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jas:奪月

(2008-11-27 18:26:28) 下一個


  一
  很多年後有人好奇地問過我:“你是怎麽認識鄭碧的?”我一貫不假思索衝口而出:那王八蛋,每次都考第一。
  我從不否認這是我的心頭恨之一。
  從幼兒園開始。
  無論是唱歌跳舞講普通話乃至後來的考試競賽朗誦,統統是她第一。
  並不同學校,兩所重點小學鬥得死去活來,兩邊稍出眾的學生都是對方的假想敵,這次他們學校第一麽?下次一定要風光我們這邊獨好。
  可是個人第一永遠是鄭碧。
  我的人生大敵自小學一年級第二學期正式樹立。
  鄭碧的名字一天聽十七八遍,就這麽聽到小學畢業,你說我怎麽不認識,怎麽不刻骨銘心。
  隻因我永遠考第二。就算差半分也是第二。
  初中入學考試,我就比鄭碧差半分。
  看著閑閑站在一側她們學校的老師微笑著說:“啊這次全市第一還是我們鄭碧。”我簡直恨不得剖開鄭碧的腦袋看看那裏麵有什麽鬼。
  後來是和鄭碧吵架吵成好朋友的。是的,我們現在是好朋友。
  那時候什麽都吵,為了紅樓夢中黛玉好還是寶釵賢兩個人吵得整個教室的人都逃光,然後整整兩個月不講話。
  現在想起來都駭笑不已。
  初中畢業時小玉問我們倆:後來是怎麽再開始說話的?
  我說後來班主任來調解了。然後,我對鄭碧說:“我一輩子都記你說的那句話。”
  鄭碧說:“老師,隻要何真知跟我說話我一定會跟她說話。”
  這不是廢話?那時節,要爭的就是誰第一個開口。我當場噎至兩眼翻白。
  不是不小器的。
  從來不和鄭碧一起複習功課。有機密材料不藏私,學習方法也交流,但就是不一起複習。我們一起寫武俠小說。
  你寫八百字,我寫八百字,續著寫。用方格稿紙,兩張,誰也賴不了。訂成一大本,全級傳閱。語文老師說,有精力寫正經文字,誰當文學社副社長?
  我一聽副字溜之大吉。鄭碧留下來。
  其實我也不是心高,隻是,唉,當了太久的第二。
  
  二
  我在五年級時認識小玉。她住我隔壁一幢樓。
  秀氣文靜沉默是小玉。
  不象我口水多。
  父親屢次歎息:何真知何真知,你口水滔滔到底幾滴是真知?
  我回答他:真知總是淹沒在滔滔口水當中,父親大人須仔細尋找。
  我很喜歡小玉。我對自己發誓,我一定要和小玉做好朋友。
  過程異常艱辛。
  我四處找機會接近她。但是很難,她漠然的眼神、與生俱來的沉默就象一堵牆,找不著門。後來我發現她功課不大好,於是在一次座位調整中我施了小詭計坐到了她的身後,再三地、殷勤地教她做題目。
  我充分利用了鄰居的優勢。理直氣壯上她家去借東西、還東西。知道她父親練氣功,雖然年僅十二,也竭盡所能與她父親聊氣功,她那眾人皆知、嚴肅的父親與我聊到眉開眼笑。我知道她母親極早要去河裏洗衣,就在周末的清晨與她同去。小玉與奶奶感情極深,這可是我最拿手的強項,我自小與祖母一塊長大,深諳老人心理,一向是討老人喜愛的孩子。於是我時時攙了她奶奶下樓來,陪我奶奶說話。芝麻糖之類的老人最愛吃,我就用零花錢買了給兩位老人邊吃邊聊。
  總而言之,我下足了功夫。
  小玉不明我用意,換言之,我太早熟。
  後來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說,我隻是要同你做朋友,我又不是要做你女婿,十八般武藝施展出來不知為何。
  小碧掩嘴笑,笑畢說:所以你後來破解諸多男士的段數高妙無極。
  懶得理她。
  我頻頻問小玉:喂,喂,你後來是怎麽接受我的?嘎?嘎?
  笑成一堆。
  
  三
  長大真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我時時這麽感歎。
  尤其是從題海裏鑽出頭那一刹那。
  然後就做賊一般從抽屜裏取出亦舒的、金庸的書攤在膝蓋,埋下頭裝用功。
  通常來說膝蓋上會有兩本書,待許為撞撞我的手肘,我即以飛快的速度將兩本書掉個位置,然後踮起腳尖用膝蓋將閑書頂在桌子肚下,看正書。
  決無穿幫可能。隻是有一次老師與我親切交談達十數分鍾,腳尖踮得太久,腿肚子無法控製。若非許為替我壓住桌子,它一定與腿肚子一起發抖。
  我常常笑許為與我同桌是倒了八輩子黴。
  許為不是不認同的,不過他天生的紳士風度教他不得不一再幫我作弊。
  我的休閑方式包括:扮吉普賽人用撲克替人算命、藏起別人的筆墨紙硯看人家著急、講故事惹人發笑、在同學背後掛寫歪詩的紙條,這不包括課外的。
  我到現在都想不通高中的我怎麽會這麽幼稚貪玩。
  貪玩到夏天晚晚夜自習拎一桶涼水到教室裏泡腳。蚊子多、太熱。
  老師一直都隱忍我。
  直至有一次他實在忍無可忍對我說:“如果你能趕上六班的鄭碧,考一次第一名,我就當作瞎子什麽都看不見!”原來他並不是瞎子,原來許為的掩護這麽不得力,原來……令我惡向膽邊生的居然是每個人都知道鄭碧是我的克星!
  許為對我說:“要不要去求一次鄭碧讓你考一回第一名?”我笑吟吟說:“這主意不錯。”
  一隻腳悄悄勾走他的椅子。他毫無知覺坐下來。
  我情不自禁地搖頭。這廝感覺太遲鈍,不能怪我。
  我理直氣壯地看著他跌個仰八叉,後麵的桌子如多米諾骨牌,幸好隻有三張桌子,紛紛倒下。桌子上如山的書傾瀉一地。
  許為坐在地上,狼狽地、氣惱地、無奈地看著我。
  小玉正好來找我,站在門口目瞪口呆,我一本正經地說:長大真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
  
  四
  我在山道上拚命地跑,跑到氣短心虛,一顆心在空洞的胸腔裏直往上爬,嘴裏滿是血腥味,腿腳軟得象踩棉花,我知道我快跑到極限了,我的八百米是全班倒數第二的呀,可現在我快跑了二十分鍾了——以我最大的速度。
  真想停下來,死了都算了。可是絕對不能停。身後的催命鬼在有氣無力地叫:“何真知,快點,快點!千萬不能停下來啊。他們還在追呢。”
  我心裏在叫:你害死我了你害死我了你害死我了……後來連心裏都沒有力氣叫了。
  終於,他說:“好象他們不追了。看不到了。”
  我撲通一聲就趴在地上。氣喘如牛。整個人的真氣飄飄蕩蕩離了真身。
  他一樣毫無力氣地東倒西歪,卻拚命要拉起我:“不能躺下來,站起來,慢慢走一會,要不然你會死的!”
  我“大叫”:“我寧願死也不站起來!”
  他不管,拚命扯我,外套都被他扯落了,看樣子他還要扯下去,我實在沒有辦法,隻好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靠在他的手臂上站起來,踏著虛無的腳步在山道上晃來晃去的走著。
  一顆心極慢極慢地歸了原位,口腔裏的血腥味卻沒有退去。我終於可以坐在地上了。
  我說:“燕北,這下子玩完了。”
  他還在扇著汗,笑嘻嘻地說:“捉賊拿贓,他們又不認識我們。”
  我叫:“你瘋了,你沒看見班主任和他們一起追的?認不出我們才有鬼哪!”
  他還是漫不在乎:“離得可遠了,不一定認得出來。特別是你,嘿嘿,好象知道會被追的,怎麽穿了你爸的夾克?認不出認不出。”
  我懊惱:“滿山的同學,總有個把認出來的。燕北,要處分的。”
  燕北還在笑:“咦,何真知,你跑得有夠快的,居然跑在我前麵。你放好心啦,人家看你跑得比我還快就不會認為是你了。”
  我嚇一跳:“你被人認出來了?”他做鬼臉:“你說的嘛,滿山的同學。再說我又沒有換衣服——君子坦蕩蕩。”
  我撲哧笑出來:“是啊是啊,偷雞君子。”
  他也笑:“你真是很聰明啊,想得出這樣好的法子來偷雞。嘖嘖嘖,天才。”
  我搖頭晃腦:“可不是。不過運氣真差,怎麽剛好今天支農勞動?”燕北笑嘻嘻地看我:“咱們現在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五
  三堂會審。
  燕北敗北。學校張榜公布燕北轉學通告,內容是燕北與一同學背獵槍到農民家獵殺家雞,並以白酒浸過的糯米醉倒家雞後偷走,手段惡劣。因其拒不交待同夥是誰,為示警戒教育,經研究決定,令其自動轉學。
  燕北臨走前對我說:“咱們下次去打鳥,好不好?”嘻皮笑臉。
  我很羞愧,居然不敢有難同當。
  他哄著我笑:“要是反過來,我也躲著。犯得著嗎多犧牲一個。”
  他走後,我悶悶不樂。小碧小玉來看我,小玉問我:“期末考的提綱有沒整理出來?小碧的已經出來了,我多印了一份,你要不要?”我惡聲惡氣:“不要!”
  小玉好脾氣地笑。小碧冷眼旁觀,涼涼地說:“不知道她心裏有什麽鬼。”
  我跳腳:“我的鬼就是,你這個魔法三千丈什麽時候可以矮我一丈!”
  小玉推我:“你怎麽這麽小器。”
  小碧說:“你說這次燕北偷雞,跟他一起的不知是誰?”我打一個頓,到底不是天不怕地不怕,轉轉眼珠,不理她。
  小碧接著說:“燕北惡作劇貪玩,不過可沒這麽專業,知道把糯米用白酒浸一夜拿去當餌喂雞,還真能把雞醉倒了。”
  小玉笑:“是啊,這人真聰明。”
  沉默是金。我白白眼,照樣來個不理不睬。
  許為跟老師建議,不再做我同桌。
  我大愕,許為和燕北是好朋友,難道……
  心虛至極,不敢去問許為為什麽。躲著他走。
  欲蓋彌彰,班裏居然傳言甚囂。
  許為約我到校園後溪灘。
  真浪漫。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隻是把我嚇了個半死。許為,他是個這麽認真的人。
  月亮真的很亮。許為靠著樹等我,手裏把玩著什麽。
  我搶先開口:“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我以後再也不敢了。不過你一定要告訴老師我也——”我張著嘴,撐著撐著,想想害怕,差點哭出來:“求求你不要告訴老師,許為就當我求你了……我會被老爸生煎活剝,我會……”
  月亮照在他臉上,吃驚和恍然的神情一清二楚。他說:“原來是你。”
  我繼續張大嘴,尖叫,懊悔到吐血。
  許為好笑地看著我:“躲過去了,又心虛。你放心好了,沒有人知道是你,我在山坡上看到了,你跑得這麽快,沒有人會相信你能跑得這麽快。”
  我不相信:“你——不會告訴老師?”許為搖頭:“不會。”
  我轉身就走。
  “何真知。”許為叫住我,“還有事。”
  我回頭。
  他低下頭,想了想,說:“你上課太貪玩,也挺鬧人的,老師跟我說,如果我再替你打掩護他就調你坐講台邊上,我想了想,還是我調開位置好了,我想別人坐你邊上應該不會給你打掩護。”
  我又張大嘴,氣不打一處來:“你跟我明說好了,你不給我打掩護不就行了?你知不知道現在班裏在說什麽?簡直氣死我了!”
  許為搖頭:“你慣會耍賴,我拿你沒轍。”
  我說:“那是你的——”他點頭:“那是我的問題,我知道。不過班裏有什麽說的,你放在心上幹什麽?”我瞪大眼直逼著他:“那是緋聞啊!我跟你的緋聞啊!而且還是你甩了我不跟我坐了,我還做不做人了?”他忍不住笑,笑了又笑:“何真知,可見你心裏真的沒鬼。”
  我一怔,轉一轉眼珠,問:“難道……,你心裏有鬼?”我嚇一大跳。
  許為也一怔,看著我:“不會吧?”我懷疑:“那為什麽你會拿我沒轍別人就不會?”許為又怔了一怔,看著我,脫口而出:“因為你笑起來,你笑起來很象一個人。”
  我問:“象你媽媽?”他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他說:“你跟鄭碧項玉真的一點都不一樣。”
  這個還用他說?我斜睨著他,他的目光回到手上把玩的東西,是一塊乳白色剔透的小鵝卵石,很可愛。我一把搶過來:“給我。”
  他笑,搖頭。

