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世界 大力水手與表叔 恭喜 黃昏七時街角 結婚 姐妹倆 母與女 孫太太 太太外遇 瀟瀟雨 琉璃世界 我開著一糾小小古玩店,但是店內沒有一件東西是超過五十年的。所以古玩雲乎哉,是玩笑耳。 我專賣玻璃器。 有時要費很大的勁才收購回來,偶然也有一兩件好貨色。 香港的舊貨已經買少見少,我愛往澳門去掏,如果也不能夠,便到東南亞,再不行,到歐洲的蚤子市場。 有一年交運,在巴黎一月店內找到近三十隻仿“拉莉克”的香水瓶子,雖是仿製,也精致萬分,我把它們一股腦兒帶回香港,現在隻賣剩一隻,利潤是很好的。 有時候自己千辛萬苦買回來的東西,有顧客看中,雖然可以從中獲利,也有點舍不得。 譬如說一盞舊的水晶燈,買回來時已經支離破碎,得慢慢洗淨,再安裝電線,串好瓔珞,能夠配上就配上失落的件頭,真是一片心血。 有人挑選了去,真是悵惘,不知是悲是喜。 我店裏生意特別好,因為不二價,同時貨色較精,我是寓娛樂於工作的,對顧客招呼特別周到。 今日天氣好,我在店內吃完三文治牛奶,正在看報紙,便看到有一對年輕男女站在門口看櫥窗中的貨色。 我暗暗喝一聲采。 這一對年輕男女長得非常漂亮。穿一式窄牛仔褲、球衣,女的濃眉大眼,一把烏黑的長頭發,男的寬肩膀,英俊五官開朗神氣。 我連忙整裝以待,他們一定看中了什麽。 果然,那女孩子推門進來。 她滿心喜歡地大聲說:“你這家店是幾時開的?我怎麽不知道?太可愛了。” “謝謝。”我亦笑著迎上去。 “我要看看那隻瓶子。”她用手一指。 那是最後一隻仿“拉莉克”的香水瓶。 我取出予她細觀,那男孩子站在她身後,在陽光下,益發顯得如一對璧人。 她率直問:“是不是真的?” 我也坦白的答:“當然不是,真的怎麽會擺在這裏,早叫蘇富比拍賣行收購去了,不過拉莉克新產品還不如這隻精致呢!”我再補一句:“放兩安士香水剛剛好。” “多少錢?”她捏緊瓶子。 “兩千八。” “什麽?一隻仿古瓶子二千八?”她低呼。 我說:“我已經賣了廿九隻,這是最後一隻了。” “來價多少?”她不客氣的問:“三十元?” 我並不生氣:“小姐,我沒有你那麽精明。一轉手賺那麽多,我的店也不會開在小巷中,我的店貨真價實,不信你出城去打聽打聽。” 她對著我的水晶鏡子顧盼自如。 “一千四。”她說。 “小姐,這裏連九折都不設,老主顧一連十年在這裏進出,都知道是不二價。” “古玩店沒有虛頭?”那男孩子笑,露出雪自牙齒。 “是。”我簡單的答。 她依依不舍的放下瓶子。、 我說:“或許你們喜歡這麵鏡子,才一千八。”她搖搖頭。用手輕輕撫摸一疊玻璃磚。 他們兩個似美術學生,所以對一切美麗的東西愛不釋手。 “這裏有一副水晶耳墜,一千九百。” “有沒有更便宜一些,學生可以負擔得起的東西?”那男孩子問。 “有。”我說:“這個紙鎮,三百元,雖然有缺憾,可是晶光四射。” 他們倆相視而笑。 那女孩子說:“等我們節儲夠了才來。” “隨時來看。”我很客氣。 他們手挽手的走了。 我把瓶子放回原來的地方,又拾起報紙。做古玩店生意便是這樣,看的人多過買的人。 到下午,有一個設計師看中了我店內三十塊玻璃磚,買了回去。 “裝什麽地方?”我問。 “酒吧對上一列,另一邊是書房。” “再適合沒有了。”我稱讚。 “配這扇形的圖案,我還得去找一張扇形的兩人沙發。” 我笑看把他送出去。 這就結束了一日的生意。 我的店,早上十時開,下午四時關。我並不想吸引太多陌生人來摸摸揀揀。 第二天,亦是一個豔陽天,我習慣在看報紙。 那個女孩子又出現了。 與她在一起的不是昨天那個男孩子。 與她在一起的是個中年男人。 我放下報紙,看她的動靜。 她推門進來,後麵跟著那神氣的中年紳士。 她如一朵花般說:“那隻瓶子還在嗎?” “還在。”我去取出給她著。 這男人是誰? 她很嗲,整個人靠在他身上,我不會天真到以為他是父親,或是叔父。 “買下來好不好?”她把嘴已貼在他耳畔說。 “隻要一隻瓶子?”他訝異。 “還有這麵鏡子,配成一套。”她說。 “你當心,”中年紳士一邊掏腰包一邊說:“每一件古物都有它以前主人的魂魄跟著不放。”他笑。 “我才不信,那你寫字樓裏豈不是充滿了鬼?那麽多古董花瓶,哈哈哈。”她笑起來極美麗。 我雖是女人,看著也心動。 那中年紳士連標價都不著,就付現鈔。 臨走時,那女孩子朝我閃閃眼。這家夥。 我心很沉。 這麽美而這麽不安份。我歎口氣。美麗的女孩子一向不按牌理出牌,我能說什麽? 這香水瓶與鏡子都該裝飾她的梳妝台吧。 我搖搖頭。一整個下午,我都用銀絲重串一條玻璃珠子,一半是為著消磨時間。 那日並沒有其他的客人進來。 一日做一宗生意已經足夠,到四點我關上鋪子出去遊逛。 有一位老太太托人來叫我去看著她家裏一些舊貨。 如今做人越來越不容易,到老往往晚節不保,我很同情這些好出身的老太太。 摸上老房子,她早在等我。 她把所有的玻璃東西,堆在一張毯子上讓我挑。 我一蹲下,便發覺是個寶藏。 我用紙筆把貨色一件件記下。 其中有兩件釘玻璃珠的外套,九成新,一件黑色,另一件銀白,手工都是現在無法仿造的. 老太太在一邊問:“還值幾個錢嗎?” 我不會像其他商人,亂壓她價錢至三五百塊。 我先點點頭。一邊翻動瓶瓶罐罐、鑲銀的玻璃缸等。 還有一些首飾,以及兩隻碎鑽手表。 看得出這老太太以前的生活過得極之富泰。 我算了一算價錢,答她:“算兩萬元整吧。” 老太太怔住,“有人說隻值三千。” “那人是壞人。”我簡單的付她現鈔。 她接過錢說:“你喝了這杯茶再走吧。” “好。” 她斟出茶,我在幽暗的客廳中坐著,看我買下來的東西。其中有一隻表隻要修理一下,馬上可以轉賣一萬元以上。我又何嚐不是奸商,我歎口氣,把東西收拾一下,轉身便走。 我說:“你尚有東西的話,就來找我。”我給她卡片。 回到店內,已是傍晚,我小心放好貨物,鎖好門,便離開店鋪。 第二天我到店門,還沒掏出鎖匙,有人走過來,我警惕地退後一步,認得是那女孩的年輕英俊男伴。 “是你。” “是的。”他說:“喂,那隻瓶子賣掉沒有?” 我一邊開門一邊說:“你來買那隻瓶子?” 他焦急的說:“是。” 我暗暗難過,“那隻瓶子已經賣掉了。” “什麽?”他怔住。 我內心很同情他,很明顯他愛那個女孩。 “賣掉了。”我又複述一次。 他麵色都沉下來。 我想安慰他一兩句,但又不知從何處開口,其實他不必失望,因為買的人是他女朋友。 “我剛籌到錢。”他說:“你還有沒有多一隻?” “沒有。”有也不賣給他,真想叫他不要浪費金錢。 “這些瓶子呢?”他指著其他的瓶子。 “這些不是你女朋友喜歡的,這些太普通。”我說。 “你賣了給誰?”他失望之極。 我做咖啡。“我要保守秘密。” 他坐在高橋子上,不發一言,看得出心情很壞。 “要一杯咖啡?” “不,謝謝。”他移動修長雙腿,走了。 我感喟:長得美真好,這麽多男人出生入死的為她,一隻玻璃瓶子都鬧出這麽多風波,都爭住討好她。 咖啡照例的香,我喝了兩杯。 我把昨天買回來的貨色在陽光下展露。 都需要修理。衣服上的珠子有些已經鬆散,有些棹落,瓶子有些沒有蓋,有些銀邊脫色,本身沒有價值但是藝術品,還有一隻發簪,上麵一顆水鑽,似一點淚珠,似墮非墮。 連我自己都看得醉了。 一位年輕的闊太太是老主顧,推門進來,一眼看到那件黑玻璃珠外套,便叫起來。 女人,動不動就興奮莫名。 我微笑。 她心跳氣喘,“你哪裏弄到這麽美麗的故衣?” “現在流行故衣。”我說:“款式包無重複,又夠特別,這件是二十年代的出品,這些長管珠現在都不出產了。” “我立刻買下它!” “慢著,還要修補呢!”我笑她的急不及待。 “我自己有裁縫。” “普通裁縫可找不到同類型的珠子,別急,先試穿再說。” 我替她穿上那件小夾克。 真美,況且她有那種風情。 我說:“我會替你修補及乾洗。” “還要洗?” “當然要洗。”我微笑。 “多少錢?” 我說:“六千。” “很公道,不過那麽熟了,給個九折如何?” “不二價。”我說:“我起碼還要在這件衣裳上下十個小時功夫。” 她把衣服脫下來,寫支票給我。 “多謝。”我說。 “聖誕節我可有衣服穿了。”她拍手,轉眼又擔心起來,“這剩下的一件賣給誰?” “你放心,不會是你認識的人,不會鬧雙胞,你該相信我。”我知道她怕什麽。 她放心的走了。 我搖搖頭。 過沒多久,我的店門被推開,那個美麗的女孩子又進來,我略表驚異,她敢情是對我的貨色有極大的興趣。 我微笑的問她:“看中了什麽?” “我的男朋友可是來過?”她急急的問。 我一怔,忍不住反問:“哪個男朋友?”我並沒有故意要諷刺她的意思。 她並沒有時間來同我介意,她隻是說:“年輕的那個。” 我說:“啊,他,是他來過。” “他說什麽?” “他來買你買走的那隻瓶子。” “啊!” 我希望她覺得慚愧。 但是她沒有,她緊張的追問:“你說什麽沒有?” “我沒有說閑話的習慣。”我聲音沉下來。 她鬆口氣,開始有點尷尬,隔一會兒她說:“我很重視他。” “誰?”這次我是故意的。 “誌德。” “年輕的那個?”我又問。 她聽出我不悅,笑了。她笑起來美得驚人,我想這麽美麗的人有資格做任何壞事。 我忍不住說:“重視他就該珍惜他。” 她吐吐舌頭,俏皮的笑。修長的腿包在牛仔褲中,有說不出的美。 “我與誌德是同學…”她說:“嘿,給我一杯咖啡好嗎?” “請自便。” 她仿佛有坐下去的意思,我並不歡迎她。 但是我也不能趕走顧客。 有根多男人對於這樣的美女會趨之若鶩,但我卻同性相拒,或許有些微的妒忌? 我迅速釋然。 “看中什麽沒有?” “你有沒有得賺?”她忽然問。 “沒得賺,何必打開店門做生意?” 她又笑,“你很能幹。” “一點小生意,說不上能幹。”她喝完咖啡,站起來,“我走了。” “有空再來。”我客氣著。 她揚揚長頭發離去。 下午一個年老印度婦人上門來兜售一些玻璃鐲子。 我說不值錢。 她愁眉苦臉站在我麵前,懇求說什麽價錢都可以。 我被她纏得沒法子,“五元一隻吧。” 那印度老婦把一包鐲子遞上來給我。 我數一數,也有三四十隻之多。 玻璃鐲子很美,手工也狠細,我的思潮飛出去老遠,童年時有印度籍小朋友,腕上也戴這種鐲子,我曾經希望獲得一隻,當然人家沒有割愛。 又想到印度人到哪裏都要擺攤子賣他們家鄉的特產,無論是香港紐約倫敦,橫巷裏總嗅到印度線香味。 我心軟下來,取出一張五百元鈔票給她。 她道謝而去,沙厘裙已經相當殘舊。 開一片小小的店便看盡人生首態,也可以算是值得,我就是這樣,在這個世界裏過日子。 並不覺悶呢!當初學的是設計,滿以為畢業後可以揚眉吐氣,在國際上揚名,至少也做一個城裏的名人,誰知開店做了老板娘。 名氣要來得早,遲來的一點,鋒頭隻使人覺得淒涼,當事人必須太過珍惜這些微的與眾不同,特意作出一付天生麗質難自棄的樣子,偏偏她二十年前又曾經美麗過,太努力地維持留不住的東西,太勉強太著痕跡,不是淒涼是什麽?好比丈夫已變心,為妻的拚命作出賢良之態來纏住那顆心…… 我用手支撐著頭,等時間過去。 今日沒有客人。 我用手指串著玻璃手鐲叮叮的轉動。 我在鎖店門時發覺那個叫誌德的男孩子在等我。 “去喝杯東西?”他問我。 “你想知道什麽?在這裏問也一樣,可以省下時間與鈔票。”我說。 他一怔。“有沒有人告訴你,人太聰明是不好的?” “看你怎麽運用聰明,”我微笑,“像這一次,我便用得很對。” “你可能會失去一個朋友。”他說。 我又笑,不語。 “你不屑認我做朋友?”他解嘲的說:“是不是我太婆媽?” “我不會那麽說。到什麽地方去喝那杯東西?”我不想太傷他的自尊心。 我們到附近的咖啡店坐下。 這個癡心的男孩子不知從何開日才好。 過半晌他說:“她來的時候,是否一個人?” “我沒留意,顧客大多。” 他苦澀的說:“你何必守口如瓶。” “你又何必知道大多。” “我不是聰明人。” “可以學呀!” “學不來。” “如果她不是一個人來,你又打算怎麽樣?”我反問。 他怔住。 “看,沒有後果的事,追究也無益,我給你一句忠告:決定采取行動,才去質問她。行動有兩種:一:處之泰然,毫無反應;二:與她絕交。無論答案是什麽,你要是放得開,就索性幹脆不聞不問,你明白我說什麽?” 他呆了很久,終於點點頭。 “愛她的話,管她是什麽類型的人。愛情是盲目的,你何必又張開眼睛,尋煩惱。” “你真是聰明。” “聰明人最聰明的地方是看穿世情之後裝糊塗。” 他用手撐著頭,“理論我是完全明白,但實踐起來肯定有困難。” 我笑,“會習慣的。” “你也是由聰明而轉入糊塗的吧。” 我笑而不語。 時間到了,我起身告辭。 有些人是特別喜歡斤斤計較的,誰對不起他,誰不欣賞他,誰不是他的朋友,誰又出賣了他,這位年輕人可能也犯同一的毛病。 我歎日氣,還自以為黑白分明,做人認真呢,誰知吃盡了虧。 如果他不學乖,他會失去那美麗的女孩子,此刻,即使隻有一半,但一半也還是一半。 第二天店裏進來一幫遊客。 嘻嘻哈哈,買了不少有東方味的東西,那堆玻璃鐲子,以每隻三十元售出。 我放仔細了眼光,提防他們順手牽羊,一邊又要同他們說,在香港買東西也斷不是漫天討價,就地還錢。 忙得要命,才做了幾百元生意,他們走棹之後我鬆口氣。 我連忙把貨物擺回原來的位置,檢查下,幸虧沒有什麽是掉了一塊的。 這些美國遊客真令人憔悴。 我覺得疲倦,便想提早關門,才站起來,有位中年太太推開我的店門。 這種通常是最好的主顧。我連忙迎上去。 她隨意看一看我的貨色,伸手指指一件最貴的大花瓶,叫我替她包起來,並不還價。 在付錢的時候問:“有一位司徒先生,是不是你們常客?” “哪位司徒先生?”又是一個查人的。 “中年,兩鬢白,高大身裁。”那位太太形容著。 我一聽便有點分數,但麵上不動聲色。 我假裝側頭想了想,笑答:“客人多,記不清。” 她又耐心的問:“有沒有一位小姐,二十出頭,長得很美,留一把長頭發?” 我也搖搖頭,“不記得。” 那位太太歎口氣。 我微笑問:“你是司徒太太吧?這瓶我幫你提出去。” “不用,我自己來。” “小心走。” 她向我點點頭。 當然她不會相信我不記得這兩個客人,隻是我不想牽涉在客人的私事裏。 她出門,我替她拉門。 事情很明白。中年太太找中年丈夫,她知道丈夫有一個年輕的女朋友。這個女孩子周旋在兩個男人之間,一個有錢,一個年紀與誌趣都與她相近,不易選擇。 中年人當然不止帶年輕的女友到我這片店來買東西,這位太太四處打聽他不知有多少次,她雖然在我這裏得不到什麽消息,但別人未必似我般不發一言。 所以這件事遲早穿崩。 我深深歎息。 真麻煩,總共才兩個性別,已經這麽麻煩。 我鎖門提早回去休息。 我那夜睡得並不好,夢見所有的冤家都聚在一塊兒,大打出手。 驚醒後不禁笑起來,這關我屁事,要我關心。 我去開店的時候精神仍然恍惚。 我這些客人來來去去,左右我的精神,我必須要控製我自己。 有一位經紀上門來,他是珠寶掮客。 我說:“老張,你的東西太值錢,我買不起。” “最近淡,我不得不多走幾間鋪位。”他無奈。 “我對你的貨最感興趣,攤開來看。” “有些舊胸針,最近有客人自翡冷翠帶回來,那時很流行用銀鑲半寶石,你或許會買。” 他讓我看貨色。 真美,又來自那樣的古都。 我問:“這東西至少也有紀念價值,是什麽人賣出來的?” “嘿,這是世界性問題,人人都等現鈔用,多少名人的後代把字畫以至紅木家私都賣出來……” 我問:“經濟那麽拮鋸?” “噯,你有所不知,套了現款去舞廳跳舞呢!” “要命。” “不說你不知道吧?”他笑。 我搖頭深深歎息。不肖子孫自古多。 “這幾隻玻璃鼻煙壺不錯哇!”老張說。 “假的。”我笑。 “像你這麽老實的人,居然也賺錢。” “我也是個老江湖了。” “這幾樣東西,先留在你這裏可好?” “好的,有人要才算錢,我也周轉不靈。” 老張說:“再見。” “慢走。”我說。 那幾隻胸針美得不得了,有一隻是新月型,鑲滿碧茜石。碧茵中的特有蟬翼裂紋清晰可見,玲瓏美麗,我在胸前比一比,不如奢侈一下,買下來自己用。 正在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我抬頭一看,咦,是誌德與他那美麗的女友。 他們兩個人又在一起了? 連我都為他們喜上眉梢。 那女孩子穿著新近又流行回來的大毛衣,束馬尾巴,手臂繞在誌德腰間,嬌嚀動人。 她同我說:“有隻瓶子,想還給你。” 我說:“貨物出門,恕不退換。”否則人人看膩了來換別的擺,我豈非吃西北風。 “不,我不用你退錢。”她把瓶子與鏡子取出放櫃台上,“我不要了,我同誌德說明白,我要的是他。” “啊。”這麽奇妙。 “所以瓶子不要了,其他什麽都不要了,隻有他是重要的。”她很甜蜜的笑。 我放心了,“既然如此,瓶子不瓶子又有什麽關係?” 那女孩子扮一個鬼臉,“再見。” 他們兩個人走了。 我胸中陰霾一掃而空。 再沒有比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更愉快了。 我把那隻瓶於放回原處,再者有誰有緣來買它回去。 我不希望以後再看到誌德與他的女朋友。 我伸個懶腰,陽光射在我身上,暖洋洋有說不出的舒服。 在這個小小的琉璃世界裏,我看盡人生百態。我是一個觀眾,不參予任何一場戲劇,但人都是天生的演員,在我身邊兜來兜去,令我大飽眼福。 大力水手與表叔 我因為勤打網球的緣故,故此右手臂比左手臂粗壯,有個綽號,叫“大力水手”。 如果我是個男孩子,我不會那麽介意,可是我今年十七,是個大姑娘,背著這樣一個綽號,未免有點痛苦,也顧不得了。 我第一次真正僧厭這個名字的時候,是遇見“他”的那一天。 我還記得那一天大雨,滿天烏雲,兩下得像一條條白色的粗麵筋,我約了女同學美兒打球,好不容易租到的場子,即使下冰雹也要打,所以明知沒有希望放晴,也趕了來報到。 有人跟我們同樣的不甘心,一樣在大雨中來回奔跑,那個男人的球技是一流的,他對手是一個卷發的貌美女郎,一邊格格地笑,不甘示弱,與他扯成平手。 我撐著傘觀看這兩個人,心中不禁佩服他倆的勇氣,回去恐怕是要病的。 他們終於扔下球拍,他飛躍過網去與她擁抱接吻,兩人親親熱熱的走過來,淋得似落湯雞。 他驚人地英俊,相貌似畫報上走出來的電影明星,他的女朋友則像熱帶美女,褐色皮膚,豔紅嘴唇,左頰一顆痣,就差耳畔沒活一朵大紅花,就成為大溪地女神。 我怯怯地提起球拍,凝視他倆。 他看見我,對我說:“你也想打球?雨太大了,回去吧,小心淋到而著涼。” 我衝口而出,“你呢?”我問。 “我們不怕。”他微笑。 “為什麽不怕?”我又問。 “我們年紀大了,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要及時行樂。” “這是什麽話?”那女郎笑,“對孩子說起這種話來。” 他但笑不語,摸著女友走開。 就在這個時候,美兒趕到,大聲叫我,“大力水手,大力水手!” 他聽了轉頭再看我一眼,充滿詫異。 就打這個時候,我恨這個綽號。 美兒拉住我衣袖,“你怎麽了你?獨自站在此地發怔。” “沒什麽,”我說:“下這麽大雨,不打了。” 她也很悵惘,“天公太不作美。” “走吧。”我說。 “大力水手──” “別這麽叫好不好?”我很反感。 美兒笑,“在大強麵前不這麽叫就可以了。” 我不響,冒雨打道回府。 大強在家等我。 “小柔,我真怕你會冒雨打球,記得嗎?上次為此中暑,病了兩星期。”他說。 我看著他那濃眉大眼,心想:大強什麽都好,就是欠缺一份魅力,要等他成熟,恐怕是廿五年後的事了。 “怎麽?”他笑問:“又耍性子了?太陽不出來也要發脾氣?” 我悶悶不樂。 母親出來,看到我倆在客廳呆坐,說道:“小柔現在是所謂青春期,動不動鬧情緒,連她自己也難以控製,別去理她。” 我倒笑了。 “小柔,你表叔帶著女朋友來了香港,你父親今夜在家請他,有空的話就留在家中吃飯吧。”母親說。 “我從來沒聽說過有這麽個表叔。”我咕噥。 “父母的話,你幾時聽進過耳朵呢?”母親對看我笑。 “什麽表叔嘛?” “你祖父當年遠房親戚過繼的一門宗親,查實毫無血統關係,但是一表三千哩,故此也得叫他一聲表叔。” 大強睜大了眼睛,“真複雜。” 母親不在乎的說:“親戚多才熱鬧,我不介意招呼他們。” 大強說:“本來想叫小柔出去看部電影。” 母親笑,“改天吧,大強,如果你不介意,今晚也請留下吃便飯如何?” 大強看我一眼,猶豫。 我搶著說:“咱們家親戚吃飯,你夾在其中幹什麽?沒因由,走走走。” 轟走了大強,心中稍微舒服,像是出了一口氣。 母親問我為何那麽煩躁,我也說不出道理。 過一會兒我問:“媽媽,在眾人眼中,我是否仍是一個小孩子呢?” “眾人?那要看‘眾人’是什麽意思。”她咪咪笑,“在大強眼中,你不是孩子,在我們眼中,你當然是孩子。” “唔”我不舒服。 “看你,不像孩子像什麽?”母親啼笑皆非。 那天晚上,我也不怎麽在意,隨便穿著牛仔褲與T恤,走到客廳一看,表叔已經在了。 他轉過頭來,我一見他的臉就呆住。 咦,這不是今早在網球場見過的漂亮男人? 他一見我便禮貌的站起來,男人見到淑女便應該是這個樣子,可恨大強一點不懂這種規矩。 “這是小柔吧?”他的聲音仍然溫柔動聽。 我說是。 他側側頭,“好麵熟。” 我臉紅紅的說:“我就是那個大力水手。” “嗬哈!”他想起來了,“可不是,今早我們見過。” 母親問:“你們已經見過了?” 他說:“在網球場中。” 母親說:“那更好,小柔,過來叫聲表叔。” 我一怔,說什麽也不肯叫。 母親有點惱怒:“孩子不大不小最討厭。” 表叔諒解地微笑,他仍然那麽英俊動人。 我問:“你總有個名字吧?” “我叫丹。”他笑。 “丹,你過來。”有人叫他。 我看到他女友自書房出來,穿件白色裙子,益發襯得唇紅齒白,微棕的皮膚細結光滑。 丹說:“這是我的未婚妻蒂蒂。” 父親笑:“什麽時候結婚呢?” 丹說:“訂婚好,我們起碼再訂婚三年。”笑。 母親白他一眼,“現在不流行同居了嗎?” 丹說:“同居太老土了,那還不跟結婚一樣,而且隻有弊端,現在我們維持朋友的關係,多麽好。” 父母親麵麵相覷,沒話好說。 蒂蒂像盛開的玫瑰,嬌豔欲滴,香噴噴,伊有三十六寸左右的酥胸,修長雙腿,而且有英國文學碩士銜頭。 我看看我向日己,呆板板小個子,比起人家的活色生香,我像張小板凳。 丹問我:“小柔在想什麽?一言不發。” 我咬咬嘴唇,還沒來得及回答,母親就說:“這孩子一直這樣怪怪的。” 蒂蒂轉過頭來笑,一雙眼睛真的會說話,她說:“小柔幾歲了?” “十五歲半。” “虛歲十七歲。”我補一句。 誰知蒂蒂忽然笑得前仰後合,“真是的,我自己小時候也一樣,十五歲認十七歲,十七歲認十九歲,十九歲巴不得可以做廿一歲,到了現在我隻要還能做廿九歲半,也就心足了,哈哈哈!” 我被她笑得十分尷尬,怔住在那裏。 她的美貌令人目眩,與丹正好是一對兒,他也不知在什麽地方找到了她,真令我氣憤。 丹推一推蒂蒂,“別取笑她,小孩子最禁不得笑,他們沒有幽默感。” 我放下筷子,頓時就走開了。 母親跟我說:“表叔後天回請我們,你不是最愛跳舞嗎?可好了,我們去吃西菜兼跳舞呢!” 我說:“那我要叫大強一起去。”其實大強根本不是示威的好貨色,但身邊隻有大強。 “也好,到時你可以表演你新學的卻卻舞。”母親笑。 我不出聲,那時美兒告訴我,卻卻舞又流行回來了,屬於複古潮流一部份,我們連忙找人教,喧嚷了好幾個星期,學會了全套,專等表演的機會。 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如果你以為我會濃妝豔抹地來搶蒂姐的鏡頭,那你就錯了。 我將頭發編無數條小辮子,辮尾縛蝴蝶結,穿一條湖水七彩的吊帶紗邊衣裙,高跟涼鞋,自覺青春氣息洋溢,將自己最佳優點表揚了出來。 父親讚道:“小柔這身打扮,真是無瑕可擊。” “這身打扮,要兩千多元!”母親說:“什麽價錢,快要了我的命。” 但是當天晚上,見到了丹與蒂蒂,我還是覺得他倆永遠是最出色的一對璧人。 丹請我跳舞,我飄飄然步入舞池,他稱讚我:“你跟一條羽毛一般輕盈。”我大樂。 丹說他羨慕我。 “我?”我睜大了眼睛,“羨慕我什麽?” 他微笑,“青春。” “嘿!我巴不得自己立刻長大到廿八歲。” “什麽?”輪到他詫異了。 “那麽我可以有自由、有能力、有本事,像你們這樣,振翅高飛。” 他默然,過一會兒他說:“世事不是你所想像的,小女孩。” “即使遭挫折,我也願意承擔。”我說。 “那日子終於會來臨,你放心。”他說。 音樂完了,他送我回座位。 當夜我選的食物有三文魚、紅酒小牛肉及奶油草莓。 蒂姐說:“小柔真的會吃。” 我很得意,或許我是個小女孩,但我不是個幼稚的小女孩。 蒂姐又說:“你看小柔的嘴唇,是透明的,臉上一點雀斑都沒有。”言下大有豔羨之意。 丹說:“這樣吧!你們兩人對調一下。”他笑。 如果對調,也是為了丹,蒂姐有丹,我沒有。 一整個夜晚,大強都像一隻算盤,撥一撥,動一動,我從沒見過這樣悶的人。 或許是我換男朋友的時候了。 美兒仍然覺得大強不錯,“因為他老實。” 我說:“陣,要那麽老實幹嘛?又不是選丈夫。” 美兒問:“你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三十、三十五。”我用手臂枕著頭,舒舒服服的答。 “什麽?那麽老?”美兒嚇一跳。 “不老了,我要戀愛,無數次的戀愛,一邊工作、創業,到三十多歲的時候,一切條件都成熟了,然後嫁一個像丹那樣的男人。” “你表叔?”