻為止,我的確沒想過結婚。婚是一定要結的,但不是現在,隔一兩年吧!
  我覺得煩惱。
  一般人以為被兩女夾在當中,其樂無窮,但事實不是這樣的。我實在怕智子誤會,我知道她最怕男女糾紛。在這方麵,我不幫美美,她生活無聊,巴不得鬧點事來消遣一下。兩個女人,唉!
  我約智子出來。
  她說:“天天往外跑,家裏有許多事要做,我不出來了。”
  “讓我到你家裏來,看著你做。”
  “勇男,我認識那麽多人,數你最怕寂寞。”她笑,“一刻不停的要人陪,不行,我要寫幾封信,需要全神貫注,你別打擾我。”
  “我什麽時候可以來?”
  “明天再說吧!”她幹脆掛了電話。
  我很彷徨,為了智子得罪美美,現在智子又不睬我……這種事遲早要發生的吧,結果兩個人都跑掉,我一個也得不到,受了貪心所累。
  我坐在家中,外邊一片大霧,玻璃窗看出去是乳白的世界。效什麽好?我取出一疊小說,放在枕邊。
  平日可以去找美美……現在仍可以找她,但一個電話過去,等於答應與她訂婚。智子得對,我太怕寂寞,一個人不知如何打發時間,於是才會與美美進行到這種地步。
  其實我是適應婚姻生活的,妻子和幾個孩子,日日夜夜伴著我,令我舒舒服服,安全穩當的過日子。
  周末沒有約會,太沒意思了。
  我低下頭來,搓著雙手。
  不如到媽媽家去,我告訴自己,獨自在塚真無聊。
  我又想不出有什麽是可以同母親說的,整個人忽然之間有頭喪得像是被炸彈炸過一般。
  我真的需要一個長時間伴侶,我真的需要。
  看樣子我是到了結婚的年紀,但與智子重逢才數日,我難道開口向她求婚不成?沒有這種可能。
  這些女孩子,要不結婚,要不連朋友也沒得做,太難了。
  我用手撐著頭,問了半晌,終於打把傘上街。
  我在街上漫步,不知不覺,向智子的家走去,直走到她們口,走了一個多小時。雨並不大,但步行這麽久,褲管就濕了。
  我不想上樓去,隻是在樓下向上張望。
  這種現代的高樓大廈,隻看到一個個窗口,數半天,認半晌,也不知道哪家是哪家。
  我歎日氣,做羅蜜歐不容易哪。
  雨忽然密了。
  我不知所措,在這裏站下去固然沒意思,但回家又不甘心,忽然我辛酸起來,轉頭便欲走開。
  “勇男!”有人叫我。
  我轉頭,是智子,她手中提著雜物,顯然是由超級市場回來,見我呆瓜瓜的站著,便叫住我。
  我看見她,不知說什麽才好。我並不是求婚來的,也不是來表示愛意。我隻是想見她,她說得對,我是一個非常衝動兼夾幼稚的人。
  “你幹嘛站在這裏?”她問我。
  我答不出來,漲紅著臉。
  “下這麽大雨,你不怕濕氣?”
  我說:“不怕。”
  “你是不是來找我?”
  “是。”我說。
  “為什麽不上來?”
  “怕你不喜歡。”
  “你這個傻子!”她說:“快上來。”
  我隨她上樓,一路覺得很難為情,真不該叫她看見。現在智子又要誤會了,我真困惑,女孩子總愛墮入情網,而男孩子總愛令她們以為已經墮入情網。
  我的褲管全濕。
  她說:“真糟糕。”
  我說:“借條裙子我換。”
  她大笑。
  “為什麽不讓我上來?”我問。
  “為什麽要天天見麵?”
  “我寂寞。”我躺在她沙發上,看著天花板。
  “你這個家夥,我不是專職替你解除寂寞的。”
  “除非結婚,是不是?”
  “你說到什麽地方去了?”
  “在家沒事,硬要推我,什麽意思?”
  “勇男,你占有欲這麽強,做人這麽自私兼孩子氣,”她笑:“真吃不消。”
  我不出聲。
  “你不是有別的女朋友?為什麽不約她們?”
  原來是這樣!我啼笑皆非!女人都一樣。
  “聽說她知道我這個人了?”
  我怪叫起來:“這個告密的人到底是誰?把是非當人情?奇怪,你剛剛才回來,會認識什麽人?誰跟你這麽熟,拚命說我的是非?”
  智子但笑不語。
  我索性攤開來說:“她來找過我,警告我,如果我十天之內不與她訂婚,她就不再睬我。”
  智子凝神。
  我說:“看樣子我又要失去一個朋友。”
  智子看向我,神情忽然緊張起來。
  我更加老實,索性豁出去,“我這樣做倒不是為你,而是為自己。當然,如果沒有你,她也不會向我提出‘愛的美論’書,所以這件事還是與你有關。”
  智子聽了鬆弛下來。
  “你知道我,我不擅花言巧語。”我說,“再過一、兩年,時機成熟,我會向你求婚,屆時你答應與否,悉聽尊便。但現在我認為真的不是時候。”
  她溫和的說:“我也認為如此。”
  “真的?”我問,“你真的如此想?”
  “是的,我也認為目前談婚論嫁是言之過早。”
  “太好了,那麽,現在我們可以天天見麵了沒有?”
  “當我有空的時候。”
  “固執的小妞。”
  我不想再與她爭下去,現在我隻剩下她一個異性朋友,我珍惜她,有選擇才顯得高貴,我在芸芸眾生之中,選中了她──好好,最低限度,我在美美與她之間,選中了她。
  那日我的褲腳幹了,也跟著回家,心安理得的睡一好覺。
  夢中見到一個奸細,到處對人訴說我的底細,麵目模糊,不知是什麽人,仿佛對我有仇,一忽兒在美美麵前說到我很臭,一忽兒又在智子麵前說我的不是,我都不知如何是好。
  一覺醒來,我腦中靈光一現,這個人,這個人除了是我親生媽媽之外,還可能是誰呢?
  誰還知道我有兩個女朋友?誰還知道我在什麽地方見她們?我跳起來到媽媽家去。
  媽媽來開門的時候,心有點怯。
  “媽媽!”我瞪著她。
  她有點不好意思。
  “媽媽,你太過火了。”
  她不響,頗有點汗顏。
  “媽媽,你這樣做,是為了什麽?”
  “我也是為你好,勇男,你周旋在兩個女人當中,要到什麽時候?很痛苦的,勇男,於是我做了一次小人,勇男,你不怪媽媽吧?我是要你作出一個抉擇,這種事,越拖越離譜,越拖越難以解決,你說是不是?”
  “是極了。”我歎口氣,“所以現在我隻剩下智子。”
  “事情不會變卦了吧?”
  “誰知道呢,大家還那麽年輕,難保沒有變化,不過在美美與智子之間,選了智子,是明智之舉。”
  “難保將來智子不拿你同別人比較,選了別人。”
  “也有可能。”
  “結婚吧!”
  “結婚可保萬全這種說話,已落後多年,”我笑,“媽媽,我們現在不這麽想了,一切順其自然吧。”
  媽媽不出聲。
  我走到窗畔,雨還是綿綿不盡的下著,便是因為這個雨,促成我同智子的感情,過去與現在,拉扯不清,綿綿到將來。希望我們有很遠的將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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