  六
  高考結束。鄭碧一如既往成為全校第一考入名校,我依然第二,許為則留在本市念大學,小玉沒考上。最出名是燕北,他在另一所重點高中依然如故貪玩,一直奉陪末座,高考前一個學期請假在家複習,居然排名前列與許為考入同一所學校。
  簡直轟動。
  他一考完就扛了把獵槍來找我去打鳥。我仍然穿了父親的灰色大襯衫與他出發,我們倆一起鬼笑:“有保護色。”一出門口就遇到小碧小玉。小碧說:“我也去!”
  我看著她一身淑女裝,上下打量她那小背心、修身長裙,作吐血狀:“救命啊……”
  小碧不服氣:“我到小玉家換衣服不行嗎?”我立馬點頭:“行,當然行,你快去換衣服。”
  待她們一走,我對燕北說:“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燕北笑著說:“喂,還是等等吧,許為也要去的,在橋頭等我們呢。”
  我翻白眼,頭頂上傳來叫聲:“燕北你們不許走,等我們!”
  我抬頭,看到小碧從窗口探出頭來盯著我。
  我怪聲大叫:“春光乍泄呀……救命啊……”
  小碧的頭馬上縮了回去。
  我哈哈大笑。燕北拍著我的背,忍了半天,問我:“我笑好還是不笑好?”燕北租了車,我們直奔城外四十裏的山林裏,那是我和燕北常來的地方,我們熟門熟路地走得飛快,小碧不甘示弱深一腳淺一腳緊隨其後,許為和小玉走在最後麵。我不住地回頭衝小碧做鬼臉,小碧一概不理。
  樹林子裏其實沒什麽好東西,以前草叢裏有很多野雞,現在,也隻能打打鳥,可是打鳥比打野雞可難多了,折騰了半天也隻由燕北打了幾隻麻雀還有一隻小野雞,小玉直掩著眼說:“人家還是小孩雞呢。”樂得我們。
  然後我們就鋪開塑料布坐那裏吃東西。小玉依然是沉靜的小玉,吃東西又少又斯文,真不是不令我羨慕的,大概我眼冒綠光的表情被許為看到了,他說:“真知總是羨慕別人有自己沒有的東西,不管是什麽。”
  我坐到小玉身邊,笑嘻嘻說:“可不是。我就是羨慕小玉的性格,才千方百計花盡心機與她交上朋友的。”
  小碧笑:“可是真知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很多東西讓人羨慕。”
  我吃著薯片:“自己有的東西有什麽好稀奇的。就好象你,永遠都考第一,所以你永遠都不會覺得這是稀奇的。”
  小碧說:“不見得啊,進了大學這就會成為一件稀奇的事情。”
  我搖頭:“不會,小碧你一定不會。你還是會考第一。”
  最後一句小玉與我異口同聲說將出來,三個人笑。
  許為對著我搖頭笑。小碧問:“許為你為什麽會考本市的學校?”許為靜了一下,微笑:“我可能不上大學了。”
  我們大驚,小碧驚問:“依你的成績不報名牌都可惜的,怎麽現在這所大學你也不上?”小玉也問:“為什麽?”許為笑了笑:“父親的單位宣布破產了,因為他還沒有正式退休,所以統籌辦隻能發給他一半的補助,而每月的統籌金還是要交的,醫藥費呢也還不知道怎麽處理,靠我媽一個人工作,那是肯定不行的。所以我打算先不上大學。”
  小碧怔怔地看著他。
  我是一直了解他家裏情況的,但是不知道會這麽嚴重,一時呆了。
  小玉望著他:“那多可惜。”
  許為溫和地說:“學習在哪裏都可以學的,我現在不上大學不代表以後也沒有機會。我會在25歲前賺一筆錢,再去念大學。”
  小碧說:“現在賺錢可不容易。”
  他點了點頭:“我考察了一陣子,接下去肯定有裝潢熱,我姑父開了一家裝潢材料行,生意很好。現在父親的單位發了一次性補貼,燕北投資一半,我們也合開一家,你們知道,我姑父對我很好,起步應該不會那麽難,好過打工。”他低下頭,翻找著地上的石頭。
  我靜下來,小碧小玉和我三人對看了一眼,無語。
  燕北悄悄走過來:“快點過來,那邊有一隻山雞,悄聲點。”
  我沒好氣:“你還有心情玩呢。”
  燕北衝我瞪瞪眼:“發愁能解決問題嗎?真是的。鄭碧,我來教你打。”他拉了小碧過去。
  我氣結。許為拍拍我的頭:“吃東西吧,能想到解決辦法的問題就不是什麽問題,別替我擔心,大學嘛,也不是那麽難考的,到時候你幫我補習吧。”
  他笑著看著我,擠擠眼,讓我看他找到的小石塊。
  
  七
  許為到我家來找我。
  我正靠在大藤椅裏看小說,看到他嘻皮笑臉地說:“來送我啊?我後天才走呢。”
  他好象很沒有辦法地看我:“真知,還給我。”
  我上下左右看一遍,茫然地問:“什麽還給你?”許為皺起眉頭,說:“那塊石頭對我很重要,快點拿出來。別告訴我不是你拿的。”
  我跳下藤椅,圍著他轉:“第一,是我拿的我當然會還給你,第二,不是我拿的就沒有辦法還給你,第三,你並沒有證據說是我拿的,第四,你不讓我說不是我拿的就是不給我辯解的權力,也就是說,無論我拿沒拿都得還給你一塊石頭,老實說這是什麽意思我不明白。”
  許為幹脆利落地說:“無論你拿沒拿都是你拿的。沒有一二三四五,拿來。”
  我悻悻地看著他:“我在你眼裏就是不問自取的主?虧我這麽喜歡你。”
  許為啼笑皆非:“何真知,你到底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那塊石頭,唉,那塊石頭的確很漂亮,不過它對我真的很重要,還給我行不行?你要其它的,那罐玻璃罐裏的我全給你好了。”
  我跑到臥室裏取出那塊小石頭,那種晶瑩剔透的感覺真令我愛不釋手,是碧青透明的,中間帶著絲絲縷縷紅紋,我歎口氣,遞給他。
  許為仔細看了幾眼,把它放在口袋裏,對我說:“對不起真知。對了,你後天上火車,我們來送你,你在家等我們。”
  我拍椅子背:“小器鬼,我才不要你送。”
  他和氣地笑,擺擺手走掉了。
  