美兒問。 “什麽表叔?”我不以為然,“無端端把他叫老了。” “你認為他是個標準丈夫?”美兒問:“我聽說他確很能幹,不過非常風流不羈。” “你將來記得挑塊老木頭。”我笑她。 美兒一本正經的說:“小柔,丈夫不羈是很痛苦的。” “我懂得,”我點點頭,“我也希望有父母親那樣的快樂家庭,但是我真向往戀愛。” “你不會去追求你表叔吧?”美兒問。 我歎口氣,“我除了青春什麽也沒有,憑什麽去追求他,他當我是乳臭未幹的泡泡糖。” 所以當丹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深感詫異。 “大力水手?”他問。 “誰?” “丹。”他說:“你表叔。” 我說:“請叫我小柔。”非常堅持。 “暑假閑在家裏有空吧?我陪你練球如何?”他問。 “太好了!”我雀躍。 “半小時後來接你。” 我以為蒂姐也會在,但不見她。 丹仿佛能閱讀我的心意,馬上說:“她發脾氣,自己回家去了。”有點無奈。 “家,家在哪裏?”我意味到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火奴魯魯,伊是那邊選出來的水仙皇後。” “為什麽發脾氣?”我問。 “她要結婚──女人都想結婚。”他聳聳肩。 “那有什麽不好?”我不明白。 “小柔,我不想結婚。” “為什麽?” 他擰一擰我的瞼,“為什麽為什麽,十萬個為什麽。”他笑。 “因為你還沒有玩夠?”我問。 “不是這個問題,因她尚不是我理想中的妻子。” “難怪蒂姐要發脾氣。”我睜大眼睛。 “我也不怪她。”他歡口氣。 “是不是全世界的薄幸人,都像你這般英俊瀟灑?”我問。 “阿唷!折煞我,”他笑,“我哪可以算得是英俊瀟灑?” “至少在我心目中,你是的。”我說。 “小女孩小女孩,”他吟道:“你對我的意思,我全知道。” “是嗎?你知道嗎?”我漲紅了臉。 “試想想,你今年十五歲,待你三十歲的時候,我已經五十五歲──像什麽?” “正當年富力壯的中年人。”我答:“你以為你會像什麽?” 他被我這一搶白,反而作不了聲。 “在我麵前,扮成個老頭,在蒂姐麵前,又說還沒成熟,不想結婚,”我似笑非笑的著著他,“你根本是個毫無誠意、虛有其表的滑頭。” 他真的呆住了。 他沒想到我者穿他的真麵目吧,他以為大力水手隻具匹夫之勇吧。 他搔搔頭。“你這家夥,聰明伶俐,倒是小覷你了。” 我凝視他,“你以為女人都是笨貨吧。” 他坦白的說:“我不敢把全世界的女人當蠢蛋,但,會愛上我的女人,肯定全是笨貨。” 我默然,然則我恐怕是他麾下最小號的蠢貨──才十五歲。 “你跟蒂姐之間完結了嗎?是不是又會開始另外一個新故事?”我問。 “我不知道,一切都靠緣份。”他揚揚手。 我與他坐在網球場,根本沒有板起球拍。 丹說:“真沒想到我跟你之間居然有說有笑,你這小鬼頭說話項合邏輯。” “我有沒有機會?”我忽然問。 “什麽機會?”他的雙目含笑。 “機會。”我老老實實的說。 “沒有那種機會,但我們會是老友記,”他拍拍我肩膀,“大力水手,我們之間,友誼萬歲。” 我歎口氣,看著綠油油的草地,有著青春的第一絲悵惘。 “別急,機會多得很,小柔。” “我知道機會很多,”我坦白的說:“但是我不願失去這一次。” “真是人小鬼大。”他大力擦亂我的頭發。 我笑。 母親批評丹:“好端端就鬧翻了,不是一對璧人嗎?現在這些年輕男女……” “是嗎?你知道嗎?”我漲紅了臉。 “試想想,你今年十五歲,待你三十歲的時候,我已經五十五歲──像什麽?” “正當年富力壯的中年人。”我答:“你以為你會像什麽?” 他被我這一搶白,反而作不了聲。 “在我麵前,扮成個老頭,在蒂姐麵前,又說還沒成熟,不想結婚,”我似笑非笑的著著他,“你根本是個毫無誠意、虛有其表的滑頭。” 他真的呆住了。 他沒想到我者穿他的真麵目吧,他以為大力水手隻具匹夫之勇吧。 他搔搔頭。“你這家夥,聰明伶俐,倒是小覷你了。” 我凝視他,“你以為女人都是笨貨吧。” 他坦白的說:“我不敢把全世界的女人當蠢蛋,但,會愛上我的女人,肯定全是笨貨。” 我默然,然則我恐怕是他麾下最小號的蠢貨──才十五歲。 “你跟蒂姐之間完結了嗎?是不是又會開始另外一個新故事?”我問。 “我不知道,一切都靠緣份。”他揚揚手。 我與他坐在網球場,根本沒有板起球拍。 丹說:“真沒想到我跟你之間居然有說有笑,你這小鬼頭說話項合邏輯。” “我有沒有機會?”我忽然問。 “什麽機會?”他的雙目含笑。 “機會。”我老老實實的說。 “沒有那種機會,但我們會是老友記,”他拍拍我肩膀,“大力水手,我們之間,友誼萬歲。” 我歎口氣,看著綠油油的草地,有著青春的第一絲悵惘。 “別急,機會多得很,小柔。” “我知道機會很多,”我坦白的說:“但是我不願失去這一次。” “真是人小鬼大。”他大力擦亂我的頭發。 我笑。 母親批評丹:“好端端就鬧翻了,不是一對璧人嗎?現在這些年輕男女……” 父親取笑母親:“你唯一的美德就是從一而終,於是就蔑視人家頻頻換畫,恐怕是妒忌了吧?自己生活得像黑白電視,就容不得人家看彩色電視。” “啐!”母親大力反對。 我又笑。 母親的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他幹嘛老約你上街?有什麽跟你說?” “談情說愛。”我眨眨眼。 母親笑,“你這張嘴活脫脫像你爹,要是你們一大一小會得情投意合,我倒放下一樁心事。” 父親反駁:“你最離譜,還說我們呢!表叔與表侄之間怎可以扯上男女關係?” 母親分辯,“但實則並無一絲血統關係……” 我約了美兒見麵,兩人在沙灘上喝水。 陽光那麽豔麗,沙灘無限潔白,碧藍的浪衝上岸,啊嗬,最重要的是,我們還這麽年輕。 濃樹蔭下蟬在長嗚“喳──知了”,我瞌睡。 美兒迷朦的問:“你覺得丹會迫你嗎?”又來了。 我懶洋洋的答:“他到了六十歲也還是女人迫他。” “真的?那麽勁?”美兒輕笑。 “是。”我簡單的說看,伸一個懶腰。 “你不介意他過份風流局儻?”美兒問。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他不見得可以在街上打鑼申訴為什麽要如此做而不是那般做。我的一個姑姑近三十歲才去念大學,本來是極有誌氣的一件事,尚且被一般婦女挑剔她‘不顧一切往上爬’,這世上有自卑感而愛喝醋的人太多太多,不必介意。” 美兒笑道:“你說話太老成了。” “這就是跟丹在一起的好處了,”我得意洋洋的說:“他年紀比我大一截,經驗比我豐富,我學得很快。” “當心變成人精。”美兒說。 我剛笑,有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我嚇了一跳,我整個人被曬得熱辣辣,而那隻手卻是冰冷的。抬頭一看,更加錯愕.做夢也沒想到會是這個人── “蒂姐。”我叫她。 “小柔。”她戴一副太陽眼鏡,頭發似乎失去昔日的光彩,“你果然在這裏,小柔。” “你怎麽找到我的?”我忍不住問。 “你家人告訴我你的行蹤,”她苦笑,“丹呢?” “今天我沒有見到他。”我說:“你怎麽回來了?” 她點點頭。 “你看上去好憔悴,蒂姐。” “小柔,我有話跟你說。” “自然,”我站起來。 她打量我身裁,歎口氣。 我不好意思地拉了身上布料極少的泳衣。 她與我走向岸邊。“丹與你走得近?” “他有空約會我。” “他對你重要嗎?”蒂姐問我。 我坦白的說:“我不知道,我喜歡他,毫無疑問。” 蒂姐微笑,“你還在一團雲的階段,自然不知道自己想些什麽,但覺得他比大強懂事體夠威風,是不是?”她看著我。 “是。”我承認。 她鬆一口氣,“但是他對我來說,太重要了。” 我失望,“你回到他身邊,他就沒有空陪我吃飯喝茶看電影了。” 帶姐仰起頭笑,“你這個泡泡糖,你以為男女之間就是那麽幾回事?” 我漲紅了臉,“當然沒有那麽簡單,我懂得很多。” 蒂姐愛憐地看住我,“我知道丹為什麽喜歡接近你,連我也禁不住要抱你一下親你一下。” “謝謝你。”我說。 “丹怎麽了?”她問。 “很想念你,”我說:“但我想他不肯向你低頭。” 她怔怔地想了一會兒,歎口氣,“我去找他。” 我說:“蒂姐,我其實不想祝你成功,但我又希望你成功,心中很矛盾。” 她凝視我,“小柔,你真純潔如一頁白紙。” 我錯愕,“我差點一搶了你的男朋友,你還稱讚我純潔?” “不是這個意思,將來你會明白。”她物我的臉頰,走了。 我回到美兒身邊躺下。 美兒問:“你們倒是有說有笑的。” “她對我極好。” “你們應該是情敵呀!” “丹從沒愛過我,”我惆悵的說:“怎麽個敵法呢?” “你可有真的愛過丹,我是指,不是對他有好感,而是真正刻骨銘心的愛?” 我猶疑的問:“那種愛是怎麽樣的呢?” “聽說會失眠、焦急、憔悴、失去食欲、無心做事、心絞痛、失魂落魄……” 我眼睛越睜越大,“不不,我沒有到那個地步……一 美兒也很困惑,“小柔,假使戀愛是那個樣子的,那不簡直是受苦受難嗎?” 我忽然想起剛才的蒂姐,她落了形,戀愛傳說中的征象她全部俱全。 我們稻後便收拾回塚了。 我很矛盾,不舍得丹,但又希望他與蒂姐和好如初,糊裏糊塗,心神恍惚。 丹有幾天都沒出現,我想念他。 一日,父母親在閑聊,剛好被我聽到他的消息。 父:“…蒂蒂回來了。” 母:“是嗎?”詫異。 父:“聽說兩個人要重修舊好,真似一陣風,來去沒影蹤。” 母:“真剌激,他們的生活直情多姿多彩。”很看不過眼的意思,“要結婚了嗎?” “快了。” 母:“不知小柔如何想?” “她會如何?”父親愕然,“你不是以為她真的愛上了表叔吧?” “當然不,但是她喜歡他,這件事也許會刺激她。” “你愛女兒也太過份了。” 母親不響,我很感動,覺得母親無微不至,回到房裏躺下。 也許美兒說得對,我並沒有真正的戀愛,但為什麽我悶悶不樂? 第二天,丹來找我,他幾乎是跳躍著過來的,我諷刺他:“當心跌痛你的老骨頭。” 他說:“大力水手,我終於決定結婚了。” “是嗎,”心中更加不悅,“跟我有什麽關係呢,我又不是雙方家長。” “咦,你是我的紅顏知己呢!”他逗我。 我沒精打采,“我不過是一個年幼無知的大力水手罷了,你少說好聽的話來哄我。” “你令我失望,”他蹲下來看我,“我幾乎肯定你會代我高興。” 我轉過臉不睬他,“我在等大強來,你別在我麵前亂晃,他會誤會。” “好吧,我們明天再見,我與蒂蒂再來找你。”他有點失望。 我索性背著地,我確是不開心。 他過半晌不見有動靜,隻好開門打算走。 我又不忍,轉過身子來說:“喂!祝你們幸福。” 他聽了樂得過來擁抱我,“小家夥,我知道你可愛,我們明天見。”他去了。 我深深歎口氣。 曾經一度,我還以為我有機會可以霸占地呢。一切不過是夏日驕陽之下一個夢罷了,有點像檸檬水,半酸不甜的。 我躺回床上,很想愁思一番,又不知從何開始,然後就聽見一陣狗吠,是大強帶著人家新送給他的小狼犬來看我了吧。 我跳起床,立刻振作起來,暑假還長著呢,改天再覓閑愁不遲,於是大聲叫:“大強,我在這裏──” 我十五歲的憂鬱止於此。 恭喜 回到公寓,看到整個沙發上堆滿了秋冬季衣服。 又是左英的傑作,毫無疑問,整份薪水用來買衣服穿,走進時裝店,人家把她當作菩薩般看待,隻要售貨員說聲好看,她拿過來比一比,便一模一樣要十件八件。 房間裏壁櫥裝不下,便塞進皮箱裏,盡管如此,每季還是買新的,光是林林總總、寬寬窄窄的皮帶二百數十條,實在放不下了,也整理出來送人。 我老說:“這麽新就送人?現擺店裏賣的還沒有這麽好呢,這件這件這件,我替你買下來,打個對折吧,省得我去店裏挑。” 人家買衣服貴多不貴精,她卻又多又精,錢花光了,整個月啃麵包,嘴裏淡出鳥來,央求我請她吃咖哩雞飯。 左英是一枝花。 而我,我平常的衣著是白T恤半打,三條粗布褲,再加一雙涼鞋與一雙球鞋──下雨穿球鞋,晴天穿涼鞋,穿壞才買新的,絕不浪費。 我在儲蓄買房子。 可笑的是,我的職業:時裝模特兒。左英卻是個初級行政人員。 走出去,給人的印象剛相反。 穿得這麽素,也是我的職業病,平時工作時花枝招展,看著各式各樣的時款新裝,差些沒害色盲,一旦有機會休息,隻喜歡白色。 我對衣服的潮流自然是熟悉的,所以才不會相信真有人肯花大錢放膽買下一季一分不值的東西。 “浪費。”我惋惜的說。 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哪!無論買什麽,都還有個渣滓,隻有穿衣服,沒個底,多多錢擲出去都是浪費。 左英說:“可是穿著漂亮,走在街上,有人看我一眼,已經心滿意足。” 我情願看別人,那麽貴。 左英穿起這些衣服很好看,她有那個身裁,又肯花時間配這配那,心血與金錢都看得出。 而我是越來越隨便了。 在夏季的時候,把長頭發一狠心剪掉,現在齊下巴,雖是目前巴黎最時髦的樣子,但左英說不好看。“你最大的特點便是一頭好發。” 現在麵孔也不化妝,黃黃的,洗得發亮,白T恤、牛仔褲,我喜歡這樣,讓皮膚休息,毛孔透氣。 挽著超級市場買回來的雜物,不知是否會有人誤會我是菲律賓女傭。 我大聲叫:“左英,你還不出來幫忙,說好今天要做羅宋場。” 自房內轉出來的是一個男人。 男人! 我退後一步,警惕地看住他。左英真是,說好不準把男人往家裏帶,她怎麽違背規例?這小子。 那年輕男人用手背擦擦鼻子,笑道:“是戴琪吧?我叫何永忠,左英到樓下買水果去了。” 我略存敵意,看看沙發上那堆還吊著價目牌的衣服,又看看他,“請坐。”我說:“別客氣。” 這時候門聲一響,左英也回來了,手裏捧看一個哈蜜瓜,看清形是下了重本,怎麽,這姓何的男人值得嗎? “你們已經認識了?”左英嚷:“自我介紹過了?” 我表示我要到廚房去。 左英跟進來,關上廚房門,一邊切蜜瓜一邊說:“你覺得他怎麽樣?” “要不要我出去看一部電影避開一陣子?”我笑問。 “別傻好不好?我們都快要訂婚了。”左英笑。 “什麽?一直沒聽你說過。”我停了手。 “時機還沒有成熟,說來無益,”她笑得一臉春風,“你看他怎麽樣?” 我切蔬菜,“條件一定很好羅。” “自然。獨生子,父親是很開通的生意人,開建築公司,他自己是建築師,知道文化館?是他設計的。”左英得意洋洋;“找了十年,總算找到了。” “出去出去,”我說:“最恨人家比我幸運,別阻看我做湯。”我推她。 “喂,今天我們不要出去吃,純靠你了。”她笑著捧水果出去。 我笑。 最喜歡聽到女孩子結婚的消息。尤其是一枝花似的左英。 湯下了鍋,我又準備大蒜麵包。我與左英吃這兩樣已經足夠一頓,不知那何某食量如何? 我與左英都能吃,但兩人都長期節食,我怕胖是因為職業,而她怕胖是因為好穿時裝,各有苦衷。 洗淨手我出廚房,順道帶三杯龍井出去。 他們一對兒擠在沙發上看照片。我這時又打量何某幾眼,覺得他英姿爽朗,很有科學家風采,替左英放心了,這家夥在大事上,可不迷糊呢。 “誰的照片?”我順口問。 那何永忠笑說:“是你的。” “我的?”我伸頭看一看,“啊,我的職業照片,很肉麻的,非常做作,別看好不好?” “何永忠說不像你。” “當然不像,沒化妝怎麽像呢!否則你以為化妝品會這麽貴?”我呷茶。 左英放下照片簿,我向她眨眨眼,她臉紅。 左英合上相片簿子,換過她到歐洲時旅行的那本,又與何某看起來。 這男孩子很配她,人長得漂亮總有好處,有條件的男人挑對象,第一,要長得好,第二,要有點內容,至少在社交場合可以操流利英語與友人交談,有張大學文憑之類,第三,家底不能太差,第四,身世不要太不清白,那意思是,離過婚有前科的,就不必了。 左英都合這些規格,而且最主要的一點,她還年輕,還沒過三十歲。 具有這樣條件,碰到何永忠正在找對象,當然一拍即合。 現在很少有憑運氣成事的例子。 我問:“左英,要不要多添一道肉類?” 左英問:“什麽肉?” “有一條牛腰肉,烤一烤如何?”我說:“我們還有一瓶蜜桃酒,一並吃了算數。”今天大出血,算是慶祝他們蜜運成功。 他們很高興,“那就麻煩你了。” 我一不做二不休,再加添一道番茄青瓜沙律。 我喜歡烹飪,所選的菜色,多數經濟實惠,法國菜中隻選甜點,他們的糕點類實在好吃得沒話講,但是主菜就太花巧,吃不到什麽。 烤牛肉我最拿手,且又不花勁,三兩下手勢使搞妥,左英蠻有良心,幫我做蔬菜。 一頓晚餐擺出來,非常登樣,而且又不很費神。 何說:“真謝謝你們兩位。” 左英說:“謝戴棋才真,老煮菜給我享受。” “這是我的弱點,”我點起一枝香煙,噴一口,“我喜歡吃。” “當心胖,模特兒不能胖。”何笑說。 “所以我的精神一直很痛苦。”我也笑。 左英問她的男朋友:“她像不像藝術家?那麽洋洋灑酒,自由自在,我一向不喜歡女人抽煙,不過她是例外,你看她多麽優悠。” 我為左英的孩子氣笑了。按熄香煙。 “你們倆去看場電影吧,”我說:“‘斷了氣’不錯,舊版本使人愛煞珍茜寶,故事本身動人,相信新片也有可觀之處。” “我幫你洗碗。”何說。 “不必,”我說:“我們有洗碗機。” 左英眨眨眼,“永忠,我早說過,她是最科學化的藝術家。” 我把他們打發掉。 如果左英嫁出去,我就不打算再把這另一半公寓出租,自己一個人住舒服點。等到錢足夠,便買一層房子,照心意裝修。 看樣子快了。 我翹起雙腿聽音樂。 電話鈴響,我拿過來,是莊尼,約我星期一做節目,OK。剛掛電話,又響,是珍妮花,拍封麵,因那是一本小雜誌,又有黃色意味,推說剛要出外旅行,道歉。 跟著是瑞木。我說:“不要再找我,一個男人要忠於家庭、忠於妻子。”歎口氣。 對他不是沒有好感,但一發覺他有妻子,立刻臨崖勒馬,無謂多玩,最先死的不會是他或是他的妻子,一定是我。我看穿這一點,有人因此不服,說算得這麽清楚理智的人注定得不到愛情。 嗬,我微笑,那也好算愛情,這還不愧是個愛的世界,一般人把一張床上的男女都知為愛人,多麽好。 但不是我,我分排得出什麽是什麽,我還可以控製我自己。 電話鈴又響。 豪說:“要不要我來看你?”豪是文藝青年。 “要。”我說。與他上天入地,無所不談,最能怡神。 文藝青年有他們的好處,非常單純,對伴侶沒有太多的要求,因為沒有資格要求,同他們在一起,衣著態度都可以自然,不必接受挑戰。鑽鑽電影院,逛逛畫展,別有風味。他們的缺點是沒有能力負擔一個家庭。 “我十五分鍾後在樓下咖啡室等你。” 我與左英說好,家裏不招待男客,怕隻怕他們坐得太舒服不肯走,在沙發或地毯上打地鋪,甚或過足癮,索性帶枝牙刷搬進來住。 一律在外頭見,三、兩個小時之後各自打道回府。 做女人要有點尊嚴,不能貼肉體、貼公寓房間、貼時間精神然後哄自己說這是愛情之偉大。 讓我做一個渺小的人吧,我被上外衣時微笑想。 豪給我許鞍華的劇本集,他一直向我提供這一類的精神糧食,我很感激。 我們說兩句,道別回家。 左英那晚很早回來,約十一時多模樣。 我躺在床上聽見門聲,不覺訝異。熱戀中人往往不覺時光飛逝,他們未免太理智了。 這麽早,我看看鍾,不言語,熄燈睡覺。 那一夜左英整夜不寐,我聽見她走進走出的聲響,把我吵醒,我一向睡得不穩,沒有動靜也自然而然的醒好幾次,所以索性起床來吸一枝香煙。 女人說到婚嫁,還是會緊張的,也許左英就是因此睡不看。 我沒有問。有時候朋友之間維持一些距離的好。我一問,她就開始訴說,末了怪我把她的事宣揚出去,總是這樣的。因此我對朋友益發冷淡,有什麽好關心的,其實並幫不了人家的忙,多間無益。 自那日之後,左英的精神非常頹喪,一看就知道有事。 我心暗暗奇怪,已經要訂婚了,還會有什麽事? 她晚上睡不著,走來走去,害得我也沒精神,陪著她失眠,這樣持續數星期。 我坦白的同她說:“小姐,你不睡我可要睡,我老板一向不喜我們精神萎靡。” “對不起。”她一道歉我又心軟。 “睡不著,看本小說就是,請勿踱步。” 她說:“我跟何永忠看樣子完了。”她很沮喪。 “完就完,”我說:“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天下男人多得很。”嘴裏雖這麽說,心中不禁訝異。 “似他條件這麽好的,就很難找。” “傻瓜,把你自己的質素提高,使你自己的條件優秀,你怕找不到同等地位的男人?我覺得人最終還是靠自己,有本事的女人不怕沒本事的男人來追。” 左英苦笑。 隔一會兒說:“自從那一日在我們這裏吃了飯回去,他無名腫毒似的,漸漸疏遠我,我真覺莫名其妙。” “沒有問清楚?”我還是關心她。 “沒有。他在這兩個月內,倒有一個月不在香港,又推說忙,聞弦歌而知雅意,雖然不甘心,到底也不能續著地。女人要瀟灑,隻好抱著內傷吃盡苦頭。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為什麽呢?”左英痛苦地抱看頭。 “別想那麽多。” “所以人跟人的緣份──”她歎口氣,“怎度搞的,連架都沒吵過,我不明白。” 這件事居然就這樣不了了之。 從此左英笑起來的時候,比以前多一絲苦澀。 她仍然寄情於她的美服,秋季正式來臨,她的花銷也不在話下,數千元一雙的猄皮靴子盡往泥斑中踏下去。 心理學家對這種表現會有話要說吧。大抵是心底空虛的緣故,同時也愛美。因為不愛美的女人多數嗜吃,或是嗜搓麻將。 我仍然那件T恤與粗布褲、球鞋,冷不過了,順手抓左英的毛衣穿。 那日我自超級市場出來,因買到一條上好中柳,非常喜孜孜,體重剛減掉三磅,褲子有些兒鬆,今晚可以與左英大快朵頤。 “琪!”有人叫我。 我站住,看清楚,開頭印象有些兒模糊,隨即想起來,“何永忠”是左英的未婚夫。 “上車來。”他說。 我在嚼口香糖,手中大包小包,但是,媽媽自小教我,不要上陌生人的車子,因此我隻是微笑。 “你這人。”他說:“吃杯茶可好?” 我說:“下車來,轉角有茶座。” 他沒奈何,把車子胡亂停一個地方,隨若我走。 我猜他也有痛苦的過渡期,大概想找個中間人訴說幾句。 和他坐下來,我叫杯礦泉水加冰,點起一枝煙。 他說:“你整個人像礦泉水,剔透玲瓏。” 我笑,“過譽了。”過數日他同我不和,就會說我似枝香煙,又臭又致癌。 人便是這樣,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看清楚後一切處之泰然。 “最近好不好?在許多雜誌上者到你的照片。” 我自嘲說:“照片淪落在那等周刊上,萬劫不複,我們為生活這種大前提,無話可說,一些良家婦女亦趨之若鶩,未免奇怪。” “你是個很樸素的人。”他點點頭。 我微笑,等他說入正題。 但是他沒有提到左英,仿佛過去便屬於過去,既往不咎。我暗暗吃驚,他城府比我想像中深許多。 我見一小時過去,便說:“時間到了,我要回去操作。”提一提手中的食物作料。 “誰娶了你,真是福氣。”他說。 我搖搖頭,“娶妻子,自然挑個貌美與天真的女孩子。像我,太冷淡太徹底,沒有味道。” 他很聰明,自然知道我在稱讚左英,看看他有沒有轉彎的餘地。 他立刻說:“早三十年吧,早三十年流行發個洋娃娃回家,如今男人找對象泰半似找生意上的拍檔,要精明能幹,可助一臂之力的。” 我明白了。 我們道別。 大概是那日來我們家,看到左英那種排場而嚇退了吧!全部收入穿身上,又並不是一位有嫁妝的小姐,難怪算盤精刮的何永忠要知難而退。 以前的男人喜歡說:太太穿得好是丈夫的麵子,現在的男人泰半不要這種麵子,很實際。 那日我做晚餐做得特別落力,使左英飽餐一頓,下意識我同情她,要補償她,即使是一頓飯也好。 她說:“為什麽對我這樣好,是不是要趕我走?” “趕你走?我找誰說話?一個人住怪悶的。”我坐沙發上抽煙。 “你怕悶,”她說:“我則是負擔不起。” “開玩笑,現在房子那麽便宜,你大小姐現金拿出來,怕都能買一幢。”我笑。 “我哪來現金?” 我呶呶嘴,“全穿在身上了。” 她不出聲,啞然失笑。 我勸她改變作風,“一買回來一文不值,不喜歡房子,也可以置首飾、黃金、股票,什麽都比穿掉好。” “咱們就是靠這些衣服撐著,一不穿名牌頓時沒了身份。” “撐得太足真下不了台,現在還來得及。趕明兒你還穿十五萬美元一件的狄奧明克呢! 這些事又沒有底,女人身邊沒有點錢是不行的。” “又不是我一個人這樣。” “人家哪裏舍得,人家是充的,嘴裏名牌長名牌短,有膽子吹牛說跑到聖羅蘭店去打聽行情,但實際上穿的是本地貨,還拿著本地設計到住家小裁縫去複製呢,你聽這些女人!” 她不響。 “我不勸你了,免得說我婆媽,像個海員的妻子,把錢拿去定期存款。”我按熄煙。 左英笑,“我知道你為我好。” 再次遇見何永忠的時候,我認為事有蹊蹺,不可能這麽巧,他是來碰我的。 我做完表演,換了衣服,但沒下妝,他叫住我。 “看表演?”我明知故問。 他不置可否,“喝杯茶?”他微笑問。 我把放雜物的大袋往身邊一放,他替我叫礦泉水,牌子都不錯,好記性,這種男人受歡迎。 他細細打量我盛裝的麵孔,“奇怪,仿佛兩個人似的,比沒化妝時足足小十歲。” 我笑起來。“那意思是,現在皺紋滿麵?” “不,現在像牡丹花。” 我又笑,這種話,肉麻管肉麻,聽在耳朵裏,照樣的受用,我為自己解嘲:我也是女人呀! “琪,如果我約會你,你會不會答應出來?”他一本正經的問。 來了。我知道不會是偶然的。 我搖搖頭,默起一枝香煙。 “為什麽?”他失望,“我已經同左英分手了,自那日遇見你之後,我沒再見她。” “感情很奇妙,”我說:“你不是我喜歡的那種男人。” “什麽?”他詫異:“你喜歡什麽樣的人?” 他太有自信了,像是大倩人,隨便在秋香隊裏一點,咱們就前仆後繼的上前。男人光是有這個意識就不好。 “我喜歡比較淡一點的人,跟我自己相似。” “可是你需要一個比較積極的男人!”他不服。 “我需要什麽,我自己最清楚。”我微笑。 “你怕什麽?怕人家說你不夠義氣?”他猶自不甘。 我搖搖頭。 他泄氣,“我知道,我給你的印象不好。”他說:“因為我先同左英走。” 也不是。但我不想解釋。 何永忠看女人,像看一架電視機似的,要經用,要價廉,最好打個七折,尚能分期付款,適合他家客廳的位置……太過份了。 喝完那杯水,我說:“再見。” 很慶幸左英沒嫁他。 將來老婆用舊了,怕他會折舊讓給親友,乖乖。 那日我又做了一頓好的給左英吃。 一個人,總有優點缺點,愛情本色,是清人眼裏出西施,要把缺點都看成優點才是。 何永忠這脾氣不改,一輩子也別想找到對象。 左英說:“你真舍得吃。” “民以食為天。”我說。 “民以穿為天。”她笑笑改正我。 “明年流行什麽樣的夏季衣服?”我問。 “什麽?模特兒竟來問我?”她笑:“況且我現在也不大買了,聽你的話。” “幾時開始的?昨天?”我仍笑她。 大家笑一陣。 忽然她問:“你見過何永忠吧?” 我一怔,“碰見過兩次。”她也真消息靈通。 “他追你?”左英問得很率直。 “當然不是,我哪裏配?他要求那麽高。連你都不能滿足他,何況是別人?”我說的也是實話。 “他條件很好。”左英猶自念念不忘。 “你的條件也不差。”真的,長得那麽漂亮,又有份那麽好的工作。 “那天何永忠到我們家吃過飯,就整個晚上稱讚你,說你入廚能煮,上台夠豔,有頭腦,十分大方等等,我就知道他非常欣賞你。” “他可知道我一日抽三包香煙?”我笑問。 “我想不知道。” “所以。”我說:“看一個人,怎麽能憑第一次印象呢?他可知我患有哮喘?真是的。” “有誰肯像你這樣,把自己的缺點數出來給人聽呢?通常女人隻肯認自己笨,最好笨得天真,盡被其他的老狐狸計算。”她停一停,“我不說了,牢騷越來越多。” 這之後,何永忠又來過幾次電話,我對他很客氣,客氣得幾乎連邊都沾不上,就差沒叫他“何先生”,他知難而退,就不來煩我了。 我鬆一口氣。 正在這個時候,左英文活潑起來,外出回來,時常帶一束花。 我很替她高興,精神有寄托,她開始少買衣服,有些裙子,我居然看她穿看二次以上,可見脾氣是大改了。 現在的女孩子隻要有約會,也不計較是否是理想的對象,我感喟的想,女人大平賣,動勿動就感激涕零,真是競爭大,生意難做。 可是意外還在後頭呢。 左英的性情越來越好,有一日吃早餐時,我發覺她左手無名指上戴看一隻豆大的鑽戒,色澤很不錯,咦,這回是真的,雖然說金錢買不到愛,但是一個男人若肯把一隻一克拉鑽戒套在她手上,那就已經算很愛她了。 “訂婚?”我問。 “是的。”她巴不得我有此一問。 她握著雙手,情不自禁。 “火箭時代。那幸運的男生是誰?”我迫下去。 “琪,說出來你或許不相信,是何永忠。” “什麽?”是他?他又回頭?我愕住。 “他同我說,前一陣子,他父親身子不好,一盤生意落在他頭上,千頭萬緒,弄得他心很順,茶飯都幾乎不思,因此沒空見我。現在略有紋路,老人家健康也恢複了,因此他想到婚事。” 我張大嘴,沒想到左英會相信這等鬼話。這家夥,到處看過,發覺仍是左英好,又回來打她主意。 左英歎口氣,喝口茶。 “我也不至於天真到那個地步。”她說:“但是我覺得他肯哄我,可見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仍是重要的,求仁得仁,謂之幸福。自小我就希望嫁這麽一個男人,當中發生過什麽,我不打算計較,隻要結局美好,已經足夠。” 我聽了,竟不知說什麽才好。 陽光斜斜地照在早餐桌子上,他們沒結婚就已經貌合神離,各有名之目的,現代人的感情,是這樣子的吧?這裏麵未嚐沒有哲學。 淒慘的現代哲學,委曲求全,有選擇等於沒選擇,因為時不我予,因為青春已逝。 我說不出話來,喉嚨中像是有什麽咽不下去。 “婚期訂在年底。”她說。 “旅行結婚?” “嗯。”她說:“整個蜜月開銷由他長輩送出,算是了不起的大手筆。” 我深深抽煙,她說得對,在今日,算是難得的了。 “我婚後,琪,你恐怕要另找拍檔一起住。” “是的。”我說。 “你不大喜歡永忠吧!他說你對他很冷淡,有好幾次他向你打聽我的消息,你都不睬他。” 好厲害的腳色,隻手遮天,一下子先堵我的嘴,惡人先告狀。 我隻好笑笑說:“我總得避嫌疑呀!” “琪,你的話真是擲地有金石之聲。” “別過譽。”我說。 我聲音中沒有太多的喜悅。人家夫妻之間的事,旁人哪裏方便說太多。 “恭喜恭喜。”我隻好這樣說。 除此老套,想不出其他的話來。人生便是這樣,兜兜又回到老路上去,看清形誰也找不到新路。恭喜。 黃昏七時街角 姐姐又出去了,花枝招展,最時髦的複古皺皺小波浪發型,齊耳長短,穿露背裝最好,雪白的寬裙子襯鞋店剛剛出售的小圓頭檸檬黃高跟鞋,她永遠走在打扮的流行尖端,美得要命。 每天黃昏,吃完飯,約七時左右,姐姐便會出去,因為兆良哥在街角等她。 他們走了已有兩三年,雖然母親反對,雖然兆良哥那麽窮,他們還是來往著。 因為母親不喜歡他,兆長哥已很少上我們家來,他愛站在街角僅餘的一間藥房門口等,藥房叫振興,離遠看去,在華燈初上時刻,店裏堆著的各式貨品,林林總總,瓶瓶罐罐,仿佛閃爍如所羅門王之寶藏。 我一向喜歡這間角落土多,你可以在他們那裏買到任何需要的東西,包括陳皮梅與聖誕卡在內。 兆良哥穿著簡單的白襯衫與牛仔褲在那處等姐姐,在我眼中看出去,便已是天底下最浪漫的事。 有時候下雨,他忘了攜傘,母親會咕噥:“那個傻小子。”而我會同情地借故下去,給他一把穿洞的舊傘。 他不說什麽,我亦不說什麽。 而似水晶簾子般落下,亮晶晶點綴他年輕俊朗的麵孔,而姐姐,他應該知道,即使在雨天,化妝穿衣也得一小時。 他、永遠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等她。 等到了又該到什麽地方去? 我從來沒有問,這個城市這麽擠這麽髒,情侶可以到什麽地方去?他同家人住,她亦與家人住。是到咖啡店?公園?抑或隻是散步? 姐姐也許永遠不會告訴我。 她隻曾經說過,兆良哥的父母亦不喜歡她,“太冶豔了。年輕女孩那麽全副精神打扮,心術不正。”姐姐學他們的口氣如此說給我聽。 照說培養感情的條件與環境都那麽差,這段情緣注定要觸礁,但不知怎地,情侶們永遠是樂觀的,過一日算一日,沒有明天。 他仍然在那裏等她。 “會結婚嗎?”我問。 “唉,怎麽結呢?”姐姐歎口氣,“他那麽窮。” “不是找到工作了嗎?” “才四千塊一個月,他的兩弟一妹都要他幫助。” “他仍然替人補習嗎?” “當然。” “可是他仍然有時間來見你。” “你這口氣像他的媽,我是他生活的原動力,你明白嗎?沒有我,他什麽都不想做。” 我做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啊,這樣!可是,他是不是你生活的引擎?” 她沉默了一刻,秀麗的麵孔在靜態時如一幅圖畫,她終於說:“我不知道。” 我怔住。 “什麽?”我問。 “我要下去了,他在等我。”她取過手袋,蹬蹬蹬下樓。 母親看看她背影:“這就二十二歲了。” 我不響。 母親說下去:“我不是嫌兆艮窮,而是嫌她明明那麽重視物質生活,卻偏偏自欺欺人,跑去與一個子兒都沒有的兆良泡。” 我仍然不出聲。 我是那麽喜歡兆良哥,不忍在他麵前或背後說任何壞話。 兆良哥是來替我們姐妹倆補習數學時認識的。 所以母親常說:“略不小心,就發生這種事,再隔三年,人人都知道她是他的人,還有誰敢上門來?結果隻好嫁他,有些女孩子最能吃苦,偏偏這個人又不是她。” 我微微笑。 姐姐已經很為兆艮哥吃苦,天天穿看高跟鞋在街上跑,他們到底去什麽地方?兆良哥幾時才會買一輛車子? 為什麽他們要天天見麵? 一天不見會發生些什麽事?他們會不會因思念對方而死? 姐姐說:“你懂什麽?” 我說:“我也二十歲了,你開頭與兆良哥走的時候,比我還小一點。” 她驕傲的說:“我早熟。” 我一笑置之,早熟算是基麽大買賣呢? 我看看腕表,“近七點了,還不去?” 她遲疑一下,“今天不去。” 我懷疑耳朵有毛病。這是風雨不改的死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沒有一日不見的,今天是什麽意思? “兆更哥不舒服?”我探頭出去看。 那修長的身型早已站在街角。 “他在等你呢。” “小妹,麻煩你下去同他說一聲,我今日不舒服。” “你不舒服?” 早已化好妝,穿好衣服,怎麽可能? 我立刻意味到什麽不妥,一陣悲哀襲上我心頭。 栽說:“我才不會為你撒謊。” “那麽由得他站在那裏等到天亮。”姐姐有點急躁。 “你沒有空,又把他叫了來幹什麽?” “跟你說,你不會懂的。” 我很生氣,開門下去。 兆良哥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一臉歡喜,及見到是我,有一絲意外,沉默寡言的他並不說什麽。 我低聲說:“她說她不舒服。” 兆良哥立刻明白了。 他苦笑。 我輕輕問:“每天非見過她不可?” 他點點頭,仰起頭,看著遠處。 “非得見過她才能安寢?” 他又點點頭。 “才吃得下飯?” 他微笑。 “這便是愛情?” 他轉頭走。 “兆良哥。”我叫住他,“明天你還來不來?” 他不回答,走了。 背影無限落寞。 我興致索然回到家。 姐姐不在,我問母親:“她人呢?” 母親反問我:“這種時分,她怎會在家?” 我很受震蕩。 她同別人出去了。誰?她要拋棄兆良哥?兆良哥可知道?她怎麽應付兩個男朋友? 那夜她回來得很晚。 我一直未睡,聽到門口有汽車引擎響,偷偷爬到窗台張望。 姐姐被一輛黑色的跑車送回來,車子在月色底下閃閃生光,有一種妖異的氣氛。 兆良哥將要挑戰這個黑色武士,才能把姐姐奪回。 她推開車門,我連忙回到被窩去。 她進來時很疲倦,匆匆脫下穿戴,胡亂洗把臉,就倒頭睡。 第二天她得上班,我得上學。 一早我起來,她還在床上,看樣子今天又得告假,她老板遲早會發作。 母親搖搖頭,“你看看她,幸虧我還有你替我爭氣,否則怎麽去見親友?” 我聳聳肩,我不擔心她,我擔心的是兆良哥。 到傍晚七點,姐姐還沒有自外頭回來,而兆良哥又站在街角,黃昏七點。 他嘴角有一默紅星,什麽?吸煙?他幾時開始吸煙的? 我下樓去找他。 “你來了?”我問:“她不在家。” 兆良哥低下頭。 “別抽煙,把所有的香煙燒盡,她也不會改變主意。” 他有點憔悴。 “別再來街角,男兒誌在四方,”我胡說一通,“這樣子多沒誌氣。” 他還是不說話,又給我一個“你懂得什麽”的表情。 “她另外有男朋友,那個人有車。”我說:“你別癡心。” 他長籲一口氣。 “為什麽不說話?”我說:“你看你,多麽孤僻。” 他不回答,轉身走了。 這次我回家,母親抓住我來教訓。 “你去惹他幹什麽?街角又不是我們的地基,你管是誰在那裏等誰?要你去兜搭他?告訴你,再給我看見你同他說話,我頭一個不放過你。” 我問:“媽媽,姐姐此刻同誰走?” 她說:“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母親沒好氣,“她都快變交際花了,我管得了?” 我不放棄,“那個開黑跑車的是誰?” 母親光火,站起來回房間去。 我還是不知底細。 等姐姐回來,一臉晦氣,我問:“怎麽?給公司開除了?” “烏鴉嘴!” “不用鐵算盤也可以猜得到,一天到晚遲到早退,現在好了,白天睡覺,晚上做高級玩伴,專陪開跑車的男人出去。” “閉嘴!”她要撲過來打我。 我一躲躲開。 母親過來大聲說:“都給我站著。” 姐姐有點怕母親,站著不動。 “你!”母親喝問:“你丟了工作,以後打算怎麽辦?” “這種千兒八百的工作,哪兒找不到?”姐姐氣鼓鼓說:“隔些時候再去上班就是了。” “一個人的身份最要緊是清清楚楚,你現在算什麽?交際花?名女人?白領女?” “媽媽何苦一直罵?”姐姐按捺不住,“我同兆良走了三年,你罵足三年,此刻我不同他在一起,還是罵。總之我無論效什麽,都不合你的眼,不如我離了這個家倒好。” 她回房。 我追進去。 “姐姐。” “走開。” “姐姐,為什麽與兆艮哥分開?” “因為悶。” “他那麽愛你,怎麽你仍然覺得悶?” “在一起三年,一直在街角等,一直散步,一直去聽古典音樂會,這樣下去有什麽前途?” 當初呢? “當初年紀輕,哪裏知道那麽多!” “姐姐,你在氣頭上──咦,你幹什麽?” “收拾東西離開這個家。” “你要走?” “不走還待什麽時候?” “我不明白。” “這事與你無關,你明不明白都好。” 我拉住她的手,“你這一去住在什麽地方?” “朋友家。” “是那個開黑色跑車的人嗎?” “是。” “他會同你結婚?” “別老土了!” “好,那麽他會保證什麽?你不能自一個‘朋友’的家走到另外一個‘朋友’的家去,這樣你很快完蛋,想想清楚,別因母親幾句話而氣在心頭,非要毀滅自己來報複她。她不會為你傷心,她那一輩的老派人不過為麵子而活,你若以身試法,太不值得。” 姐姐悲從中來,“倒沒想到你會安慰我。” 我微笑,“我是你妹妹,記得嗎?” 我們擁抱。 離家少女很少有好的結局,外頭不知幾許豺狼在虎視眈眈,專等被母雞逼出來的小雞來吞吃。 我說:“吃虧的是你,母親一句‘她自甘墮落’便推卸責任,男人也隻須說聲‘她自動送上門來’。” 姐姐哭泣:“但這個家,實在耽不下去。” “努力將來,你會得到一個真正屬於你的塚。” 姐姐笑起來,“你的誌氣真不小。” “所以,我並非一無所知的。”我說。 “日子太難熬了。”她躺在床上歎息。 我看看街角,“兆良哥在等。” “讓他去。” “真可怕,像個幽魂。”我說。 “他真沒誌氣。” “男人也很難做,癡情又被罵作窩囊。” 姐姐啼笑皆非。 “他會有出息的,跟定他有什麽不好?” 姐姐說:“我知道你對他的印象出奇的好,但我與他的關係卻到此為止。” 那角落店鋪仍然輝煌,但是站在那裏的人卻已憔悴。 我說:“就算與兆良哥結束,也不必盲目急急投向另一人懷抱。” “你還是幫他。” “是。”我說:“我喜歡他。”即使他太像一個幽魂。 下雨時我仍然給他遞傘。 他忽然開口對我說:“明天我就不來了。” 我點點頭,沒有意外,總有一日,他會醒覺。 這麽俊朗努力的男孩子,不會因一個女子一蹶不振,一切都是暫時的,像愛情。 他苦澀的微笑,“我母親說,我再這樣下去,她要把我自家中趕出來。” 我說:“令堂說得很對。” 他一怔,看著我:“你是一個聰明的小女孩子。” “不小了。”我微笑,“而且長得不美的女孩隻得聰明。” “不知怎地,你姐姐從來不給人一種小的感覺。”兆夏哥說。 因為老姐的體態神情,看似隻水蜜桃,從來不像小女孩子,即使在十四五歲也不是。 “她也不好過,”我說:“很矛盾,跟你在一起,壓力實在太大,不跟你在一起,又牽掛著你。” “告訴我,小妹,”兆良哥凝視我,“把事情分析得這麽徹底,有沒有快樂?” 我笑嘻嘻的答:“沒有,可是像你們這麽糊裏糊塗的過活,又快不快樂?” “不快樂。”他不得不承認。 “既然大家都沒有快樂,何必問我?” “我要走了。” “兆良哥。”我叫住他。 他轉過頭來,等我開口。 我有千言萬語,不知怎麽說才好。我想說,我太習慣他每日黃昏七點鍾在這裏,見不到他,我會比誰都難過,我會比姐姐更黯然銷魂。 我還想說,我自從他第一次進我們家門,為我們補習,就對他心生愛慕。 我更想說:兆良哥,我不怕窮,我堅信他會熬出頭來。 但我張著嘴,雨水飄在我臉上,我什麽都說不出來。 兆良哥摸摸我的頭發,“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我的鼻子發酸,淚水冒上來,臉頰發燒。 他說:“你是個可愛的孩子,我一早就覺察得到,否則我也太不敏感了,是不可能的事。” 我垂下眼,兩顆大大重重的眼淚終於噗的落下來。 “但……不是現在。”他說:“我想你是會明白的,傷了的心,一時間……況且,我是這樣的愛她……我不會放棄。”他說得很斷續很困難。 是我忍受不住,轉頭走開了。 母親冷冷的問我,“你去見他幹什麽?” 我同她說:“媽媽,你為什麽總是冷冷的在一角偷窺?你到底知道多少?你究竟要知道什麽?你以一個毫不動容的觀眾身份來觀看親生女兒的七情六欲,掙紮失意,要到什麽時候?你既不伸手救援,為什麽還喋喋不休地批評我們這場戲做得不夠精彩?你到底要什麽?” 母親被我說得麵孔一陣青一陣白。 姐姐在一旁鼓起掌來。 我同母親說:“你這樣子下去,很快便會如願以償!我們會搬出去住。” 母親竟不出聲。 我回到房中,自書包掏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來吸。。 姐姐問:“如果她真的趕你走,你怎麽辦?” “她不會的,不過也不要把她逼得太厲害,她是母親。” “我沒有你一半本事。”姐姐說:“我根本不會同她理論。” 我歇口氣,“她對兆良哥有牢不可破的偏見。” 姐姐沉默一會兒。 “你是為了兆良才與她吵嗎?” “我的心事,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我把頭轉過去,不去回答,我問:“那個開黑色車子的人呢,怎麽不來了?” 姐姐苦笑,“揀不到便宜選來?這個城裏的女人又不是死光了。” 就那麽簡單。 真沒味道。更顯得兆良哥的深情難得。 姐姐看著街角,“他也不來了。” “如果他來,你會下去?” 姐姐緩緩搖頭。 “但你仍希望他在那裏等你,直至變為一尊石像?” 姐姐笑,“沒有,我不會那麽黑心。” “你知道隻要你喚他,他是會回來的。” 姐姐不回答,她翻閱報紙找工作。 這三年來他們愛得那麽勞累,有個機會休息,往樂觀那邊想,也未嚐不是好事。 姐姐說,有時候天氣熱,在小公園坐著,熱得頭昏,手腳都麻痹起來,一天工作下來,疲倦得緊,還得談戀愛,苦得不堪,幾次三番要放棄,隻覺一頭一背的汗,膠住靈性,如果不是母親竭力反對,或許可得喘息。 “好幾次想出去租個小房間同居。”姐姐說。 現在終於分開,母親卻沒有勝利感。 姐姐找到工作,仍然上班,並沒有墮落,母親不知有沒有失望,但對我們的態度,逐漸緩和。 姐姐很消瘦,衣著也隨便起來,漸漸愛穿寬身舒適的衣裳,品味與我越來越接近,化妝淡下來,比起以前,少了種神采,但多了些氣質。 每到七時,我們仍然伏在窗台上看牢街角。 有時候我喜歡在那種時刻,故意下去買一包巧克力。母親再也沒有發表什麽意見。 兆良哥在不在那裏等,已是無關重要的事。 家裏很靜很靜。 每天黃昏,一家三口坐在家中吃飯,三個女人都沉默無言。 最無話可說的是姐姐。以前似一隻彩雀似的姐姐。 我最不原諒母親這樣克殺姐姐短暫的青春。 我問姐姐:“你有沒有想過他在什麽地方?” 姐茫然問:“誰?” “兆良哥。” “沒有。”她淡然。 “姐,我不是要探聽你的秘密,你可以和我說老實話。” “沒有。記憶太苦澀,不想好過想,環境固然不容我們,我們也太不爭氣,那麽年輕,又沒有能力,談什麽戀愛?” 我靠在窗口看,“我奇怪他在做什麽。” “他?努力做工。” “你怎麽知道?” 姐微笑,“我太清楚地。” “有沒有新的女朋友?他還是很愛你。” “總有一天會淡忘。” 我約莫覺得姐有什麽在瞞我,她的聲音語氣雖不熱烈,但並沒有絕望的味道。 難道她已經忘記? 我很失望,天氣又漸漸熱起來,有時候雷雨天,我會解嘲的想:幸虧兆良哥已經放棄了,不然準會淋死。 我有事有事在窗畔生根。 一個黃昏,一眼望出去,嚇一大跳。 眼花?我用手擦擦雙眼。 這是誰?西裝、領帶、俊朗的麵孔、修長身裁,數月不見,依然無恙。 化灰也認得他是兆良哥。 這是怎麽回事?改變裝束,他又跑回來等。 是不是我們想念他想得太厲害了,引起幻覺? 剛在疑惑,要咬嘴唇來證實是否做夢?眼前一花,又多了一個人。 姐姐! 她飛快迎上去,拉著兆良哥到另一角落去。 我明白了。 他們早已重修舊好,隻不過改變熱烈的舊作風,現在瞞著我與母親,偷偷作短暫的見麵。 豈有此理。 我開頭隻會很生氣,心中胃酸泡。直到感情沉澱下來,才懂得為他們高興。 連我都瞞。我一直是站在他們那邊的呀! 也許他們有他們的理由,也許覺得不好意思,也許沒有把握。恐懼太多……過去的壞經驗影響。 我決定維持沉默,免得不成熟的感情一打就散。 姐姐在十分鍾後就回來。 我不禁佩服她,一點聲色都不露,除了身體成熟,看樣子她頭腦也成熟了。 到這個時候,我僅有的一些妒忌之情也去得幹幹淨淨,完全恢複正常。 今天兆良哥也太不小心,竟站錯位置,給我看到不要緊,給媽媽看到又有麻煩。 如此他們倆也不似從前那麽癡纏,見個麵,說幾句,就各顧各做更重要的事去,一早就這樣,怕雙方家長也不致於反對得那麽厲害。 至今我很放心。 我一直沒提起,暗暗留神,又得到新的理論:原來他們見麵的時聞改為每星期三次。 姐姐的生活正常,憔悴焦黃之氣漸漸散清。 我忍不住要搗蛋。 趁著天氣好的黃昏,我到街角士多另一邊去等地。 兆良哥比我早到。 我咳嗽一聲。 兆良猛地轉過頭來,見到是我,一味隻是笑,非常不好意思。 我的悻悻然倒不是裝出來的。 他一直拍我的肩膀,表示安慰及歉意。 我對他的愛並不是自私的,他應該知道。 跟著姐姐也趕到了,看見我一呆,也不出聲。 兆良說:“怕你們母親知道……” 我低下頭看鞋子。 “你看你們倆,現在多相像。”兆更哥又說。 姐姐乘機說:“我們根本是姐妹。” 我仍然拒絕出聲。 兆良說:“我開職了,不替我高興嗎?” 姐姐說:“我和她先回去。” 姐姐拉起我,一齊回家,一路溫言地試探我的情緒。 一開門母親迎麵出來。 她苦無其事的說:“為什麽不請兆良上來?” 我一驚,立刻說:“不是我說的。” 母親接著說:“在街站,多麽累。” 姐還在發呆。我說:“還不去追兆良哥?你不去我去!!” 我飛身去追,他還站在車站。 “兆良哥!”我喜悅的大聲叫,向他招手。 姐姐也在身後跑上來。 兆良一時間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我卻知道黃昏七時街角快成為曆史陳跡。他們終於獲得家人的諒解。 前麵道路終於有陽光照耀。 結婚 沈嶽瑞是我的老朋友了,有人曾經笑我們是青梅竹馬,因為我們幼時是鄰居,又一起念書,故此妻不大喜歡她。女人總是吃醋。 再加上老瑞有些十三點兮兮,妻更加白眼有加。 不過老瑞每次來找我,妻仍然客客氣氣,除非逼不得已,否則不會在我麵前發牢騷。 日子久了以後,她們也有說有笑,因為妻已看出來,我與老瑞之間真的什麽都沒有,要有也不會等到今天才有,根本我把她當作一個包袱,半個兄弟姐妹,在必要時扶她一把,如此而已。 老瑞蠻可憐的,沒有父母,自幼跟著親戚過活,往往表兄弟姐妹有的,她沒有,因此造成一副好強心。自卑感與虛榮心,交織成為一片混亂。 我記得當年她時常跑過來我們家吃飯,母親說不過多加筷子而已,我們是這樣泡熟的。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到目前,老瑞真老了,我也老了,都是三十出頭的人。 不過老瑞每逢受了什麽剌激,還維持童真,愛嚷嚷:“我要結婚了。” 仿佛一結婚立刻可以得道成仙,不同凡響。 開頭的一兩次,大家都以為是真的,著實熱鬧一番,幾乎連禮物都備下了,又沒有下文,因此漸漸大家都不理會她。 妻同我說:“會不會是慣性?” “你公司同事一大把,介紹個理想的人給她,應該是沒問題的,老瑞長得過得去,又有份職業,而且不見得在人前也這樣口無遮攔。一個人活到三十老幾還玉體無恙,一定有她的本事,不可能一無是處。” “你對這幹妹妹不錯嘛。”妻微笑。 “不錯?是不錯。我也瞧不出有什麽好,這些年來,我有什麽好處給她?人與人之間,不過是這樣。欲想人雪中送炭,不如平日自己把炭儲藏起來,留待下雪時用,至於錦上添花,也不必了,織一幅織錦時,不如把花也織進去,凡事千萬不要求人。” 妻說!“你看,牢騷一大堆。” 我笑。 “我看她自己很有辦法,不必旁人動腦筋。” 說得很是。做媒做中做保都是難的,若當事人過河拆橋,倒也罷了,呆鵝還可以祝他幸福,最慘是一些當事人明明在河中央,已經打算拆板,急得保人一額汗。這位仁兄/仁姐最後失策掉在水裏,還照樣的抱怨保人。 老瑞很快把男朋友帶來喝下午茶。 我們家的下午茶是著名的,因為有很多點心相伴,有朋友說每星期六來,保證增肥。 我們在周末下午客人常滿,像個沙龍,隻可惜蝸居太小,有人滿之患。 老瑞帶著男友來了。 我一看就知道小尹隻是吃飯跳舞的男朋友。 老瑞當局者迷,我不便掃她的興。 她把小尹帶來我塚,也是看得起我,認為我不使她蒙羞,我配見她的男朋友。 男女在一起,開頭總是把最好的一麵給對方看:男的一定把女的往他辦公的地方帶,好讓她知道他有事業。女的多數帶他見朋友,表示公開兩人之間的關係。 男女之間的花樣,耍來要去不過是這幾道板斧,過來人都心知肚明,會心微笑。 我殷勤地招呼老瑞與小尹。 老瑞很陶醉,不時眼定定的青青男友,麵泛春光,不勝其喜的模樣。 我既好氣又好笑。 真是的,這麽一大把年紀了,做也做夠,熬也熬慣,有什麽擔當不起,要樂得那個樣子。 當然,現在這年代,男女也不必玩猜謎遊戲了,但始終雙方都要含蓄一點才好,將來留個餘地下台。 她過來問我:“老杜,你看他如何?” “很好,任職何處?”我問。 “大美銀行的副經理,留美學生,管理科碩士。”