  八
  和小碧同城不同學校,比賽自動結束。
  事實上這根本算不上比賽。輸贏永不更替,如何算?
  有些好朋友情況特殊,小碧和我,極少約會。見了麵,永恒的冷嘲熱諷,眼光出奇一致,角度絕對不同。往往是同一時間看同一本書,愛上同一種事物,出現在同一個場所,隻是身材不同品味不同,不能看上同一種衣飾。
  還有,對同一本書同一種事物同一件事觀點絕對分道揚鑣。
  有時候不明白和小碧是做敵人好些還是做朋友好些,可是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但是這一個朋友與敵人有甚不同?
  不是不困惑的。
  但是與她交談,嗬,就算吵架,也饒有興致,吵到後來,通常大笑,統統不縈懷。
  小玉又不同,她象我與小碧的粘和劑。溫柔、敦厚、沉默。沒考上大學並不令人意外,因她本不愛讀書。
  事實上誰會愛讀書。
  小玉在工廠裏當流水工,三班製。工資不多,可是每次放假回去她總請客。
  她的沉默救了她,氣質依然溫婉秀逸,與工廠裏的女工絕不相同。
  臨上大學前,小玉祖母慈愛地對我們說:“小真知和小玉結成姐妹好不好?以後多個依靠。”
  小玉說,好。我說:“誰同你好,我絕不叫你姐姐。”我做鬼臉笑,小玉比我大十個月。小玉望著我笑。
  我心裏千肯萬肯。於是說:“好吧,便宜你。不過也不是沒好處,以後吃你就理直氣壯,絕不心慈手軟。”
  一年後,小玉的祖母、父親、母親在半年間全部病逝。
  小玉的沉默益發驚人。
  那樣的淒涼在那幢房子裏在她的身影裏。別人的照顧統統是事不關己的熱情,切身的悲傷悲哀永遠都隻有自己知道,分不去半分。
  比如我,比如小碧,還是得遠走上學去。
  給小玉寫信,不敢太歎孤獨,盡寫些開心的事,寫完了又怕她益發覺得自己孤淒,不寫,斷斷不可。擔憂不盡。與小碧空前團結起來,兩人坐困愁城。
  重操舊刀,兩人分段寫笑話小說寄回去給她看。學校同學看了笑不可抑,我們相對,擔心那孤獨的舊友是否開顏。
  望穿秋水收到回信,小玉寫:“……一口水噴到燕北身上,我臉頰笑痛半天不能恢複。快點接下去,等看。”
  鬆口氣,好燕北許為。
  許為卻寫信來,說小玉有麻煩。
  
  九
  “小玉的兄長,拿著房契來收房子。他手上有證明,小玉並沒有權利住在這套他們父母留下的房子裏。”
  許偉語氣中似有不明白之處,我第一個反應是打電話,找不著他,於是就找小碧。
  她宿舍裏同學說小碧剛請假回家。
  我略略放心,小碧父親是市法院副院長,一定有辦法。我因為備戰競賽不被準假,隻好把身邊的錢包括獎學金稿費統統寄給許為,給小玉請律師用。
  競賽結束,匆匆趕回家。
  小碧許為到車站來接我。
  小玉在醫院裏。那套房子已由她兄嫂住著。
  事情由許為講給我聽。
  當初這套房子由小玉父親的單位組織集資,小玉父親當時手頭隻有三分之一的房款,由於集資房不能貸款,於是由小玉兄長名義申請貸款,用他的房子作抵押。購房後三年,小玉父親收回外麵的借款以及自己省吃儉用的積蓄一並交給小玉兄長,並由小玉兄長出麵還清了貸款。
  問題在於,雖然房契上沒有小玉兄長的名字,但銀行和單位的資料都可以證明,小玉兄長出的房款是三分之二,卻沒有證據證明那三分之二的房款其實是小玉父親還的。小玉就算繼承,也隻能繼承房子的六分之一。
  在法院沒有判決的日子裏,小玉的嫂子日日來辱罵小玉,喝令小玉搬出。那一日,小玉兄長撬開了鐵門,扔出了小玉的衣物並掌摑小玉,我父母無力阻止就打電話許為他們,又叫來了警察,帶走了小玉兄嫂。第二日淩晨,小玉被不放心的小碧許為發現在房間割腕自殺。
  我的怒火比眼淚更旺,小玉品性純良而怯弱,這對狗男女哥嫂天良全泯。
  我問小碧:“那麽小碧,小玉的官司有幾成勝算?”小碧搖頭:“幾乎沒有。她隻能分得房款六分之一。事實上就算她兄嫂講理,她也隻能搬出房子,那麽可得到二分之一房款。”
  我冷冷地說:“那麽說來,這個世界真是越來越講法製了。”
  許為把手放在我肩上,我看到他向小碧使了一個眼色,小碧張開的嘴閉上了。許為說:“真知,你知道小玉習性,來和我們一起幫小玉租間屋子。小玉下個星期出院了。”
  我瞪著他:“小玉的收入,除了吃穿租得起房子?你忘了我姑姑有一個小套留給我?給小玉住。”
  
  十
  小玉出院。我們繼續上學。是的,沒有人能為朋友做得更多,所謂好朋友,也隻能做到這一步,出錢、出力,至於生活前途環境心情,那都是自己的事,自己收拾。
  我和小碧一直給小玉寫信。慢慢的,我們也開始講笑話,說小玉:“收獲大付出也大,寫兩封信可得花大功夫。”小玉其實不愛寫信,但她寫。
  有一日她問我,是否不準備回家鄉,男朋友是否可托終身。
  我笑至厥倒,可托終身這麽老套,我說這個社會日新月異到隻能托付終身給自己,要把終身給別人,那太為難別人了。可是家鄉是要回的,我心裏微微牽動,我說,不能扔下老父母。
  然後我知道小碧也決定回家鄉。
  再一爭高低?我在火車站嘿嘿地笑。小玉溫柔地笑:“你們倆,爭夠一輩子。”
  小碧提起包:“是她死纏爛打。”
  許為和燕北從行李間推著我們的行李出來,笑:“一切從頭開始。”
  我跳起來啪,打一聲燕北的頭:“從頭開始!”燕北笑著叫:“接著是肩接著是肩!”
  小碧看著我:“真知我真是服了你。”
  我呲牙咧齒,作毒蛇嗤嗤聲:“鄭碧我可從來沒服過你。”
  燕北大笑:“真是熱鬧啊。”
  百忙中我看到許為溫柔憐惜的目光停留在小玉身上。
  我的心一沉。
  這種目光,這種目光我很熟悉,當年我闖了禍被責罵,寒假裏一起出外玩冷得簌簌發抖,鬥嘴輸慘了,許為的目光就是這般模樣。
  而當我看到小玉房間,那個我為她挑的青瓷花瓶裏,一束鮮豔欲滴的紅玫瑰時,我呆在那裏,很久,很久。
  我的心沉入了無底深淵。

  十一
  父母為我重新布景了房間,父母為我聯係好了幾乎是最好的工作,父母給我足夠的錢買衣服與零花……他們那樣快樂著我回到家鄉。我卻再也打不起精神來。
  總是心慌、焦灼。渴望著什麽卻眼睜睜地看著它從眼前滑過去,明明就在眼前,明明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可是偏偏抓不住,但是怎麽能抓不住呢?怎麽辦呢?不能不抓住啊。那種絕望的感覺日複一日地淹沒著自己,我想大叫想哭想問,可隻是心慌。
  小碧燕北許為問我:“老是汗流浹背的,有那麽熱嗎?瘦了這麽多。”
  我笑嘻嘻地答:“淑女減肥好稀奇嗎?你奶奶的。”然後宣布:“我將以最嶄新的形象開始人生的另一章。”躊躇滿誌。
  小碧嗤之以鼻。
  燕北笑我:“看什麽書不好看,學什麽不好學,一口髒話呢。”
  我踢他:“什麽髒話?那叫個性。韋小寶的。”
  我的靈魂開始走出我的軀殼,我看見它蹲在角落裏悲哀地看著自己言笑晏晏。
  我甚至不想去參加小玉的生日會。
  是許為來叫我。
  他說:“真知,我來接你。”
  我從藤椅上抬頭看他,這麽高,我不大習慣抬頭幅度那麽大,便放平頭,說:“不去好不好?很悶。不去好不好?”他關心地問:“是不是不開心?發生什麽事了?”我歎口氣,低下頭:“我說了你又不相信的。算了,去吧。”
  他笑了:“你啊,就是這樣真知,一時真一時假,叫人分不清。”
  我心裏一震,抬頭看他,他毫無異樣地笑著走在前麵。
  在那一刻,我真有種想打破什麽的欲望。
  打開小玉的家門時,蛋糕還未切,所有的人都叫起來要罰我。都是昔日同學朋友,小玉溫和安靜地笑著遞我一杯果汁,小碧倚著冰箱,沉穩地注視全局,一臉笑容:“為什麽這麽難請,你?”我撇嘴作勢踢她:“又不是你生日,問罪也不該你。”
  燕北說:“那麽我們切蛋糕。就等你了嗬真知。”
  我笑著作個鬼臉。
  鬧了一會兒,他們在外麵打牌講笑話,我走進小玉的臥房,果不其然一眼便看到那青瓷花瓶裏的一大束紅玫瑰。我走近去,伸手指輕輕撫著如絲絨般柔美的花瓣,這般深紅、這般美豔。
  我仰起頭,感到自己的滿眶淚。我以為一切都有人明白的,然後我就去念大學了,事實告訴我沒有一個人明白。
  我的淚慢慢流下來,我忍不住顫抖,這玫瑰,這玫瑰,永不屬於我。
  外麵的聲音越來越遠,我的心絕望地一直沉,一直沉,一直沉。
  這個時候,頂上的燈啪的一聲關上了。
  我急速回頭,門框裏,是小碧靜靜地站在那裏。
  
  十二
  她掩上了門。
  眼前的黑暗慢慢慢慢變薄、變淡,小碧的臉越來越清楚,越來越清楚,她冷靜地看著我。
  看著我淚流滿麵。
  然後,走過來,遞一張紙巾。
  我沒有去接,緊盯著她的眼睛。
  心,不由自主變冷。
  輕輕地說:是你。
  答:是。
  問:為什麽。
  她銳利地看我:你以為為什麽?
  是的,我以為為什麽!
  我接過她手中的紙巾,狠狠地擦臉,我以為為什麽?
  抬頭看小碧,突然抽搐微笑,小碧,小碧,真不愧是我十年知己。
  我打開門,不,我不能與她呆在一間屋子裏。
  門外歡聲笑語。我徑直走向大門。
  小碧自身後堅定地拉住我,我回頭,燕北得意地衝過來給我看他的牌,作狀狂笑:“真知你來看我的牌!”
  許為攬住小玉:“這群賭鬼。”笑意親昵。
  小玉幸福快樂的笑臉在我眼中閃爍。
  我的憤怒哀傷象一記落空了的拳頭,無處著力,悲不自勝。我隻是想做你的朋友。
  病床上小玉絕望無助的臉,我說,小玉,最大的打擊不外如此了,以後,你必將事事順遂。
  我迅速取過燕北的牌,嘿嘿笑:“這麽好的牌,給我打給我打。”
  燕北怪叫,打我的頭:“這個死真知,別又亂打給輸光了!”
  我哈哈大笑:“你知道我隻會亂打的麽!”
  回家的路上,角落黑暗,我和小碧在那裏等許為和燕北。
  沉默彌漫。
  是我先開口,一如所有的過去,我先開口:“一切全在你掌握。”
  小碧反駁:“我從不打算掌握任何事與人。”
  她雙目在黑暗中閃爍。
  我冷冷:“你從不打算?那麽你幾時見過我在大學裏有男朋友?”是小碧告訴許為和小玉,我在大學裏有了親密可托終身的男友。
  是小碧知道,一直知道我對許為的感情。
  是小碧知道我慣愛耍賴從不肯正麵回答問題。
  四年來我從來沒有男朋友,卻對小玉的問話回答說:要把終身給人家,多為難人。
  十年來與小碧鬥智鬥勇,她實在太太太了解我。
  我再一次輕輕地說:“你明知道我從來不會認真正經地肯定或否定什麽,是吧?”她不語。
  隻堅定地站著。
  我緊盯著她。我的好友。
  忽然,我想起一件事,我倒吸一口冷氣,一陣尖銳的疼痛從心髒迅速蔓延到四肢,我渾身顫抖,不能呼吸。
  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如果,許為從來隻喜歡小玉,你,不必這麽做。是不是?”小碧停了一下,轉開目光,淡淡:“當時許為對你,也隻是最初的好感。但小玉心中、身邊,隻得他。”
  我無力,靠在牆上:“你以為你是神?你以為你可以主宰別人的命運?”“你是否以為,你自小到大的第一真成唯我獨尊?你來主宰我的命運?”她愕然,怒火自她眼中升起:“是你一直耿耿於懷我永占你先機,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的命運,跟我有什麽關係?”我搖頭,不不不,我不要這樣的朋友,是我當她是朋友才釀成大錯。
  我最好的朋友給我最致命的一擊。而我,我甚至不可以為自己做任何事,無法彌補。
  事到如今,我手中已無任何一張牌。
  當許為燕北走到的時候,我與她,冷冷相對。
  我後退,然後轉身獨自走開。
  與她擦身而過的時候我說:“我服你。”
  
  十三
  日子一樣地過。失去一個朋友有什麽要緊?我冷冷地想。
  她以為這樣地成全了小玉僅有的希望與快樂,我不應有其它選擇。她到底知道些什麽!
  怎麽能夠不恨她,怎麽能夠原諒她。
  一樣和他們玩,一樣談笑不拘,隻我的眼再不在她身上停留,不接她任何話題。
  她亦然。
  事實小碧一直如此。每次吵架,每次生氣,無論多長時間僵持,最先開口的永遠是我。一如所有的考試,我向居第二。
  是我以為,好朋友,不必拘泥這種小氣。
  小玉他們起初並不以為然,會心旁觀。我也不去分解。時日久了,是許為漸覺不妥,問我:“打算幾時言和?”我若無其事:“或者永不。”
  燕北大笑:“真知這話說過無數次,每次都自己訕訕找台階下。”
  小玉取出兩件極漂亮的手工毛衣:“天冷了,青色的給你,白色的給小碧。你替我帶給她。”她笑著推了推我。
  我說:“她許久不來了麽?明天周末,一定來。”
  小玉詫異:“真知。”
  啊是,我沒有再順著台階走下來。我笑:“小玉你手工真好,幾時幫燕北織一件?許為是不用愁了哦?”燕北一聽,連連點頭:“對對對。小玉……,嘿嘿,嫂子。”
  我別過頭,按定心緒,回頭笑嘻嘻。
  小玉羞紅了臉。
  我致力於工作。剛畢業的學生本就雄心萬丈不肯言倦,一肚子計劃滿腹經綸正待付諸實施,無暇亦不屑與新同事們爭懶奪功,再加上我心事重重,更加日夜不休埋頭苦幹:別人不願做的?我做;別人沒空做的?我做;別人能省則省的工夫?我幫忙。到最後,我連打字都不比專業打字員慢了。
  本來還有人看我是嬌縱小姐,靠家人關係謀生,這時候不管是什麽眼光,也到底不能不刮目相看:何真知工作不分高低、不分工種,樣樣肯做肯試,工餘且研讀其他部門工作資料。
  作為何真知,我卻深深知道心底寂寞悲傷無可排遣,如有空暇胡思亂想,難保不闖出禍來。
  一年半後,我順利升職。
  時間用在哪裏是看得出來的?不不不,我致力於感情七八年卻毫不見成效,最成功是我的笑臉。
  我自嘲:這張笑臉鍛造得爐火純青,所向披靡。
  燕北如今與我走得最近。第一,燕北的公司與我們有業務;第二,我與燕北臭味相投。我們依舊會背著獵槍打獵去,拿著白酒浸過的穀米去誘醉野雞家雞,爬山登高、下河摸蝦,無所不為。
  工作空閑時也與小玉他們一起玩。每次見他們舉止間的默契與無意的親昵,心中一陣陣酸痛麻痹至四肢,不可抑製。慢慢的,這也成了習慣,甚至開始享受起這剌骨的酸楚。
  而慢慢的,在眾人眼中,我與燕北已成一對。
  我不知道燕北怎麽想,可我知道自己的事。午夜夢回,那依依的垂注寬容的笑容令我砰然心動的,不是燕北。有時候夢裏,依舊是當年情事,卻心有靈犀,笑意間滿是愛撫呢,我狂喜:啊許為與小玉的一切都是假的,不知是誰開的玩笑,傷透我的心。醒來,現實在漸明的曙光裏漸行漸近,留給我的,隻有淒楚難言。
  是時時從小玉他們嘴裏聽到小碧的消息的。小碧幾乎與我同時升職,她的方案被公司采納,她飛行於各城市之間,甚至於,她並沒有男朋友。
  我仍然不及小碧出色。不過,不要緊,這一切本來就不要緊。直至我們兩家公司合並。
  我從不與她爭鋒。然而,傳言是不能不存在的。我與小碧的不和幾乎眾人皆知。我對頭說:不,當然不會影響工作。
  我不許我的手下議論小碧,至少是當麵不許,背後我無法控製;上司談論她,我微笑,不言。也知道某些上司會不滿,不要緊。
  燕北說:真知,考慮一下和小碧修好吧,又不是深愁大恨,為的是什麽呢?當時小碧正微笑著與他打招呼,走出大門。
  我知道燕北與小碧交情很好,他們公司最近和小碧那個部門業務頻繁,他們兩人經常一起研究方案。以前,以前也是要好的吧。燕北與任何人都很好。
  