老瑞神氣活現的報告。 “你們走了多久了?” “三個星期。” “啊!那麽怏。” “我們要結婚了。” “又結婚?” “死相!”她推我一下,“我幾時說過結婚?” “不止一次了。” “這次是真的。” “真的是真的?”我笑!“他向你求婚?” “求過。我想我快要答應他。”老瑞答得不含糊。 我一怔。 “你認為如何?”她問我。 “無論如何,結婚是好的。”我說。 我大力拍她的肩膀,祝她從此走上一條正路。 無論對強人或弱考來說,結婚都是好的,生活可能仍然要麵對許多困難,至少有個並肩作戰的伴侶。 晚餐時分,這一對親親密密的走了。 妻問我:“可是要結婚了?” 我點點頭。 “看樣子是非結不可,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 “什麽時候?” “說是下個月。” “現在離下個月隻有十天了。”我不置信。 “馬上就揭盅,盡管走看瞧。”妻笑,“你信不信?” “不信。” “不信什麽?” “不信那個叫小尹的男人娶她。” “為什麽?”妻不以為然,“也許人家有緣份。” “緣份是什麽?”我反問。 “是很支的一種說法,把男女拉在一起的一種無形力量。” “緣份也要憑因素的,洋人嘴裏的機會率便是緣份,要中機會,人為的因素多看呢!這是一個條件社會,小尹怎麽可能娶老瑞,對他根本沒幫助,像這種小夥子,理想中對象是小康之家出來,大學剛剛畢業,有嫁妝的小姐。” “你懂看相?”妻不服貼,“你怎麽知道小尹先生要的是什麽?” “像小尹先生這樣的年輕人,任何一家英資美資的銀行裏都可找到一兩打,他們的行動模式都有來曆,這並不需要一個料事如神的活神仙才可以預測到,他是不會娶老瑞的,老瑞不管他用,吃吃喝喝不要緊,結婚?那是兩碼子事。” 妻反問:“他動了真情呢?” “現代人沒這麽容易動情。他要是會得動情,決不能拖到今日才羅曼蒂克起來,都三十出頭了。” 妻不語。 過很久她說:“下個月明明要到了。” 是的,一煞時十月份便過去。 小尹不見人,老瑞仍然孤家寡人。 妻覺得我料事如神。“雖是勢利眼,不過眼光夠準。” 怎麽能這麽說,這明明是擺在眼前的事實,怎麽好說我勢利。老瑞嫁個船王,我也不能沾她的光,她嫁乞丐,未必會向我借貸。 不過老瑞那麽好勝,她非要嫁個她認為可以為她揚眉吐氣的男人不可,雪一雪“前恥”。 她說:“明明提到婚嫁,後來見到離鄉別並的到美國去,算啦,我愛香港,舍不得。” 就這樣找個梯子下台來。 “結婚管結婚,以後別叫得通街都知。” “我明明決定,後來才改變心意。”她說。 “後來是誰改變主意?”我問。 “我!” “為什麽?”我直截了當的問。 “我嫌他煩了,一直催我到美國去,當初,誰也沒有提過去美國。” 我說:“到外國你們何以為生?” “他沒問題,他家人都在那裏,我可無聊了,這裏朋友多,美國不認識人。” “可以念書。” “唔──臨老念什麽書?”她不耐煩起來,“我們說別的好不好?” 我閉上尊嘴。 妻給我一個“你好不識相”的表情。 妻是對的。 我太不識趣。 我記得我與妻從相識到結婚,簡直沒有人知道,到私底下訂了婚,才告訴親人,旅行回來,便實事就是的組織家庭,直到如今。 我從沒想過有人居然可以把結婚當中獎金似的大肆宣揚及慶祝。 這未免太看低自己;像是沒人要的籮底燈,忽然獲得賞識,樂得暈頭轉向……這是不對的,老瑞一開頭就錯了。 一個人,隻要有一份好的職業與健康的體格,總會獲得理想的配偶,而終究可以為閣下揚眉吐氣的人,始終還是閣下自己。 多少女人嫁入豪門(真的嫁了進去),因為不獲夫家賞識,還不是一無所獲的黯然離開。 婚姻最重要是門當戶對,誌趣相投。 老瑞經過這次之後,著實憔悴了一陣子。 我很同情她。她“失戀”了,可以這樣形容她,不過用“失意”兩字,比較適合。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豈止八九! 老瑞喝醉了酒就到我們家來,我們騰出沙發來讓她躺著,對她很好。 真是的,一個完全沒有背景的女子,在社會要闖出名堂來,太不容易了。誰關心她的病痛、需要、挫折,以及死活?一切都憑她自己,做得好,是應該的,做得不好,立刻成為笑柄。 這就是老瑞一直渴望出人頭地以及揚眉吐氣的原因。 她想嫁得一個社會上公認的好男人,不是生理上的需要,而是心理上的。 她對婚姻的憧憬很大,很不著邊際,老以為婚後可以一步升天,吐盡一口鳥氣,添增一種被需要的好感覺,出嫁從夫,她樂意在小家庭裏做一個主婦。 但請看看妻。 她何嚐不是嫁予一個社會公認的好男人,但是她不但有一份全職,回到家來,還不是什麽都得她動手,有幾次累得她僅叫,向我跳腳,控訴我不幫手。 別以為這算勞苦功高,公公婆婆還嫌她不趕快替咱們家添個男孫! 瞧,為人妻豈是易做的。 嫁到外國,即使有房子有車子,也夠悶的,五六十歲的退休人土都說吃不消,更不用說是年輕主婦了,一天到晚對本洗衣機洗碗機……老瑞這次失意,難保不是幸運。 妻都常常說:“唉,我嫁了你,你們家便多了條不用吃草、忠心不貳的牛。” 嫁人與享福沒有絲毫的關連。 所以不要說是生孩子,這年頭肯嫁人的女子也不多了,越有資格,越夠知識的,越不肯嫁。 有一陣子,家裏特別的靜。 我對妻說:“莫非老瑞又有男朋友了?” “看樣子是。” “這樣也好,屢戰屢敗,失敗乃成功之母。” 不知道這次是啥人。 “是誰?”我問。 妻說:“除了自己妹妹,誰敢問誰?不要緊,她一向喜歡宣揚,她一定會自己說出來。” 我們等了一個禮拜。 老瑞把她的男友帶出來見麵。 這人還真有一手,男朋友外表都不錯。 他姓魯。 小魯一表人才,西裝畢挺,說話有紋有路。 但是結婚仍然是另外一件事。 一看就明白,吃頓飯,奮場戲,小魯樂於奉陪,但結婚,嗯,怕還需要一段日子。她老遇到這種男人。 雙方總得互相觀察清楚,認為切合需要,那才可以談論婚配。 剛認識就提到婚嫁,哪個男人會不被嚇跑?希望老瑞理智一點。 大家吃了一頓豐富而愉快的晚餐。 由我付脹。怎麽好意思叫陌生人拿錢出來。 飯後我們去喝咖啡。 我與小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閣下哪裏人?” “廣東,不過自小在香港生活。” 老瑞加一句:“他是獨子,家裏是老式家庭,父親過世了,母親打理一家藥行。” 我皺一皺眉頭:“魯先生幹哪一行?” 那小魯稚氣的說:“我此刻念博士,還沒出來做事。” 我嚇一跳!這麽小?還沒畢業? 老瑞連忙說:“他也有二十九歲了。” 廿九歲還沒考到博士。我弟弟廿五歲就拿到這銜頭。 看樣子老瑞還要放多一陣太子賬。這是很累的一件事,不知她有沒有心理準備。 吃完茶我們也就散會。 妻坐在梳妝始前把頭發拆開梳通。 我靠在床上看她理妝,忽然心中漲鼓鼓地充滿幸福。茫茫人海,能夠找到一個相配相愛的伴侶,真不是這麽容易的事。 我很滿足地睡了,覺得諸人苦海無邊,我則經已回頭是岸,上天待我不薄。 第二天起來,對妻特別的溫柔體貼。 這年頭,男人找妻子難,女人嫁丈夫也難。 人挑你,你挑人,難得大塚合眼緣,又要家庭允許,太不容易。 我們等老瑞帶來好消息。 這次她同這男人走了很久,總有三五個月。這對老瑞來說,已是半輩子那麽長久,很難得了。 一日下班回家,看見妻在同她說話。 妻說了一半:“……你也不小了,一晃眼三十出頭,也得為自己打算打算,一夫一妻,圖個正經,天天過著春意鬧的日子,多累。” “我們快要結婚。”老瑞說。 “他有經濟獨立的本事?”妻問。 “也許可以住他家。”她低下頭。 “別開玩笑了,天長地久,你能跟申一個廣東老寡婆住?也許人家每天早上六點正要起來上香給神主牌呢!叫你陪她,你肯不肯?” 老瑞不出聲。 妻笑一聲,“怕不怕?” “什麽都被你料中。” “你自己好好考慮,沒有好的對象之前,不必談婚論嫁。” “人家會笑我嫁不出去。” “人家未必有空笑你,有那麽無聊的人,你也不必理會他們說些什麽。何必擔心,人家黃築君張敏儀還沒有嫁人,你急什麽?” “但是人家有事業。” “事業是自己努力得來的。”妻說:“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麽地方是看得見的,你老掛著談戀愛,人家埋頭苦幹,當然人家有事業。” 老瑞發呆。 我捧了某進去。 妻向我道謝,接過茶杯。 老瑞很感歎的說:“你們真的相敬如賓。” 我微笑,“這樣默默地快樂不為人知的生活,你過不慣。你是個不斷尋找刺激的人。” 老瑞白我一眼,“別尋我開心了。” 我說:“這種事急也急不來,該你碰見的,你一定會碰見。” 老瑞說:“再遲,遲到幾時呢?這些日子來,穿衣服賠化妝品也蝕得光光的,又住在親戚家,自己連公寓都租不起,做了七年工也不見有升職機會,再不嫁,更加山窮水盡,我連申請到美國旅行,領事館都不批下來,”她頓足哭喪著麵孔,“分明嫌我不夠資格。” 我未想到她的處境尷尬到這種地步。 妻與我麵麵相覷。 我說:“先要解決住的問題。不能再住在人家家裏。” “出來怎麽辦?租人家一間房間,不如住他們那裏。” “可以租層小公寓。”我說。 妻不耐碩,“你這等於教人食肉糜。” “最要緊是自己有個窩,有私人的活動範圍,那麽你就不會那麽渴望結婚,”我說:“真的。” “誰不知道真的?要是經濟能力不夠,也不能有這種享受。”妻說。 “現在房子便宜了,要是狠得下心來,不過三四千塊月租,花一兩萬裝修便可以入夥,如果你工作七年,連這個節蓄都沒有,那就不值得原諒了,我知道有位小姐返來六年間,不但自置一千三百尺麵積的樓宇,還有十萬美金以上的現款節蓄,而且皮裘鑽表一應俱全──別想歪了,人家不是做偏門的。” 老瑞暴跳,“你這個人,廢話怎麽如此之多!” 我瞪看她,“別告訴我,你都穿在身上了,你的衣服,並不見得出色。” 妻說:“出色的衣服,兩三萬元一件,別開玩笑了。” 我再一次閉上尊嘴。 老瑞低下頭:“你說得對,我的確是太沒有打算。” “錢花到哪裏去了?”妻抱怨她。 “根本沒有賺多少,一個月才幾千塊錢,吃吃喝喝已經完蛋。” 三個人無言相對。 隨後老瑞說:“發奮已經太遲,我還是結婚算了。” 我說:“他能負責你全部開銷?” “是,我很快不必再工作,有他出去做便可以。” “他還是個學生哪!” “不是他,是另外一個。” 我真的被弄糊塗了,我怪叫,“你倒嫁什麽人?” “一個有獨立資格的人。”她說。 “誰?”我與妻齊齊問。 “你們沒見過。”她答。 “老瑞,別這樣二百五兮兮的好不好?婚姻到底是人生大事,雖然說如今可以離婚,離了再給,難免元氣大傷,況且有多少個女人有資格結三四次婚?” 妻也說:“為生活為出路結婚,都不是好辦法。” “那麽為什麽呢?”老瑞問。 “自然是為認為跟這個人生活比一個人生活愉快。”我說:“狂戀是不需要的,別太戲劇化。” 老瑞怔怔的說:“兩個人生活當然是比一個人好。” “是嗎,那麽為何那麽多人鬧分居?”我問。 老瑞說:“你這個人最討厭,非但沒有解決我的問題,還引起那麽多難題,老聽你說話,已經頭發白。”她勃然大怒。 妻說:“你別理他,他也是為你著急。” 老瑞說:“我走了。” “吃完飯再走。” “我不是沒有地方吃飯的。” 她走了。 妻責備我:“你看你,太過份了。” 是的,我是有點過份,我為她看急。明明看她走條錯路,又不能舉出什麽具體的方法來幫她,眼睜睜看著她像沒頭蒼蠅似的亂碰亂撞。 “在這個關口不適合說話。”妻說:“一切話都變成諷刺她譏笑她。” “那麽,朋友要來有什麽用?” “朋友,朋友是要來陪著吃飯用的。”妻立刻答。 我呆半晌。 以後的日子裏,我努力與老瑞聯絡,想叫她來吃飯。 老瑞對我非常冷淡,甚至不耐煩。 我心中有氣。我是一片好心,我有正經職業,我有家庭,我可不愁孤獨。 妻說:“你與她鬥氣,你瘋了。” 我翻過報紙,“我在閱報,看看有什麽結婚啟事,也許老瑞真結婚了,想通知親友也說不定。” “啊?會這樣嗎?倒真要留神。” “到今日尚未登出來。” 我們一直期待發生的事,並沒有發生,不過老瑞絕足不來,是個事實。 她終於被得罪了,也難怪,我把她說得一文不值:沒事業、沒房產、沒丈夫、沒現款、沒青春,又不美貌,要死,簡直把她踩成柿餅,難怪她生氣。 活該。三十年的交情,毀於一旦。 你別說,家裏少了老瑞來坐,頓時像欠缺什麽似的,靜了下來。 怎麽能不寂寞呢?她那麽勇敢,我們太過自愛,不敢說不敢做的事,她全部付之於行動,光是做觀眾,都能駭笑,這麽精彩的一個人物,忽然絕足不來,損失不少人生樂趣。 而且多多少少我有點擔心她。 老瑞能不能在三十高齡修成正果呢,就要看過不過得了這一關了。 結婚以後,若能克守婦道,克勤克儉,那是不成問題的,若還出什麽花樣,話就很難說了。 我口氣老到,到現在還常常想以長輩姿態出現,指出她的不當,當然她要不高興。 玩火,是她的事,淪落,是她的身體,她不需要朋友來教導她指揮她。 索性孤立自己,少聽許多閑言閑語,任性地過她認為值得的生活,有什麽不好呢? 妻說:“看樣子,她是真的不來了。” 我心惻然。 “明天她嫁個百萬富翁,你就不會有這麽難看的表情了。”妻笑;“也難怪她一天到晚要出人頭地,這些年來,無論誰說起她都要皺眉頭,她氣苦。” “你看人家誰誰誰情況其實跟她差不多,但是人家值得尊敬,她不。” “因為你同老瑞太熟了,熟稔帶來輕蔑,那是一定的。” “她也看不起我。” “算了算了,別老說她,她要打噴嚏的。” 我說:“從此不說她。” 後來也漸漸淡忘這件事。 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很久很久之後(感覺上像已是很久很久),開信箱跌出一張帖子來,是老瑞的結婚請帖! 哇!我叫起來。 那男人叫什麽?我連忙盯著看:叫張文新。 “我們訂於九月十五日在香港大會堂注冊處登記結婚。” 我奔上樓去給妻者。 “真的結婚了,真的結婚了。”我叫。 妻接過帖子,喃喃的說:“真的結婚了。” “偉大偉大,無論如何,結婚總是好的。”我說。 “那人是誰?幹哪一行?出色不出色?能不能為她出口氣?”妻一連串問。 “不知道。” “她怎麽不把他帶來給我們瞧瞧?” “這次她實行守秘。”我說。 “可不是。”妻埋怨,“都是你。” “算了,朋友也有緣份,緣份盡的時候,多說無益,能收到帖子,已經算很不錯了。 我茫然若失。 結婚了。 從此以後,我們都沒有與她聯絡上。 誰知道,也許她恨我們。也許她真正要顯點顏色的,就是我們兩夫妻。 她沒有給我們新電話地址。 我們一直不知道她的對象是個怎樣的人。 不過我心中暗想:也許婚姻一觸礁,她又會出現在我們家──那還是不要出現的好。 姐妹倆 家裏其實很簡單,三個女人。姐姐、母親與我。 父親早已去世,剩下一點點錢與一幢小房子。支持曆年來的學費及生活費,待我們成年,已沒有剩下多少,生活非常節儉,童年的生活沉悶而悲觀,過得相當乏味。 母親並不是振作堅強的女人,自父親去世之後,終年以眼淚洗臉,現在雖然把悲傷收斂,但成日都板著一張臉,不知她心裏想些什麽,所以我與她的關係一直很曖昧。 姐姐常常與她吵架,而我則較為遷就她。 生了姐姐後十年才生我,父母一心一意要添個兒子,結果又是瓦不是璋,母親失望之至,但爹卻是疼我的。 我與姐姐性情完全不一樣,姐似媽媽,而我似爹爹。芝麻綠豆的事,對於姐姐來說,都是一項刺激,而我,我似一個潑皮,天落下來也隻不過能催我走快兩步。 為了這種嘻嘻哈哈的性格,近年來母親對我也越來越好感。 我性格中的妙處,像爹。 在臨終前,他猶自說笑,對媽媽說:“總要發生在一些人身上的,人誰不會死呢?再舍不得也隻好撒手。對小妹好些,遲些你會知道,這女兒比兒子還強呢。至於你,就委屈寂寞一點了,都四十五歲,看樣子你是沒有再嫁的機會了。”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那年我十四歲。 姐姐立刻狠狠的瞪我一眼,事後說:“小妹完全沒有良知。”這句話,立刻在親戚間轟烈的傳開,至今他們認為我是個十三點。 媽媽的唯一反應是哭得死去活來。 其實十年後的今天,我還認為爹說得對,死亡是生命的應有正常現象,當然,可愛的親友去世,我們都哀痛傷心,但稍後應當拾回力量。 母親沒有。 姐也沒有。 她們一貫地做了寡婦孤兒,挾孤以自重。 而我,我仍然堅持地振作地活下去,與她們形成一個強烈的對照。 啊。 我有沒有說,姐至今還沒有對象?三十四歲,沒有約會,沒有朋友,成日守在家中。 她的嗜好是同母親吵架與同我作對。我無論效什麽,她都要置評。我越是遷就她,她越是得寸進尺,為隻為了誤會我可憐她。 其實沒有這種事。憑什麽可憐她?人生難得二十,快過三十,時間過得快,誰沒有三十歲呢,除非廿九歲死了。 況且現代女人的青春期這麽長,三十四歲正當盛年,就算三十七八也還根漂亮,人到這個歲數才是真正成熟期。 隻有姐一個人才以為自己行將就木。 她這個觀念荒謬得不值得同情。 而我,我發誓即使到四十、五十,我還是會盡力把自己修飾得最美觀。 我們並不睡一間房間,她說無法與我同住,所以我搬入儲物室,一間小得隻六乘六麵積的雜物間。放了一張床之後,其餘空間,隻好用來掛衣服,做功課,我坐地上,伏床上寫。 姐的睡房很寬,足有十乘十四。 獨個兒住是寂寞,所以她時常走過來,靠在我的門框上,與我說話。 她的口氣像那種三十年前廣東片中的老姑婆。 我所做的任何事,她都看不入眼。我都退讓她三分,但是有一次真忍不住了。 那是一個暑假,我在寫一份報告。 那日天氣醣熱,我們家如非必要,不開冷氣,我穿一件男人的白色汗衫,一條內褲,埋頭苦幹。 被她看見了,就借題發揮起來。 開頭還說得溫和:“你老是這樣衣冠不整,什麽意思?” “家裏三個女人,又是一家子,有什麽關係?”我頭也沒抬。 “浪蕩慣了,出去失禮於人。” 我覺得她過火,便說:“現在不興誅九族的了,我不會連累你。” 這句話說得唐突,勾動了她的心事,立刻使她斜看眼冷笑一聲,“可是誰都知道我有個熱辣辣的十三點的妹妹。” 我歎口氣,知道把話說過份了,不去意她。 她又說:“媽,你不管她,將來被人退貨,可怨不得。” 媽媽慢條斯理的吸口煙,“我管不看她,退貨也沒得怨,反正她可以養活她自己。” 我忍不住噗味一聲笑出來。 姐更生氣,咬定母親幫著我。 媽媽又說:“大妹,我看你的口氣,比我的還要古老,就快要你妹妹證實她是否處女了。” 我覺得老媽這句話有莫大的幽默感,心頭一寬,哈哈大笑起來,前仰後合。 姐忽然惱羞成怒,指著我罵,“神經病,浪得那個樣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有多濫?你同小朱的鬼祟事我不知道?” 我愕然:“知道又如何中.你不是打算寫成一篇文章,投稿到秘聞雜誌吧?我有圖片,”我作狀一陣亂翻,“可權充插圖,有張穿泳衣的不錯──” 誰料她會撲上來給我一巴掌,我還不知道發生了啥子事體,麵孔已著了一記,火辣辣的痛起來。 我也動了真火,本能還擊,也給她一個耳摑子。 我身高五尺六寸多,重一百廿磅,出手猶如輕量級拳手,她蹬蹬蹬退後三步,然後放聲大哭起來,奔進房中,關上了門,兩日沒有出來。 自從那次之後,我們的感情就淡了。 一年之後,我自文學係畢業,很快找到了工作。 我仍然同小朱走,我們的事,當然每個人都知道,因為老姐不會忘記替我宣傳。 她恨我。 為什麽? 小朱說“因為你有的,她沒有。”很討好我。 我膛目。“我有什麽?肉?別開玩笑了,就算是青春,也已近末期。人不靠青春,人靠的是知識與品格。況且誰沒有青春過,上主是很公平的。唯一可以說的,就是我比她開朗,這也不見得是本錢。” “可是人們都願意接近你。” “那當然,跟我在一起,不用動腦筋。” 我已經一年多沒同姐姐說話了。 工作時間長,周末又到處跑,很少逗留在家中。 這一陣子小朱遊說我搬出來住。我沉吟許久還作不出答案。 第一,收入不是那麽好。第二,有了自己的地方,男朋友來來去去勢必方便,很容易過界限。 我當然不是老古董。但對小朱,尚想留個餘地,他並不是可以托終身的那類人。做為玩伴,他是出色的,但他過了今天沒有明天,年紀大了,便覺得他不可靠。 近日我正想疏遠地,他看出來,便更要抓緊我。 我也為這件事頭痛。 走了五年,不是說脫身便可走的。 小朱這人,一向有些流氣,以前小時候,也正是看中他這一點,做事以後,越發覺得他幼稚,許多地方,格格不入,仿佛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樣子。 本來倒是想找一層小小的公寓,現在為了他的緣故,覺得住在家裏,反而有安全感。 我一直支吾,他看穿我的心意。 像今日,吃完飯,說好由我付販,本來高高興興的,說到這個問題,他又同我爭執。 “為什麽硬要我搬出來?”我耐心問。 “我不喜歡你母親,還有你姐姐,咦──”他作一個嫌棄的表情。 我忍不住說:“那麽你搬出來好了,我很樂意到你的小世界裏來陪你,我可以幫你策劃這個小天地。” 他一呆,“你這不是故意為難我嗎?” “我怎麽令你不好過,你倒說說看。” “你明知我經濟能力不夠。”他不高興。 “你我收入是一樣的。”我提醒他。 “但我是長子,我要把部份收入拿回家去。” “我也得照顧家裏呀,”我不悅,“為什麽你覺得我可以義無反顧的離開她們?” “算了,說來說去,你不肯為我犧牲。” 我覺得多說無益,“朱,你不能為我做的事,就不要希企我為你做。” “斤斤計較的小女人。” 我更覺察到他的自私,不想再爭論下去,便陪個笑,“我累了,明天還要上班,我們走吧。” “我知道,他們都說你同劉振元來往。” 我一怔。劉振元是我的老板。 我並不分辯。叫侍者來結賬。 “你姐姐告訴我的,”小朱說下去,“說那個姓劉的送你回家,已經不止幾次了,是不是?他四十多歲,中等身材,開一輛丹姆拉,”小朱越說越氣,“他比我有錢,他有的我沒有,但他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兒,你應付得來嗎?你們倆相差二十歲,會有幸福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站起來。 他緊緊抓住我的手,另一隻手伸過來放在我的脖子上,“小妹,你若有膽子離開我──” 他的手漸漸收緊。 我心平氣和的問他:“那又怎麽樣?” 他逼不得已的說:“我殺了你。” “你不會的。”我淡淡格開他的手。五年來往,我太清楚地的為人。 “不會?” “當然不會,你是長子,殺人犯就不能照顧父母兄弟了,況且,我對你很好,我不欠你什麽,你不會那麽做,再見。”我取過手袋,立刻走了。 姐姐告訴他的。 我的老姐快要瘋了。 她想怎麽樣,逼我離開這個家? 很容易的,不需要逼,地方這樣小,我遲早要出來找公寓住,我不打算在這所老房子內終老。 她真的恨我,我現在知道了。如果可能的話,扼死我的會是她,而不是小朱。 第二天情緒不佳,劉振元馬上發覺了。 他笑,“昨天與小朱相聚,不甚愉快?” 我立刻發牢騷,“這個人自私、自大、愚蠢,兼夾神經質。” “可是以前你卻是愛他的。”他笑意更濃。 我用手撐著下巴。“少女對異性的眼光真有問題。” 劉振元笑,“幸虧那時候沒有人提醒你的眼光差,否則你早嫁給他了。” 我苦笑,“是呀。嫁給他,替他賺錢管家生孩子,被他利用,然後在犧牲殆盡時離開,還被他罵貪慕虛榮。” “現在打算怎麽樣?” “我不想再見他。” “他恐怕沒有這樣容易罷手。” 我笑,“他說要殺我哩。”他說的時候咬牙切齒,唾沫星子自牙齒縫中濺出來。 我很慚愧。我怎麽會挑了那樣的一個人做男朋友。我抱住手臂,下意識的摸了摸皮膚,玷汙了,我想:古人說的玷汙就是這個意思,很不好受。 我訕訕的籍詞說:“我可不怕他。” “總得當心點,”振元說:“好聚好散,別激怒他。” “是。” 振元對我,多少有點像父親對女兒,自幼喪父的我特別珍惜這樣的關注。 我說:“我想同你回去見見母親。” “我最怕這一關,”他煩惱,“我保證我同伯母的年紀差不多。” “胡說,”我微笑,“你才四十七。” “年近半百了。”振元握住我的手。 “開頭她是一定抗拒的,”我說:“慢慢就會覺得你好,不過不要緊,同你走的是我,不是她。” “開頭,你看中我什麽呢?”振元看到我眼睛裏去。 我握緊雙手,“啊,你的丹姆拉,你的房子,你的地位,你的禮物。”我說得非常誇張。 “別瞎說,我會相信的。” 我正顏說:“因為你的體貼。雖然說施比受有福,但是聞中接受一下恩惠,是非常窩心的一回事。同小朱這種年輕的男人在一起,漸漸覺得吃不消,十多歲時鑽戲院,在郊外散步吃西北風頗有風味,數年後體力不支,他又需索無窮,我便變心了。” 振元聆聽,他那全神貫注的樣子又勾起我的淘氣。 我又說:“還有。你那麽英俊,成熟的風度使我著迷。” 誰知他挺挺胸說:“是真的呢,不少女人喜歡我。” 那個周末,我鄭重地叫母親做幾個菜,因為有個朋友會來吃飯。 母親很有興趣!“哦,是新‘朋友’?” “是的,你會喜歡他,他很有資格。” 老姐豎起了耳朵,麵孔一沉,眼神中全是嫉妒,像是不置信這種事會得發生似的。 “是的,”我看看她說:“他很有錢,他已經近五十歲,他並不如你想像,純粹為玩弄我,而且信不信由你,這與我的虛榮無關,我們非常了解對方。你可以用第一時間把我說過的話告訴小朱。” 她麵孔上一陣青一陣白,霍地站起,回房間去了。 母親數口氣,“小妹,得饒人處且饒人,窮追猛打的決非英雄。” “我氣她。” “近年來她比我都更像個小老太婆,嘴巴碎,器量小。我很擔心她。” 我不出聲。 “我也擔心你哪,怎麽跟小朱鬧翻了?況且這個男人已經五十歲?怎麽回事?” 當她見到振元,又高興起來。振元一點不老,且人品穩重,談吐幽默。她放心了。 姐藉故外出,拖無可拖才回來,還是在門口遇見我們,她下死勁盯了振元幾眼,才上樓。 “是令姐?” “唔。” “姐姐總是姐姐,對她好一默。”振元說。 “她說不要人可憐她,她並不可憐,像我這種什麽都唯利是圖的人才痛苦,痛苦會腐蝕我短短的生命。”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這頑皮的孩子。”振元憐愛地看看我。 我抱住他的腰。“有一日我不同你好,去嫁別人,你會不會殺我?” “我會祝你幸福。” “不妒忌?” “妒忌往往是為自己不值而引起,而不是為愛,一般人太美化自己,硬說一切為著愛。” “振元,我從你處,不知學得多少道理!” 我與振元,在我進入公司的第一日就開始了。 他的能力、氣度都使我欽佩,相形之下,小朱顯得渺小幼稚,半年下來,小朱越來越不重要,振元予我的影響也越來越大。 到今日,我已決定脫離小朱。 對於十九歲的女孩子,小朱有他的吸引力。後來的一段日子我長大,而他沒有,距離愈加顯著。幸虧他沒有多愁善感的性格。他的感性至低,事實上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也不過隻當我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時常惹我生氣,與我吵架後往往表演失蹤,要我遷就他才肯出現,嘲諷我的慌張……如果結婚的話,恐怕照樣會出去傾訴妻子不了解他,但此刻因為不甘心的緣故,他忽然說要殺我。 我開始厭惡他,更加珍惜與振元的關係。 振元愛護我無微不至,跟他根本不同作風。 選擇是明顯的。 小朱並沒有就此放棄。 他的行動很恐怖,天天在公司門口等我。 我說:“小朱,以前叫你來,你還不來,時常失約,現在這是所為何來?” 他不出頭,我相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問:“是我老姐的餿主意是不是?以你這樣的人才,找個女人為你持家養孩子,應當不成問題,何苦念念不忘前人?我並沒有什麽過人的好處,你應比誰都明白。” 他很惘然。 “別浪費時間,也別為自己不值,好不好?” 他低頭走了。 如果我找到的新人不是振元,不那麽強不那麽好,也許小朱就甘心得很。人非要看到比自己更不幸的人才會舒服。 他是受不了我乘搭豪華汽車,在比較好的飯店出人之類,所以要設法使我回複本來麵目。 人心真是奇怪,相信很多人都不能解釋。 我至今還是無法理解,一對親生姐妹,怎會鬧到這麽僵的局麵呢? 母親說:“聽說振元收著個舞女。” “那是廿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流行。” “他女兒十五歲了,是不是?” “那孩子在英國念書,連暑假都不肯回來,人家十三歲開始就在那邊寄宿了,”我說:“你叫姐姐的私家偵探打聽清楚再說。” “她說你們的婚姻不會長久。” “我們根本沒有談論到婚事,”我說:“她還是在我水性楊花的性格上做文章吧。” “你跟你姐姐,像死對頭,人家姐妹不知多友愛。”母親抱怨。 “我跟她都不可愛,”我坦率的說:“至少我肯承認我從來不是一隻可愛的小白免,而她?她怎度肯不做一個十全十美的人!” 我心中覺得搬出去也是時候了。 家中的電話老在半夜無端端的響個不停,去聽呢,那頭的人又不出聲,也不掛斷,神經兮兮,除了小朱,還有什麽人? 我並不怕,隻是越來越厭惡。 好采好散,何必醜化自己,又是個男人,更加可恥,連朋友都不能做了,我保證以後在街上碰見他,都會得避開他。 搬家之後,若對家裏透露地址,老妞一定會向他通風報訊。老姐看不得我的日子過得太舒服。她是非折磨我不可的了。 為什麽人會這樣? 我隻對媽媽說:“我會回來看你。” 她居然很了解,“你避開一陣也是好的。” 振元說:“我替你物色了一層房子。” 千多尺,裝修全新,我非常喜歡。 “我買下來給你好不好?”他問。 “現在不好,如果是你,又嫌不夠大,將來再說吧。” 他也覺得很合邏輯。 “那麽,”他背著我,轉向窗戶,“幾時要買屋子,告訴我,我隨時有準備。”他語氣羞澀。 我不明白他怎麽不看著我說,振元這個人有些地方非常可愛。 對他來說,這算求婚。 盡管他是一個經驗老到的中年男人,遇到他鍾愛的女人,他還是不敢放肆,他尊重我。 我非常高興,輕輕坐下來。因為他一開口便談到婚姻,這是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尊重。 我願意嫁給他,不過現在時間還沒有到。我伸伸腿,也別太忽忙了,我希望一個比較從容的婚禮,倒不一定要非常隆重。 我們應當好好計劃一下,婚後住在什麽地方,家作什麽布置,又該到什麽地方蜜月。 振元是這麽忙,除出蜜月期間,恐怕以後沒有什麽空閑會與我完全單獨相處,所以這將會是個很長的蜜月…… 婚後他會好好的照顧我,我是他的小妻子,一切都不用擔心,他甚至會顧及我的母親與姐姐。 我溫馨的想:我竟是這麽幸運,難怪姐要妒忌。 在這一刻,我原諒了所有的人。 “想什麽?”振元微笑的問:“很陶醉的樣子。” 我說:“想我們的將來。” “我會好好的照顧你。” “我知道。” 我簡單的收拾一下,便搬了出來。 我最大的財產不過是衣服。 而衣服很快就過時。我迫不及待的在置冬裝,不見得會再穿去年的夏裝。 那時候的品味比現在的又差許多。 妝扮這件事需要大量的金錢支持,振元立刻替我辦好一張金色信用卡,任我喜歡怎麽用。 開頭一個月我花得很瘋,幾乎像灰姑娘突然得到奇遇,買得失去控製,隨後鎮靜下來。 在這期間,振元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他對我的容忍力是無限的。 我隔一日向母親報到談話。 她並不特別擔心我。但注意到我的穿戴與以前有些不同。 她歎口氣,“如今接受男朋友的饋贈,也不算得什麽,不過當心場麵做大之後,下不了台。” 我偷偷給她一個電話號碼,“別告訴大姐。” “得了。”她說。 “我與振元大概明年會結婚。” “多些了解會好些,”她吸煙!“不到結婚那一日,不要宣揚出來,結婚又不是中獎券,那麽興奮做什麽?婚後還有幾十年的日子,看你怎度應付,做得好才叫做成功。劉振元的生活很複雜,做他的妻子不是易事。” “咦媽媽,你這番話說得充滿哲理,我不欣賞了,怎麽以前根少聽見你說這些?” “去你的。”母親居然露出一絲笑容。 我取出一疊鈔票塞在她口袋裏。 她問:“現在還上班嗎?” “上,朝十晚十,振元教我做生意。” “嗯。” 這時候姐開門自外回來。 我假裝看另一方向。她並沒有放過我,上下打量我一下,嘴裏喃喃說:“有本事飛上枝頭去站著,一輩子不要來。” 母親咳嗽一聲,“大妹,你話太多了。” 姐冷笑一聲,“如果我也有那麽多錢,母親就不會嫌我話多吧?” 母親說:“大妹,你老是覺得錯在別人,這是不對的。” 姐說:“這個家,住不下去了,看樣子我也要搬出去。” 母親說:“你最好一個人住在孤島上。” 我忍不住笑。 大姐把自己鎖在房內。 “我擔心她。”我說。 母親說:“不必,她隻是情緒不穩定,沒有風險,倒是你,在外頭一個人大起大落,自己當心。”她又默起一枝煙。 “我走了。” 落得樓來,一眼看見小朱站在對麵雜貨店門口等。是大姐向他通風報信來。這個人,也不用上班,一天到晚鬼魅似的釘著我。 大姐為什麽要害我?即使略略引起我的不安,也是好的。 我抬頭看向樓上,大姐的影子在窗口一閃,隱在窗簾後。 司機把車駛過來,我拉開車門。 小朱奔過來,“小妹,小妹。” “你有什麽話說?”我很溫和的問。 他更憔悴,更旁徨,嚅儒的不知說什麽才好,根本不像從前的小朱,我很難過。 “我姐姐是個很愚昧的女人,小朱,你怎麽會聽她的擺布?你要是有話說,明天下午三時我在大酒店咖啡室,你可以說個清楚。現在回去休息。” 小朱怔怔的肴著我。 “明天見。”我說完上車。 係鈴人是我,解鈴人也須是我。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他成為姐姐的工具。 我沒有同振元提出我約見小朱,我想見完他,看看有什麽結果,再說未遲。 小朱打扮得較為整齊。 我穿得很普通,相信不會使人眼前一亮。 我坐下來,他抬頭向我苦笑。 我溫言說:“小朱,以我們的交清,實在什麽都可以說,我不是來敷衍,亦不是來解釋,我隻是想問一句.!有什麽可以幫你呢?” 他不響。 我以為他會質問我為何貪慕虛榮之類。但他沒有。 他說:“以前我沒有珍惜你,小妹。” “可是我有我的樂趣。”我聳聳眉。 “那時候你是愛我的,對嗎?” “對得很。不然怎麽兩個人散步到天明?”我微笑。 “為什麽變了?” “也許長大了,需要不一樣,小朱,希望你明白,人是有變的權利的。” “是。但我要失去你了。”他激動起來。 “失去任何有用的東西都會引起不快,除非是麵庖、老繭這些無用之物,我明白。” 他被我引得笑起來。 “小妹,我會想念你至死,誰還會在我意誌消沉的時候逗我笑?!” “電視長篇喜劇。”我說。 他又忍不住笑。 這次與他見麵,比我想像中愉快。 “是姐叫你來跟住我的吧?” 他點點頭,“她恨死了你,你要當心。” “為什麽要恨我?我們由同一父母親所生。” “因為你什麽都有,她什麽都沒有。” “胡說。” “我覺得你應該勸她。”小朱說。 我說:“我才沒有那個工夫,你別以為我勸你,也就會去勸她,我不是她的救世主。” 小朱猶疑一刻說:“以前你寫過信及卡片給我。” “是,”我微笑,“那些肉麻的句子。” “我給了她。” “什麽?” “我太氣,氣你反臉不認人,所以都給了她。還有那些寶麗美照片。” “小朱!” “對不起。” “你這人。”我搖頭。 “我知道,活該你鄙視我。” 我很鎮靜,“你知道她會給什麽人,是不是?” “是,劉振元。” “如果劉振元丟了我,你們兩個人,到底會有什麽益處?” 他低下頭,“心頭大快。” “真的?一定要旁人比你更不幸,才會心頭大快?” 他不敢出聲。 我歎口氣,“我是你一度的愛人,我是她親妹妹,喂,請告訴我,真的惡之欲其死?” 他笑不出來。 “別以為你受委屈,我也有冤情。” “對不起。”小朱看樣子很後悔。 我又歡口氣,不知說什麽才好。 “就算我離開劉振元,我也不會與你在一起,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你放心,我以後會自動消失。” “你早該消失了!”我生氣。 “你以前發脾氣的時候,老這樣罵我。”他苦笑。 我搖搖頭,“我要走了。” “多謝出來見我。” “好好的工作,好好的生活,我保證你將來的女友比我好一百倍。” 他有默慚愧,“你不恨我?” “不根,”我說:“覺得你蠢,無端做了一個妒忌女人的爛頭蟀,這樣對你的名譽也不好,宣揚出去,誰還敢同你來往?” “小妹──” “算了。”我擺擺手。 才站起來,就看到振元在轉角處。 我迎上去。 “我來接你。”他說。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我問。 “你大姐通知我的。” 我微笑,“說我與前度劉郎約會?” 振元不說什麽。 我說:“真丟臉,有這麽一個姐姐。” “我怕他對你有什麽不軌,因此趕了來,我過慮了,看樣子你把事情處理得很好。” “是,他到底不是一個癟三,他答應不再騷擾我。” “也許早應該與他麵談,越避他越恨你,非要毀了你才甘心。”振元說。 我不響。可是那時我不想見他,很厭惡他,情願由得他去恨。 上得車來,振元交一包東西給我。 “是基麽?” 振元看我一眼,“是你姐姐交給我的,說是你的私人信件與照片。” 我一震,“你看過了?” “拆也沒拆開來,我壓根兒不感興趣,但是又不敢在她麵前表露出來──她叫我看,我不看,仿佛這點麵子都不給她似的,隻得收下來。” 我驚訝說:“你對我的過去,不表示興趣嗎?” 他歉意的說:“真的沒有。我會補償你,將來我會對你好。” 我的雙眼濡濕。 也許有人會認定我與振元在一起是為了錢的緣故,但我知道我為的是什麽。 我低頭看那個牛皮紙大信封,上麵有大小的字跡注著:信三十封,照片七十張,各式卡片二十張。 是姐姐的筆跡。 信封沒有拆開過。 “你姐姐真的很恨你。”振元說。 我不出聲。 他說:“你要檢討一下自己,是否平時有過份之處。” 我默不作聲,過很久我說:“也許是,也許我有點囂張。我的性格比較開朗,朋友與約會都較多,所以看起來一切都比她順利些,說話又不避忌,沒輕沒重,她恨我不止一兩日了。但她若以為可以殺了我,那未免太癡心妄想,我也活了這麽些年,憑她的能力,還不能夠。” “你做了些什麽,令她認為要毀你才甘心?” “我不知道,也許因為要嫁你吧,也許因我買了隻金表,而她買不起,誰知道。” “如果是個不相幹的人,你也不必去研究原因,更不必理會公道是否在人心頭,但她是你的姐姐,如不設法挽救這一段感情,未免可惜。” 我說:“得失自有前定,我不覺得可惜。” “不在乎?” “怎麽在乎呢?這麽病態可憐的一個女人,世上可恨的事那麽多,戰爭、強權、吃人者的思量、貧賤的老人,她都視若無睹,偏偏那麽自我中心,認為我是她天字第一號敵人,發起神經,把所有時間用來恨我。奇怪,戴安娜王妃比我更幸運,她為什麽不去恨她?” “你離她比較近,她認為她沒有一處不如你,偏偏你運氣那麽好。” 我無奈。 “恨她?” “才不,我的恨要用在比較值得的事與人身上。” “你會恨我?”振元笑問。 “也許。”我想一想,“如果你把這個信封裏的內容全部看過,一樁樁來追究,我會恨你愚蠢,但我不會解釋,這麽淺白的事何須解釋?為這種事計較的笨人,又怎麽值得為他浪費唇舌?” 振元送我返公寓。 我把那隻大信封順手丟入垃圾桶。 真可憐,姐會以為振元因此而拋棄我。 她對於人性的認識太原始膚淺,她生活在廣東愛情戲的情節中,甚至更壞,她以為每個男人都會似“碧玉簪”中之疑心鬼,一旦覺得妻子不貞,便要折磨她。 姐自己沒有能力使我痛苦,便假手小朱,發覺小朱能力有限,便假手振元。 現在最後一下絕招已經拿出來,她尚有什麽法寶? 她自己。 她會不會撲上來咬死我? 我滑稽的想:也許我該練詠春拳來保護自己。 我不怕死,隻怕出醜。她一無所有,不要緊,我還得顧往顏麵,不為自己,也為振元。 我簡直不是她的對手,唯一可以做的!不過是以不變應萬變──無動於中。 她一心等著我炸起來。 我脾氣不好,她知道。我沒有涵養,她也知道。 但是她低估了我的智慧。 我如常地回家探望母親,如常地談論結婚的計劃,並不是故意露一手,但她也足以知道,並沒有什麽不幸的事發生在我身上。 這令她加倍難過。 她以為我會同她大吵大鬧,我沒有。 任何人都會想到這是因為我覺得她不值得的緣故。 她更恨我。 我與振元說:“我們不能在香港注冊結婚,我怕她搞鬼。” “不會,她早已筋疲力盡。” 這是很新鮮的說法。 “很你這個麻木的人,實在劃不來。”振元笑。 “我麻木?是,很多人沒想到我還有這一麵。隻字不提,使老姐以為她發了一場惡夢,她一手發起的噩夢,自己充一次主角,可是因為沒有重要的配角,這場戲做不成,她白白化了個舞台劇濃妝,在台上幹等了半天。” 我大笑起來,自覺殘忍得要死,真不是個好人,但有什麽辦法?我總得保護自己。 過沒多久,振元買下房子,作為新居,我帶母親去參觀。 我不怕姐會來放炸彈,她要是有這種膽色,早成為一個辦大事的人。 我竟在街上碰見小朱。 他拖著一個女孩子。 我心一高興,立刻主動上前去打照呼,向他眨眨眼。 那女孩子很清秀漂亮,一看就知道是個純情姑娘,比我更一百倍地適合小朱。 小未見是我,一改以往的恨意,很愉快的為我們介紹。 人就是這樣。 得到更好的,前頭車就不計較了,淡忘。 以後遇見嘮叨的男女,一天到晚掛住誰誰誰十五年前對不起他,馬上可以知道,這個人目前過得實在不怎麽樣,他的口角出賣了他自己的不如意。 我過馬路時轉頭向這一對擺手。 如果姐也有個好歸宿,就不會有精力來對付我。 但願所有的怨婦都找到如意郎君,天下太平。 一直這樣的盼望,一邊又要防著老姐尚有什麽更厲害的招數,又得籌備婚禮,忙著忙著,人就瘦了下來。 一同去買睡衣,在精品店看到老姐在一角。 她? 她跑到這種地方來幹什麽?她是國貨睡衣的信徒。我簡直不會相信她會考慮穿薄紗的睡袍。 我暗暗注視她。 她在挑睡炮,先看價錢牌子,再看款式,磨了很久,才依依不舍的離開。 我一直在一角,她沒發覺,我用一本雜誌遮住了麵孔。 待她走了以後,我吩咐女店員把她看過的幾件衣服都取到我麵前,我挑了三件好的,買下來。 我知道她公司的地址,叫店員送去。 我走出精品店去喝咖啡,嘿,更令我詫異的事還在後頭。 對,老姐和一位男士在吃茶。 我立刻躲在一大棵植物後麵,叫杯咖啡。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她偷窺得我多了,現在怕也輪到我好好的看她有什麽秘密。 她們並不是普通朋友,態度很親熱。 況且我知道大姐連普通的男朋友都沒有。我很意外,這會是誰呢?這麽登樣的一個人。 看上去年紀很輕,一定比振元小。也難怪,振元已四十七。這位先生約四十左右,跟大姐配起來剛好。 大姐今天穿得很大方,一件寬身的旗袍,顏色素雅。我早說過,女人不知道該穿什麽的時候,最好做一打半旗袍,解決難題。 她表情也很柔和,並沒有對看我一股腦兒地恨那種模樣,我許久沒好好地注視她,咱們是敵人,不是嗎?大半年來第一次看清楚她,不得不承認她還是很秀麗的一個女人。 真奇怪為什麽早些時她沒有找到男朋友。 希望她這次成功。 我們中間有過一些淘氣的做法。 我站起來,緩緩的向他們走過去。 姐老遠就看見了我,嚇得麵無人色。 她怕我報複,我知道,我隻消把一杯水淋在她的身上,她便已經夠累,不是個個男人如振元,什麽都不計較,破壞她與新結交男朋友的關係,易如反掌,所以她怕。 我也知道她會怕,所以忍不住不嚇她一下,前些時候,她實在太放肆了。 我要叫她嚐到切膚之痛。 “你好,大姐。”我自顧自在她麵前坐下來。 她麵無人色的瞪著我。 我說:“我是小妹,這位是──”我伸出手。 那位先生很客氣的說:“我姓齊。”有點意外。 “齊先生,你好。我姐姐有沒有向你說起過我?” 齊先生微笑,“我們也是相識沒多久。” 我說,“她一定會告訴你,我有多頑皮搗蛋,多麽不得她的鍾愛。” 大姐的眼神裏盡是恐懼與絕望。自然,換了是她,她絕對不會放過我,但我不是她,你可以說我的器量比她稍微大一點,我放過了她。 我啜了口咖啡,“你們好好談,”我說:“我先走一步,齊先生,有空到舍下來坐。” 我站起來。 老姐的麵孔一陣青一陣白,瞪著我離開。 走到門口,我彎著腰哈哈大笑起來。 但振元怪我不該如此。 “為什麽?”我不服氣。 “你不應與她一般見識呀!”他溫柔的說。 “我若與她計較,我早就在那位齊先生麵前把她臭史一腦兒抖出來。”我不服氣的說。 “她有什麽臭史?”振元笑。 “誰沒有臭史?誰活過了二十歲沒有臭史?我還同她鬥掀呢!嗬,就我一個人是黑狐狸,她敢情還是潔白無瑕的免寶寶呢!” “那你應該做得更含蓄,索性裝沒看見豈不更好?” “不行,對她,演技太高超含蓄,不管用,起碼要來這麽一下捉放曹,她才服貼。” 振元也納罕,“姓齊的最什麽人?” “不知道,你去打聽打聽。” “把我說得那麽神通廣大。”他又笑。 我們沒有太多的空閑,下個月要動身去結婚,房子才裝修了一半,非常的忙。 但我仍然得趕著把這個喜訊告訴母親。 她說:“難怪呢!這一陣太平得很。” 我說:“兩個都嫁了,你可靜了。” “我求之不得,樂得耳根清淨。”母親說。 “難怪最近她不出陰毒招數來陷害我,”我說:“原來精神有了寄托。媽,但願她成功,否則的話,又不知道要怎麽的恨我呢!” 媽媽推我一下,“又胡說什麽。” “那位男土,外表實在不錯,看樣子也有內涵,我雖然沒有x光眼,也看得出來。” “有這麽好?”媽很懷疑。 “真的很好,也許大姐的姻緣到了,她嫁得順順利利,心境開朗,必然會珍惜自己,那麽我們兩人之間就可以和好如初。” “但願如此。” 振元來同我說:“那個姓齊的是美籍華人,家裏蠻過得去,對你姐姐很有意思。” “你打哪兒調查來的?”我瞠目。 “山人自有妙計,我人頭熱。” “會不會娶她?” “看樣子有希望。那姓齊的有訂單在我們處,你說巧不巧?”振元笑。 我想起來,“呀,難道就是YC齊公司?” “正是,一點都錯不了。” “我們可以請他吃飯!”我興奮。 “我已經約了,下星期五,叫他帶女朋友來,同時亦說明我的未婚妻即是他女友之妹。” “你說姐會不會來?”我問。 “不由她不來,”振元說:“這是生意上的應酬。”他向我眨眨眼,“你們姐兒倆多久沒同台吃飯了?兩年三年?” 我很慚愧。 振元這次這麽做分明是要挽回我同老姐之間的感情。 他真是一付熱心腸,但他不知道,我與老姐之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恩恩怨怨,不是這麽容易解決的。 “我恨她把我那些信件給你。”我說。 “又沒有造成任何損害。”振元勸說。 “這是我運氣。”我固執,“但她心地太壞。” “算了,齊某的老家在美國,說不定幾時她跟了去,你們姐妹想見麵也就難了。還記住這些幹什麽?” “我心寒。”我不悅。 振元歎口氣。 但到了星期六,我還是出席。 姐麵色非常不自然,但她還是到場,我也頗佩服她的勇氣。 齊先生與振元很談得來,我與老姐很靜。 至甜品上來時我終於說:“齊先生很好,機會要把握。” 姐仿佛有點感動,我看不清晰她的表情,她老低頭。 我又說:“小朱也有女朋友了,恐怕今年是旺季,人人趕著結婚。” 她低下頭,那慚愧之意,就很明顯。 我心中芥蒂去了一大半。正如振元所說,並沒有造成損失,又考驗到振元是一個最高貴百毒不侵的人,我似乎還得因此感激老姐。 過半晌,老姐說:“謝謝你的睡衣。” “不客氣。”我說:“那天我一直盯著你。” 她無言。我也不再說什麽。 齊先生說:“她們兩個,倒是很靜。” 振元笑說:“娶妻若此,天複何求!” 振元這樣一說,等於是作了大姐的保人,齊先生更放心。 回到家,我抱怨他做濫好人。 振元說:“小姐呀,她是你親姐姐。” “做她的保人可不易,她不會感激你。” 振元說:“我可不是要誰感激我。” “你太偉大了。”我說。 “別取笑我好不好?”振元笑。 過一陣子,齊先生要回請,這一次連老媽也請在內,看樣子事情有七分光了。 齊先生有意無意之間提到他與大姐相識的過程。你真不會相信有多浪漫:他向她問路,她陪他走一程,兩人便走去喝咖啡,便約會起來,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 大姐那種不正常的醜惡之態完全收起來。要多賢淑懂事就有那麽溫柔體貼。 但我是知道她另一邊麵孔的,即使不恨她,也敬而遠之。 我默默禱告:快快走吧,快快走,別待我脾氣一時不好,一時間不小心把她的秘密泄露出來。 在席中齊先生說:“也許大妹會不舍得香港。” 姐透露心聲,“我有什麽不舍得?我在此地又沒有做過什麽光宗耀祖的事。” 是的,對她來講,這裏代表失意。 我想她會毫無留戀的走。 自從那次會麵之後,我才鬆口氣,姐與我的一段恩怨,也到此為止了。她如今的身份那麽矜實,自然不會像亡命之徒,四出惹事。 我問振元,“我是不是很討厭?為什麽連親姐姐都不喜歡我?” “我喜歡你,不就夠了?” “不夠。”我搖頭,“你老老實實對我說,為什麽那麽多人要我好看。” 振元說:“我不知道,世人僧人富貴嫌人貧,被人憎好過被人嫌,你不可能贏得全世界。” 我無奈。 這次我與振元到外國,主要還是要與他女兒見麵。看樣子姐的婚姻比我的更單純,所以,她那個時候,何必眼紅。 我們動身前一日,小朱打電話給我,說他要結婚了。 我數數日子,至多隻有三個月,“這麽快?” “是的,走得久了,互相看穿了,但覺千瘡百孔,都給不了婚。” 他有他的一套理論。 “我大姐也要結婚了。”我說。 “我聽說是。” “你們都比我結得快呢,”我說:“當初還為我結婚看不過眼,小朱,當心我把你的事說給令未婚妻聽。” 他抱歉的笑,“你大人有大量。” “我不是量大,我是精力差。” 我掛了電話。跟人歪纏,是要精力的。 我與振元終於動身了。 真是感慨,這半年來,那麽多人要我死,要我的名譽掃地,要破壞我的婚姻,為的是什麽?頂多我做人囂張一默罷了,那些人便要拿我就地正法。 我、永遠不會與姐姐成為好朋友,我是個記仇的人。 到了美國,見到振元的女兒。 她是一個刁蠻的女孩子,對我不瞅不睬,雖然不用同她一起生活,也令人好不失望。 我沒有同性緣,女人都不喜歡我。 振元說:“有利害關係時才不喜歡你。”仿佛我應當慶幸的樣子。 蜜月中夾著一個賭氣的孩子,特別不開心,簽來離開美國,進入歐洲境界,才玩得高興起來。 我對振元很忍耐,木已成舟,自己挑選的丈夫,況且到底他的優點很多,不能事事計較。 玩了兩個月,回到家中,母親說姐姐與齊某也動身到美國去了。 分明是避開我們。 母親說她沒想到一年嫁掉兩個女兒,老懷大慰。 我推開姐姐的房門,多年來第一次走進去。 