  十四
  小玉開了花店,離許為的裝潢店不遠。開張的日子,大家都到了。一如既往的我對小碧視若空氣。
  花店並不小,花團錦簇中許為和小玉來來去去笑如春風,買玩偶的女孩子們進進出出,買花的人居然也不少,顯然是捧場客居多。不過件件玩偶都很有趣很有特色,看得出小玉花了大心思,當我發現那一套大大小小齊全的史諾比的時候,不禁尖叫起來。
  燕北嘲弄我:以為你多成熟了呢,本性難改。我順勢抽出一枝百合抽打他:閉嘴!破壞本姑娘形象。
  小玉百忙中衝我一樂:這套史諾比裏麵還有,專給你留的。
  小碧閑閑地坐在那裏收錢。收錢台一角,一個圓圓熟悉的玻璃罐裏裝滿了彩色玲瓏小石塊,是許為的珍藏。
  小船不可重載麽?我永落下風。我不得不嘲笑自己。
  燕北走過去問小碧什麽事情。小碧笑容綻開。有人拍我的肩,哎呀是老同學,大笑大叫,打折打折。
  喧鬧一整天。
  臨走時,燕北說先送小碧回家,讓我等一會。我正彎下腰係鞋帶,抬頭答應。眼角間,看到小碧的目光。
  我若無其事:“燕北,我忘了今晚要去接我媽回來,你快去吧,要不晚了,冷。”
  燕北啊呀一聲,說:“好。小碧,你自己坐車回去吧。”
  小碧眼中的一點希望慢慢熄滅。
  我抬頭,小玉和許為正看著我。
  我並不覺快意,但也不後悔。
  燕北漸漸少了來找我的時間。
  其實我並不介意。但是那個人,不能是小碧。我的君子風度極有限,我的原則決不改變。我知道燕北和我的感情是不一樣的,他少了來找我,可能是工作忙,也可能是因為小碧,這兩樣,對我都沒影響。燕北的感情向來有先後。
  我多了主動找燕北的時候。在公司裏小碧不動聲色,但遇到燕北時她的微笑裏有了一絲苦澀。小碧了解我?是。但我一樣了解小碧。我並不會故意與燕北表現親熱,我尚不會如此膚淺幼稚,我隻是一如既往。
  我也一樣的從不提起小碧。
  提起小碧的,是燕北。他繼續對我說:“真知,與小碧重修舊好吧。”
  他益發的苦口婆心。我笑得前仰後合:“燕北,你未老先衰?不,燕北,永不。”
  他啼笑皆非:“真知,你現在說話倒是一句是一句的。”
  我不在乎:“是不是又想說我口水滔滔如長江水?可沒有那麽混濁吧?我滴滴口水可消毒。”
  燕北嘿嘿笑:“那麽先替你心裏的毒瘡消消毒。”
  我停下來,問:“你說什麽?”燕北看著我:“你對小碧,心裏似乎有一個毒瘡,我不知道是什麽,可是你們兩人這樣下去,多麽不值。小碧,她也是一個很好很善良的女孩子,你們何必鬧成這樣?”我驚奇地看他:“你今天說話也與眾不同,特別正派。”
  燕北跺腳:“真知真知,你這個死真知,又不肯回答問題。”
  我的心忽然一痛。意興闌珊。
  小碧突然住院。
  這一回許為小玉不肯放過我,替我準備了花和食物,強拉著我一起去醫院看她。
  簡直莫名其妙。
  我不停地說:“這種拉郎配的角色不適合我,唉,你們也老大不小的現代人,怎麽盡做些三流的媒婆魯仲連角色?不不,簡直是不入流。我怎麽會有你們這樣落伍的朋友?丟臉丟臉。”
  小玉不停地笑,許為拿我沒辦法,隻押著我:“你嘮叨吧,隻怕未老先衰的是你。”
  小玉說:“真知,其實小碧對你一直很好,你記不記得你上次那個計劃,如果不是小碧周旋得宜,並不一定通得過。你為著不肯非議小碧得罪了同仁,人家不肯通過你的計劃呢。你們兩人啊,真是的。”
  我站住:“是誰跟你說的?”許為沒好氣:“這世上誰沒幾個朋友?”我說:“那也是兩不相幹。”
  小碧住的是雙人間。門外小玉低聲對我說:“真知,真知,別再別扭了好不好?”我看了一眼許為,扭過頭。
  許為正要說什麽,裏麵傳出小碧的聲音,低而清晰:“燕北,謝謝你。”
  燕北歎了一口氣:“許為的確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你愛他也很自然,……這麽多年了,如果不是那次你喝多了,你也絕不會說的吧。小碧,你真正善良。”
  我完全怔住。小玉完全怔住。許為完全怔住。
  我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這算什麽?這算什麽?我推門而入,指著小碧:“原來是這樣!”然後我奪門而出。沒有人攔我,小玉和許為怔在那裏。
  我滿街遊走。

  十一
  父母為我重新布景了房間,父母為我聯係好了幾乎是最好的工作,父母給我足夠的錢買衣服與零花……他們那樣快樂著我回到家鄉。我卻再也打不起精神來。
  總是心慌、焦灼。渴望著什麽卻眼睜睜地看著它從眼前滑過去,明明就在眼前,明明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可是偏偏抓不住,但是怎麽能抓不住呢?怎麽辦呢?不能不抓住啊。那種絕望的感覺日複一日地淹沒著自己,我想大叫想哭想問,可隻是心慌。
  小碧燕北許為問我:“老是汗流浹背的,有那麽熱嗎?瘦了這麽多。”
  我笑嘻嘻地答:“淑女減肥好稀奇嗎?你奶奶的。”然後宣布:“我將以最嶄新的形象開始人生的另一章。”躊躇滿誌。
  小碧嗤之以鼻。
  燕北笑我:“看什麽書不好看,學什麽不好學,一口髒話呢。”
  我踢他:“什麽髒話?那叫個性。韋小寶的。”
  我的靈魂開始走出我的軀殼,我看見它蹲在角落裏悲哀地看著自己言笑晏晏。
  我甚至不想去參加小玉的生日會。
  是許為來叫我。
  他說:“真知,我來接你。”
  我從藤椅上抬頭看他,這麽高,我不大習慣抬頭幅度那麽大,便放平頭,說:“不去好不好?很悶。不去好不好?”他關心地問:“是不是不開心?發生什麽事了?”我歎口氣,低下頭:“我說了你又不相信的。算了,去吧。”
  他笑了:“你啊,就是這樣真知,一時真一時假,叫人分不清。”
  我心裏一震,抬頭看他,他毫無異樣地笑著走在前麵。
  在那一刻,我真有種想打破什麽的欲望。
  打開小玉的家門時,蛋糕還未切,所有的人都叫起來要罰我。都是昔日同學朋友,小玉溫和安靜地笑著遞我一杯果汁,小碧倚著冰箱,沉穩地注視全局,一臉笑容:“為什麽這麽難請,你?”我撇嘴作勢踢她:“又不是你生日,問罪也不該你。”
  燕北說:“那麽我們切蛋糕。就等你了嗬真知。”
  我笑著作個鬼臉。
  鬧了一會兒,他們在外麵打牌講笑話,我走進小玉的臥房,果不其然一眼便看到那青瓷花瓶裏的一大束紅玫瑰。我走近去,伸手指輕輕撫著如絲絨般柔美的花瓣,這般深紅、這般美豔。
  我仰起頭,感到自己的滿眶淚。我以為一切都有人明白的,然後我就去念大學了,事實告訴我沒有一個人明白。
  我的淚慢慢流下來,我忍不住顫抖,這玫瑰,這玫瑰,永不屬於我。
  外麵的聲音越來越遠,我的心絕望地一直沉,一直沉,一直沉。
  這個時候,頂上的燈啪的一聲關上了。
  我急速回頭,門框裏,是小碧靜靜地站在那裏。
  
  十二
  她掩上了門。
  眼前的黑暗慢慢慢慢變薄、變淡,小碧的臉越來越清楚,越來越清楚,她冷靜地看著我。
  看著我淚流滿麵。
  然後,走過來,遞一張紙巾。
  我沒有去接,緊盯著她的眼睛。
  心,不由自主變冷。
  輕輕地說:是你。
  答:是。
  問:為什麽。
  她銳利地看我:你以為為什麽?
  是的,我以為為什麽!
  我接過她手中的紙巾,狠狠地擦臉,我以為為什麽?
  抬頭看小碧,突然抽搐微笑,小碧,小碧,真不愧是我十年知己。
  我打開門,不,我不能與她呆在一間屋子裏。
  門外歡聲笑語。我徑直走向大門。
  小碧自身後堅定地拉住我,我回頭,燕北得意地衝過來給我看他的牌,作狀狂笑:“真知你來看我的牌!”
  許為攬住小玉:“這群賭鬼。”笑意親昵。
  小玉幸福快樂的笑臉在我眼中閃爍。
  我的憤怒哀傷象一記落空了的拳頭,無處著力,悲不自勝。我隻是想做你的朋友。
  病床上小玉絕望無助的臉,我說,小玉,最大的打擊不外如此了,以後,你必將事事順遂。
  我迅速取過燕北的牌,嘿嘿笑:“這麽好的牌,給我打給我打。”
  燕北怪叫,打我的頭:“這個死真知,別又亂打給輸光了!”
  我哈哈大笑:“你知道我隻會亂打的麽!”
  回家的路上,角落黑暗,我和小碧在那裏等許為和燕北。
  沉默彌漫。
  是我先開口,一如所有的過去,我先開口:“一切全在你掌握。”
  小碧反駁:“我從不打算掌握任何事與人。”
  她雙目在黑暗中閃爍。
  我冷冷:“你從不打算?那麽你幾時見過我在大學裏有男朋友?”是小碧告訴許為和小玉,我在大學裏有了親密可托終身的男友。
  是小碧知道,一直知道我對許為的感情。
  是小碧知道我慣愛耍賴從不肯正麵回答問題。
  四年來我從來沒有男朋友,卻對小玉的問話回答說:要把終身給人家,多為難人。
  十年來與小碧鬥智鬥勇,她實在太太太了解我。
  我再一次輕輕地說:“你明知道我從來不會認真正經地肯定或否定什麽,是吧?”她不語。
  隻堅定地站著。
  我緊盯著她。我的好友。
  忽然,我想起一件事,我倒吸一口冷氣,一陣尖銳的疼痛從心髒迅速蔓延到四肢,我渾身顫抖,不能呼吸。
  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如果,許為從來隻喜歡小玉,你,不必這麽做。是不是?”小碧停了一下,轉開目光,淡淡:“當時許為對你,也隻是最初的好感。但小玉心中、身邊,隻得他。”
  我無力,靠在牆上:“你以為你是神?你以為你可以主宰別人的命運?”“你是否以為,你自小到大的第一真成唯我獨尊?你來主宰我的命運?”她愕然,怒火自她眼中升起:“是你一直耿耿於懷我永占你先機,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的命運,跟我有什麽關係?”我搖頭,不不不,我不要這樣的朋友,是我當她是朋友才釀成大錯。
  我最好的朋友給我最致命的一擊。而我,我甚至不可以為自己做任何事,無法彌補。
  事到如今,我手中已無任何一張牌。
  當許為燕北走到的時候,我與她,冷冷相對。
  我後退,然後轉身獨自走開。
  與她擦身而過的時候我說:“我服你。”
  