小小的床,小小的梳粒治,收拾得很幹掙,但不知怎地,就是有股寒酸的味道,書架上有幾本小說,像煞那種小家碧玉的臥室,花瓶還有幾枝謝了的蘭花,旁邊有幾張照片。 老實說,在這間房子裏過一輩子真是非常難堪的事,雖說茶飯不愁,但人不比畜牲,人有奢望。 我為她難過,在這種環境裏,人會漸漸絕望,繼而心胸狹窄,做出一些非常理可以推測的事來。 現在她應該沒事了。 我掩上了房門。 我離開家,開車去接振元。 正式做人家的妻子。我想,從此過著謹慎的生活,比不得以前自由自在,肆意活潑。 其實結婚的最好年齡是像姐姐那樣,三十多點,一切都定了型,可以毫無顧慮的開始新之一頁。 我都不知她為何會妒忌我。 其實我羨慕她才真。 母與女 我一直希望母親可以脫離現在這種生活方式。 她的男人不是我的父親,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但是此刻供養我的人是她的男友,一個商人,有妻有子。換句話說,母親是她的外室。 我的地位多麽尷尬。 在念中學的時候,我覺得很羞恥。孩子們都要麵子,一點點小事都下不了台,很會妒忌,否則怎麽會有“我不同你玩”這種事,因此我很看不開。 從來不叫小朋友來家玩,也不叫母親去任何與學校有關的場合。 在中學我過得非常寂寞,升了大學之後,也許是比較懂得思想,也許是習慣了,與母親的關係好得多,但我們始終不很接近。 母親與她男友,現在也很老夫老妻的樣子,他始終沒有離婚,但也絕對不會跟母親分手,一星期來五次,在我們這裏吃晚飯,聊一下天,到九點多便打道回府。 這種生活真很奇怪,不知他妻子怎麽忍耐,照說她不會不知道丈夫在外做什麽?近十年來天天晚上有應酬?而且他坐司機開的車子。 不過那位太太對他的行蹤不感興趣,從來沒有追上門來,也一直沒有出現過,我們壓根兒沒見過她。 在初中時期,我不肯與他同台吃飯,若果我是他女兒,又還好過些,但我不是,這其中的關係又淡薄一層,我看不出有什麽必要我要敷衍他。 當然,母親自他手中討生活,而我又在母親手中討生活,但這也不代表我要看他的臉色。 我一直沒有朋友,我的生活過得很孤僻,直至認識潘念之。 念之說他在大學注冊處辦入學手續那日就看到我,我不知道這話是不是真,不過大部份同學在大學一年時都已找到將來的配偶,倒也是事實。 文憑固然重要,理想的對象不可不加留神。 打那時開始,我心境開朗,活動較多,吃得下睡得熱,打句笑話,忽然之間開始“發育”,體重激增,足足又長了兩公分,麵色也紅潤了。 最重要不是外表,內心緩和下來才令母親感到安慰。 自此我覺得人與人的溝通是雙方麵的,要母親了解我,不如我先看手去了解她。 我偶爾也會陪他們吃一兩次飯。 母親很可憐,這些日子來,她沒有消遣,很少出去,她的男朋友絕不會帶她看一場電影,或是喝一次喜酒。 但是她都忍耐著過。 她是怎麽認識這位先生的,我不知道。怎麽演變到這個地步的,我亦不知道。我父親姓什麽,我沒問,她不說,為什麽與父親分開,也從來沒有人提過。 我學會尊重人,母親的生活該由她自己作主,我有什麽權去影向她的價值觀與人生觀? 也許她覺得目前這樣很開心呢!說真的,我從沒見過她哭泣。 我從沒把潘念之往家中帶。 不知為什麽,老是不夠勇氣。 為著自己的身世神秘,我老是怕有不測的事情發生;怕有一天,到我要同念之結婚的時候,忽然發覺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之類。 這種噩夢在電影中看得太多,漸漸變成一個陰影,我很早要求見潘伯父。 念之很樂意介紹他父母給我認識。 見過他們我放心了,念之的爸媽結婚廿五年,有四個孩子,潘伯人再老實也沒有,而潘伯母風韻猶存,是那種八麵玲瓏的上海婦女,聽他們說起,在我出生那一年,他們舉家在英國,潘伯父那時在那邊進修。 我的豐富想像力從那個時候終止。 失敗。根本見都沒見過父親,一片空白。 我不是沒有記性的人。兩歲生日時母親買給我的新裙子是什麽顏色我都記得。 不過我肯定我沒有見過父親。 姓胡的人,是我十歲那年出現的。 那時我們母女倆生活已經頗為潦倒,住在一間小房問,一日三餐都以麵包解決,母親時時以淚洗麵,我也輟學在塚,天天起床也不知做什麽好,便到樓下涼茶鋪子去坐著者電視。 那時剛有彩色電視。 後來這位胡伯伯就來探訪母親。 才三兩個月,我們就搬進一所小小的公寓,我也被送入貴族學校念書,家中有女傭,也有車夫。 早熟的孩子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在今日看來也不足為奇。他是母親的債主,母親是一個纖瘦美麗的女人,他在追債的過程中與她發生了感情……總有點感情吧!或許那個時候沒有,但現在是一定有的,那麽些年了。 我很感慨,此刻有些年輕男女的婚姻三兩年就完結了,而母親與胡氏的霧水關係卻一拖十年。 十年對老式中國女人來說,簡直不算一回事。 母親的生命,是她的生命,我是我自己。 我宣布與念之訂婚的消息,是在飯桌上,老胡也在。 母親高興得很,雙眼充滿淚水。 她帶大我不容易,如今我得到歸宿,她心情之複雜是可以預知的。 “是個好男孩吧?”母親問。 我說:“請相信我的目光。” 老胡很猶豫,他想開口,又覺不便。栽想聽聽他的意見,故此給他一個鼓勵的目光。 他即時說:“帶回給媽媽看看也好。” 輪到念之要見我媽媽,我就推他。 我說父親早已去世,母親一直心情欠佳,時機沒有七分光之前最好不要去剌激她。 一直推一直推,推到兩年後的今天,實在推不開了。 我打算選一個周末,那是母親的“朋友”永遠不會出現的時候。他姓胡,我從小沒有稱呼過他,見到他也不笑,很高興的時候才點點頭。 避開他又不是太難的事,躲在房閑裏讀書不就得了,他又不住在我們這裏。 房子,是他買的,裝修,也是他付的,這些我都知道,母親的房間本來是我的,布置豪豪華,粉紅色,似小公主住似的,我拚死也不肯搬進去,母女幾乎翻了臉,此刻媽媽自己住。 而我則往一間很樸素清新的白色小房間。 我有點怕姓胡的。 這種男人……背妻別戀,色狼本色不知幾時露出來,一下子撲到我這裏── 我一直擔驚受怕。 我知道母親也知道我怕。是以我們兩個人很少坐在一起正式談這件事。 可以理解我的童年過得非常不愉快。 過了十八歲才開的竅,覺得能夠理智地應付一切事宜,所以才處之泰然。晚上休息,我還是維持鎖門的習慣,這是很難改得過來的了。 人各有命運,差別隻在淒慘與否,成年人都得獨立,一切不愉快都成為過去。畢業後我出來工作,脫離母親的家,我很向往這個日子,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地方,堂堂正正做人。 ……我不怨母親,到底由她養活我這些年。 有時候空閑,坐在房內許久許久,企圖歸納我童年的記憶,想追索父親的印象。 我想一想:“那當然。” 我早已決定在周末帶念之來給媽媽過目。這純是儀式,不可避免傳統上的姿勢,即使她說不好,我與念之還是要訂婚的。 我們很少想到遙遠的將來!都市人生活複雜,靠的是雙手,不是福氣,誰也不再希企得到天老地荒的感情生活,有則有,無則無,斷然不會為之生,也不會為之死。 這一分鍾,這一刻我愛念之,念之愛我,已經足夠。 母親大概不會明白。 念之來的時候穿得很漂亮。 我手上戴看一隻蚊型鑽石戒指,還是我與他兩個人合資購買。我想咱們還是學生,訂婚是兩個人的事,買戒指當然也順理成章成為兩個人的事,何必斤斤計較。 我們喜氣盈盈的回到家,母親一早準備好一切,歡迎念之。 她打扮過了,穿得很整齊,看上去更有股楚楚風姿,母親在十八、九歲那年生下我,說實在的,若不是她作風古老,看上去頂多像我的大姐姐。 念之表情有點愕然,大抵他末曾想到我母親長得這麽漂亮。 他叫她伯母。 媽媽很滿意念之,笑道:“快要叫媽媽了。” 我根少看到她笑,她笑起來根美,簡直像五十年代電影明星風範,有默吸引力。 我在這當兒想到胡氏被她吸引,不是沒有原因的。 我們吃了頓午飯,剛談得入港,忽然門鎖一響,那老胡啟門進來。 我頓時呆住,捧住飯碗的手價在那裏。 這個老胡也太不識相,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忽然進來?我已經特地不選周日,怕就是怕會撞見他,誰知他還是掏出鎖匙,堂堂正正的開門進來了。 真是命中注定,我不怒反笑。 母親麵色卻變得灰白,顫抖抖地手足無措。 我隻得站起來解圍:“念之,這是胡伯伯,我母親的朋友。” 胡氏也尷尬得很,他非常不好意思,像是巴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似的。 我很不忍,他也是不幸碰上我們,並不是故意的,況且這到底是他的屋子。 我立刻替他拉椅子,“我們正吃飯,喝碗湯好不好?!” 老胡長八麵玲瓏的生意人,立刻精乖地與念之握手,並且自然大方的招呼起我們來。 他做得很得體,母親的麵色才緩和下來。要命,我受罪,但是他倆更擔足心事。 氣氛很好,倒不是假裝的,而是我真正的沒有怪恨他們,相信念之也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 吃完飯我與念之告辭出來。 兩個人先是沉默一會兒,然後期待中的問題都來了。 “你媽媽的男朋友很客氣。” 我閑閑道:“他們在一起很久了。” “你母親是個美女。” “是的,你不難發覺,我長得不像她。” “你像你父親?” “我想應該是,我沒有見過他,他去世得早。” 念之說:“噯,時間還早,要不要去看場電影?” “怎麽?你不覺得我家人怪怪的?”我笑問。 念之愕然:“他們僅不怪跟我有什麽關係?你不怪就行了,我娶的是你。” 我莞爾,現代人才不計較那麽多,大家都是普通人,何必計較出身。 那夜回到家,我反而要安慰我母親。 她很擔心,擔心得麵色都變了,拉住我,歉意的說:“真是不好意思……” “媽,你為何要不好意思?”我訝異的說:“倘若念之嫌我,那也隻是我與他之間的事,與你何幹?” 媽媽意外,睜大焦急憂慮的眼睛。 “況且念之根本不是那樣的人。”我說。 老胡自口書房走出來,他原來還沒有走:“我也早說過,念之與你女兒都不是那樣的人。” 媽媽精神一鬆弛,用手帕捂住麵孔嗚咽起來。 我說:“媽,你供到我大學畢業,我再不明理,也太不像話了。” 老胡說:“是不是?叫你放心。” 媽媽還抱怨他:“你怎麽會貿貿然開門進來?” “我有好消息急著要告訴你。” “什麽好消息?”媽媽白他一眼。 我拍著她肩膀:“媽,放心,我與念之都不是那麽幼稚的人,你的生活方式,不會影響我的前淦。” 老胡感動了:“真沒想到你那麽懂事。” “對,你有什麽好消息要說給媽媽聽?” “我想與你母親結婚。” 我與母親都沒聽懂。 母親的反應比我更奇異,她仿佛像完全不知老胡在說什麽。 我弄了半日,倒是有些頭緒:“結婚?你不是有太太的人?”我問得很唐突。 “我妻子去世已有一年。”老胡說。 “是嗎。”我非常訝異,因我從未聽說過。 母親漲紅麵孔,一句話也不說,回房去了。 老胡問我:“這是怎麽一回事?”他沒弄明白。 “自尊心,”我說:“原本是值得開心的事,也許因為等得太久,終於得到,所以有點傷感。” 老胡點點頭。 我透著奇怪的心理:怎麽我會坐下來跟他說這麽多的話?多年來我們都不曾交談。 “我對她不起,委屈了她。” 我默不佗聲,什麽叫委屈?根本沒有標準。對於沒有吃過苦的女人來說,叫她偶爾在早上八點起來,已是天大的委屈,我母親與我,都是懂事的女人。 “你真的打算與她正式結婚?” 我的鼻子酸了。 “是。”他說:“雖然遲了十年,但遲總好過永不。” “你那邊──還有孩子?” “他們都大了,我已有三個孫兒,他們也很明白事理,絕不幹涉我的事。” 我很倀惘,大家都那麽明理,都那麽自重,所以都很冷淡,事不關己。 “你去求她呀!”我說。 “我沒想到她會難為情。”老胡笑說。 他與母親商量很久,母親總不肯答應。 出動到我。 我坐在母親身邊勸她。 “你不要理我的事。”她異常固執。 “媽媽,別這樣,我同你分析這件事,你可是不好意思?不必擺喜酒披白紗的,到美國或英國去注冊好了,就當旅行一次,就你們兩個人知道。” 媽媽呆半晌,“就兩個人知道,那結什麽婚?”她撲哧笑出來。 她心思也很矛盾,我很感喟。 等這麽些年,坐在黑暗中,再也意想不到會照得到陽光,這個意外之喜太意外了,她一時適應不過來,倒不是有意做作。 “你們呢,你們什麽時候結婚?”母親問。 “我們要待畢業找到工作之後才考慮這一點。”我說:“尚早著呢,起碼兩年後。” “時間過得真快。”母親怔怔的說:“太快了。” “媽媽,答應他吧。” “這些日子來,他對你其實像親生孩子一樣……隻是不知如何表達。” “我都明白,”我說:“有很多事不用說出來,他對你很負責,有許多正式的丈夫,還沒那麽準時拿家用回來。” “你──原諒我?” “媽媽,你沒有做錯事,我又何須原諒你?” “唉,”母親說:“可是你的童年過得那麽不快活。” “都過去了。”我說。 自此我心頭猶如放下一塊大石。 其實我是計較的,做人再瀟灑也還是群居動物,怎能漠視旁人的看法,每件事,傳統的標準都已將之分為黑白,我們要跳出這個框框,談何容易。 我很替母親高興。 自日那夜開始,我忘了鎖房門。 我覺得安全了。多年來的心理病終於痊愈,就不是沒有感慨的。 母親為婚事與胡氏談到很細的細節。 細到我不能相信。 像家中他的房間怎麽布置,什麽日子搬進來,請些什麽人吃飯,是否要在報上登一段啟事,零零碎碎,每件事都得堂堂正正做。 我運用我的“才能”,替母親做好一張工作表,清楚地列開,什麽時候做什麽,開完“會”,“會議”表決後,跟著一件件去做,非常縝密。 老胡很欣賞,他一直表露得與我很親密,仿佛我是他的孩子,他並不介意我是母親帶過來的,這一點我也根佩服他,說時容易做時難,很多男人就是辦不到。 母親終於要結婚,我躺在床上想,太理想,套些陳腔濫調,這就是守得雲開見月明,苦盡甘來,雨過天晴。 同念之說起,他也很高興。 “下定決心娶一個女人,真不是容易的事。”他說。 “你下了決心沒有?” “下了,娶你。” 我們吃吃笑。念之不大會調笑,我們止於此。 那一日,我回到家裏,正把店裏送來的一套瓷器拆開肴,有人按鈴。 我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中年人。 走廊光線相當幽黯,我沒看清楚地是誰。 “找誰?” 他說了母親的姓名,人沒錯。 “你是哪一位?”我問。大城市的俗例是這樣,不問清楚是不能夠開門的。 “你是……她女兒?”那中年人有點激動。 我奇怪,我們家沒有這樣的朋友。 我開亮走廊的燈,即使是隔著鐵閘,我也嚇一大跳,退後一步。 在燈光下,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個人的五官:粗眉大眼,長型臉,同我的麵孔一模一樣。 這是誰? 我腦海中模糊的形象漸漸清晰,我知道他是誰了。 我手不由主的打開門。 “請進來。” 我斟茶給他。 幸虧母親不在,否則不知有什麽場麵會得出現。 我靜靜的問:“你是父親吧?” 他點點頭。 “很高興看見你。”我說。 他終於出現了,廿一年後,他終於出現。 他說:“我看到報上的結婚啟事,忍不住上門來。她……你母親,避了我二十年,我找到哪裏,她走到哪裏,她不肯原諒我,她……” 他住了嘴。沒有可能在一刹那說盡二十年的淒涼,不知是誰的錯,誰的對。 我凝視他,再次看清楚他。 他是個英俊的男人,四十餘歲,略顯滄桑,從穿著打扮來看,他的生活過得不錯,都市人是很現實的,看人先看外表,看男人先看鞋子,他的鞋子很光亮,款式很得體,一看就知道是好貨色,並且半新舊,證明他不是買回來充場麵。 我很放心,看來他對母親不會有妨礙。 “你……這麽大了。”他哽咽。 我苦笑。 是的,沒有父親也這麽過了,也長大了,酸甜苦辣,唯我母女知道。母親或有她的宗旨,但我呢?在任何不幸的情況下,被害的終究是孩子。 但這一切也過去了。 我站在父親麵前,心內一絲歸屬感也沒有,尤其是在今天,當我已完全接受老胡的時候。 “你來,是為了看她?看我?” “我不知道。”他頹然,“我隻想來看看,本來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也很多,但我隻想來看看,你一打開門,我就知道自己找對地方。” “你打算怎麽辦?” “我沒有打算。”他不是個壞人。 最淒涼的便是在事件中,的確有人受害,但卻沒人是壞人。 如果有個壞人,可以恨死他,罵死他,咒死他,但不,沒有壞人,隻有弄人的命運,種種無法解釋的誤會,糾纏成為一片無奈。 不再有壞人了,比不再有好人更加值得悲哀。沒有好人,不再敬愛旁人,至少還可自愛,但是沒有值得恨的人,叫我如何自愛? 對著生父,我沒有與他哭泣擁抱,思想反而飛出去這麽遠,是否反常的舉止呢? 抑或我們現代人的心態,就止於此? 我坐下來,“她有事外出,非常忙碌,婚期在三天之後,她有很多事要做。” “她能夠得到歸宿,我很高興。”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她一會兒就要回來的。” “不不,”他驀然站起來,“我不想見她,我不方便……”隔一會兒他說:“她很幸福,我不便打擾她。” 我默默頭,他說得很對。 “剛才一時間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真是驚人。”他歎氣,“現在很氣餒。” 我忍不住笑出來。 “你……很漂亮很健康,我很開心。”他眼角潤濕。 “你有卡片嗎?我們可以再安排時間見麵,你不反對吧?” “什麽?你願意見我?” “我不肯的話,就不會開門給你。” “太好了,你太大量,多麽好的孩子。” 我忽然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他掏出一隻殘舊的鱷魚皮夾子,給我卡片。 我一看,知道他開著一片小小貿易行。 “你給了婚?”我問。 “我一直結著婚,”他說:“在認識你母親的時候,我已結了婚。” 我立刻聽明白了。 這是命運,母親老是跟有婦之夫糾纏在一起。 我溫和的說:“如果你不想見她的話,現在走是時候了。” 他說:“請不要向她提起,影響她心情。” 他匆匆離去。 母親真是苦盡甘來,連這個男人都開始替她設想。 她離開他,是對是錯?她後來去到更下等的地方,並不會比跟著地更好過,但為著一口氣,她沒有跟他,她選了老胡,命運真是奇怪。 時日有功,與老胡積聚的感情當然非同小可。現在她再回頭已是不可能的事。 二十一年的恩怨今日有了明確的結果,當中的細節不必細究。 我很唏噓,有什麽比坐在藤椅中緬懷往事更適當呢,我一下一下搖動看椅子。 媽媽與老胡回來,手中大包小包的提著,包括床單、枕頭套、毛巾…… 媽媽快樂得像個小孩,容光煥發,神采飛揚,像是年輕了十年,她給我看手上的戒指。 “紅寶比藍寶好,是不是?”她很滿意。 以前老胡也送東西給她,她並不見得有一半這麽高興。 雨過天晴。我仿佛看到天上有彩虹出現。 當中這二十年是怎麽過的?真虧得母親沒有抑鬱而死,否則就沒有今日,所以不能退縮、放棄,非得老著臉皮活下去,活下去,直至揚眉吐氣。 要好好的活下來。我不禁微笑。 “咦你這孩子,一個人坐在那裏微笑幹什麽?”媽媽奇道。 胡說:“她笑你傻氣。” 媽媽放下手中一切,又住房間躲去,她一直是個膽小的女子,老胡搔搔頭皮。 我笑說:“別理她!過一會兒沒事。” 老胡坐下,我遞一杯咖啡給他,他說:“我們替你也訂了一套衣裳,希望你喜歡。” 我說:“我一定喜歡。” 他說:“我也覺得你媽媽最大的福氣,乃是有你這麽一個女兒,這麽懂事這麽聽話,從來不令她難做。” 但老胡忘了,我們是母女,倘若連這一點也做不到,什麽叫做母女? 孫太太 我看到孫薇薇時,非常震驚於她的美麗,她那種美是不平凡的,清麗脫俗,洋洋灑灑,與大自然共在。她已是三個男孩子的母親,卻仍然那麽好看,一把長發或垂在肩上或換成一個髻,都別有韻味,長挑身材,象牙般皮膚。 她喜歡穿比較隨便的衣服,素淨顏色,一雙平跟涼鞋,時髦如時裝雜誌中踏出的模特兒女郎,而我最喜歡她那種自若幽默的神態,天塌下來不動於色,真是一流。女人們很少有她那麽鎮靜若素,女人們吃菜看見一條菜蟲來都要尖叫的,但孫薇薇不一樣。 孩子在外頭玩,跌斷了小手臂,尖哭著回來,碰到別的母親,一定嚇得六神無主,或是幹脆昏過去,她不同,她低聲安慰孩子:“又逞英雄了,是不是?好了,手臂成了三節根,這可怎麽辦?別哭,男人怎麽哭呢?”她小心地把孩子挾在手臂下,單手開車到醫院去。 真是偉大。 她卻不承認,“我有三個兒子,由九歲到三歲,他們六條小手臂,每條起碼折斷過一次,久了習慣成自然。”大笑。 這種天掉下來當被子蓋的精神叫我佩服,娶這樣的一個太太真幸福,這是一個終身夥伴,她懂得照顧自己,是以男人可以全心全意發展事業,像我的老師孫詠漢律師那樣。 她很多時間都獨自在家照顧家務,我認為她應該寂寞,但是她把時間安排得極好,那麽大的屋子,三個稚齡孩子,她就像個司令官,指揮兩個傭人與一個司機的工作,務使人人舒服。 有時候我到孫律師屋去取東西,也與她交談幾句,她知道我喜歡喝冰凍藍妹啤酒,用冰浸過的杯子為我斟上,喝一口,一直涼在心頭,一股甜絲絲的味道,逗留良久。 她總是看著我微笑,開口閉口是“你們年輕人如何如何……”後來我才知道,她才三十三歲。 我總藉故在孫家的客廳多逗留一下子,那寬大的法國窗,米白色的布套子沙發,大張淨色的天津地毯,孩子們飛奔著進來,廚房裏永遠有最好的食物,我一進門就愛上這個地方。 孫律師的脾氣著名的壞,駕起學生來叫人流淚,他因此沒有女生,連男生都紛紛走避,獨有我緊隨不舍,除了學本事外,也就是因為孫太太。 漸漸我由學生進一步而成為他們的家庭朋友,他們家庭狀況我也都知道一點,孫律師的女友眾多,多數是妖冶的濃妝的,與孫太太剛剛是一個極端,大概是換換情調的意思,孫律師銀一般“有名譽有地位”的男人全一樣想法,有了徉房汽車,也得添置幾個漂亮的女友,否則不顯得他威風。 但都不是認真的,玩管玩,妻子是妻子。 雖然如此,我還是替孫太太不值。 那日我來到孫家,並沒有什麽事,卻逗留了很久,反正我是常客,傭人也習以為常。 她在親手做蛋糕,我充她的下手,替她打雞蛋,調麵粉。 她笑:“你知道嗎?最好的糕點師傅都是男人。” “為什麽不買回來吃呢?方便一點。”我說。 “嘿!”她斜斜睨我一眼,“買回來吃?你嚐過我的手藝!就知道龍與鳳,老弟,告訴你,吃我做的蛋糕,誰還高興吃買回來的?” “啊?這倒要親口試一試。”我驚異。 她笑了。 穿著牛仔褲白襯衫的她看上去活潑,如一個女學生。 生孩子會破壞身段這個理論於她不合,她仍然身材苗條,那三個孩子似乎不是胎生的。 “小老弟,”她說:“怎麽不帶女朋友來玩?” “我沒有女朋友。”我嚅嚅答。 “沒有女朋友?嘿!這年頭,誰沒有女朋友?我大兒子都有小女朋友。” “以前有。” “後來發生了什麽?” “無疾而終。” “有想念她嗎?” “沒有。” “哦!那不是真的。”她很快獲得結論。 我問:“什麽是真的愛倩?”一 她擠擠眼睛:“我也不知道,我並不能夠具體的回答你,我並不是婦女雜誌信箱主持人。” “可是你與孫律師……”我舉出實據。 “當年我們談戀愛,隻覺不見麵茫然若失,異常不舒服,如此而已,我們結合是非常順利的,由朋友介紹認識,一星期後開始第一次約會,十個月後旅行結婚,一點波折也沒有,並不轟烈,我們是最幸福的一對。” “啊。”我豔羨。 她將蛋糕送進烤箱。 “當然,”她說下去,“每個人的命運不同,有些人的感情生活多彩多姿,豐富得很,上落大,痛苦中有快樂,也是享受,你說是不是?” 我想一想:“我認為做人還是平凡一點好。” “你成熟了。”她笑:“改天我為你介紹女朋友。” 我連忙搖頭耍手。 “怎麽?我手頭上的小姐都是名門閨秀,神仙般人物,你怕瞧不上眼?”她問。 我微笑。 “你不相信婚姻可以由朋友撮成?”她又問。 我坦白的點點頭。 “真是個孩子,你以為戀愛是什麽?看到你生命中的女神,混身震栗,如遭雷極?別忘了,我們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裏,婚姻不是終止,婚姻是一個開始,以後的日子長得很呢!” “是,師母。” 那日我吃了她做的蛋糕,嘩,誰還要吃買的。 她把三歲的小兒子抱坐在膝上,那孩子俊秀得不可形容,拿著一大塊蛋糕塞進嘴裏,動作與神態都像安琪兒。 我簡直可以看到幸福。 但是當天下午,在寫字樓我改變了我的想法。 一個女人上來找孫律師,她不經通報,衝進來── 身穿花襯衫、圓招、金色涼鞋,濃妝,時髦發型,非常合拍,但卻剌眼。她手中拿看一隻金鎖匙扣,不住在手指上轉動,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那個鎖匙牌上有“平治”的標誌,我認得是孫律師的東西。 我立刻反感得渾身不由日在起來,心中暗覺老孫太不檢點。 那女郎邊嚼口香糖邊問:“孫呢?” 我厭惡的問:“有預約嗎?” 女郎睜大眼睛笑,“我見他還要預約,唔?” 我提高聲調:“除了孫太太,每個人見他都要預約。” 她變色。女秘書出來打圓場,“孫律師在高等法庭。” 那女郎呼嚼嘴,扔下車鎖,“叫他隨身的東西別亂放,我可沒那麽得空隨時替他送回來!”她趾高氣揚的走了。 我的臉都氣白了。 女秘書笑,“你看你那個樣子,人家孫太太亦不氣。” “她知道有這種女人存在嗎?”我反問。 女秘書說:“怎麽不知道?最聰明智慧的太太就是知道有這種事亦假裝不知道。” 我問:“為什麽要受這種委屈?” “所以說你沒長大!”她歎口氣,“你懂什麽?夫妻間拉破了瞼就不好看,以後的日子怎麽過?” “離婚呀!”我賭氣的說。 她掩嘴,“所以說你──幸虧你不是女人,否則天下大亂,真那麽簡單?你叫孫太太拖著三個孩子上哪兒去?” 我氣結,“不與你說!” “聽說孫太太又有了第四名,多偉大,現在的女人,就數她肯生孩子。”女秘書慨歎, “可借現在的男人不知足,死性不改。” 我將下巴枕在玻璃上,怔怔的,幾乎沒流下淚來,我太替孫太太不值了。 後來老孫回來,我提不起勁跟他說話,他絮絮的跟我論及案事上的得失。 我忍不住問:“那廉價的女人是誰?” 他一愕,“你怎麽會問起?” “她今日來交回你的車匙。” “她是誰有什麽關係?” “你怎麽忍受那種粗俗?”我問。 他微笑道:“徒兒,待你到我這個年紀,你就會明白,有一些女人隻要實用,粗俗與簡陋均無妨。” “我想我永遠不會明白。” “自然,你隻有廿五歲,而我已經四十一。”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幾乎無法忍受他,如果有冠,也就一掛而走。、 但是我心酸的想,總得要有人留下來照顧孫太太才是。 老孫的“應酬”益發繁忙,他很難有與家人共進晚餐的機會,隻有在星期日白天,他會在家與孩子們在一起團聚。 然後他又要出去了,把責任順便的推在我的身上:“你替我陪他們。”一溜煙的出去。孫太太總是臉色山口若地忍下來,但是要等待老孫的良心發現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十年八年,誰知道,孫太太有點疲倦了,也許是因懷孕的原故,也許對這頭婚姻覺得勞累,我不敢問。 天氣熱,她的體重增加,人忽然有點憔悴,我很擔心,她一向總是那麽樂觀,一旦消沉,難免就落了形。 “我陪你出去散散步吧!”我說。 “就在下邊海灘走走。”她說:“太遠我也走不動,你放心,人家頂多誤會你是我的弟弟。”她仍然保持著她一貫風趣的作風。 我有默心疼,仍然陪她到沙灘。 我問:“孩子什麽時候出生?” “深秋,希望是個女孩子。” 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麽話好說。 她忽然抬起頭來,問我:“孫的事,你們都知道吧?” “什麽事?”我瞠目。 她微笑。 我漲紅了臉,隨即明白了。 “說與我聽,不要蹣我。” “大律師應酬自然是很繁忙的。”我說。 “忙得那個樣子?”她仍然好脾氣。 “也難免有女朋友。” “這就是了。”她問:“什麽樣的女人?” “粗鄙的女人。”我憤怒的說。 “我做錯了什麽,令得他對我冷淡?”她問我。 “男人都是一樣的,他對你放心,知道你飛不到哪兒去,便冷淡一點。” 她淺笑,我呆呆看著她。 “那麽,”她說:“作為一個女人,對丈夫這種行徑,是否要假裝癡啞?” “忍耐是中國女性的美德。” “到什麽時候呢?”她問我。 我不能回答。 “到永恒?”她問我。 “我一直覺得你很愉快。”我震驚,“我以為你不介意他出去逢場作戲。” “每個人的忍耐力都有極限。” 我消汗,“你打算怎麽樣?” “跟他離婚,”她的聲音非常鎮靜。 “可是……可是你現在懷孕。” “孕婦也是人。”她緩緩說:“我已經下了決心。” “好的,我支持你,”我衝口而出,“我自知沒有什麽能力,但我願意盡我的力。” 她微笑,“小老弟,你的情意我心領了,這件事有很多地方是要你出力的,但是參與別人的家事,並沒有好處。” “誰要什麽好處?”我苦笑。 “那麽多謝你了,見到孫,你跟他說一聲,我有要緊話跟他說,”她笑,“現在連我見他都要預約,多可怕。” 我欽佩地看著她清秀的臉,女人的勇氣都是被壞男人激出來的,在好男人的嗬護下,再精明的女人也會變成軟弱的笨人。 第二天我見到了老孫,叫他回家。 老孫笑,“老弟,你越來越像個奶媽了。” 我若是他兄弟,我就打得他鼻子流血。 那天晚上我打電話給孫太太。 我問:“他回來了?” 孫太太說:“回來了,他告訴我他很忙,隻能給我一小時,我跟他說了。” “他反應如何?” “他開頭不相信耳朵,後來弄明白了,說我開玩笑。” 後來老孫就惱羞成怒,一聲不響的離開。 孫太太叫他不用再回家,她已將大門的鎖換了一把。 我非常吃驚,“真的?” 孫太太說:“我覺得一個人要自發自覺覺,我一直沒有出言警告過他,他也就當我透明,一路放肆下去,而結果你看到了。” “把他趕了出去?” “是。” 我說:“你休息吧,我明天來看你。” 他一定逼得她走投無路,她才會這麽做。 早上孫大律師見到我,怒氣勃勃,他連胡髭也沒剃,就開始訴苦。 “她把我從我自己家趕出去,你聽過這種老婆沒有?她說人類的文明進化,因而產生一夫一妻製,如果我愛冶遊,最好是離婚。” 我冷笑,“離婚?你哪裏再去找這麽個美麗賢明的妻子,與可愛俊秀的三個大胖兒子?” “是呀──喂!”他咆吼,“你到底幫誰?” “現在月薪千餘的打字員都為了事業不肯犧牲她的身段來生孩子。” “啊。”老孫震驚,“我怎麽辨?” “回家悔過。” “可是家裏門鎖也換了,電話號碼也改了。” 我的天,我沒有聽說過更滑稽的塚變鬧劇。 “她不要我了,我被一個孕婦趕出了家門!” 我忽然沿用了孫太太的話:“孕婦也是人。” “你教我查出你在這件事內有什麽瓜葛,你當心!”他向我揮舞著老拳。 我問心無塊,怕什麽。 老孫一怒之下,搬到酒店去了。 天天上班,他鞋脫襪脫,說也奇怪,那些女人忽然都絕了跡,以前住家,生活荒唐,現在搬酒店,明明可以花天酒地,他卻正經起來,我去酒店看過他幾次,都是一個人。 我見到孫太太時,她跟我說,分居書已交到律師那裏了,就持老孫去簽,老孫還不肯去。 她並不需要親友,獨白日照舊過活,心緒亦看不出有什麽特殊的變化,語氣是一貫的平靜。 我想我是愛上了她,她給我一種聖母麥當娜的感覺,除了大地、母親,最可靠的便是她。 日子過去,我見她的時間不多,但我們有了更深切的了解,她開始對我說不少體己話。 我問她在什麽時候發覺老孫在外頭不規矩。 她說:“從你憐憫的眼光中,我知道事情出了毛病,出去打聽一下,發覺他玩得離了譜。在這之前,我還以為自己頂幸福。” “為什麽桃這個時候離婚?” 她苦笑,“不是我挑的。” 伊寂寞下來,眼睛有點空洞,神態略為疲倦,穿著寬身孕婦裝,仍然瀟灑,她是與眾不同的一個女人,我愛她愛得非常徹底。 我略略向她透露意思。 “傻孩子,”她握住我的手笑,“沒有人會比你更古怪,快放棄這種念頭。” “我沒有要求。” “我亦不需人照顧。” “何必這麽硬撐呢?” “我不是倔強,這樣做我反而不安。” 一方麵老孫拚命的抱怨,不過他真的想念孩子。 她不給他見孩子,真是殺手綢。 我諷刺他:“見女友也一樣可以打發時間。” “我還有這種心思?談也不要談。”他擺擺手。 “你求過她沒有?” “有,她不加理睬,視我如陌路人,到學校去接兒子,誰知新司機不認識我,差點把我扭上警局,告我綁架兒量!你評評理,我願意跪在地下懇求她收留我,我要這個家,我不能沒有這個家。” 我聽得幾乎笑出來,可憐的老孫,他現在知道了,自食其果。 孫薇薇現在至少不必坐在客廳裏等他回來,每個遲歸的男人都會說:“我並沒有叫她等我。”可是可憐的女人還是不停的等……等丈夫回頭。 我一直默默的去探訪孫薇薇,有時也與孩子們玩一會兒,我看著她將近臨盆,她勇敢地把全部責任承受下來。 說到丈夫的懺悔,她淡淡說:“我又不懂耍花招,見他怕了,又用夫妻牌萬能膠水粘一粘,一切像沒發生過一樣,破鏡重圓。” “你一個人,怎麽帶大四個孩子?”我問。 “孩子得靠贍養費,我靠自己能力,我已經與朋友商量過,我們將經營一間小小的蛋糕店,希望能夠賺一點生活費。” “他知道嗎?” “他一向什麽也不知道,他連孩子念幾年級也不關心,這些年來,他就是管他的事業,家裏大大小小的事全落我肩上,他不過隻回來睡幾個鍾頭。十年了,我對於世事一無所知,我隻會容看漂亮的衣裳生孩子,其實我也是個大學生呢!” 我微笑,“以前你是不抱怨的,薇薇。” “現在不同了,”她也笑,“現在我自由了。” 這件事情是無法挽回了。 但孫大律師可不知道,他四處奔波找親友出來說項,但是薇薇已經心死,不加以理睬。 老孫尚有最後一個希望:“孩子,”他說:“孩子出生後她的想法就不同了,孩子總得有父親。” 我的想法與老孫完全不同,懷著孩子的孫薇薇尚且這麽勇敢,養下孩子,更加沒理由與他複合。 薇薇說:“與他夫妻十年,我知道他本性難移,我讓他回來,對宇他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半年後他又恢複原來的生活習慣,難道到時我又與他鬧離婚,我瘋了我?” 一個下午,深秋,與她在淺水灣喝茶,她忽然皺上眉頭,抓住我的手連聲道歉,懇求我把她送到醫院去。 我連忙扶她進車子,她說陣痛是昨夜開始的,痛痛又停止了,現在卻發作起來。 她額角出現汗顆,咬緊牙關。 我看著心都碎了,女人最痛苦的便是這一刻,竟要她獨自承擔。 車飛快的到醫院,將她送進病房。 醫生問:“你是她丈夫?” “不,我是她兄弟。”我說:“現在我叫她丈夫來。” “快。”醫生說:“這次可能有點問題。” 我心急如焚,到處找孫律師,他們說他在北區裁判署,一下子不能請假。 我隻好一直陪伴著孫薇薇。 她虛弱的跟我說:“三個兒子都沒事,真是的,不知這一次如何出了毛病。” 我替她把汗浸濕的頭發撥向腦後,“沒有毛病,”我安慰她,“你放心,至多動手術。” 醫生推她進產房,我在候診室左右踱步。 我心酸,孫詠漢這王八蛋到底在什麽地方? 由下午五時三十分捱到八點,他總算趕了來了。 我出言諷刺,“又在什麽女人處給絆住了?” “簡直放屁!”他瞪我一眼,“回頭你甭到律師樓來了,我沒有你這樣的學生。” “好得很,我也沒有你這樣的老師。” “薇薇怎麽樣?” “不知道。” 這時候醫生走出來告訴我們,“生了一個女兒,腳先出來,所以惹了小麻煩,動了手術。” “啊,女兒!”老孫心花怒放。 我問:“母親平安嗎?” “累壞了,”醫生說:“那小女嬰脾氣壞得離奇,在那裏大哭大叫。” 我籲出一口氣。 老孫瞪我一眼,“我老婆生小孩,要你在這裏幹什麽?” “因為你永遠不在她身旁。” 他低頭,“我不是不知道錯,這半年來我循規蹈矩,適才我在北區裁判署,巴不得插翅飛了回來。” “老婆是你終身伴侶,你不該抱有‘大爺有錢,有家情願住酒店’的心情來做人。” 他不響。 薇薇躺在病床上,看見我們,隻牽動嘴角,她實在是累壞了。 “薇薇。”孫過去握住她的手。 她歎一口氣。 護士抱出嬰兒,那小毛頭一頭濃發,大眼睛,小嘴巴,一團粉似的,我看,便說:“將來我要追求她。” 老孫為:“失心瘋!” 但是孫薇薇始終不原諒他。 每天他一下庭便到醫院陪薇薇,適逢我與傭人帶著孩子們去探訪,他見到兒子,眼睛都紅了。 孫薇薇無動於衷,過了數天,她精神略佳,便說:“你叫老孫快快簽了分居書,大家都好。” “你回心轉意吧!”我說。 “咦,”她微笑,“我以為你是站在我這一邊的。” “我是為你好。”我說。 她既好氣又好笑,“還不是那種古老思想:女人離不了男人。” “老孫也離不了你。” “他隔一會兒就好了。”薇薇說。 沒到兩星期她便出院,我幫她收拾衣物回家。 薇薇的當務之急是到青年會做健身體操,我替她報了名。同時她與朋友合股的甜點店也開始籌備,有聲有色。 她恢複得真怏,一下子就活潑潑的再一度主持大局。 我在小事上幫了她,她總是誠心誠意的道謝。 日子過去,老孫知道無望,便與她簽字離婚。他一星期可以看一次孩子。離婚後老孫四大皆空,拋棄了全世界的美女,再也提不起興趣去玩樂,一心一意守在律師樓。他的脾氣也和善了,說話之前先歎一口氣才開口,而我也沒有離開他的公司,滿師之後仍然留在他那裏辦事。 孫薇薇還是老樣子,也許她掩護得很好,也許她有堅強本性,我看不出她有甚度改變。 我低聲與她說:“我……總是等你的。” 她白我一眼,“廢話。” 而她的孩子也漸漸長大了。 我始終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性,有情有義,有始有終,唯一的缺點也許是太堅持原則。 我對她的敬意絲毫不減,有空跑到她那家糕餅店去坐下抓甜點吃,她老求我別給顧客看見,店子的生意是極好的,除了經營得法,她手藝畢竟非凡。 我坐在那裏,不外是博取一絲希望,我想像不出我在其餘的日子裏還會愛上什麽人。 隻有她。 太太外遇 我曾經說過,如果我們可以恢複到盲婚或是表妹嫁表兄的時代,省下來的精力,可以築一條萬裏長城。 第一次見到呂俊超是七年前,心怦怦的跳,可憐廿二歲少女的芳心,以為見到白色騎土,馬上青睞有加,對他講話的時候聲音另有一功,是放軟來說的,如此這般,使盡混身解數,苦不堪言。譬如說他認為女性不能吸煙,我使即時戒之;他覺得女人長發好看,我便匆忙留之;他愛聽音樂,我立刻購買交響樂票子,與他一起去聽之;他愛喝冰凍啤酒,我便急急跑超級市場,將冰箱塞滿啤酒罐子…… 一年後,我們“戀愛”成功,旅行結婚。 婚後我始覺不值,且聽我細道原因,這是在女人的閑談時發覺的。 大表姐說:“……他(表姐夫)才等了我廿分鍾,麵孔板下來了,我便同伊說:‘你不高興,走呀,甭等呀,自然有願意等我的人。’他隻好馬上賠笑說:‘我願意,我願意。’” 我從來沒有叫過呂俊超等,頓時喪失自尊心。 二表姐說:“男人是賤骨頭,你待他們好,他們也不知道,太好商量了,他們更不重視你。我定規要他戒煙,他辛苦得不能集中精神工作,我還是不放過他。” 我與呂兩人開頭都吸煙,戒煙的卻是我,他照吸不誤,還拿煙味來引誘我。 三表姐說:“我訓練他,每逢我生日,或是過節,禮物是絕對不能缺的,送什麽?送黃金,至少五兩,少了不收。” 要命,我收過的唯一禮物是一隻白金戒子──婚戒。 弊弊弊,我根本沒有禦夫術,太痛苦了。 “紅樓夢裏頭說的,”大表姐咕咕的笑,“夫妻之間,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你要做勝利者還是做奴隸,任得你挑。” 我囁嚅問:“有沒有和平相處這件事?” 二表姐嚴肅的搖搖頭,“或有之,餘未之見也。” 完了。 “還有,”三表姐說:“將來生孩子,各安天命,是男是女,不得嚕嗦,最多生兩個,再要說什麽,叫他娶妾恃去生。” “不太好吧!”我懷疑,“真的有了外遇,做妻子的很吃虧的。” “現在的女人……你思想還逗留在十八世紀。” 婚後一年,我仍然維持著上班這個良好習慣,兩個人的生活簡單,房子是買的,不用付房租,日常的開銷不過一兩千元,呂俊超自然樂於付出,如此這般相安無事,家事除了鍾點女傭幫忙外,兩人分頭做。 一日閑談,三嫂氣鼓鼓的說:“你三哥問我,錢哪裏去了?” “為何有此一問?” “因為他說他每月一千多零用不夠,嘿,不夠?家中開銷大,我便叫他坐下,算給他聽。” 我說:“一千多是不夠。” “阿呂一個月用多少?” 我說:“我不知道。” “你怎度不知道?” “他一個月才給我一千多。”我說。 討論到此為止,我又吃虧了。 我是很樂觀的,將來,我想,將來他賺了大錢,我才花他的鈔票未遲,現在雙方收入差不多,我刮來無益。 兩年後,我懷孕,本想辭了工作在家中休息,後來一想不對,兩個傭人,孩子的奶粉,再加上我這個太太,擔子太重了,怕呂超俊折斷腰骨,於是繼續我的美德。 母親不悅:“多辛苦,挺著個肚子奔波。” 我還得安慰她,“不要緊,肚子不大,仍然輕便。” “你為他們呂家拖垮了身子,他們不見得為你歌功頌德。” 我隨笑。 “叫他去賺呀!”母親發起蠻來。 我盤算一下,除非叫阿呂去打劫銀行,但我又怕萬一有什麽三長兩短,擔當不起,隻好作罷,任得老媽心疼之餘,語無倫次。 呂氏的生意終於有起色了,第二個孩子出世以後,我終於有資格依靠他,這個時候,我與呂度超相識已有七周年。 我仍然沒有收過他的禮物,這小子對付老婆很有一手,什麽都喊貴:“嘩,五百塊燙個頭發!”“嘩,天下居然有萬元一件的裙子,穿了會飛乎?”“嘩……”我嚇得不敢不自己賺。 況且不去上班,又該做什麽? 在過去七年中,他收我的名貴禮物,可真不少,每年我都閑閑地問:“有什麽喜歡的東西?”他便說:“有。”於是乎他得到名貴的音響器材、萊加相機、華美西裝、勞力士手表……嘿,全是禮物。 我這個人笨,輪到他問我的時候,我總是想來想去找不到要什麽,我都有嘛,過份名貴的,他也買不起。 真太委屈了。 呂超俊這老小子。 三十歲大生日,我生氣了。一整天沒收到一盒糖一束花,事實上我一輩子沒收過他的糖與花。 他辯道:“我哪有空去買花?又不是假期。” “笨蛋。”我馬:“你不會叫花店送?” “我不懂。” “不懂可以學。” 他委屈地怪叫:“結婚都六年了,還學這些來幹嘛?淚費時間。” “你的時間要來幹嘛?造萬裏長城?” “你吹毛求疵!” 一點結果都沒有。 再吵下去就小事變大,為了一束花與丈夫鬧翻?社會不會原諒我。 呂度超一追小子深得禦妻之術。 至今我上班尚是一個人乘搭渡輪。 我也不是沒暗示過他,像:“人家黃太太,天天由丈夫陪同上班,中午又駕車接她吃飯,下班後送她去學習法文,連她洗頭都侍候在一旁呢!” 呂俊超冷冷的問:“是嗎?你羨慕嗎?那你當初何必嫁我?為什麽不嫁司機呢?” 我氣得昏倒,頓時睡了,也不與他吵。 第二天我一早起床上班,正在更衣,把他吵醒,他略為內疚,想到昨日之事,未免不經意思,問:“你到什麽地方去?” 我回答他:“我現在穿衣服去嫁司機。” 他便向我道歉,但是仍然不肯接送,我自己考車牌不果,隻好采用公共交通工具。 隻指望孩子們大了要上學,他不得不用司機,我能夠母因子貴。 二表姐說:“他自己也得開車上班,為何不送你?” “時間不一樣,他身為老板,九時半才拖施然出門,我是小夥計,七時正就要撲出門。” 二表姐說:“我的天!” 開頭的時候就壞了,不該崇拜他追求他。 現在?太遲,一失足成千古恨。 就在三十歲生日後不久,發生一宗奇事。 分公司調來一位新老板,年輕有為,長得也漂亮,而且未婚,引得公司裏的諸多未婚少女心如鹿撞,情不自禁。 每個人背後都紛紛議論這位慕容理智先生(多麽奇怪越級的名字)。 少女們愛幻想,都禁不住說起理想對象的條件來。 而且問我喜歡什麽樣的男人。 我?我微笑。“我喜歡傻氣的、老實的、固執的,有默天才的建築師。” 他們哄笑,“那不正是呂先生嗎?” 誰說不是他?結婚六年了,我還愛他呢!老呂這家夥真有點福氣。 然而他自己仿佛不覺得,仍然大男人作風,並沒有把老婆放在心上,這個人。 慕容理智領導我們這組人做一個宣傳活動,忙得不可開交,我幾乎天天留在公司直到七、八點,而俊超呢?他與孩子們在家玩,反正是老夫老妻了,分開一下,少些吵架機會。 慕容常常為我們買來飯盒子,又挑我喜歡吃的叉燒飯,我總是吃滿滿的一盒。 他驚訝的說:“這樣吃法,居然不見你發胖,奇哉!” 我們很快就混熟了,他工作認真,充滿朝氣,沒有架子,談吐幽默,難怪女孩子們為他著迷,待人接物方麵他是體貼的,善察人意,往往我在一抬眼之間,他就知道我的需要。 我深深詫異了,我所認識的男人,本來就得呂度超一人,而阿呂真是板板六十四的鐵算盤,推一推動一動,不撥不動,脾氣大,自我為中心,很少替別人著想,他努力工作,為人正直,也就是那麽多了。 於是我覺得誰嫁給幕容理智,那真是如沐春風,生活愉快。 一天傍晚,他遞上來一大束花,我愕然問:“為什麽?” “因為你的生存。”他微笑。 “我的生存?” 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花言巧語,一時間有默無措。 “是的,因為你是個可愛的女子,活潑明朗永無怨言,又不知道自己美貌,絲毫不扭捏,辦事爽快磊落,能夠有你這樣的同事,簡直三生有幸。” 我張大嘴巴,“是嗎?我有這麽多的好處?真的?”我按著胸口。 “要愛上你,是很容易的事。”他歎口氣。 那日我可神氣了,跟呂俊超說:“今天有人跟我說,要愛上我不是難事。” “是嗎?”他冷冷的問:“你立刻相信了?人家對你客套你也不知道?” 我說:“我並沒有相信,但聽在耳朵裏還是很舒服的,你從來沒令我這麽開心。” “嘿,愚昧的女人。” 這就是呂俊超。 我罵他:“你是一個大悶人、大悶人。” “你想過什麽樣的生活?”他反駁我:“香檳當水喝,有男仆吻你的足趾,披金色的累絲裙,跳舞至天明?” 我不響,睡了,心中憤憤不平。 悶死人。 慕容說:“我了解你,其實做人基本上是痛苦的,大家都生活得活似白老鼠,被困在小小的範圍內,難以突破。” 我忽然說:“突破需要勇氣,代價與後果堪虞。” 慕容凝視我:“為了一刹那的燃燒發光,你認為不值?” 我忽然漲紅了臉,不答。 他歎一口氣:“這世界沒有永恒的事,況且再美麗浪漫的人與事,一拖得長久,也就乏味起來,你想想是不是?曾經燃燒過、快樂過,總比沉寂一輩子的好。” 我呆了很久才說:“見仁見智。” “當然,一般平凡的人是安於現狀的。”慕容苦笑,“他們太幸運。” “你又矛盾了,不是說有機會發光快樂嗎?” “一刹那的快樂而已。” “足以回味一輩子。”我接上去。 他笑了,有一絲安慰,像遇到知己。 但是我覺得他是危險人物,與他在一起,如履薄冰,不知道幾時行差踏錯,因此往往一見到他就有種刺激感。 於是生活中平添漣漪。 因為偶爾也向俊超提到公司裏有慕容這麽一個人,他有時不服氣──那登徒子還有向你甜言蜜語嗎?”之類的問題是不絕的。 但慕容不是登徒子,公司裏放著二、三十個妙齡女郎,他都對她們客客氣氣,絲毫沒有越禮之事,不是我幫他說話,實在如此。 毫無疑問,他比較與我談得來。 隻是問題越來越私人了。 “你戀愛過嗎?” “你快樂嗎?” “你滿足現狀嗎?” “人生大起大落還是平穩無事的好?” 我答:“人不一定要戀愛,我的生活過得不錯,人生隨遇而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必刻意要求什麽,知足者負亦樂。” 慕容給我的評語是:“真大方。” 很多事是注定的,而且世上難有十全十美的事兒,俊超雖然不解風情,但我很欣賞平實的可貴,大風大浪我應付不了。 多一個善解人意的男同事,用來說說笑笑聊天解悶,自然也是樂趣。 可惜他太可愛太英俊太──還是那個形容詞:太危險。 閑言閑語我倒沒聽到,也許我的名譽實在太好,每個人都知道我是永不謀反的呂俊超太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年來金字招牌,待同事和藹可親是等閑事,誰也不會疑心。 但是我自己卻疑心自己。 見到慕容理智,我仿佛特別輕鬆愉快,有什麽猶疑不決的事,與他一商量,馬上解決問題,他這個人如一陣春風,吹遍寫字樓,最懂得收買人心,他的下屬為他任勞任怨,甚至連周末也出來做,心甘情願。 據說出色的領導人都有這樣的魅力,令人為他死心塌地,但始終我覺得他待我是另眼相看的。 他並不見得對每個人都說這種話,有耳共聽: “如果你沒有結婚,我們兩人就是世上最快樂的一對。” “你與你丈夫感情融洽嗎?那家夥幾生修到了。” “你們會不會離婚?我排第一等。” 有點近乎惡作劇了。 於是我悻然作生氣狀道:“你名叫理智,說話太不理智。我真的與丈夫分開,跑了出來,你會娶我?所以何必一張嘴賣乖。” 誰知他沉下一張臉就說:“你倒試試看。你見我同誰說過這種玩話?我也知道好歹,我若是情場浪子,至今已娶了十個老婆,還輪得到你?” 我緘默,玩笑越開越真。 “難覓一知己,你又嫁得早,那小子單是運氣好,並不知道珍惜你。” “他待我不錯。”我抗議。 “我們這裏的後生也持你不錯呀!我老覺得他什麽都沒有為你做,你的經濟與精神完全是獨立的。” 我說:“別離合我們夫妻感情。” 慕容用手撐著頭,“你還愛他呢,他卻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反問:“給你做丈夫你又如何?” “我才不讓你出來工作,”慕容說:“我會讓你在家輕鬆地生活,我事專以你為主,令你覺得開心、舒適,我們一道跳舞、看戲、旅行,所有的責任由我來負……” 我笑:“聽上去真是個好丈夫。” “可是我不見得肯隨便對一個女人付出這樣的心思。” 我問:“這麽說來,你倒是對我情有獨鍾了?” “我不準你在這件事上開玩笑。”他不悅。 “很難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呢。” “你肯不肯離家出走?”他認真的問。 “我愛我的孩子,我愛我的家人。” “但是你自己的快樂呢?” “離開家庭,出來過著流離浪蕩的所謂風流生活,我會更加不快樂。” “這樣說來,你對家庭,是忠誠不貳的了?” 我點點頭。 “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好女人。”慕容搖搖頭。 我苦笑。 我愛呂俊超嗎?這個做了我丈夫六年的男人。他把我當作家裏一件不可缺少的家具,少是斷然不能少了我。