  十三
  日子一樣地過。失去一個朋友有什麽要緊?我冷冷地想。
  她以為這樣地成全了小玉僅有的希望與快樂,我不應有其它選擇。她到底知道些什麽!
  怎麽能夠不恨她,怎麽能夠原諒她。
  一樣和他們玩,一樣談笑不拘,隻我的眼再不在她身上停留,不接她任何話題。
  她亦然。
  事實小碧一直如此。每次吵架,每次生氣,無論多長時間僵持,最先開口的永遠是我。一如所有的考試,我向居第二。
  是我以為,好朋友,不必拘泥這種小氣。
  小玉他們起初並不以為然,會心旁觀。我也不去分解。時日久了,是許為漸覺不妥,問我:“打算幾時言和?”我若無其事:“或者永不。”
  燕北大笑:“真知這話說過無數次,每次都自己訕訕找台階下。”
  小玉取出兩件極漂亮的手工毛衣:“天冷了,青色的給你,白色的給小碧。你替我帶給她。”她笑著推了推我。
  我說:“她許久不來了麽?明天周末,一定來。”
  小玉詫異:“真知。”
  啊是,我沒有再順著台階走下來。我笑:“小玉你手工真好,幾時幫燕北織一件?許為是不用愁了哦?”燕北一聽,連連點頭:“對對對。小玉……,嘿嘿,嫂子。”
  我別過頭,按定心緒,回頭笑嘻嘻。
  小玉羞紅了臉。
  我致力於工作。剛畢業的學生本就雄心萬丈不肯言倦,一肚子計劃滿腹經綸正待付諸實施,無暇亦不屑與新同事們爭懶奪功,再加上我心事重重,更加日夜不休埋頭苦幹:別人不願做的?我做;別人沒空做的?我做;別人能省則省的工夫?我幫忙。到最後,我連打字都不比專業打字員慢了。
  本來還有人看我是嬌縱小姐,靠家人關係謀生,這時候不管是什麽眼光,也到底不能不刮目相看:何真知工作不分高低、不分工種,樣樣肯做肯試,工餘且研讀其他部門工作資料。
  作為何真知,我卻深深知道心底寂寞悲傷無可排遣,如有空暇胡思亂想,難保不闖出禍來。
  一年半後,我順利升職。
  時間用在哪裏是看得出來的?不不不,我致力於感情七八年卻毫不見成效,最成功是我的笑臉。
  我自嘲:這張笑臉鍛造得爐火純青,所向披靡。
  燕北如今與我走得最近。第一,燕北的公司與我們有業務;第二,我與燕北臭味相投。我們依舊會背著獵槍打獵去,拿著白酒浸過的穀米去誘醉野雞家雞,爬山登高、下河摸蝦,無所不為。
  工作空閑時也與小玉他們一起玩。每次見他們舉止間的默契與無意的親昵,心中一陣陣酸痛麻痹至四肢,不可抑製。慢慢的,這也成了習慣,甚至開始享受起這剌骨的酸楚。
  而慢慢的,在眾人眼中,我與燕北已成一對。
  我不知道燕北怎麽想,可我知道自己的事。午夜夢回,那依依的垂注寬容的笑容令我砰然心動的,不是燕北。有時候夢裏,依舊是當年情事,卻心有靈犀,笑意間滿是愛撫呢,我狂喜:啊許為與小玉的一切都是假的,不知是誰開的玩笑,傷透我的心。醒來,現實在漸明的曙光裏漸行漸近,留給我的,隻有淒楚難言。
  是時時從小玉他們嘴裏聽到小碧的消息的。小碧幾乎與我同時升職,她的方案被公司采納,她飛行於各城市之間,甚至於,她並沒有男朋友。
  我仍然不及小碧出色。不過,不要緊,這一切本來就不要緊。直至我們兩家公司合並。
  我從不與她爭鋒。然而,傳言是不能不存在的。我與小碧的不和幾乎眾人皆知。我對頭說:不,當然不會影響工作。
  我不許我的手下議論小碧,至少是當麵不許,背後我無法控製;上司談論她,我微笑,不言。也知道某些上司會不滿,不要緊。
  燕北說:真知,考慮一下和小碧修好吧,又不是深愁大恨,為的是什麽呢?當時小碧正微笑著與他打招呼,走出大門。
  我知道燕北與小碧交情很好,他們公司最近和小碧那個部門業務頻繁,他們兩人經常一起研究方案。以前,以前也是要好的吧。燕北與任何人都很好。
  
  十四
  小玉開了花店,離許為的裝潢店不遠。開張的日子,大家都到了。一如既往的我對小碧視若空氣。
  花店並不小,花團錦簇中許為和小玉來來去去笑如春風,買玩偶的女孩子們進進出出,買花的人居然也不少,顯然是捧場客居多。不過件件玩偶都很有趣很有特色,看得出小玉花了大心思,當我發現那一套大大小小齊全的史諾比的時候,不禁尖叫起來。
  燕北嘲弄我:以為你多成熟了呢,本性難改。我順勢抽出一枝百合抽打他:閉嘴!破壞本姑娘形象。
  小玉百忙中衝我一樂:這套史諾比裏麵還有,專給你留的。
  小碧閑閑地坐在那裏收錢。收錢台一角,一個圓圓熟悉的玻璃罐裏裝滿了彩色玲瓏小石塊,是許為的珍藏。
  小船不可重載麽?我永落下風。我不得不嘲笑自己。
  燕北走過去問小碧什麽事情。小碧笑容綻開。有人拍我的肩,哎呀是老同學,大笑大叫,打折打折。
  喧鬧一整天。
  臨走時,燕北說先送小碧回家,讓我等一會。我正彎下腰係鞋帶,抬頭答應。眼角間,看到小碧的目光。
  我若無其事:“燕北,我忘了今晚要去接我媽回來,你快去吧,要不晚了,冷。”
  燕北啊呀一聲,說:“好。小碧,你自己坐車回去吧。”
  小碧眼中的一點希望慢慢熄滅。
  我抬頭,小玉和許為正看著我。
  我並不覺快意,但也不後悔。
  燕北漸漸少了來找我的時間。
  其實我並不介意。但是那個人,不能是小碧。我的君子風度極有限,我的原則決不改變。我知道燕北和我的感情是不一樣的,他少了來找我,可能是工作忙,也可能是因為小碧,這兩樣,對我都沒影響。燕北的感情向來有先後。
  我多了主動找燕北的時候。在公司裏小碧不動聲色,但遇到燕北時她的微笑裏有了一絲苦澀。小碧了解我?是。但我一樣了解小碧。我並不會故意與燕北表現親熱,我尚不會如此膚淺幼稚,我隻是一如既往。
  我也一樣的從不提起小碧。
  提起小碧的,是燕北。他繼續對我說:“真知,與小碧重修舊好吧。”
  他益發的苦口婆心。我笑得前仰後合:“燕北,你未老先衰?不,燕北,永不。”
  他啼笑皆非:“真知,你現在說話倒是一句是一句的。”
  我不在乎:“是不是又想說我口水滔滔如長江水?可沒有那麽混濁吧?我滴滴口水可消毒。”
  燕北嘿嘿笑:“那麽先替你心裏的毒瘡消消毒。”
  我停下來,問:“你說什麽?”燕北看著我:“你對小碧,心裏似乎有一個毒瘡,我不知道是什麽,可是你們兩人這樣下去,多麽不值。小碧,她也是一個很好很善良的女孩子,你們何必鬧成這樣?”我驚奇地看他:“你今天說話也與眾不同,特別正派。”
  燕北跺腳:“真知真知,你這個死真知,又不肯回答問題。”
  我的心忽然一痛。意興闌珊。
  小碧突然住院。
  這一回許為小玉不肯放過我,替我準備了花和食物,強拉著我一起去醫院看她。
  簡直莫名其妙。
  我不停地說:“這種拉郎配的角色不適合我,唉,你們也老大不小的現代人,怎麽盡做些三流的媒婆魯仲連角色?不不,簡直是不入流。我怎麽會有你們這樣落伍的朋友?丟臉丟臉。”
  小玉不停地笑,許為拿我沒辦法,隻押著我:“你嘮叨吧,隻怕未老先衰的是你。”
  小玉說:“真知,其實小碧對你一直很好,你記不記得你上次那個計劃,如果不是小碧周旋得宜,並不一定通得過。你為著不肯非議小碧得罪了同仁,人家不肯通過你的計劃呢。你們兩人啊,真是的。”
  我站住:“是誰跟你說的?”許為沒好氣:“這世上誰沒幾個朋友?”我說:“那也是兩不相幹。”
  小碧住的是雙人間。門外小玉低聲對我說:“真知,真知,別再別扭了好不好?”我看了一眼許為,扭過頭。
  許為正要說什麽,裏麵傳出小碧的聲音,低而清晰:“燕北,謝謝你。”
  燕北歎了一口氣:“許為的確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你愛他也很自然,……這麽多年了,如果不是那次你喝多了,你也絕不會說的吧。小碧,你真正善良。”
  我完全怔住。小玉完全怔住。許為完全怔住。
  我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這算什麽?這算什麽?我推門而入,指著小碧:“原來是這樣!”然後我奪門而出。沒有人攔我,小玉和許為怔在那裏。
  我滿街遊走。