但是我擱在那裏好幾年,他從來不特別加以垂注,反正我跑不了,而日常生活又是這樣的忙,誰能怪他呢? 原本夫妻雙方如無太大的過錯,白頭到老不是太困難的事,偏偏現在我臨老走起桃花運,居然有追求者,我把持得住嗎? 我晚上患起失眠來,輾轉反側之餘,騷擾到度超。 “最近你怎麽了?不舒服?” 這已經是他最大的關心。 我說:“假如使你睡不好,是我的罪過,你可以到書房去睡。” 他並沒有聽出我語氣中的譏諷,果然搬到書房去,於是我更加可以名正言順的躺在床上看書到天亮。 白天當然是疲倦不堪,本來八時正到辦公室,後來改為九點,今天九點半才摸回去,太驚人了,恐怕距離被開除的日子也不遠了。 我打著嗬欠的時候慕容進來。 他問:“睡不好?可是為想我的緣故?” 我剛想罵他,一抬起頭,發覺他亦是眼底黑黑,已經瘦了一圈,於是不加言語。 “為什麽折磨自己?”他輕聲問。 我既好氣又好笑,“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麽嚴重好不好?慕容,假如你是真的,我很感激,但我絕不會離開我的家庭。” “我有哪一點比不上呂俊超?” “我認識他在先。” 慕容伏在我的寫字台上,非常的不開心。“但是我愛上了你。” “沒有可能的事。” “愛情很多時都在不可能的情形底下發生。” 我溫柔的說:“慕容先生──理智一默。” 他忽然一言不發,站起來走開。 一連七日他都不過來見我,偶爾在走廊遇見,他也側側身過,我知道孩子因吃不到糖生氣了。 而呂俊超仍然如蒙在鼓裏,若無其事般上他的班下他的班,放工與孩子們鬧一場,毫無牽掛地上床睡覺,周末帶孩子到祖父母那裏盡情玩耍。 我問我自己,慕容理智是否吸引我?毫無疑問,但跟他走,我遺傳因子中有如此義無反顧的細胞嗎?我並不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我時常思想到將來──將來怎辦?三年、五年的狂歡已是極限,當我真正老了,我將成為城裏的笑話,做人的情婦往往要年輕貌美支撐,如今三十歲還充持得一時,三十五、三十八的時候呢? 況且我對俊超實有一股說不出的留戀,他那種憨態,不懂世故的稚氣,以及多年來積聚的感情,都使我循規蹈矩的做他的妻子──一直做下去。 我長歎一聲。 瀟灑與我無緣。 我寫了辭職信上去給大老板,辭職避開幕容理智,我怕他難下台。 照理辭職信應該經過慕容這一關才是,但是這趟隻好越規了。 我不是不認識背夫別戀的女人。 她們大概是(一)因為丈夫實在要不得,隻好出此下策;(二)大膽,追求愛情。 我兩老都不是。 老板追查我辭工的原因,我隻說想休息。 當然他們都不相信,但見我心意甚決,也隻好無可奈何應允下來,同事們不舍得我,紛紛來訴說情意,使我感動。 慕容一直沒有表示,到最後他約我出去晚飯。 在燭光下他送我一大東“毋忘我”。 我眼睛有點濡濕。 他黯然銷魂,無言。 我拍拍他的肩膀。 他啞聲說:“至少你為我辭工。” “不,那是因為我累了,我早該退休。” “殘酷的女人。” 我微笑。 “我們尚有見麵的機會嗎?” “當然有。” “今晚我們要跳舞至天明。” “我──” “別再推辭,即使你是一塊冰,也應有融解的時候。” “我從來未試過跳舞至天明。” “什麽都有第一次。” 我們喝著香檳,依偎著跳舞,感覺上好享受好享受,心中倒是沒有什麽內疚,跳個舞,不算對俊超不忠吧?誰叫他自己三百年也不叫我跳一次舞。 到半夜兩點半的時候,我說:“慕容,香檳內的酒精完全發作了,我眼睛都睜不開來。” “好,我送你回去。” 我鬆口氣說:“謝謝。” 慕容忽然哭了,他隨即轉過頭去,但是我已經看到他的眼淚。 我深深感動,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真的離開俊超,他也會哭的。 我是一個多麽幸運的女人,有這麽多人愛我,做人夫複何求? 那晚由我開車送慕容回去。 等我開門回家,已是淩晨,天都快亮了。 俊超坐在客廳中等我。 我打一個酒呃,“你沒睡?” 他看看鍾:“早。”他說。 “同事請我吃飯,他們替我送別。”我說。 “易水送別也該結束了。” 我溫和的說:“你不是一直要我辭職嗎?” “你真的肯守在家中?” 我點點頭。 他凝視我,俊超有圓圓的孩子瞼,圓圓的大眼,永遠長不大似的。 “大頭,”我趁著酒意說:“我愛你。” 他沒好氣的說:“去睡吧。” “現在我可以晚些睡了,又不用上班。” 但是一頭栽倒在床上,馬上昏睡過去。 第二天醒來頭痛不在話下,一張臉上化駐一塌糊塗,身上還穿著廿四小時的衣服。 我連忙進浴間衝洗,泡在暖水裏鬆弛一下。 包著濕頭發出來,吹幹,換上幹淨的衣服,一抬頭,看見俊超站我麵前吸煙鬥。 煙絲特有蜜糖的香味,令我精神一振。 我問:“你不去上班?” “我已經下班了。” “什麽?” “下午四點了,小姐,你睡了十二小時。” “我的天。”我搔搔頭皮。 “來。”他拉起我的手,走到客廳。 我呆住了,鮮花、餐具,連蠟燭都早已點起,還有一盒禮物。 “嘩!”我懷疑自己的雙眼,“這是什麽?” “拆開來看看。” 我拆開來,原來是我想買了五年的鑽石胸針。 “這是怎麽回事?”我瞠目。 俊超笑說:“與人競爭,總得加把勁,出點花樣。”說完看牢我。 我呆住──他知道──知道多少? “我,我可是沒有對不起你。” “我知道。” “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若真是個呆子,怎麽娶得到你?” 喲,一張嘴也乖起來了。 “俊超──” “不必多說,我全明白,以後我亦會檢討自己,現在先讓我們來慶祝。” “慶祝什麽?”我問。 “慶祝我娶得一個好妻子。” “嗬俊超!” 瀟瀟雨 美美是那種“今天下雨,我不想出來”的人。 所以畢業後一直沒找事做,連到她父親公司去幫忙的興致都沒有。 對著這樣一個女朋友,有時候啼笑皆非。 她家並不是大富之家,但很寵這個女兒,有三個哥哥也都事業有成,疼愛這個妹妹,美美生下來是天之驕子,成年後有點過份,但因為她長得可愛的緣故,大家都包涵著她。 今天又下雨,美美說:“我不來了。” “人都約好,怎麽可以不來?” “推了他們,我不想在下雨天洗頭與應酬。”她懶洋洋的說。 我看看鍾,已經十二點多,電話中傳來悠揚的音樂,幸福的美美在家享清福,大概是剛起床。 天國與地獄,我們寫字樓裏老板在咆哮,電話鈴在響,打字機在操作,一百個客人擠在大堂中等候安排。我服了美美這種福氣是與生俱來的,無法妒忌。 “那好,我們再聯絡吧。” 她嬌憨的說:“太陽放大假,下雨下足十二個月。” 是的,像英國。 我放下電話,思想飛出老遠去,那時候念書,天天這個樣子陰沉下雨,我與智子步行去上課。 智子。 與美美完全相反的一個女孩子,後來我們分手,我回來香港做事,她繼續攻讀。 我記得她。她有一件橙紅色的雨衣,在陰天中特別觸目,映在公園一片濕碌中,襯著滴滴水珠,臉蛋神采飛揚。 在我心目中,她是美麗的。 但那個時候,學業未成,何以成家,我們並沒有進一步的發展。 回來之後,通過一年的書信,後來不了了之,漸行漸遠漸無信是自然現象。 到家沒多久便認識美美,她家裏努力撮合我們。她父親保證將來這個女兒的生活費還是由他負責──美美會有豐富的嫁妝。 我呢,一半因寂寞的緣故,一半因美美的嬌美,半真半假的與她走了起來。男大當婚,我像一般人一樣,把婚姻視作人生必經之階段。 一連下了三個月的雨,令我想念智子。 她是個勇敢的女孩子,毅力驚人,吃得了苦,環境越是惡劣,她越是沉默的苦鬥,不可多得的性格。 不過有什麽用呢,我還是沒有對她有進一步的表示。 她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 還留在英國?抑或已經嫁人? 她隻比我小一歲,算來已有廿七八。無論時代怎樣進步,女人過了卅,總要嫁人。 我籲出一口氣。 我的心情很受天氣影響,通常在大太陽底下,我不會想這麽多,全是因為這瀟瀟雨,憶起故人。 下班。 我在辦公樓下截車子,身邊有個女孩子,我便讓她先上車,她抬起頭來,向我點頭表示謝意,我一停睛──不相信自己的雙眼。 “智子!”我衝口而出,“智子!” 她呆住了,“勇男,淩勇男。” “上車去”,我把她推進計程車,興奮的大聲嚷:“智子,真巧,我剛在想念你。” 她肴著我,也非常意外的笑。 我細細的打量她,她左邊臉頰有顆痣,是,還在,左邊臉頰有個酒渦,淺淺的,也安然無恙,我說:“你一點也沒有老,智子。” “你也是。”她客氣。 “幾時回來的?怎麽會在這附近出現?”我一畫聲問。 “──” 司機不耐煩的問:“先生、小姐,請問到什麽地方去?” 我立刻說了一間餐館的名字。 智子向我笑一笑,維持緘默。 我連忙觀察她的雙手,看看她有無戴婚戒之類。 她沒有,如常,她一隻戒子也沒有戴。 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智子,我剛在想你,你看這天氣,像不像倫敦?誰知今日一下樓就碰見你,像做夢一樣。” “你老是這麽衝動。”智子笑說。 “我才不要做一個冷冰冰的人。”我說。 “我遲早要回來香港,遲早會在中環找到工作,遲早會與老同學重逢。” “在哪裏辦事?”我問。 車子到了那間法國餐館,我們下車,智子打起了傘,自然,這把傘不是那把傘,但我們在傘下渡過無數的下雨天。甚至星期天,都跑去在公園坐在傘下喂河塘中的白鵝,回憶全回來了。 我接過她的傘。 “你全濕了。”我關心的說。 “沒關係,裙腳而已。”她說:“一會兒就幹了。怎麽,請我吃飯?” “是。”我說。 一頓飯的時候,她把一切都告訴我。她此刻在一間建築公司做,待遇不是很好,巧遇經濟衰退,沒話好說,但希望一切從頭開始。 她租了一層小公寓。“兩隻手臂一伸,便是客廳的寬度,隻有那麽一點點大。”她笑。 “你要不要來看我的家?”我也形容,“沒有浴缸,隻有蓮蓬頭沐浴,剛夠一個人轉側。” 兩人大笑一頓。 我真的快樂,喝光了兩瓶白酒,都不肯放她回家。 “智子,我們明天再見。”我說。 “好的。”她答應。 “你的家人還是對你那麽冷淡?”我想起來問。 “不要緊。”她說:“我是在這裏長大的,人對我再冷淡也不妨。” “好!”我豎起大拇指。 “勇男,你還是那麽戲劇化。” 我們在門口告別。 我吹著口哨到媽媽那裏去。 電話鈴響,我去接聽的時候,幾乎忘了有美美這個人。 “你到什麽地方去了?”她在那邊頓足。 從那一刻起,我已決定疏遠她,我並不打算隱瞞她什麽。 我說:“碰到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大家去吃飯喝酒,暢談四方。”語調愉快。 “啊。”美美沒有問下去。 “我要睡了。”我說:“明天再通消息。” “明天爸爸請吃飯,我就是要跟你說這件事。” “明天我剛好沒空。” “真是的!”她不高興。 我接過她的傘。 “你全濕了。”我關心的說。 “沒關係,裙腳而已。”她說:“一會兒就幹了。怎麽,請我吃飯?” “是。”我說。 一頓飯的時候,她把一切都告訴我。她此刻在一間建築公司做,待遇不是很好,巧遇經濟衰退,沒話好說,但希望一切從頭開始。 她租了一層小公寓。“兩隻手臂一伸,便是客廳的寬度,隻有那麽一點點大。”她笑。 “你要不要來看我的家?”我也形容,“沒有浴缸,隻有蓮蓬頭沐浴,剛夠一個人轉側。” 兩人大笑一頓。 我真的快樂,喝光了兩瓶白酒,都不肯放她回家。 “智子,我們明天再見。”我說。 “好的。”她答應。 “你的家人還是對你那麽冷淡?”我想起來問。 “不要緊。”她說:“我是在這裏長大的,人對我再冷淡也不妨。” “好!”我豎起大拇指。 “勇男,你還是那麽戲劇化。” 我們在門口告別。 我吹著口哨到媽媽那裏去。 電話鈴響,我去接聽的時候,幾乎忘了有美美這個人。 “你到什麽地方去了?”她在那邊頓足。 從那一刻起,我已決定疏遠她,我並不打算隱瞞她什麽。 我說:“碰到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大家去吃飯喝酒,暢談四方。”語調愉快。 “啊。”美美沒有問下去。 “我要睡了。”我說:“明天再通消息。” “明天爸爸請吃飯,我就是要跟你說這件事。” “明天我剛好沒空。” “真是的!”她不高興。 “美美,你不能叫全世界遷就你。” “全世界關我甚磨事?我要你遷就我!”跡近無理取鬧。 平時我會指出她的錯誤,但是今天不知怎地,我沒有發表什麽意見。 “喂喂?”她以為我掛了電話。 我沒有。我說:“明天再說吧。”我放下話筒。 “是美美?”媽媽問。 “是。” 媽媽說:“美美呢,人才是一流的。”欲語還休。 “可是齊大非偶。”我笑看接下去。 媽媽說:“大呢!也不見得大到哪個地步,她家跟我們也差不多,隻是被寵壞了,有些人家喜歡關起門來做皇帝,把子女縱得一塌糊塗,你爹又不同,他不主張奢侈,你知道他,從來不肯翻轉荷包給人知道他的底細,他是很含蓄的。” 我說:“財不露帛。” “是了。但美美家剛相反。” “香港嘛!”我說:“香港人喜歡作大,社會風氣不好,一收斂,人家把你當死人,問你受不受得了。” 我們家很樸素。 媽媽直言她的恐懼,“我怕我跟她處不來。” “美美?”我問。 “媳婦嘛!即使不同住,也希望常常見麵,話不投機,可是遺憾。” 我微笑,“媽媽說到哪裏去了?我與美美,八字還沒一撇呢!” 媽媽揚起一條眉毛。 “還不是在吃飯看戲階段,”我說:“現在男女社交,很普通的。” “什麽?”媽媽不以為然,“你們來往也有一兩年,人家可不這樣想。” “人家怎麽想我理不了那麽多。媽媽,明天晚上我同一位朋友回來吃飯。” 媽媽瞪著我,“新女朋友是不是?你當心,美美是非常刁蠻的一個人。” “是以前在英國的女同學。” 我翻出舊照片蹲,設法找智子的相片出來,但是很慚愧,隻在群體照有她一個頭出現,根本看不清楚。 “她比美美好?”媽媽問。 “根本不同型。” “你們也在吃飯看戲階段?”媽媽很諷刺。 我笑,“明天我請她回來,你看過她會喜歡。” 智子說不大好,她沒有心理準備見伯母。 我央求她,“同學嘛─.見伯母有什麽大不了?她早知有你這麽一個人,有什麽稀奇?照片都看過了。” 智子笑,“勇男,你說話一向很誇張。” 不過最後她還是隨我回家。那日她穿一件白色針織上衣,深藍半裙,清爽得令人難以置信,雖然烏天黑地的下雨,見到她也不禁精神一振。 母親一見她,便一呆,隨即堆滿笑容。她對美美也很客氣,但就沒有這份誠意,我看得出來。 我知道這樣的女孩子合他們胃口,那還用說:美麗、能幹、有內涵、脾氣深藏成熟。尤其是父親,如果他還在生,見到智子,一定把文定都取出來。 智子很大方文雅的與我們相處了兩小時,我送她回家,一路上有說不完的話題。 我甚至問:“記得公園裏的河塘?結冰後那些鴨子少了個好去處。對了,那三隻鵝還在不在?” “我走的時候還在,那隻公鵝還是那麽饞,一看到有人便盯著討食,直追上來。” 我們倆哈哈大笑。 “彼得好嗎?功夫更好嗎?師傅好嗎?老王到底畢業沒有?阿母與小陳有否結婚?”我不停的問:“還有,法蘭蒂大廈拆掉沒有?電腦科有沒有與大學合並?去年建築係成績如何,多少人直升?” 智子不知從何開始回答。 我說:“還有最重要的一個問題,你目前沒有男朋友吧?” “我倒知道你有女朋友。”她忽然說。 我靜下來。 誰告訴她的?真多嘴。 我說:“走得比較近,可不是女朋友。你別聽人亂說?我跟那位小姐,從來沒有擁抱接吻,你應當知我這個人守舊得不得了。” 智子忽然麵紅,“你說什麽來著?” 我急道:“這都是真的,同學四年,怎麽還不知道我為人?” 智子恢複鎮定,“你這個人,跟五年前一點分別也沒有,還是那麽孩子氣。” “我很陰沉的呢,”我賭氣,“別以為我對人人都來不及關心。” 智子打個哈哈解圍。 “明天我來接你下班。” “天天見麵?”她問。 “除非你不願意。” “哪裏有這種事,老同學了。” “可不是,那時天天早上,我們都一起步行上學。” 智子看看天空,“也是這樣的雨。” “有時雨更大一點,除了在湖區,我沒見過太陽。” “要不要請我上樓喝咖啡?”我問。 “請來參觀。” 她的公寓作藍白兩色。小小的一百平方米地方,沒有間隔,一目了然,小得可憐、小得可愛,但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她問:“你家什麽顏色?” “黑與紅。” “嘩,這麽強烈。” “所以一星期要回家兩次與母親住,一則讓眼睛休息,二則陪陪老人家。”我說:“比你這裏還小,熨衣服的時候半個客廳就不見用。” 喝完咖啡之後我打道回府去聽母親的口風。 媽媽還沒有睡,她說:“真是個不錯的女孩子。” 我誇獎她:“成熟。” “適才美美下了十二道金牌來找你。”媽媽說。 “我決定疏遠她。” “你自己想想清楚,跟美美在一起,也有好處,她家人多勢眾好辦事,將來做生意什麽的都方便,智子呢,卻能包你有個舒適溫暖的家,要選就快點選。” 我笑:“我的頭腦可沒有那麽清楚,我隻知道與智子在一起投機得多,有說不盡的話,而且不用遷就她。” “看你自己怎麽做吧。”媽媽歎歎氣。 美美第二天就來找我。 下大雨她也顧不得了,不切實際地穿著雙??皮高跟鞋,踩過一條馬路,鞋子就毀掉了。 我笑問:“不是說下雨不上街嗎?” “有要緊事找你。” 我自己也是剛到家,正在解領帶。 “什麽事?”我心中有一、兩分明白。 “這兩天你在什麽地方?” “跟老同學在一起。” “老同學是位小姐吧?”她冷冷的問。 誰說的?真該死,這麽多人多嘴。 我不出聲。 “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叫我當著她的麵,怎麽說呢?我一時沒有聲音。 “你說呀!”她逼我。 我隻好老老實實的說:“此刻我還沒決定跟誰結婚。” 美美氣結,“你的意思是,要在我們兩個人當中挑一個?” 是,我想說,但又怕美美提刀殺我,隻好維持沉默。 美美說:“我不會靜坐供人挑選,淩秀男,你豬油蒙了心竅,你在做夢,我限你十天內作出決定,要不然訂婚,要不各走各路,我沒有時間跟你耙。” “美美,我們一向是好朋友……” “今天十七號,廿七號我會跟你聯絡。”她站起來。 “美美,”我問她:“你認為我們感情已經成熟到訂婚階段了?” 她一呆。 “我知道你也還有其他的朋友,”我坦白的說:“你的心也未曾走下來,美美,何必為爭一時的意氣?為什麽不睜大眼睛仔細的看看清楚?” 她低頭想一想,“我不管。” “美美,大事上不可糊塗,匆匆忙忙的,即使我順你的意訂婚,到時你再回頭就難了。” “廿七號!”她提醒我。 “美美,你像一頭牛。” 她冷笑,“為什麽不說我是豬?” “你要怎麽樣?你說,我幫你下台,”我拉住她,“什麽都可以,我們仍是朋友。” 她甩掉我的手,開門就走。 我留不住她,沒有法子。 美美就是這點不好,自己的男朋友一大堆,拚命的玩,跟這個出去,跟那個出去,在心中比來比去,但她放火可以,我點點燈,她就吃醋不已。 當然,我自己也要負責,為什麽跟她混得那麽熟?唯她的命是從,她父親三番四次暗示婚事的時候,我都不置可否?我也有罪,我暗示她我們是有可能性的。 直到此刻為止,我的確沒想過結婚。婚是一定要結的,但不是現在,隔一兩年吧! 我覺得煩惱。 一般人以為被兩女夾在當中,其樂無窮,但事實不是這樣的。我實在怕智子誤會,我知道她最怕男女糾紛。在這方麵,我不幫美美,她生活無聊,巴不得鬧點事來消遣一下。兩個女人,唉! 我約智子出來。 她說:“天天往外跑,家裏有許多事要做,我不出來了。” “讓我到你家裏來,看著你做。” “勇男,我認識那麽多人,數你最怕寂寞。”她笑,“一刻不停的要人陪,不行,我要寫幾封信,需要全神貫注,你別打擾我。” “我什麽時候可以來?” “明天再說吧!”她幹脆掛了電話。 我很彷徨,為了智子得罪美美,現在智子又不睬我……這種事遲早要發生的吧,結果兩個人都跑掉,我一個也得不到,受了貪心所累。 我坐在家中,外邊一片大霧,玻璃窗看出去是乳白的世界。效什麽好?我取出一疊小說,放在枕邊。 平日可以去找美美……現在仍可以找她,但一個電話過去,等於答應與她訂婚。智子得對,我太怕寂寞,一個人不知如何打發時間,於是才會與美美進行到這種地步。 其實我是適應婚姻生活的,妻子和幾個孩子,日日夜夜伴著我,令我舒舒服服,安全穩當的過日子。 周末沒有約會,太沒意思了。 我低下頭來,搓著雙手。 不如到媽媽家去,我告訴自己,獨自在塚真無聊。 我又想不出有什麽是可以同母親說的,整個人忽然之間有頭喪得像是被炸彈炸過一般。 我真的需要一個長時間伴侶,我真的需要。 看樣子我是到了結婚的年紀,但與智子重逢才數日,我難道開口向她求婚不成?沒有這種可能。 這些女孩子,要不結婚,要不連朋友也沒得做,太難了。 我用手撐著頭,問了半晌,終於打把傘上街。 我在街上漫步,不知不覺,向智子的家走去,直走到她們口,走了一個多小時。雨並不大,但步行這麽久,褲管就濕了。 我不想上樓去,隻是在樓下向上張望。 這種現代的高樓大廈,隻看到一個個窗口,數半天,認半晌,也不知道哪家是哪家。 我歎日氣,做羅蜜歐不容易哪。 雨忽然密了。 我不知所措,在這裏站下去固然沒意思,但回家又不甘心,忽然我辛酸起來,轉頭便欲走開。 “勇男!”有人叫我。 我轉頭,是智子,她手中提著雜物,顯然是由超級市場回來,見我呆瓜瓜的站著,便叫住我。 我看見她,不知說什麽才好。我並不是求婚來的,也不是來表示愛意。我隻是想見她,她說得對,我是一個非常衝動兼夾幼稚的人。 “你幹嘛站在這裏?”她問我。 我答不出來,漲紅著臉。 “下這麽大雨,你不怕濕氣?” 我說:“不怕。” “你是不是來找我?” “是。”我說。 “為什麽不上來?” “怕你不喜歡。” “你這個傻子!”她說:“快上來。” 我隨她上樓,一路覺得很難為情,真不該叫她看見。現在智子又要誤會了,我真困惑,女孩子總愛墮入情網,而男孩子總愛令她們以為已經墮入情網。 我的褲管全濕。 她說:“真糟糕。” 我說:“借條裙子我換。” 她大笑。 “為什麽不讓我上來?”我問。 “為什麽要天天見麵?” “我寂寞。”我躺在她沙發上,看著天花板。 “你這個家夥,我不是專職替你解除寂寞的。” “除非結婚,是不是?” “你說到什麽地方去了?” “在家沒事,硬要推我,什麽意思?” “勇男,你占有欲這麽強,做人這麽自私兼孩子氣,”她笑:“真吃不消。” 我不出聲。 “你不是有別的女朋友?為什麽不約她們?” 原來是這樣!我啼笑皆非!女人都一樣。 “聽說她知道我這個人了?” 我怪叫起來:“這個告密的人到底是誰?把是非當人情?奇怪,你剛剛才回來,會認識什麽人?誰跟你這麽熟,拚命說我的是非?” 智子但笑不語。 我索性攤開來說:“她來找過我,警告我,如果我十天之內不與她訂婚,她就不再睬我。” 智子凝神。 我說:“看樣子我又要失去一個朋友。” 智子看向我,神情忽然緊張起來。 我更加老實,索性豁出去,“我這樣做倒不是為你,而是為自己。當然,如果沒有你,她也不會向我提出‘愛的美論’書,所以這件事還是與你有關。” 智子聽了鬆弛下來。 “你知道我,我不擅花言巧語。”我說,“再過一、兩年,時機成熟,我會向你求婚,屆時你答應與否,悉聽尊便。但現在我認為真的不是時候。” 她溫和的說:“我也認為如此。” “真的?”我問,“你真的如此想?” “是的,我也認為目前談婚論嫁是言之過早。” “太好了,那麽,現在我們可以天天見麵了沒有?” “當我有空的時候。” “固執的小妞。” 我不想再與她爭下去,現在我隻剩下她一個異性朋友,我珍惜她,有選擇才顯得高貴,我在芸芸眾生之中,選中了她──好好,最低限度,我在美美與她之間,選中了她。 那日我的褲腳幹了,也跟著回家,心安理得的睡一好覺。 夢中見到一個奸細,到處對人訴說我的底細,麵目模糊,不知是什麽人,仿佛對我有仇,一忽兒在美美麵前說到我很臭,一忽兒又在智子麵前說我的不是,我都不知如何是好。 一覺醒來,我腦中靈光一現,這個人,這個人除了是我親生媽媽之外,還可能是誰呢? 誰還知道我有兩個女朋友?誰還知道我在什麽地方見她們?我跳起來到媽媽家去。 媽媽來開門的時候,心有點怯。 “媽媽!”我瞪著她。 她有點不好意思。 “媽媽,你太過火了。” 她不響,頗有點汗顏。 “媽媽,你這樣做,是為了什麽?” “我也是為你好,勇男,你周旋在兩個女人當中,要到什麽時候?很痛苦的,勇男,於是我做了一次小人,勇男,你不怪媽媽吧?我是要你作出一個抉擇,這種事,越拖越離譜,越拖越難以解決,你說是不是?” “是極了。”我歎口氣,“所以現在我隻剩下智子。” “事情不會變卦了吧?” “誰知道呢,大家還那麽年輕,難保沒有變化,不過在美美與智子之間,選了智子,是明智之舉。” “難保將來智子不拿你同別人比較,選了別人。” “也有可能。” “結婚吧!” “結婚可保萬全這種說話,已落後多年,”我笑,“媽媽,我們現在不這麽想了,一切順其自然吧。” 媽媽不出聲。 我走到窗畔,雨還是綿綿不盡的下著,便是因為這個雨,促成我同智子的感情,過去與現在,拉扯不清,綿綿到將來。希望我們有很遠的將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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