  十五
  我不能原諒小碧。我思緒紛亂,往事一點一滴慢慢湧上心頭。
  許為曾經說過,我是那種一定要把見到的好東西給喜歡的人分享的人,包括朋友。高一的時候,我與小碧小玉並不同班,當我在自己的新班級裏結交了許為燕北,就急不可待地一定要介紹大家認識。這種固執就象當年一定要和小玉交朋友一樣。
  許為家境不好,父親長年癱瘓在床,但是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出來一點點困苦。他是班中的團支書,成績穩居前五名,把人家考第一的時間用來看圖書館裏的書、打球、協助班主任搞班務。每天晚自習回家,他要幫父親倒屎倒尿、洗臉、擦身,準備第二天的中飯晚飯,菜是他母親每早買好的,以及洗衣服。許為的母親在商場擺攤,要很晚才能回家。
  從來聽不見許為一句怨言,他寬容而平靜地麵對一切。
  我第一眼見到許為的時候,覺得麵熟,是那種溫和沉靜的神情吧,象足一個兄長。慣在他麵前耍賴捉弄、胡作非為,利用他欺騙老師,其樂無窮。
  燕北是許為最好的朋友。燕北父母均在國外,與祖父母住一小別墅裏,祖父母寵溺燕北,故此燕北與我一起翻天覆地。
  對於我們五個人會投緣,我高興得不得了,常常掇攛了一起玩,小玉說我:真知貪玩,可是真知最愛朋友。小碧則說:真知運氣好,總能遇到最好的人做最好的朋友。
  是的是的,我譏笑她:別借機把自己擺得這麽高拜托。
  小碧一笑置之:跟許為比,我差得遠呢。
  我得意洋洋。年少的我,把許為當作了自己的珍寶,卻不知道,珍寶是所有人都有權喜歡的。
  當年的我,以為大家都是明白自己的心思的,我飛揚著、快樂著、享受著。身邊的事物在慢慢地改變,頭頂的天在慢慢地變化,可我什麽都不知道。
  小玉的家變震撼了一切,小碧放棄了自己心中的愛慕成全了小玉。
  而現在,小碧,我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但是,至少是小碧無意中說出多年心事,燕北的心意轉向了她。陪伴與勸慰中,小碧沒有為燕北動心麽?
  我冷笑,我了解她,了解她的眼神吐露的情感。
  小碧以為,當年她可以放棄許為成全小玉,那麽於我,理所當然也應當毫無異議,是以她理直氣壯,是以她從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對小碧,許為隻是她少女時的愛慕對象,可是對我,是不一樣的。
  她沒有權利這麽做。要放棄,也要我自己決定。
  我不能原諒她。
  回到家裏,小玉在等我。
  我詫異:小玉,你怎麽了?
  小玉怔怔地看著我:真知,我糊塗了,為什麽小碧這麽傻?我們是好朋友,她這麽做,我怎麽安心?
  我說:小玉,不關你的事。
  小玉搖頭:我現在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沉默,她一直都這麽愛許為,真知,你們為我做了這麽多,我……我……
  她淚如雨下。
  小玉,我慢慢地說:小玉,朋友之間,沒有什麽可以分得清楚的,能做的,也就是這些,心裏的痛苦還是要自己承擔的,你別想太多,你和許為都要結婚了,而且許為愛的是你。
  小玉還是搖頭:可是如果當年小碧不這麽做,許為愛的會是她,其實當年,沒有許為的愛,我也不會怎麽樣。我,我不會和許為結婚了。
  我大驚:你瘋了!如果的事情,誰都不會知道,你……
  小玉抬起頭,看著我,柔和而堅定地說:我不能為她做什麽,但至少,我可以什麽都不做。
  我抓住她的手:小玉,小玉你聽我說,小碧她現在並不愛許為,她……
  小玉的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但是微笑堅決。
  我的心一涼。
  我去找許為。燕北和許為在一起。
  聽了我的話,許為低下頭,想了許久。燕北跺著腳:我真該死,能這麽亂講話的也就是我這種人了!我反駁:倒也未必,詐醉納福的人才該死。
  話一出口,迅即捂嘴,我幾時這麽刻薄了?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認為,既然有意成全,那麽醉酒都不應當露風,權當沒有這回事。牆是沒有不透風的,出了自己的口就不是秘密。
  我馬上認錯:我說錯,掌嘴,我隻是太急了。
  燕北責怪地看了我一眼,許為似乎根本沒有聽見。
  日子還是一如既往地過。隻是我們看得出來,小玉對許為客氣了許多。
  小玉根本是外柔內弱的人,她那麽辛苦地、痛苦地忍耐著,看得我們心痛。
  燕北說,他隻有一個感覺:黯然神傷。
  隻是,他多了去醫院的時間。對我說:這個時候,隻有他方便時時去看小碧。“你?你還是堅決不言和,真知,你現在應該知道小碧也是痛苦的。”我啼笑皆非。現在,隻怕是我最最洞若燭火。
  可是,誰要去洞若燭火?我寧願什麽都不知道。
  可愛的燕北,小碧對燕北,微妙的感情和變化,隻怕燕北不會知道。
  而小碧眼中那點希望,一直閃在我的心裏。
  
  十六
  小碧出院了。
  我沒有說什麽,隻是似笑非笑地說:“燕北,你可得做好決定,要做誰的男朋友啊?”燕北牽著我的手,使勁拽我:“真知,你永遠都愛胡說八道!我燕北,可不是會變心的人。”我說:“是麽?”他習慣性地敲我的頭:“別瞎鬧了!哎,我買了一支新獵槍,我們下次去遠一點的山上去打獵去?”我點頭,想一下:“要是能叫上許為小玉就好了。”燕北衝口而出:“象畢業那一年,再叫上小碧。”我暴叫起來:“別跟我提她!你個王八蛋,你再提,再提試試看!”他大驚,忙一迭連聲地說:“不不不不提不提,我再也不提。”斜眼看他,不禁大笑起來:“別這麽緊張嘛,嚇你的嚇你的。”他氣得大怒,想想又大笑。
  又到小玉生日。
  不約而同,我們一起到她的花店裏。燕北強行關了門,我按她坐下,喝令她不許動,小碧拿了蛋糕放在中間桌子上,關了燈。
  蠟燭是許為點的,那一束紅玫瑰永恒不變地出現在他手上,他微笑著,把玫瑰放在小玉懷中,輕輕地說:“生日快樂。”習慣性的酸痛又一次襲上心頭,我微笑著。
  小玉輕輕地放下玫瑰,輕輕地說:“有你們做朋友,我就已經很快樂了。”許為安靜地看著她,然後,開了燈,說:你們一直問我,我為什麽喜歡收藏漂亮的小石塊,有個故事,我想講給你們聽。
  他慢慢地說:那年春天,我八歲。我跟著父親到四川的農場去培訓養殖柑桔,那個農場很大,人也很多,一起培訓的人都是從南方各地來的,其中有一對父女和我們來自相鄰城市,算是老鄉。
  那個小女孩七歲,很漂亮、很乖巧,因為培訓人員隻有我們兩個小孩,她於是天天跟著我玩,叫我小哥哥。我帶著她在農場裏到處玩耍。農場中心有個壓水井,壓水井四周有很多小石子兒,有一天我們就在那兒翻小石子兒,我挖出一個碧青帶紅紋兒晶瑩剔透的小石子兒,更有趣兒的是那小石子兒中間有個小孔,我很喜歡,對她說:“我要送給媽媽當禮物。”她點點頭,然後細細地說:“給我看看好不好呢?”我給她。她玩了好久好久才還給我。爸爸對我說小囡喜歡得很呢。晚上媽媽打了電話來,就對我說:把小石子給小妹妹玩吧。我很高興地給了她,她快樂的笑,親了我一下。
  整個春天到夏天,我們形影不離。我教她打跟頭兒、爬樹、捉蝴蝶、抓蛐蛐、捕知了烤了吃;整個農場開滿花的時候,她滿野地裏摘花兒,把兩家宿舍打扮得漂漂亮亮,小囡還會吹很好聽的笛子,每晚乘涼的時候,一起培訓的大人們就一起聽小囡吹笛子,她總是讓我第一個點歌。她的脖子上垂著那塊漂亮的小石子兒,在月光和星光下吹著我要聽的歌,美得象個小仙女一樣。
  我小時候很調皮很愛胡鬧。帶她爬樹的時候經常害得她摔得青一塊腫一塊,她從來不哭,我爸爸打我的時候,她卻會在一邊哭,哭得我爸爸直笑,就不再打我。
  後來,我父母的關係出了問題,他們打算分開。我於是經常會不高興起來,呆呆的。她總是小心翼翼地陪著我。我嫌她煩,總是對她發脾氣,她也不惱,隻陪著我掉眼淚。
  後來有一天,她老跟著我,我煩她,剛好看到林子邊有一大堆磚,就說:“我們用磚搭個真房子,我們住裏邊。”她有點害怕,我說:你怕就別跟著我。於是她點了點頭。
  我一邊搭著磚,一邊指點著她拿合適的磚,慢慢地,一間靠著磚牆的漂亮的磚頭小屋搭好了,我拉著她鑽進去,剛好夠兩人坐著,我得意地笑,告訴她:“我去拿點吃的進來,你等我。”她點頭,我慢慢地鑽出去,頭撞到磚塊,向後一坐,整間磚屋倒了,後麵高高的幾堵磚牆也垮了下來。我稀裏糊塗的,隻覺得小囡撲在我頭上。我從磚堆裏鑽出來時一點事都沒有,可是小囡的頭上手上全都是血。
  她昏了兩天才醒過來,醫生說,她的手,可能也就廢了。這兩天裏,我爸給我的狠揍啊,我都不覺得疼,我心裏後悔,疼得要命。
  她父親準備帶她回家,我去看她,她包著頭和胳膊,小小的身子吊著很多針,咧著嘴笑嘻嘻地說:小哥哥,你記得要來看我啊,你把這個給你媽媽,你媽媽就不會走啦!
  我看著她的手掌心,是那一塊小小的石子兒,用紅絲線串著,我抬頭看著她的眼睛,彎彎地在燈光下亮晶晶地閃著光,她使勁地忍著痛點頭:真的!我叫它許願石子,那天你找到它的時候,我心裏就想求你給我,後來你不是真的就給了我嗎?所以我每天對它說要你媽媽不要走,所以你把它給你媽媽她就不會走了。真的!
  我哭了。
  後來,我媽真的沒有走,因為我父親患了重病。有些事情很奇怪,在這個時候,爸媽卻相濡以沫了。
  等一切安定下來,我懂事之後,去找過小囡,我很想知道她怎麽樣了,她的手,怎麽樣了。我還收集了很多漂亮的小石子,想給她玩。可是我沒有再找著她。她的父母遇了車禍,雙雙去逝,而她的下落,據說被她的親戚領養,不知去向。
  我一直在打聽她的消息。這個善良美麗的小女孩兒,我隻知道她姓李,小名兒叫小囡,我長大了才知道,我心裏一直牽掛著她,並不可笑,也許老土,可是她的眼睛,一直都亮在我心裏。那麽粉嫩嬌貴的小女孩子,父母當寶貝的,可是她已經成為孤兒,我一直在想著,找到她,如果她願意,我要照顧她一輩子。
  後來,我遇到了你,小玉,你也是一夜之間,父母雙亡,你也一樣善良美麗,在我心裏,你與小囡漸漸合二為一,我知道我已經找不著小囡,而過去的事沒有辦法再回來,小玉,也許當年我什麽也不知道,可是如果我什麽都知道,我一樣沒有喜歡過其他任何人,也不會喜歡,到現在,隻有你一個人,僅有你一個人。
  我感激喜歡我的人,但是,小玉,嫁給我。
  
  十七
  小玉怔怔地看著他,終於,淚水奔流而下,許為輕輕地擁著她,憐惜地為她擦著淚。
  我百感交集,說:“難怪,你那麽在乎那塊石子。差點與我反麵。”許為看著我,眼神裏有一點恍惚,卻笑:如果你要,給你好了。
  我不語。小碧走過去,輕輕地對小玉說:“小玉,你才是真傻。”她看著我,默然。
  在許為心裏,根本沒有我們兩個人。從來就沒有過。我的眼中漸漸朦朧,一切都是白費麽?燕北輕輕地握住我的手,我看著他,淚意上湧。
  如果當年,我和小碧一樣看著家破人亡的小玉身邊隻有許為,一樣發現了小玉對許為的依賴和感情,我會和小碧一樣做麽?我會放下心中的感情,成全小玉麽?
  我不知道。我很愛小玉,很願意善待她,很想同她做一輩子的好朋友,願意與她分享我所有的一切,可是,愛人呢?我肯不肯讓?
  花飛萬裏奪曉月,我們的友情,真的可以經得起這樣的考驗?
  我慢慢地退出花店,燕北陪著我,目光漫掠過小碧的臉,看到她神情複雜。
  我已無意考慮她的感受。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道我對許為用情幾何。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我終於沉靜下來。
  許為和小玉的婚期終於定了下來。我和小碧擔任伴娘。
  小玉問我:小碧告訴我她對許為是很久以前的感情,早已過去,這是否真確?
  我說:是的,你忘了上次我對你說過,小碧現在愛的已不是許為?
  小玉不再說話。她憂愁地看著我。
  我明白她憂愁的是什麽,許為來問我:“真知,你是否真的很愛燕北?”我默默看著他,心中潮起潮湧,酸楚難禁。
  許為關切地問:“真知,你愛燕北?”我點頭,說:“是的。”我的心悲苦大叫:“不是!我愛的是你啊!”許為鬆了口氣。
  流光溢彩的婚禮上,許為的父親母親慈祥地坐在當中,小玉失怙,由我的父親充當主婚人,所有的賓客笑語喧嘩,酒溫色香。小玉新娘禮服頻頻迭換,秀麗溫柔,許為英挺穩重,笑容親和。
  天作之合。
  我的心已麻木地不知疼與痛、酸與冷。不到最終,始終不肯承認已成定局,如今結局明明白白放在麵前,我笑靨如花。隻餘燕北陪在我身邊。然而,我能對他說什麽呢?我們的感情究竟又是什麽呢?我看著燕北。
  與燕北自認識便投緣,愛玩、愛鬧、犯規違紀的事屢幹不休,出了事,我頂一小半,他頂一大半;誰得罪了我,他偷偷去捉弄人家,然後故作無辜狀,笑破我肚皮。逃課看錄像,用夾克披住我的頭,不叫人認出是女孩。想吃零嘴,發張紙條派他自習課溜出去買,第二天,塞滿我抽屜。坐在雙杠上看他練球,不上自習,把水淋他一頭一臉讓他涼快。直至後來那一次,燕北說我們打野雞去,我說不行,最近公安局開始派執照給獵槍了,咱們想法偷家雞去,也好玩。燕北不以為然說哪有這麽厲害,於是我就想出白酒浸米的法子。偏偏那一天,支農勞動在那座山上。燕北死也不肯說出同夥是誰,扛了兩個人的責任,笑嘻嘻地轉學走了。他說,他父母不在國內,拿他沒治。
  回家路上,我問燕北:燕北,你是不是喜歡小碧?
  他仔細看著我,說:你怎麽了?
  我徑直說:燕北,我知道小碧喜歡上你了,你對小碧,也不是一般的感情吧?咱們相處,是不是應該說實話呢?不要撒謊,要不連朋友也做不了了,我要傷心透了。
  燕北沉默了。我接著說:燕北,我知道你本來是喜歡我的,後來小碧對你說了那件事後,你就覺得她委屈了自己,你憐惜她、敬重她,陪著她勸慰開導她是不是?後來,你就慢慢喜歡上她了。燕北你為什麽不跟我說實話呢?你一直同我在一起,是因為你覺得你本來是喜歡我的,不能叫我傷心,是吧?
  燕北不肯走了,他看著我,問我:真知,你先不要問,你告訴我你喜不喜歡我?
  我低下頭,又抬起頭:燕北,你知道我對你是怎麽樣的。
  燕北轉開頭,又回過頭:是,我知道。要不然,我也不會去喜歡小碧。你知道,我一直非常非常喜歡你,可是,你拿我當哥們,當兄弟,從來就沒有改變過。真知,我可以等你改變你的感情,可是你能改變得了嗎?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固執的人,最最固執。對,我喜歡上小碧了,她和你一樣可愛,而且,她這麽善良,這麽友愛,真知,對不起,我等不了是我不對,我實在怕你傷心。
  我笑,笑得滿臉是淚:不是的,是我對不起你。我故意霸著你欺負小碧,我恨她,你知道我為什麽恨她麽?事實上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了。燕北燕北,我不要失去你這個朋友,所以我要對你說,去找小碧,我們是好朋友,好兄弟,你答不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麽事,無論我與小碧是否和好,我們永遠是好朋友好兄弟,不要改變?好不好?如果你和小碧好了,然後不同我做朋友了,我會後悔今天晚上跟你說這些,可是不說我也會後悔。燕北,啊燕北。
  我哭倒在他身上。
  燕北一直點頭一直點頭一直點頭。淚水一滴一滴滴在我的頭頂上。
  
  十八
  公司再度擴展,我申請外調做開荒牛。我對父母說,兩年後,一定回來。
  和燕北、許為、小玉一一告別,我飛到了另一個城市。我的行李不多,公司的宿舍小小卻正好。我打開行李箱,行李箱的最底部,有一塊乳白色剔透的小鵝卵石,還有一支,小小的笛子。
  我會吹笛子,其實我的笛子吹得很好,二十年前,我已經會吹短短一段的小放牛,那是年幼的許為最喜歡聽的。我會打跟頭兒、爬樹、捉蝴蝶、抓蛐蛐、捕知了烤了吃,象個男孩兒一樣與燕北玩,那是許為教我的。
  我的頭頂上與手臂上的傷疤早已看不見了,但是我的手臂不能長時間穩定地平舉至肩了,因為我頭頂的重擊。所以,我不能再吹笛子了。
  還有,當年帶我去四川的是我的姑父,姑姑沒有兒女,我一直管他們叫爸爸媽媽。其實姑姑姑父車禍去世前,我就已經回到父母身邊。我的父親是名醫,一直調理我的手臂,所以,它沒有殘廢。
  當高一初見許為,便覺麵熟。當第一次在他家見到那塊小石子,便認出是他。他說我的笑臉象一個人,那是因為我本來就是那個人。我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地喜歡上他,也看出他一點一點的感情。畢業那年暑假,我偷走他的小石子兒,他的緊張,叫我肯定了所有,歡喜地去上大學。我想,當我們走在一起,我會給他一個最大的驚喜。他是我所有的愛。
  我握著那支伯父特製的小笛子,脖子上,美麗的小石子兒輕輕蕩在胸前。
  在這完全陌生的地方,我終於可以放縱地淚流滿麵。為我自己。
  和我們所有的青春與感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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